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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金屋

屋中宽敞,且只剩了昭王殿下身旁的位置。

落座的顾宁熙不曾听出身边人话中的深意。她搓了搓手,只觉得屋中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陆憬冷着脸让人拿了个手炉进来。

舒舒服服将小手炉揣在袖中,顾宁熙唇畔不自觉翘起。望云楼是昭王殿下的地盘,今日小聚也不用担心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桌上备了五六盏瓜果点心,离午膳还早,几人叙些闲话。

谢谦的话惯来是玄甲军三人中最密的,虽非京城人士,但他消息灵通得很。

说到这些日子以来京中的谈资,最引人讨论的当然是太子那桩私通妃嫔的秘闻。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内廷中事,不知怎的竟传了出来,朝中有不少官员都陆续知晓。

太子殿下受了责罚,表面上的名目还是因为私蓄府兵。

虽事涉东宫,但陛下也牵连其中。昭王殿下在此,在场几人还是小心翼翼绕开了这桩宫廷秘辛。

顾宁熙捂暖和了手,将鎏金的手炉放在一旁,又喝了口新沏的茶。

在座之人都相熟,话题聊得轻松随意。然有时候刻意避开什么,反而越容易说漏嘴。

论及江南物阜民丰,人杰地灵。谢谦忽而想起,传闻中失宠的苏婕妤好像正是出自江南。

半句话卡在喉间,他尴尬地笑了笑。

顾宁熙帮着他岔开些话题:“我表兄就去过江南,说那儿十分尊崇读书,重科举教化。”

这一句对应上了人杰地灵,谢谦本想顺着这个思路接下去,昭王殿下却开口道:“去岁江南官员入京,不正是东宫接管?”

虽说甚少在后宫经营,但去年在宫中家宴上,陆憬还是见过新入宫的苏婕妤的。

那会儿苏婕妤正得圣宠,位次排得很靠前。

觥筹交错间,陆憬也是无意中瞧见皇兄与苏婕妤眼神的交汇。

大约是喝了数杯酒的缘故,情绪难免外露了一两分。

同是求而不得,陆憬再熟悉不过。

苏婕妤和皇兄相识在前,年岁又相仿。他们在驿站相处过一段日子,生出些情意并不奇怪。

听着昭王殿下话语中的暗示,顾宁熙与谢谦他们不由齐齐张大了嘴。

原来宫中私通的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啊。

还得是昭王殿下位置好啊。

陆憬没有想过要拿此事做文章,但在他看来,皇兄若是对苏婕妤有意,大可以早早求了父皇恩典,何必眼睁睁看着她入宫。

“尚有机会挽回,有些事没必要压抑在心中,纸又包不住火。”说这话时,陆憬看向了顾宁熙。

况且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毕竟都能说给认识区区三载的表兄知晓。

顾宁熙脑中却仍在盘桓太子殿下和苏婕妤的情事。在他们几人中,除了昭王殿下,她应当是最熟悉东宫的人了。

没想到啊,一向端方自持、克己守礼的太子殿下,竟然还恋慕过陛下的宠妃。

真是没想到啊。晚间送走帝王车驾,致清院书房中,谢谦请了林嬷嬷来。

“王爷。”翌日醒来,早已奉帝命备好的避子汤一直温着。

药汁入口清苦,顾宁熙蹙了蹙眉饮尽,挑了枚蜜饯压下舌尖的苦意。

她将空碗放回盘中:“端下去罢。”

温嬷嬷瞧着心疼,虽说是太医院院正亲自配的避子汤药,可娘娘这样频频喝着难免伤身。

就算中宫未立,但嫔妃诞育子嗣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顾宁熙不以为意,陆憬对她仍旧戒备。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在乎。

她从没有给陆憬生儿育女的打算,日后也是拖累。

“圆桃,让膳房再做些芙蓉桂花糕来。”她交代道。

“是,娘娘。”

芙蓉桂花糕是她近日的心头好。

叫膳房多备些,午后她若是心情好,就送些去御书房给陆憬。

“近几回你跟着容妃,可有看出什么不妥?”

他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将林嬷嬷放在顾宁熙身边。

“未曾。”林嬷嬷一五一十回禀,拣了些好话来提。

她如此说,加之从徐州回来的暗卫探查无误,谢谦便预备撤回人手。

虽说对顾氏女的身份仍有芥蒂,但既然陛下心悦,也不是什么大事。

“嬷嬷似乎很喜欢她?”林嬷嬷言语间的维护,谢谦听得出来。

林嬷嬷也说不出为何,就是与那姑娘投契。

“容妃娘娘的生辰在二月里。”她道,“若是小小姐还在,也该有……”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谢谦道:“天色不早了,嬷嬷早些回罢。”

“是,王爷。”

林嬷嬷告退,从外间带上了书房的门。

长夜寂寂,良久,书房中传来一声轻叹。

回宫的车驾上,顾宁熙晚间吃得太多,此刻有些昏昏欲睡。

路上没什么要同陆憬说的话,她干脆阖上眼眸睡觉。

横竖夜里是睡不安稳的,正好补眠。毋庸置疑,天观元年的这个冬日里,京都风头最盛的必定是宣平侯府。

一月来侯府双喜临门,先是十二月初五顾氏嫡长女出阁,风风光光嫁入齐国公府。而等到十二月二十四,帝后大婚,宣平侯府更是要出一位中宫皇后。

不同于世人以为的安心备嫁,辞了官职的顾宁熙依旧出入自由,随心所欲。

宣平侯不敢拘束她,有什么话还得通过孟夫人委婉去传。

“你这绣的都是什么图样?”

孟夫人横看竖看,说不出所以然来。

惯来女儿家出嫁,要亲手给夫婿绣一件东西以表情意。她和侯府最好的绣娘们轮番教导,紧赶慢赶半月,最后只得了这么一件荷包。

图样都已绣了大半,仍旧看不出是花草还是山水。

对着母亲和绣娘们的目光,顾宁熙心虚地笑了笑:“明日再继续罢。”

今日天色晴好,她早就吩咐人备了车驾,要去齐国公府看望阿姊。

阿姊出嫁十日,熟悉过国公府事务,应当有闲暇见她。

侯府的马车太过惹眼,顾宁熙有宫中暗卫相随,无需侯府护卫。

孟夫人放她去了,大姑娘成婚,姊妹二人说些体己话,探讨些夫妻相处之道也是好的。

她还有几本册子,想着等熙儿出嫁前再交给她不迟。

昨日收到妹妹的信笺,顾宁婉自然欢喜。

她先是温言告诉婆母第二日自己有客到访,并未点明是何人。秦夫人含笑应好,嘱咐她好生待客,全权由她作主。

顾宁熙出门前着了裙装,这一趟拜访并不想惊动太多人,单是来见见她的阿姊。

顾宁婉一早就命心腹管事去正门外等候妹妹,又另行知会了小姑秦滢。

甫一踏入阿姊的明瑟院,顾宁熙当先便看到东侧那三间气派的书房,独属于阿姊一人。

秦滢笑着道:“嫂嫂未嫁进来前,我哥哥就让人准备了。”

先前在万寿宴上,顾大人与她挑明了身份,又向她致歉。

秦滢知晓欺君罪名兹事体大,顾大人无需向她解释的。

数年过去,少女情事也慢慢随云散去。

顾宁婉在书房中等着妹妹和小姑,四面通顶的黄花梨书架,整整齐齐摆满了书册。

顾宁熙上下望了许久,阿姊出嫁时,将家中的藏书如数带来。虽说运送不便,但侯府全盘满足了阿姊的心愿,没有多说一字。

顾宁熙瞧着满屋典籍汗牛充栋,比阿姊在家中的藏书还添了近一倍。

顾宁婉不便多言,秦滢就替自家兄长解释:“都是我哥哥添置的。他不知道嫂嫂喜欢什么样的书,就都备了些。”

“还有从前,我记得有一册书,我哥哥跑了整个京都才找到呢。”

