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独占
相邻的雅间内,宴席将将散去。
陆憬沉默地握着手中茶盏,有那么一瞬,他是可以理解洛家姑娘的。
情不知所起,刹那间的心动倏忽而至,无可抵挡。
机关转动,一道暗门悄无声息合上。
陆憬起身推开窗子,望云楼招牌下,元乐与洛家姑娘就此分手,各自回了不同的方向。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元乐周身,勾勒出他清隽如玉的眉眼。
陆憬目送心上人离去,元乐不好龙阳,他又何尝能接纳分桃之爱?
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依旧迈不过心底的最后一道坎。
可喜欢便是喜欢,哪里能说得清是是非非。
他心悦的只是元乐,只是元乐这个人,无关其他。
方才听着雅间中的交谈,陆憬竟很羡慕洛昀。
至少她对元乐的心动,可以正大光明宣诸于口。
天边晚霞绚烂,陆憬想,上天仿佛与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午膳时分还未至,望仙楼中只有零星两桌食客。
十几个伙计一时得着清闲,凑在一处说着今日的两件稀奇事。
这第一桩,平日难得露面的东家竟亲自迎候在大堂中,二楼最好的雅间亦安排得当,必定是有贵客要驾临。
而第二桩,则是在谈论坐于角落处的那位公子。
他们望仙楼在皇都中负有盛名,平日迎来送往的王公显贵不知凡几,却也少见这等人物。
公子着月白锦袍,极为俊逸,周身气度不凡,是位新客。
原本他们以为,这便是东家候着的贵客。
毕竟他入酒楼时,饶是东家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公子吩咐要了间上房,因是等人,先在大堂中寻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
伙计上前添茶,离得近了,愈发觉得这位公子好似天上仙人,眉目清隽如画。
只不过,公子身后跟着的那名冷面的护卫,一看便知不大好惹。
“公子有吩咐随时叫我们。”伙计斟完茶退开,客客气气道。
酒楼中渐渐热闹起来,顾宁熙坐了背人的方向,安静品茗。
相邻的几桌食客谈天说地,推杯换盏间好不热闹。
皇帝下诏,命顾家三公子顾宁熙后日申时入宫觐见。
顾宁婉领魏宁侯府上下接了旨意,见顾宁熙神色如常转身回归云院,他收了圣旨散开众人,赶忙追去顾宁熙院中。
“你们几个,就在外间守着。”
“是,二公子。”合上房门,顾宁熙只留了檀佳侍奉。
归云院中的仆从这段时日也摸清了主子的脾性,皆安分守己做事。
檀佳已将带回的衣裙与饰物收整好:“主子,这些应当如何处置?”
“与上次的收在一处,莫让人知晓。”
典当一事,试探一次便够。
果然不错,即便是在魏宁侯府外,陆憬还是派人监视于她。
既已有了肯定的答案,无需再生事端。
顾宁熙只觉可笑,父兄皆在徐州城中,陆憬还怕她逃了不成。
才坐下没多久,院外的仆从传话道:“三公子,宫中传了诏书来,请您出去接旨。”
来宣旨的是吏部的官员,朝廷给兄长和她赐下了官职。
不出意料都是些闲职,官阶体面,俸禄优渥,多是留给世家子弟的美差。
旨意着意点明下月月初上任,算算仍有十余日的闲暇。
接了圣旨送走宣诏官,顾宁婉原本担心之事再度被提起。
“你若真是赴任,届时身份为人所察觉,岂不是要有一个欺君之罪?”
“兄长觉得该如何?”
顾宁婉拿不定主意,难不成要妹妹主动承认实为女扮男装,主动请辞?
欺君之罪顾宁熙暂不担心,陆憬早已看穿。依他的气度,不像是会秋后算账。
顾宁熙担心的反而是自己的官职:“兄长的是武职,我却要去工部做文官,兄长不觉得蹊跷?”
“或许是想将我们二人各自分开吧,有所防备。”顾宁婉心心念念的还是妹妹的身份,“赴任还早,你再想想。”
翌日礼部送了官服来,虽说他们都无意为新朝效力,但明面上的应卯功夫还是要做足,不能让人抓到错处。
顾宁婉进了里屋,顾宁熙屋内已基本收拾齐整。他们此番入北齐,本就未带多少行装,最受顾宁熙看重的无非是几十卷书册手稿。
她之所以选中这一处院落,也是看中了屋内几架紫檀木的多宝书架。
顾宁婉看她若无其事般归置兵书,将圣旨一放有些忧心:“齐帝单独召你,你怎的这般态度?”
若皇帝召的是自己,顾宁婉反而不会心焦。偏偏齐帝指名要见的人是瑜安。
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咛,要他务必照顾好瑜安,照顾好自己。不必父亲提,父兄不在身边,照拂幼妹他当仁不让。
他忍不住提醒顾宁熙:“你别忘了,你当年在安平关射齐帝那一箭,想必他早就知道是你。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就一点不着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有什么对策?”
顾宁熙回身,听得他道:“不如你干脆改回女儿装。齐帝再如何,总不能同你一个姑娘计较。”
他愈想愈觉有理,顺势让瑜安回复身份更好
顾宁熙无言,换回女儿装,怕不是让齐帝新仇旧账一起算上。“……这徐州素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日大军凯旋的情形,你们可见着了?”
“那是,我家中的表弟可就在行伍中。徐州九郡打了几十年,总算是我大齐军队大胜而归。”
“我听说,对面的皇帝已经遣使议和,还答允割让徐州剩下的三郡。”
“他不答应成吗!徐州的守将,顾平钧顾大将军举族弃暗投明,归顺了我大齐,梁帝拿什么守徐州!”
“是是是!”
一阵爽朗的笑声,桌上的酒喝空了几壶。
“我还听人议论,陛下给顾将军封了侯爵。顾家二位公子,前一阵不是刚到皇都?”
“败军之将罢了,还背弃旧主,咱们陛下当真是宽仁。”
平淮沉了脸,顾宁熙轻摇头,示意无碍。
平淮是父亲亲自为她选的亲卫,身手奇佳,从大梁到北齐,一直跟随于她。
才刚过午时,望仙楼大堂便坐满了半数人,二楼已无空闲的雅间。
顾宁熙放了茶盏,见那位一直气定神闲坐于柜后的酒楼主家亲自起身出迎。
她顺着方向望去,毫无征兆地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眸。
隔着半个喧嚣的大堂,来人着一身玄色锦袍,头束玉冠,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墨玉剑。
三年不见,气势更甚。
对望片刻,顾宁熙不动声色地先移开视线。
是了,以她的身份,不应该识得此人。
跟在玄衣公子身侧的主家,声音恭谨而又谦卑:“房舍已备好,您请。”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阶梯一角,平淮按在佩剑上的手才松开。
虽是浑身疲累,晨曦初现之时,顾宁熙还是被屏风外的动静吵醒。
是陆憬起身更衣,顾宁熙脑中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不愿多应对,闭上眼眸装睡。
不多时,竟又这么睡去。
再度醒来,日光已然大盛,透过帷幔照入榻中。
顾宁熙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唤人,静静靠着身下软枕。
昨夜后半的情形她早已模糊不清,任陆憬予取予求罢了。
可她却还记得自己最后求饶的模样。
顾宁熙自嘲一笑,经过这一夜,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殿中极静,独自一人的时光,难得地让她能够放下些许戒备。
“姑娘醒了。”
不知坐了多久,侍女的声音打破了顾宁熙的出神。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着为她洗漱更衣。
宫中新送来的衣裳,依旧是一套石榴红绣金边的裙装。
“姑娘不喜欢么?奴婢等这就去换新的。”
侍女察言观色,颇为殷勤。
顾宁熙摇头,问道:“我昨日入宫的衣衫在何处?”
