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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晚膳时,顾宁熙用银勺有意无意搅着手中汤羹:“二哥,明日我想带人先去京郊一趟。”

“做什么?”顾宁婉纳罕道。袖摆上的芙蓉花绣样精巧,翩然动人,掩住了袖下人微蜷的手。

重新立于殿中,承受着帝王玩味的目光,顾宁熙一语未发。

“过来。”陆憬语气淡淡,却丝毫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

顾宁熙被他揽于御座上,衣裙剪裁合宜,衬出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可有什么要同朕说的?”

陆憬身上是淡淡的清檀香气,顾宁熙安静须臾,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此一物,还与陛下。”

她同陆憬彼此间心知肚明,无需抵认过去所为。

玉令呈于顾宁熙掌心,玉质通透温润,完璧归谢。

陆憬未接,二人间陷入一瞬的沉默。

“仅此一句?”片刻后,陆憬道。

“是。”翌日晨起无事,顾宁熙翻开了兄长新赠予她的《六略兵法》。

手中几卷她已通读过数遍,一直以未能读完全本深感遗憾。

额前的粉玉垂饰剔透晶莹,映衬着女子星眸皓齿,容颜盛然。

原本一时未动的心思,被怀中人的冷漠所带起。

“既已取走,断无归还之理。”

“臣愚钝。”顾宁熙道,“陛下何意,不如昭示于臣。”

她依旧自称为臣,疏离有礼。

陆憬抬了人的下颌:“你知道,朕不喜胁迫人。”

边关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要费些心思才能移栽回宫中。

顾宁熙被迫直视于他。

“所以瑜安,好生想清楚。”

“去看看地价。若有合适的,我想购置几处田庄别院。”

“有理有理,我们确不能守着府产,只出不进。”顾宁婉以为然,“不过才刚安顿下来,也不必急于这几日。”

顾宁熙早有说辞:“北齐皇都地价一路看涨,尤其新收了徐州,朝廷权势更是稳固。我昨日在茶楼中,听得些闲话,齐帝似乎有意迁富户入京。”

历朝历代皆有这般做法,以巩固皇权。

“若是富户入京,届时置产更为麻烦,还是早些下手为好。此番我先去打探一二,回来后再与兄长商议。”

手头银钱虽宽裕,但置地毕竟不是小事,顾宁婉也不放心假手于人。况且大宗买卖还要碰运气,早早准备是应该的。

“那我同你一起去?”“姑娘可要用些点心?”隔着一架紫檀嵌玉的屏风,侍女道。

得到里间人回拒的答复,侍女安静退下。

顾宁熙坐于窗棂边,由微风吹拂过面颊。

透过窗格向外望去,也是重重殿宇,看不到出路。

朝宸宫护卫森严,更不必提外间巡查的重重禁卫。

顾宁熙知道自己武艺不精,没有闯出去鱼死网破的兴致。

至于殿中,此间唤作明宝堂,奢华宽敞,一应陈设俱全,陆憬大有将她一直囚在此处的用意。

她断了同外间的消息,即使平淮跟随而来,也无济于事。

陆憬早有准备,若想脱困,无需多思,破局之法唯有他。

天边的光亮一分分暗淡下去,顾宁熙只能庆幸,留了平淮向府中报平安之语。

二哥并非莽撞之人,有平淮的带话,哪怕自己今夜未归,也不会轻率行事。

至少,能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晚膳顾宁熙几乎未动,夜色已彻底笼罩整座宫城。

“请姑娘沐浴。”

白日里的嬷嬷领人来请,侍寝的规矩,上头吩咐是不必姑娘学的。

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水雾氤氲。

前朝因奢靡亡国,为修筑陵寝,以及数不清的行宫与别苑,每年征发服役的农民不下百万人。

北齐承继前朝宫宇,宫室之富丽堂皇连北梁都不可轻言相较。

有那么一刻,顾宁熙都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她还在徐州城中,还伴在双亲身旁。

沐浴完,宫中备下的寝衣为绯红一色,熏了陆憬偏好的香料。

这么多年,倒是未变过。

墨发以两枚金簪固住,顾宁熙顺从地由陆憬横抱起,带去寝宫之中。

“陛下就不怕臣动手?”

这是她今夜唯一一句主动开口。

“自然。”

金簪卸下,墨发倾泻,绯红的寝衣滑落。

顾宁熙闭上眼眸,无力、屈辱之感席卷而来,承受着床笫间的一切。

父兄驻守徐州城中,还有徐州二十万百姓。

徐州为兵家必争之地,连年征战,百姓从不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为何物。

她与二哥固然是北齐牵制父兄的人质,可百姓、家族何尝不是他们的软肋。

“呜……”

再如何权衡清楚利弊,此时此刻在帝王身下,仍不由露出几分软弱来。

低低的泣音隐于枕畔,于帝王而言,只是一夜欢好。

顾宁婉说着便要吩咐徐叔,顾宁熙笑了:“二哥,我们两个同时出城,你让北齐朝中怎么想?”

魏宁侯府新立,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一人去即可,二哥留在府中便是。”

“那好。”瑜安完全可独当一面,顾宁婉没什么不放心的。

“京郊路途远,明日我或许来不及归府,在外头歇一夜也未可知。”

顾宁婉不疑有他:“你带上平淮,正好出去透透气,府中有二哥呢。”

“好。”

事情敲定,汤羹仍是温热的。

翌日晨起,顾宁熙吩咐檀佳简单收拾了两日衣衫,随她出门。

顾宁婉让账房拿了凭证:“要多少银子,去票号支取即可。”

“二哥放心。”

目送顾宁熙的马车远去,顾宁婉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个妹妹,做事从来都放在前处,占得先机。

田产是早晚要置办的,借此也正好告诉北齐朝廷,顾家会在皇都久居,彻底归顺之意。

可他不会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顾宁熙吩咐马车调转方向。原本出城的马车,停在了颐平楼外。

这是她昨日来过的那间茶楼,品茗觉得尚可。

雅间内,顾宁熙对檀佳道:“你们二人先去京郊,打问几处地价。”她有条不紊将事情交代清楚,“明日此时在颐平楼等我。若我不在,就向府中报句平安,称事情未办完,再等我一日,可明白?”

“是,只是主子……”顾宁熙显然有事隐瞒,檀佳看出她不愿多言。虽心中忧虑,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下:“奴婢明白。”

“你们二人行事要留心,切莫对外泄了身份。”

“是。”书房内,顾宁熙奉旨磨墨。

绣摆处刺绣上精致的兰花,美则美矣,多有不便。

陆憬在阅奏疏,顾宁熙倒没什么探寻的兴致。

毕竟在她面前无需避讳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殿中偏于安静,陆憬只留了她一人侍奉笔墨。

“近日都忙些什么?”