那三卷《河东先生集》,正正就摆在顾宁婉案头。

顾宁熙有了印象,也笑着看向自家长姊。

顾宁婉故作镇定,给她们二人添茶。

齐国公府人口简单,秦夫人是温和端庄的性子,顾宁婉与年岁相仿的小姑相处得不错。

秦滢的性子已活泼了不少,嫂嫂学识渊博,是哥哥心爱的人,她当然敬着她。

更何况嫂嫂还是顾大人嫡亲的长姐啊,怎能让她不爱屋及乌。

从前顾大人对自己的照拂,秦滢一直都铭记于心。

从前在军中时,她在赶路的车驾上睡去是常事,已经练出了本事。

今日见过兄长,知道家中一切安好,让她心底轻松不少。马车靠枕柔软舒适,行进平稳,竟真就让她在陆憬身边浅浅睡去。

身侧人的气息渐渐平稳,陆憬瞧了会儿睡熟的人,取了条薄毯替她盖上。

靠的近了,他发觉顾宁熙好似比初进宫时还要瘦些,下巴尖尖的。

她睡着的模样,有几分惹人爱怜。

方才用晚膳之时,他是难得见她胃口这般好。

车驾不多时入宫,停到朝宸宫门外。陆憬抱了人下车驾,顾宁熙未动。

其实甫一停车她便醒了,只由得陆憬抱她。

沐浴完,床幔之中,她懒洋洋勾了陆憬的脖颈,做些消食之事。

反正是避不开的,倒不如主动些。

锦屏阁中围炉煮茶,姚皇后与帝王赏着雪后的景致。

她笑道:“仁智宫与臣妾初见时大不相同了,工部费了不少心思。”

尤其是这处花苑,春夏秋冬配合着时令变换,景致各有千秋。

明德帝对工部办的这桩差事也很是满意,已经嘉奖了经手的官员。

他回忆起赏赐的名录:“说起来负责花苑的那个孩子,还与你有些渊源。”

“哦,是何人?”

明德帝没有卖关子:“就是顾家那位二郎君。”

姚皇后笑了笑,当然记得孟夫人与顾宁熙:“这孩子年少有为,是个可造之材。”

听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意思,李暨适时道:“听闻此番顾大人就在随驾的队伍中。”

他一向广结善缘,乐意给宣平侯府的郎君博一个面圣的机会。果然明德帝闻言便道:“正好,传他过来见一见吧。”

“是。”

此举正合姚皇后心意,见上一面的目的既已顺水推舟达成,她便不再多言。

哪知帝王一道口谕传过去,来的却是两人。

“父皇、母后。”晨光映入瑞和殿中,正门外侍从们行礼如仪。

午前当值的是瑞和殿另一位何副总管,他躬身道:“太上皇请。”

李暨扶了太上皇入殿,估摸着祈安此刻大约还睡着,明德帝示意无需太多侍从跟随。

他从仁智宫中回京,本是想来与祈安商议对诚钰的处置。哪知一进宫门,便听到祈安抱病的消息。

为人父母哪有不担忧的,李暨上前轻叩了叩门,为太上皇推开了内室门。

借着午前丰沛的阳光,当先映入太上皇眸中的不是榻上睡着的陆祈安,而是榻旁伏着的一袭绯红色官服的年轻文官。

太上皇身形不住地摇晃,目光来来回回在睡着的二人间游移。

这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他挥开李暨要上前搀扶他的手,满目不可置信。他才离京多少日子啊,陆祈安这小子是要反了天不成?

李暨同样震得魂飞天外,他是知晓陛下迟迟不愿成婚的,万没想到,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单是看那文官的背影,只觉清隽文弱,看不清样貌。

太上皇隐隐觉得熟悉,脚步微抬,却迟迟不敢上前揭开一切。

他深呼吸数回,将目光挪开,在触及多宝架上最显眼处摆着的一对木雕时,心如死灰。

“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在锦屏阁外候召时,顾宁熙还对昭王殿下小声道:“果然人不能惦记什么。”

她才说今日闲暇,下一刻事情就找上了门。

陆憬失笑,横竖是与元乐在一处,也不拘做些什么。

示意他们免了礼数,明德帝看向陆憬,笑道:“你怎么也过来了?”

“儿臣方与元乐冰嬉,正好随她一同过来请安。”

明德帝自然愿意见到陆憬,笑着赐了座。

父子二人说话时,姚皇后却在打量昭王身畔的姑娘。

她一身碧色的衣衫,依着觐见的礼数,微微垂首。

她莹润、精致如玉的面颊透出粉晕,说不出的明媚娇艳。

这般模样,与她梦中坐于祈安身畔的贵妃渐渐有八九分的重合,只是神采心性却大不相同了。

姚皇后吩咐殿中上些茶点,低眸品茗。明德帝召见也无要事,但是与皇后说到顾家的小郎君,特意传人来一见罢了,也是有心栽培顾宁熙。

用点心的工夫,明德帝望祈安侧首与顾家小郎君说话,忽地就让他想起祈安小时候,好似也是这般喜欢带着顾家小郎君玩耍。

明德帝亦悄声对姚皇后道:“瞧见了吧,祈安与他关系不错。先前祈安不愿娶亲,每每寻借口搪塞朕,总说是与顾家小郎君在一处。也不晓得换个人作由头。”

姚皇后看了一眼自信的帝王,没有开口。

她望向亲昵的一对小儿女,顾家的姑娘仍旧扮了男装,与祈安靠得不算远。

皇后娘娘不由思量,祈安眼下是否知晓她的身份。

想到梦中的景象,姚皇后又望窗外精心勾勒的景致,不由轻轻叹口气。

第 72 章 囚禁

年关将至,在仁智宫停留近二十日,御驾已有回銮之意。

“殿下。”

更深人静,暗卫单膝跪于昭王面前:“京中传来一封密报,已经连夜送入陛下寝宫中了。”

“可有探听到什么内容?”

“仿佛是与东宫有关。来人脚步很急,消息藏得隐秘,一入仁智宫便有人接手。”

那应当是御前直属的亲卫,陆憬道:“传话给京中人,令他们再行探查,随时来禀。”

“属下遵命。”天气一日日地冷下去,恰如朝中局势。

昨日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饶是朝中再迟钝之人,也能看出东宫与昭王府的相争之势。

乐游院书房中,顾宁熙与表兄闭门谈话。

近来东宫对表兄多有招揽之意,孟家与宣平侯府沾着姻亲,似乎理所当然该靠向东宫。

太子殿下在武将间的影响不足,亟需培植自己的心腹,与昭王府抗衡。

孟庭与顾宁熙转述着那日东宫管事来送礼的情形,暗示他昭王府名将无数,他在朝中若无贵人相助,便很难出头。

“表兄的意思呢?”凤仪宫中,明德帝方端了茶盏。

才处置过前朝政事,他回皇后宫中略坐了坐。

想起午后的赏花宴,帝王不放心道:“昭王在何处?”

李暨笑着回:“陛下,昭王殿下给皇后娘娘请过安后,便一直在园中赏景。”

明德帝满意点头,看来这孩子当真是有心成家了。近两月来他观祈安处事,似乎已然想通不少,应当是渐渐将那位不合时宜的心上人放下了。

明德帝预备明日请太卜算一算,昭王的正缘是否已至。

帝王轻拨茶盏,接着问道:“昭王在园中,可有着意留心过哪家姑娘?都与什么人说过话?”

答案虽简单,但李暨答得小心:“禀陛下,殿下今日……颇有对弈的雅兴,正在亭内与顾大人手谈。”

明德帝无言,梅园中群芳争艳,祈安这小子不好生赏花,又是唱的哪一出?

他对顾家那位小郎君的名号已经听得熟悉,倒是姚皇后多问了一句:“顾大人?”

李暨忙道:“回娘娘,便是太子中允顾宁熙顾大人,他乃宣平侯长子,孟氏夫人所出。”

说来孟夫人还曾受过娘娘恩情,她嫁入宣平侯府时,娘娘还私下赐了一副妆奁。

李暨如此一提,姚皇后便有了印象。

孟氏亦为宣平侯正妻,她的孩子自然也算嫡出。她膝下只有一子,那么……

姚皇后停顿须臾,笑道:“在殿中坐久了,臣妾想去园中赏赏景。陛下可要同往?”

