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秦钰的意思,最好是给妹妹挑一户家境殷实、家风清正的官宦人家。门第不一定要太高,但家中人必定是要和善、好相处的。秦钰能给妹妹撑腰,京都大半儿郎都能任齐国公府挑选。
他逐一分析厉害,母亲也被说动了几分。
哪知平日里素来温和听话的妹妹,竟是难得地有了自己的主张。
“我……我对顾夫子,又不是为了图侯夫人的身份。”
“什么爵位不爵位的,我也不在乎。顾夫子若是想争世子之位,我可以帮他,我会打点好后宅的一切。他若是不愿争,我和他到时候离开侯府分家单过,侍奉婆母,岂不是更好?”
他听妹妹口齿伶俐的一段话,惊讶之余更是欣慰。他和母亲原本还担心妹妹的性子太过优柔,没有主见。没想到妹妹不知不觉已经长成,远远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妹妹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跟着顾大人读书学画,他教会了我许多。”
秦钰于是开始认真考虑起这桩婚事来。
原因无他,顾大人是真心实意引导妹妹。妹妹跟着他,也会成长得更好。
且抛开侯府嫡子的身份,顾大人本身是新科探花,未及弱冠的六品工部主事,仕途通达。
就算来日殿下即位,以才选人,应当也会重用顾大人的。
妹妹满心满眼都是顾大人,三句话都不离他。秦钰纵然吃味,但妹妹几乎已非顾大人不嫁,他还是要尽快帮妹妹促成此事。
他想要妹妹欢欣、顺遂。
秦钰今日是特意等着顾宁熙,来探探顾大人的口风。
若是顾大人也对妹妹有意,这桩婚事便成了大半。
听懂秦钰话里话外的暗示之意,顾宁熙惊得险些连筷子都没拿稳。
谁、谁娶秦滢,她吗?
齐国公世子回京几天,怎么给她出了个这么大的难题?
她忙低头看碟中菜式,掩下了眸中神色。
秦钰将意思传明白后,便没有接着开口。
惯来是抬头嫁女,低头娶媳,顾大人若有意,此事应当是宣平侯府主动。
正常鸿门宴顾宁熙用得食不知味,等回到乐游院中,她坐于书案前,身心俱疲。
她仔细梳理过席上的细节,要先告诉家中吗?
顾宁熙摇头,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秦世子是私下里寻她的,并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在场也无其他人可以作证。若是她告知家中,事情须臾就变得复杂,反而不好收场。
她当然不能娶秦滢,婚事是一定要拒的。但她也不能伤害了秦姑娘,她好容易才变得开朗些的,若是因这一桩婚事令她受挫,岂不是她的罪过?
此事必须尽快解决,越少人知道越好。
也不知道经了这一遭,她与秦钰往后还能不能体面地做朋友。这在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委实难办。
顾宁熙垂头丧气,以额头抵住桌案。
工部的庶务还没理出头绪,眼下又来了这么一件棘手的难题。
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倘若那段印象并非空穴来风,那么……顾宁熙望眼前人,到了那个时候,他在何处?
寡居三年……每每想到此,顾宁熙心口便闷闷地疼。脑中有一个声音,若是他在,突厥可汗焉能如此放肆?
顾宁熙回忆着记忆里突利可汗的模样,与席上的可汗差了总有十岁。
马车碾过青石板,巷尾的悦来居是间不大的小饭馆。
店中客人并不多,二人寻了角落的位置坐下,简单点了三五菜式,并没有要酒。
顾宁熙这个时候也饿了,这间小饭馆,他们从前来过几回。
因自小顶了侯府嫡子的身份,顾宁熙出行并不受限。
“殿下,”顾宁熙深思熟虑,还是开口道,“殿下近来是为什么俗事所扰吗?”
以他们二人间的关系,顾宁熙觉得可以一问。
她也确乎不曾见过昭王殿下如此愁苦的模样。
是因为储位之争吗?顾宁熙迟迟不问便是忧心于此。可依她素日所见,他们兄弟间似乎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窗外月光隐隐约约漏进来,勾勒出面前人如玉一般精致的面庞。
见他依旧是毫无察觉的模样,眸中蕴着真切的关怀和困惑,陆憬心底叹息与自嘲交织。
不知道也好,这本就是他见不得光的心思。
事实上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落入如斯境地。
“殿下?”
“是有一桩进退维谷之事,”陆憬最后只是付之一笑,“本王会让它过去的。不必担心。”
从夏入秋,一队队军需从各处分头运往前线,络绎不绝。
军营之中,二十余名库吏带人清点粮草。昭王殿下行军,胆敢克扣军需的人少之又少。除去沿途必要的损耗,加上营地中现有的粮草,足够五万大军支撑整个秋天。
主帐外,昭王府的护卫亲自将几车物件带到。
大部分都搬去了库中,只有少数几样孙总管特意交代的、尤为紧要的,方送入殿下帐内。
陆憬未从军报中抬首,随口问道:“都有些什么?”
一为陛下钦赐的一柄佩剑,还有一食盒存放得住的宫廷吃食,另有一方锦匣,里间不知存了何物。
“嗯?”
为首之人记得孙总管的嘱托,如实道:“此物乃顾大人所赠,总管大人说——”
“呈上来,你下去吧。”
小小一方锦匣摆上昭王殿下的案头,其上孙敬还命人加了一把锁,以免有所遗失。
陆憬打开锦匣,锦垫上静静盛着一枚平安玉牌,并一封简短的书信,展开后乃元乐亲笔。
信中只零零碎碎写了些闲话,她近来在学玉雕。纵然木雕与玉雕在技法上有相通之处,但玉石质地坚硬、细腻,技艺大不相同。元乐道初次尝试玉雕,虽说刻得很不好,但第一块还是有些意义。
陆憬的指腹细细摩挲过其上的平安纹样,唇畔不知不觉漾起一抹浅笑。
朗月清辉下,经久未散。
夜半子时,甄源携新探得的秘报入了昭王殿下主帐。
陆憬阅看过,加上这一封,前后种种迹象表明,徐朗营中粮草濒临断绝。
他指间搭于腰间系着的平安玉佩:“明水大坝修好了?”
“是,一路加紧赶工,赶在午后如期竣工。”
时值汛期,陆憬研了墨:“传信给砚铭,徐朗粮尽,早做准备。”
第 67 章 嫉妒
九月下旬,河水上涨,相持八十余日的明州战场终是迎来决战。
徐朗暗中调齐兵马,率领三万精锐乘夜色南渡明水向晋军发起总攻。
三道鸣镝划过天幕,昭王陆憬披甲上阵,亲领玄甲精兵迎敌。
两方骑兵拼杀,火把照亮了天幕,厮杀声不绝于耳。
夜色散去,天破晓。徐朗渐不敌,退入身后步卒方阵中。
昭王旋即派遣骑兵冲击徐朗军阵,尔后亲率一支精骑绕到敌军身后,碾压进徐朗的步兵军阵中来回冲杀。
身后骤然现晋军军旗,猎猎迎风舞动,喊杀声震天,叛军震骇不已。
昭王剑锋所过之处,若不可挡。
两方人马从清晨激战至午后,叛军腹背受敌,军心溃散。
兵败之际,徐朗率残部全力撕开一道包围圈,向下游败退。主帅弃阵而逃,有不知情的士兵仍在死战,亦有望风溃退者。
徐朗欲渡明水前,又是两道鸣镝耀于天际,驻守明水上游的晋军旋即毁掉堤坝。滔天的水浪席卷而下,毫无防备的叛军被水浪吞没,淹死者数千。晋军乘胜斩首近两万级,徐朗仅以百余骑逃离战场,投奔突厥。
昭王殿下亲自带兵追击四百余里,于饶阳城下生擒徐朗,斩首祭旗。
徐朗身死,北线的齐国公秦钰、西线的武安侯谢谦同时出兵,一路横扫收复失地。三路兵马会师于廉州,叛军兵败如山倒,投降者无数。
北风卷地,百草枯折。十月末,河北战事全线平定,二十三州重归大晋治下,朝廷另派官员振抚。
昭王殿下班师凯旋,玄甲军进京那一日,长安街头万民空巷。
两年前昭王殿下一战灭郑、夏的不世军功犹在眼前,河北徐朗作乱时,又是昭王殿下领兵平叛,免中原大地再遭分裂战火。
更不必提昭王殿下十七岁破薛举、夺陇右,十八岁灭西秦、收复晋州,半壁江山都是昭王殿下亲手打下。大晋百姓提起皇室,无不道陛下生了一个扬名立万的好儿子。
满城百姓夹道相迎,欢欣热烈之声直冲云霄。昭王府的口谕传到宣平侯府,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宣平侯压下了消息,先将此事与父亲商议。
并非他小题大作,乐游院的吟月是侯府家奴,侯府如何处置外人无权干涉。
可偏偏对面是昭王殿下,昭王殿下的面子他们焉能不给?