陆憬主动开口,顾宁熙恭敬道:“陛下命眼线回禀即可,何必费心问臣呢。”

她的语气十足十的恭顺,偏生说出来的话不尽如人意。

“朕若是非要听你说?”

陆憬手中御笔未停,语气却冷了两分。

顾宁熙无意触怒他,张弛有度:“闲来无事,在府中读些杂书罢了。”

“怎么,读书读到要典卖物件?”

顾宁熙了然,出了魏宁侯府,陆憬果然还是有眼线盯着她。

她从容跪下:“陛下恕罪。”

既已跪伏过一次,迈过这道坎,余下的倒没那般难以承受。

裙摆随着顾宁熙的动作铺开小半,像开了半数的花。

面前之人虽跪,但眼底压着的从来不是臣服之色。

陆憬瞧得分明,淡淡道:“退下罢。”

他没有准她出宫,故而侍女带了顾宁熙回偏殿。

温嬷嬷已归来,见到顾宁熙神情柔和。

“姑娘的裙摆都皱了。”

她请了顾宁熙坐下,很快便有侍女上前为顾宁熙整理。

温嬷嬷道:“衣裳华美,若是皱了实在可惜,姑娘觉得是不是?”

顾宁熙低头看裙摆上精致的绣样,坦诚道:“不适合我罢了。”

非但不适合,从始至终,都不该穿戴在她身上。

仔细叮嘱毕,檀佳与平淮告退。马车继续向京郊启程,同来时无异。

雅间内,只余顾宁熙一人。

新沏的茶水汤色清亮,茶香氤氲。

顾宁熙静静等着未时,不会天真到陆憬会轻易放过她。

随车驾入宫后,依旧是先在偏殿中更衣。

“姑娘的头发若是好好养一养,一定更好看。”捧着璎珞的小丫鬟一眨不眨地瞧着人给顾宁熙梳妆,忍不住道。

掌事的宫女回头瞪了她一眼,温嬷嬷今日在外教导新晋的宫女礼仪规矩,不在此处。

“是么?”

顾宁熙随口一问,那小宫女被姐姐眼神警告过,反而不敢张嘴了。

掌事宫女陪着笑道:“她不懂事,还请姑娘莫与她计较。”

京中的世家小姐们,无一不是费了大功夫在三千青丝上,养得头发乌黑靓丽,鬓发如云。

顾宁熙长于边城,自然不能与她们相较。

“姑娘容貌冠绝京城,这等小事无需挂怀。”

虽是讨好之语,但屋中无一人觉得有夸大其词之嫌。

顾宁熙面上未有多余的神色,只闭上眼不再看镜中的自己。

“此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本王?”

陆憬的车驾在宫道上截住了散值的顾宁熙,送她一同出宫。

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已明了,惠文堂中元乐的神色,还有图纸上原本只有周承一人的名字,尽数说明了一切。

“臣自己能应对,无需劳烦殿下。”顾宁熙笑着道。

她熟悉周郎中的性子,对方在工部多年,行事稳重,甚少出差错,必然是不敢轻易冒险的。

她有九成的把握,只要借点昭王殿下的名声,应当就能镇住他。

“劳烦……”生疏的两个字,陆憬道,“为何会觉得是劳烦?”

第 47 章 女扮男装

顾宁熙漂亮的眸中透出些许困惑,为何不觉得是劳烦?

纵然昭王殿下视她为友,且殿下惯来是护短的性情,但顾宁熙心中谨记,好友之间相处也该是有分寸的。

此事她自己便能转圜,虽说会多费一些周折,但至少不用再欠昭王殿下的人情。

昨日与周郎中一叙,她对眼下的处置结果很是满意。

莫说好友,就算是夫妻之间,顾宁熙也不愿事事依靠对方。

陆憬自嘲一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自作多情。

在元乐看来,自己不过是他的寻常友人罢了。

但——总得比旁人更亲近些吧?

陆憬余光望见元乐腰间系着的平安玉牌,上面刻着的纹样是他在晋州时第一眼看中的。他们相识十余载,他便猜到元乐会喜欢。

“殿下?”翌日午后,宁国公世子谢谦来魏宁侯府拜访。

宁国公府三朝重臣,是北齐开国元勋。谢谦更是朝中新一辈子弟中最出挑的,深受当今陛下重任,无可置疑的未来股肱之臣。

他的到访,也代表了些陛下对魏宁侯府的态度。

顾宁婉与他在军中关系处得不错,屏退了些仆从,寻机向他打听顾宁熙明日被召见之事。

谢谦毕竟是天子近臣,看得总比他们通透些。

谢世子没有推脱,虽然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但却能给顾宁婉吃一颗定心丸:“陛下宽宏,不会因旧事容不下三公子。”

他自幼为太子伴读,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顾宁婉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诚恳道:“多谢。”

他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可为了顾宁熙不得不开这个口。

谢谦报之一笑,且让顾宁婉宽心。

月夜冷清,顾宁婉毫无睡意,与顾宁熙商议明日入宫之事。

谢谦的话顾宁熙自然知晓,她亦不觉得陆憬会因为那一箭要她性命。

可偏偏,她和陆憬间不止一箭之仇。

“怎么不说话?”

自与谢谦交谈过,顾宁婉已放心不少。齐帝既非狭隘之人,以瑜安的聪慧,就算被为难一二,应该也能应对。

“只是在想明日齐帝会说些什么罢了。”

顾宁婉点头,早做准备也好。

“明日我送你入宫,就在宫门外等你。”

“不妥。”顾宁熙摇头,知道兄长担忧自己,“传扬出去,其他人该如何议论?”

就算提防齐帝,也不能放在明面上。

“我带平淮入宫即可。”

她打消了顾宁婉的念头,只是这一夜二人皆注定难眠。

察觉到昭王殿下的失神,顾宁熙疑惑开口。

陆憬未多言,只吩咐马车先回宣平侯府。

他看着眼前人清丽如玉的面庞,低低叹口气。

若元乐当真是位女郎,兴许母后在时,便已将元乐定为他的王妃。

可惜了,天意弄人。午时刚过一刻,宫中的车驾已经到了魏宁侯府外,前来召顾宁熙入宫。

顾宁婉眉峰微蹙,侯府并非没有自己的车马。

他将顾宁熙送到府门外,平淮跟在三公子身后。

为首之人顾宁熙倒还认得,是陆憬身边的侍臣,名唤周正。

她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与为她挑起马车帘子的周正擦身而过时,周正用只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您一人入宫即可。”

顾宁熙未置可否,令平淮照例坐于车夫身旁。

周正没有当场为难,命车夫启程。

顾宁婉目送马车远去,久久立于府门口未动。

转过两条街,顾宁熙对平淮道:“你且下车,在外间多留一个时辰,再回去告诉兄长,我一切安好。”

