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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隐瞒

昭王殿下身边的护卫瞄定了方向,去拾那落下的燕鹞。

洛昀犹在感慨:“好箭法,实在是好箭法。我今日方知何谓天外有天。”

她乃善射之人,对方才那一箭的水准判断得远比顾宁熙更清楚。洛昀暗自思忖,若是换了自己,怕是再练上三五年都未必能有其中五分把握。

她自叹弗如,顾宁熙道:“你与昭王殿下比作什么?你的本事已经足够厉害。”

她语气诚挚,想了想的洛昀有些高兴道:“也是!顾大人说得对。”

不过见识了真正的箭法,她日后要更加勤学才是。

洛昀满心满眼都是对精进箭术的渴望:“顾大人,你说我们能过去拜见昭王殿下吗?”

她见昭王殿下正与真定王世子、齐国公在一处,洛昀和他们三位都不相熟,忧心贸然过去会失礼。

“可以啊。”顾宁熙笑了笑,乐意为洛昀带路,“走吧。”

洛昀大大方方地应下,语气中七八分遗憾:“可惜了昭王殿下如此身份,我是没什么指望能请他指点了。”

若是换了寻常些的人,她三顾茅庐,怎样都是要拜于对方门下的。

“没事,”顾宁熙悄悄安慰她,“他教得也很一般,没什么大用处。”

靖平王府,致清院中。长庆宫中,顾宁熙沐浴完,侍女好生替她擦拭着头发。

宫中长日无聊,将顾宁熙的性子磨得平和了几分。

乌发养护过,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夜里越来越冷,一晃快要入冬。

她记得刚入北齐时,才是初秋。

“娘娘,陛下快到了。”烛火将燃尽,密报被火焰吞噬。

“看起来,福王是按捺不住了。”

谢谦神色凝重:“这只老狐狸在后操盘许久,来者不善。”

眼见着陛下在徐州之战后威望日盛,福王怕是寝食难安。

“暗卫来报,福王封地内的几处铜矿,都有加急开采的迹象。”陆憬叩了叩桌案,“不是铸造兵器,便是私铸钱币。”

福王这个心头大患是一定要除去的,父皇在时没能奈何的了他。

二人心知肚明,这些年多少次风浪,都是福王在背后推波助澜。

“眼下,还得看翊王之意。如若他站在对侧——”谢谦看向书案上挂着的舆图,“只怕会棘手许多。”

陆憬的目光落在几处藩王封地上,高祖开国时大肆分封同姓宗亲,如今大齐立国尚未满百年,藩王已成了国中最大的祸患。

父皇从祖父手中接过帝位时,所面临的朝廷千疮百孔。他不拘一格任用寒门子弟,视顾王叔为手足,为他留下了股肱之臣。

陆憬道:“过些时日翊王世子入京,且先试他一二。”

翊王府从来都是聪明人,谢谦提醒道:“这段时日,宫中也要加紧宿卫。”

“朕明白。”帝妃先行离席。席散后,满殿宾客陆陆续续归府。

顾宁婉不免遗憾,妹妹坐于帝王身侧,席间一直无法靠近。

谢谦拍了拍他的肩:“容妃娘娘在宫中过得甚好,你莫担忧。”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顾家小姐真实身份的人。

当初顾宁熙入宫后,是主动在御书房外寻上他,请他为顾府报了平安之语。

他那时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原本以为在京郊的顾三公子,竟是女儿身,被陛下纳入了后宫之中。

惊异之余,他对外从来都是三缄其口。

“我知道,多谢。”顾宁婉明白谢谦关怀之意。

可即便后宫如金屋,却从来都不适合妹妹。

“世子殿下。”有脚步声靠近谢谦向来人见礼,又为顾宁婉引荐道,“翊王府的陆世子。”

陆译长于晋地,与谢谦不过点头之交。

二人陪着翊王世子寒暄几句,陆译倒对顾宁婉道:“你们兄妹,孤看并不如何相像。”

在外人眼中,顾瑜安只是顾家旁支之女。

不过从小到大,妹妹生得的确不像双亲。

母亲曾笑言,若是模样像父亲,可没有这般好看。

二人恭送了翊王世子离开,同行一段各自归府。

出了书房,已是月挂中天。

陆憬去接顾宁熙时,转过青玉屏风,就见贵妃榻上的女子手支着下颌,已然睡去。

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庞,若隐入凡间的仙子。

“陛下来了。”顾宁熙睡得浅,被脚步声惊醒,知道来人是陆憬。

她才从睡梦中醒来,眸中带了些懵懂。

落在陆憬眼中,竟有几分可爱。

“回宫吧。”

顾宁熙点点头起身,外间风凉,陆憬将自己的一件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墨黑的大氅凤毛极顺滑,顾宁熙拢了拢系带,顺从地将柔荑放到他掌心。

陆憬的手比她还要凉,她的身形在女子中算是高挑,只不过站到陆憬身侧,无端地就短了不少气势。

车驾离开靖平王府时,刚过戌时。

今夜陆憬独自宿在朝宸宫,并未召幸她。

长庆宫内,顾宁熙沐浴完,长发散着淡淡的馨香。

“我记得,十二月初五是陛下的万寿节?”

“正是。”瞧容妃娘娘为此上心,温嬷嬷有些欣喜。

算算还有不到二十日,顾宁熙想了想,道:“过两日再提醒我一遍。”

“是,老奴明白。”

收拾好床铺,温嬷嬷带着侍女吹熄了外殿烛火。

除了守夜的侍女外,长庆宫中陷入一片静谧。

“知道了。”顾宁熙披了件月白的家常衣裙,裙摆处绣的粉瓣莲花温柔沉静。

回宫后陆憬仍先去了御书房,只传了口谕会留宿长庆宫。

虽身处后宫,但她能察觉到陆憬与靖平王有所谋划。

北齐朝局,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安稳,

或许,这便是她的机会。“陛下,容妃娘娘在外求见。”

陆憬换过一本奏案,淡淡道:“让她进来。”

“是。”高进传了话。

御书房外,顾宁熙自圆桃手中接过描金的食盒,独自入内。

“陛下万福。”她行云流水般一礼,将宫中的礼仪规矩学得极为漂亮。

陆憬自案牍后抬首,顾宁熙今日着了天青色的绣芙蓉对襟上裳,月白的罗裙上芙蓉花盛放。云鬓上以玉步摇点缀,饰以几朵珠花。

她将一碟精致的糕点取出,步摇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

这般清雅的打扮,哪怕如玉的面庞清冷似月,望去也只觉温柔沉静。

“陛下用些糕点,歇一歇罢。”她道。

没有准备多停留,顾宁熙整理过裙摆离开。

“晚间,朕会去长庆宫中用膳。”

“是。”

女子唇畔漾起一抹笑意,落于君王眼底,若冰雪消融。

只在转身出御书房的后一刻,笑意随之消失于无形。

“恭送容妃娘娘。”

高进客气地送了人,早已叮嘱过御前的仆从,若是容妃娘娘到需及时通禀。

出来一趟回到长庆宫,顾宁熙简单吩咐过晚膳之事,便不再过问。

温嬷嬷笑着道:“娘娘,陛下晚间要来用膳,不如换一件明艳些的宫裙?”

圆桃跟着点头,回拒的话涌到嘴边,顾宁熙想了想,还是道:“嬷嬷替我挑一件罢。”

“老奴领旨。”

温嬷嬷开了八扇的衣橱,各色的衣裙几乎要挑花了眼,许多娘娘都未穿过。

毕竟后宫中只有容妃娘娘一位主子,娘娘得陛下宠爱,内廷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紧着送来。

陆憬来时夜已深,带入一身寒意。

“陛下喝盏蜜梨羹罢。”

殿中明亮和暖,着月白衣裙的女子笑意吟吟,亲自为他捧来一盏汤羹。

陆憬政事的疲乏不知不觉散去,甜羹入口,仍是温热的。

偏殿备好了沐浴水,高进侍奉帝王前去。

一切看似温柔体贴。

顾宁熙未费心力,侍女收拾了剩下的碗盏。

红烛帐暖,女子衣衫半褪,巧笑倩兮。

“陛下不累么?”