有昭王府介入,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让吟月消失,否则是上赶着递出把柄。
宣平侯在顾老侯爷面前说了自己的担忧,是昭王府已经察觉到宁熙身份有异,亟需找到认证,还是单就此事敲打侯府?
宣平侯偏向于后者,顾老侯爷又问顾宁熙的意思。
“这是你院中人,你如何看?”
顾宁熙一礼:“孙儿想先去探探昭王殿下的口风,再做打算。”
她遇事沉着,顾老侯爷微微颔首:“去吧。”
这两日顾宁熙一直没有忘记吟月的事,左右为难。如今昭王府的决定,像是无形中助推了她一把。
去昭王府的由头也是现成的,先前昭王殿下替他回绝了齐国公府的婚事,她还没有登门道谢。
在三千御林军隔开的一条通途中,陆憬先行回王府休整,容后再入宫请安。
日光灿烂,凯归的将士们随在昭王殿下身后,意气飞扬。
半日的喧闹盛景渐散,无人在意的午后,淮王陆忱亦率众入城。
他刻意避开了与昭王陆憬同行,城门守将同样恭敬放行。
然马蹄渐渐踏上主街,陆忱目之所及一片冷清。看够了热闹的百姓们各自归家,只余零零落落几人清理着街道。
见到骏马靠近,他们也只是稍加抬首,如常行礼。
跟在陆忱身后的副将不复出征时的神采,午前城中震天的欢庆之声,他们在城外都多有听闻。
“回府!”棋局已下至第三盘,明德帝借棋喻人:“还没有想出破局之道?”
陆憬执了一枚白子,他能如何破解,难不成他还能将元乐变成女娇娥?
面前棋盘之围倒是可解,至于其他的,唯余天方夜谭。
白子落下,明德帝心中暗暗点头。午后这三局棋,祈安下得仍旧颇具章法,近来的政事也没有耽误,反而愈加勤勉。
这孩子年少气盛,一路顺风顺水惯了,总要受些挫折的。情事上的这道坎已经是最为温和无害,明德帝预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格,便由得祈安去折腾。
实在不行,退一万步讲,大晋美人无数。多费些心思,总能替祈安找到几位相似的佳人,聊作慰藉。
天色渐晚,李暨已安排在偏殿备下了晚膳。
明德帝道:“今夜就不必出宫了,留在瑞和殿住上几日。”
“儿臣知道了。”层云蔽月,昭王府寝殿中一片幽暗。连殿角的几颗夜明珠都因昭王殿下觉得耀目,近日都用绸缎盖了去,以免搅扰殿下好眠。
桌案上剩着小半碗安神汤,御医精心拟就的药方,却抵不过阵阵虚妄梦境。
仍是白日里那乘马车,车厢一角逼仄而又昏暗。
软枕抵于马车壁上,他将元乐扣于身下亲吻。
周遭一片寂静,怀中人玉白的面庞染上绯红之色,眸中泛起潋滟水光。
谪仙一般的人唇微微启着,轻喘着气息,任他予取予求。
颈间的肌肤细腻温润,印上吻痕,令人克制不住地想要渴求更多。
官袍的玉带被扯开,青色的外衫褪下,接着是素白的里衣被撕裂。
清脆一声响,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夜风轻轻吹动帐幔,更漏声断。
后半夜,昭王殿下注定无眠。很快到了中秋佳节,朝中上下循例休沐三日。
明德帝与姚皇后崇尚节俭,又因中秋后不久便是万寿,故而下令中秋宫宴不必太过铺张。朝臣们领了赐礼,可早些下值与家人们共聚天伦。
凤仪宫中设了晚宴,陆忱与太子兄长午后便都到了。
他觉得如此甚好,只他们一家四口团圆,没有什么外人,很是圆满。
明德帝被妻儿环绕着,满足之余,又不免遗憾祈安今年依旧不在。
“父皇,儿臣敬您一杯。”
陆忱今日在席上格外热络,作为中宫幼子,他一向受到双亲偏爱。
“好。”
李暨为陛下添了酒,姚皇后看着眼前的景象,笑意盈盈。
宫中以身作则,中秋夜各家府邸自然也不会大操大办。
宣平侯今晚在沈夫人院中过节,提前两日给沁兰院传了话。
年年都是如此,有女儿陪着,孟夫人慢慢也不如何在意。她一清早给婆母请了安,午后便得闲暇,能与女儿一同做月饼。
晴朗的夜幕中,一轮圆月洒下柔和光辉。繁星点点,清风习习。
沁兰院中的下人们得了夫人赏的月饼,若不当值都能回房早些休息。
顾宁熙靠在母亲身畔,陪母亲赏月。
面前小案上摆了三五盏精致点心,孟夫人看着女儿年轻明媚的面庞,搭了她的手,心中是无言的满足与欢喜。
顾宁熙对母亲粲然一笑,再没有什么比眼下更幸福的光景了。
清风朗月,伴人好眠。
梦境中,同样也是这般皎洁的月光。
天上明月高悬,地下宫灯璀璨。
应邀的文武官员们携家眷候于殿中,满面春风。今岁丰收,又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年,昭明殿前的中秋宫宴办得极为盛大热闹。
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在西处的德宁宫颐养天年,早早就传了旨意,不来赴中秋宫宴。殿中的尊位仍旧空着,陛下与贵妃娘娘尚未驾临。
说起这位独得圣宠的贵妃娘娘,朝中许多人都与她相识,或者说,曾同朝共事过。
贵妃娘娘出自宣平侯府。原本废太子兵败,顾氏一门作为废太子的拥趸,门第岌岌可危。在如此风口浪尖时,顾家的二郎君顾宁熙又被指认是女扮男装,罪犯欺君。数罪并罚,无需新朝另寻罪名,人人都以为顾家倾覆再难挽回。
不曾想当今陛下登基后的第二道圣旨,竟是将顾宁熙纳入宫中,册立为贵妃。一夕之间,顾家多了一张保命牌。在新帝清算东宫余党时,顾家除过罪有应得之人,竟勉强保住了门楣。虽说顾家在朝中地位大不如前,但已然是皇恩浩荡。
宣平侯府当下没有子弟出仕,陛下对侯府毫无优待。然对后宫中的贵妃娘娘,却是出乎意料的恩宠万千。陛下登基至今仍空悬后宫,唯有贵妃娘娘一人。
陛下无心纳妃,朝中也没有人敢劝谏。
琉璃宫灯折射出华美光芒,由远及近,内侍声声唱和:“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满殿宾客齐齐恭敬行礼:“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秋。”
难得见祈安这等失意模样,明德帝又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在外头受了情伤,还知道想家了?
他倒真想见见那女郎,竟能让他的祈安魂牵梦绕至此。
陆忱一扬马鞭,说罢也不等身后人,能日行数百里的宝驹一骑绝尘。
不出一日的工夫,昭王殿下便已将事情安排妥当。
王府书房内,茶水刚放至四五分凉。
秦钰从昭王殿下话语中听明白了顾大人的意思,稍加沉吟。
陆憬接着道:“元乐有言在先,并非是秦家姑娘不好,而是他们二人间差些缘分。”
其实前日在望云楼中,秦钰已隐隐看出了两分。顾大人对妹妹无意,之所以一直照顾妹妹,不单是因为当年的同窗之谊,也因为顾大人本身就是良善之人。他对妹妹并无别样的情愫,此事只是妹妹一厢情愿。
姻缘之事不可强求,陆憬道:“元乐也是一番好意。与齐国公府结亲对他而言有益无害,但他不愿秦家姑娘卷入侯府纷争。”
陆憬递了一封书案给秦钰,先前元乐与南安侯嫡女的旧事,他早就命人查得一清二楚。
秦钰阅罢,难怪母亲着急此事,想要嫁入宣平侯府的姑娘还真不少。
利弊权衡清楚,宣平侯府的后宅确乎不好相处。
秦钰对这桩婚事本也有犹疑,原本想着若顾大人真心爱护妹妹,那妹妹的付出还是值得的,他亦会在婚后帮扶他们。
但顾大人既体面地婉拒了此事,婚嫁本就是你情我愿,秦钰不会多介怀。
陆憬道:“除了元乐,京中你若是看中了哪户人家,本王皆可相助。”
“臣谢过殿下,多谢殿下费心。”
秦钰不无歉疚,本是两府的私事,竟将殿下卷了进来,为他们周旋。
好在事情告一段落,秦钰瞧淡然品茗的昭王殿下,不由想到些旁的无关紧要的细节。尤其他方才看昭王殿下说话的姿态,倒有些……有些?