“回姑娘,那套衣裳送去浣洗了。您随身的东西,都放在了您房中。”
捧着衣衫的两位侍女站也不是,离也不是。
顾宁熙无意为难她们,伸手道:“我自己来即可。”
她身上月白的寝衣,是昨夜后半新换上的,她并不喜欢。
“齐……陛下在何处?”
“晨起陛下往书房议事,留了口谕会回来用午膳。”
离午膳还有一阵光景,顾宁熙换了衣衫,侍女引她回明宝堂中歇息。
不多时,屋中的侍女奉命端来一碗避子汤药。
顾宁熙干脆饮下,知道这对她和陆憬都好。
她查看过自己随身所带的物件,有一枚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护身符,还有并不属于她的玉令。
她简单将头发盘起,簪了自己入宫时的白玉簪。
望了望外间天色,离府已有一夜一日,兄长此刻想必忧心如焚,她须得尽快脱身。
“姑娘有心事?”
依旧是昨日那位和善的嬷嬷,言谈间顾宁熙知道她姓温,京城人士。
温嬷嬷道:“我替姑娘梳妆罢。”
见顾宁熙不愿,温嬷嬷自顾自拿起了篦子:“姑娘要求见陛下,总得收拾齐整才是。”
她话中有话,点醒了人。
温嬷嬷手巧,猜到顾宁熙不喜繁复的发式,梳了云髻。
她从妆匣中挑了一支累金丝嵌红宝的垂珠步摇,缀以同色的朵朵珠花,一切都恰到好处。
顾宁熙气色有些苍白,温嬷嬷细心为她点上了些胭脂。
石榴红一色娇艳,哪怕美人神色冷淡,都平添上几分明媚之色。
虽觉意外,但顾宁熙还是答应下来,与其他姑娘们颔首告辞。
与陆憬同桌用膳,顾宁熙愈发没胃口,侍女为她布的菜在碗中堆成一座小山。
她随意动了几筷子,即使心中已算清楚利害,真正到低头求人时,依旧难于登天。
用罢午膳,陆憬颇有兴致,吩咐人在书房中摆了棋局。
“坐。”
如他所愿,顾宁熙在他对面的位上落座。
裙摆铺于地,侍女为她整理。
黑白二色棋子由暖玉制成,质地极佳。
陆憬钟爱弈棋,顾宁熙却是初次与他对弈。
她执了白棋,棋盘上二人一来一往落子。
虽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白棋势弱,与黑子却能有来有回,并未被完全压制。
棋逢对手,棋局愈发有趣。顾宁熙起了胜负心,渐渐认真起来。
陆憬见眼前人执白棋陷入沉思,开口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顾宁熙目光仍在棋盘上,分神答他:“启蒙的夫子。”
她落子,二人对视之际,显然都忆起了同一件事。
陆憬很快落子,记得从前在代郡之际,顾宁熙一心一意在他身边扮演着无知美人,对棋艺一窍不通。
自己倒还手把手教过她下棋。也是难为她,勉力装出初学者的模样。
顾宁熙神情不免尴尬,当初未免陆憬怀疑,自己不得不善加伪装。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未成想世事难料。
想起自己软糯着嗓音唤陆憬公子的模样,正主又在面前,顾宁熙着实为此感到难堪。
想来陆憬日理万机,已然忘了这些琐事。
白棋贴着黑子落下,陆憬存心要试探出顾宁熙的真本事,棋风凌厉,杀伐果决。
顾宁熙一开始就处于下风,陆憬未给她半点机会,毫不留情。白棋支撑许久,后半程无力回天。
她掷子认输,借着这个当口,示弱道:“陛下可否恩准我回府?”
话终归说出了口,并无多少轻松之感,只有屈辱和苦涩。
她已遂陆憬之愿,不知高高在上的帝王满意否。
鬓边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颤动。
一个愣神的工夫,殿下已带了顾大人离去。
“臣女等恭送殿下。”
梅园中的绛雪亭内,陆憬临时吩咐人摆了棋局。
此地闹中取静,只有他和元乐二人。梅花的香气清幽,驱散了脂粉甜香。
一番安排,陆憬观园中的花团锦簇,觉得自己应当再来得早些。
他命侍从在亭外守着,不要让人来打扰了他下棋的雅兴。
第 52 章 选夫
“棋能静心。”陆憬望顾宁熙,才从脂粉堆中出来,他是该好生静静心。
“好罢。”昭王殿下要对弈,原本还欲赏景的顾宁熙自然奉陪。
她执黑先手,很快便聚精会神于棋局。
清风吹动几缕梅香,棋格上黑白二子分明。
顾宁熙执子布局,陆憬望一会儿面前人专注的面庞,目光又瞥向梅园中。
元乐至今尚未议亲,故而对他有意的女郎都觉得自己仍存机会。
陆憬落了一子,忆起那日元乐与洛家姑娘的交谈,忽地察觉自己遗漏了一句细节。元乐道自己不曾婚配,是出于自身的考量。
宫中戏曲咿咿呀呀唱奏不休,乐游院中却是一片清静。
从宫中回来后,顾宁熙换下了官服,屏退了寝屋中所有人。
她抱膝坐于榻上,独自一遍遍回忆着午前御书房中发生的一切。
她害怕,帝王迎面而来的威压,让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不解,不明白为何龙椅上的那人今日如此动怒?
她恼怒,就算他要打压宣平侯府,为什么要拿她开刀?
这一辈子,她哪里对不起他,让他连半点旧情都不念?
万千复杂情绪中,还夹杂着些许委屈。
是的,委屈。早春时节,花苑中已缀了几丛迎春。
“臣工部郎中顾宁熙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起来吧。”皇后看向周围侍女,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皇后娘娘单独召见外朝臣子,很有几分不妥。
但凤仪宫的掌事宫女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听从娘娘的吩咐,带了所有人退下。
“坐罢。”姚皇后看向顾宁熙,温和道。
皇后娘娘能这般地忽视后宫规矩,仿佛在暗示她什么。
顾宁熙掌心微蜷,但还是选择从容入座。
她们能私下叙话的时间不多,皇后娘娘望那明媚的迎春花:“顾大人勿怪。是本宫近来多梦,梦中有位女郎的样貌竟与顾大人有八九分相像,所以命人请你前来一叙。”
她转回目光,将顾宁熙的反应尽收于眼底。
“本宫有些好奇,顾大人是否也曾梦见过本宫?”
视线交汇中,顾宁熙轻轻点头:“是。”
彼此确认已经足够,话题点到即止。
姚皇后看着眼前的孩子,这一世她与祈安亲近许多,反倒是与东宫的羁绊不深,早早便抽身离开。
她也是由此怀疑,会不会有人与她有相似的经历。
她们的梦中景象不同,偶尔有所交集,姚皇后问道:“你可曾告诉过祈安?”
皇后娘娘问得隐晦,但顾宁熙能够领会。
她摇头,身份一事她并不准备主动提起。她问出了心中最大的担忧:“那娘娘——”
“本宫不会多言。”
顾宁熙心底下意识一松,却仍有些紧张。
二人间安静一阵,姚皇后道:“这座花苑修得很漂亮。待到四时花满园,不知该是怎样令人欣喜的景致。”
她的话语发自肺腑,顾宁熙眸中动容:“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姚皇后给了她一抹安心的笑容,一甲的探花郎,本就该是有更广阔的天地的。
“娘娘是预备长住仁智宫吗?”