此话正中明德帝下怀,他得去看看祈安那个不省心的孩子。

李暨所言非虚,帝后二人的御驾到梅园中时,陆憬与顾宁熙的第二局棋才下了一半。

“父皇,母后。”

陆憬起身请安,顾宁熙随在昭王殿下身后,亦向陛下与皇后娘娘见礼。

侍从搬来黄花梨木椅,铺了簇新的锦垫。明德帝携姚皇后面南坐了,先去看石桌上的棋局。

他乃好棋之人,太子与昭王的棋艺皆是他亲手所教。

当看出棋局中黑子落于下风,且是祈安所执时,明德帝轻咳一声。

他不再多言,只道:“接着下罢。”

回去他再好生指教祈安。

要在陛下面前对弈,顾宁熙暗道流年不利。

她悄悄抬眸去看昭王殿下,后者只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顾宁熙想了想,天塌下来有昭王殿下顶着呢,无妨。

重新拾起棋局,这一回顾宁熙下得格外小心。

殊不知棋盘之外,她与昭王殿下间无声的小动作,尽数落于皇后娘娘眼中。

不着痕迹收回视线,姚皇后想,这孩子的样貌当真是生得极好的。

孟庭尚在犹疑,他不愿卷入党争,但孟家在京都根基浅薄,若遭东宫一党打压,只怕往后的日子会很艰难。

他又是家中第一代入仕的子孙,并无长辈能指点迷津。

孟庭道:“眼下朝中的情形,你如何看?”

东宫与昭王府分庭抗礼,而最终的龙椅只有一把。东宫扩充军方势力,昭王殿下亦设文学馆纳才,补足文政上的不足。

皇室之中,淮王殿下摆明拥趸太子,两府对昭王府形成合围之势。

“很难。”顾宁熙思忖过,下意识站在了昭王府的立场。

陛下并无易储之心,太子是他悉心栽培多年的储君,又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况且江山初定,废长立幼容易招致朝堂动乱,朝中大臣也多有反对。

外有文臣支持,内有皇后扶保,东宫之位原本稳若泰山。

可是偏偏,太子遇到的对手是昭王。

昭王殿下一统大晋半壁江山,西破薛成,北平周世昌,汜水关一战擒双王,为大晋立国奠定根基,军功、威望无人可及。

纵然帝位最后落于谁手犹未可知,但依顾宁熙之见,昭王殿下若是想名正言顺成为太子,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因此,才会出现她梦中的景象。

其他朝臣如何抉择顾宁熙无心理会,但表兄是她的至亲。

“党争好似漩涡,步步凶险。”顾宁熙有切身体会,给了自己明确的答案,“东宫与昭王府,夺嫡胜算约摸七三开,东宫并无必胜的把握。况且昭王殿下也从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他都敢以三千五百铁骑对战赵建安十万大军,区区一座京城有何不能闯的。

尽管陛下早已夺了昭王殿下的军权,非战时昭王不得领兵,但他在军中的人望却是无论如何都夺不走的。

孟庭脑中清醒,并未被东宫许以的高官厚禄蒙蔽双眼。他本就无意加入党争,顾宁熙的话语让他更确信了自己的选择。

顾宁熙多少知道几分东宫行事的风格:“表兄婉拒了一次,东宫那边恐怕还会再三派人来,他们兴许还会让我游说表兄。”

顾宁熙与孟庭推演过东宫可能会采取的手段,一一想出应对之法。

不过还好,表兄官位、军功没那般引人注目。东宫忙于打压昭王府诸将,应当也腾不出太多精力为难表兄。

“那你呢?”孟庭担忧顾宁熙。

顾宁熙苦笑,宣平侯府倒向东宫,又以她这位“长房嫡孙”作马前卒。因先前在昭王府的缘故,太子殿下对她不似从前那般看重。但若是她想就此抽身离开,恐怕难如登天。

顾宁熙道:“我会尽力保全自己。等明年仁智宫动工,我看看能不能请旨去督建。”

夜幕中几颗星子闪烁,多年行伍,陆憬直觉京中情势有异。

第二日的一封圣旨,愈发让他笃定了心中猜想。

帝王下诏,以思念太子为由,召太子入仁智宫伴驾。

旨意传回京都需两日,这个节骨眼上,圣驾暂缓归京。

一来一往间,京中最新的密报业已送达,乃砚铭亲笔所书。昭王府在京都暗卫,半数由他统领。

“并州?”留在殿宇内的皆是昭王府心腹,甄源盯着舆图上圈画出的地名,并州离仁智宫不足三百里。

“东宫暗通并州都督杨庆,御驾不在京的日子,太子秘密命人往并州押送了一批军械,意图尚不明朗。”

甄源神色凝重,就算太子当下没有起事的意思,但并州兵强马壮,东宫私下里调配军资十有八九是冲着昭王府而来。

“父皇的消息比我们快上一日,他已明旨宣召,且先看东宫的反应。”

甄源道:“稳妥起见,还是得从京都再调些人手。”

陆憬亦有所准备,昨日夜里又命四名暗卫守在元乐住处周围,以防万一。

帝王寝殿中,明德帝一夜未眠,暂时仍瞒着发妻。

风雪欲来,仁智宫中倏尔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静默。不过此刻,最辗转难安的另有其人。

东宫内,所有幕僚齐聚议事。万寿嘉宴上依旧热闹非凡。

明德帝瞧右侧席位上祈安面前一次又一次斟满的酒盏,心中纳罕,这又是怎么了?

适才他便发觉祈安不在宴上,也不知道出去见了什么人,回来便一直饮酒。

“祈安。”明德帝有意出声唤他。

陆憬端了酒盏:“儿臣敬父皇一杯,贺父皇万寿。”

“好,好。”天幕湛蓝澄澈,从御书房抽身,陆憬与顾宁熙同路回尚书省。

从此处到六部并不远,也无需传轿辇。

二人偕行,侍从在后头远远跟随,顾宁熙想着总得寻些话题。

他们随意聊着,不知不觉说到方才在御书房中的答话。

顾宁熙道:“陛下还向臣问起,那晚都与殿下说了些什么。”

亏得她反应快,不然当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陆憬脚步顿住:“……父皇也如此问本王。”

二人目光相视,足足两三息。

“你如何答的?”

“殿下怎么答的?”

二人的问话同时响起,纷纷在欺君罪名前走了一遭。

片刻后,顾宁熙舒出一口气:“还好还好。”

她掌心已经沁出冷汗,可怜她兢兢业业在工部为官,只是扯了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谎,竟险些被当面拆穿。

可见人还是不能干坏事。

昭王殿下答话中也提起金如意,道世家子弟多有怠惰之风,骑射不精。

二人意思相仿,反而没有破绽。

算是凑巧,也因二人心中皆有此念。北方边患未平,突厥仍虎视眈眈。世家新一辈的子弟怎可耽于享乐,不承继父辈征战沙场的志向?

好歹是有惊无险地过了一关,幸亏没有身临其境,否则顾宁熙还要后怕。

工部值房已在望,陆憬换了个话题:“何时散职?”

“今日事务不多,臣酉时约了人。”

正欲开口相邀晚膳的陆憬:“……”

他道:“约了何人?”陆憬制止了自己的念头,况且就算前后左右都无人,但光天化日之下,此乃明晃晃的断袖,断袖!

昭王殿下仍是难以逾越心底的槛,想着前世不得圆满的姻缘,怎么今生上苍还要为难他。

这当真是红鸾星动,再续前缘的良兆吗?!

这分明是逼他断袖!

察觉到身畔人似有异样,顾宁熙不由向他看去。

纵然疲累不堪,她还是匀出半分力气:“殿下怎么了?”

陆憬望她,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末了他道:“你还是省些气力登山罢。”

轮回时也不晓得看清楚些,偏偏投作男胎。

论样貌论体力,元乐有哪一点像。

好心没好报,顾宁熙轻哼一声,不理会他。

冬日里的太阳并不和暖,日光朗照时,二人总归是到了山顶。

在寺门前稍作歇息,顾宁熙平复了气息。

有小沙弥前来引路,顾宁熙与昭王殿下一同入了崇圣寺。

跨过几道门槛,他们一路来到大雄宝殿前。

僧人在殿中诵经,今日寺中只有两位香客。

诚心诚意登了山,顾宁熙执了三炷清香,要许的愿望有不少。她分了主次,恭敬道向佛祖。

一愿亲友顺遂安康,无病无灾。

二愿仕途通达平顺,少惹祸殃。

三愿……能久久为官,不必困于一方天地。

顾宁熙虔诚拜完,才发觉身畔的昭王殿下不曾有动作。

“殿下没有什么要祈求的吗?”

难得出京一趟,总不能就这么简单回去。

陆憬笑了笑,他心中所求,一为帝位,须他自己来争,拜向神佛无用。

至于其二,他总不能向神佛许愿,让心上人重新变成女娇娥罢?

