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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远离故土,也要好好过上这个年。

每逢新年,北齐朝廷上下循休沐十五日,官员封印,从腊月二十五一直到元宵。

唯有正旦那一日,文武百官仍需上朝,为帝王拜年。

暂无了政事牵绊,陆憬停留在后宫的光景增多。

雪花簌簌而落,宫城银装素裹。

朝宸宫殿内暖融融地点着炭火,顾宁熙换了樱粉的宫裙,坐在陆憬的位上读信。

兄长已到胶东,与谢谦驻于胶兴城中。因是奉旨讨匪,胶东刺史礼遇有加,一应地形图早已奉上。听闻朝廷大军至,山中贼匪连连受挫,近来龟缩不出,城外百姓暂得平顺。

洋洋洒洒几页信纸,顾宁熙看出兄长身心顺畅,远胜于困顿在北齐皇都。

这一封信还是陆憬转交于她,倒是安了她的心。

陆憬立在书案后练字。顾宁熙望去,他今日只着月白锦袍,束白玉冠,少了几分天子威仪,恍惚间竟让她有岁月静好之感。

她叠好信纸,去书案旁为陆憬磨墨。

“海晏河清,岁岁安宁。”

陆憬提笔,望身旁女子容颜明媚。

这样安宁的岁月,唯愿可以一直守候。

陆憬开口,顾宁熙笑着交代手中的差事:“陛下与皇后娘娘迁居仁智宫,宫室尚需修整。”

此事本就由她负责,这半月她都要往仁智宫,工部的常务侍郎大人已安排旁人为她分担。

她没有多搅扰昭王殿下,一礼让开了路。

新旧朝更迭,接掌军权,提拔功臣,安抚宗亲,一桩桩一件件,会比陆憬想象中更为忙碌。

但所有都在掌控中,唯有一样例外。

他该与元乐挑明了,只是仍欠契机和方法。

之所以觉得为难,是因为有些话或许不该由他主动来提。

陆憬驻足,回眸望顾宁熙离去的方向。

元乐并无与他深谈之意。

女扮男装科举乃欺君之罪,所以他可以理解,元乐自小到大对身份之事讳莫如深,一直隐瞒着他。

可若是她一视同仁也就罢了,为何偏偏她就愿意告诉孟庭?

不过是一个认识区区三载的表兄,她为何就觉得孟铭轩比他更值得信任?

若有东窗事发的一天,这朝中除了他,还有谁能保得住她?

朝宸宫内,御医为君王查看伤处,所幸剑伤并不深。

好在是冬日里,衣衫比平日更厚实些。

御医为陆憬包扎时,顾宁熙安静地坐在屏风旁。

毕竟陆憬是为救她而受伤,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况且,是她执意要出宫赏灯。

“夜深,去明宝堂睡罢。”陆憬温和道。

这样的刺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御前无一人为此惊慌。

今夜刺客留下了两个活口,顾宁熙很想问一句审讯是否有结果。

不过想来,陆憬也不愿意告诉她。

她只需要安分地做他的掌心花即可,由他庇护。

顾宁熙施礼告退,高进亲自送她回明宝堂。

待她离去,陆憬淡淡道:“传人进来罢。”

要取他性命的实在太多,甚至无需去猜是哪位叔伯的手笔。

这一夜朝宸宫守卫增添了一倍,温嬷嬷服侍顾宁熙沐浴时,只知道娘娘随陛下出宫遇险,并不知具体情形。

“娘娘,可是今夜吓着了?”

顾宁熙换了寝衣,坐在榻上迟迟未睡,温嬷嬷关切道。

嬷嬷有此想法并不奇怪,顾宁熙未否认,只让她宽心。

主殿中烛火久久未息,顾宁熙亦是辗转难眠。

虽则知道今夜这一场刺杀并非因她而起,没有她陆憬照例会遇刺。但到底是她给了刺客机会,置陆憬于险地。

他们之间,谈不上是谁连累谁。

翌日顾宁熙醒来,陆憬已去外朝理政。

元宵节过后,十六朝廷便要复朝。

“陛下伤情如何?”顾宁熙问向留守朝宸宫的御医。

李御医道:“回娘娘,陛下伤情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

顾宁熙点点头,想了想,吩咐侍女取来笔墨。

她提笔写就了一张方子,供御医过目。

日光映照,话题至此已近尾声。

姚皇后道:“那你今后呢,有何打算?”

顾宁熙尚不能确认,表兄已将自请外调的折子递了上去,应当很快就有结果。江南的差事,朝中年轻一辈的将领中,没有比表兄更能胜任的了。

顾宁熙的工部事宜还需交接,等表兄确认离京,她手头几桩差事应当也差不多结束,便可向朝廷请旨。

她有自己的主意,姚皇后没有多言。

瞧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姚皇后宽和道:“有话便问吧。”

顾宁熙犹豫片刻,斟酌言辞:“娘娘既然……就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吗?”

夺嫡之争错综复杂,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皇后娘娘位居中宫,对陛下的影响举足轻重。

“若梦境是假的,自然无需更改。”

“而若梦境是真的,”姚皇后笑了笑,“那就更不需要改变了。”

她梦中的大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公私仓廪丰实,已有了盛世气象。

她何必为了一己私欲,用百般手段,冒千种风险,毁万民安乐呢?

逆天而行,实无必要。

江山本就该是祈安的。而她所做,也仅仅是想保全自己的孩子。

这般的清明豁达,顾宁熙自叹弗如。

她起身一礼,欲告退时,皇后娘娘忽而唤住了她。

“你可知道夫妻相处之道?”

顾宁熙一愣,瞧她困惑懵懂模样,姚皇后眸中怜爱更甚。

她换了一个问题:“那你可知道祈安的性子?”

她耐心点拨道:“祈安像他父皇,心善,念旧情,也护短;他又不像他父皇,祈安遇事果决,雷厉风行,从不会优柔寡断。他这孩子,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你可明白?”

“娘娘的意思是——”

“日后若遇上什么事,”姚皇后笑容温暖,眸中爱怜,“不要与他硬碰,好好想法子,拿捏住他。”

“天下男子,有时候很好拿捏的。”

“你可明白?”

第 76 章 登基

皇后娘娘的话语,顾宁熙似懂非懂。

春雨潇潇,出城十里的长亭外,已经是送别的最后一站。

雨珠顺着长亭四角成串落下,时有水花溅入亭中。

吏部的调任文书已下,孟庭擢升正五品上平南将军,限期四月底赴任,驻守于江南道。

孟庭尚未成家,此番并未带家眷随行。

孟家上下为他将行囊打点妥当,吏部的文书催得紧,在正式接到旨意后的第九日,孟庭便动身南下。

连日落雨,孟家祖母与夫人身体都不好,难以承受离别之苦。故而今日相送,只有顾宁熙一人。

“母亲为表兄备了些衣物和干粮。”一针一线,俱是至亲之人的牵挂。

孟庭接过包袱,亲自命人放去马车中。

“江南的气候与京都不同,表兄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一去山高水远,顾宁熙有意冲散离别愁绪,“江南是个好地方,表兄到了记得给我们寄信。”

“好,放心吧。 ”

孟庭这一趟外任不知需要多少年,等在江南道安顿下来,他再接祖母与母亲团圆。

洛大姑娘对顾大人痴心一片,搅了宁国公府的婚事后,其他世家当然不会再动与南安侯府结亲的念头。宣平侯府也无心此事,寻了八字不合的理由搪塞。再有,彼时宣平侯府一心促成长女与宁国公世子的婚事,这三家府邸的姻亲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因此事实在不光彩,又涉及女儿家闺阁清誉。最初闹得满城风雨后,在三家有意压制下,慢慢就无人提起,而洛大姑娘的婚事也就此搁置。

不过南安侯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南安侯府人丁又单薄。故而长女留在家中,再留上几十年都不成问题。

暗卫退下后,孙敬原本候在书房外间。

听得殿下传唤,孙敬以为殿下要召见宁国公府中人。

熟料殿下开口,却是:“去西院,让元乐过来。”

