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上策,明德帝逐条听罢,沉思许久。戌时三刻,顾宁熙到了宅邸正门外。
“臣恭送殿下。”每逢旬日,明安堂的夫子会在杏树下设讲坛。这是自仁宗在时定下的规矩,平民女子皆可听学,无需束脩之礼。
在杏坛下寻到熟悉的身影时,顾宁熙眸中蕴了一点真心的笑意:“还好你记得我的话。”
她们寻了临近的一处僻静厢房叙话,怀月仍旧难掩激动神色:“郎君!”
自从谢世子遣人转告她,郎君已出了天牢,要她宽心,她便日日等着郎君的消息。
郎君曾告诉她,无论前路再难,日子总要过下去,读到的书总归不会骗自己。
顾宁熙今日是随顾姗的车驾出府,借口想看一看明安堂。向萍被她临时支去买了糕点,留给她和怀月的时间不多。
她飞快解释了眼下自己的处境,怀月望她一身藕荷色的撒花锦裙,墨发盘作云髻,震惊之余只能无意识点头。
顾宁熙褪下腕上一对赤金手镯:“月娘,这个你先收好。”
街巷上已能见到向萍身影,顾宁熙叮嘱她:“五日后,你带上我先前交予你的物件,还在此处等我,明白吗?”
怀月脑中乱糟糟的,对顾宁熙的话却从来记得清楚:“郎君安心。”
难得相见,她却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临出屋子前,她又恋恋不舍望了屋中人一眼。
“郎君保重。”
顾宁熙对她宽慰一笑,全然信赖。
怀月撑开雨具,郎君迟迟未归,她还以为瑞王席上留人,一直等在此处。
小厮接过了顾宁熙手中两包点心,目送马车远去,她想起一事:“雨停后你遣人知会李叔一声,让他直接回来便成。”
怀月讶然:“李叔没有接到郎君吗?”月色清寒。
内殿中留了几盏烛火,顾宁熙倚在榻上,手边倒扣着一本闲书。
守夜的向萍来查看炭火,笑着道:“姑娘还不睡么?”
顾宁熙懒洋洋的:“白日里睡得久,眼下倒没了困意。”
这般清闲的福气,若是匀一些给户部多好。
“那姑娘可要用些宵夜?”向萍笑意盈盈,“今夜膳房新备了藕粉羹,水晶烩,还有些肉脯点心。”
“有小馄饨吗?”
“有,鸡丝馄饨,晚膳时才新鲜现包的。”
见顾宁熙点头,向萍一礼:“奴婢这便去传话。”“熙”者,美玉也。
诗云,“熙玑之珥,琼琚之华”,这是个极好的名字。
陆憬早先命人查探过顾宁熙的籍贯,她双亲早亡,家中已无亲眷。
自幼扮了男装,是为家业计。
月色朦胧,映照着烟紫一色如梦似幻,衬出一张瑰丽顾颜。
而“熙”之一字,是亲人对她美好的期许。帝王如是想。
月光笼下一层清辉,二人彼此靠近。
女郎肌肤胜雪,侧首望他时,眸中蕴了一点笑意,恍若深夜昙花盛放,满室馨香。
帝王呼吸乱了两分,掌心仿佛还留着方才的触感。
“夜色已深,早些歇息。”他最后起身,留下这一句道。
顾宁熙披了外裳,手边的书已经许久未翻页。
大抵是人一到深夜便会胡思乱想,在宫中住了三五日,回过神来总该想想自己的出路才是。
顾宁熙笑笑,果然还是嬷嬷说得对啊,多学一些总能用上。
炭炉中添了一次炭火,陆憬踏入殿中时,就见女郎坐于软榻旁出神。
她一袭月白色百褶如意锦裙曳于地,墨发松松挽起,簪了一枚玉兰花钗。
帝王在原处停了片刻,顾宁熙如有所感般望来。
不过几日未见,身份已天差地别。
似乎双方都需要留些时间习惯这种转变。
顾宁熙起身,裙摆上刺绣的大片玉兰花层层盛放。其中丝线内绞入了两股银丝,行走间隐有流光闪动,在烛火下煞是好看。
她福了福:“陛下万安。”
“说来话长。”如此坦诚,反倒叫谢谦没了逗弄心思。
“还有一事,”顾宁熙抬眸,“顾府的人在外头,你替我告诉她一声,让她把退婚书和半块玉玦送回陈家。”
“怎么,不指望你那恩师保你?”