周正策马在旁,耐心等着顾宁熙交代。

“公子——”顾宁熙放好一卷兵书,头也不回道。

这话说的直白,却是事实,顾宁婉无可辩驳。

他心里也明白,顾家新近归降,他们二人入京实为牵制父兄的人质,齐帝暂时不会动他们性命。可身处北齐皇都,若是齐帝有意为难,只怕不会让瑜安好过。

顾宁婉向旁边坐下,凝眉苦思。

他倒是真希望瑜安能如父亲取的字一般,灿如美玉,平顺安康。

顾宁熙只吩咐人替他倒了杯茶,依旧做自己手中事。

屋中唯他们二人,院外也是心腹把守。

顾宁婉望她单薄的身影,轻叹口气。瑜安所着衣衫还是前年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数年穿下来式样早就陈旧。

平淮素来听顾宁熙的命令,从不多问,今日却是例外。

顾宁熙未多言,只淡淡看向他。

宫中情形不明,多带一人,反而多添一份麻烦。

“是,公子。”

平淮最终服从地一礼,跳下马车。

顾宁熙揉了揉眉心,一路再无话。

至宫门口,周正亮了腰间令牌,车驾顺利驶入,畅通无阻。

顾宁熙望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宫门,慢慢打起了精神。

“顾公子,请。”

陆憬召见她的地方并非臣子常来往的御书房,而是朝宸宫。

“叩见陛下。”顾宁熙恭敬行臣礼,“陛下万安。”

跪于殿中,顾宁熙抬眸,与陆憬目光相接。

三年未见,昔日在边关翻手为云的太子殿下已成帝王,威势更甚。

哪怕只着一身月白常服,依旧让人不敢直视。

二人一跪一坐,陆憬同样在打量她。

当年代郡之中层层围捕,都未能寻到顾宁熙踪影。

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邀月楼中,这座青楼鱼龙混杂。他命人将邀月楼翻了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陆憬几乎要气笑了,果然好胆量,还敢跟在自己身边。

顾宁熙垂下眼眸,确信陆憬早已认出她,只能静等他开口。

心中转过无数应对之法,孰料陆憬轻叩茶盏:“来人,带顾公子去偏殿更衣。”

话音落,立刻便有侍女上前,恭敬道:“公子请。”

对上陆憬淡漠的神情,顾宁熙袖下手握紧。

她不知道陆憬用意,但眼下抗旨不遵,乃是死罪。

偏殿之中,一套簇新的衣裙悬于屏风旁。

为首的那位嬷嬷面容和善,身后跟了几位年轻的侍女:“奴婢等服侍您更衣。”

“不必。”顾宁熙挤出这二字,嬷嬷极善解人意的模样:“那老奴带人去外间候着,您有何吩咐随时传唤。”

“还请姑娘,莫让陛下久等。”

合上内殿的门前,嬷嬷提醒道。

殿中归于平静,顾宁熙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必得克制。

樱粉色的衣裙绣工华美,触手的绸缎质地极佳,绝非凡品。

顾宁熙忽而忆起,前朝两军交战之际,敌方从来龟缩不出。因而另一方主帅送去了一套女子衣裙,以示羞辱。

敌军果然沉不住气,贸然出击,最后大败。

既为女子,顾宁熙自然不觉得着女装会是屈辱。

但绝不是在眼下这样受制于人的境地。

她缓缓解开衣带,宽下自己的外袍,里衣,却未动束胸。

衣裙式样繁复,勉强能一件件穿懂。

略略收拾一二,外间传来嬷嬷的声音:“姑娘可好了?”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嬷嬷方推门而入。

顾宁熙换了裙装,承受着外人探究的目光,移开了面颊。

嬷嬷上前,告了声罪,替她解开衣襟处的系带,仔细重新为她系好,又为她整理袖摆与裙摆。

“这般才妥帖。”嬷嬷和蔼道。

顾宁熙不言,她能感受到来自眼前人的善意。

数名侍女捧着妆匣,等候为顾宁熙梳妆。

无谓徒劳地反对,她安静着、由人引着坐于铜镜前。束发的玉簪取下,乌发垂落。

“姑娘可有什么心仪的发式?”侍女执象牙梳,细细为她梳通墨发,殷切问道。

“你做主便是。”

顾宁熙没有叫她为难,算着时辰,平淮大概已经回府报了平安。

挽发的两位侍女手极灵巧,青丝盘起,梳作百花髻,簪上与衣裙相称的珠钗和步摇。

不知费了多少辰光,直到侍女要为顾宁熙上妆,她道:“不必了。”

侍女转眸请示过嬷嬷,嬷嬷轻轻点头。

这样倾城的美人,上妆反而显得多余。

“姑娘请。”

送了顾宁熙离开,留下的几位侍女收拾着妆台。

“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面生得很。”一人低声问道。

“我亦不知。”回答的人感慨道,“我在宫中这些年,当真从未见过这般标志的美人。虽说瞧着模样冷清了些,可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被回来的嬷嬷声音打断:“不该说的,少议论。”

“是,温嬷嬷。”

秋风吹拂,一身红色骑装的洛家小姐无疑是场上最耀目的明珠。她策马停于看台下,静静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们。

若非事先相熟,只怕场上无人能知晓南安侯府这位“公子”到底是谁。

谢谦收回目光,感慨道:“洛小姐英气逼人,身手奇佳。”

她以玉冠束发,换上锦袍长靴,远远望去就是一位英姿飒爽的郎君,意气飞扬。

顾宁熙默默低头,将脸稍稍偏向里侧。

甄源附和:“她扮相极好,乍一看确实很难让人分辨出身份。”

顾宁熙袖下的手蜷起,心底数不清是第几次叹气。

秦钰也道:“自古便有女子替父从军,女扮男装瞒过了所有人,看来绝非虚妄。”

顾宁熙半句不曾开口,只想尽快结束这个危险的话题。

然她察觉一道落于她面庞的视线,微抬眸时,正正对上昭王殿下探究的目光。

第 48 章 如意姻缘

顾宁熙长睫轻颤,本就因方才话题而悬起的心绪愈发绷紧。

她与昭王殿下对视几息,陆憬淡淡道:“你紧张什么?”

“臣……没有。”

顾宁熙矢口否认,陆憬瞧她这副模样,心道不就是南安侯嫡女在场上,有什么可担忧的。

元乐既然对她无意,难不成洛小姐还能强人所难,逼迫元乐娶她?

“陛下,宁国公世子到了。”

御书房内,朝宸宫总管高进恭声禀告。

“传。”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谢谦单膝叩地,恭敬行礼。

“平身。”

此次徐州之战,陆憬钦定的主帅正是谢谦之父,宁国公谢成。谢成不负众望,八战七捷,与朝廷内外合应逼降北梁,一举攻克徐州。

谢谦自幼为他伴读,此次亦随军出征,立下战功。

大军还朝诸事繁杂,到第三日他方有空召见谢谦。

谢谦拣了要紧的战果来说。此番领军出征的将领人选,是陛下与朝中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他作为新锐,自觉要做皇帝在军中的眼睛。

“听闻回来路上,你们在平溪口正面遭逢了羯族?”