“奴才明白。”孙敬领了吩咐,方才暗卫不知查探到什么要紧消息,竟惹得殿下心情如此不悦。孙敬叹口气,不过此事怎么又与顾大人有关,殿下和顾大人间,可别闹出什么麻烦才好。

孙敬担忧着,然还没走到书房门口,昭王殿下却当即改了主意:“不必了。”

孙敬脚步一顿,昭王殿下没有看他:“下去罢。”

一头雾水的孙敬:“奴才告退。”

他合上书房门,看着外间转阴的天色。这六月里,天气变换都是一阵一阵的。

层云堆叠,天欲雨。

书房内暗下来,书案后的人久久未动。天高云淡,冷暖相宜,甘露殿外铺陈的宴席颇为气派。

文武臣工皆列席上,此举并非有多么看重突厥的始利可汗,更是为了彰显大晋一统山河的气魄,故而准备已久。

始利可汗为突厥三位小可汗之一,掌管西面疆域。此番突厥遣使来朝,他便是使臣之首。

不同于寻常宴饮的歌舞升平,宴席酉时开始,中央搭建了一座比武台。

突厥人尚武,以骑兵横行中原。突厥使团有意要与大晋将领切磋一番,点到即止。

大晋没有拒绝的道理。以演武取代了一时的歌舞,双方各选人来战,一共比七个回合。

顾宁熙瞧昭王府的将领上阵不多,武安侯与甄世子都只是在席上安坐。

原因无他,比武是淮王殿下一手安排,大晋将官的人选也都是他定下。

大晋过去对突厥称臣,然始利可汗的座次仅被安排到了右首第一席,次于左首的太子。

左首第二席空着,昭王殿下昨日在社稷坛祭祀,未能及时赶回。

顾宁熙是第一次见到始利可汗,在看清他面庞后,头无端有些疼。

天色渐暗,甘露殿前灯火通明,照亮了场中激烈比试的二人。

“顾大人,请。”

旁席敬了顾宁熙一杯酒:“顾大人神色不太好,可是近来有些劳累?”

“非也。”顾宁熙笑了笑,与他轻碰杯,“我只是担心场中的比武罢了。”

第一回合大晋的将军惜败,第二回合似乎也落于下风。

同为大晋子民,他们自然希望己方扬眉吐气。

顾宁熙满饮了杯中酒,压下了心中毫无缘由的不安。

陆憬指节泛白,无声叩问。

南安侯府之事,他有什么立场、以什么理由唤元乐过来问询?是好友,是上官,还是其他?

他眸中讥诮,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天色阴沉沉的,不见日光倒也凉爽些。

车驾自宫禁返回昭王府,孙敬禀道:“殿下,顾大人他们都在校场中。”

原本想着要少见那人,但陆憬转念一想,他单是去看弓箭罢了,有何要避忌的。

今日无风,确实适合演练弓矢。

校场中很是热闹,新换了一排箭靶。

陆憬到时,正逢一支箭羽凌空射出,穿过四十步的距离,没入了红心边缘。

他顺着箭来时的方向望去, 此箭是出自元乐之手。

顾宁熙收起手中的一把短弩,先前是她不懂变通,昭王殿下只说要将箭羽射入红心,但不曾说她一定要用长弓。

她也是前些日子听甄世子他们说起改制弓弩一事,这才想到此处。

“见过殿下。”

“殿下万福。”一连串的变故,总还有几年的应对时间。

从醒来后知道昭王殿下对始利可汗动手,顾宁熙好奇他是否也感受了些什么。

只是不宜直接问出口,顾宁熙在来昭王府之前已经想了好几套话术。

她预备绕两圈再问,先试探说起那日席上的比武见闻。

陆憬却是不拘听什么的,二人独处,他含笑听他开口,巴不得他能多说一些。

顾宁熙有条有理地叙着,昭王殿下时不时接上两句话。等绕到第五圈谈席上的座次安排时,顾宁熙也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原本准备迂回的小圈,一圈圈越来越广。

昭王殿下神色不见丝毫不耐,大约是在王府养伤,他太清闲了罢。

等说到昨日始利可汗的寻衅时,孙敬在外通禀道:“殿下,武安侯他们到了。”

顾宁熙想人多也有趣些,陆憬却顿了顿:“让他们进来罢。”

“是,殿下。”

正殿中新沏了茶,甄源与谢谦依次坐下。

接上前时的话题,顾宁熙道:“我昨天睡了半日,场上到底是何情形?”

谢谦是看了全程的,闻言乐意再讲一遍:“顾大人有所不知,其实始利可汗最初挑衅的是淮王殿下。他在谈判桌上吃了暗亏,便想从别处找回些场子。不过淮王殿下没有接他的话。”

顾宁熙能理解,与突厥人比试,若是输了丢的是整个大晋的颜面。

始利可汗步步紧逼,言语锋利。正巧昭王殿下到场,方解大晋皇室之围。

谢谦道:“殿下与始利可汗比的是骑射。一千步之外的高台上挂一只红灯笼,纵马去取,谁先射下红灯笼握在手中便是胜者。”

这样的规则有趣,突厥人一向自傲于骑术,也不算大晋欺负了他们。

“原本殿下当先射下了灯笼,不过始利那家伙见落于人后,竟然直接动手。”

昭王殿下擅骑射不假,但并不代表殿下短于近战。

始利想要先发制人,昭王殿下更不会与他客气。

顾宁熙有意道:“我听说始利可汗伤势不轻,殿下没有留手?”

“何止没有留手!”场中景象历历在目,谢谦道,“我和甄兄昨日看着,都在怀疑始利是不是昭王殿下前世的仇敌。”

甄源也颔首,从未见过殿下如此不留余地。

几人在旁寻了位置坐下,谢谦好奇地借了顾宁熙手中的短弩打量:“这倒有些意思。”

顾宁熙点头,相较于木弓,弩的杀伤力更强,命中率更高。使用者无需太高超的技巧,便能轻松上阵。她的这把短弩还是特意改造过的,虽然冲击力不足,但大大提升了准头。只要粗通箭术,四五十步命中靶心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若要对阵突厥,这把短弩便远远不够。

顾宁熙的目光看向昭王殿下,无需她开口,陆憬也明白对面人想离开王府的意思。

尽管是随口许下的赌约,但昭王殿下还没有将之抛诸脑后。

甄源仔细翻看着弓弩,笑道:“这把短弩精巧,不知顾大人是从何得来?”

顾宁熙道:“是我外祖家的表兄专门替我做的,坊间恐怕不易寻。”

表兄素好兵刃,家中藏有数把弩箭。她本想去借一副,不过表兄听了她的用途,花了几日的功夫,专门为她做了一把新弩,正适合她,日后也可用来防身。

若是仔细听,不难品出顾宁熙话语中对孟家表兄的骄傲信赖之情。

陆憬默然片刻,是了,他这段时日被他牵动了太多心神。

此时此刻箭入靶心,应当就是天意吧。

自他回京以来,他们走得委实太近了些。

或许分开一阵,对彼此都好。

风和日暄,近段日子朝中官员调度频频。

工部内目前知道顾宁熙有心外任的只有李侍郎,他颇能理解。新帝登基,如顾宁熙一般的蜀王旧臣要外放自保再寻常不过。除了她,不少原东宫的属官都已经离开。

虽觉可惜,但李侍郎相信凭顾宁熙的能力,外放也必能造福一方百姓。

这几日李侍郎已经少分派新事务给她,顾宁熙如往常一般点卯,静静等候着吏部的消息。

然她的折子递上去数日,不知怎的却有如石沉大海一般,迟迟没有回音。

第 77 章 软禁

御书房内,一封自请外任的奏疏已被压了足足三日。

陆憬抬眼望江南道的舆图,杭州、湖州,离镇南军的本营都不过百余里,倒是选的好地方。

难怪那日望云楼中,她道自己没有不舍,原是一早就想好了去路。

另一封密报摆于御案上,暗卫打听清楚商行的消息,元乐在兴庆坊与表兄合买的一处宅子,前段日子就有了脱手的打算。

她并非心血来潮,而是谋划已久。

晨起的阳光暖融融洒在玉阶,顾宁熙奉召到御书房外时,工部中的一桩事务才处置了一半。

前厅中,茶已喝了一盏。

迟迟没能见到顾宁熙的身影,又劳昭王殿下久候,宣平侯面上已有些挂不住。

熙儿分明不曾出府,怎么就是寻不到人,倒显得是他侯府刻意慢待昭王殿下。

侍女来为贵客添茶,宣平侯低声又遣了两人去。

陆憬已察觉到不同寻常:“可是府上出了何事?”他忧心顾宁熙被事务所扰,绊住了脚。

宣平侯先想到不争气的次子,总不至于他又闯出什么祸端。

“臣也不知,殿下恕罪。”

宣平侯百思不得其解,后宅的几个仆妇都道看见顾大人进了夫人的院子,怎么沁兰院中会不见人影?