“自然。”“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平身。”美人如玉的面庞染上三分情欲,摄人心魄。

身下人照例乖巧,一派顺从之意。

陆憬吻上她的唇,美人轻启唇畔回应。

虽则恭顺,却不是他完全想要的。

或许是他那日的回拒,让瑜安不敢再有旁的祈求。

陆憬并不喜如此。

有些时候,稍稍纵容着她也无妨。

御书房内,刘喻入了座,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案上未收拾的棋局。

陛下面前摆的是黑子,落子却一反常态地温和,几度都未出手。

“你在翰林院待的够久了罢?”

恒远先看棋局,陆憬并不奇怪。

他命人上茶,知道这位至交的性子。

“但凭陛下吩咐。”

一来一往,至交好友间无需再多言。

刘喻终归是刘氏子孙,身处朝堂漩涡之中,避无可避。

用人之际,陛下能允他在翰林院安然数载,他已足够感激。

陆憬端了茶盏,恒远既能够想透,他便没什么不放心的。

品茗的工夫,刘喻的目光重新落到棋局上。

白棋的棋风他自是识得。

原来,这就是顾公子的隐秘么?

或者,改称一句容妃娘娘。

自棋盘观之,白玉棋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

刘喻观棋不语,忆起方才离去的那抹倩影。怀瑜……应是位心境开阔的女子,会心甘情愿留在这后宫之中吗。

他少年起入宫为太子伴读。十余载的情谊,就如陛下知他,他亦知陛下。

凡君威所至,只怕无人能有违抗。

顾家三公子再聪慧,亦不得例外。

陆憬吻上她的面颊,一夜欢好。

沉沉睡去前,顾宁熙想,或许情欲二字,欲也能生情。

下人入主院通禀道:“王爷,表小姐在外求见,说给您请安。”

谢谦颔首:“让她进来吧。”

他才从千佛寺归来,书房中积压了不少奏案。

“舅舅万福。”苏婧涵低头行礼,已换了一身清雅些的衣裙。

“你昨日可入宫向太妃请安?”

“回舅舅,是。”苏婧涵受宠若惊,平素来致清院,几乎都说不上什么话,舅舅便让她退下。

“可曾见到顾家姑娘?”

苏婧涵点头:“恰巧遇上,还叙了会儿话。”

离京两月,闻听小皇帝将要纳妃的消息,谢谦颇觉意外。

只不过,择中的却是顾家女。

“她如何?”

舅舅问的言简意赅,苏婧涵想了想答道:“样貌倒是出挑,只不过瞧着不大……”忆及她在陛下身边的模样,苏婧涵语气隐有不忿,“不知怎的就让她迷惑了陛下。”

“慎言。”

苏婧涵噤声,怕惹了舅舅不悦。谢谦道:“无事便回去歇息罢。”

“婧涵告退。”她一礼,退出了致清院。

谢谦翻开一封暗卫奏报,按京中的消息,那位顾家小姐是顾家旁支之女,非顾平钧亲生女。

他唤来暗卫长:“选几个人去徐州,查一查顾氏女身份是否有可疑之处。”

毕竟出自北梁,不得不防。

“属下领命。”

瞧着奏报中魏宁侯的名字,谢谦是没有料到,顾平钧也会做出送女入宫的勾当。

他将奏报掷去一旁,顾家的人和事,如无必要,他实在不想沾染半分。

瞒了他,却转而告诉孟家那位表兄。

陆憬摩挲着掌心玉佩,如今元乐遇上事端,第一个想到的已经不是他,是旁人。

他在元乐心中,竟已然比不上孟家那位表兄。

月色清寒,夜风吹动营帐。

陆憬无声地笑了笑。

第 62 章 掉马

晨雾散去,朝霞漫天,巍峨的九云山沐浴于金光中。

围猎的号角层层嘹亮吹响,惊起飞鸟无数。

朝中新一辈的翘楚们皆披甲执弓,整装待发。

礼乐声中,明德帝在群臣瞩目下接过宝弓,弯弓弦如满月。

长箭凌空而出,帝王射出了围猎的第一箭。

世家子弟们紧随其后,策动胯下骏马,赴山间围场一试真章。

不过是午后练了区区小半日箭,顾宁熙黄昏散值前便觉得很是疲惫。

她将无关紧要的事务都推到了明日处置,早早就想睡下。奈何梦不遂人愿,入梦后更不得安生。

月光很淡,梦境中的她着一袭玉白色的望仙曳地锦裙,鹅黄色的披帛松松搭在臂肘间。

她被人单手横抱到了绮窗前。第四回合开场前,本就热闹的青云马场更是人声鼎沸。

昭王、淮王二位殿下皆亲自上阵,今日的赛事不可谓不精彩纷呈。

纵然昭王殿下已三年未回京,但昔年殿下在击鞠场上的英姿,不少看客仍旧记忆犹新。

昭王座下青骓已蓄势待发,意气昂扬。

满场喧嚣中,淮王陆忱望着对面中央的人,执紧了手中缰绳。

同样的打法自然不能再用,陆忱知道他这位兄长可不会顾忌。

吩咐亲卫们全力以赴,陆忱心底也隐隐有个念头。

既然如此,不如真刀实枪好生较量一番。

二位殿下皆已率众就位,判官左右望过,鸣锣开场。

赛事愈发激烈,小小一枚马球在场上飞驰,如同长出了双翅。

清风亭内, 顾宁熙面前的糕点已经许久未动。

她的目光追随着场中的昭王殿下,看他挥杖击鞠,几无虚发;策马疾驰,肆意畅快。

须臾间又是一球正入门洞,在晴空白云下甚是醒目。

武安侯他们策应在周围,配合默契。往往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做出最合适的反应。

顾宁熙目不转睛,纵然不曾见过,但她仿佛可以想象战场上昭王殿下的模样,是如何一呼百应,响应者如云。

一连两局大胜,到第六回合尾声时,孟庭都忍不住轻轻叹息:“这也太狠了些。”

足足三个回合,淮王殿下那一方统共只得了三筹,这一场恐怕更是要封零。

反观昭王府,单就这一回合,已经一连下了十二筹。

顾宁熙笑了笑,很是了解:“大约是淮王运气不佳,赶上了昭王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否则他不会如此不留情面。”

不过想想也是,先前淮王的打法实在算不上磊落,也难怪昭王殿下不悦。

身后人推开了窗子,窗外正对着一处花圃,遍植名贵花卉。此地有温泉,地气暖,繁花娇妍动人。

衣裙半褪在臂弯,在月下露出细腻白皙的肌肤。

他信手将一朵牡丹别于她发间,从身后来。

夜幕中有两三点星子闪烁,为着便于赏景,这扇轩窗的高度开得恰到好处。

花圃四周围了高墙,夜阑人静,空旷无人。

花蕊任君采撷,在风中颤颤巍巍,饱含/晶莹露珠。

夜色散去,天边已现鱼肚白。她好奇道:“那赵建安被擒后在殿下面前真是如此说的?‘我若不来,将来还得麻烦您劳军远征。’”

“的确如此,”陆憬笑道,“赵建安也算是一代英豪。”

洛阳被围,王行满遣使求援。赵建安重义,当下便率十万大军前来增援,只可惜兵败。

“竟是真的,表兄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说书人以讹传讹。”

顾宁熙与昭王殿下碰上一杯,酒过三巡,她的话也多起来。

她说到自己近日的苦恼:“上回给殿下看的江东犁,都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是没什么大进展。”

构想是很好,她欲控制犁铧入土的深浅,但试了好几种办法,怎么都做不出来。

她也并非向昭王殿下求助,就是带了几分醉意,对着好友抱怨两句。

“往后几日正好不忙,我准备去工部的书库看一看,兴许能在古书中翻到一些思路。”

“这倒是个主意。”近亥时光景,侯府中已经沉入一片宁静。绣云坊新到了一批料子,孟夫人今日选了好些。

烛火下看绸缎,其上的纹样更见精致华美。

孟夫人从中翻出一块柔软的缎料,预备给顾宁熙做两套新的束胸。

她吩咐丫鬟去取软尺:“正好你在,可以量一量胸前尺寸。”

“不用了吧,”顾宁熙往后避开,“就按原来的尺寸就行。”

“那可不好。”孟夫人摇头,目光落在女儿身前,“有了变化,尺寸不合适总不舒服。”