但陆憬还是依言接了三炷清香,拜于佛前。

他愿——愿元乐心中所求,皆得圆满。

“金如意的主人,”顾宁熙答,想起昭王殿下那夜对她的误会,“臣去完璧归赵。”

为着一柄金如意惹出这许多麻烦,顾宁熙瞧如意并不如意。

陆憬愉快道:“许是送如意的人不对。”他笑了笑,“此事宜早不宜迟。”

“臣也如此想。”翌日晨起,昨夜留宿瑞和殿的陆憬便被父皇传入太极宫中请安。

姚皇后同在此,陆憬陪帝后二人用了早膳,明德帝便吩咐人去偏殿传太卜前来问话。

“是,陛下。”

无缘无故要召太卜,陆憬本以为是星象有异。

姚皇后笑着道:“你父皇要给你测算缘法,听闻李太卜占卜甚是灵验。”

明德帝嘱咐他:“你的姻缘迟迟未定,一会儿好生让人算上一卦。”

太子已成家,诚钰也定下了淮王妃,年后便要成婚。唯有祈安一直孤身一人,懿文若是泉下知晓,只怕还要伤心他厚此薄彼,委屈了他们的祈安。

父皇打定主意,陆憬无可无不可只能遵命。

不多时,李暨便迎了李太卜入殿。

这位老者年逾古稀,须发皆白,望之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从前朝起就在宫中侍奉,历经三朝,无论政局如何变换,他倒是始终安坐太卜之位。

明德帝免了李太卜的礼数,令他径直开始测算即可。

侍从合力抬来式盘,此物分天地两盘,天盘圆,地盘方,其上刻绘天文、地理与历法。接着又备有蓍草,据传此物通灵。李太卜从不离身的龟甲纹路深浅不一,泛着幽幽光泽,不知历经多少年头。

如此阵势,当先便让人信了几分。

陆憬观李太卜算卦,其实无论卦象如何,他的姻缘早就认定了。

只不过若是让父皇眼下知晓,恐怕得将他逐出家门。

李太卜测算心无旁骛,明德帝耐心等着,不曾开口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李太卜合了手中物什,将龟甲小心放回匣中。

少顷,他苍老的声音响起:“禀陛下,臣仰观乾象,俯察坤舆,以龟甲灼纹,蓍草推演。卦象现‘咸’之六二爻辞,曰‘咸其腓,凶,居吉’,此乃良缘已至之兆。臣斗胆断言,昭王殿下之佳偶,必在京都城内。且殿下已与良人相逢,只需静待时日,成就天作之合。”

思及元乐,陆憬听来有几分道理。明德帝道:“那么昭王的良缘究竟是何人,在京都何处?”

“陛下恕罪,此等天机,臣无从窥探。”

姚皇后本想劝慰帝王一句,道陛下不必操之过急。但思及陛下爱子情切,她的身份到底不便开口。

李太卜坐着拱手:“陛下,臣还有一言。”

“讲。”

“卦象显‘归魂’之局,玄龟腾蛇缠绕,乃是宿世因果之兆。”

此话一出,不单陆憬神色专注两分,明德帝与姚皇后亦侧耳听着。

“前世京都之中,殿下与良人青梅竹马。却因造化弄人,或遇兵戈阻碍,或遭阴阳两隔,情深缘浅,徒留半阙离歌。今生红鸾星再现,正是前缘未尽。只待殿下循命定之息,续未尽尘缘,补全前世抱憾,终成白首之约。”

宿世的因果……陆憬神色若有所思,他与元乐间,竟还有前缘么?

日色偏移,尚书省中央值房内,陆憬方阅完两宗公文。

朝廷尚书令名义上统领六部,实则实权还是握于左右仆射手中。他参理朝政不过半年,尚书令在他手中以虚衔居多。

陆憬搁了笔:“去请二位大人来一趟。”

如今腾出手脚,有些人、有些事是时候清理一二。

“是,殿下。”

明德帝不动声色,祈安这孩子酒量随他,他年轻那会儿率领众将征战天下,在军营中也是千杯不醉的。

帝王寻回几分年轻时的豪气,满饮下了杯中酒。

他低声传来李暨:“去查一查,昭王不在席上时,是去见了何人。”

“奴才领旨。”

歌舞雅乐换了一轮又一轮,陛下今夜兴致高昂,宴饮久久未歇。

姚皇后对陆憬温和道:“酒虽好,多饮难免伤身。”

她示意侍女缓些斟酒,陆憬道:“多谢母后关怀。”

宗室亲贵、文武臣工往来献寿,明德帝时而抽出一分闲暇,目光瞥向昭王席位。

这小子以为今夜人多,无所顾忌,殊不知酒饮三分醉,最是能看出人心。

帝王唇畔浮起一抹勘破的笑容,祈安一直看向的方位,那里坐着的……齐国公府,宣平侯府,南安侯府,武安侯府,靖平伯府,女眷还当真不少啊。

且这些府邸,都是昭王府先前分送过土仪的。

明德帝吩咐李暨:“再看看,昭王离席时,这几家府上可有谁不在殿中。”

李暨接了一连串的命令,躬身退下。如今朝政太平顺遂,闲时寻出昭王殿下的心上人,已经成了陛下的一宗趣事。

不多时李暨查问清楚回来,前一条命令简单:“禀陛下,侍卫们瞧见昭王殿下是与顾大人在一处。”

至于后一条命令,那会儿几家府邸皆有人离席,一时倒寻不出有何特殊之处。

明德帝心中直犯嘀咕,怎么又是顾家那位小郎君?

自从接到陛下的旨意,东宫心腹们都猜测事情恐已败露。帝王宣召,殿下赶赴仁智宫怕是凶多吉少。

连夜的商讨,东宫属官大致分作两派。

一派劝谏太子殿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据城起兵;另一派则劝主君只身赴仁智宫求得陛下宽宥,事情或许仍有转机。

毕竟他们此番只是运送军械,并没有做谋逆的准备,不算死局。京都风平浪静许久,谁能料到陛下耳目竟如此迅速。

陆恒思量再三,而百年前汉太子的教训犹在眼前。天边现一抹拂晓,陆恒终是听从后者,去除太子仪驾,前往仁智宫请罪。

灯火辉煌,今夜是陛下的万寿嘉宴。朝中上下提前两月便开始预备,分外隆重。

昭明殿上,文武臣工携家眷齐至,列坐其次。四方小国遣使来朝,大晋为当之无愧的中原之主,声名远扬。

数不清的宫灯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宴饮席位如流水一般绵延。

暖黄的灯光映在人面庞,陆憬目光越过喧闹喜庆的人群,遥遥望向那着绯红官服的人。

满殿生辉,他置身喧嚣中,眉眼平和从容。清隽的面庞被绯红之色染上几分昳丽,恍若画中人。他偶尔会与身边人小酌,谈笑自若。

“大人。”顾宁熙身旁的小厮悄悄递上一张字条,压低声音提醒。

顾宁熙打开看过,再抬眼时,果然见到南安侯府的一处席位空着。

今夜盛宴,宫廷规矩冗杂,来往宾客无数。

顾宁熙知道对方的脾性,她兴许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她。

吃完了碟中剩下半块樱桃毕罗,顾宁熙道:“走吧。”

丝竹雅乐不歇,舞姿蹁跹动人。朝野议论纷纷,后宫中却是宁静祥和。

顾宁熙是在自己的寝宫外见到姚皇后的。

一怔后,她行了晚辈礼数:“娘娘万福。”

太上皇已在御书房与陛下长谈了数次,至今未有结果。而太上皇后并非陛下生母,于这宫中处境尴尬。尤其在太子谋逆,兵败自刎后,她已长伴青灯古佛,再不问世事。

陛下并未牵连于她,这些年仍以太上皇后的尊荣奉养之。但姚皇后不曾踏出德宁宫一步,虔心为大晋国运祈福。

此番她重回宫廷,为的是她死而复生,再度铸下大错的幼子。

“娘娘请。”顾宁熙欲请姚皇后入殿,姚皇后固执未动。

她是已无颜再出现在陛下面前,可是忱儿,是她唯一的儿子了。

秋风怒号,殿前静默了许久。

顾宁熙道:“好,我知晓了。

谢谦与秦钰同席,端了酒盏问道:“殿下好似出去许久了?”

他一连问了两遍,秦钰方分神答他:“好像的确如此。”

谢谦看出些端倪,挑眉:“砚铭兄方才在瞧谁?”