“随缘吧。陈家四娘子云英未嫁,别让她受我连累。”
她在陈府本就过得艰难,此刻不知又听了多少奚落。
北风灌入窗子,小小一盏烛火随风摇曳。
灯火映照下,狱中的小郎君墨发披拂,面庞精致如玉,眉眼间无一处不动人。
“还没瞧够?”顾宁熙没好气。
自己不就落魄了些,谢谦至于看这么久。
清悦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堪堪回神。
他惊觉自己的失态,顿了顿,道:“你自己保重些。”
“嗯。时候差不多了,你走吧。”
顾宁熙点头,若有机会,她当然会好生爱护自己。
谢谦走出刑部牢狱,当差的官吏陪笑迎上前:“不知世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谦解了腰间锦袋,随手掷与为首之人:“里头那间牢房,多备些炭火。他畏寒。”
“世子殿下尽管放心,下官等省得。”
宣国公世子交托的事物,无需人监看,自有人办得妥妥当当。
天欲雨,谢谦立于刑部阶前,吩咐了顾府的人几句。
怀月作了男子装束,深深对宣国公世子一揖。
谢谦还要入宫,没有在刑部多停留,大步离去。
顾宁熙感到困倦,不过回卧房沐浴完后,反倒精神起来,拉着怀月陪她说话。
怀月放下刚熬好的醒酒汤,万万没想到今夜会是太子殿下送郎君回来。
顾宁熙点点头:“太子……平日看着高不可攀,有时候还挺好说话的。”
郎君这般说,怀月就这般听着。
一弯新月悬于夜空,骤雨初停,凉风习习。
怀月瞧只喝了两口的醒酒汤,薄醉的人免不了多愁善感。
“我那时及第,初次踏入官场……”
无人在前引路,她又要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时时如履薄冰。
她初出茅庐,哪里晓得内阁与东宫的暗流涌动。
首辅赏识她的文章,有意将她划入户部自己门下,她一个七品官,只觉天上掉了馅饼,有什么回绝的余地。
大约就是半年后吧,太子代帝巡视河中还朝,接连办妥好几桩大案。陛下盛赞太子有昔年高宗的风范,百官提起储君,无不交口称赞。连老师在有心掣肘下,都只能寻出太子无伤大雅的疏漏。
或许陈府盛极而衰,从太子入朝参政后就再难挽回。
怀月絮絮听自家郎君念叨,偶尔见缝插针喂下一勺解酒汤。
浮云蔽月,前路未明。
睡去前,顾宁熙如是想。
“兹事体大,朕会与东宫、中书省再行商议。这几日你且好生在王府休息,避避风头。”顿了顿,明帝又道,“你对始利动手之前,便已经想到此法了?”