说话间,侍女在外叩门,按夫人交代送来了宵夜。

摆在顾宁熙面前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姜汤,每月雷打不动。

孟夫人将日子记得比她还清楚:“这两日快来月事了吧?多喝些姜汤,才能养气安神。”她叮嘱道,“虽说近来天热,但那些寒凉之物一定要少碰,月事前后马虎不得。”

在侯府时孟夫人将女儿养得妥妥当当,就怕到了外头她由着自己的性子。

“还有,六月时节值房快要供冰了吧?记得将冰鉴放得远些。就算到了三伏天也不要太贪凉,冰镇的饮子更要少喝。”

孟夫人并不是担心女儿性子养得娇气,事实上若有条件,女儿家本来就该娇养着的。只不过那冰不是好东西,吃多了寒凉之物对身体不好。

“孩儿都记着呢,母亲放心吧。”顾宁熙心虚地答应着。

在喝热姜汤与量尺寸之间,顾宁熙毫不犹豫地先选择了后者。

孟夫人笑着摇头,把姜汤暂时晾着,命贴身的侍女去屏风后帮熙儿宽衣。

顾宁熙远远就望见乐游院主屋中的灯火亮着,推开房门时,果不其然母亲就坐在桌前等她。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孟夫人放下手中的刺绣,瞧顾宁熙面颊透出红晕,身上还有淡淡的酒香。

她登时一惊:“你同旁人饮酒了,喝了多少?”

“嗯……没有多少。”顾宁熙也数不清,席上她与昭王殿下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推杯换盏。不过她留有一些分寸,察觉到自己半醉时便停了。

孟夫人吩咐侍女去煮醒酒汤,将顾宁熙拉到自己身旁一一盘问:“那席上还有什么人,怎么闹到这么晚?”

“昭王殿下,他生辰么。”顾宁熙半倚在母亲肩头,“母亲,孩儿好困,明天再问行不行?”

她眼睛快要睁不开,孟夫人看她困倦模样,纵是心中有再多疑虑,也只能暂且压下。

毕竟都有小厮陪着,昭王殿下的席上也不可能只有熙儿一人。

等到煮好的醒酒汤送来时,简单漱洗过的顾宁熙早已睡熟。

孟夫人叹口气,指尖抚过女儿犹带绯红的脸颊,仔细替她掖好被角。

她端详一会儿女儿的睡颜,眸中温柔得似能溢出水。起身离开前,孟夫人轻声交待侍女:“明日等熙儿醒了,记得让她去萱和院中请安。”

“是,夫人。”吟岚一礼,送了夫人离开。

夜色沉沉,榻上的顾宁熙安然睡着,浑不知昭王府寝殿中有人辗转难眠。

已经过了三更天,守夜的小内侍懂事道:“殿下,可要命人给您煮碗安神汤?”

“不必了,退下吧。”“你这半场都在瞧什么?”

顾宁熙闻声,抬眸看向上首的昭王殿下。

她在席上并不引人注意,动作分明都很小心。

顾宁熙抿了抿唇,答案滴水不漏:“臣是在想,谁会先醉倒。殿下觉得呢?”

陆憬笑了笑:“还早得很。”

顾宁熙斟了半盏酒,敬了昭王殿下一杯,将他的问话不动声色带过去。

她心中不免腹诽,上过战场的人果然敏锐。她分明都还没有做什么,就已然被他察觉。

有了前车之鉴,后半场顾宁熙只能更安分些,并不敢多参与。

宴已半酣,单单饮酒当然无趣,席上预备要行酒令。

于是留了席面,众人移步到次间,在长桌前分坐下。

窗外日头正盛,冰鉴中的冰送出阵阵凉意。

每人手边新添一只酒盅,两名侍女用银勺舀酒,专门记罚。

在场大多都是武将,雅令是难行,顾宁熙与韦范便入乡随俗。

照顾到他们二人是文臣,旁人罚五勺时,他们二人罚一勺即可。

顾宁熙欣然应下,以一勺对五勺,她怎么着都能多撑几轮。韦范比她有骨气些,提出自己以两勺抵五勺。

被罚酒时也不必即刻饮下,可以暂存杯中,等上三五好友同饮。

顾宁熙坐于昭王殿下身畔,心无杂念。她带着心中涨起的两分自信,等候开场。

第一回合的酒令玩得是骰子,猜点数。

骰盅放了三粒骰子,先摇一回得出点数,譬如五加二加二,九点。接着众人来猜,下一轮的点数是比九大还是比九小,猜错了罚酒。每人轮流摇骰子,摇的人是庄家,来定此番罚酒多少,可以任意加倍。虽说往往自食其果,但玩家们总是乐此不疲。

这一轮的点数相加是十六,从几率上来说,昭王殿下摇出来的下一轮点数更有可能比它小。

但游戏的奥妙便在于此,顾宁熙直觉使然,毅然压了大。

看顾大人胸有成竹的模样,谢谦也摇摆起来,在最后一刻改了自己的答案。

然开出来一、三、二,只有区区六点。顾宁熙抚额,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感觉。

陆憬低低一笑:“你怎么算的?”

顾宁熙苦笑:“赌错了而已。”这一轮昭王殿下定的罚酒还格外多些,一共二十五勺,足足两杯。

侍女为顾大人添酒,被带下水的谢谦举杯,与顾大人同罚。

陆憬看身畔人,他白净的面庞已染上一层潋滟绯色,眸中亮晶晶的。

“再来。”顾宁熙从昭王殿下手中接过骰盅。

骰子转动不休,场上所有人都慢慢轮到了两圈。顾宁熙输多赢少,但鉴于她只罚一勺,喝的当然是全场最少的。

气氛已比来时热烈许多,便有人提议要玩藏钩。

规则也简单,场上十几人平均分作两队。取一枚玉钩,其中一队任选一人,将玉钩藏于他手中。另外一队人轮流来猜,玉钩到底藏于谁手,是左是右。猜错了罚酒,若一队无人猜中,便是对面获胜。

小巧玲珑的一枚玉钩,先交到了顾宁熙这一边。

对面八人很有风度,皆背身等候。

等藏好了玉钩,游戏便正式开始。

接二连三地有人猜错,酒一杯杯灌下,顾宁熙身边的疑似答案也越来越少。

最后轮到昭王殿下,顾宁熙与他对上了目光。

“这里。”陆憬点一点她的右手。

“殿下确认吗?”顾宁熙左手也未开,虚虚实实地握着。

她又道:“殿下也不看看其他人?兴许玉钩在别人身上。”

她眸中蕴笑,陆憬答案未改。

“右手。”

“好罢。”

顾宁熙似叹息,然张开右手时,却是空空如也。

她得意地将空手掌摆在脸颊旁,好让对面人看清楚认罚。

她快活地挑眉:“殿下输了,臣可是提醒过的。”

兵不厌诈,反正是真假难辨的提示。

她的掌心莹白如玉,五指修长漂亮。因动作袖摆垂落些,露出一小节清瘦皓白的手腕。

陆憬动作微滞,他知道握着那只手时的细腻柔软。

青天白日,意识到自己脑中所思,陆憬一惊,旋即对自己很是无言地笑了笑。

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无需侍女,昭王殿下自斟了满满一盅酒。

他仰首饮下,喉结滚动,压住了心中燥热。

迟迟难以入睡,陆憬干脆披衣起身。

陆憬颔首,至于元乐前一阵为什么不得空,大抵是在忙着做生辰礼吧?

昨日睡得早,顾宁熙卯时自然醒转时,连带着看自己屋中的轩窗都不大顺眼。

席上已经有人在看热闹,顾大人不但人没到,寿礼好似也没到。

今日有什么事能比昭王殿下的生辰更要紧,让顾大人一迟再迟?更有好事者揣摩,难不成是宣平侯府为了向太子殿下表忠心,才刻意如此作为?

宴厅中新上了一道樱桃毕罗,陆憬随意夹一枚在碟中。

孙敬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嘱咐侍女好生布菜,自己又挑了个空当出殿门。

他看着从府门外一溜小跑回来的徒弟,第四次追问道:“顾大人呢?”

小徒弟喘匀了气:“师傅,都找遍了,实在没见到啊。”

孙敬长长叹口气,顾大人一没抱恙,二没有公务在身。就算是不来赴殿下的生辰宴,也总得给个准话才是啊。

哪能……哪能让殿下就这么等着?