“侯爷若是不怪,本王与侯爷一同去看看?”

“殿下说的哪里话,殿下请。”

宣平侯不敢拂了昭王殿下的面子,更不能让昭王殿下一直在此干等着。

他亲自引路,先与昭王殿下去了顾宁熙的乐游院。

院中一切如常,仆从齐齐见了礼数。

西厢房中坐着一位华服女子,她亦起身相迎,礼数端方优雅。

“臣女拜见昭王殿下,殿下万福。”

“见过父亲。”孙敬送走齐国公世子后,又依昭王殿下的吩咐备了车驾。

陆憬新换了一身竹青织金的锦袍,记得元乐今日应当在惠文堂中当值。

事情既已办妥,他趁早告诉元乐,也省得元乐为这桩婚事忧心。

陆憬对这个见面的理由很是满意,命马车启程。

惠文堂与贡院相隔了两条街,堂内为首的学政收到昭王殿下到访的消息,忙带了人出来相迎。

惠文堂虽是姚皇后颁懿旨兴办的女学,但因选址于宫外,后归礼部管辖。

尚书令大人到惠文堂一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陆憬无需浩浩荡荡一群人作陪,只在惠文堂中随意转转,命堂内官员各司其职便可。

惠文堂建构考究,虽不及贡院气派,但几处屋舍布局雅致,一栋一梁皆是精细。

陆憬由学政引路,惠文堂原来是间三进的院落,后因入学的世家女郎越来越多,便将旁边的一处院子也扩了进来。

陆憬驻足片刻,梁上雕绘极为出彩,又恰合惠文堂的学风。他随口一问才知,原来负责惠文堂扩建工事的官员恰是入工部一年的元乐。

他笑了笑,难怪会觉得熟悉。

回廊缦回曲折,几片黄叶点缀于小径,在初秋的晴日里别有一番风景。

“殿下,前头便是画斋了,午后是顾元乐顾大人授业。”

“好,你退下吧。”

陆憬独自穿过月洞门,循声立于廊下。

画斋中的四扇明窗开着,陆憬的目光为教坛前的清隽公子所牢牢吸引。

他一身青色的官服,面如冠玉,身形清瘦挺拔。他神色专注,语调耐心和煦,让人如沐春风。他举手投足间俱是自信从容,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陆憬不曾出声,只静静望着专心致志作画的人。

他的手修长漂亮,如玉一般精心雕琢。

意境悠远的山水在画卷上徐徐展开,示范完其中一段,他抬步下了教坛。

宣平侯纵有困惑,还是先对昭王道:“殿下见笑了,此乃臣之长女。”

他引了昭王殿下入厢房就坐,因问顾宁婉道:“你怎的在这里?”

顾宁婉唇畔含笑:“听说父亲在寻二弟。实在不巧,女儿巳时央她出门去买两册书。因下人们不通文墨,分不清版式,故而只能请了二弟亲自去一趟。”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然细听下来却也有不妥当之处。单是出门买书,大大方方的一件事,怎会闹得全府都不知道二郎君的下落?

顾宁婉原本忧心昭王殿下会开口质询,熟料这位殿下只是笑了笑,甚至主动打了圆场:“原是如此。”

昭王殿下认可此言,宣平侯当然不会再主动追问。

他道:“时辰已不早,不如请殿下赏光在府上用顿便饭?”

陆憬本意只是想给顾宁熙送件生辰礼,没想到一波三折,在侯府停留得久了些。

既已走了这一趟,他也总想见他一面,便应了宣平侯所请。

外客在此,顾宁婉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她今日着了一袭碧色的家常襦裙,陆憬瞧他们姐弟二人在样貌上并不相像。然他们举止间的气韵,言谈中的从容不迫,无端就让人觉得熟悉。

消息传到沁兰院中时,顾宁熙方擦去了额间花钿。

有了阿姊救场,她的动作就不必再着急,更不用担心忙中出错。

重新束了胸,于她而言改换装扮着实繁琐。

“这回可真是多亏了大姑娘,好在她愿意帮忙。”

顾宁熙点头,仔细检查镜中自己的妆容,确信胭脂都已洗去。

吟月在旁看着,原本明艳动人的女郎又变回了清逸隽秀的郎君,如戏法似的。

等到顾宁熙从“外间”归府时,侯府正厅中的午膳也快要预备妥当。

昭王殿下道一切从简,除了顾宁熙之外,宣平侯又安排了家中另外两个出色的小辈作陪。

“殿下。”她赶来的时机恰到好处。

厅中气氛原本有些沉闷,宣平侯在副位陪坐着。两名顾家小辈平日里侃侃而谈,然在昭王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面前却木讷拘谨,连答话都不流畅。

顾六郎心里也犯苦,看殿下周身生人勿近的气度,他们哪里敢多言。

宣平侯心底直摇头,这一代的子侄都不够成器,让他如何能放心将顾家的门庭交给他们撑起。

日色偏移,等到顾宁熙的身影出现在厅中,昭王殿下的神色便温和许多。

宣平侯原本惦记着要她向昭王殿下赔罪,但看殿下竟是当真没有半分计较的意思,斟酌后便也没有多此一举。

用罢午膳,顾宁熙邀了昭王殿下去乐游院中小坐。

书房内,她亲自给昭王殿下沏茶。

“殿下今日到访,怎么不提前告诉臣?倒显得臣失礼。”

陆憬笑意温和:“本王只是与宣平侯议政,凑巧将生辰礼带来罢了,也不是专程见你。”

话是如此,但昭王殿下施施然端起了茶盏,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顾宁熙接了生辰礼,那紫檀木做的锦匣包裹得实在仔细,顾宁熙一时便没有拆。

她玩笑似的:“买椟还珠,臣算是知道那匣子能做的多珍贵了。”

二人闲谈,因时常见着,京中也没多少新鲜的话题可说。

陆憬道:“你阿姊要的那几册书,都买回来了?”雨下了半日,处置完手中事宜,顾宁熙全盘思量清楚,吩咐人唤来吟月。

“奴婢给大人请安。”吟月行了大礼。

“你先起来。”

桌案上摆着的是吟月的身契,顾宁熙道:“既有良缘,好生准备嫁给旬舟吧。”

简简单单一句话,将一切都安排分明。

“大人?”吟月不可置信,眸中登时就含了泪。

顾宁熙将身契推向她,作出这个决定时,她竟比想象中要轻松。

放吟月出府嫁人对她而言平添隐患,但事已至此,只能尽力平衡。

她说服不了自己将吟月遣送他乡,拆散有情人;更无法听从父亲的安排,那般狠下心肠。

既然怎样处置都不能尽善尽美,那不如遵从本心。

顾大人一言九鼎,吟月跪地叩首:“奴婢叩谢大人恩德,没齿难忘。”

吟岚亦红了眼,到底是共事多年,她同样盼着这个妹妹能有好的归宿。

吟月连磕了三个头,心底告诫自己,她只利用顾大人这一回,往后再不会欺瞒大人半字。

与旬舟大哥的婚事,她知道无论成与不成,顾大人心善,总会护住她的。

她赌了这一把。她想既然上天让她跟随顾大人出京,让她遇见了旬舟大哥,或许会对她另有安排。

吟月起誓:“大人安心,乐游院中的所有事,奴婢就是死,也绝不会说出去半字。”