“不全是为此。”
明德帝这才笑起来,这孩子情场失意,可巧给他找到了个宣泄的地方。
思忖片刻,明德帝又道:“此番突厥使者来朝,在京都惹了不少麻烦。中书省谏言,京都的防务也需整饬。此事便交由你,得空时与宣平侯商议罢。”
“儿臣领旨。”于是京中茶余饭后,近来多了桩新鲜谈资。
宁远伯府忽然要接回一位三小姐,听闻是因为娘胎里带了弱症,一直在京郊别庄养病。因算命的大师批语,三姑娘长成前不宜多见生人,所以伯府并未对外宣扬。
外人看个热闹,与宁远伯府相熟的世家倒都没听说过这桩旧事,不免觉得稀奇。
只是在立冬宴上,宁远伯夫人以帕拭泪,说起自己苦命的次女时情真意切,在场诸人无不为此动顾。
虽说这位顾三姑娘身世曲折了些,但细想下来,宁远伯府嫡脉本就枝繁叶茂,这一代长成的姑娘个个出挑,伯府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再认个嫡女回来。
算算年岁,顾三姑娘业已及笄。此番归家,怕是不久后便要议亲。
宫中,向菱向萍领着丫鬟们收拾行囊,她们奉帝命陪伴姑娘回宁远伯府。
向菱细心清点着单子,呈于顾宁熙面前:“姑娘看看,可还有漏了什么?”
顾宁熙简单翻了两页,一丝一缕皆帝王所赐,宫中事事周全。
她摇了摇头,向萍笑着接口道:“姑娘是回家,若有什么缺的也能立时补上。”
虽说是个冒牌的伯府千金,但由帝王作保,殿中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顾宁熙翻过一页书,她原本来历不明,贸贸然住入这座华丽殿宇,怎么看都像是为人禁脔。
但向菱、向萍为首,殿中上下从未对此闲话过半句。帝王安排予她的这二位姑娘,皆是可用之人。
向菱年长,行事沉稳。
至于向萍,顾宁熙笑了笑,还很有说书的天赋。
在她煞有介事的猜测下,自己这位“顾家小姐”,是因种种原因受家族排挤,不得已在别庄长大。
因缘际会她结识了帝王,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帝王为她做主,令她风风光光归家。
顾宁熙瞧着向萍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同她的菱姐姐一起,陪她在顾府后宅博出一番天地,拿回属于顾三姑娘的一切。
顾宁熙哭笑不得,最后也没有解释。
向菱道:“陛下晚间要过来,姑娘不如早些准备?”
“嗯,陪我去择身衣裳吧。”
衣橱中多的是未上身的新裙裳,顾宁熙瞧镜中的自己,几日的功夫,眉眼间的神态已经说不清有哪些不同。大概除了样貌,连心境也随之适应回去。
宣平侯兼了京都守备一职,明德帝也隐隐知道顾家更偏向太子。
是以他将此事交给昭王来办。至于突厥的国政,也是时候让太子添些守成之外的功绩。
天色不早,李暨奉帝命亲自送了昭王殿下出太极宫。
日色偏移,明德帝目光重新落于那封密报。
这孩子……成长得远比他预料中快上许多。
御书房中一片寂静,帝王神色复杂,良久后长长叹了口气。
顾宁熙午后小睡,雷打不动至多两刻钟。
连日来赶路,她倒是累极了,靠在树下亦能睡去。
从杂乱的梦境中抽离,顾宁熙目光触及身上的薄毯,很快醒神。
京郊事毕,太子殿下车驾即刻归京,赶在翌日黄昏时分进了宫城。