林中渐归于宁静,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程武单膝跪于昭王殿下身前。

“殿下。”

他已奉昭王殿下命令去信京都,调齐当下可用的所有暗卫,静候昭王殿下吩咐。

陆憬目送元乐随孟庭远去的身影,唇畔倏尔勾起一抹笑。

表兄弟之间,彼此身体碰触也需要如此拘礼吗?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面前,串联成线。

“顾家二郎君的身份,”他冷冷吐出二字,“去查。”

第 63 章 号脉

一队暗卫星夜赶往晋州,为首之人正是程武。他们依殿下的吩咐,查探消息务必要隐秘,不可惊动旁人,尤其是宣平侯府中人。

另有四名暗卫归京,带旬舟及其家眷前来围场拜见殿下。

一来一往须费些时日,离圣驾回銮的日子也不远。

但昭王殿下半日都不愿多等,能早一刻便是一刻。

夜色笼罩着围场,昭王府营帐内,今日备好的晚膳已热了三回。

孙敬在帐外踱步,好容易打定主意,朝里间禀道:“殿下——”

清风荡开一池碧色,荷花亭亭玉立,清香怡人。

蓬莱池畔的玉芙殿中,丝竹雅乐清扬婉转。

明德帝与姚皇后同坐于上首,太子陆恒也携了正妃陪席。这对年轻的小夫妻成婚两载,太子忙于政务,太子妃郑氏便常代他在帝后面前尽孝,颇有贤名。

应邀参宴的贵女皆衣着鲜丽,精心装扮好似春日里新开的花朵。或清丽,或娇艳,或妩媚,各有风采。

乐声亦喜庆,举目望去,已隐隐可见大晋太平繁华之风。

明德帝心中快慰,这样一场精心安排的风荷宴,唯有一点令他不满。

他再度望向右手第一席的陆祈安,这小子自斟自饮,到底知不知道今天唤他来是做什么的?

佳人在前,若有中意之人,他还不抓紧些。

明德帝示意身后服侍的李暨:“这盏荔枝不错,去,给昭王送去。”

“奴才领旨。”暮色四合,凤仪宫中,淮王陆忱陪着母后用晚膳。

等到饭毕,姚皇后命左右的侍女皆退下,母子二人说些体己话。

皇后娘娘笑意温和:“选定了?”暮色四合,顾宁熙从工部散值归家时,在宫道上迎面遇见了东宫的少詹事韩通。

离得太近,中间又没有岔路绕作开,再想装作看不见对方未免刻意。顾宁熙叹一句运气不好,面上认命地扯起一抹笑,上前打招呼。

“韩大人。”她拱手一礼。巳时在永宁坊街头的这场风波,很快在京都传开。

被林家六郎马蹄踏翻的商贩们原本有冤无处诉,告到官府也情知无用。亏得昭王殿下出手教训,甚至还补上了他们的折损,他们感激莫名。

街头店铺很快都恢复经营,如此大快人心之事,叫他们怎么能忍住不与旁人念叨。

消息不胫而走,不出半日,京都世家也多听说了此事。

午后在昭王府凉亭中,已经换了一身新官服的顾宁熙兴致勃勃央了孙总管,听他讲宁国公府中的见闻。

甄源与谢谦同在,他们的消息当然也灵通。

有意无意间,陆憬此番坐得离顾宁熙远些,而沉浸在看热闹中的人丝毫未觉。

见人专心致志听孙敬说话,昭王殿下眸色又是一暗。

孙敬含笑,却说午时他将林六郎送回林府,宁国公正好在府上。因世子已经在朝中出仕,故而国公爷主动担了闲职,有意淡出朝局。

孙敬将街上之事如实告知,没有半字虚言。譬如林家六郎是如何在街上纵马,如何冲撞了昭王殿下的车驾,孙敬一一点明。

宁国公看着闯了大祸的逆子,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昭王殿下有言,他不便代国公爷教子,便命奴才送了六郎回来。此乃宁国公府家事,请国公爷自行处置便是,还望国公爷勿怪。”

“孙总管说的哪里话。”

宁国公当即便要命人传家法,孙敬见状不能再多留,一礼告辞。

听说宁国公罚林扬跪足三日祠堂,连夫人求情都无用。顾宁熙舒舒服服喝了口凉茶,看来这家伙要安生好一阵了。

顾宁铮先前也跪祠堂,他们这对好友当然要有难同当。

甄源听罢,也是在昭王府中才知道这些细节,惊觉:“原来林家六郎撞的是顾大人的车驾?”

“是啊。”顾宁熙点头。

百姓只知都是达官显贵,什么侯府、王府分辨不清,况且昭王府的马车后来的确在场。

孙敬向宁国公回话时并未提起顾大人,依殿下的意思,此事有昭王府出面即可,顾大人无需再卷进来。林扬识相的话便更不会多提,他冒犯了昭王府,若是再加一座宣平侯府,只怕罪责就更重了。

“不过殿下怎么会在顾大人的马车上?”谢谦好奇。

顾宁熙顺口道:“还不是为了躲陛下召见。”

陛下有意为昭王殿下选妃一事在朝中并非秘密,谢谦会心一笑:“那林六郎当真是时运不济。”

“是啊,所以说平日里要少做亏心事,否则早晚遭报应。”

顾宁熙拈了块糕点,有感而发。

他们二人言笑晏晏,陆憬坐得最远,熟悉的不悦烦闷之感又涌上心头。

他看着谈笑自若的人,不知怎的竟又想起他跌在自己怀中的景象。那时他稍一低头,便能见到如白玉般细腻的脖颈,还有垂落的几缕发丝。

陆憬饮了一盏清茶,兀自压下心中杂念。

听完宁国公府的消息,顾宁熙则神清气爽。连午后回到值房翻看复杂的工部图纸,她都觉得有十足的干劲。

“顾大人。”对方客气还礼。

半生不熟的二人相遇,顾宁熙在这位少詹事的面上同样感受到了尴尬,也是不得不应酬。

她本是太子中允,因昭王殿下的命令一直在王府当值。如今见了旧时同僚,说什么都觉刻意。

打了两圈太极,双方互相告辞时,心中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偏偏有不长眼的这个时候来搅局!

“韩大人,顾中允,巧啊。”

来人一身青色官服,面上带笑,却是宁国公嫡子林扬。

顾宁熙迈出去的脚步收回。

宁国公府是天子外祖,门庭显贵。国公府的老太君尚在,是陛下亲自敕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去年老太君八十寿辰,陛下还亲自前往国公府为外祖母祝寿。

林扬上头有两位同胞兄长,爵位自然是轮不到他继承的。不过他在朝谋个七品闲散官职倒是轻而易举,也无人敢招惹他。

顾宁熙知道阿姊与宁国公世子林振正在议亲,两家将结秦晋之好。

同长于京都,顾宁熙与林扬也相识已久,是非恩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且这个草包大约还惦记着,若是没有自己横插一脚,进工部、得太子重用的人便是他。

林杨背后是宁国公府,朝中众臣多少给他两分情面。

林杨也深谙哪壶不开提哪壶之道:“听说顾大人还在昭王府中当值?”

顾宁熙不咸不淡回:“林兄消息可真灵通。”

言下之意,不知道哪年的老黄历了,他怎么还在提起。

顾宁熙对韩通致意,离开时去路被林扬拦住:“难得一见,顾大人怎么不多说上几句就要走?也太不给我和韩大人面子了,韩大人说是不是?”

韩通夹在这两位勋贵子弟之间,左右为难。

无人理他,林扬自顾自说下去:“让我算算,顾大人在昭王府中有近半年了吧?还是顾大人有本事,在东宫与王府都能混得风生水起,都快忘了自己还身兼太子中允一职。不过我怎么瞧着,顾大人有些乐不思蜀?”

他洋洋得意说了一长串,对上顾宁熙似笑非笑的眼眸。

“林兄说什么?”

韩通的面色也不大好看,林扬回忆过一番,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太子殿下怎可能是落败的“蜀”?