“是啊,”姚皇后语气中有几分释怀,“在京都住了二十多年,早已习惯了这里的饮食气候。就算再回到晋阳老家,物是人非,记忆中的痕迹被一一抹平,恐怕也未必能适应。”
纠纠缠缠大半辈子,到了这个年岁,总让人有些认命的味道。
“娘娘,”外间侍女来通传,“二位国舅爷求见。”
顾宁熙低了头,姚皇后淡淡道:“让他们回去罢。以后他们的事,都不必来禀了。”
“是,娘娘。”
家中有本难念的经,有时候有些话,反倒只能对外人诉说。
姚皇后叹道:“二十多年了,给了再多机会,他们仍旧立起不来。单是指望姊妹有何用?”
双亲已逝,姚家的事她是再不愿管了,也管不了了。
往后的日子,她更想为自己活几天。
虽不能真正感同身受,但顾宁熙能明白皇后娘娘的心境。当年旧事,倘若宜安侯与其他姚家男儿能有本事建功立业,何至于一定要扒着与晋王府的姻亲,甚至不惜让妹妹作妾?
三方恩怨纠葛,顾宁熙并没有资格评判。她只是就自己所知,轻声道:“娘娘待昭王殿下很好。”
懿文皇后早逝,皇后娘娘执掌后宅。若是有心做些什么,不说易如反掌,但亦不会很艰难。
可这些年昭王殿下对皇后娘娘的态度,足够说明了一切。
姚皇后的目光落远,声音中染上回忆:“他的母亲,当年也不曾为难过本宫啊。”
下定了决心嫁进王府为妾是一回事,真面对这一切又是另一回事。恒儿年幼,占一个庶长子的身份,却也忧心着母亲的处境。
倘若出身显赫的正妃有心折辱她,多的是手段和主意,让她备受屈辱。
后宅由王妃统领,只要不闹出格,陛下也不便时时插手的。
她更不指望夫婿能有多维护她。
然她预料中的敬茶、立规矩、请安从来都没有,她的院落布置精心,她们相隔甚远,相安无事。
若说怨怼,终归是有些。她是凡人,她不能免俗。
可她第一次与晋王妃相见,那时王妃已有了五月身孕,正在苑中赏花。
那般娇妍倾城的女郎,一双眼眸明净而又澄澈。
她走近时,王妃立刻免了她的礼数,竟还对她愧疚,认为是自己抢了她的夫君。
联姻是陆家一手促成,她远在晋阳,京都根本都不知晓她的存在。
自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般冷硬地对过她。
丝毫理不清头绪,顾宁熙干脆蒙了被子躺下睡觉。
她只当自己有些矫情;新帝登基,当然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午后直到日暮,顾宁熙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去。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整座宫城,殿顶的琉璃瓦折射着七彩光芒。
出了御书房许久,远远已能见到宣平侯府的车驾。
宫中侍从在此折返:“侯爷慢走。”
清静的角落,于无人处宣平侯扶了宫墙,大口大口喘着气。
初登基的二十出头的帝王,气势比之当年的太上皇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陛下身上,他仿佛看见了当年高祖征战天下的影子。
在御书房的那小半个时辰,宣平侯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过了一遭。
当陛下提起二十年前侯府曾送嫡女到别庄时,他震骇不已。他尚来不及思索这桩陈年旧事是在何处露了破绽,直以为家族要遭灭顶之灾。
却不想下一刻,绝处逢生,枯木逢春!
他不知道自己在听出陛下话中深意时,心底一瞬压过惶恐的究竟是怎样的不可置信。
若是接住了,这可是顾家泼天的荣华,能帮助侯府登临朝堂顶峰!
“侯爷。”春日里伴随着皇权更迭,朝中官员升迁调度在所难免。
自请外放的文书顾宁熙已草拟完毕,于前日递交吏部,听候朝中的安排。
外任为官是她一早为自己谋划好的退路,纵然会折损仕途,但以她的身份确实不能再在朝中久留。
前些日子昭王殿下……陛下的话语也提醒了她,顾家二郎君终归是要成婚的。
京都人多眼杂,在暗中等着踩下宣平侯府的世家不少。她身为长房嫡子若迟迟不娶妻,必会惹来流言无数。
外放就不一样,当地无人认识她,她又是地方最高的长官,谁敢置喙她的私事?届时随便寻个借口,便可以搪塞过去。
表兄已在江南安顿下来,信中道他一切顺利,令两家的长辈放心不少。
外祖母身体康复,顾宁熙也可离京。外任的州府虽说由朝中决定,但多少会考量官员的意思。
顾宁熙心仪江南道的杭州、湖州,她已经打听过,这两处地方有官员出缺。江南之地山明水秀,离表兄所在的临州也不远,可以互相照应。
顾宁熙已经请商行留意,预备将和表兄一同购置的那处宅子卖出去。京都地价虽仍在看涨,但顾宁熙离京后鞭长莫及,只能提前将它折了现银。
不管怎样,相较于他们买下宅邸的三百七十贯,这桩买卖只赚不赔。
“怎么走得这般急?”
乐游院中,顾宁婉来探望妹妹时,她正在收拾书架上的书册。
外放之事暂未有定论,顾宁熙只与阿姊透了些风声。
顾宁婉道:“可我看陛下未必容不下你,再待上一两年无妨。”
顾宁熙叹口气,这段日子她心中时有不安。
“阿姊,我担心夜长梦多。”
朝中许多事都与她梦境中不一样了,昭王殿下提前数载即位,她怕自己再留于京都,会生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无论如何,顾宁熙想先离开,余下再做打算不迟。
顾宁婉觉得有理,提醒道:“离京之事,你可告诉陛下了?”
此事顾宁熙已详细斟酌过:“我不过一个五品官,应当是由吏部考核就足够了。”
论公是如此,但论私,她也该设宴与好友告别。
其他人都还好,偏生她与昭王殿下之间还存了君臣之别,着实难办。
她想着先等朝中的消息,再定安排。
除了她自己,还有母亲。顾宁熙想效仿表兄的做法,等自己安顿后,就接走母亲。她忧心此事会有些棘手,若顾家仍觉她有利用价值,不肯放走母亲该怎么办。
宣平侯府的亲随迟迟没能等到宣平侯,一路寻了过来。
他见侯爷面色苍白,有如大病了一场,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狼狈。
“无妨。”宣平侯挺直了腰杆,“回府。”
“是,侯爷。”
马车一路出宫,宣平侯压住了心中的狂跳。
想那宜安侯姚家,当初不过是晋阳一普通士族。既无立国的军功,又无朝堂的建树,却能在大晋风光至今。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与皇家的姻亲。
而他宣平侯府乃开国元勋,家族累世的功勋,姚氏一门望尘莫及。
当初大师为熙儿测算的命格当真灵验,果然是三甲天上贵!
到侯府门前,宣平侯直奔后宅而去。
他先去了沁兰院,孟夫人方在刺绣。
这段时日侯爷多赋闲在家,孟夫人起身请安,却被扶住。
沁兰院中很快斟了茶水,此刻宣平侯已稳住了心绪。
他开口:“熙儿呢?”
“在她房中睡下了,总有一两个时辰了。”
眼看着要到晚膳光景,孟夫人道:“侯爷若是寻她,我这便让人唤她起来。”
“先不必。熙儿何时回来的?”
“约莫午时。”
“她神色如何?”