秦钰实在形容不出来,不过当“正宫风范”四个字浮现在他脑海中时,他自己都笑了,觉得真该趁闲暇多读几本书。
他低头喝茶,思索回去该如何与妹妹和母亲交代。
月明星稀,王府寝殿中的陆憬辗转难眠。
他一闭上眼,耳中就响起白日戏台上咿咿呀呀的迂腐唱词,还有丽娘与表兄深情脉脉的对视,还有丽娘拒绝权贵的决绝目光。
什么表兄表妹,什么青梅竹马,荒唐,太荒唐了!
月光照入殿宇,后半夜仍未入眠的昭王殿下猛然坐起身。
——不对啊!
他孟铭轩四年前才入京,与元乐相识不过三载,算哪门子的竹马!
真要论与元乐一同长大的情谊,论青梅竹马,分明他和元乐才是!!!
第 68 章 竹马
白日里看了出女扮男装的戏,顾宁熙心底憋闷得慌。
分明是惊才绝艳的女郎,已经足够在朝堂立足,做出了一番成绩。怎么一恢复女儿身,就要主动回乡嫁人了呢?
表兄再好,哪里比得上自己可靠。
顾宁熙想不明白丽娘的抉择,偏偏这出戏近来在京都还很是风靡,昭王府的戏台上会唱《半生缘》倒不足为奇。
原本第二日顾宁熙不打算再去听戏,但毕竟是昭王殿下给她下的帖子,她还是如期赴约。
晨起才到工部,路过中央尚书大人的值房时,顾宁熙瞧他的房门闭着,像是在与人议事。
顾宁熙回到自己的值房坐下,接着做前日未办完的差事。
此事周郎中要得有些急,顾宁熙赶着进度,估摸着后日就能交还给他。
直忙到巳时,顾宁熙去窗前站了站,发现尚书大人的房门还未开。
她忍不住小声问向同值房的何主簿:“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何主簿与她年岁相仿,二人在工部常一起办差。
“昨日就开始了,”何主簿消息灵通些,“哦对,元乐兄昨日在惠文堂。我听说与周郎中有关。”
周郎中是他们的上官,办事勤谨,资历深厚,就是可惜仕途缺了些运气,四十岁上下还只是正五品的郎中。不过他在工部很有口碑,侍郎大人也很器重他。
顾宁熙笑了笑,想起上回周郎中还赞她刻苦。但其实周郎中才是工部最勤勉之人。好几回她下值时,周郎中屋中的烛火还是亮着的。他一向如此兢兢业业,工部中人都习以为常。
既开了话匣,何主簿也允许自己放下手中的公务,稍稍休息一二。
他说起几件近来京都的大小事,有些顾宁熙知道的,便与他交谈几句。
何主簿又道:“你听说了吗,昭王殿下昨日好像回京了。”
“是吗?”周郎中捏紧茶盏,从一开始,他就被对方牵引了神思。
官场浸润多年,周郎中并未自乱阵脚。
他选的雅间墙垣厚实,又带了数位家仆在外以防万一。周遭他可确信无人监看,方才的谈话顾宁熙依旧拿不到证据。
顾宁熙的目的也并不在此,她只是想确认周郎中是否当真拿了她的东西,以免冤枉无辜之人。
他的反应已说明一切。顾宁熙等了两日,在万寿节前迎来了自己的擢升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百工乃经国之基,六部为理邦之本。今工部主事顾宁熙,夙怀瑾玉之质,久负干济之才。任事以来,恪勤匪懈,规划精详。典司匠作,运巧思于规矩之内;董理工程,见实效于旬月之间。
兹特进尔为工部郎中,晋秩五品。另赐纹银百两,以示嘉奖。望尔承此殊荣,益展长才,不负朕简拔之至意。钦哉。”
顾宁熙叩首:“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双手接了圣旨,对自己越过从五品员外郎,径直成为正五品工部郎中颇感意外。
旨意握在手中,她仍有些飘飘然。
周郎中的圣旨先她一步,陛下提拔他为从四品少司农,去往地方革新农具,将曲辕犁广而用之。
此乃实差,等到外派三五年做出政绩,周郎中便可顺理成章荣膺工部侍郎。
工部的同僚们纷纷围上前来道贺。虽说他们隐隐约约察觉到些暗流涌动,尤其知晓曲辕犁竟成二人合力所作。但得益于周郎中和顾宁熙素日的好名声,兼之二人一同升官,同僚们自然道喜为上,没有谁会提起些不合时宜的话。
与顾宁熙同一值房的何主簿为友人庆贺之余,又不免酸楚。不过侍郎大人已经提点过他,只要他好生完成手中差事,工部主事的位置他便有机会够一够。
顾宁熙剩下半日都是欢喜,想着自己此番连升两阶,也确实占了些运气。
适逢陛下万寿,厚赐群臣;兼之朝中主要政事从军务转向民生,工部的作用日益拔高,亟需人才。
何主簿笑道:“依我之见,陛下还有点元乐兄为世家子弟表率的意思,激励后进。”
朝廷开科取士,寒门子弟有机会入朝为官,事事勤勉。世家子弟却渐有怠惰之风,难得出了位人才,明德帝自然愿意褒奖。
况且于功名上顾宁熙也无可挑剔,十七岁的一甲探花郎,仕途本就会比寻常进士更为顺遂。
顾宁熙思量清楚,等她在工部郎中任上兢兢业业干上三五年,外放时她便可顺利升至四品,也算是一方大员,足够安顿母亲和自己的日子了。
消息传回侯府,宣平侯来沁兰院中用晚膳时亦夸赞了顾宁熙几句。又提点她莫忘皇恩,戒骄戒躁,往后更要勤谨奉上。
顾宁熙一一听了,宣平侯欣慰之余又不免遗憾。若是三郎能有家中姊妹们的一半,他又何愁后继无人。
随升官的旨意,顾宁熙还得了陛下赏赐的白银百两。她已经算过,除了能一举还清先前借阿姊的银钱,还能剩下一多半。
不过顾宁熙听闻今夜沈夫人院中气氛很不好,她想了想,还是过两日再去寻阿姊为宜。
月朗星稀,乐游院主屋中烛火明亮。
顾宁熙笑着道:“母亲,还没瞧够啊?”
簇新的一套官服悬于屏风上,是朝廷织造署午后送来的。
但凡朝中有什么升官的动向,都是织造署中最先知晓,以便提前预备官服。
孟夫人的指间小心翼翼拂过缎面,含笑道:“这颜色可真好看。”
五品文臣便可着绯色,等到了四品官服便是深红。
虽说更盼望着女儿能觅得良缘,嫁位如意郎君,但女儿能如此得朝中看重,孟夫人心中还是骄傲的。
她又不无担忧:“如今你升了官,只怕朝中盯着你的人会越来越多。你父亲说得没错,万事一定要小心为上。”
“孩儿知道。”
顾宁熙心中有数,欢喜三两日也就罢了,她不可太得意忘形。
原本升官可摆筵席庆祝,但顾宁熙思来想去,若是要宴请好友,第一位相邀的应该是昭王殿下。偏生他的身份不大合适,可若是不请昭王殿下,顾宁熙心底也过意不去。
几番思量,顾宁熙干脆不摆筵席。毕竟她在工部已足够惹人注目,低调行事些也好。
她只与表兄私下一聚,略略饮了几杯酒相庆。
表兄还赠了她一套文房四宝,砚上雕刻青云如意纹样,愿她平步青云。
顾宁熙笑道:“我倒觉得,能事事如意便好。”
二人碰了杯,瞧她眉宇间俱是欢欣笑意,孟庭也由衷为她高兴。
话题回到原点,周承仍是那一番话:“顾大人凭什么觉得,昭王殿下能理会这等琐事?”
且不说顾主事乃太子中允,东宫官属。单说他与昭王殿下的旧怨,那封贬斥昭王出京的诏书可是出自他之手。
再说前段时日顾主事自请随昭王殿下出京,言辞恳切,昭王殿下可曾答允?
周承再清楚上官们的心意不过,只要政绩在工部,出自哪位下属之手反而没那般重要。甚至于,他们会竭力避免节外生枝,力求太平和顺。
“他不是理会我。而是无论谁处于我这个位置,只要昭王殿下知情,他都会出手相助,主持公道。他秉性如此,这些年从未变过。”顾宁熙泡了第三道茶,将话语奉还,“我与昭王殿下相识的时候,周大人,您还没入仕吧?”
对方神情太过从容,周承心底不得不怀疑起来。
良久,他缓缓道:“顾大人可还记得自己打造这件犁具的初心?难道不是为了改善百姓生计?如今曲辕犁能更快发挥出效用,造福天下。顾大人又何必刨根问底,阻碍其进程。难不成顾大人入仕只是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并非为百姓谋福?”
“恕我直言,周郎中入仕的本心又是什么?您如果当真一心为民,那么翻阅过我在工部库房的借阅记档,猜到我在打造农具后,您为何不与我齐心协力?反倒是取走图纸,独占功劳?”
她丝毫不接话,周郎中哑然无声。
顾宁熙端了茶盏:“从来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既是属于我的东西,我为何不能争?”