羯族以游牧为生,一直游窜于齐梁北境,时时南下烧杀劫掠,侵扰汉族百姓。

提及此事,谢谦仍心有余悸,又不免赧然。同北凉休战后,父亲率大军先行,他领辎重部队押后,同行的还有新归附的顾家兵士。

行至平溪口外,天色渐渐昏暗。在他察觉到异常时,已然失了先机。

虽在战场有所历练,他却是第一次遭逢羯人正面袭击。羯族骑兵左冲右撞,锐不可当,他方寸大乱,仓皇败退。

对羯族的恐惧近些年早已深入军中,这支民族披发左衽,军粮不足时常以人为食,乃是华夏最深的梦魇。

齐军被冲散成几股,乱军之中,若非顾家二公子顾宁婉舍命相救,只怕他早就命丧羯族长枪之下。

军中人最重义气,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陆憬未继位时曾上战场与羯族交锋,其中凶险不消谢谦多提,亦能感知几分。

“平安归来便好。”

在定好的雅间内落座,顾宁熙唤来小厮,先要了几道菜式。

余下的,交由二哥再点。

“主子。”平淮压低了声音,“方才那位客人,身边带着的护卫身手皆不简单。”

平淮多年来的习惯,尤其他们眼下身处北齐,更不能不多加提防。

“我知道。”

齐帝陆憬,现身于此闹市之中,自然不会轻率。

她是没有想到,一国之君会出现在此处。

房门轻叩两声被推开,顾宁熙抬眸唤道:“二哥。”

魏宁侯府跟来的家仆被留在外头,自行用饭。顾宁婉见到妹妹,笑道:“这望仙楼生意倒红火。好在你先到了,如若不然,怕是连大堂都没得坐。”

他在对侧坐下,这家酒楼是宁国公世子谢谦荐于他们的,今日趁着出门办事的机会,正好一试。

顾宁婉加了两道菜,道:“我挑了三家票号,稍稍耽搁了时辰。”

他们从家中带入北齐的银钱,还有齐帝赐下的两万两白银,存了泰半到票号之中。

“午后我会上街采买些东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顾宁熙想了想:“也没什么,二哥看着办便是。”

“那好。”顾宁婉笑着答应。

菜式陆陆续续上齐,顾宁婉先品了几筷子,不得不感慨:“食材倒都讲究,值这个价钱。就是味道实在寡淡了些,难以入口。”

顾宁熙以为然,二人皆不习惯北齐皇都清淡的口味。

问酒楼要了些辣子,一顿饭毕,顾宁熙先行回府。

魏宁侯府坐落在皇城南大街,听闻前身是前朝一位王爷所有,占地广,地段极佳。

其中亭台水榭,回廊楼阁,无不气派。

齐帝特下旨将这座宅邸赐予顾家,以示皇恩浩荡。

在魏宁侯府住了两日,顾宁熙已经熟悉了府中规制。

她所居的院落名唤归云院,因觉得名字尚可,故而未改动。

偌大一座侯府,只有她和二哥在此。

明面上,齐帝厚待顾家。大哥被齐帝封了魏宁侯世子的爵位,仍随父亲驻守徐州。长姐已经出嫁,亦加郡君之衔。至于她和二哥,则被齐帝召入北齐皇都,名为另行封赐,实为人质。

此番入北齐,因是长途跋涉而来,她和二哥各自只带了几名贴身仆从与护卫,还有家中姓徐的一位老管家与他们同往,替他们料理新府事宜。

魏宁侯府一应奴仆,皆是北齐朝廷分派,其中不知有多少宫中的耳目,不得不防。

顾宁熙继续收整书架上的兵书,既来之,则安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顾宁婉也带了人归府。

他收拾了几样采买的东西,兴冲冲先去归云院中。

“瑜安,瞧。”来不及坐下,顾宁婉便将东西尽数呈出。

几匹织花描金的锦缎,色泽鲜亮,质地上乘。

展开时,仿佛屋内都为之一亮。

到底是北齐皇都,非外间可比。徐州城里最好的绸缎铺子,也见不着这等尖货。

顾宁婉选了匹绸缎想往顾宁熙身上比划:“给你做成衣裳,一定好看。”

“二哥,”顾宁熙语气无奈,“买这些做什么?”

顾宁婉也说不清。他在街上时,一眼瞧中了绸缎铺子中摆出来的这几匹锦缎,只觉适合瑜安,未多讲价便如数买了回来。

自家妹妹正是最好看的年岁,却因为扮作男儿,从未费心装扮过,实在可惜。

说来瑜安的身份,一直是家中最大的秘密。

他幼年时,父亲接到旨意镇守边关,母亲跟随。家中事务由长兄打点,也照顾刚满四岁的他。

瑜安就是在那时生于军中,一直随父母亲驻守在外,直到数年后才第一次归家。

他还记得,瑜安出生时父亲曾传回信件,说家中添了个弟弟。兄长将这封信念给年幼的他听时,他失落了许久。

他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个妹妹。

不过话虽如此,他十岁时父母亲带瑜安归府,他还是很欢喜,自己终于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成了兄长。

他带着这个幼弟四处玩耍,十足十像极了兄长的样子。

随着瑜安长大两岁,母亲方悄悄告诉他,瑜安是他的妹妹,要他务必保护好她。

只因瑜安生下来体弱多病,父亲请了大师批语,要将她充作男儿养大,方可保她平安。

为此,还给她改了名字,唤做顾宁熙,小字瑜安。

母亲对此深信不疑,况且在军伍之中,将瑜安当作男孩儿养可以省却更多危险。

将大师所言和盘托出后,母亲再三告诫他不得将瑜安的身份外传,否则会破了大师之语,害了妹妹。

他郑重点头,守口如瓶,心中却欢喜不已。

他做梦都想着要一个妹妹,没有想到,老天爷竟听进去了他的话。

弟弟变成妹妹,愈发叫他宝贝起来。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他和瑜安年岁相差无几,能玩在一处,感情也最深厚。

身处北齐,顾宁婉不得不想到另一事。

“在徐州时,山高皇帝远,隐瞒身份倒也无妨。如今到了北齐,你再扮作男儿,届时若是被发现治一个欺君之罪,怕是不好。”

顾宁婉的话不无道理,也并非空穴来风。

顾宁熙已然平安长成,不必再避讳大师之语。她既近成婚之期,身份自然是瞒不住的,还是要早做安排。

就这么顺势恢复女儿身也好。

顾家处在风口浪尖上,不能叫人拿住错处。

顾宁熙沉默须臾,道:“二哥,我自己再想想。”

才入皇都,满心疲惫,倒也不急在一时。

顾宁熙吩咐檀佳收好这几匹锦缎。

顾家跟来的旧人居于一处,檀佳为女眷,也是她身边唯一的贴身侍女。此番跟随她来了北齐,顾宁熙留她住在自己院中,单独辟了一间房。

“还有——”顾宁婉取出一个四方的包袱,卖足了关子,“打开瞧瞧,保管你喜欢。”

顾宁熙倒没抱什么指望,随手开了包袱,待看清眼前物什,不由有些惊喜。

几册旧书码得整整齐齐,竟是她找寻许久的《六略兵法》。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查阅过,正有自己缺的那几卷。

书页已泛黄,字迹依旧清晰工整,散着墨香。

顾宁婉不无得意:“我跑了五六家书铺才搜罗起来的,总算没叫你失望。”

“多谢二哥。”顾宁熙颇为宝贝,如此一来,这一套兵法她就只缺了三卷。

“还有几家旧书铺,回头二哥再替你找找。怎么样,还是二哥好吧?”