“不大好。”
孟夫人正担心于此,今日并非休沐,熙儿忽然归家不说,也没什么胃口。连午膳都是她哄着,才勉强吃了两口。
“侯爷,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有,你莫担忧。”宣平侯安抚她几句,“切莫胡思乱想,总归是有好事发生。”
他没有多停留,命人去顾老侯爷院中通传,去与父亲商议这一桩大事。
顾宁熙不答,孟夫人却一下子打开了话匣。
“选夫婿一定要慎重,不求家世如何贵重,但人品一定要好。且不能单看他一个人,还得考量他家中境况。”
孟夫人来了精神:“你身边的人中,我看像你表兄那样的就很好。铭轩孝顺,年纪轻轻就能撑起家中门庭。他对你又好,凡是你的事,他全部都上心。”
孟夫人越想越开心,铭轩已是五品的将军,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况且又是她母家,母亲和嫂嫂一向疼爱熙儿。尤其是嫂嫂,那般温和好相处的性子,谁给她作儿媳都不用担心被琢磨。既无婆媳间的矛盾,又没有妯娌间的不满,熙儿要是嫁过去,日子不知该有多舒心。
见母亲大有收不住话的架势,顾宁熙恰到好处地打断道:“母亲,那什么样的是不好的?”
孟夫人想了想,像三郎那样的不必提,还有京都那些没有功名的纨绔子,想必她看不上的,熙儿也看不上。
当低头瞧见一旁的玉佩时,孟夫人补充道:“像昭王殿下那样的,我看也非良配。”
“为何?”顾宁熙停了手中笔。
孟夫人自有一番道理,关上房门,说什么也无需忌讳。
她道:“昭王殿下出身太过显赫,谁家姑娘嫁了他都得矮上一截。你瞧近来陛下为昭王殿下选王妃,那天子对儿媳更是万般挑剔。”
孟夫人越说越顺:“况且昭王殿下家中是后母当家,偏心亲生子是人之常情。昭王殿下兄弟姊妹更是不少,光是年节的走动周旋就很是伤脑筋。”
虽说还不清楚昭王殿下的性情,但光凭以上这几点,孟夫人就觉得不妥。她的女儿,若是恢复了侯府嫡女的身份,那王妃也是能当得的。但皇家纵有泼天的荣华富贵,她也不想女儿去受这份罪。
她的女儿,能一辈子顺遂无忧、自在安宁便好。嫁个简单些的人家,侯府也能为她撑腰。最好再嫁得近一些,熙儿可以时常回府看望。
顾宁熙默了许久:“母亲,您怎么还挑拣上了?”
第 53 章 宿命
听见女儿幽幽的话语,孟夫人反应过来后失笑。
但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总是希望熙儿能觅得一位如意夫婿。
天底下做父母的心都一样,孟夫人道:“白日陛下与皇后娘娘设宴为昭王选妃,可有结果了?”
顾宁熙老实道:“孩儿不知道。”
孟夫人稀奇:“京都最出挑的女郎,但凡未曾婚配的今日都在宫中。昭王殿下竟一位也没有瞧上?”
顾宁熙想了想,赏花的工夫他都在与自己对弈。后来开宴时,也不见昭王殿下格外留心过什么人。
天潢贵胄眼高于顶,孟夫人道是寻常,却也越发觉得昭王殿下并非良缘。
孟夫人是过来人,与女儿说了句心里话:“日后婚嫁时,你若没有缘分可以两情相悦,一定要挑一位喜欢自己的夫婿,不要去挑自己喜欢的。前者才更会敬你、爱你。”
像昭王殿下那般的天之骄子,又是战无不克的天策上将,很容易就引得闺阁女儿家动心。但当真嫁过去,能得政务繁忙的郎君几分怜惜?高嫁的苦楚唯有自己知晓。
“昭王殿下并非薄情之人,而且……”顾宁熙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母亲,我就非得要嫁人吗?”
非得指着夫婿的良心与怜惜,过一辈子吗?
谋逆案后,淮王入狱,陛下一病不起。
大理寺、刑部严查逆案相关人等,本应满城风雨的京都却出乎意料的安稳。
昭王殿下坐镇朝纲,文武臣工各司其职。最初的动荡只有半日,朝堂旋即回归正轨。
百官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安心绸缪落下的差事,更是卯足了劲预备投效从龙之功。
礼部中已传出消息,陛下将立昭王殿下为太子。
此事毫无意外,唯独让人还有些好奇心的,不过是陛下对淮王殿下的处置。
京都世家、文武百官心照不宣,想方设法打听着消息。丑时末,淮王府正堂中,陆忱擦拭着手中佩剑。
他的心腹将领已分成两路,一路在府中召齐兵马,一路去东宫点兵。他想将有富余的干粮分发给难民,却被母后制止。
他不解,嬷嬷告诉他,一旦分了粮食,只怕他们连人带车,就再也走不出这一带了。
那一日他独自想了很久,母后搂着他,语重心长告诉他:“恒儿,分几块饼当然容易。而你将来要做到的,是让天底下的百姓都能丰衣足食。”
这一句话他记了很久。
姚皇后动手打了长子,却心疼难以自抑。
祈安用五年的时间一统了中原,打出了旁人数十年都未必能有的战果,免去百姓几十年的战乱之苦,功在千秋。
这座江山,合该就是他的。
姚皇后为长子拭了泪:“你且再好生想想,哪怕是去蜀地,母后都会陪着你。”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保全自己的孩子。
万事俱备,原本在并州杨庆叛乱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起事的准备。皇兄被囚,只等昭王出京平叛,京都便是他的天下。
只要他先出兵占据了皇城,控制了父皇与母后,则天下兵马尽听他号令,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正统。
昭王流落在外,不过一叛臣尔。
偏生并州那群乌合之众,不等昭王出征便作鸟兽散,令他错过了精心筹谋的良机。
然殊途同归,如今太子兄长骤然被废,出乎所有人预料。文武百官或默认昭王是未来储君,或力保皇兄起复。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想到他淮王陆忱。
“殿下,”副将来禀,“东宫又有两位将军带兵前来。”
宝剑闪着寒芒,陆忱眸中势在必得。他手握东宫令牌,策反东宫将领、调用东宫兵马轻而易举。时机难得,陆忱情知再拖延下去,当父皇开始收回东宫的权力时,他的胜算就少了大半。
原本听命于皇兄的属将们,就算不念皇兄知遇之恩,也总得好生想想昭王上位后他们的下场罢。
兵马如数点齐,将官齐齐候于堂中。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陆忱沉声道:“诸位将军,昭王忤逆犯上,挟持君父,矫诏废黜太子,为天地所不容!”
“你们随本王一起入宫,清君侧,扶立正统,杀!”
陆忱长剑出鞘,东宫加上淮王府,合兵能有三千之众。只要出其不意、孤注一掷,则大业可成。
他要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茶楼雅间内,孟庭与顾宁熙则商议着一桩调令。
“江南一地归附已有五六年,近来南梁旧臣有些不安分。朝中要派文臣武将前往弹压,以备不测。尚书大人昨日已与我旁敲侧击谈起,朝廷似乎属意派我前去。”
顾宁熙帮着表兄分析利弊。于公,表兄本就是朝廷武将中的新秀,他熟悉江南一带的风土人情,军功也都是在江南取得的,派他前往正合适。
于私,她亦心仪南方山明水秀之地。看来冥冥之中,她和表兄或可一同迁往南方。如此一来,母亲也不必与外祖母分离。少了侯府的规矩束缚,母亲还可以时时在外祖母面前尽孝。
当真是天赐的安排。
孟庭颔首应好,熙儿既也觉得这是份好差事,他便更无后顾之忧。
顾宁熙想得还要长远些:“若我们都走了,我想等朝局安稳下来,就将那处宅院卖掉。”
眼下余波未平,她忧心宅子卖不出价。
短短两年间,他们合买的宅子就从最初的三百七十贯一路看涨,如今轻轻松松就能卖到五百贯。
“好啊。”孟庭笑了笑,对她的决定一向赞同。
用过午膳,孟庭先一步离开,顾宁熙还要回工部点卯。
此处离六部不远,出茶楼后不久,顾宁熙无意间在街头望见了一乘熟悉的车驾。
等在孙总管的示意中上了车驾,顾宁熙笑道:“殿下今日怎么有闲暇?”