场中一度尴尬,韩通给了个台阶,将此事揭过去。这一回顾宁熙再要走,林扬没有拦。

她将韩大人和那草包远远甩在后头,心中就一个念头。

不愧是能和顾宁铮做好友的,真是物以类聚。

陆忱笑道:“儿臣自然相信母后的眼光。”

姚皇后青睐有加的淮王妃人选是中书侍郎柳政的嫡孙女,她的母亲是宗室的永平郡主,门庭既清且贵。

在朝廷三省中,中书省掌政令起草,随侍帝王左右,参理机务,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当前的中书令裴牧备受陛下信任,等到他致仕,十有八九便是柳正继任中书令一职。

柳家小姐才情出众,性格温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陆忱对这位王妃人选也很是满意,姚皇后道:“等过两日,母后会替你向父皇请旨。”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姚皇后看得明白:“说罢,还有何事?”

陆忱便笑道:“母后,儿臣还瞧中了宣平侯府的三姑娘,想将她纳作侧妃。”

顾家三姑娘名唤顾宁瑶,生得明眸善睐,娇艳动人。今日席上,论颜色她当属第一。

陆忱以为柳家小姐虽好,样貌与顾宁瑶相比还是寡淡许多。

“况且宣平侯府本就是皇兄拥趸,儿臣与侯府结这门亲事,也算是亲上加亲。”

侧妃的名位足矣,一箭双雕。

“母后觉得如何?”

这孩子打算得倒清楚,也是一桩有益无害的良缘。

姚皇后道:“罢了,等你办完差事,本宫会去陛下面前提。”

陆忱一喜:“儿臣多谢母后。”

心满意足,陆忱又道:“也不知昭王府此番会纳何人。”

祈安的婚事自有陛下作主,姚皇后不会多言。

她道:“管好你自己便是,闲心少操。”

陆忱答应着,回王府后却又命人着意打探。

单是送一盏果子,哪里用得着宫中的大总管亲自去。

姚皇后笑道:“大约是我们在这里,孩子们觉得拘束。”

帝后同在,贵女们也都谨守着规矩。

李暨毕恭毕敬将一盏鲜荔枝奉到昭王殿下面前,不着痕迹以眼神示意过孙敬。

孙敬苦笑,这殿下的行事,除了陛下还有何人敢管。

这些年陛下一直都对殿下疼爱有加,娘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些。

宴席过半,明德帝借口疲乏,携了皇后先行回宫休息。

姚皇后道:“外头荷花开得正好,紫薇和栀子也恰能作点缀,大家自便即可,无需拘礼。”

今日天不算热,蓬莱池外又新搭了几路凉棚。微风从湖上来,是个可以赏花的好天气。

明德帝离席前,又深深看了昭王一眼,眸中之意不言而喻。

殿中众人行礼如仪:“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那一瞬,昭王殿下只觉自己的心都跟着抽了抽。

“应该过两日就好了。”顾宁熙很快又道,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告诉昭王殿下。

停顿片刻,陆憬道:“我昨日命人去请了李大夫。”

那是随他在军中多年的御医,医术极佳,妙手回春,尤其擅治外伤。

李大夫随驾而来,为的是在附近山中辨认草药,修一本医书。连夜去请,应当晚间便能赶到。

陆憬望入顾宁熙眸中:“让他给你看一看脚上伤处,再号号脉,可好?”

第 64 章 讯问

虽是商榷的语气,但实则并没有给臣子回绝的余地。

能跟在昭王殿下身边的医者,必定是名满天下的杏林圣手。

顾宁熙隐在锦被下的手攥成拳,在话语灌入耳中时,心不自觉跳得厉害。

她面上仍是镇定:“殿下好意,但……不必了吧?”

“为何?”

“区区小伤,不值得殿下如此劳师动众。”

“若本王不觉得劳师动众呢?”陆憬不错过顾宁熙的分毫神色,“大夫已经在路上了。”

“臣——”顾宁熙长睫轻颤,寻不出更好的理由,一步步被逼得无路可退。

“罢了,”她忽而听见对面人道,“由你罢。”

元乐还受着伤,他到底是不忍心逼她太紧。

顾宁熙眸中划过讶然,陆憬接着道:“若伤势没有好转,那就必定要请周大夫看看。”

昭王殿下让步,顾宁熙低低道:“多谢殿下。”

她的掌心沁出薄薄冷汗,方才那一瞬,她已经在想去取箱笼底部备着的药物,混淆脉案。

但那已是最后的办法。

陆憬凝望眼前人,号脉不过是个幌子。单看元乐这般犹豫的态度,反而更证实了他心中的一分猜想。

也不急于这两日,陆憬心道。

等寻出证据,再慢慢与元乐计较不迟。

营帐外,侍女恭声通传,想给顾大人送新熬好的药。

顾宁熙望了昭王殿下一眼,见他颔首,方道:“进来吧。”

清苦的药香驱散了适才的气氛,依大姑娘的吩咐,托盘中还备了一小碟蜜饯。

顾宁熙端过药碗低头喝药,正好避开了昭王殿下的目光。

陆憬递了一颗蜜饯给她,又嘱咐了一些养伤事宜。

他道:“喝了药,睡会儿吧。”

顾宁熙默默点头,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宜再多留,陆憬起身出了营帐。

日光灿烂,营帐外倒是热闹。不单是顾家大姑娘在此,还有人也来看元乐。

“臣孟庭叩见昭王殿下,殿下千岁安宁。”

陆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不容置喙:“她睡下了,你不必再进去。”

与昭王殿下为数不多的两次照面,孟庭一如既往地感受到上位者的冷淡。

“是,臣多谢殿下告知。”

顾宁婉代妹妹送了客,吩咐侍从好生守在帐外,若有消息随时来禀她。

连日来都是阴雨绵绵,偏生天气并没有因此舒爽,反而潮湿中夹着闷热,叫人总不得自在。

这段日子以来,孙敬瞧昭王殿下除了上朝,或是去宫中请安,剩下大部分时候都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公文是早就批阅完了的,晨起便已发还。孙敬入书房奉茶时也不敢多留,收拾完茶盏便无声退下。

殿下接连几日的沉郁烦闷,连陛下都看出了些端倪,还私下召他去问了一回。孙敬答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请陛下恕罪。

陛下当时沉吟许久,忽而问道:“昭王……可是有了心上人?”

孙敬被一语点醒,殿下辗转反侧的模样确实像为情所困。可他日日在王府中侍奉,也没见殿下同哪家的姑娘有过往来。

“你总理王府庶务,须得多留意些。”

陛下的命令,孙敬只得遵从。

这几日来,王府中近身服侍殿下之人孙敬已再三叮嘱,当差必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免得让殿下更为不悦。

昭王府上下难得遇到这等情形,虽说殿下并非迁怒的性子,但万事都要小心为上。

一片谨慎中,偏生始作俑者无知无觉,照常安心上下值,甚至还在从旁人身上问缘由:“我怎么瞧着,殿下最近心情不大好?”

午后雨霁,天气难得凉爽。正巧宫中赐了鲜果来,孙敬便试着问询殿下,可要在王府花苑中摆个小宴一聚。

殿下允了,也没说不请顾大人,孙敬就按往常的例子,邀齐了客人。

四方亭中,顾宁熙、韦范、甄源与谢谦先后到齐,昭王殿下还未现身,顾宁熙便趁此闲暇向另外三人求问。

谢谦也说不准:“我还正想问问顾大人,是否知道出了何事。”

二人相视苦笑,甄源思索后道:“许是突厥使者入朝,殿下为此烦心吧。”

顾宁熙若有所思,觉得他说得在理。昔年为保北境太平,大晋不得已向突厥称臣。彼时的昭王殿下年轻气盛,陛下甚少让他插手突厥事宜。

正议论间,望见昭王殿下身影,几人不约而同止了话,起身见礼。

“殿下万福。”

石桌上摆了鲜果与时新小点,陆憬习惯性地先望那一身青绿色官服的人。瞧他神色如常,照常与人攀谈,与他视线相汇时,甚至还对他笑了笑。

陆憬有些恼,不再看他,掀袍入座。顾宁熙摸了摸鼻尖,今日天气不错,怎么瞧着昭王殿下心情更不好了?