“嗯。”

顾宁熙猜到他的心思,果不其然,顾宁婉接着道:“那你可否告诉二哥,当年在代郡,你到底是怎么从齐帝手上脱身的?”

对于这桩旧事,妹妹总是不愿多提。

顾宁婉本也不欲追问,但如今他们身处北齐,怕齐帝发难,还是要早作提防。

“我么?”顾宁熙说得轻巧,“借了他一枚出城玉令罢了。”

至于如何借,当中波折她未多言。

顾宁婉玩笑道:“既是借,到了北齐地界,你莫不是还要将玉令物归原主?”

无心之言,却一语成谶。

府上管事匆匆来报:“二位公子,宫中传了谕令来,请三公子出去接旨。”

揭过这一节,陆憬淡淡道:“顾宁熙如何?”

陛下独独点出顾三公子,谢谦心中一凛。

顾家世代镇守徐州,在徐州威望颇高。顾平钧将军威名更是响彻三国,此番归降,陛下厚待于他,已赐封魏宁侯爵位,令他仍旧驻守徐州。

而顾将军膝下三子一女,长子封魏宁侯世子,长女加郡君之衔。至于剩下二子,则随大军一道归来,至皇都另行封赏。

昔年在边关,顾三公子顾宁熙对陛下有过一箭之仇。虽未伤及陛下,箭镞仅射中了衣带钩,然……

北齐与北梁对峙多年,谢谦自信陛下不会没有容人之量,却还是不由为顾宁熙捏了一把汗。

他不知是否该先为顾宁熙说情,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起平溪口遇袭之事。

羯族骑兵来势汹汹,彼时的他毫无招架之力,两万兵马被羯族压制,军心不稳。

是顾宁熙当机立断,借他之名丢弃辎重。趁羯族为抢夺军资动乱之际,利用地形设伏大破敌军,方转危为安。

顾家与羯族是多年的对手,谢谦也不知为何,危难时会选择相信顾宁熙,听从他调遣。

他叹口气,顾宁熙小他三岁,熟知兵法远在他之上,更能自如用于战场之中。

陆憬轻叩桌案,一应事宜,谢谦已在军报中简略提过。如今再度说起,更为详致。

“陛下,顾家三公子确有将才,臣自愧不如。若他诚心归顺,臣以为……或许可以一用。”

谢谦大胆举荐,北齐用人从来不拘一格。

忆起方才离去的那道身影,陆憬轻笑。

顾宁熙么,他自是知道她的本事。

昭明殿中觥筹交错,衬得碧波荡漾的蓬莱池畔很有几分幽静。

假山旁,洛昀已在此等候许久。

“顾夫子!”她笑意明媚,像是早就知道顾宁熙会来赴约。

洛昀今日着意装扮过,一袭玫瑰红色绣云燕的蔷薇襦裙,赤金嵌宝的头面衬得她本就明艳的五官愈发大气。

“洛姑娘。”久留不便,顾宁熙道,“洛姑娘寻我何事?”

洛昀华丽的裙摆在夜风中徐徐舞动,她笑意盛然:“昨日射柳,顾大人可有观赛?”

她丝毫不曾介怀顾宁熙昨日不来见她,从假山石上取出了一物:“赠给顾大人。”

月华下,雕刻流云如意纹的一柄赤金如意熠熠闪光。不但贵重非常,更代表着天子亲赐的无上荣耀。

“我不能——”

“陛下金口玉言,玉如意可以转赠。”

“不是,洛姑娘——”

洛昀拉过顾宁熙的手,径直将那柄金如意塞在她手中。

“顾大人收好了。宴上人多眼杂,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她不给顾宁熙反应的机会,后退几步轻松笑道:“这是我专程为顾大人赢的,随顾大人如何处置罢。”

手中多了柄沉甸甸的如意,顾宁熙试图拒绝。

洛昀道:“顾大人也不想让人看见我们在一处罢?”

她潇洒离去,徒留顾宁熙呆立在原地。

她望洛昀的背影,又看手中金灿灿的如意。纵不愿带走,但总不能就地扔了罢?

顾宁熙进退两难,无可奈何转身。她本是想换一条路回昭明殿,却在不远处的宫灯旁,见到了一抹熟悉的颀长身影。

第 49 章 吃醋

手中握着的金如意俨然成了罪证,顾宁熙忙道:“殿下误会了。”

“误会什么了?”

“臣——”顾宁熙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分辩起。

“顾元乐,”陆憬直视她的眸,“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柄如意代表什么意思?”

“臣知道,但……非臣所愿啊。”

洛家娘子不由分说就将金如意塞给她,她想追上去归还。但这宫中四处都是侍卫巡查,稍不留神她们的动静就会被人察觉。

况且金如意乃御赐之物,借她一个胆子她也不敢随意丢弃啊。顾宁熙只能暂时替人保管着,宴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完璧归赵。

翌日醒来已是午后。置身人群中,承受着四方人截然不同的目光,顾宁熙蓦地感到后悔。

她抬眸,一不留神与一位世家小姐对视,那小姐面上漾起一抹笑,娇羞地移开了眼。

清涵郡主向她靠近了一步,宣示着顾家公子是同她组队。

顾宁熙分神听着管事之语。此地换作偕趣园,是谢府花苑中新翻修的一处园子,谢府在此辟了不少消闲的游戏,供世家公子小姐娱戏。

这一场比得是投壶,男女各一人组队,每人各投十支,双方加起来中得最多的得胜。

园中并无长辈在场,都是些年轻的公子小姐,也是存了让适婚者彼此相看之意。

胜者的彩头是谢府准备的一对金寿桃,与寿宴遥相呼应,寓意吉祥。

在场众人中,清涵郡主地位最尊,便由她先来。

男女伴的箭壶分开,顾宁熙瞧着清涵郡主要投的壶口做了扁平弧度,羽箭只要挨着边,很容易便能投中。

清涵郡主投壶本也有些准头。可今日在顾家三郎身旁,她捏着羽箭,越是想好好投越是不听使唤。最后十支箭投毕,堪堪只中了两支。

众目睽睽,负责计数的谢府管事不好偏颇,只能眼睁睁看着清涵郡主面上挂不住。

“我平日能中四五支的。”回到顾宁熙身边时,清涵郡主小声与她解释道,声音带了点委屈。

顾宁熙笑了笑,安慰道:“无妨。”