陆憬端了茶盏:“午间不过半个时辰,你还要出工部?”
顾宁熙一五一十道:“表兄寻我有事罢了。殿下也是回尚书省?”
“父皇命本王入宫,总要定了逆案的处置。”冰面上勾画出一道道图案,若从高处俯视,会更加精彩。
脚下旋转,顾宁熙的冰刀不慎卡入了一处不起眼的冰洞之中。她身形一个不稳,跌在了冰面上。
顾宁熙没有当一回事,在冰面上跌跤很常见。且衣裳穿得厚,并不疼。陆憬滑上前来扶她,顾宁熙也放心地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陆憬只抓了顾宁熙的手腕,将人带起后,等顾宁熙站稳,他旋即就松开了手。
冰嬉很是耗费体力,顾宁熙额间沁了晶莹汗珠。
陆憬倒是不累,二人去旁边稍作休息。接过昭王殿下递来的果饮,顾宁熙奇道:“甄世子居然还没有回来。”
陆憬面不改色,声音愉快:“大约是政务实在棘手吧。”
顾宁熙笑起来,还好今日她无事。
暖阳当空,映照出一片冰雪琉璃世界,美不胜收。
朝中上下,尤其是与东宫、淮王府交好的官员格外关切于此,各显神通打探。
顾宁熙自然也关注着,方才与表兄叙话时他们还谈到这桩逆案。
如今,掌控所有消息的人就坐在她面前。
陆憬淡淡道:“他在狱中疯了。”
顾宁熙微微瞪大了眼,这是真疯还是装疯啊?
但她压下满肚的疑惑,不敢多问。
知道她好奇,陆憬继续说给她听:“有关逆案,一桩桩罪证都已审理清楚。”
并州杨庆叛乱,是淮王传出密信,告诉杨庆父皇要将他就地诛杀。杨庆这才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太子私通一事,也是淮王府传出的风声。
还有中毒一案,同样是淮王陆忱自导自演。
顾宁熙出了工部值房,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雪化以后,天气格外冷些。她拐过第一条宫巷,迎面见一驾熟悉的马车驶来。
陆憬推开窗子,与顾宁熙目光相汇。孙敬请了顾大人上车,顾宁熙却之不恭。
她的马车还停在遥远的宫门外,遇上昭王殿下,天寒地冻能少走好一截路,她深感自己运气不错。
“殿下晚间还出宫?”
“是啊,正好遇上你。”陆憬递了个手炉给她,“怎么这个时辰才散值?”
泥金的手炉温度恰到好处,顾宁熙掌心舒舒服服被捂热,道:“我才升官几月,许多事仍需熟悉。再过几日就是年节了,我也想赶着将事情做完。”
等忙过这两日,她便可以轻松好一阵。
陆憬瞧人略带疲惫的面庞,眼神却是清亮的,对仕途充满希冀。
他忍不住想伸手抚一抚面前人莹润的面颊,但眼下还太过失礼。
不急于一时,陆憬想。他与元乐是前世的姻缘,延续到今生。
他便说么,他不会无缘无故断袖。
原是元乐轮回时投错了胎,没能成女儿身,造成这许多阴错阳差。
不过还好,他们总归相遇了。
马车一路穿过宫巷,顾宁熙与昭王殿下有一搭没一搭叙着闲话。
谈及年节的十五日休沐,顾宁熙语气中不无欢喜。
从工部值房到宫门口,顾宁熙觉得漫长的一段路,昭王殿下却觉得委实太短。
谢过昭王殿下捎她一程,顾宁熙正欲下车时,陆憬唤住她:“正月初七可有闲暇,陪本王去寺中进香?”
顾宁熙笑道:“殿下何时也信这些了?”
她想了想就答应下来,家中那些走亲访友的应酬不去也罢。
陆憬眸中蕴笑,等与元乐约好,他目送元乐的身影离去。
他合上马车窗子,吩咐回昭王府。
第 54 章 悸动
新春佳节,岁岁康宁。
从腊月二十八起,朝廷便开始封印休沐。如无军国要政,一应庶务都等到年后复朝再禀。
顾宁熙封好了官印,朝中夺嫡之争再如何愈演愈烈,新年总是能消停许多。
顾宁熙元旦那日赴过宫宴,又给族中长辈请安,还约了几位官阶相近的同僚一同去东宫拜年。
太子殿下对她的态度仍是温和的,她升了官职,虽说在储位之争中工部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但能留个人手在其中,对太子而言有益无害。
等到初四初五,应酬过一番必要的人情,顾宁熙才慢慢清闲两日。
“母亲回来了。”
在书房读了半日书,听到母亲回府的消息,顾宁熙便去沁兰院中请安。
尽管早已听到昭王殿下将出镇洛阳的风声,但接连三场朝会,陛下迟迟没有颁明旨晓谕天下。
顾宁熙盯着手中玉笏,陛下是忘了此事吗?当然不会。
有中书省、门下省甚至翰林院的官员提醒,事关国本,只能说明陛下在重新考量自己的决定,有意让风波淡下去。
这段日子以来,不断有官员上书,力陈江山分割之弊病。大晋逐鹿中原,经千难万险才完成一统,民心更是渴望统一。更何况北面突厥还虎视眈眈,一旦分裂,容易让突厥各个击破,勒索财帛。
顾宁熙垂眸,见朝堂上分属不同阵营的官员们异口同心,这算不算东宫、昭王府、淮王府难得的兄弟齐心?