她话音落,雅间中再度陷入沉默。
对面半步不肯相让,周承掌心沁出薄薄冷汗。
在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面前,他已断言图纸出于自己之手,覆水难收。
原本以为顾主事失了太子殿下的信任,无凭无据宣平侯府也不便出面,他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谁能想到对方运气如此之好,竟有昭王殿下作人证。
像是看透周郎中所想,顾宁熙道:“不是昭王殿下,也会有旁人。如此耗费心力的一份图纸,周郎中为何觉得我会不留后手?”
甚至人选她都已经想好,可以临摹一份图纸交给武安侯。他与工部事务毫无牵扯,为人正直,且因木战车一事欠了她人情,请他帮忙做个见证再合适不过。
只不过那晚昭王殿下恰巧遇上,他的身份更为贵重,顾宁熙便没有再多此一举。
知晓周郎中心底已然动摇,顾宁熙道:“此事闹到御前,恐怕谁都不好看。周大人难道当真要与我赌一把,赌我能否请动昭王殿下出面?”
周承捏了空茶盏:“那顾大人的意思是?”
“您的图纸我看过,我承认,我力有未逮。”
周郎中对犁铧的改进是她所不能及,他十几载的资历绝非是摆设。若换了她,只怕再钻研上数月也未必能有周郎中一半的效果。
“我不否认您的心血。”顾宁熙道,“我只想得回我应得的那一部分。”
“如若不然,”顾宁熙给周郎中添了满满一盏茶水,“周大人也不要指望我会息事宁人。”
顾宁熙数了数日子,他去陇南还不到一月。
何主簿道:“我有好友在南直门当差,见到了昭王殿下率亲卫策马入京。”他感慨一句,“到底是昭王殿下,连办地方政务都能比旁人快上一倍。”
顾宁熙玩笑道:“你少说些闲话,你也能快不少。”
“这不是顾兄要听,我才讲的?”“
何主簿颇能自洽,午间休息时依旧孜孜不倦地打听着工部的消息,回来后热情地传给顾宁熙听。
“好像是周郎中新制出了一件犁具,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都赞不绝口,已经同时拟了奏案,呈上去供陛下御览了。”
工部出了人才,也是两位长官慧眼识人,有荣与焉。
周郎中立下大功一件,外头已经有人围着提前道贺。
话题中的人物还是那副沉稳的模样,谦逊有加。
又有人说想看看周郎中发明的新犁具,他亦颇为慷慨,立刻便让长随拿了出来。
众人传阅着,赞叹着,纷纷感慨于周郎中的巧思。
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心情都不错,并未对此加以约束,由得下属们热热闹闹地学习。
等那份别具一格的图纸传了一圈到顾宁熙手中时,原本埋首于案牍的她倏忽停了一切动作。
大晋百姓耕种惯常用直辕犁,而这份图纸上的犁具,大胆地将直辕、长辕改为曲辕、短辕,与她连月来钻研的江东犁有七八分相似。
不,不单是相似,是在相仿中更胜过她的江东犁。
当初在京郊见到的江东犁,顾宁熙描摹下图纸,已对其改进不少。她一直想给江东犁再加一处机关,以便自如控制犁铧入土的深浅,从而适应深耕或浅耕的不同状况。然她试了数种办法,始终不得其法,翻遍工部的图册也没能找到太多思路。
而眼前的犁具,将困扰她数月的难题圆满解决。至于其他部件,与她的江东犁如出一辙,只在细节上稍有调整。
外间仍是喧闹的谈笑声,而顾宁熙的值房内一片寂静。
她索性将窗子推得更开,望向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周郎中。
对方不经意间与她对上了视线,很快转开。
顾宁熙抓起图纸出了值房。
十余步的距离,走入人群中,再抬眸时她已恢复了平静神色。
她开口,笑问道:“周大人的犁具独辟蹊径,您可是从古籍中得的想法?”
改直辕为曲辕,既大胆又创新,确实需要费些思路,她的问话不算稀奇。
周郎中不慌不忙:“的确如此,也算是机缘巧合。”
“不知是哪一本古书?”顾宁熙追问,“工部中可有,我正好借阅一二。”
她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周郎中却含糊其词,客气道:“翻的书太多了,我一时倒想不起来。顾主事见谅,容我回去找找。”
便有人捧道:“周郎中博览群书,吾等应多多向周郎中看齐才是。”
筵席止,庆功宴乱作一团。淮王陆忱被紧急挪到了后殿,由赶来的御医们轮番救治。
帝后皆守在后殿,太子与昭王殿下安置过昭明殿中情形,亦随后赶去。
太医粗粗诊治过,淮王殿下分明是中毒之相。
望着昏迷中仍在蹙眉喊疼的孩子,许久不曾落泪的姚皇后红了眼眶。
明德帝同样心焦,此时此刻担起了君父的职责:“淑华,你安心。朕一定会为我们的孩子作主。”
所有赴宴的臣工俱被留于席上,在今夜真相水落石出前,一个都不能离开。
群臣们窃窃私语,朗朗乾坤,竟有人胆敢在陛下面前对当朝亲王下毒,居心何等险恶。
顾宁熙望外间晦暗天色,纵然知晓风雨欲来,却没有想到是这般迅疾。
第 69 章 变故(两更合一)
临近子时,陛下身边的总管方来宣旨,候于昭明殿中的群臣可自行归家。
并无任何的盘问与搜查,候了两个时辰有余的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出了昭明殿,未有分毫抱怨。
偌大一场庆功宴,在一片慌乱与猜疑中匆匆收场。
顾宁熙随在文武臣工中,与表兄对上了视线。
今夜情势太过混乱,他们不宜多说话。
百官中无一人被扣留,顾宁熙垂眸,那便是代表宫中已经查明投毒之人不在席上?
脚步迟滞时,顾宁熙回眸望了右首那张空着的席位,眼底划过一抹担忧。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淮王骤然出事,想也知道与夺嫡拖不了干系。
昭王殿下累累军功上又添力挽狂澜、平定河北这一桩,在地方的民望达至顶峰。无论是太子还是淮王,只怕都有日夜难安之感。
宫门未落锁,顾宁熙的车驾与武安侯谢谦停在了同一方向。
擦肩而过时,顾宁熙低声道:“小心些。”
此案就算不冲着昭王殿下,也必定要动他身边人。
谢谦无声点头,心中却想,连一场庆功筵席都等不了,可见他们忌惮殿下到何种地步。
拜见过工部尚书大人,她在工部的日子还算清闲。
兄长则在西山兵营中,十日轮换一次回府。宁静的午后,高进代帝王来长庆宫送赏赐时,容妃娘娘正把玩着手里的一柄木弹弓。
他行了礼,瞧见前日送来的一对夜明珠,三斛南海珍珠,还有那柄黄杨木嵌玉的莲花如意都还搁在一旁八仙桌上。
他赔了笑,呈上今日陛下给长庆宫的赐礼礼单,皆是丝路上的外邦贡品,新奇且贵重,库房里难得一见。
容妃娘娘面上却未有多少欢喜神色,依着礼数谢了恩,随手抓了几枚珍珠给他作赏。
高进受宠若惊,推辞一番才受了赏,一五一十回到朝宸宫复命。
陆憬合上手中书案,这几日瑜安皆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不知是因为当真想去元宵灯会,还是年节思乡。
他发觉自己渐被她牵动思绪,许是近来政务清闲,倒引得他为这些俗务烦恼。
罢了罢了,由她去罢。
到了晚间,嬷嬷传来帝王吩咐,请容妃娘娘入朝宸宫侍寝。
顾宁熙早有所料,无可无不可。
沐浴完,因是天冷,便披了件外裳,在寝殿中等着陆憬。
“陛下万福。”
她曲膝行礼,被陆憬抱去榻间。
丝制的寝衣褪开,帷幔由君主挥下。
当了数日差,一向风平浪静。“娘娘若是倦了,不若去厢房歇息片刻?”
林嬷嬷已叫人收拾出了一间上房,顾宁熙望了望外间夜色,甫一用过晚膳陆憬与靖平王便去了书房议事,至今没有传回消息。
她等得累了,又不能先行回宫。
“多谢嬷嬷。”她领了林嬷嬷的好意,起身时扶过鬓边歪了些的步摇。
林嬷嬷在前引路,穿过垂花门,带着顾宁熙往东处走。
到靖平王府做客多次,顾宁熙一向少进王府后院。
她记得前些日子所读史书中提过,南安六年靖平王大胜而归,明帝亲自下旨为他扩修府邸,许多地方都按了宫廷规制,工匠们不敢不尽心。
一队队侍卫巡查井然有序,许是因为陆憬在府上,王府戒备愈发森严。
“那一处可是苏小姐的院落?”