她的声音极好听,让人心安。清涵郡主望她如玉一般的面庞,心头的沮丧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二人的小动作没有瞒过在场众人的眼。见十支羽箭交到顾宁熙手中,围观的世家子弟都存了些看好戏的心思。魏宁侯府这位三公子仗着一副好皮囊,得郡主青眼,甫一露面就抢去了场上的风头,怕不是虚有其表。

清涵郡主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顾宁熙,原本她还在意输赢,现下竟都觉得无妨。

顾宁熙站到场中,比了比箭壶的距离,转动羽箭投出第一支。

羽箭入壶,发出一声好听的闷响。

尔后,几乎都未如何看准,羽箭接二连三从顾宁熙手中掷出。

所有人看得眼花缭乱,清涵郡主目光来回穿梭,不知是该看顾宁熙,还是该看箭壶。

十支羽箭稳稳落入壶中。

顾宁熙撑着床榻坐起身,很快回到明宝堂中。

她不觉得此处是自己的屋子,只是更不愿在陆憬寝殿之中。

顾宁熙更衣之时,才发现身上几处明显痕迹。

陆憬大约被她惹怒,尤其不肯放过她。

昨夜不知几时才睡,满心疲累。

温嬷嬷带了侍女入内服侍她更衣,屏风后,借着与温嬷嬷二人的空隙,顾宁熙低声道:“嬷嬷,殿中没有备汤药吗?”

她说得闪烁,温嬷嬷反应很快,温和道:“药还在煎着。”她真心实意劝慰顾宁熙,“姑娘莫忧心,日后会有机会的。想必是陛下顾念姑娘年轻,才会——”

“我知道了。”顾宁熙不动声色松口气。

若有了子嗣,对姑娘而言是极大的助益。

可这位瑜安姑娘,好似不大明白的模样。

温嬷嬷叹口气:“姑娘千万不要多思。”

依旧换了一身裙装,顾宁熙腿有些酸软,回到梨木雕花的贵妃榻上坐下。

若她所料未错,陆憬喜欢的多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就如她从前在代郡中扮作的模样。

至于如今的她,陆憬既已得手,想必新鲜感不会太久。

她只需无声无息地让陆憬厌烦自己便是。

事到如今,既为败军之将,她对陆憬已然没有多少威胁。只盼着陆憬报复过旧日恩怨,将她抛却一旁便是。

无论如何,是徐州城与顾家安危为上,其余的都是小事。

“这是……”侍女毕恭毕敬引顾宁熙去偏殿更衣。

今夜陆憬依旧要召幸,顾宁熙宽了官服,隔着屏风从侍女手中接过衣裙。水蓝色绣芙蓉的对襟上衣,配了深一色的下裙。

顾宁熙散了发髻,换了里衣,随手将外裙放置一旁。算算日子,离上次入宫才过去两日:“你们陛下后宫中,就没有别的妃嫔?”

被她留下服侍的是上次那个多嘴的脸圆小宫女,唤做圆桃。

圆桃摇摇头,老老实实道:“回姑娘,并没有。”

她也是三月前月才被调到此处当差。虽在朝宸宫中,但服侍的主子并非陛下。高总管只交代过一句,要她们好生侍奉贵人。

三月前,正是顾家接受招降之时。

有其他侍女在旁,顾宁熙不便再多套话。

宫里冷冷清清,怪不得陆憬屡屡召她入宫。翌日晨起,她换上宫中送来的衣裙,凭着记忆给自己挽了云髻。

“如何?”她看向铜镜后的檀佳。

檀佳红了眼眶,主子原先从不晓这些发式,现下却一一学起。

宫中的轩车已等在了魏宁侯府外,由禁军护卫。

天子纳妃,魏宁侯府的街上聚了不少来瞧热闹的百姓。

顾宁熙与兄长告别,未多留恋,在宫中侍女的伴随下登上了马车。

望着从容不迫的妹妹,顾宁婉鼻尖发酸。

若是妹妹出嫁,他必定是要给她好生置办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门,日后为她撑腰。

哪会想今日这般,什么都仓促,受齐帝折辱。

他袖下的手发白,目送马车平稳驶离,消失在街角。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散去,只记得顾家二小姐入马车时的惊鸿一瞥。

倾城美人,当如是。

今夜是肯定睡不好的,顾宁熙下棋费了些精神,干脆去榻上补眠。

侍女在殿中点上安神香,其余人等退下,轮到圆桃和另一名宫女值守。

殿中寂静,顾宁熙却辗转反侧。兄长是知道她入宫之事,若今日不归,只怕难以交待。

另一头,谢谦禀完要务,出宫回府时天色尚早。今日遇见顾宁熙,正好提醒他一事。他告知了双亲,便亲自去魏宁侯府送请帖。

“这月二十五,我家祖母七十大寿,特来请顾兄和令弟过府赴宴。”

谢谦诚心诚意递了帖子,虽说顾家作为降臣,魏宁侯府在京中身份多少尴尬,但为着顾宁婉对谢谦的救命之恩,宁国公夫妇也是真心相邀。

况且宁国公谢成在外领兵多年,素来敬仰北梁顾平钧将军之名。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身处前线,最是明白顾平钧归降大齐的缘由。

一代名将遇上猜忌、薄情的君主,是最大的不幸。

顾宁婉接了请帖,谢家为天子近臣,既能对顾府示好,想必亦有皇帝的授意。放眼京中,宁国公府风头正盛,多少人想要亲近巴结而不得。

谢谦主动相邀,也是存了助他们在京中站稳脚跟的好意。

顾宁婉爽快答应,届时一定前来为老夫人贺寿。

喝了一盏茶,谢谦不见顾宁熙出来待客,不由奇道:“三公子不在府上吗?”

顾宁婉为他添茶:“晨起便被陛下召入宫对弈,尚未归来。”

谢谦奇了:“不瞒顾兄,今日我在御书房中遇见了三公子。”他说起那场棋局,连连感概,“同辈之中,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能与陛下一较棋艺的。”

陛下的棋艺师承太傅刘崇,是老大人最得意的弟子。刘老太傅乃是闻名天下的国手,北梁亦多听闻他的名声。

老太傅曾说,太子殿下是天生的掌权者。

后一句谢谦未向顾宁婉提起,只道:“不过三公子先我一步告退,怎么,他还未回府中?”