她笑了笑,当真是其利断金啊。
无论如何,东西分治一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不到半月就再无人提起。
淮王中毒一案有了定论,系河北细作投毒。刑部、大理寺的卷宗都如此写,人证物证俱在,满朝文武纵有再多揣测,也只能认可这般说辞。
朝局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仍是东宫、昭王府并立,淮王府辅佐太子,陛下从中制衡。
然隐隐的平静下,所有人知晓,局势终归会有爆发的那一天。
河北战事的封赏也姗姗来迟,昭王殿下新添蒲州都督的官职,辖河北蒲坂等八县。另有一批年轻的将领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各领官职财帛,感沐皇恩。
诸子相争,明德帝看在眼中,仍下定不了决心强力干预。
日复一日地维持现状,勉强达成了朝堂上的平衡。
临近年末,前朝气氛渐稍缓和时,后宫中却出了一桩大案。
有婢女举告,太子与长云宫的苏婕妤私相授受,纠缠不清。天破晓,瑞和殿外,往来的侍从齐齐行礼:“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这几日为避嫌疑,陆憬一直宿于宫中。
“父皇。”他一礼。夜色笼罩,昭明殿上灯火辉煌。
文武臣工齐至,今夜蒙宫中赐宴,是为贺昭王、淮王二位殿下平定河北凯旋而归,贺大晋一统中原,国祚千秋万代。
名目上是如此,纵然河北战场的景况人尽皆知,但如此欢庆的席上,没有人提起不合时宜的言语。
再不济,那位也是陛下嫡幼子,有位好父皇,好皇兄。
明德帝举杯畅饮,身畔是相濡以沫半生的发妻,殿中诸皇子皆孝顺,群臣更是忠心耿耿,为国家大事建言献策。
家、国、天下,为君如此,他已足够告慰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平生所余之愿,不过是家宅和睦,天下海晏河清。
姚皇后掩袖饮了杯中酒,比之帝王却更添了几分担忧。
侍女们捧着珍馐美馔鱼贯而入,自上至下,依序布菜。
美酒佳肴在前,朝中文武百官各有心思。尤其是户部官员,今岁恐怕难过一个好年。
更有好事者猜想,陛下此番还能如何封赏昭王殿下。
玉阶上那几处天潢贵胄的席位,怕是愈发暗流涌动。
左首第二席,淮王陆忱一杯皆一杯地灌酒。坐于他上首的太子陆恒知他心中烦闷,分明是一同出征,但诚钰和祈安归来时却是天差地别。
陆恒也无话可说,父皇已然给了诚钰机会,随诚钰一同出征的幕僚们也都是尽职尽责。
奈何河北战事节节败退,突厥在北又虎视眈眈,才归附大晋三五年的领地又有复叛迹象,父皇不得不让祈安领兵。
纵然有些怨言,但对面到底是自己的胞弟。陆恒道:“忱弟,酒醉伤身。你身体方痊愈,少饮些。”
“无妨,有劳皇兄挂怀,”陆忱眸中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精光,“臣弟敬皇兄一杯。”
殿内灯火华美,流光溢彩。
座次隔得远,陆憬的目光无需有太多顾忌。
他遥望着灯下着一身绯红官服的人,面如皎月,一双眸子灿若宝石。她就那般清清静静地坐于群臣中央,却仿佛天上星光皆落于她身,叫人一眼望去再难挪开目光。
顾宁熙偶有察觉,抬眸时只见满殿觥筹交错。
她举箸夹了一筷面前新上的蟹羹,这一场庆功宴依旧不减排场。
如今的大晋暂得太平,亟需休养生息。
蟹肉毫无征兆地落于碟中,顾宁熙蓦地听见上首侍女们慌乱凄厉的呼喊:“殿下,淮王殿下!殿下!”
喧嚣的殿中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注意都往上首探去,更有淮王府的官员已然站直了身,焦急想要奔去。
淮王陆忱在席上呕吐不止,一口口吐出的却不是酒水,而是血,大片大片殷红的血。
“传御医!”太子陆恒当先反应过来。
“忱儿!”姚皇后声音发着颤,推开侍女去看自己的小儿子。
滴落桌案的鲜血蜿蜒至地面,汇成一片,触目惊心。
满殿朝臣都被这一场变故惊得失了言语。
明德帝只是沉默地坐下,挥退了侍从。
“父皇昨夜可是未睡好?”陆憬观帝王面色,出声关怀。
“祈安,”明德帝出声,“你坐。”
接着殿中是一阵长久的静默。陆憬不喜欢这般无意义的等待,他道:“父皇,六弟中毒之事,可查问清楚了?”
“此案还重要吗?”
“为何不重要?难道父皇当真相信此事是儿臣所为?”
明德帝凝望着年轻气盛的儿子,透过他,仿佛又想起早逝的元后。
他道:“不重要了。”
陆憬却不能接受:“父皇此言是还在怀疑儿臣?儿臣没有做过的事,儿臣绝不会认。”
明德帝沉声道:“再查下去有何意义?诚钰所受的伤害能恢复如初?”
“再查下去,你要让列祖列宗都知道子孙不肖吗?”
“再彻查下去,你要让全天下都知晓皇室不睦、骨肉相残吗?”
“来日史书秉笔,朕和大晋又该如何自处?”
明德帝一声接一声质问,透出无尽的苍凉与心寒。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为了一张帝位罢了。
他话音落,父子二人相顾无言。
良久,陆憬道:“父皇何意?”
犹豫再久,终归是要下定决心的。
明德帝闭了闭眼:“你去,去洛阳。洛阳是你打下的地盘,你去洛阳建天子旌旗,从此陕州以东归你治下。”
“不要再回来了。”
一字一句灌入耳中,陆憬望面前的君父,不可置信般怔在原地。
他更看到数日未见,父皇鬓间华发丛生,已然苍老。
苏婕妤出身江南贵族,是陛下去年才新纳的嫔妃。她青春貌美,温柔可人,这一年来很得陛下盛宠,位分一路从才人升至婕妤。
婢女言之凿凿,甚至拿出了苏婕妤为太子绣的手帕。
太子私扩府兵一案尚未远去,又胆敢与后宫妃嫔私通,觊觎天子宠妾,明德帝勃然大怒。
他单看那新绣了一半的手帕,不像是苏婕妤自用。尽管苏婕妤一力哭诉,道这是为陛下准备的礼物,想给陛下一个惊喜。可上面所绣的图案,分明就是太子更青睐的。
明德帝紧接着想起,寝帐之中苏婕妤为太子说的一箩筐的好话。还有那一回在御书房,侍奉笔墨的苏婕妤在太子进来回禀朝事时,频频地心不在焉,墨渍还弄脏了衣袖。
对此明德帝已然信了五六分。长久以来,太子一直用心经营着与后宫的关系,他如何能不知晓?不似祈安,对宫中妃嫔从来都敬而远之。此事上明德帝本就感到不悦,更没能想到太子竟敢胆大包天至此!
尤其近来明德帝在后宫时常感到力不从心,太子觊觎他的女人,他怒不可遏!
苏婕妤连夜脱簪请罪,力证清白。往昔梨花带雨的美人最惹人怜爱,可明德帝紧接着又想到当初太子被问罪私蓄府兵时,嫔妃中正是苏婕妤求情最恳切。
风波传出来后,太子陆恒已求见三次,明德帝没有一次肯召见他。
饶是再怒,事涉宫廷秘闻,他还得极力为逆子遮掩。
凤仪宫内,姚皇后已命人备好了降火的清茶。
明德帝步履匆匆而来,倒不曾迁怒发妻。
苏婕妤乃后宫中人,明德帝既然将执掌后宫的大权交给皇后,自然是敬着她的,如何处置会过问皇后的意思。
姚皇后亲自为帝王斟茶,声音平静:“捕风捉影的事情,陛下细想,其实并没有实据。”
无论是手帕也好,求情也好,都算不上铁证。
“单是看陛下信与不信罢了。”
明德帝面色稍霁,姚皇后接着道:“陛下若要个说法,那么对着那些所谓的‘证物’,臣妾亦可以说是后宫其他妃嫔嫉恨苏妹妹受宠,以至于设了这么一个局,专为诛心。”
“那么说到底,这件事事反而成了臣妾这个中宫之主的错。”
明德帝哪里有怪罪发妻的意思,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单凭一块手帕便定罪,他也确实有些武断。
太子一向规行矩步,近一两月来更是谨慎,不大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凤仪宫中气氛缓和下来,李暨来禀道:“陛下,皇后娘娘,淮王殿下来请安了。”
听到是幼子,明德帝道:“让他进来吧。”
“是。”
陆忱此番带了两品燕窝来,细心地分了两种做法:一用雪梨清炖,润肺止咳;一用莲子清炖,补气养颜。
“儿臣本以为要跑两处地方呢,没想到父皇与母后正好在一处说话。”
幼子十分有孝心,明德帝本就愧疚他大病初愈。兼之陆忱在双亲面前格外能言善道,哄得帝王心情好转不少。
等明德帝用完一盏燕窝离去,陆忱接着陪母亲说话。
姚皇后面前的那盅莲子燕窝只动了两口,她道:“后宫中事你都听说了吧?”