她字字恳切,顾宁熙神色有所动容,让吟岚搀扶起了人。

“好生备嫁吧。是喜事,不要哭。”

待吟岚和吟月一同退下,顾宁熙揉了揉眉心。

事情已尘埃落定,她愿意相信吟月的忠心。

但同样,吟月全家的身契都握在她手中。

纵然将要出嫁,吟月依旧与宣平侯府休戚相关。

雨声并无停歇之势,顾宁熙将知晓她身份内情的人一一回忆过。

除了顾家人,还有侯府中几名签了死契的忠仆,剩下的也只有在临阳老家的乳母。

顾氏祖居晋州临阳,乳母到了年纪离开侯府后,父亲便作主让她回了临阳老宅,一切尚在控制中。

顾宁熙望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不知自己是否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顾宁熙眸光微闪,没有想到他会问及:“去了两家书肆,都没有寻到。”

“是何书?”陆憬思忖,倒是可以帮着找找看。

顾宁熙回避他的目光,只道:“已经央书行的掌柜打听了,明日应当就能送到。多谢殿下好意。”

陆憬轻颔首,没有多心。

顾宁熙低头品茗,掩饰住眸中神色。昭王殿下并非好糊弄之人,可他眼下是如此信任她。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是愿意相信的。

若是有朝一日,他知晓了她的欺瞒……

顾宁熙指尖微蜷,茶水入口只余苦涩。

梦中已经给了她答案。他登上至尊之位,折了她的仕途,毫不容情将她锁入金殿中,让她成为他掌中禁脔。

她挣不开,更逃不得。

连日天晴,无需去工部当值,顾宁熙在乐游院中闷了两日。

前日回来,她本还想去工部收拾一二,将未尽的差事办完。

却不想直接被宫廷的车驾送回了府,连告假都来不及。

顾宁熙等着宫中的消息,闲来无事只能在书房里翻翻书,画画图,觉得烦闷得紧。

她干脆吩咐小厮套了车,想去街上转一转,总好过待在府上胡思乱想。

哪知她换了出门的衣裳,带小厮到了府门前时,却破天荒地被府门拦住。

“怎么了?”

“二郎君见谅,这段日子二郎君在家中养病,不宜出府门。”

“你说什么?”顾宁熙脱口而出,她什么时候需要静养了?

侍卫们很是为难,却依旧拦在原地。

往昔畅通无阻的路,让顾宁熙一时无所适从。

一墙之隔,街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落入她耳中。

“若我非要出去呢?”

侍卫们请罪,一五一十道:“这是侯爷的命令,奴才等只能照办。求二郎君莫让我们难做。”

第 78 章 情意

“怎么了,垂头丧气的?”

才过了垂花门,顾宁熙迎面遇见长姊往西处去,应是要向祖母请安。

顾宁婉示意婢女退远些,与顾宁熙边走边说话。

“家中不让我出府门。”

“这是什么缘故?”

顾宁婉眸中同样染上困惑,家中女眷无事是不能出府的,但熙儿顶了男子的身份,又在朝为官,出入从不受束缚的。

家中还给熙儿准备了专门的车驾,有时她要捎买什么物件,就托熙儿帮忙。

“我也不知道。”

顾宁熙本就觉得奇怪,她只是自请外放罢了,为何他要辍了她的朝。如今,家中更是无缘无故限制她出行。

这两件事背后,或许有什么联系。

“你外任的事——”

“二郎君在这儿啊。”

顾宁熙和顾宁婉不约而同收了声,来人是她们祖父身边的亲随,在府中很得脸面。

梁兴略略行了礼:“传老太爷的话,今夜请二郎君去松墨堂用膳。”

“好,我知道了,有劳梁管事。”

松墨堂在府上东北处,祖父致仕后,便搬到了松墨堂安养天年。

那地方清静,晚辈们除过年节去请安,平日里甚少有机会踏足。

待梁兴走远,顾宁婉压低声音:“竟然连祖父都惊动了?”

“是啊。”顾宁熙看未时的天色,“不知道今夜会说些什么。”

散值后,顾宁熙吩咐马车去昭王府前绕了一圈。明月缀于天幕,沁兰院中,孟夫人让人端上了熬好的蜜梨银耳羹。

冬日夜里,喝上这样一盅汤羹最是滋补润肺。

女儿白日里去了孟家探望,回来后孟夫人惯常要听她说起外祖家中事。

顾宁熙知道母亲记挂,外祖母入冬后身子又不大好,孟家请了位大夫常住府上。舅母照顾外祖母很是上心,事无巨细都要亲自经手。二位长辈都是很好的人,在故乡时婆媳关系便和睦。遭逢家变,一路患难与共、相互扶持至今,早已是情同母女。

孟夫人同样忧心母亲的身体,时而从月例中匀出些银钱,备些药材、补品送去。

她从不求大富大贵,一家人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过下去,已然足够让人欢喜。

近来皇室操戈,为着淮王殿下中毒一案,京都上下物议如沸。不少府邸行事都分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便牵连到自家头上。

孟夫人叹一句:“天家荣华,处处都是争端。倒不如平平淡淡,与一位合心意的郎君共度一生便好。”

顾宁熙没有接话,处在昭王殿下那个位置,若是不能更进一步,恐怕来日很难善终。

就算昭王殿下不争,昭王府手下的将领们也会推着殿下向前走的。

白日里想了许多事情,顾宁熙感到疲惫。孟夫人嘱咐她喝了甜羹,早些回去休息。

月色清寒,乐游院中又加厚了一层被褥,松软温暖。

临睡之际,顾宁熙也只能盼着梦中给她一个答案。

白日里课业散后,她回忆起廊下昭王殿下的神色,后知后觉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她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既心中难安,干脆趁黄昏的闲暇走这一趟。

哪知到了昭王府前,门房客客气气回禀,道殿下今夜不曾归府,要留宿宫中。

顾宁熙须臾释然,看来当真是宫中急召,以致昭王殿下一刻都不能多留。

她凝眉沉思,宫中自然没有透出半分风声。昭王如此行色匆匆,难不成是陛下龙体欠安?

顾宁熙登上自己的车驾,她的梦境中并没有关乎陛下脉案的消息。

但就眼下的情势而言,太子牢牢占据大义名分,且朝中文臣多数都倒向太子。

陛下并无易储之心,一旦宫中有变,昭王殿下势必陷入被动。

要想登上那至尊之位,也只剩了最后一条路。

顾宁熙揉了揉眉心,朝政变换不定,她置身其中焉能不被波及。

猜测了半路,顾宁熙才回到侯府,便有小厮在门房处等着她。

顾宁熙认得他是父亲身边之人,小厮上前道:“侯爷请二郎君即刻去主屋一趟。”

“好。”顾宁熙不明所以,只能先动身。

祖父祖母前些年便已移居别院颐养天年,主屋是父亲所居,顾宁熙每月都会来此请安。

屋中烛火通明,除了父亲,顾宁熙才发现母亲与沈夫人都在此处。

她镇定着见过礼数,宣平侯道:“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孩儿路上有事,不小心耽误了。”她道,“父亲,可是出了何事?”

很快顾宁熙知道了原委,原是白日里昭王府的孙参将过府,替他手下一名亲卫前来提亲。

因涉及宣平侯府内宅事,故而管事还禀明了沈夫人。

而要娶的人,正是乐游院中顾宁熙的贴身侍女,吟月。

顾宁熙讶然:“那名亲卫叫什么名字?”

管事答道:“回二郎君,姓魏,名唤旬舟。”

宣平侯蹙眉,看向顾宁熙:“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宁熙如实道:“先前孩儿随昭王殿下出京,中途遇见了刺客。吟月不幸失散,是荀舟救回了她。”

原是一场英雄救美,但实在不合时宜。

顾宁熙院中,只有三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吟月便是其中之一。

宣平侯拂袖怒道:“你未免太失察了些。身边人与昭王府亲卫私相往来,你竟半点不知!”