顾宁熙远远指了指有灯火的一方小院,虽说离得不近,但隐隐可见其中的精致气派,像是女儿家的住所。
林嬷嬷道:“表小姐的院子在西处,不在此。”
同在王府中,但一东一西隔着,除了表小姐特意来请安,平素也甚少遇到。
顾宁熙觉得奇怪,靖平王至今未娶,后院也无侧妃侍妾。
这般规格的院落,不像是王府寻常人能住的。
温嬷嬷显然不愿多提,顾宁熙未多追问。
“娘娘请。”黄昏时分,帝王御驾至长庆宫中。
温嬷嬷带人接驾,小心禀告道:“回陛下,娘娘尚在御园,老奴已差人去请。”
“不必了。”估摸着人还生着气,陆憬大约知道她在何处,“朕去寻她便是。”
离长庆宫最近的一处御园中,新扎起了一架秋千。
“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圆桃自觉退开,顾宁熙安坐于秋千上:“陛下万福。”
自从靖平王府回来后,她在马车上随口向陆憬提及了此事。
不出两日,陆憬竟真的命人为她搭起了架秋千。
“天冷,也不加件衣裳。”
圆桃难得乖觉一回,跑回长庆宫去取娘娘的披风。
“出来时不冷。”顾宁熙心安理得地由帝王推着秋千。
“就这么喜欢这里?”
“陛下的心意,能不喜欢么。”
虽是奉承之语,但听来格外顺耳。
顾宁熙比了比,道:“我还想在这儿挂一串铃铛。”
跟靖平王府相比,她总觉得少些什么,找不回那日的感觉。
陆憬无有不应:“王叔府上的东西,你倒瞧什么都好。”
饮食如此,连架秋千亦如此。
顾宁熙没有否认:“还好有陛下的面子。如若不然,我怕是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她与陆憬透了句心里话,“毕竟我是顾家女,王爷大约也不想见到我。”
顾顾两家的恩怨,是剪不断理还乱。
偏生父亲还要他们兄妹二人与靖平王交好,着实为难。
“并非如此。”陆憬却道。
暖阁中收拾得甚是雅致,留了几名侍女于外间侍奉。
顾宁熙在贵妃榻上坐下,闲来无事与圆桃开始打双陆。
再往前不远就是靖平王的致清院,陆憬大约就在那处议事。
六部与翰林院同在宫城脚下,闲暇时分,顾宁熙受刘喻之邀,往翰林院弈棋。
自他们二人在宁国公府寿宴相识后,刘喻一直惦念着那盘未尽的棋局。因顾宁熙称病,故而未能相邀。
二人对弈互有往来,顾宁熙胜四负六。
她落下一枚黑子,对侧清俊温润的公子出身清贵文臣世家,同谢谦一样为陆憬伴读。只不过谢谦作为新胜的少将军,盖去了他大半风采。
棋品见人品,二人弈棋时从不谈其他,心底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承让。”顾宁熙险胜一招。
二人细细复盘眼前棋局,他们分出自齐梁,彼此切磋能进益不少。
估算着到了时辰,顾宁熙起身:“我先回工部,告辞。”
刘喻礼貌颔首:“改日再与顾公子切磋。”
顾宁熙笑着应下,又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兄,不知可否?”
“自然。”“二哥。”顾宁熙弃了车驾,将平淮留在了宫墙外。
身后那道宫门离她愈来愈远,巍巍皇城,长长的宫道似乎走不到尽头。
无需人引路,朝宸宫她来往过数次,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陌生。
“顾公子。”高进候在书房外,稍稍一礼。
“我要见陛下。”待到了靖平王府外,陆憬与靖平王仍在议事。
王府的管事客客气气请了顾宁熙入府,在偏厅备了茶点。
她是初次踏入靖平王府,随着侍从一路走着,见这座煊赫府邸占了整整一条街。
所去的偏厅在东院,顾宁熙于偏厅坐下,屋中陈设隐隐可见大梁风貌。
她拨了拨白瓷茶盏,这一等便等到了夕阳西斜。
王府中晚膳已备好,陆憬携了她在王府用膳。
原本与陆憬同桌进膳已是煎熬,加上一位不苟言笑的靖平王,顾宁熙只当以毒攻毒,更加无所谓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靖平王府的饭菜意外合她的胃口。为着陆憬,王府特意备了两份菜式。靖平王出身北梁,他那半自是便北梁的口味。虽与徐州城中菜式还是有些偏差,但顾宁熙竟很是喜欢。
她夹在陆憬与靖平王之间,有侍女布菜,便安静低头用饭,也好避开他们二人的目光。
这一顿饭无甚君臣规矩,顾宁熙发觉陆憬与靖平王私交深厚。
从大梁至北齐,顾宁熙还是头一回吃上这般合心意的一顿饭食。
用罢晚膳,夜色已笼罩皇城。
谢谦亲自送了他们二人出府。
“王叔留步。”
王府外,谢谦目送马车离去,方吩咐人关了府门。
今日见到这位顾家姑娘,倒是乖巧。既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人,若有机会还是需再试探一番,以求没有闪失。
他想起锦囊留在了偏厅,回去寻之时,侍女方在收拾膳桌。
“王爷。”
察觉到主子的目光,侍女倾倒的动作一顿,惴惴不知是否做错了事。
谢谦却未语,顾家那位姑娘的位上,碗盏中藏了些许冬菇。
看起来,侍女夹去的这道烩时蔬她是一口未动,只小心掩了起来。
是出于礼数么?
忆起些许往事,谢谦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高进摇头,并不敢通传:“陛下尚在处理朝政,传令过不见人。”
“好。”
她立在书房外,看着浮云流转,安静等候。
随着天边光亮淡下去,心绪一点一点归于平静。直到暮色四合,帝王开恩召见。
“陛下何意?”
书房中,唯他们二人,她只向帝王问出了这一句。
御案后的君王不答反问:“朕记得,顾家有唤作顾瑜安的姑娘,不是么?”
帝王轻描淡写一语,欺君之罪尽显。
理智回笼,所有的愤懑与屈辱压下,顾宁熙心底陷入一片冰寒。
“自然有。”她道。
像是早有预料她的答案,陆憬淡淡道:“那便退下。”
会有“顾宁熙”替她赴任,而留在宫中的,只能是顾瑜安。
“倘若,”顾宁熙直视陆憬的眼眸,最后道,“倘若陛下有朝一日厌烦,是否可以放臣出宫?”
有了名位,终身都要锁在这座皇城之中。
陆憬居高临下,目光中带有怜悯:“怎么,瑜安已沦落到要等人厌弃?”
同兄长打过招呼,归云院内,顾宁熙瞧着那份调任的公文,仍觉有些不真实。
“后日便要启程?”顾宁婉讶然。
“走的是急了些。”行囊一时不知该从何收起,好在檀佳处事周到细致,请示过顾宁熙,先行带人忙碌起来。
“你这一去,大约要多久?”
兄长问及,顾宁熙摇头:“不好说。”
工部什么消息都未透露,她也是一问三不知。
她收整好公文,却想起了另一事。
今日御书房中,陆憬无故问起京郊堤坝修筑一事。
那么自己自请往京郊,他必定是知道的。
半月前她于陆憬书房中见到那封请修水利的奏案,便动了心思。
稍加利用清涵郡主议亲之事,虽有康王的名目遮掩,但此事确实是她刻意为之。
如若陆憬看穿,为何还放了她离开?
调任的文书上加盖了工部的公印,白纸黑字,是她顾宁熙的名字。
“你可知朕为何要顾宁熙去工部?”
陆憬的问话蓦地划过她脑海:“兄长,我——”
管事在外的禀告中断了她的话语:“二位公子。”
“何事?”顾宁婉示意顾宁熙先噤声。
管事无要事自然不敢搅扰:“宫中有圣旨将至。宣诏官还有半个时辰到府上,先遣了人通禀消息。”
不到一月,魏宁侯府已接了两道圣旨。
“知道了。”顾宁婉沉声道,“让府上人先预备起来。”
“是,公子。”
魏宁侯府上下本就是北齐朝廷安排的人,这些事务无需另外调教。
打发了管事,顾宁婉转向顾宁熙:“你方才要说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顾宁熙将公文夹在要带走的书中,“先应付圣旨罢。”
“好。”顾宁婉先回自己院中更衣,毕竟半个时辰还是仓促了些。
未时三刻,魏宁侯府所有人等都候在了正院外,悉听圣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尔魏宁侯幼女顾瑜安,祥会鼎族,体仁则厚,敏慧冲怀,端静惠和……”①
几乎是在听到顾瑜安这个名字的一瞬,顾宁婉的心沉入谷底。而后宣诏官一字一句,他全然听不在耳中。
“着选顾氏女入宫闱,另择吉日行册封嘉礼。钦哉。”
宣诏官的尾音回荡在前院,他笑吟吟将圣旨递与顾宁婉:“恭喜二位公子。听闻贵府千金抱恙,陛下特令不必亲自出来候旨,当真是陛下爱重。”
那封圣旨如有千钧,顾宁婉听着宣诏官恭维,迟迟没有接过。
他看向跪在身侧的顾宁熙,欺君与抗旨的念头在他脑海愈演愈烈。
顾宁熙没有看他,镇定着接了旨意。晚间的榻上,被褥堆于一旁,顾宁熙摆了一张小几。
她近来喜欢打双陆,邀了陆憬对坐两旁同玩。
投骰全凭运气,少看谋算。
顾宁熙手气极佳,一连胜三局,赢下陆憬三百两银,徒留陆憬对着棋盘无可奈何。
“再来一局。”朝宸宫内,顾宁熙已卸了簪环,墨发柔顺地散着。
换下华服,此刻寝殿之中,女子面颊飞红,染上了几分醉意。
陆憬在她唇畔亲了亲,瑜安饮的是外间贡来的葡萄酒,初时不觉有什么,后劲却极强。
懵懵懂懂的模样,惹人爱怜。
他将人横抱起,带去榻间。
衣带解开,起初瑜安乖顺地由他亲着,主动送上樱唇。
却在寝衣将将褪下时,躲去了榻里间,星眸无辜地望向他。
他知她醉了,已被她撩拨起几分火气,耐着性子笑问道:“怎么了?”