秦钰与他碰了酒樽:“你少多心。”

直到四天后,她被送入宫中,被带到他面前。

朝中情势已天翻地覆,太子兵败自刎,淮王下落不明。

陛下遭此巨变,心灰意冷,禅位于昭王,与皇后娘娘迁居别宫。

国不可一日无君,昭王殿下的登基大典,定于三月十八。

所有人都道太子与淮王谋逆,挟持帝后,大逆不道。昭王殿下起兵反抗乃不得已而为之,是清君侧。

被关押的那四日里,顾宁熙想明白了所有关窍。

她被人扣在了床笫间,新换的衣衫散落了满地。她颤声问:“是殿下,是不是?”

太子与淮王矫诏,先行起兵反叛不假,但却是昭王殿下一手设局。

是他步步紧逼,让太子以为东宫之位不保,在淮王的撺掇下,不能不铤而走险。

昭王殿下已在宫中做了万全准备,只等东宫和淮王府一步步落入圈套之中。

就算是来日史书工笔,在整场宫变中,也不会留下新帝半句不是。

“是又如何?”陆憬俯身看她。

床幔落下,榻间一片昏暗。

“欺君之罪,你说朕该如何与你清算?”

床角悬挂的玉佩晃动不休,顾宁熙蓦然从梦中惊醒。

入目仍是熟悉的工部值房,日光耀目,她将将睡了两刻钟。

她胸口起伏不定,盖着的斗篷滑落。昭王殿下不知何时到了屋中,坐在了她对面。

“做什么噩梦了?”他诧异道。

第 73 章 宫变

顾宁熙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与昭王殿下四目相望,梦中暧昧的气息交缠,腰间灼热的力度仿佛还未褪去。

顾宁熙移开了眼,才从梦中醒来就遇见正主,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你梦到谁了?”陆憬不解,直觉元乐的梦似乎与他有关。

顾宁熙轻咳一声:“臣梦见……臣与殿下一同遇刺,有惊无险。”

事实上,她都佩服自己答话的急中生智。

昭王殿下闻言果然没有怀疑其他,顾宁熙装着抱怨一句:“伏在案上午憩总是容易多梦,”她不着痕迹绕开话题,“殿下怎么忽然来了?”

陆憬抽出闲暇寻她自然是有要事,方才见人睡着,倒不忍吵醒她。

顾宁熙拾了斗篷,陆憬道:“这几日工部若无要事,你便告假好生待在府中,少出门。”

顾宁熙一惊,下意识环顾周围。因着午间小睡的缘故,值房内几扇窗子都被她合上了。

她压低声音:“是——还有变故?”

太子骤然被废,追随太子的朝臣们,尤其是太子三师都不能接受这样突兀的结果。他们一直在御书房外请命,求陛下开恩收回旨意。

但陛下根本不见朝臣,这段日子更是辍了朝会,凡是有关东宫的奏案都命中书省拦下。

陆憬安慰她道:“不必担心,只是让你小心些。”

他递过一张字条并一枚玉佩:“如果遇上什么事,你可到此地,会有人帮你。”

纸上地址是一处铺子,后头是宅院。若从宣平侯府后门出,只隔了三间院落。

陆憬道:“以防万一,应当是用不上的。”夜色渐深,昭王府的书房中新添十几幅画卷,皆是明德帝黄昏时命人送来的。

孙敬好生接下,按陛下的命令收于书房内。

画上美人各有千秋,姝色动人。

只是自从送入王府书房后,这些画师们精心所作的画卷便再没有被打开过。

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陆憬沉默地坐于书案前,任凭灯油慢慢燃尽。

从前的战局再艰险,总有敌人的破绽可循,抽丝剥茧,克敌制胜。

而近日发生之事,许多情绪来得实在莫名,根本难以捉摸。

或许心中隐隐有模糊的答案吧,只是根本不能细想。

不愿,也不敢。

但陆憬不得不承认,白日里父皇问及他心仪的女郎时,他脑中浮现出的人,是元乐。

不可以,更不应该。

烛火终是燃尽了两支,屋外叩门声轻响起。

孙敬端了一盏莲心茶入内,此茶能够清心安神,最适合夏夜里饮用。尤其殿下近来还时常睡不安稳,心绪烦闷。

孙敬原本想着请位御医,但殿下只道是夏日里心浮气躁,无甚大碍。

“殿下,夜深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陆憬揉了揉眉心:“你先退下罢。”

孙敬不敢多劝:“是。”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殿下连日来是为何事烦恼,有没有破解之道。

他单是想给元乐留一条后路,彼此也好安心些。

“殿下,臣——”房门紧闭着,夜深人静,沁兰院中也无外客。

外杉、中衣依次褪下,挂于屏风。

月光皎洁细腻,笼下轻纱,映照着丰润雪峰。

不等顾宁熙反应,诸事缠身的陆憬已然起身,没有闲暇再多盘桓。

“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

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他与元乐间也可话分明。太极宫中,明德帝歇了个不错的午觉。

未时中醒转,他张开手臂由侍从更衣:“蓬莱池畔如何了?”

李暨斟酌着回了话,贵女们在宫中品茗赏花,若有宫廷画师在旁作画,必定是一幅宜人的佳卷。

“祈安呢?”

李暨声音不由低了些:“回陛下,昭王殿下……在瑞和殿中。”

明德帝原本愉悦的心情去了大半。

他睁开眼,李暨的头垂得更低。一晃半月过去,近来朝局尚算安定。除了突厥遣使入京来议岁贡,陛下已将此事交给淮王去办。

六部事务一切如常,顾宁熙在自己分属的职责之外,安心钻研江东犁,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辰时朝会散去,日头已经有些炎热。顾宁熙今日要去昭王府当值,先回工部取两册书。

她在库房中找书误了些时辰,估摸着到昭王府会晚些。

顾宁熙脚步匆匆,合上值房门后正欲离开,又不期被工部的周郎中叫住。

他官位高她两阶,顾宁熙有礼道:“周大人安好。”

周郎中四十岁上下,面相忠厚,在工部很得人缘。侍郎大人也看重他,视其为左膀右臂。

“顾大人当真是勤勉啊。”周承看他手中抱的薄薄两册书,温和道,“近一月来,库房的借阅册上顾大人的名字是最多的。后生如此,看来工部后继有人。”

顾宁熙笑道:“我不过是勤能补拙罢了,还得请周大人得空多指点。”

一来一往,顾宁熙耽误了出宫的时间,宫门外停着的马车已经不多。

到昭王府肯定是要迟了,顾宁熙想着事出有因,昭王殿下应该不会与她计较。

她如是想着,寻到自己的车驾。

不过打开马车门时顾宁熙却一愣,她掩上门,退后半步,看清车驾上确实悬挂了顾府的标志,非常醒目。

顿了顿,她又打开马车门。车中人与她对视,丝毫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还不上来?”

宫门口人不多,四周并无人发现这边的动静。

顾宁熙神色如常地登上了自己的车驾,淡声吩咐车夫去昭王府。

等马车顺利地出了宫门,顾宁熙方压低声音道:“殿下是在躲着陛下?”

她一猜即中,陆憬理所当然应“是”。

朝会后父皇必定要召他,再与他说选定王妃之事。

兴许李暨已经在王府车驾前堵他,陆憬只当不知道,干脆走为上。

“殿下真是……”

顾宁熙无话可说,见对面人反客为主,还递了杯清茶给她。

茶尚是温热的,顾宁熙准备晾一会儿再喝。

她道:“殿下可真会选地方。”

陆憬笑而不言,又看她身旁放了两册书。

无需开口,顾宁熙主动递一册给他看。

街上已经变得热闹,因时辰不早,太阳也越来越晒,车夫赶车比平时快些。

车内二人面对面坐着,陆憬仔细翻了翻:“还在琢磨犁具?”

“是啊,”顾宁熙苦着脸,“此事比臣想象得还要难上许多。”

瑞和殿是昭王殿下从前在宫中的居所。虽说殿下已经出宫开府多年,但陛下一直留着这处殿宇,不曾分给其他皇子。宫人们按时洒扫,以便昭王殿下回宫小住。

“你不在蓬莱池,在这里待着做什么?”

瑞和殿外侍从恭声通传,明德帝见到人便气不打一处来。

“儿臣见过父皇。”

明德帝命侍从都退下,方道:“朕前脚走,你后脚也逃席了?”

“儿臣不胜酒力,父皇见谅。”

明德帝几乎要叫他气笑了,殿中无外人,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娶王妃定定心了。席上可有你钟意之人?”