“父亲息怒。”顾宁熙跪于地请罪,此事是她之过,无可辩驳。

孟夫人心疼女儿,想要求情,偏生被沈夫人堵住,插不进半句话。

宣平侯怒气未消,铮儿再不懂事,最多也就是考不中进士罢了。他本以为宁熙会稳重些,才容了她去参加科考。没成想她竟懈怠至此,连院中人都约束不当。她的身份一旦被昭王府中人察觉,这样一个致命的把柄握于他人之手,会给侯府带来灭顶之灾。

顾宁熙脑中也乱,回想起这几月来的种种,确实是她大意。

偏她还在想前世昭王是如何发现她的身份,原是破绽稍有不慎就近在眼前。

“侯爷,此事熙儿也并非有意的,她——”天家如此荣华,朝中有适龄女郎的世家,也总想着让自己的女儿去享一享。可惜陛下毫无选妃之意,最初几道奏请陛下纳妃的旨意都被驳回,无人敢违抗陛下心意。

数不清的羡艳目光中,宣平侯身后的孟夫人眸中含了泪,望向坐于帝王身畔的女儿。

宣平侯只能温声安抚:“贵妃娘娘过得好,你应当高兴才是。别让娘娘瞧见了,惹她伤心。”

孟夫人以帕拭泪,天潢贵胄,却并不是她心目中女儿的良配。

珠帘后,顾宁熙鬓边金流苏簌簌清响。金丝编织而成的牡丹嵌宝花簪巧夺天工,阖宫只有这么一支,贵重非常。如此宝物也只能在墨发一侧做了点缀,当不得主饰。

一道樱桃毕罗夹于碟中,顾宁熙心不在焉地用膳。虽说没什么胃口,她还是勉强自己吃些,她不知道母亲能不能看清自己。

珠帘相隔,顾宁熙的目光偶尔扫向殿中。自从入宫后,她再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外人。

满殿鬓影衣香,觥筹交错。

年丰时稔,五谷丰登,吏治清明,盛世气象初显。

月华笼罩,筵席将散,朝臣恭送陛下与贵妃娘娘离席。

后宫一片宁静,清辉皎皎,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水雾缭绕。

两支玉钗玉簪固定住三千青丝,顾宁熙褪了华服,将自己沉于浴池中。

温泉水暖,白皙胜雪的肌肤透出粉晕。发尾微微湿润,四名侍女替娘娘更衣。

顾宁熙披了一件月白的轻纱寝衣,自一旁的小门回到寝殿时,殿中已未留人侍奉。

帝王先她一步沐浴完毕,坐于窗畔读书。

“过来。”他对她道。

顾宁熙顺从地由他抱在怀中,墨发柔顺披拂。本就是松松系着的寝衣滑落些,露出白皙如玉的肩头。

“方才席间在看谁?”

顾宁熙安静答:“表兄为何不在?”

“怎么,你想见他?”

顾宁熙缓缓摇头,只是想知道家中亲人都安好罢了。

陆憬依旧是有问必答的性子:“梁地部将叛乱,朝中大军五月出征。”

五月……顾宁熙想了想,表兄本就是在南地立下军功,陛下命他随军征讨,称得上知人善任。

月光渐隐,顾宁熙被人横抱起带往榻间。

单薄的寝衣翩然褪落,床幔摇曳。

寝殿中再无交谈声,渐渐地只余女子婉转娇.吟。

日光大盛。

天光透过层层帷幔,顾宁熙身侧的床榻已空。

“娘娘醒了。”

侍女捧了三套簇新的衣裙鱼贯而入,服侍贵妃娘娘起身。外间新贡的湘云段,轻软无比。六匹送去了德宁宫,剩下的陛下尽数吩咐给娘娘裁了衣裙。

外人都知晓贵妃娘娘盛宠,她们这些身边人自然看得更为清楚。阖宫的供奉,陛下一概是以贵妃娘娘为先的。素日里贵妃娘娘的衣食用度,更是不知逾制多少。

锦裙华美繁复,侍女们无不赞叹。

顾宁熙指尖轻抚过缎面,若她只是顾府嫡女,或许对这样的日子也能欣然接受。

可是偏偏,她曾是顾元乐。

孟夫人护着女儿,宣平侯斥道:“住口,这等大事哪容得着你插嘴?”

沈夫人不语,只与身边的嬷嬷交换了眼神,眸中划过得意之色。

这桩婚事她和侯爷已经叮嘱管事,替乐游院挡了回去。孟氏御下不严,连带着女儿也无能。

宣平侯当即命人去传家法,又让人将孟夫人带回沁兰院。

顾宁熙对她摇头,只求母亲不要再开口。

但孟夫人哪里忍心,她单是见那厚厚的板子便觉心绞:“侯爷,熙儿她受不住的啊,她——”

“母亲!”顾宁熙疾声打断母亲的话语,认罚。

屋中正喧闹时,小厮忽地来禀道:“侯爷,老太爷到了。”

宣平侯一时顾不得其他,赶忙出去相迎。

“父亲怎么来了?”

虽已安养天年,但府上大事顾老侯爷照旧知晓。

他进了主屋,院内院外人齐齐行礼,顾宁熙仍旧跪着。

顾老侯爷独自入座,没有他的允准,宣平侯也只敢侍立一旁。

他淡淡道:“无关紧要的人都退下。”

沈夫人不敢多留,宣平侯又命人将孟夫人带下。

执家法的仆从退至两旁,屋门合上。

顾老侯爷看向跪于中央的顾宁熙,声音不怒自威:“宁熙,此事你如何看?”

顾宁熙并未推诿,先是认错:“孙儿有失察之职,万不该疏忽至此。”

顾老侯爷微微一笑:“继续说。”

乐游院中的烛火亮了半夜。

顾宁熙靠在榻前,望着寝屋中新挂起的《江帆山水图》,与梦境几乎重合。

烛光明亮,映照出那意境雄浑的山水。

她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他早就已经知晓。

无怪乎皇后娘娘说没有心力逆天改命,原来兜兜转转,天命有时。就如这幅画最后还是辗转到了她手中一般,难以更改。

无论是从前的昭王殿下,还是如今的九五至尊,都不需要政治联姻来稳固地位。

他对顾家更无所图。

顾宁熙忍不住去想,他到底是何时,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堪破了她的身份?

在望云楼中,他告诉她将大赦天下,除了谋逆罪都可赦免。

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然在暗示她。

还有御书房内,他质问她,是否觉得在江南为官比在京都更有前途。

所以他曾打算保全她的官位。

但她都一一回绝了,是以他才动了怒火。

他的立场不是作为友人,而是——

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烛台上,灯花“哔啵”爆了两声。

第 79 章 求见

月色溶溶,后半夜的顾宁熙全然无法入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当真只能丢了官位、嫁给他吗?等到了新婚夜,他们两个人就这般相望?

他知道她的身份,而她也猜到他已经知晓,就这般全无讶异。

顾宁熙脑中思绪乱糟糟的,闭上眼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沉下心安睡。

有时想到些什么,哪怕平躺于榻上,她的心都跳得厉害。

又一次难以入眠,顾宁熙干脆披衣起身。

她借着月光到了桌案前,点起烛火。坐下后出了一会儿神,顾宁熙随意打开二三抽屉,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翻看着。

他……当真喜欢她吗?