侍女沏了茶,陆憬淡淡开口:“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韦范便笑道:“臣等在说突厥之事。”

近来突厥使臣入京,与大晋商榷岁贡一事,由淮王殿下作陪。

使团中有不少好色贪婪之徒,觊觎中原女子多时,四处眠花问柳,横行无忌。

京都的乐坊、楚馆苦不堪言,偏生又不敢得罪这帮太岁,只盼着他们早日离京。

既然提到突厥,话题便顺着带下去。自从上回与殿下交谈过, 这几日回去,甄源与谢谦都在琢磨对敌的战术。

昭王府中舆图备得齐全,陆憬欲命人去取来,又想起了顾宁熙。

他们说的是军中事务,元乐不善于此,恐怕难免觉得枯燥。

但他望去时,元乐眸色认真,听得十分专注。

甄源正在说弓弩改进一事,要对付草原上的骑兵,如今军中所用的弓箭穿透力不足,很难取得优势。

谢谦则提到重新操练军阵,以长矛护持步兵,应对突厥骑兵冲阵。

他画了一种阵形,然演练中,甄源很快寻出了其中的一处破绽,容易被骑兵冲散。

纷纷的讨论声中,忽而有一人出声:“为何一定要硬碰?”

亭中霎时安静下来,看向方才一直一语未发的顾宁熙。

亭中已挂了舆图,分明是第一次见,但顾宁熙不知怎的竟觉得无比熟悉,轻松便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地名。

她道:“突厥大可汗坐镇中央,下设三名小可汗,分别管理东、西、北三面疆域。”顾宁熙在舆图上一一指出,“突厥人敬天拜日,以日出的东方为尊。所以小可汗中,是东面可汗地位最高,是突厥内默认的储君。”

她继续道:“然东面疆域水草不丰,人畜亦少,势力不显。反而位居最末的西面可汗,掌管着西域庞大疆域,实力与日俱增。”

大小可汗间争权夺利之事屡见不鲜,稍有外力便能加速推动其内讧。当初中原内乱,突厥扶持中原各个政权,力图加剧中原内耗,阻碍统一,以谋求更多利益。

如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顾宁熙道:“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亭中寂静,甄源与谢谦眸中惊异与欣赏交织。

而陆憬的目光,从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侃侃而谈的人。

待得话音落,回神的顾宁熙也是一愣。方才的话语太过流畅,就好像自然地从她心底流淌,根本无需思索。

更甚于,她似乎感觉自己已经与突厥打了几十年的交道。

其他几人倒并未生疑,突厥内政,他们方才或多或少已经讲了许多。顾大人入朝三年,东宫那边大约也关注着突厥的动向,顾大人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顾宁熙看舆图上昭王殿下的圈画,须臾明白他之意。

突厥在北,有回纥、薛延陀,东有契丹。他们受突厥欺压已久,心底未尝没有怨气。

自内分化,自外合围,终要扫清突厥边患。

午后的光景弹指而过,黄昏散值后,甫一出了昭王府,顾宁熙便命人去孟府带话。

表兄休沐在京,她正好有事请他帮忙。

七月流火,最热的天气渐渐过去。

那日从校场回来后,顾宁熙便着手收拾值房,这两日陆陆续续将自己的物件往顾府搬。

算算日子,她在昭王府当值也有小半年,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还真不少。

才清点完画笔,长随在外通传道:“顾大人,武安侯到访。”

顾宁熙点头:“请侯爷进来吧。”

谢谦今日造访没什么事,主要是来炫耀他的木战车。

等给顾大人看完,他还要去真定王府走一趟。

桌案上空旷,木战车可以随意驰骋。

顾宁熙不吝赞美之词:“终于修好了。我便说么,当真是极威武极精巧的。”

“是啊。”这架木战车工期耗了许久,谢谦得空便往少府监跑。他每每叮嘱匠人们不必心急,务必慢工出细活,力甄完善。耗费数月,终归是得了一架完美无缺的木战车。

说话之间,谢谦也打量过半空了的值房。

他道:“顾大人要走了?”

“嗯,我明日就回东宫。”

虽说早就隐约听闻了消息,但当真亲耳证实,感受难免不同。

谢谦也知道顾大人兼了太子中允一职,早晚要回东宫。

相交一场,谢谦对顾宁熙笑了笑。

伤感倒是不必的,毕竟他们还同朝为官,日后还能再见。

虽说分数两党,但只要情势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他们之间依然可做朋友。

顾宁熙吩咐人备了茶,以茶代酒:“否极泰来。”

对眼前这架木战车是,对武安侯谢谦亦是。

二人碰了杯,顾宁熙心中默默祈祷。

希望她的梦境,也能如此否极泰来。

月光清冷如霜,让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吟月跪于屋中,这不是她第一次见昭王殿下。可此番没有顾大人在旁,她又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带来此处,心底惶惶不安。

她也不傻,知道自己能值得昭王殿下亲自提审的,只有与顾大人相关的事。

她打定主意,就算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也不能出卖顾大人。

环顾四周并无刑具,吟月一遍遍回想着顾大人的话语,想给自己多一点心安的力量。

屋内极静,仿佛落针可闻。

吟月大气也不敢出,听上位者淡淡开口:“乐游院中,除了女扮男装的欺君罪名,可还有旁的罪行?”

“轰”的一声,有如惊雷在耳旁炸响。这是乐游院中最大的秘密,昭王殿下究竟、究竟是如何知晓的?吟月身形晃动不止,几乎跪不住。

她稍一犹疑,便有官员斥道:“还不回话?!”

吟月慌忙叩首于地:“没有了,再没有了。殿下明鉴,顾大人……顾大人她……”

吟月脑中一片空白,铺天盖地的绝望涌遍全身。

她如此反应,陆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若如实交代,本王可以保住她,也保住你的家眷。”

犹如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吟月被人架起。

“本王从不食言。”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吟月别无抉择。

陆憬确认了第二遍:“顾元乐,当真是女子?”

恍惚之中,吟月好似回到了小时候初入乐游院的那一日。她是侯府家生子,世代在顾府伺候。那一年她才七八岁,管事的嬷嬷们将与她一样的家生子都带到了前院,由管家先行挑选,再带去侯爷面前。这样大的阵仗,她们都以为是要被选去老太爷老夫人院中侍奉。

一轮又一轮的筛选,吟月最后被留了下来,忐忑不安地等着自己的新去处。

与她一同留下的还有另外二人,她们都是在侯府出生长大,从未离开半步。

超乎意料,她要侍奉的新主人格外和善,仿佛是命运眷顾着她们。相较于三郎君院中的人动辄得咎,稍有不慎就要被沈夫人训斥责罚,在乐游院中侍奉的她们很是幸运。

那时她还在想,会不会日后有机会成为二郎君的通房。

在乐游院中侍奉两年之久,有一人被遣出,她继续留下。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被允许知晓乐游院中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吟月面色惨白如纸,叩首:“回殿下,……是。”

第 65 章 真相

吟月被带下后,屋中静了许久。

烛影跃动,陆憬将两封密报自烛火上烧去。

灰烬堆于纸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般善良心性,从未变过。

“殿下。”程文回来复命,他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将调去洛阳的亲卫名单里添上旬舟的名字,允他带家眷同行。

“将人看好了,不许她与任何外人接触。”

“是,殿下。”

陆憬熄了烛火,洛阳是他的地盘,吟月这个把柄到此为止。

层云蔽月,星光暗淡。

寝屋早已收拾完毕,程文道:“殿下,可要先歇下?”

“备马,回营。”

干脆利落的四字,程文不敢有违。

夜色沉沉,官道上已隐约蓄起薄雾,又被骏马掠起的疾风惊散。

陆憬一骑当前,任由风声呼啸刮过耳畔。

元乐,顾元乐,当真是好得很!

相识十余载,她欺瞒他至此,甚至不如一个入京区区三载的孟庭。

什么断袖之爱,什么前世因果,什么轮回转世的阴错阳差,如斯可笑!

尽数是他一个人的辗转难眠,进退维谷,直至远走他乡。而她毫无所觉,冷冷作壁上观。

枉他以为他和元乐的感情会为世俗所不容,拼尽了法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为他们的今生求一个圆满。

他甚至不敢与元乐挑明,怕捅破了这段禁忌之恋后,与元乐之间连寻常好友都不能再做。

他还去羡慕洛昀,羡慕她能大胆将爱意宣之于口。

现下想想,陆憬一扬马鞭,注定要求而不得的人分明是她!