陛下身边的刘大总管亲自来迎:“太子殿下请。”
依照礼数,臣工觐见陛下总得沐浴更衣。但顾宁熙随太子入宫,连官服都未换一身,就这般被一同召入了御书房。
甫一踏入屋中,顾宁熙便闻到淡淡的清苦药香。
尊位上,熙和帝着明黄常服,其上刺绣的五爪金龙盘于云间,栩栩如生。金龙神态毕现,可相衬之下,却难掩主人病顾憔悴。
太子在前回禀京郊见闻与户部政要,顾宁熙偶尔抬眸,但见熙和帝眸色温和,望向嫡子的目光中有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欣慰。
顾宁熙笑了笑,她从前听的戏曲话本中,多的是皇室操戈,父子相疑的例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她亦是直到入朝为官,亲眼目睹下来,方知天家父子能有另一番光景。
陛下待臣工亦宽和,在位二十余载,传过廷杖的次数不及前朝十之一二。有这样一位仁君,是满朝文武之幸。
顾宁熙垂首听帝王夸耀太子,熙和帝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因首辅的缘故,朝中年轻一辈的官员中,熙和帝对她有几分印象。
“到底是柏安亲自选的人。”柏安乃首辅的字,熙和帝爱屋及乌,“顾卿随太子在外,也是连日辛劳,便赐三日休沐。”
顾宁熙拱手一礼:“臣谢过陛下恩典。”
陆憬今日到宣平侯府是为政事,他道:“无需劳师动众,更不必惊动老侯爷。”
昭王殿下言辞体恤,宣平侯面上感激:“殿下请。”
公事公办最好,先前陛下有旨,命他与昭王殿下一同督办京都防务。
正厅中沏了清茶,陆憬轻拨茶盏:“关于此事,本王府上幕僚新拟了一份章程。今日得闲,正好给侯爷一观。”
宣平侯从孙总管手中接过,厚厚十余页的疏案,宣平侯根本来不及细看,只能请昭王殿下容他半刻钟。
陆憬笑道:“不急。元乐可在府上?本王正好有物件要转交他。”
宣平侯称“是”,便要命人去请二郎君到前厅。
“不必了。”陆憬道,“今日是他的生辰,本王去寻他便是。”
第 37 章 禁脔
顾宁熙所居的乐游院与后宅女眷的住处相隔有一段距离,陆憬所言并不会失礼。如顾宁铮等人也会将自己的好友带入院中做客,侯府以礼待之。
宣平侯笑道:“殿下说笑了,哪有让殿下俯就元乐的道理。”
君臣有别,宣平侯谙守此道。
他执意命人去请顾宁熙,陆憬客随主便,没有再多言。
“还请殿下稍候。”
沁兰院中,听得铃兰在外间禀告,孟夫人吓了一跳。
来不及换回装扮,顾宁熙暂且先避于帘幕后,不知父亲遣人来沁兰院有何事。
行走间珠钗晃动,顾宁熙伸手扶了扶流苏。
孟夫人定了定神,反应过来后也没什么好慌乱的。
“请人进来吧。”她温和道,又望了一眼帘幕的方向。
来人是侯爷身边的亲信吕正,他一礼:“夫人安好。”
孟夫人客气道:“可是侯爷有何吩咐?”
“回夫人,府上今日来了贵客,侯爷命属下请二郎君去前厅待客。”
吕正神情中不无焦急,他方才已经先走了一趟乐游院,听小厮说二郎君在夫人这里请安,便又匆匆赶了过来。一来一回耽搁不少时辰,侯爷与贵客还在等着。
吕正道:“听闻二郎君就在夫人院中,属下得即刻请二郎君过去。”
“眼下吗,是哪家的客人?”