分明他从未言语过,多年的好友,顾宁熙唯恐是自己自作多情。

可一件件回忆过去,又好像有迹可循。

顾宁熙的手顿住,挪开画卷,下面摆着的是一枚未能刻完的木雕。

刻的是她自己,与先前赠给昭王殿下的那对木雕出自同一段木料。

那会儿她给武安侯备了生辰礼,他亦想要,她便赶着给他刻了一对。

余下的木料,顾宁熙想了想就给自己刻一只。

不过后来被不同的事耽搁,她一放下就再也没有拿起过。

顾宁熙端详着雕了一半的小木人,给他刻的是战场上策马冲锋,还有弯弓搭箭作战。

给自己雕的是月下读书。横竖是睡不着,顾宁熙干脆取了刻刀,重新上手。

她仔细描出衣衫纹样,再换了小刀一一刻出。

月光无声流淌,顾宁熙时而打个呵欠,屋中只有刀刻木料的声音。

黄昏光景,河畔空地处支起了篝火。

白日所得的猎物已交由御厨初步料理过,九云山下风景如画,这样凉爽的天气很适合吃些炙肉。

顾宁熙换下了白日围猎时的衣衫,与陆憬到得最晚。

谢谦、甄源、秦钰已在篝火旁等着他们,见到陛下与顾大人再度出双入对,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必然是和好如初了。

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明月悬天,夜色渐深。

陆憬命亲卫带顾宁熙回去休息,谢谦正好要巡察换防,便与顾宁熙同路。

营地正值多事之秋,有怀澄在旁,陆憬也安心些。

他仍与秦钰、甄源留于此,撬开了刺客的嘴,顺藤摸瓜还有许多事要查。

顾宁熙欲言又止,她在此也无用,便不再打扰他们。

今夜又不知要忙到几时,昨晚他大抵也没睡。

谢谦先送顾宁熙回营,望他眉间忧色,顾宁熙看出他的心事:“并没有出什么乱子,你何必自责。”

她温言劝慰,谢谦勉强笑了笑:“我主掌营地,事先也整饬了防务。没想到在我眼皮底下竟潜藏十多名细作,我还一无所知。”

若他们起事,必定是冲陛下而来。就算没有酿成大祸,谢谦都自觉失职至极,难辞其咎。

顾宁熙道:“三年前就埋下的棋子,又一直未启用。此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你头上,我们将细作查清便好。”

她眸中真挚,句句为友人考量。谢谦心底负担不知不觉消散些许,十多名心怀不轨的奸细,他至今想起仍旧后怕。

“不过顾大人昨日去了何处?”

亏得是为了寻顾大人,陛下封锁各个出口,他们阴差阳错查获了此案。如若不然,恐怕这些奸细还要在营地威胁许久,根本不可能一网打尽。

顾宁熙顿了顿:“我有事,去山中寻陛下了。我家中……暂不知晓。”

谢谦了然,陛下与顾大人间尚未过明路。陛下迟迟没有给顾大人名分,确实不妥。

顾宁熙绕开话题,他们已走出好一段,依稀仍能望见西北角帐中的烛火。

她轻声道:“你们在军中时,也时常这般昼夜不歇吗?”

江山百废待兴,她是亲眼见过御书房中是何等的夜以继日,宵衣旰食。

谢谦点头:“有时军情紧急,三天三夜不卸甲都是有的。你也知道陛下的性子,仗越难打,越迎难而上。围困王行满是如此,汜水关战赵建安更是如此。”说起军中岁月,谢谦声音中都染上了回忆,“这些年跟着陛下,是真没少打硬仗。”

像击溃周通,又两天一夜不停歇追击其余部,都算是小菜一碟。

可他们看着战火纷飞的中原被重新拼凑完整,看着渴望结束战乱的百姓夹道欢迎晋军,心中从未后悔过。

陛下治军严明,大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不少州县都是望风而降。

不知不觉间说了许多,顾宁熙的营帐已在望。

谢谦看着她妥妥帖帖进了营帐,才放心地继续巡视,回去后也好向陛下交差。

顾宁熙白日里已向侯府报过平安,顾霆没见到人,在主帐中等到此刻,确信人无碍后松了口气。

宁熙是跟着陛下审问刺客,因而无暇抽身,顾霆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累了一日了,早些睡下罢。”

“是,有劳叔父惦念。”

叔侄二人客客气气分开,顾宁熙回了自己帐中。

简单洗漱完,顾宁熙躺于自己的小榻上。脑中思绪凌乱,各式各样的画面交织,却无不汇成同一人。

她掰着指头,他十五岁上战场,二十四岁平定天下。九年的光阴,他打出了旁人几十年都未必能有的战果,将分崩离析的华夏大地统一成如今模样。

武安侯都不避讳战事的艰难,他身为主帅,要殚精竭虑的只怕更多。

尤其是汜水关那一战,她都不知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去以三千五百铁骑对阵十万大军。

若是退,围困洛阳功亏一篑,天下恐怕还要分裂许久。

哪怕已然即位,但顾宁熙知道,他从未因此懈怠过。

当初太上皇称帝不过三月,突厥骑兵南下,离京城北面不足三百里。

大晋无一战之力,太上皇不得不忍辱遣使求和,与突厥订立新约,暂保一时安宁。

那时他才十二岁,懿文皇后新丧,那样的城下之盟他从未忘却过。

后来他上战场,接连收复失地,为大晋开疆拓土,战功卓著。

突厥震动,唯恐大晋一家独大。掌权的突厥可汗遣使问罪,以他不敬为由,要当众折辱于他。

太上皇为保他无恙,方先一步逐他出京城,总归给了突厥一个交代。

所有是非恩怨,中原数十年的屈辱,大晋与突厥之间早晚还有一战。

他继位以来夙兴夜寐,整顿朝纲,恢复生产,就是要有朝一日彻底荡平突厥边患。

可是——顾宁熙望头顶青色的帐幔,人的精力终归有限啊。

年轻的时候身体底子好,他因此不在乎保养之道,肆意挥霍。

就他那个劳碌的样子,若能得高寿那实在是陆氏祖坟冒青烟,是上天眷顾。

顾宁熙长长叹了口气。

顾宁熙在陆憬身旁坐定,秦钰恰好坐在她对面。

她与秦钰原本关系不错,亦很敬佩秦砚铭年少上战场,独自一人重振了齐家门楣。

但今时不同往日,秦钰迎娶她的长姊在即。

纵然知道他是真心恋慕阿姊,但一想到往后阿姊要离开她与他一同过日子,顾宁熙再看秦砚铭时,总觉得横竖都不顺眼,能挑出不少毛病。

秦钰承受着顾宁熙的目光,对她讨好地笑了笑,早有准备要投其所好。

如此,又换来陆憬一记眼刀。

谢谦脑子最灵活:“这么算来,那陛下与砚铭之间,日后岂不是连襟了?”

这话陆憬和秦钰都听着顺耳,甄源一想的确如此。

砚铭十二月初五与顾家大姑娘完婚,他和怀澄都已备好了礼。

甄源笑道:“砚铭好事将近。就是不知陛下与顾大人何时成婚。”

打从那年七夕知道了消息,他本以为过不了多久陛下便要立后。谁成想一来二去,竟拖到了今日。

陆憬思忖着回答,一旁的顾宁熙已轻松笑道:“那得看陛下的意思。”

陆憬转眸,顾宁熙却低了头不看他。

字斟句酌回忆着她方才的话语,陆憬的心忽而跳得厉害。

他再抬首时,又对上怀澄意味深长的目光。

谢谦拨了拨烤肉,他便说么,陛下迟迟不给顾大人名分,实在不妥。

放眼如今的大晋,谁还能做得了陛下的主。

陆憬总觉得那目光古怪,却说不出所以然。顾宁熙伸手去拿糕点,其实林棋文治武功都平平。只不过有宁国公府年复一年地在背后为他造势,同僚中又有不少人愿意捧着他,以致他都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真拿自己当同辈世家中的第一人。

“换块点心吧。”顾宁婉出声。

这一盘桂花糕熙儿都吃了大半,分明旁边的两种点心才是她素日里更喜欢的。

铜锣敲响,最后场上以二十四筹对二筹收尾。

就那二筹中,还有一筹是武安侯随手替他们打进去的,施舍的意味太过明显,比二十四对一更嘲讽。

“我们走吧?”看完了赛事,顾宁婉想和顾宁熙先行离开。省得到时候熙儿还要撞见陛下,而她也不想遇上相熟之人,与她们就方才的击鞠赛叙话,再听她们真心假意地夸赞她的好姻缘。

这一场马球赛,齐国公府大胜宁国公府,顾宁婉心底自然是畅快的。想到宁国公府要对她用的龌龊手段,她便觉得不齿,恨不能回报一二。

可这份畅快之中,却全是她的夫婿为她做主,为她打了林府的脸,与她自己无半点关系。

旁人提起来,必定是齐国公是如何神勇,如何骑射俱佳;而提到她,便是她有福气,嫁了一位好郎君。

马球赛如此,所以顾宁婉很能理解妹妹的心境。

熙儿当下的政绩是自己得来,一旦嫁了人,纵然再尊贵,所有的荣光便只能依附于那位九五至尊。

顾宁熙垂了眸:“阿姊,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寻不到破局之道。总不至于,她还能跑了不成?