马蹄声愈疾,近乎要踏碎晨光。

天边现出鱼肚白,昭王殿下这一夜心绪的大起大落,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顾宁熙吩咐人知会了高进一声,高进便安排车驾先行护送容妃娘娘回宫。

她的确是有些倦了,在长庆宫中用过午膳,便在寝殿内歇下。

午后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顾宁熙陆陆续续做着梦。像是被什么困住似的,总也醒不过来。

梦境中同样是一片校场,像是在徐州城顾府中,却又不大相似。

不过梦中的她没有多思。此时的她是十岁孩童,手握一把短弓,父亲正手把手教她射箭。

她们顾家一共四个孩子,骑术、剑术皆是父亲亲自教导。但唯有射箭一项,两位兄长都是跟着叔伯去学,父亲只独独教了她。

父亲说过,他的瑜安习射天分最高,言语间满是自豪。

每每有所小成,父亲总是欢欢喜喜将她抱起。

许是家中幼子的缘故,又是女孩儿,父亲待她比二位兄长宽和许多,从未斥责过她。

哪怕她忍无可忍之下一箭射杀了朝廷派来的督军,父亲都未责罚。

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徐州战事吃紧,梁帝对顾家猜忌,屡屡派遣督军掣肘后化为了泡影。

旧事一幕幕在梦中闪过,顾宁熙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

这一觉睡得久而累,顾宁熙头有些疼,反而比午憩前更加没精神。

“娘娘,”圆桃小声提醒,“陛下在外间。”

顾宁熙简单披衣起身,圆桃想起温嬷嬷的叮嘱,未在内殿多留,悄声退下。

“陛下万安。”正旦日,文武百官朝贺天子,天不明即候在朝和殿外。

内外命妇拜见中宫皇后,因后宫主位空悬,今岁亦作罢。

朝和宫寝殿内,顾宁熙已然自睡梦中醒来。

隔着一道屏风,高进禀告之声隐隐传来:“……福王府递了折子,……为大雪所阻,未及回京……”

最后一句听得不甚分明,福王世子,便是巡视江左那位。

“朕知道了。”十五那日,午憩时的顾宁熙迷迷糊糊被圆桃唤醒。

“娘娘,陛下到了。”

顾宁熙定了定神,坐起身时压下了被吵醒的两分烦躁。

“怎么这时辰还在睡?”

已近申时,顾宁熙心道成日无事可做,睡得久些只当补上过去几年的亏空。

不过话出口,顺从地变成:“还不是昨夜陛下———”

她欲说还休,倒是取悦了陆憬。

“去换身衣裳罢。”

刚睡醒的美人眸中犹带着几分雾气,神情不解。

“元宵灯会,今夜最是热闹。”

顾宁熙这才发觉,君王今日着的是月白色的锦袍,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只在腰间系了一枚白玉佩。

陆憬轻笑,如愿在眼前人的面上见到了明媚的笑。

顾宁熙去里间更衣,选了条藕荷色绣缠枝莲花的袄裙,配了深一色的比甲。这身衣裙是兄长后头为她置办的,一直没有机会上身。

难得穿一次,恰巧同陆憬今日的衣着相配。

发髻挽了寻常的云髻,以一支赤金嵌明珠的发簪做点缀,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玉镯。

收拾妥当,黄昏时分,马车驶出了宫城。一路行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最后停在一间熟悉的酒楼外。

望仙楼。

顾宁熙忆起,她初次在皇都之中见到陆憬,便是在这座酒楼中。

大约那时,他便已有谋算。

这个时辰正是望仙楼热闹之时,酒楼的掌柜如上回一般恭候着。

二楼视野最佳的一处雅间留与帝王。顾宁熙取下帷帽,推开窗子,能望见不远的裕河,如玉带一般穿城而过。

街两旁,华灯已陆陆续续装点起,只待日暮。

“先用晚膳。”

顾宁熙点头,发簪上的明珠闪着温润的光。

她依旧不喜望仙楼今夜菜色,只用了一碗元宵。

膳房的师傅费了些心思,以瓜果之色,将碗中汤团染作了五色,每一色配有不同的馅料。

除了廊下的护卫,顾宁熙发觉附近长街上亦有暗卫。

她内力不深,只怕守在帝王身边的人手远超她所察觉的。

她并无半点出逃之意。

看起来,哪怕她对陆憬一片顺意,他依旧防备着她。

是赶不及,还是不愿朝贺,心中皆有数。

榻上美人仍安睡着,面颊绯红,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细腻的颈间。

替人掩了被角,陆憬起身离开。

正旦这一日,外朝礼乐声、万岁声不断,连顾宁熙在后宫中都有听闻。

陆憬无暇陪她,顾宁熙写了几副新年对联,带着圆桃贴在了寝殿外,另两副差人送到了魏宁侯府。

府上免不了人情往来。兄长出征讨匪,顾宁熙备了节礼,交由徐叔和檀佳安排必要的走动。

“娘娘,玉鸣斋排了戏目,听说要连唱十日呢。”圆桃兴奋道,脸颊红扑扑的。

顾宁熙看出她的心思,道:“你去替本宫听一听。晚间回来若是好,后几日我们便去。”

“是,奴婢遵旨。”

顾宁熙分了把赏钱给她,叫她带了几个年轻的小丫头一起去了。

瞧人欢欢喜喜的模样,笑意根本藏不住。

温嬷嬷陪着顾宁熙打赏长庆宫上下,长庆宫内一片喜气洋洋。

一连几日,宫中大宴小宴不断,丝竹流水声不绝。

王妃命妇入宫,有时会来长庆宫请安。

顾宁熙打起精神一一应对,最初虽十分生疏,但适应了几日,有温嬷嬷帮着,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不过从这些贵妇口中,倒听不到什么北齐朝中有用的消息。

这些夫人心心念念、明里暗里都有将自家贵女送入宫的心思。

毕竟后位空悬,谁都想为自家府上争一争的。

长庆宫虽盛宠,到底只是徐州顾家旁支女,中宫之位绝对无法染指。

场面上的客套话顾宁熙做的熟了,唯有福王世子妃进宫请安时,顾宁熙笑吟吟问了一句:“听闻世子巡视江左,新年亦在外奔波,不知可定下归期?”

此话陆憬在除夕宴上提过,她知道并不奇怪。

世子妃出身清河崔氏,是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劳娘娘记挂。雪路难行,世子传了家信,恐要年后方归。”

顾宁熙点一点头,话些家常。

座上的君王望向屏风处,女子着妃色衣裙,墨发垂着,没有任何装饰,是在极亲近之人面前方能有的装束。

陆憬的神情温柔几分,他抬手,扬了扬在内殿桌案上新发现的物什:“这是何物?”

他瞧着眼前女子红了脸颊,眸中笑意更甚。

锦带上歪歪扭扭绣着的东西,陆憬猜测是一条龙。

腰带的主体都出自尚功局,绣艺之精湛,衬得这新添上去的一点绣样愈发格格不入起来。

陆憬忍了笑,知道这是顾宁熙为他备的生辰礼。

没成想她仔仔细细绣了这么久,最后是这般模样。

原来他的瑜安,也有实在不得不服输的东西。

“明年罢,”顾宁熙逞强道,“明年我给陛下绣一条更好的。”

这话不知何处取悦了陆憬,虽是面上嫌弃,他还是将锦带好生收回了匣中。

“过来。”

顾宁熙到他身旁坐下,陆憬提起白日离开之事,道:“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大概是吹了会儿风,回来睡一觉好多了。”

顾宁熙仰眸看他:“我有一事想求问陛下,可以么?”

得了陆憬允准,她道:“胶东剿匪之事,陛下可会派我兄长前往?”

此话若是顾家三公子顾宁熙问起,自然是逾矩冒犯。

可她现在是以顾瑜安的身份,问一问自己的夫君无妨。

陆憬颔首,满意她的坦诚信赖,只道:“可去。”

短短二字,顾宁熙点到即止,没有过多追问。

北齐正以顾家作例,招揽天下之人。

有她在宫中,陆憬不会动她的兄长。

残阳如血,映照出一道离去的颀长身影。

方才昭王殿下最后的话语,顾宁熙没有接,脑中却蓦然想起一道陌生至极而又熟悉无比的声音。

“等朕回来。”

她目送那人渐行渐远,难以言喻的悲伤一瞬漫过顾宁熙的四肢百骸,是那般汹涌,几乎要让她溺毙其中。

顾宁熙撑着桌案起身,下意识张口欲唤眼前人,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徒劳地跌出两步,却追赶不及。

如有所感般,陆憬回眸。

“怎么了?”