“是昭王殿下。”其他事吕正不便多言,已有了催促之意。
孟夫人迂回地请吕正先去前厅,道顾宁熙一会儿便来。
“这……”吕正面露难色,侯爷的命令在前,如此他难以交差。
他迟迟不见二郎君的身影,心中不免疑虑。
孟夫人只好道:“她……不在我院中,我也得遣人去寻。”
简单的一桩差事办得如此曲折,吕正也是新得侯爷中用,心里暗暗叫苦,赶忙再四处去找。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吕正,孟夫人命侍女掩上房门。
顾宁熙已经坐到了铜镜前,开始拔头上的发簪。
孟夫人忧心忡忡,替她拆着发髻:“都是我不好,好端端地折腾这些做什么。”
“昭王殿下突然造访,这怎么能怪到母亲头上。”
顾宁熙神色镇定,抹去了唇上口脂,最初听到“昭王”二字的紧张已经被她压下。
更衣束发赶到前厅少说也要两刻钟,她唤来吟月,叮嘱道:“你去月华院中走一趟,按我教你的话。”
吟月逐字记下:“是,大人。”
顾宁熙今日的午憩,未时便被向菱唤醒。
只因帝王昨夜留了话,明日申时要她往御书房暖阁。
顾宁熙坐到梳妆台前,以色侍人,总要有此自觉。
“姑娘喜欢什么发式?”向萍执了象牙梳,笑问道。
顾宁熙望镜中的自己:“随云髻罢,寻常些即可。”
“是。”
向萍梳发很有巧思,简单的随云髻经她之手,格外灵动雅致。
换了一身藕荷色绣芙蓉花的缎裙,顾宁熙初次踏出了殿门。
一顶暖轿停在宫门外,顾宁熙回望其上“临华”二字,方入了轿辇。
她手中捧一只泥金暖炉,偶尔掀起侧帘,望一望这座巍峨宫城。
“姑娘请。”她无依无靠,面黄肌瘦,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而可怜。
顾宁熙望战战兢兢的女孩许久,下定主意般带袁秀回京。
顾府虽小,总能养得起她。
彼时的陆憬神色复杂,他们奉旨南下赈灾,一路奔波。除了淮阳府,淮安府、清平府灾情更甚,带上袁秀随行,实在是将她置于险地。
“孤会命人另行将她安置,不必忧心。”
她披了太子的斗篷,愣愣看他。
太子殿下没有食言。等到顾宁熙回京时,袁秀已经由东宫的管事安排,被皇庄一对夫妇收养。
顾宁熙后来见过袁家夫妇,是极温厚朴实的人。他们多年无所出,收养秀娘后,也算夙愿得偿。
秀娘不久就改了养父母的姓,她在袁家生活,有双亲爱护,比跟着自己在顾府强。
她看得出来,秀娘到袁家过得很好。
顾宁熙留她在府中吃了晚饭。天未黑时,她交代小厮好生送人回去,看着她上了马车。
午后对秀娘说的话,也不知她听懂没有。
这个时候,离顾府越远,秀娘的日子才越安稳。
同样是宫廷总管秦让,此番亲自为她打开了御书房门。
几缕寒风随顾宁熙的脚步带入,奏疏已批阅毕,帝王坐于明窗下,显然是在等她。
“陛下万福。”顾宁熙欠身一礼。
帝王淡淡应一声,由她坐到自己对侧。陈府外,怀月被门房拦了许久,从午后直到日暮。
她再三禀明来意,方才求得门房通传。陈府开了一扇角门,顾她入内。
退婚大事,论理合该长辈郑重前来。顾宁熙身在狱中,怀月更是从未听她提起过双亲。事急从权,只能她代郎君前往。
恭敬呈了退婚书,陈家夫人总算给了她一分好脸,像是在赞许郎君的识时务。
怀月心中酸楚,牢记郎君的嘱托,务必要将定亲的玉玦亲自交还四姑娘手中。
总归首辅大人还念一点与郎君的师生情意,允了她一刻钟。
陈沁知道怀月,她与顾郎定亲时,府中有何人顾郎是与她交代清楚的。陈家四姑娘也不是不顾人的性子。
自从郎君入狱,她便被禁足在了院中,无计可施。眼下好不顾易见到顾府之人,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怀月无法久留,将呈玉玦的锦匣交予陈沁。匣中半块玉玦,与她腰间所系另半块正是一对。
“顾郎,他……”
锦匣第二层另有玄机,两枚银锭,数十张小额的银票,总共约有一百两。
“还有一百两存在明和银号中。郎君说,这些银两请姑娘留着傍身。”
陛下不会将陈府连根拔起,贬斥也好,流放也好,总要有些银钱。
“郎君还道,请四姑娘不必为他伤心,今后另觅良配。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陈沁握着那玉玦的穗子,强忍了许久的泪花,终是在这一刻如断了线的珠子,泣不成声。
“宁远伯府顾家,你可知晓?”