不多时肉渐渐烤好,陆憬用匕首割了火候最好的一块兔肉,先递给顾宁熙。

顾宁熙尝了尝,眼中一亮,含笑对他点头。议事的主帐内,第三道圣旨方发出。

传陛下的旨意,营地中有刺客潜藏,欲行不轨。即刻封锁营地出口,严格排查出入。

各府营帐须立刻点清人数,上报禁军。如有违者,以同党论处。

不单是各府带来的人,九云山上下驻扎的所有人等,都要一一接受盘问。哪怕是在营地服侍多年的人,都不可免,以防有漏网之鱼。

兹事体大,各府不敢有为。有晚归的子弟若要进营地,与得府上有人亲自去领。

陆憬坐于营帐内,只午后的功夫,她不可能离开营地。

营地一共四个出口,其中一处通往九云山中。山中危险重重,不通外界,她不会拿自己冒险。

另外三处出口,他早便命人严加核查,若无令牌难以通行。

且宣平侯府的营帐靠近中央,若要避开所有人到最近的出口,根本不可能做到。

她必定还在营地中。

陆憬怒极反笑,秋猎后给他答复,这便是她的答复吗?

她要去何处?隐姓埋名去江南?

在外巡视这半年,是让她长了通关的本事吗?

陆憬带了亲卫,月色清寒,禁军一寸寸盘查,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尤其是南安侯府,谢谦亲自带了人去查问。

他有礼道:“不知洛姑娘是否见过可疑之人?”

顾大人若还在营地,必定是请相熟之人藏匿,南安侯府最有可能。

洛昀道:“我已清查过营帐,侯爷放心。”她拔出自己的佩剑,气势十足,“若有刺客,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她只恨不能亲自上场缉捕刺客,谢谦:“……”

好了,他确信洛姑娘没有身涉其中。

而齐国公府的营帐中,秦钰则唤来了妹妹秦滢。

“你……可有见过顾大人?”

他是真怕妹妹私下藏了人,为了顾大人,他相信自家妹妹做得出来。

秦滢不明所以,她白日一直在帐中读书。今晚营地消息此起彼伏,秦滢联想到外间正在追捕刺客,顿时慌了神。她抓住兄长的手:“是不是刺客伤了顾大人?顾大人有没有事?”

她眸中真真切切的慌乱,秦钰忙安慰道:“没有没有,你别吓自己。”

他疑心尽消,还要出去寻人。

他嘱咐秦滢:“今夜营地不太平,你早些睡,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乱跑。”

秦滢素来懂事,知道顾大人无碍,放心地点了点头。

秦钰望满地月光,今晚顾大人的事,恐怕陛下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夜,整座营地都在令人不安的清查中。

兔肉鲜嫩,炙烤得恰到好处,佐料配得更好。

陆憬也笑起来,二人间的神态,谢谦只看一眼就挪开了目光。

他当然只能自己动手,还好心地递给了坐在右侧的甄源。

甄源道了谢,谢谦想他们兄弟其利断金。

“你还在看什么?”谢谦伸手在秦钰面前晃了晃。

秦钰一笑,声音追忆:“其实从前,陛下与顾大人间好似也是这般相处的。”

一晃经年,始终如初。

天刚破晓,宫中的马车便已在宣平侯府外候着。

顾宁熙久违地换上了绯红官服,她困在府中的这几日,竟让她觉得已经过了许久。

吟岚为顾大人束上革带,大人这段日子又清瘦了许多,玉带下的腰身愈发纤细。

顾宁熙望铜镜中的自己,她没有带宣平侯府的任何人,独自一人登上车驾入宫。

御书房内,陆憬已静静等着她。

孙敬亲自在御书房三重门外迎候着顾大人,送顾大人进御书房的这一路,他张口闭口,欲言又止了五六回。

他昨日深夜拜过神佛。只盼着这一回两位主子都能安生些。

别再让整座皇城提心吊胆了。

他示意侍从们都退远些,自己亲自在廊下守着。

御书房中与上回顾宁熙来时一般无二。唯一的区别大约只有御案上的奏疏少了些,筒车被重新拨过几轮。

她跪于殿中,见礼:“陛下万福。”

“起来。”

顾宁熙却跪着,丝毫未动。

陆憬蹙眉,听见她下一句道:“臣今日是来请罪,望陛下恕罪。”

二人视线相接,顾宁熙坦然承认道:“臣是女子,自幼顶了顾家二郎君的身份进学堂,尔后参与朝廷科举,在朝为官至今。”她反问一句,“陛下这些年可曾察觉过?”

她本意只是想暗示,她明白帝王已然发觉了她的身份。

偏生落在陆憬耳中,那段时日的辗转难眠、不可置信,与别家姑娘的争风吃醋、比箭较量,甚至迷信前世因果、下定决心断袖的历历往事,一齐如潮水般涌来。

那言语中无意的犀利至极的讽刺,令多宝架上新摆上的三个小木雕都吓了一跳。

弯弓搭箭的昭王殿下护着身边读书的元乐,保护她不受外间动静侵扰。昨日深夜他们的主人可是在烛火下反复比对了许久,才决定先将他和元乐凑成一对。

相距三个木格,策马的昭王殿下独自冲锋,孤零零的还没找到自己的心上人。

她如此开门见山,陆憬也索性道:“好啊,欺君之罪,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顾宁熙身姿挺拔,与他目光直视,不闪不避:“臣想继续留于朝堂。”

不知天高地厚、理直气壮的模样,几乎让陆憬怒极反笑。

“怎么?其他的便任由朕处置?”

他大步走下御案,看着眼前人,脑中气得发懵,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元乐,”他直呼她的名讳,“你凭什么觉得朕一定要答应你?”

第 80 章 般配

他话音落,御书房中静了下来。

顾宁熙没接话,只仰着一双清亮明润的眸望他,模样倔强又惹人怜。

“起来。”

陆憬脸虽还冷着,手却已经伸了出去。

顾宁熙将手藏于袖中,依旧没动。

宫中赴宴的宾客渐渐多了起来。虽说宴厅设于明华殿,但有不少命妇入后宫来给太妃请安。

顾宁熙带了圆桃回长庆宫,温嬷嬷早就翘首以待。

午后梳妆自是繁琐,两位梳头的侍女商议过数种发式,最后定下飞天髻,又凭巧思加以改进。

一树树华贵的发钗簪于髻上,步摇垂落,摇曳生辉。

中宫无主,装扮上无需避忌太多,只不逾矩即可。

一整套的头面皆是内廷总管亲自送来,听闻亦有陛下之意。

再到上妆、更衣,一番收拾妥当,已近黄昏。

镜中女子容颜如玉,宛若盛时的牡丹,明艳不可方物。

所有珠钗点缀地恰到好处,不显繁琐。明珠璀璨,却毫无喧宾夺主之感。

“娘娘,御辇一刻钟后便至。”

温嬷嬷将宫中赴宴之事打点得宜,完全未让顾宁熙分神。

能与天子同往,对她们娘娘而言是莫大的荣宠。

圆桃是第一次陪着主子参加这样大的场面,温嬷嬷已事先对她耳提面命许久。

长庆宫中十余名宫人跟在御辇后,皆倍感荣光。

明华殿后的安和殿,专供帝王宴会前休憩之用。

前殿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悦耳可闻。

陆憬打量着着身侧人,这般明艳的颜色,很适合于她。

顾宁熙偏头看他,流苏轻轻相撞,发出清泠响声。

她道:“今日发上珠钗,格外沉些。”

似是抱怨之语,听来却只有撒娇意味。

陆憬眸中带了浅笑:“很好看。”