寝衣又滑落些许,瑜安道:“殿下……可要迎娶正妻?”
陆憬起了兴致,从少年时起,他便未碰触过这等娱具。虽是简单,远不及围棋精妙,但别有一番乐趣。
顾宁熙深谙见好就收之道,悠悠收了三百两的银票:“困了,该歇下了。”
陆憬:“……”云雨事歇,女子白皙细腻……满是欢好痕迹,无力地靠在他怀中。
陆憬修长的手抚过她的面颊。时至今日,他仍有立世家女为后的心思,以平衡朝廷与后宫。
“朕以为,你是足能够自保的。”“顾大人!”
行走在宫道上,顾宁熙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身。
女子一身娇俏的红裙,因脚步走得急,鬓边的步摇晃着。
“郡主安好。”顾宁熙拱手一礼。
能在此遇见顾家三郎,清涵郡主有些惊喜:“我入宫来给姨母请安,可巧碰见顾大人。”
顾宁熙在工部为官已有半月,清涵郡主转换了称呼。
宫中的淑宁太妃,与康王妃乃是嫡亲的姐妹。昔年姊妹二人一嫁入宫中为妃,一嫁入康王府,传为了一段佳话。
“听闻顾大人近来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有劳郡主挂念,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并无大碍。”
瞧他气色如常,清涵郡主点点头。
顾宁熙适时道:“陛下召臣尚有要事,不便多留,先行一步。”
难得遇上,清涵郡主本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只不过皇兄召的人不可耽搁,若是顾家公子能得皇兄器重,也是件好事。
二人在宫道口分别,顾宁熙去往朝宸宫,清涵郡主则往寿安宫的方向而去。
这一段插曲并未放在顾宁熙心上,陆憬今日要她留宿宫中。
“明日非休沐之期,臣尚需应卯。”
“怎么?”
“是。”
顾宁熙安静下来,皇帝有兴致,容不得她是否愿意。
月光黯淡,帐中旖旎。
近半月陆憬召她并不多,每次……愈发久。
顾宁熙数着时辰,说是纳妃,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呜——”
走神引起了帝王的不满,顾宁熙在榻上已然不同陆憬较劲。
数回下来,陆憬在此事上略微有点长进,是他将来的后妃有福。
动静久久未歇,不知过了多久,顾宁熙昏昏沉沉睡去。
怀中人面颊绯红,也只有此刻,顾宁熙在他面前才会显露出几分本性。
顾家三公子也好,代郡中的瑜安也好,从来都是笼罩一层厚厚的面纱。
他很期待她揭下面纱的真实模样。
顾宁熙与顾瑜安不同。从前代郡城中的顾瑜安,仿若一幅华美的丝帛,精致,脆弱,让人不住地想要呵护。而褪去面纱后的顾宁熙,却宛如一幅意境画,灵动而又千变万化,让人一步步沉溺其中。
红烛帐暖,一夜旖旎。“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归云院内,顾宁婉挥退了所有人,握着圣旨的手已经发白。
瑜安这个名字,是父亲私下为她起的。应大师之语,寓意平安顺遂。家中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晓,断不会传给外人。
他将圣旨拍在桌案上,顾宁熙却一语未发。
顾宁婉心中焦躁,身为兄长,极力克制着情绪。
前因后果瑜安不提,那便暂且不论。眼下最要紧的,是要保住妹妹。
父兄远在北梁,魏宁侯府一切大事都要他们拿主意。
三日后入宫,宫中催得那般紧急,他上哪儿去找一个“顾瑜安”来顶替入宫?
稍有不慎,就是欺君大罪,诛连顾家满门。
“兄长,”顾宁熙声音平缓,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进宫一趟。”
魏宁侯府的车驾很快备好,平淮扬鞭,马车向皇城的方向疾驰。
街景自两旁闪过,北齐皇都繁华而又安宁。
宫门口宿卫的禁军尽忠职守:“宫中有令,外臣无诏不得入见。”
马车被拦在了宫门外,顾宁熙下了车驾,示意平淮退后。
这一处的动静很快请来了今日当值的禁军副统领,魏宁侯府的马车标识他自是认得。
“顾公子可有陛下传召?”
“未曾。”顾宁熙坦言。
禁军副统领不假辞色:“那么,公子请回。若是擅闯,罪名可不轻。”
暖阳洒落,重重宫门后的殿宇泛着金色的光。
顾宁熙唇畔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陆憬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没有他的旨意,自己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如此棋局,如何能胜。
平淮未带佩剑,警惕地审视眼前威胁着主子的人。
禁军上前几步,只待吩咐。
禁军副统领最后警告道:“顾公子请回,莫要——”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阳光下,顾宁熙手中取出的玉令渐渐清晰。
他看清此物,登时单膝跪于地。
见此玉令,如见陛下。
禁军跪了一地,恭谨肃穆。
“我可否入宫?”
从代郡之中取得的玉令,陆憬并未收回。顾宁熙只觉自己的境地可笑,全盘受制于人。
副统领再不敢阻拦,洪亮的声音响彻在宫门外:“放行。”
禁军队列齐整,让开一条路,容马车同行。
“顾公子请。”
二人很快收拾了床榻,顾宁熙睡去里间,陆憬吹熄了烛火。
殿中沉入昏暗,只不过么,若想安眠,为时尚早。
寝衣翩然落地,一室旖旎。
宣诏官又说了好一会儿吉祥话,最后道:“三日后辰时宫中即会来接顾小姐入宫,还请府上早为顾小姐打点。”
散值后归府,用晚膳时顾宁婉道:“你这半月常去翰林院对弈?”
“工部无事,无妨。那位刘修撰刘大人是真心爱棋,也是官场中难得的心思纯正之人。”
顾宁熙如此说,顾宁婉没什么不放心的。
虽然陷在北齐,但日子还是要好生过下去。
陛下有意命昭王殿下出镇洛阳的消息,一夜间传得人尽皆知。
昭王府书房内,甄源、谢谦、秦钰、韦范四人面对面坐着,皆是一模一样的愁容。
从宫中回来,殿下已将自己在书房中关了一夜一日,水米未进。
谁都想劝,可谁都不敢劝,更不知该如何劝。
陛下欲将江山分而治之的打算已经传出朝堂,将难题摆在了殿下面前。
从晨起坐到午后,四人商议不出任何所以然来。
殿下若是答允,且不说殿下身上要背着一辈子弑弟的疑云。一旦殿下去了洛阳,只怕此生都没有办法名正言顺登上大晋帝位了。
江山是他们追随殿下亲手打下来的,他们比任何人都不愿见到战乱再起,百姓流离失所。
一旦分裂,往后若再要一统,唯有东西开战。
若无统一的中原疆域,拿什么和狼子野心的突厥抗衡?他们更怕西面疆土对突厥称臣,前后夹击洛阳,届时无论谁胜谁负,百姓必定困苦不堪。
四人商议了整整一日,束手无策。直到临散值的光景,书房外响起孙总管惊喜的声音:“顾大人来了?”