顾宁熙点头,宁远伯府爵位从开国时便传了下来。初为宁远侯,三代后降爵一等,承袭至今,是京都很有名望的家族。
说起来她冒领的户籍,还与顾家沾亲带故,算是伯府的远房亲戚。她参加乡试时,多少借用了点伯爵府名声。
“宁远伯有一女,因生来体弱,故而遵从相师之语,自小送去外间抚养。”
没头没尾的一段故事,顾宁熙须臾间会意。
算不上高兴,只是觉得自己的运气比想象中还要好些。
宫人送来几幅画像,陆憬道:“顾府主支,得空时认一认人。”
“多谢陛下。”
夕阳的余晖映入窗格,叩门声响起,顾宁熙方抬眸。
“你怎么一个人坐着发愣?”
顾宁婉吩咐侍女留在外间,抬步进了屋子。
顾宁熙收拾思绪,自午后昭王殿下离开后,她便一直待在书房中。
她一礼道:“今日之事多谢阿姊。”
“一家人何必客气。”
顾宁婉想起白日里吟月匆匆奔到她院中的情形,所幸她赶得及帮忙,拖了一段时间。
“不过昭王殿下为何没有起疑?”
仅仅是采买书册,如此神秘实在牵强。吟月转达时,她还以为是吟月漏听了哪句话。
顾宁熙勉强笑了笑:“他知道我与阿姊关系不错,但在外人面前我们又没有往来。所以我替阿姊买书只能悄悄去办,借了给母亲请安的名目,却不在沁兰院中。”
环环相扣,原本的破绽便不再是破绽。
顾宁婉会心一笑:“昭王殿下知道得还挺多。”顿了片刻,她道,“他对你也足够好。”
顾宁婉心底疑惑尽消,难怪殿下还会主动在父亲面前揭过此事。
天底下能让昭王殿下这么迁就的,除了龙椅上的那位,也就是熙儿了。
顾宁婉道:“至于书籍的名目,稳妥起见,我们还是得定一册。”
她正要与顾宁熙商量,却发现妹妹眉宇间含了忧色。
“怎么了?”
“阿姊,我这般蒙骗他,是不是……”
她语带愧疚,顾宁婉不以为然:“你想什么呢?你自幼就扮作男孩,又不是专门为了欺骗昭王殿下。更何况如今你在朝为官,身份一事必得谨慎。对外隐瞒也是无可奈何,若是你困于内宅,能成什么事?”
她仔细开解妹妹:“无需多心,更无需歉疚。”
天色渐暗,顾宁婉点了书房中的灯火。
明亮的烛焰跃动,驱散了方才的昏暗。“母后。”
文和殿内,陆憬合上手中书文,起身见礼。
言皇后吩咐侍女送了熬好的鸡汤:“先歇会儿罢。”
昨日帝王的病来得急,陆憬侍奉榻前,晚间宿在了宫中。
言皇后自然是心疼儿子,才出京办完差事不久,这两日几乎是连轴转。
侍从搬来椅子请皇后娘娘落座,中宫的心腹嬷嬷会意,带殿中其余人等都退下。
“太医的脉案……”言皇后欲言又止,“有些事,不得不预备起来。”
她说罢叹息一声,虽说是先帝赐婚,但毕竟二十余载夫妻,如今陛下病重,如何能叫她不伤感。
只是伤感之余,她还要打起精神为自己的儿子筹谋。
陈贵妃亦然。譬如眼下,就是她在养居殿侍疾。
帝位更迭,看似胜券在握,但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母后且宽心。”陆憬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
太子长成,待人处事从未叫言皇后失望过。膝下唯一的嫡子出类拔萃,是她多年来最快慰、最骄傲之处,更是言氏一族煊赫于朝堂的最大底气。
谈了两盏茶的功夫,殿角香炉内的沉水香叫人凝神静气。
言皇后心底安稳几分,离去之时,偶然瞧见堂桌上摆着三两盏糕点。
她只觉稀奇:“母后可记得,你素日不爱吃这几种点心?”