明德帝已经事先选过,今日位次靠前的六位贵女,都是他属意的昭王妃人选,且看祈安的意思。

顾宁熙目送他离去,若非桌案上多出了那两样东西,顾宁熙几乎仍旧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她暂且先收起玉佩,等有机会就归还。至于字条上的内容,顾宁熙再三确认记熟后,将字条在烛火上烧去。

昭王殿下专程来提醒她,不会是空穴来风。

古往今来,凡是帝位之争,有多少能和平而终。

顾宁熙不敢掉以轻心,须多加防备。

她将玉佩收入袖中,忽而再度想起梦境里,那间困了她四天三夜的密室。

那段时日,任京都如何地覆天翻,密室中依旧安宁如昔。

是提防,是囚禁,或者……顾宁熙望向紧叩的窗扉,亦是保护?

赛程近半,谢谦和甄源方才输了第三局,在屋中稍作休息。

他们商议着接下来的打法,最要紧的是如何避开淮王顺利得筹。

今日打得实在憋屈,一来二去都没有满意的对策,连甄源都难得的沉了神色。

“殿下。”

“殿下。”

场中人纷纷行礼,见到换了一身圆领窄袖骑服的昭王殿下,谢谦顿时来了精神:“臣便知道殿下不会坐视不理。”

有昭王殿下在,他们面临的难题就迎刃而解。

“不必留手。”陆憬言简意赅。

“臣等明白。”

谢谦摩拳擦掌,两回合球赛打完,他们心中不是没有怒气的。

夜色浓稠得似化不开,皇宫北,神安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守门的将官常信迎了淮王殿下入内,他本是东宫之人,眼下听命于淮王。

陆忱吩咐左右带兵在此设伏,等到昭王入宫,就地将他诛杀。

届时昭王府群龙无首,名将再如云又能如何?

将所有情形推演妥当,陆忱带了心腹侍卫,乘夜色去往太极殿的方向。

天边已线一抹晨光,陆忱知晓父皇这段日子惯来浅眠,往往寅时醒来就再难入睡。

太极殿外,守夜的是父皇身边的总管李暨。

“速去通传,本王求见陛下。”

李暨立于阶前,望淮王殿下片刻,劝道:“陛下尚未起身,殿下不如晚些时候再来?”

陆忱朗声:“本王有要事回禀父皇,不容耽误。”他盯着李暨,“若是换了太子和昭王在此,李总管焉敢如此拖延?”

看清淮王殿下眸中厉色,李暨一礼:“请殿下稍候,奴才这便去通传。”

少顷,太极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陆忱阔步入内。

明德帝整衣端坐龙椅后,丝毫不像是才起身的模样。

“父皇,”陆忱单膝跪于地,“孩儿漏夜入宫,惊扰父皇,实有要事相禀,请父皇屏退左右。”

明德帝无声挥手,李暨带了殿内侍从退下。

“你且说来。”

陆忱道:“父皇也知,儿臣与太子皇兄、还有昭王兄之间有所龃龉。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儿臣在昭王府中安插有心腹。昨日儿臣获悉密报,昭王兄私蓄府兵,欲在今夜兵谏夺位。儿臣惊骇交加,特来回禀父皇 。”

明德帝沉吟:“此事你可有证据?”

陆忱双膝下跪:“有昭王府主事萧参的口供为证。”

明德帝看着面前的儿子:“昭王府府兵不过八百,宫中禁军上万,他如何能有胜算?”

“昭王兄自诩用兵如神,况且禁军中已有他的内应。”

“也罢,”明德帝缓缓道,“既然还未兵戎相见,朕召昭王明日入宫。等朝会上,你当面与他对峙。”

“父皇,”陆忱急急忙忙向前膝行几步,“机不可失!倘若昭王兄听到风声,必定会有所准备。一日的功夫足够他抹去所有痕迹,届时反而成了儿臣诬陷。请父皇下诏,即刻命昭王入宫,万不能再犹豫了!”

“忱儿,”明德帝声音平静,却暗含警告,“你是要做父皇的主?”

父子二人对望,陆忱手放于腰间。

“恐怕今日,孩儿恕难从命了。”

“铮”然一声,寂静的殿宇中,长剑齐刷刷出鞘。

第 74 章 监国

拂晓时分的皇城笼罩在一片薄雾中。

太极殿内,被挑落在地的长剑森然闪着寒芒,映照出陆忱略微张皇失措的脸。

他环顾着包围在他身前的两列带刀禁军,又望重重禁军后父皇冰寒的面色。

纵然已登基多年,但明德帝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开疆拓土。三步之内,怎可能轻易让人挟持了去。

他将宝剑送回鞘中,语气已然失望至极:“诚钰,你今日是要做什么?”

若非亲眼所见,他还是不愿相信素来在他们面前乖巧孝顺的幼子竟潜藏如此狼子野心,妄图挟持君父,犯上作乱。

“陛下,淮王殿下来向您请安。”

太极殿内,李暨恭敬通传。东宫被废,朝堂风云突变,陛下心情大起大落。李暨专门叮嘱太极殿上下,当差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今日的午膳陛下只用了几口,太医为陛下换了安神开胃的药方,日日都来为陛下请脉,望陛下保重龙体。

“就说朕睡下了罢,”明德帝暂不愿见淮王,“去告诉诚钰,让他多去陪陪他的母后与兄长。”

“是,陛下。”今日并非休沐,但趁午间悠闲,顾宁熙悄悄从昭王府溜出去一阵也无伤大雅。

表兄已经在茶楼等她,他才从西山兵营换防归来,这几日都在家中休息。

陆陆续续看了两月的宅院,他们已经选定了兴庆坊的一处院落。

原本他们一同凑了三百贯钱,但这个价位的宅院顾宁熙总没有挑到合心意的。原本想着将就先买一处,但商行的人近日带顾宁熙相看了这处新院子。房主南下经商周转不开,急于将宅子套现,统共三进的院落只要价四百贯。

这处宅子顾宁熙仔细看过两回,无论是从位置或是布局都挑不出瑕疵。不仅南北开阔,通透敞亮,西侧还连了一处小花圃。尤其顾宁熙检查过屋中的梁柱,用的木材都非常扎实,并不曾偷工减料。且这处宅子平日少有人住,没有太多磨损。

顾宁熙是工部出身,买房置产乃是行家,孟庭相信她的眼光。连商行的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小郎君不好糊弄,不敢在她面前耍滑头,推荐过来的宅子都不错。

“与其用三百贯买一处两进的宅子,倒不如花四百贯选这座三进的院落。表兄觉得如何?”

顾宁熙拨着珠算盘,怎么看都是后者更划算些。

孟庭眸色温和:“依你便是。”对方开价四百贯,他们这些日子与房主反复议价,商行的人也从中斡旋。最后约定双方各退一步,三百七十贯。

顾宁熙和孟庭各自添了余钱,总共能拿出三百五十贯。

对面全要现银,且是一分都不肯再让的。顾宁熙掬了捧清水,知道又是顾宁铮那个草包在作怪。他惯爱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损人又不利己。

也是她自己行事有欠妥当,仗着今日不必当值,昨日睡得太晚了些。

看眼下这个时辰,昭王府中的宴席都快结束了。

顾宁熙揉了揉眉心:“先替我更衣吧。”他也不知今夜为何心绪不宁,闭上眼便是元乐酒醉的模样。

后半夜月光倒好,照亮了寝殿一角。

两日来送入昭王府中的寿礼都已造册搬入库中,寝殿北面的博古架上唯独新添了一样物件。

檀木所做的水车摆在中央最显眼处,二十三个小竹筒在机关推动下依序转开。

新升至最高处的竹筒,上面雕的是万回。这位能够预卜休咎、排难解忧,保护行旅之人回乡团聚的神仙,似乎也解答不了昭王殿下今夜的困惑。

“是,大人。”

要穿哪套衣裳顾宁熙昨日便已选好,吟月依她的吩咐,取来那套天青色绣折竹如意纹的锦衣。

顾宁熙在铜镜前自挽了发,束上一枚碧玉冠,簪了一支青玉竹节簪。

这支玉簪是及笄那年母亲替她簪上的,今日是第二次戴。

收拾妥当,顾宁熙仔细包好了给昭王殿下的生辰礼。临出屋子前,她又对着铜镜照了照。

皓日当空,顾宁熙抄近道预备从人少些的后门出府。奈何今日实在运道欠佳,都这个时辰了,竟然在花苑凉亭中遇见了对弈的祖父和父亲。

顾宁熙硬着头皮上前见了礼,宣平侯察觉到不妥:“怎么这个时辰在府上,昭王府的席散了?”