陆忱道:“母后切莫担忧,儿臣相信兄长与苏婕妤之间必定是清白的。况且后宫有母后统领,上下敬服,出不了乱子。”
姚皇后舀起一勺燕窝,却不送入口中:“那么你觉得,这样的桃色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
陆忱言辞闪烁,颇有些暗示。姚皇后点破道:“但是祈安一向领兵在外,从不曾插手后宫。”
“母后切莫为他迷惑。”陆忱言之凿凿,“昭王府势盛,明面上不曾与后宫妃嫔结交,还不是因为有母后在,他动不了手脚。”
姚皇后深深看他一眼:“但愿如此。”
寺中宁静,钟磬声悠悠回荡在山间。
风卷起几片枯叶,观音殿后那株逾六百岁的梧桐,仍旧静静伫立着。
隆冬时节,梧桐叶落。但枝干上系着的祈福红绳随风而动,恍惚间仍有春日里的热闹。
二人在树下并肩而坐,顾宁熙仰眸望满树的红绳。
她道:“臣与殿下第一次相见,好似就是在这里。”
“嗯,是啊。”
顾宁熙笑起来:“臣还以为,殿下早就忘了。”
陆憬不以为然,比了个高度:“那个时候,你才只有这般高。”
“怎么可能?”顾宁熙不服。
陆憬却是记得清楚,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迈着短腿费力爬上花坛,想要够下一截树枝,挂上红绳。
顾宁熙不信:“殿下也就比我大了三岁而已。”
他们相识于少年,一晃竟是十几载过去。如今重新坐于梧桐树下,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原本二人闲闲聊着天,不知怎的忽而同时安静下来。
周遭本就寂静,四目相望时,眸中倒映出的都是对方模样。
仿佛这一方天地间,唯有彼此。
又是一阵风乍起,一树红绳纷乱。
几个呼吸之间,二人各自移开了目光。
顾宁熙去看地上石头,陆憬则望树上黄叶。
气氛无端显得忙乱,顾宁熙数着小石子,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一旁的陆憬数着黄叶,亦想——
断袖的感觉,着实古怪。
第 55 章 命格
二人各自胡乱地忙了一通,也没忙出什么所以然来。
他们午间在寺中简单地用了斋饭,等顾宁熙求完两道平安符,便一同下山。
“你这是为谁求的?”走过几级石阶,陆憬开口。
顾宁熙摸了摸袖中的平安符,闻言答道:“入冬后我外祖母身体一直不好,母亲说大师开过光的平安符比较灵验。”
还得托昭王殿下的福,平日里崇圣寺中极其难得的平安符,今日她能顺利拿到。
“还有我表兄,他年节在外剿匪,我想着也给他求一枚。”
“嗯,”陆憬淡淡道,“你们感情倒好。”
连马球赛都是一起看的。
“是啊。”顾宁熙笑了笑,提起表兄时,语气中自然而然便带了信任。
她想起与表兄一同置办的那处宅院,还没满一年,价格便已涨了近一成,亏得他们下手早。
昭王殿下不再多言。
车驾回畅清园的半途,暗卫加急送来了一封朝廷奏报。
并非密信,但顾宁熙还是垂眸避嫌。
陆憬须臾阅罢,见昭王殿下神色有些严肃,顾宁熙道:“殿下,可是朝中出了何事?”
陆憬将奏报递与她,河北地界,原赵建安旧部拥立徐朗为主君,起兵叛乱。徐朗为赵建安同乡好友,骁勇善战。他投向赵建安后,被拜为上将军,屡立战功。后赵建安身死,徐朗拒不降晋,避居漳南。
此番他们起事,麾下部众不过两千余人,尚不成气候。
顾宁熙观奏报所载,陛下只在饶州设山东道行台,命熟知山东事务的临昌郡王陆卓率军讨伐。
临昌郡王为宗室子,虽是弱冠之龄,但先前已随昭王殿下征讨四方,立下过战功。
军情虽不算紧急,但顾宁熙敏锐地察觉到朝中暗流。
陛下曾擢昭王王爵为超一品,掌国之征讨,负责大晋内外军事。但河北叛乱,陛下却径直绕过了昭王殿下,半日的工夫便将旨意发往前线,将两万兵权交给临昌郡王。
顾宁熙放回奏报,若是要乐观些想,便只能是河北军务平平,无需劳动昭王殿下应对。
然眼下朝中的局势,陛下扶持太子,制衡昭王府的用意不言而喻。
顾宁熙没有多插话,待回到畅清园,她知道昭王殿下与武安侯他们有事要商议,便先行回了自己院中休息,后半日都不曾露面。
清晨的一缕光照入寝殿,顾宁熙醒来服侍陆憬更衣。
此一事陆憬不喜假手于宫人,便只能她亲力亲为。
她半跪下为陆憬系上腰间玉佩,这样事情做得多了,渐渐熟练起来。
陆憬要去早朝,淡淡道:“再睡会儿无妨。”
顾宁熙摇头:“今日要去给太妃请安。”翌日晨起顾宁熙是被温嬷嬷唤醒的。
“娘娘。”“殿下……可要娶正妻?”
烛影缱绻,榻间的女子声音甜醉。
陆憬蓦地忆起,代郡城中离去前一晚,瑜安便是如此问他。
彼时的他没有否认,北齐的太子妃,历来都是出身权贵。
若非他出征在外,父皇应是早已为他定下储妃人选。
北齐几代皇权旁落,藩王势力盘根错节。外戚势力是坐稳帝位的极大助益,连他的父皇亦未能免俗。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平心而论,他不排斥这样的联姻。一如他的父皇母后,虽是在皇祖父安排下成婚,但少年夫妻,婚后照样能琴瑟和鸣,携手共进退。
他自一出生便是北齐储君,明白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期许。
“孤会护着你的。”他最后只是道。
不可否认,他对眼前女子动心,却从未想过要允出正妃之位。
瑜安长于边地,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全心全意仰赖着他。
她素来乖巧,听到答案那一瞬眸中只是黯了黯,很快恢复如常。
他未多心,父皇病重的消息传来,他无暇去理会女子的心思。
有些事,瑜安应该早早明白。
他如是想,有自信能在东宫护住她。
可第二日,瑜安竟不辞而别。
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玉令。
最初的错愕过后,他命人翻遍代郡上下,却没有任何音讯。
他渐渐回神。能在一夜之间逃出代郡,不留任何痕迹,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瑜安,更不是寻常女子。
被蒙骗之感一点点变得清晰,一切前因后果连贯入脑海。
旧事重提,陆憬将榻上衣冠不整的女子压入怀中。
瑜安挣扎两下,很快乖乖顺从。
他捏了捏怀中人的面颊:“为何要离开?”
当初……难不成,竟是因为他要纳正妃么?