顾宁熙回之一笑,虽是今日寿宴的主角,北齐多少勋贵齐聚为帝王贺寿,臣服于皇权脚下,但她瞧着陆憬并未有多少高兴的神色。

在宫中许久,她多少能猜到两分陆憬的心思。

开宴的时辰将至,顾宁熙随陆憬起身,跟在他身后一步之远。

明华殿内,随着内侍一声声的通传,所有宾客皆端立于位上,恭候帝王御驾。

三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而来,响彻于大殿之中,经久不息。

天子气势,当如是。

顾宁熙伴在陆憬身侧,一步一步从容登至最高位,只在经过魏宁侯府席位时眼神稍稍与兄长交汇。

“众卿平身。”冬日里的阳光暖融融照着,在树丛间洒下驳驳光影。

亭中,顾宁熙方拾到一根檀木枝桠,用帕子擦拭着。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圆桃好奇,横看竖看没瞧出玄妙之处,就是普通的枝桠。

顾宁熙拿手中物在光下比了比,枝桠分叉,是一副完美的弹弓架。

“去寻些皮筋来,还要软垫。”她对候在亭外的侍女吩咐几句。

“是,娘娘。”

在这宫中,容妃娘娘若是想要什么,自然立时就能有。

顾宁熙用小刀细细打磨过弓身,手指灵巧地缠绕着皮绳,完全不需假手于人。

圆桃在旁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时辰,别府的小姐必定都忙着为赴宴装扮。她家娘娘倒好,还在这里玩着弹弓。她有时听宫里人说起,容妃娘娘虽然盛宠,但若是陛下寿宴后纳了新妃,怕是难以长盛不衰。

她忍不住为娘娘感到担忧,想破了脑袋也帮不上娘娘什么,只能尽心伺候。

她替娘娘递着东西,晒着太阳,越来越暖和。

费了些工夫弹弓做好,顾宁熙试了试,拉动弹绳。手艺虽生疏了些,还好没丢。

瞧着这把精巧的木弹弓成形,完全不输手艺人,圆桃眼中满是惊奇:“娘娘可真厉害。”

顾宁熙笑而不语,亭外对出去是一棵雪松,正巧在假山半山上。

她拾了颗圆石,对准了枝上一枚松果。

弹弓发出,松果被小石击中,晃了晃却未落下。

顾宁熙来了兴致,换了枚大些的石子,愈发仔细地瞄准。

圆桃看着石子接二连三利落射出,正击中连接的枝桠,那一枚松果腾地坠落。

顾宁熙唇畔扬起一抹笑,圆桃想替娘娘去拾,却听得假山下一句人声。

顾宁熙几步出了亭子,向下察看情形时,正对上一双昳丽的凤眸看来。

那人的冕服顾宁熙识得,乃一品世子冠冕。不过北齐皇室历代分封的诸王不少,一时不能确认其身份。

他的玉冠上沾了些杂顾,松果滚落在脚边,想来方才砸中的正是他。

“你是哪家的女郎?”陆译开口,好端端走在路上,忽而被砸中,声音中倒没什么恼意。

他样貌生得俊朗无尘,一双凤眸极其出挑,说话时眼尾上挑,带了些漫不经心,却不让人觉得轻浮。

圆桃知道眼前这位贵公子身份定不一般,惴惴着不敢替自家娘娘揽下祸事。

不过那柄弹弓还握在顾宁熙手中,完全抵赖不得。

顾宁熙道:“这位公子,对不住。”

女子声音清悦,若暖风拂面,春花绽放。

陆译目光从女子容颜向下,观她衣着,只当她是今日赴宫宴的世家女,微微一笑。

离开后,他身边的小厮不免称奇,难得见世子殿下这般宽和,被冒犯了都无二话。

“秦汜,走吧。”

陆译往朝宸宫而去。陛下召见,尚需应对。

帝王于至尊之位上落座,众人方免去礼数。

顾宁熙的席位在帝王右后,同样能俯视整座大殿。

一应席位安排尊卑分明,最近几席皆为皇室宗亲。

她是初次见到北齐诸王,因先前阅过万寿宴一应安排,现下能将人物与名位一一对上。

右首乃康王之位,论辈分是陆憬嫡亲的皇叔。

顺帝晚年的夺嫡之乱,顾宁熙在史书中有所见闻。父子相疑,兄弟阋墙,十余位皇子或死或废,满朝风雨。

最后由明帝继位,时至今日,能从夺嫡乱战中全身而退,享有荣华安度晚年的,只有康王一人。

左首席位属于靖平王谢谦,偌大的席面,靖平王孤身一人而坐,在满殿喧嚣中总显落寞。只是因他的权势地位,无人往此处想罢了。苏婧涵并无诰命,没有资格坐在天子近前。她的位置安排在了大殿中段,位居县主、郡君之下。

至于右首第二席……顾宁熙望着那位与她一面之缘的贵公子,对方也认出了她,举杯遥遥向她一敬。

翊王世子,此番专意入京贺寿。

翊王一脉先祖乃北齐高祖胞弟,同高祖征战天下,所向披靡。高祖称帝后,封翊王于晋地,位在诸子之上。

皇室纷纷扰扰,翊王府尊荣不减,更立下数次从龙之功,历来为北齐皇室嫡脉所笼络。

陆憬也不例外。

其中是非顾宁熙暂不便参与,只知陆憬白日召见翊王世子,必不简单。

她饮下了杯中酒,察觉到另一道视线,往康王府的席位看去。

清涵郡主今日盛装,无愧为京中第一贵女,此刻她眸中满是疑惑,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金玉堆中养大的小郡主有些单纯,顾宁熙无意间骗了她,不免愧疚。

观对方的神色,大约心中已起疑。

顾宁熙未在意,外间身份的麻烦,交由陆憬为她摆平便是。

歌舞升平,殿中一派祥和安乐。

顾宁熙斟了酒,款款行至陆憬位上:“我敬陛下一杯。”

她倒的,可不是甜醉的桂花酒。

女子巧笑倩兮,华灯之下,容貌愈发盛然。

“这酒烈,少饮些。”陆憬叮嘱道。

顾宁熙却一饮而尽,全不在意的模样。

隔着一道珠帘,并非所有赴宴的宾客都有资格到上首为陛下敬酒。

御案附近的情形落于众人眼中,大殿中段议论最是热闹。

“后宫无人,陛下当真是抬举这位容妃娘娘。”

纵观整座明华殿,有资格坐到陛下身侧的,竟然是归降的北梁顾家女。

“陛下宠爱,内廷安排位次时,自然高看她一眼。”

一名夫人掩扇道:“方才入殿时,样貌虽瞧不真切,但的确是个美人坯子。”

称一句光艳动天下的确不为过,难怪陛下独独挑中了她。

徐州边境之地,竟能养出这样的美人儿。虽不愿承认,但便是皇都中的第一美人,也未能在容貌上与她相较。

“话是如此,就算陛下宠爱,凭这位的出身,做到二品妃位也就到头了。”

说话的是桓远伯夫人,惯来眼高于顶。她与宫中的贤贵太妃是堂姐妹,又道:“估摸着万寿节后,宫中就要有动静了。”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北齐皇室历代皇后,惯来是出自世家。

皇都中最出挑的贵女都盛装在席上,就是不知后位花落谁家。

尚未走出多远,谢谦提到准备接母亲进京。顾宁熙知道他在战场上曾与昭王殿下朝夕共处,她字斟句酌,想问问谢谦,陛下可曾在战场上受过什么伤时,身后孙总管匆匆赶了上来。

谢谦方才在御书房中回禀军务,还以为是出了何要事,陛下召他回去。

孙敬见了礼数,道:“顾大人,陛下有事寻您。”

今日顾大人忙碌,陛下让他留心着值房中的动静,还等着顾大人闲下来时见人一面。

他一个眼错不见,顾大人就这么出宫了,亏得他及时追上。

谢谦没有多问政事,对顾宁熙颔首。他自行归府,约定过两日带了自己的木雕给顾宁熙瞧一瞧。

顾宁熙随孙总管折返,瞧不远处,陛下就坐在御书房的回廊下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