顾宁熙含糊道:“孩儿……有事耽搁了,三弟便先去赴宴了。”

宣平侯蹙眉,顾老侯爷拈了一枚棋子:“那便去罢,好生向昭王殿下赔罪。”

“是,孙儿明白。”

顾老侯爷开口,宣平侯当下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只在顾宁熙离去后,他摇头道:“这也太没分寸了些。”

次子已经足够不让他省心,科考频频落第,至今尚是白身。宁熙又夹在东宫和昭王府之间,进退两难。

顾老侯爷淡淡道:“他们兄弟不睦,你还不调停吗?”

三郎是天资不足,延请多少名师教导都不见长进。偏他还是长房独子,将来袭爵,阖家都得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让人看不到出路。

“至于宁熙这边,”顾老侯爷道,“只要昭王殿下不计较,你又何必再追究。”

“父亲的意思是——”

顾家多年的掌舵人,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做事反而更想听凭直觉。

他落下一子,昔年道士给宁熙的批语犹在耳畔。

孟氏产子后,长房的所作所为当然瞒不过他。只不过当时有大师断言在前,他亦觉得男孩入朝会更有一番作为,所以他才默许了长子的隐瞒,将这个孙辈假充作男孩教养。

然现下想想,就算是得遇明主,在朝位极人臣,只怕也配不上“三甲天上贵”的龙凤命格。

顾宁熙也知道这个价格太过划算,错过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了。

皇都地价已经在看涨,这月若是不能定下,没准下月宅子的价格就飞涨了。

顾宁熙行事很是干脆:“我已经告诉了商行,近日可以约房主来订契。”

至于短的那二十贯钱,她道:“我有办法。”胸有成竹的模样,孟庭下意识便信她。

买宅院是她的主意,表兄二话不说能陪二百贯给她,顾宁熙已足够领情。

此事隐秘,他们都瞒着家中人,不愿两家的长辈为此节衣缩食。

二十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顾宁熙脑中过了一遍数目,一时半会儿还真凑不出来。

她所有的积蓄,包括俸禄,包括这几个月卖字画的银两,还有祖母寿宴上得的金银锞子,都如数填进了那三百五十贯中。

她在表兄面前之所以如此说,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向旁人借这二十贯。

表兄撑着孟家门庭,是孟家的主心骨,每月林林总总的开支总归多些。而她只是顾家的小辈,管好自己就可。由她去借钱,身上的担子肯定轻些。

顾宁熙盘算清楚,回到昭王府时正好赶上当值的时辰。

修改后的畅清园的图纸整整齐齐摆在她的桌案上,顾宁熙休息了一会儿,便抱着图纸去求见昭王殿下。

不知怎的,他对这处温泉别院的修葺很是上心,隔出几日便让她送图纸去一观。顾宁熙瞧哪怕是前段时间昭王府的修整,也没见昭王殿下分出这些心思。

书房中,陆憬手边尚余些政务。

平日里孙敬是不会搅扰的,但此刻他禀道:“殿下,顾大人在外候见。”

“让他进来吧。”陆憬不假思索,将手中阅了一半的公文先搁置一旁。

孙敬含笑去传话,迎了顾大人入殿。

“臣给殿下请安。”

顾宁熙行过礼数,坐到自己的位置时已经熟门熟路,等候昭王殿下阅看图纸。

畅清园占地不小,顾宁熙将其划分成四块,逐一完善图纸。

新绘的一部分陆憬并无二话,只是他道:“这一处的窗子怎么删去了?”

他指的那一处顾宁熙不用看也知晓,没曾想到昭王殿下还竟真留意到了这部分的细节。

“臣……臣是觉得那窗子华而不实。”顾宁熙搪塞道。

那夜的梦境后,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改掉了窗子,转而在花圃对侧开了一道气派的拱门,破坏了花圃的隐秘。

陆憬倒不这般认为,看昭王殿下单独指出此处,顾宁熙只好妥协:“殿下若喜欢,臣再换回原稿就是。”

陆憬颔首:“改回去罢。”

顾宁熙默默叹气,他还真就喜欢那扇窗子,怪不得在梦里舍了床榻,无休无止。

顾宁熙:“是。”

陆憬又接着道:“这一处拱门也不必留了。”石门外有人往来,反倒破坏了花圃的意境。就如原稿一般在西北处开一道隐蔽的角门即可,花匠可以从那里出入。平日里木门闭着,又有藤萝遮掩,与花圃浑然一体。

月下赏花,不必担心有人搅扰。

“是。”薄暮散去,明德帝晚间在凤仪宫用膳。

今日膳房备的几道菜式,他想起有两样是祈安素日里喜欢的,便专门命人送去了昭王府中。

哪知等内侍回来复命,却道昭王殿下不在府上,他们也只能将赐菜交给王府的管事。

“不在王府?”

明德帝登时察觉到几分不同寻常,今日是祈安的生辰,他又无公务在身,怎么会不在府上。

李暨禀道:“回陛下,昭王府的门房回禀说,殿下今夜是与人有约。”

至于是和谁,暂时还没问出消息。

李暨道:“可要奴才再遣人去打探一二?”

“不用。”明德帝已经琢磨出了些门道,生怕惹得那小子警惕。

今年过了生辰,祈安便年满二十三。若非一直在外征战,只怕早就该迎娶王妃。明德帝这两年一直记挂着此事,京都世家中出挑的姑娘,他都私心给祈安留着。原本想着过些日子便正式与祈安提一提他的婚事,冷不防听到了这个消息。

瞧明德帝一脸不可说的模样,姚皇后笑着摇头,提醒他道:“万一祈安只是和京中好友小聚呢?陛下未免太多心了些。”

明德帝却相信自己为人父的直觉:“他的那些好友,午间席上不都聚过了?”

话是如此,为稳妥起见,明德帝还是传来侍从,关切地交代一番。

祈安这孩子长大了,藏的心眼也多。明德帝不指望能从昭王府中问出什么消息,预备从别的地方下手。

姚皇后示意布菜的侍女为陛下盛汤,笑道:“蓬莱池的荷花都开了,臣妾原本还想着邀世家适龄的姑娘们进宫赏花,正好问问陛下的意思。”

“你安排便是。”明德帝欣然应允,“太子前年便已迎娶太子妃,祈安和诚钰也都到了成家的时候。”

等用过晚膳,夫妻二人在窗下手谈,又商议着赏花宴的贵女名录。

黑白二子一来一往,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明德帝执子沉吟的当口,先前派出去的侍从也已回来复旨。

帝王以赐鲜果的里由,命人去几家府邸上都转了一圈。为免起什么风浪,东宫那边的属官明德帝也一视同仁。

几位年轻的臣子夜里领了皇恩,倍感天家之恩泽。

明德帝落下一子,不是武安侯,也不是甄家的侄儿,他们都是亲自出来谢恩的。

他的笑容意味深长,是什么了不起的客人啊,还值得他的昭王单独相邀。

姚皇后一子叫吃,实在看不过眼:“陛下若是好奇,为何不直接问问祈安?”

“太早戳破就没意思了。”

朝事有太子分忧,明德帝清闲得很。

不过梓潼说的也有理,帝王道:“找个合适的机会,朕问上一问。”

瞧人眸中似有些哀怨,陆憬笑道:“怎么,你很喜欢这道拱门?若是喜欢,留着也可。”

“臣……”顾宁熙当然知道石门画蛇添足,她接连画了好几个样式都不顺眼,“臣只是想着方便出入,还是殿下说得有理。”

她转念又一想,这是昭王殿下的别院,为什么要看她喜不喜欢?

除此之外图纸无需其他改动,顾宁熙认了命:“臣知道了。”

近来李暨很少留在殿内侍奉,唯恐出什么差错。那夜陛下与皇后娘娘的谈话他偶然听得了一两句,到现在都没能回过神来。

太子殿下可是皇后娘娘的亲骨肉啊!又是陛下与娘娘的长子,皇后娘娘怎忍心如此对他?