顾宁熙望他,亦不知方才如潮水般的情绪究竟是从何而来。

隔着十余步,二人相望。

夕阳的余晖落了他们满身。二十出头的年岁,好像一切都尚来得及挽回。

顾宁熙动了动唇,从心底生发出的话语仿佛穿越经年,历尽千帆。

她道:“我等殿下回来。”

第 66 章 凯旋

四月初二,徐朗正式称河东王,改年号为元武,下令夏国文武官员皆复本位。

数日后,昭王东征大军抵达魏州,大晋两路主力合兵一处,计十二万。

城主府内,昭王殿下进驻的第一日,便以帝王旨意全盘接掌军权。

淮王陆忱吩咐人将虎符、印鉴一一捧出,陆憬命副将悉数收于匣中。

此番他答允领兵出征,向帝王提出的唯一条件便是不可分权,东征将士须尽数由他指挥。

明月高悬,顾宁熙熄了值房中的烛火。

白日里热闹的朝廷六部,眼下只剩了零星几人。

因朝政渐渐忙碌,也恐夜间有事,故而朝廷安排了官员轮番夜值。

六部中官员众多,顾宁熙轮到的日子并不频繁。且太子殿下体恤官员,除了中书省外,其余官员当值到亥时便可,不必整晚耗在值房中,耽误第二天的上值。

宫道空旷无人,顾宁熙打着呵欠,步行去宫门口寻自己的车驾。

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回眸见到了一驾熟悉的马车。

陛下特许昭王殿下可在宫中通行无阻,太子和淮王也有此殊荣。

“殿下,”顾宁熙见了礼,笑道,“殿下怎么走的比臣还要晚?”

“有事耽搁罢了。”陆憬任由自己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心中想,他要离开几日,见上一面应当无妨。

“上来。”他道,“去用些宵夜?”

“好啊。”顾宁熙点头答应,尽管已然疲累,只想尽早回家休息,但她面上未显露分毫。

她还惦记着昭王殿下这段日子心情不好,大约是想寻个人作陪。

城中已经宵禁,但朝中特许平康、常乐、永阳三坊可开夜市。

“想去何处?”陆憬问道。

顾宁熙想了想:“长乐街巷尾那家?”

“嗯,好。”昭王府中开了十六间库房。

对应库房的管事们皆手捧名册,在旁恭候昭王殿下择选。

流水一般的奇珍异宝,殿下着重赏看的是字画。

孙敬前来通传时,绕了半日,一时不知该进哪间库房寻殿下。

这两日殿下休沐,最是清闲,前段日子殿下就已经命人送了珍宝名册到书房。

这四间库房摆的都是昭王殿下在外征战的收缴,尤其攻下洛阳皇宫时,王行满宝库中的私藏尽数被大晋将士带回。

陆憬对着一只和田羊脂白玉杯沉思,或许外头的宝贝稀罕,他看着会更喜欢些?

“殿下,”孙敬在琳琅满目的奇珍中寻到了主子,笑道,“顾大人来了。”

陆憬眸中不自觉就有了两分笑,随手将白玉杯放于一旁:“是吗?”

长定殿中,顾宁熙方才在明间中落座。

孙总管命人引她到了此处,此为昭王府正殿,后头便是昭王殿下的寝殿。

既不谈政事,不去书房中也寻常。

侍女上了清茶,顾宁熙品了品,依稀是外间新贡的蒙顶黄茶,大约只有宫中才有。

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起身见礼:“殿下。”

陆憬笑着示意人免了礼数,孙敬极有眼力地带了其他人退下。

顾宁熙道明来意:“臣听闻殿下受了伤,便来看看。”

“没什么大碍。”陆憬语气轻松,顾宁熙仔细瞧他神色,相较于外间绘声绘色所传的始利可汗的模样,昭王殿下确实不曾吃亏。

她浅浅笑起来,原本想接着往下开口,不过昭王殿下却先道:“本王听说,你近日去了惠文堂供职?”

他消息如此灵通,顾宁熙先是微怔。转念又一想,昭王殿下在东宫有些眼线,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事。

她于是点头:“是啊。”

她仍旧是工部主事,只不过许久未回东宫,太子中允分内的职务已经让旁人顶上,一时不好安排。正巧惠文堂中要多添一位教授字画的夫子,顾宁熙便兼任了去。东宫中人,已无形中将她排斥在外。

身畔人态度宠辱不惊,陆憬未动茶盏,却是沉吟。

惠文堂专供世家贵女进学,都是教些琴棋书画的雅趣,让元乐去授业委实屈才。

元乐回东宫备受冷遇,陆憬情知是因为到了昭王府的缘故。

此事由他而起,陆憬道:“你若不愿,本王可以与皇兄再商榷。”

顾宁熙知道他的好意,笑着摇头:“臣很喜欢那里。”

她的话语出自本心,相较于东宫的名利场,她确乎更青睐惠文堂那一方宝地。

当太子府韩少詹事与她说起这一项调度时,能暂时抽身离开夺嫡漩涡,顾宁熙勉力压住了唇畔笑意。

她并无丝毫的不满,更无需昭王殿下为她出面。

明了她的态度,陆憬便也放了心。

顾宁熙今日单独来一趟昭王府,除了关怀昭王殿下的伤势,亦是想知道他为何要对始利可汗出手。

席上对始利可汗似真似幻的记忆令她感到不安,就如那些梦境一般。

近来她已经很少做那等梦,本以为已经避开了梦中的预言,一切顺利。

然始利可汗的出现,让她猛然警醒。齐国公世子回京,一跃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此番平定郑、夏两国的军功,秦世子乃昭王之下的第一人。

礼部奉陛下的旨意,忙于备办秦世子袭爵之礼,事事上心。

天气转凉,工部事务也渐渐繁重,四处都忙于兴建农田水利,还有京郊几处堤坝的修建也提上日程。

在工部忙碌一日,顾宁熙简单收拾了值房,脑中犹在盘算最后读完的图纸。

马车顺利出宫,回宣平侯府的必经之路上,顾宁熙还碰巧遇见了那位朝野议论的新贵。

“砚铭兄。”顾宁熙与他打了招呼,他们二人原是同窗,也相识多年。

顾宁熙无意攀旧交情,本打算寒暄几句便散,熟料秦钰竟主动开口道:“不知顾大人晚间可有闲暇?既然遇上,不如去茶楼一叙?”

顾宁熙眸中困惑,这段日子想登齐国公府大门拜访的人不知凡几,秦世子应当正是忙碌时。

好端端地,他来约自己做什么?

纵然不解,但秦钰既开口,顾宁熙也没有拂了他的面子。

她颔首应下,秦钰笑道:“顾大人请。”

望云楼就在前边不远处,掌柜已给秦世子留出了一间雅舍。

观这架势,顾宁熙在雅间中落座,明白秦世子必定是有事要同她商议。

她一时猜不出来,干脆静听下文。

不多时包房内上齐了菜式,再无其他声音。顾宁熙与秦钰隔了桌案面对面安静坐着,不无尴尬。

她与秦钰虽是旧友,也能说上几句话,但从前甚少单独相交。

顾宁熙忍不住悄悄叹口气,若是昭王殿下也在便好了,总不至于如此难受。

她胡思乱想的当口,殊不知对面的秦钰正在不动声色打量她。

他暗暗点头,顾大人的样貌生得是极好的,眉眼间如玉一般精致。霁月清风般的皎皎君子,虽说看着文弱了些,但秦钰能理解妹妹的喜欢。

那日从昭王府回去后,他第二天黄昏时酒醒,才知道母亲和妹妹已经轮番来看了他好几回。

他知道妹妹心里记挂着顾家郎君,挑了个合适的时机,开诚布公地与妹妹谈了谈。

顾大人或许是良配,这些年他对妹妹的照顾,秦钰记在心里,也承了顾宁熙的情。

但与宣平侯府结亲绝非是良缘。顾家家境太过复杂,妹妹嫁过去只怕要吃不少亏。且顾大人虽是宣平侯嫡长子,只怕未必能袭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