顾宁婉心中一紧,面色还如常:“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吧。”

“也是。”

客客气气送走谢谦,顾宁婉望着外间天色:“什么时辰了?”

“回二公子,刚过未时。”

谢谦的话应该不会有假,瑜安如果不在宫中,又会去何处。

温嬷嬷屏退众人递来的物什,顾宁熙翻过才瞧见书名,竟是一本秘戏图。

“姑娘且好好学学。”

照理来说,侍寝有侍寝的规矩。可陛下有吩咐在先,她们不敢贸然多嘴。

“今日夜里,也请姑娘预备着。”

年轻的姑娘脸面薄,温嬷嬷送了东西,自觉告退。

看起来,陆憬今日是不准备放她出宫。

顾宁熙将书搁到不起眼的角落,没有半点翻看的兴致。

真要学,也该是陆憬。

罢了,奢望罢了。

“母后觉得呢?”

他抬眸,与画中人相望。

懿文皇后的笑容依旧温和。

陆憬起身,点起三炷清香,远出乎意料地顺利。

他祭拜过,将清香插于泥金香案中。

青烟袅袅,香火柔和明亮,像是在无声支持着什么。

陆憬望母亲笑颜,不知怎的心中忽而轻松不少。

他道:“多谢母后。”

第 50 章 心意(求求不要跳过哦!)

御书房中,顾宁熙与李侍郎行礼如仪。

仁智宫的图纸呈上,此地原本是前代一座行宫,占地颇广。

陛下即位之初崇尚节俭,不愿大兴土木,只命工部对其加以修缮扩建,赐名“仁智宫”。

顾宁熙立于李侍郎右后侧两步远,听他先向陛下回话。

她才升任不久,有位稳健可靠的上官带着她做事,令她颇觉幸运。

等轮到自己负责的一部分工事,顾宁熙按着原先预备的公文有条不紊回禀,声音流利。

李侍郎心底暗暗点头,孺子可教。

顺着林中一条小径散步,顾宁熙感慨于靖平王府的梅林中竟然种下了种类如此繁多的梅花。

方才王府后院差人来回禀,许是出了些事,请林嬷嬷过去拿主意。

她来往王府多次,想必靖平王对她也少了戒备。

故而林嬷嬷放心留了她在此处,先行去处置其他事务,告了罪道很快便归。

王府其他侍女都遵吩咐候在稍远的避风处,顾宁熙惯例只留了圆桃一人近身服侍。

向前走着,小径时而分出几条岔道。花瓣飘落,氤氲着淡淡花香。

“娘娘识得路?”

圆桃惊叹于自家主子辨别方向的本领,顾宁熙笑着摇头:“不啊。”

全凭着感觉走罢了,在王府东院倒也不担心迷了方向。

见休憩的亭子还隐隐在望,圆桃道:“我先去替娘娘将手炉拿来。”

走得远了,她怕自己记不得路。

“去吧。”

顾宁熙也想自己散散心,同圆桃约定,遇岔路一直往左便是。

这一片种的是洒金梅,一朵花上有粉白二色,极为特别,故而顾宁熙记得。

再往外走,则是更浅一色的白梅。

有几位侍女在此打理花枝,见顾宁熙驻足,其中一人道:“回娘娘,此乃玉蝶梅。”

花瓣似蝶,因而得名。

另一人殷勤道:“王府前些年还栽种了金钱绿萼,就在前边不远。娘娘若有兴致,奴婢带您去瞧瞧?”

绿梅名贵,寻常都很少见。

顾宁熙问清了方向,依旧独自前往。

踏雪寻梅,别有一番意境。

有侍女指路,圆桃应是能寻到自己。

小径的尽头,一处花苑忽而出现。

门半开着,可见其中几株绿梅盛放。

在梅林中行的久了,见到这样一方所在,倒有惊喜之感。

顾宁熙入了花苑,绿梅清雅珍贵,可她的目光却被当中一架秋千所吸引。

秋千架上别出心裁地缠着紫藤萝,如果是在春夏开花季,必定更加漂亮。

待反应过来时,顾宁熙已不知不觉走到这架秋千旁。

纤手拂过秋千凳,于她而言稍稍有些低矮。

裙摆曳于地,顾宁熙扶着秋千绳坐下。

架上还挂着一串银铃,风吹不动。唯有拨动之时,才发出清脆响声。

双足腾空,秋千荡起。

“高一些,小叔叔,再高一些!”

孩童纯挚的笑声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再要追寻时却毫无踪迹。

有那么一瞬,顾宁熙几乎都以为是自己误听了银铃的声响。

是什么呢。到了初五那一日,陆憬早早便有交代,要去靖平王府上。

顾宁熙在宫中应酬几日,正好出去躲一躲清静,央了陆憬一同前往。

这几日二人见的少,陆憬自然应允。

天子驾临,靖平王府开了正门迎驾,所有人等候在了府门外。

下马车时,顾宁熙一眼便望见苏婧涵立在靖平王身后,众仆从之前,发上珠钗耀目生辉。

原因无他,苏小姐今日这一身丹霞色的衣裙实在夺目。

顾宁熙脚步一顿,若无其事般跟在陆憬身旁。

虽是费心装扮,但靖平王府正厅中,苏婧涵并未被允准伴驾,只到厅外便归。

不用见到这位表小姐,顾宁熙微不可察松口气,省得她要演些吃醋戏码。

再者,苏小姐对陆憬的心思,怕是熟悉些的人都能猜出来。

不一定是为男女之情,更像是爱天家富贵。

顾宁熙对陆憬纳后宫无甚看法,但若是苏婧涵入宫,只怕自己首当其冲会惹上不少麻烦。

在正厅内喝了一盏茶,顾宁熙借口赏梅,先行由林嬷嬷陪着离开,留下靖平王与陆憬议事。

靖平王府东院有一片梅林,红梅簇簇,馥郁芳香。

顾宁熙拢了拢身上天青色的披风,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朵朵白梅,倒与眼前景相称。

她在梅林中一处亭子坐下,亭周围种的是梅花品类乃重瓣宫粉,浓艳瑰丽,雍容端庄。

林嬷嬷命人送了新换碳的手炉来,道:“风大,娘娘若觉得冷,不如去暖阁中坐坐?”