李暨百思不得其解,只严守了口风。哪怕淮王殿下与太子三师再如何到他面前软磨硬泡,他都不敢让任何消息传出。

殿内归于宁静,明德帝已枯坐了许久。

只要一望向书案,他便想起那一日皇后在他面前郑重下拜,不是让他宽宥恒儿,却是让他废了恒儿的东宫之位。

甚至那封废黜太子的诏书,还是皇后一字一句话分明。

他想起他们新婚燕尔,他向天下发的那封募兵马、讨逆贼的檄文,就是皇后与他一同字斟句酌写就。

后来战场愈发凶险,他不能带她一同前往,只能将她和刚满周岁的恒儿安顿在晋阳家中。

他对她许下承诺,来日江山初定,他必定接她们母子团圆。

他们相知相守,相濡以沫多年的情分,到头来皇后在他面前唯有此请。

明德帝不愿回忆,皇后是怎样跪于他面前,字字恳切:“臣妾从来都不愿陛下为难的。也请陛下成全臣妾所请。”

印玺最终盖下时,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母子。

事发至今,他再也没有召见过太子。唯一的庆幸,恒儿如今居于凤仪宫中由皇后照顾,令他稍稍安心些。

日光无声流淌,不知不觉间又是从午后到黄昏。

当暮霭映入殿宇中时,明德帝环顾空旷华丽的殿宇,难以言语的孤寂悲凉涌上心头。

那一瞬,他好似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陛下,”李暨惴惴不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昭王殿下求见,说有要事相禀。”

他拿不准陛下的心意,其他朝臣他都可以挡下,唯有昭王殿下他不敢擅自作主。

东宫失势,昭王殿下毫无意外便是大晋未来之主。

良久后,李暨听得帝王道:“让他进来吧。”

天边光亮渐隐,宫门将落锁。

出宫的马车上,淮王陆忱捏着手中的东宫令牌,唇畔噙起一抹得意的笑。

夜幕降临,凤仪宫前,侍女们齐齐跪地行礼。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都起来吧。”

明德帝跨入殿中,李暨跟在陛下身后,手中捧着的正是皇后娘娘的金印与宝册,此番陛下是来完璧归赵。

皇后娘娘自请废去中宫之封,阖宫妃嫔都为娘娘求情,求陛下切莫牵连皇后娘娘。偶有不安分的高位妃嫔肖想中宫之位的,都被陛下贬斥。

李暨恭敬将那两样珍贵物什摆在皇后娘娘面前,无声退下后又合上了殿门。

明月高悬,帝后二人相顾无言。

明德帝绝无废后之意,是他对皇后有愧。他更教子无方,对不起列祖列宗。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平衡好前朝后宫,结果到头来,他的发妻,他的孩子们,他都对不住他们。

“淑华,”他开口,终是承认了自己的挫败,“朕还是令你失望了。”

“并不曾。”姚皇后声音平静,鬓边只簪了一支牡丹银钗。

“臣妾说过,不会对陛下失望的。”

她的目光平和如水,话语字字真心实意。

从你贬妻为妾的那一日起,我便再也不会,对你失望了。

第 75 章 外放

正月二十三,在淮王陆忱叛乱平息的第三日,明德帝正式下诏,立皇五子昭王陆憬为太子。

连番遭受打击、已是心力憔悴的帝王再无心政事,命新储君监朝。

文武百官对朝中的风向多少都有预料,昭王殿下定鼎大晋半壁江山, 平河北、淮王叛乱,登临东宫之位实乃众望所归。

前朝政权平稳过渡,后宫中,明德帝始终不曾同意发妻的废后所请。

在将政务如数移交给太子后,明德帝携皇后迁往仁智宫居住。

二月初五,在东宫册封大典前夕,蜀王陆恒离京就藩。

至于淮王陆忱,则被废去亲王之封。明德帝仍念骨肉之情,命了太医为他医治病情,将他一同带去了仁智宫严加看管。

冰雪消融,朝中气象随之一新。

“太子殿下。”

尚书省前,顾宁熙后退半步见礼,与面前人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合乎规矩。

微妙的疏离之感,却被陆憬敏锐察觉。

心底升腾起些许不悦,但元乐看向他时,她的眸中依然是蕴着笑的。

顾宁熙也确乎为好友欢喜。他成了名正言顺的国之储君,这辈子不必再背上弑兄夺位的疑云。他光明磊落,是民心所向。

而蜀王殿下去了蜀地,蜀中素有“天府之国”的美名,那儿物产丰饶,民风淳朴,于他而言也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归宿。

一切都很好,就宛如天边阳光灿烂。

顾宁熙笑容中带了几分轻松与释然,她亦会有自己的去处。

一朝天子一朝臣,武安侯他们在朝中必定会步步高升。

而她不同,昭王殿下在前线征战时,她在京都安享太平。

她无从龙之功,可以如寻常官员一般按部就班地外放,去过自己称心遂意的日子。

“你要去何处?”旨意不日便颁下,陆憬任命宁国公世子谢谦为振武将军,领兵三千前往胶东剿匪,算是众望所归。她的兄长为随军的三位副将之一,有了机会去另一方天地施展拳脚。

出征前两日,顾宁熙特意回了魏宁侯府,送一送兄长。

“二哥此去,万事小心为上。”

莫贪功,少打头阵。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万寿节所有事宜。天子寿辰,排场非同凡响。宫廷内外官员各司其职,忙中有序。

置身后宫中,这一份忙碌却同顾宁熙毫不相干。她虽身处北齐宫城,倒总像个过客一般。

她心知肚明,若是在大梁,她们那位陛下的寿诞怕是要提前三月大操大办。

相较之下,陆憬的寿辰都可以称得上一句体恤百姓。

她端详着手中的绣棚,这刺绣比她想象得难上数倍。陆陆续续绣了十几日,还是不成样子。

温嬷嬷夸赞道:“这花已经有了模样。娘娘的心意最是贵重。”

顾宁熙笑了笑,她对陆憬的心意么?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只要在旁人眼中,她对陆憬上心即可。

等到万寿节前两日,寿宴的所有安排就送到了长庆宫中。

顾宁熙简单阅过当日的宾客名录与座次安排,便让温嬷嬷好生收起来。

晚上的宫宴设于明华殿,受邀赴宴的皆是皇室宗亲,朝中勋贵。

兄长也在其中,只不过位次靠偏靠后,也不知寿宴那日能否有机会说上话。

“娘娘,尚功局的周司衣给您送了礼裙。”

“请她进来吧。”万寿节这一日,是个极晴朗的天。碧空澄澈,有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宫宴酉时三刻才开始,急着梳妆做什么。”

顾宁熙笑着道,让侍女收了那套明珠红宝的头面,随意挽了云髻,择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裙,裙摆绣着几丛腊梅。

明暖的颜色,正适合冬日里。

“天气好,陪我去御苑逛逛罢。”

顾宁熙命人看茶,周司衣谢了恩。

她身后一字排开的四名司衣司女史,手中托盘中捧着的正是万寿节那日容妃娘娘的衣裙。

周司衣带着人展开礼衣,海棠红的裙裾上刺绣着大片牡丹花,鸾凤穿于花丛中,凤眼乃是由明珠点缀。花蕊处缀了各式珠玉,绣线中交织的金丝银线,在光下熠熠生辉,与华美的绣样交相辉映。

后宫中没有主位,以容妃娘娘风头最盛。

司衣司活计松泛,对容妃娘娘的礼裙愈发上心。

顾宁熙瞧着那华丽夺目的绣样,想到自己可怜巴巴的绣棚,不禁觉得好笑。

打赏了司衣司上下,顾宁熙客气地让人送了周司衣出去。

圆桃欢欢喜喜:“这衣裙可真好看。娘娘换上一定能压过满殿风采。”

温嬷嬷点了点她的脑袋,带着手下几个伶俐的丫鬟,仔细将衣裙挂好。

顾宁婉省得,又不是在顾家军中,轮不到他领头。

兄长这一走,魏宁侯府事务交由徐叔和檀佳料理,总得明年开春后才归。

北齐皇都之中,顾家嫡脉只剩顾宁熙一人。

下过几场雪,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年关将至。

宫中的年赏一趟一趟送入长庆宫中,各式锦缎、珠玉琳琅满目,塞满了长庆宫半间库房。

温嬷嬷领着圆桃清点赏赐,各地供奉,陛下都许容妃娘娘自行挑选。只可惜娘娘不爱这些,除了亲自保管年赏中的金二百两、银一千两外,余下只让她们登记造册,收入库房中。

宫中的日子手头实在宽裕,顾宁熙给所有从徐州跟来的顾家旧人封了厚厚的赏银,由檀佳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