孙敬亲自迎出去,不多时在寒风阵阵中,接了顾大人到书房。
顾宁熙是带了花折羊糕和胡麻饼来,正是永阳坊永安街上第三家。
从前昭王殿下心情无论多不好时,这家的吃食他总能用一些。
天气太冷,顾宁熙一路赶过来,尽管保存得再仔细,糕点也都凉透了。
她只能把这些吃食交给孙总管,先去王府灶上热一热。
孙敬忙不迭命人去办了,外间风大,他留顾大人在书房中多坐一会儿。
朝中的风向几人心照不宣,昭王殿下出镇洛阳绝非上策。
可偏偏陛下的命令,叫殿下左右为难。黄昏时分,御驾到了长庆宫。候在殿外的女子换了绯红色的宫裙,烛火掩映下,发上珠钗愈见华光,却夺不去女子容颜半分光彩。
这般费心盛装,显然是为了今夜。
陆憬轻颔首,心底升腾起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满足。他扶起行礼的女子以示恩宠,执了她的手入内。
传膳时,菜式由温嬷嬷一一精心打点过,确保没有疏漏。
用罢晚膳,陛下自然是留宿长庆宫中。
守夜的宫人远远候在廊下,陛下起居注中,高进再添上一笔,不得不感慨容妃娘娘之受宠。
是了,这般清冷绝艳的美人,愿意放下身段费心讨好,本身便是一件妙事。哪怕只是稍稍使些手段,有几人能抵挡。
寝殿内的红烛不知燃到几更。顾宁熙的墨发散于枕间,承受着身上人缱绻的吻。
虽不能感同身受,但谢谦多少能明白昭王殿下的心境。
他道:“若是此事放在我身上,换了我那位父亲,我是一丝一毫都不会顾及父子之情的。”
奈何陛下对殿下,谢谦看在眼里,当中还是有父子之爱的。
顾宁熙苦笑:“陛下怎可能不爱昭王殿下呢?”
那是他与元后感情最浓时生下的唯一的孩子,从陛下称王、定都长安、再到登上帝位,这个孩子见证了他一路的风光荣耀。
昭王殿下年幼时,陛下每每从外间议事归来,总要回后宅抱一抱年幼的昭王殿下。
有一回陛下急需寻一封公文,一时没能顾得上抱他。昭王殿下便在书房外哇哇大哭,陛下赶紧放下了手中事,将他抱在肩头哄着。
这桩旧事还是懿文皇后和命妇闲谈时,当笑谈讲给母亲和她听的。
书房内众人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这样的亲情,最是叫人难以割舍。
好歹晚膳已经热好,孙敬还命人备了些旁的膳食。
但总得有人给昭王殿下送过去。
顾宁熙无意中抬眸,发现书房内所有人的期待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第 70 章 吃醋
薄暮笼罩,昭王府书房内未点烛火。
立于紧闭的书房门外,顾宁熙尚未抬手叩门,便听得里间传来的声音:“进来吧。”
顾宁熙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推开门,心中却在想昭王殿下是听出了她的脚步声,还是闻到了胡麻饼的香气。
“殿下。”
入了书房,顾宁熙反手合上门。
她将食盒摆在桌案上,借着暮色打量过昭王殿下的神色,比她想象中好上些许。
顾宁熙稍稍松口气,将几碟吃食一一取出。
“殿下好歹用一些吧,莫熬坏了身体。”
重新烤过的胡麻饼,酥脆鲜香不输于刚出锅时。
陆憬望摆于自己面前的熟悉的小食:“天这么冷,还跑去那般远的地方?”
从这里到永阳坊,便是骑马来回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
顾宁熙没有说话,只把一双银箸递了过去,很有两分霸道的意思。
屋中越来越暗,顾宁熙起身去点了灯火。
很快几盏烛光透出琉璃灯罩,照亮了整间屋子。陆憬抬眸,看着心上人明净如玉的面庞在灯火下慢慢变得清晰。
“陪我待一会儿。”他开口。
知道昭王殿下心情不好,顾宁熙没有想过拒绝。
虽说没什么胃口,但顾宁熙送来的吃食,陆憬还是多多少少用了些。
银箸偶尔搭在白瓷碗盏间,发出一两声好听的清响。
将话语打磨许久,顾宁熙最后还是问得直白:“殿下……会去洛阳吗?”
她零零碎碎的梦境中并没有这一段印象,但既是皇命,恐怕昭王殿下很难违抗。
“你呢?你可愿意随本王前去?”
“我——”
顾宁熙生于宣平侯府,自小到大从未离开过京城。然提起陌生的洛阳,她竟无端有几分亲切之感。
元乐流露出答应的意思,对陆憬而言已然足够。
他明白她的犹疑之处,又怎舍得让她为难。
陆憬给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不会。”他的语气笃定,笑了笑道,“有人比我们更不愿意见到此事。”
顾宁熙稍加思忖,须臾间明白过来:“殿下是要坐享其成了?”
“推波助澜亦可。”
陆憬掰了手中的胡麻饼递给顾宁熙,一人一半。
烛光暖融融照着,还有一事,既是二人独处,顾宁熙不能不提醒眼前人一句。
“东宫私蓄府兵,此案虽盖棺定论,但朝中有不少人都默认是殿下的手笔。倘若……”顾宁熙迎着昭王殿下的目光,“倘若并非昭王府所为,殿下恐怕需要想想,是不是有谁在借刀杀人。”
连日来几桩事宜叫人应接不暇,陆憬几乎忽略了这一处细节。
他知道东宫扩充府兵不假,但密报中也无法具体到两千人之数。如若不然,东宫上下也未免太透风了些。
他原本以为此案是父皇命人查处,天家父子之间关系本就微妙。
胡麻饼露下些碎屑,陆憬想到了第二种可能。
顾王叔早年遭逢巨变,才成了如今淡漠的性子。
这些年刀光剑影,已经甚少有人和事能入王叔眼中。
但陆憬看得分明,王叔并不排斥瑜安入府,甚至是默许。
起初他自然以为王叔是顾念自己的情面,只是这几月相处下来,王叔对瑜安仿佛是天然的长辈对晚辈的宽和。
只不过表露得并不明显,唯有熟悉王叔之人方能感受到。
“王爷这些年,想必甚是不易。”
从异国叛将到北齐重臣,当中的辛酸艰险,顾宁熙实在难以想象。
见她好奇,陆憬便略略说了些。
“你可知道,十三年前羯族大举来犯,齐梁联手共御外侮之事?”
顾宁熙点头,这一场战事,上至耄耋老人,下到稚子孩童,在边境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边地告急,羯族毫无人性的屠戮迫使齐梁不得不摈弃前嫌,暂时联手。
北齐皇室武将出身,素来崇武,齐顺帝任命尚是豫王的明帝挂帅出征,至于北梁那处,则是威名赫赫的顾老将军领兵。
“我父皇与王叔就是在军中相识。王叔他……救过我父皇两次性命。”
彼时大齐储位之争已落到明面上,争斗不休。
他的父皇实在未料到,外敌当前,边地百姓生死存亡之际,皇室诸人仍一心内斗。
皇都的刺客来时,若非顾王叔恰好遇上出手相助,只怕父皇凶多吉少。
说来讽刺,齐梁对立百年,效忠北梁的顾王叔尚且知道齐心退敌,仗义援手,而他的那些叔伯,眼中却依旧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龙椅。
国守不住,何谈帝位。一国之君,怎可向羯族卑躬屈膝,忍辱媾和?