顾宁熙笑着道:“我素来不畏寒,无妨。”

此处景致好,她想多坐一会儿。

“王爷钟爱梅花吗?”她道,好奇靖平王府种了这么大一片梅林。

以梅花喻靖平王品格,倒也贴切。

“是……夫人爱梅。”

她说的夫人,乃靖平王的母亲,将军夫人顾柳氏。

顾家败落时,顾夫人为免成为顾将军拖累,在梁帝降旨诛杀后,毅然携顾府老少自焚而亡,全了顾家一门最后的忠烈与体面。

北风起,吹落几朵殷梅。

顾宁熙心上无端地有些沉闷,顾念老人家身体,道:“嬷嬷回屋中歇息罢,不必留在我这儿。”

秋千越荡越缓,渐趋于停滞。

“王爷万福。”翌日醒时,不知外间是何天色。

陆憬仍在身边,万寿节循例举朝休沐三日。

内殿中炭火供得足,仅着寝衣亦不觉得凉。

顾宁熙仰眸与陆憬对望,目光相接时,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又是一番温存,陆憬瞧着顾宁熙已然不记得昨夜之语。

酒后忘事是寻常,他道:“明日颐明苑中的瑞酒席,若是在内宫待着无趣,不妨随朕去转转。”

顾宁熙点点头,瑞酒席亦是为陆憬万寿而办,遍邀朝中亲贵。

交代完此事,陆憬允了顾宁熙在榻上歇息,先行离开。

他走后不久,顾宁熙靠着软枕坐起。

不过三两杯酒罢了,还醉不倒她。

温嬷嬷和圆桃一直候在外殿,听得里间传唤,带了人捧着衣裙入内。

服侍顾宁熙更衣的当口,温嬷嬷笑道:“听陛下的意思,奴婢等还以为娘娘要睡上许久呢。”

顾宁熙以里衣掩去颈间痕迹,只道:“有些饿了。”

温嬷嬷不疑有他,听顾宁熙吩咐,去准备了醒酒汤。

用早膳时,昨夜情形一幕幕闪过。

顾宁熙放下粥碗,自信并无破绽。

“陛下去了何处?”她问得漫不经心。

她常来往朝宸宫,对御前的仆从素来大方,多少经营了些人情,至多是问问陛下行踪罢了。

对于她的这些小动作,陆憬心知肚明,并未介怀。

朝宸宫为首的宫人道:“回容妃娘娘,陛下午后召了翊王世子对弈。”

以翊王府在北齐朝中的地位,恐怕陆憬不止是笼络那般简单。

然而她身处后宫,许多消息实在闭塞。

顾宁熙听得这是林嬷嬷的声音,话语中透出显而易见的紧张。

她循声望去,花苑门外,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靖平王着了她白日里见到的墨青色锦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双足落地,她一时忘了动作。

靖平王亦未开口。“怎么心事重重的?”

坐到兄长身边时,顾宁熙神色方稍稍放松些许。

校场中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帝王那处,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兄妹。

顾宁熙道:“二哥,从前……我们见过靖平王射箭吗?”

顾宁婉先是摇头,而后又不大确定:“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样的感觉来得古怪,可她确信自己未曾与靖平王有过交集。

靖平王的箭术精妙,独步天下。若是观之,必定难忘。

顾宁婉想了想,道:“你自幼随父母在军中,许是那时见过吧。”他比了比,“你那会儿才这般大,印象不深也正常。”

顾宁熙沉默一会儿:“小时候的事情,兄长还记得多少?”

顾宁婉长她三岁,知道的事情多些。瑜安归家时已满七岁,一直作男孩打扮,生得玉雪可爱。

“儿时你总是生病,父亲就是为此替你改了名字。”

这些顾宁熙倒是有点记忆,或许就是断断续续病着,因此忘掉许多事也未可知。

顾宁婉笑道:“幼时体弱多病,也不妨碍我们家妹妹长大后聪慧过人。”

他一打岔,顾宁熙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散去些。

顾宁婉回忆过,想起另一事:“你忘啦?父亲曾在顾府习武,也能一次射出三箭。许是箭术上有相通之处罢。”

孩童记忆不清,张冠李戴并不少见。

他如此一解释,顾宁熙点点头,渐被说服。

“还有一事,我想同你商议。”顾宁婉正了正神色。

顾宁熙立时将注意转移,道:“何事?”

顾宁婉的目光看向宁国公府世子谢谦所在的方向:“北齐胶东四府遭遇匪患,齐帝属意临山前往平乱。军中尚缺一位副将。”

“谢世子想要兄长一道请缨前往?”

临山是谢谦的表字,想来这些消息都是他透露给兄长。

“正是。”顾宁婉拿不定主意,“你觉得如何?”

胶东的匪患,陆憬既然任用谢谦这样的年轻将领,想必不会太过棘手。

谢谦是他的左右手,剿匪一事不及前线战事凶险,又能在百姓中极快地树立起威望。

顾宁熙抬眸,陆憬这是在为谢谦铺路,助他进一步稳固在朝中武将的地位。

而谢谦邀兄长同去,亦是出于一番好意,想让兄长随他立些功劳。

当然,也是为自己讨匪增添助力。

顾宁熙分析其中利弊,主将若是谢谦,她会放心兄长一同前去。

自入北齐,兄长常日赋闲在家,心中苦闷她明白。

“胶东离皇都不算远。只看兄长愿不愿意罢。”

顾宁婉犹豫之处正是在此,为北齐效力,他心中仍有顾虑。

妹妹的意思他已明了:“容我再想想。若是随军出征,只怕今岁就不能与你一道过年了。”

这一节顾宁熙没有多在意,横竖她是要留在宫中的。

兄妹二人说过些体己话,顾宁熙道:“时候不早,我想先回宫了。”

快到开宴的时辰,顾宁婉不免担忧:“你提前回去,万一齐帝不悦——”

“不会。”顾宁熙笑笑,没有多言。

北风乍起,吹散几朵梅花。

“午膳的时辰,莫误了。”

良久,靖平王道。

顾宁熙一怔,旋即应道:“好。”

他转身离开。好半晌,林嬷嬷的心才落回实处,看向了一旁同样惊讶的苏婧涵。

“容妃娘娘尚在,老奴先行告退。”

这一季新制的冬衣,表小姐不大满意,院中的丫鬟对绣娘闹了起来。

她急匆匆过去处置,又赶回百梅林,却在途经此处时听到了银铃声。

她登时觉得不好,这架秋千,王爷从来都不让人碰的,无人敢犯此忌讳。

可出乎意料,王爷竟未动怒。

“嬷嬷来了。”

顾宁熙素手扶在秋千绳上,倒是极喜欢这架秋千。

林嬷嬷静静陪在一边。或许对王爷而言,打开心结是件好事罢。

岁月终归冲淡了一切。

王府中的忌讳不便向外人提起。可林嬷嬷看着秋千架上的姑娘,忽地眼眶一酸。

她起身,正欲推开门时,忽然听得身后的姑娘唤她。

“顾大人!”

顾宁熙回眸,洛昀灿然笑道:“若再往后几年,顾大人未觅良缘,又到被家中逼迫成婚的时候,不妨来娶我。”

她现在,真的愿意嫁了。

“我得对顾大人负责啊。”

洛昀俏皮眨眼,顾宁熙也笑起来。

但她没有答话。

一墙之隔,所有话语如数落入昭王殿下耳中。

尤其是最后一句,分外响亮清楚。

堪称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