酒醉的顾宁熙当然无法回答,漂亮的摄人心魄的眼眸迷茫地望着他,主动送上了自己的樱唇。
唇齿交缠间,陆憬心底对旧事的怒意不知不觉消散。
对于顾宁熙当年的欺骗,他一直介怀于心。
他的瑜安消失不久,前线对垒的顾家军便出奇兵反攻。
自两军对阵以来,顾家军少有援兵补给,一直坚守不出。唯一的可能,就是顾家知道了大齐将要退兵之事,提前布阵。
可父皇病重的消息,上下严密封锁,军中知道的不超过三人。
太过巧合,令他不得不怀疑。
更何况,他寻到瑜安之所,正是代郡中顾家三公子顾宁熙最后出现的地方。
谜团昭然若揭,只可惜他回京在即,没有办法亲手将她擒回身边。
梁帝昏聩,无能避战,徐州终有一日是他的囊中物。
顾瑜安,也不例外。
时隔三年,望仙楼中初次相逢。纵然心下早已笃定,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依旧泛起波澜。
她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完全忘却代郡往事。
于是他召她入宫,料定这一次她再难逃离。
昔年的不告而别,如果是因为……顾家三公子心高气傲,不愿委身他为妾室,倒也情有可原。
寝衣翩然滑落……
顾宁熙揉了揉惺忪的眼,感慨自己近日来越发懒散。
“出何事了?”
温嬷嬷道:“听朝宸宫的消息,陛下身体抱恙,晨起便传了太医。”
顾宁熙仍有些瞌睡,交代道:“让膳房熬些滋补的药粥,午后我们去朝宸宫一趟。”
话毕,她又睡了回去,温嬷嬷便按吩咐办事。
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用罢午膳到了朝宸宫中,顾宁熙才发觉陆憬的风寒有加重倾向。
按高进的话,陆憬午膳前仍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直到眼下方回来休憩。
太医开的药方熬好送上来,殿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说是侍疾,顾宁熙也做不了什么。只安坐在一旁,瞧着陆憬喝了苦药,顺手递了一枚蜜饯过去。
陆憬惯来不喜甜,却接过了顾宁熙手中的果脯。
“朕无碍,回去歇着罢,莫过了病气。”他道。
顾宁熙眉尖轻蹙,倒不是担忧陆憬的病情。只是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想陆憬在眼下出事。
北齐朝中看似平顺,实则暗流涌动,皇权更迭频仍。若是陆憬镇不住朝廷大局,新的权臣上位,对徐州、对顾家会多一分风险。
况且入宫以来陆憬待她尚可,至少从未在衣食用度上克扣过她。
“陛下可要用些膳食?”
她带来的粥还温热着,亲自盛了半碗出来。
陆憬用了些,顾宁熙便功成身退。
趁着朝政的空隙,高进代内廷来请示今岁万寿节的安排。
虽说有尚官六局分理,万寿节一应都有仪程,但仍需有人坐镇。
一般而言当仁不让是后宫之主操持,只不过陛下尚未立后。
后宫无主,还是有诸多不便之处。
先帝在时,因端敬皇后过世,万寿宴都是由后宫中几位高阶妃嫔轮流执掌。
陆憬思忖片刻,道:“由宜太妃接掌便可。”
高进领了旨,明帝的宜妃是端敬皇后的族妹,在几位太妃中与陛下算是最亲近的,但也不过尔尔。
他有些犹疑:“陛下,可要让容妃娘娘跟着宜太妃历练一二?”
毕竟后宫中陛下只有容妃娘娘一人,容妃娘娘位分足够,又得陛下宠爱,担得起操持万寿宴的殊荣。
“不必。”陆憬的回答干脆利落。
高进领命,原本是想借此事在容妃娘娘面前讨个好,现下倒是不敢再多嘴。
殿中归于宁静,陆憬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碟果脯。
他的瑜安,只要好生待在自己身边即可。
余下的,都不必忧心。
虽说宫中没有太后,省了不少礼数。但作为后宫晚辈,每月一次去南苑问安的规矩还是不能废。
陆憬未多言,并不在意这些小事,想必瑜安足能够应对。
送了陆憬离开,顾宁熙洗漱完坐到铜镜前:“替我梳妆罢。”
宫中的几位太妃皆出自大族,想来是明帝为了平衡朝纲所纳,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太妃中以贤贵妃为首,陆憬生母端敬皇后故去后便是她掌管后宫,只离后位一步之遥。
顾宁熙无意与她们冲撞,她身后没有家族撑腰,几位太妃借机拿乔,她含笑应着便是。
毕竟在外人眼中她得陆憬宠爱,难免要有所顾忌。
顾宁熙唇畔带着一抹笑,孤身在这宫中,看起来她能倚仗的唯有陆憬。
出了寿宁宫,温嬷嬷道:“先前老奴听说,贤贵太妃有意送自己的侄女入宫。”
想必是因为此事不成,所以对娘娘说话带刺。
顾宁熙未放在心上,旁的她不知,但陆憬的后宫外人怕是插不进手。
“若是有子嗣的妃嫔,先帝驾崩后便可随王爷去封地,也算是个好去处。宫中的丽妃娘娘与惠妃娘娘就是这样的例子。”温嬷嬷道。
顾宁熙明白她之意,想让她趁年轻哄住了陆憬,早早诞育子嗣,为自己留条退路。如若不然,日后世家女入宫,她的日子怕是会难过些。
她望着四方宫墙外的天际,无论是居于南苑颐养天年,还是蹉跎大半岁月随子出宫,都不是她想要的命运。
“嬷嬷,回罢。”
温嬷嬷自觉多嘴,惴惴怕惹了顾宁熙不悦:“娘娘勿怪。”
“不妨事。”温嬷嬷的话既是为长庆宫上下考虑,亦有关怀她之意。
若无温嬷嬷提点,她在宫中还要艰难。
唯一值得欢喜些的是,明日到了领月俸的日子,后日她便可随陆憬出宫。
兄长这几日正好轮换在府上,给她看了攒下的家中信件。
“母亲寄了好些过冬的衣裳来,一多半都是给你的。”
顾宁婉不无遗憾,只可惜母亲做的都是男装,妹妹一时用不上。
妹妹的事,家中还不知晓。
顾宁熙的手抚过一件棉袍,棉絮厚实,一针一线细密,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冬日里透着暖意。
她道:“这里的冬日,倒没徐州难挨。”
“是啊。”顾宁婉道,“父亲在信中提起,羯族那边又不大安稳。”
冬季来临的日子,就要时时防备羯族南下劫掠。
“齐帝会有安排的。”比之迟迟拖欠将士粮饷,克扣过冬棉衣的大梁朝廷,顾宁熙反而更信任陆憬。
抛开家国立场,其实徐州百姓在北齐治下,比在大梁更好。
父亲的信是一月多前寄出,想必此刻已在应对羯族侵扰。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顾家儿郎上战场的时刻,如今他们只能困在北齐。
顾宁熙知道兄长心中烦闷,巧妙地转开了话题。
临走之前,她带走了母亲给她做的风领,剩下的交由檀佳好生保管。
“外头冷,兄长快些回去。”顾宁熙与他挥手。
她放下防风的锦帘,车驾该往靖平王府而去。
顾宁婉跨入府门,每见到妹妹一次,他心底便安稳几分。
今日的妹妹换的是红色织金的袄裙,明媚张扬的颜色,想必妹妹在宫中过得不错。
他需照看好魏宁侯府,让妹妹无后顾之忧。
连他都看得出来,方才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清隽公子,怎么可能是战无不克、平定四海的昭王殿下?
“是么?”
老者望石桌上现出结果的龟甲,缄默不言。
此处风清地灵,他在此测算一夜一日有余。
方才在那位小郎君误入时,恰是龟甲有灵。
小郎君的命格,分明、分明就是——
老者打散了龟甲,仰眸问天。
出了竹林,阳光洒在周身。
若非手中还接了片竹叶,顾宁熙几乎都要以为方才的经历是梦一场。
想了想,她对侍从问道:“昭王殿下在何处?”
第 56 章 汤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