父皇长顾王叔七岁,二人同在军营中,惺惺相惜,渐成莫逆之交。
到了对羯族的最后一战,父皇在刀林剑雨身先士卒,华夏军民士气大振。
那一仗打了三天两夜,又是顾王叔,拼力在羯族的箭矢下保下了父皇性命。
无关乎彼此立场,生死相托。
羯族战败退兵后,一时间父皇的声望在北齐达到顶峰。
可更大的危机旋踵而来。明月悬天,街巷点缀着无数华丽明灯,流光溢彩。
不远处的裕河在灯火映照下,有如天上的星桥银河般壮观。
悠扬的丝竹乐声自河上传来,达官贵人的香车宝辇列在道旁,赏灯的百姓皆衣着鲜亮。
整座城池灯火繁盛,花灯铺就,一片欢歌笑语。
诗云,“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大抵如此。
顾宁熙守于窗边,长街盛景尽映入眼中。
身后的陆憬气定神闲品茗,只在雅间从容观之。
灯会游人如织,街上人头攒动,新涌入的观者几无立足之地。
唯有远离纷飞战火,百姓安乐,方能得享眼前这份盛世太平的欢喜。
陆憬为帝王,从来都是自高处俯视。
可顾宁熙却爱这份热闹。
边地之中,战事消弭,军民同乐,是她最大的祈愿。
不知徐州城中,何时能有这样一场盛景。
一道窗子,隔开两处光景。
虽只能困于雅间中,但外间的喧闹气息,依旧让她觉得自在鲜活。
瞧窗边人一直望着街角卖灯的小摊,陆憬淡声对高进吩咐几句。
望过满街灯火,顾宁熙只可惜,如此赏灯到底无趣,便同陆憬早早回宫。
身后的喧嚣逐渐远离,为避开人群,马车选了僻静些的小巷。
夜里有红薯香甜的气息飘来,顾宁熙将帘子拉开一角,见街边有一老者支着红薯摊子。
她转眸去看陆憬,陆憬心领神会,命车夫停下车驾。
他陪着顾宁熙下了车,冷风一吹,显得小摊上热乎乎的烤红薯愈发诱人。
顾宁熙熟门熟路地挑出两个红薯,老者用油纸包了,笑眯眯道:“您拿好。”
她分了一半给陆憬,红薯飘香的时节,就让她想起从前在家中的情形。
咬上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顾宁熙心情好,与陆憬不知不觉说起童年趣事。
这条街虽不是主街,但零星几盏灯火装点,衬着遥遥传来的人声,也别有一番意趣。
二人在街头走了一段,高进为主子付了银钱,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陆憬含笑听着顾宁熙之语,听她说到自己曾拉兄长逃学,就为了在城中赶集的日子,去买上些新鲜吃食。
“赶集一月一次,摊贩都从附近村落来。集市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还买过一对兔子养着。”
“后来被父亲发现了,还是二哥揽了所有过错,亏得有我阿姊求情。”
对于他们这些小把戏,父亲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护卫们察言观色,在高总管示意下退得更远些。
隔着一条巷子,前处是一盏二人高的仙宫灯,架在高台之上。
仙宫灯灯架通体雕刻云纹,六扇扇面上绘有仙人图案,以木轴相连。这盏灯出自官匠,由京兆尹府运置在此处与民同乐。仙宫灯周围,又布着各式小灯,做出瑶池美景。
这样的巨型华灯,由官府灯会上装点了十余处。只不过此处游人的目光皆被临街那盏最大的万寿灯吸引,加之此地偏僻,显得这一盏精巧的仙宫灯少有人问津。
顾宁熙驻足去瞧六扇灯面上绘制的神话,起风时,各扇面绕中心木轴转动,美轮美奂。
这一扇绘的是嫦娥奔月,顾宁熙驻足欣赏,只是在木轴转动声中,却有些异样响动。
她待要仔细分辨,高台上那盏仙宫灯竟毫无征兆地坠下,牵动周围十几盏连灯。
她未及反应,身侧的陆憬已揽过她的腰身,急速退开。
宫灯坠于地,火星四溅。
顾宁熙被他护在墨青色的大氅下,甚至手中的半个烤红薯都未损分毫。
“莫怕。”
她仰头看去,陆憬手中长剑已出鞘,闪着寒光。
十余道黑影伴随着宫灯自高台而下,留三人截住出路。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几道剑影闪过,来者出手狠辣,皆是死士。
顾宁熙武艺不精,这样的近战,弓箭完全无用,更何况眼下她手中没有长弓。
刺客显然是冲陆憬而来。他利落结果了当先一人的性命,护着怀中人至一角。兵刃相击声中,顾宁熙当机立断,她能做的是寻机自保,不必让陆憬太分神于她。
陆憬长剑染血,三名刺客倒地,余者围攻的招式愈发狠戾。
包围圈越缩越小,顾宁熙拔下鬓间发簪,投出刺中死士左臂。陆憬剑芒划过,一剑封喉。
紧随其后,陆憬身边暗卫赶到。其实前后不过几息之间,但刺客皆报了必死信念搏命,让顾宁熙仿佛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
陆憬的暗卫训练有素,摆开阵形,一队将二人护在中央,余者则将刺客团团围困。
胜负并无悬念,刺客落网只是时间问题。
但战局之激烈却超出顾宁熙预料,这些死士与陆憬身边的精锐竟都能五五开。
就是不知,此番要取他性命的是何人。
刺客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
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遮在了顾宁熙眼前。
顾宁熙垂眸,她长于边关,上过战场,从来不是陆憬眼中受不得风霜的娇花。
只是她余光望见陆憬受伤的左臂,血迹染红了月白的锦袍,终究还是陷入沉默。
未有喘息,父皇率将士在前线浴血拼杀得胜,安居京城的皇室权贵却趁势发难,构陷父皇勾结顾家,意欲谋反。
他们有备而来,一应“罪证”俱全,满城风雨。
皇祖父召父皇回京问罪,对此事已然信了五六分。
父皇没有坐以待毙,调用在皇都的所有人马,挟击退羯族之余威,孤注一掷在京城起事。
厮杀三日,最终夺下了大齐帝位。
可顾氏一门作为北梁臣子,却被判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皆斩,只有王叔逃出生天。
父皇尚立足未稳,闻听消息,派了身边半数精锐奔赴千里,终于在齐梁交界之处,救下了被一路追杀、身负重伤的王叔,将他带回了大齐皇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对顾宁熙谈起这段往事,陆憬略去了皇室操戈,心中亦不免随旧事怅然。
父皇对他提起过战场上的王叔,少年将军,鲜衣怒马,那是何等的骄傲飞扬,意气风发。
可他真正第一次见到王叔时,他卧床养伤,面色苍白,眸中全无半点生气。
至亲含冤而亡,独一人留存于世间。换作是他,亦实在难以振作精神。
他还记得,自己奉父皇之命照看王叔多时,王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个小侄女儿,只比你小上几岁。”
“她……没有等到我回家,会不会怨我?”
话语间的忧愁,浓重得化不开。
顾王叔在豫王府住了三年,丧亲之痛尚未平复,羯族再度兴兵来犯。
以游牧为生的民族,离不开对华夏的劫掠。
大齐内忧外患,朝中父皇信任的可用之将,无一人能够派去抵御羯族,独当一面。诸王虎视眈眈,野心仍在,联合所属朝臣对父皇施压,意欲父皇御驾亲征。
父皇腹背受敌,危难时刻,是顾王叔主动请缨。
定下出征的主帅李健守成有余,克敌不足。王叔愿意前往,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王叔在边关对羯族的第一战,率了父皇拨给他的一千骁骑,长途奔袭深入大漠千里,直捣羯族王帐,斩敌三千零七十二人,俘虏羯族右相国,在军中打响了威望。捷报传回皇都时,所有对父皇的流言与攻讦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此后李帅受父皇密令,大胆放权给王叔。王叔领兵七战七捷,长期驻守在边关。有王叔在外,父皇得以腾出手来,肃清内乱。
王叔在边关鲜有败绩,军功累累,被齐梁百姓奉若神明。父皇对他已是赏无可赏,为王叔修建顾氏宗祠后,在民心所向中,破例加封王叔为大齐第四位异姓王。“靖平”二字,是父皇亲自拟下。
王叔在边关八年,羯族败退数百里,漠南再无羯族王帐。
凯旋之时,父皇亲率文武百官相迎。
当问及王叔还有何所求时,王叔只道,想为自己的小侄女求一份荣耀。
于是父皇赐下郡主之爵,诏命礼部拟来几十个封号,供王叔择选。
甚至于,郡主之位并非追封,而是父皇实打实的封赐,只为圆王叔一个心愿。
晚风吹拂,迎着天边落日余晖,顾宁熙忽而想起靖平王府中那一处华贵的院落。
她所有话语,最后只余极低一声叹息。
陆憬未传步辇,二人一同回了长庆宫中。
太子私会后宫嫔妃一案,最后是雷声大雨点小。
在太子跪于太极殿中请罪,力辩无辜后,明德帝到底还是选择相信了他。
他命太子在府思过半月,期间仍可参与政事;至于苏婕妤,失宠已成定局。明德帝以染指朝政为名,将苏婕妤贬为美人,迁居别宫,再不曾召幸。
寒冬时节,纷纷扬扬一场雪落下,掩盖了所有流言蜚语。
有些空旷的街巷中,两道撑伞的身影并肩徐行。
孟庭温和道:“都下雪了,你还不回府吗?”
“昭王殿下设宴相邀,我要去望云楼用午膳。”
顾宁熙与表兄相约在前,昭王殿下设宴在后。
正巧撞在同一日,顾宁熙只能与表兄提前半个时辰碰面,地点就选在与望云楼附近的茶楼中。
好在表兄是自家人,临时改了时间无妨。若换了旁人,顾宁熙必定感到不好意思。
孟庭想起姑母的叮嘱,迟疑道:“你与昭王殿下单独用膳,可是有话要说?”
顾宁熙笑道:“寻常的好友相聚罢了,昭王殿下还邀了齐国公他们。”
孟庭放下心来,路途不远,顾宁熙预备步行前往。
“雪路难行,”孟庭笑道,“我送送你。”
街上已积起薄薄一层雪,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将顾宁熙送到望云楼门前,孟庭方自行折返。
望云楼三层视野最好的雅间内,昭王殿下合上了窗子。
方才冷风直愣愣灌入屋中,亏得屋子里都是军旅之人,都不畏寒,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
只在窗子关上后,他们觉得暖和了些而已。
孙敬是早已在大堂中候着顾大人的,不多时,顾宁熙便在孙总管的引路下进了雅间。
她到得最晚,路上稍稍误了时辰,屋中几人都在等她。
顾宁熙不免歉疚,正要解释几句时,陆憬不阴不阳道:“知道你有事耽搁了,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