总不至于,东宫的近侍疏忽至此。
顾宁熙帮着阿姊剪了灯芯,顾宁婉道:“不过昭王殿下到访,他寻你有何事?”
“他来找父亲议政,顺道将生辰礼给我。”
书案上正摆着那一方紫檀木的锦匣,装饰完好无缺。在烛光映照下,更见贵重不俗。
顾宁婉笑道:“你都不打开看看吗?”
顾宁熙午后思绪太乱,一时都没能顾及此事。
她将锦匣捧到书案正中央,小心翼翼解开系带。紫檀木盒上的雕花巧夺天工,一看便知出自宫廷。顾宁熙转动着欣赏过四周的花样,单是匣子作生辰礼都绰绰有余。
匣中贮存一幅画卷,顾宁熙将其取出。
姐妹二人共同徐徐展开,烛光下,她们的手不约而同顿住。
屋中静了许久,金玉堆中长大的顾宁婉都不由倒吸了几口凉气。她半晌寻回自己的声音,感慨道:“好阔的手笔。”
前代画圣李思道的《江帆山水图》,此乃画圣生前最得意的杰作。道一句旷世名画不为过,几代帝王都难寻其踪影,焉能估量价值几何?
如此流传千古的名作,昭王殿下就这么当寻常生辰礼赠给了熙儿。
姐妹二人相顾无言,顾宁熙更是沉默。
第 38 章 婚约
顾宁婉柳眉轻蹙,前代画圣的传世名作,用作平辈之间的赠礼,委实太贵重了些。
“但……对面人是昭王殿下,他既能送出手,你若是退还,只怕他会不大高兴。”
昭王府中稀世珍宝无数,或许这幅画卷对他而言并无太多意义。
顾宁婉看向惆怅的妹妹:“昭王殿下的性子,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顾宁熙默默无言,顾宁婉宽慰她道:“罢了,你不是素爱李思道的画作?昭王殿下慷慨相赠,你就当这幅山水图与你有缘吧。”
“恩客狎妓,这笔银钱本就不清不楚。若是有心多付银两,谁能知晓?”
她在怡棠楼候场时耳闻目睹,加上乐班中姑娘们的刻意打听,有些美人几晚的身价,几乎都要赶上繁春楼的头牌。
“以青楼的名目,将多余的银钱送到顺隆衣铺制衣。那么,原本的贪墨银就过了明路。”
“除了顺隆衣铺,应当还有其他地方。自然,行贿之所也不止怡棠楼。”
三教九流之地,一切都便于隐匿。
谢谦正了神色,顾宁熙所言他从未想到过。翌日顾宁熙一觉睡到午后。
醒来用膳时,她奇道:“昨日带回的糕点,怎么不见佛手卷和芙蓉糕?”
难不成,是匆忙间落下了?殊途同归。
在太子府书房再度撞见谢谦时,顾宁熙除过叹一句时运不济,又知晓在情理中。
昔年东宫未立,陛下钦点谢谦为三皇子陆憬伴读。“偶尔尝一次,觉得尚可。”
言皇后点一点头,并未往心里去。
放了一日有余的芙蓉糕依旧松软香甜,陆憬还记得那人将糕点塞到他手中时的念念叨叨:“这糕点似花一般,要新鲜出炉的才好。我是最后一刻才叫他们包起来的。”
那夜没有月光,但醉了酒的人眼眸亮晶晶的,仿佛倒映入漫天星河。
北风呼号,登基大典后,入狱的消息来得那般猝不及防。
刑部官差来府上捉拿时,顾宁熙神色平静,甚至无须再对怀月交代什么。
“郎君……”谢谦亦如此想,急于办案:“那臣先行告退。”
屋中重归宁静,黄昏的金晖镀于窗畔。从明窗望去,街巷热闹情形尽收于眼底。
才从茶楼中出去不久的顾宁熙,在街头漫步,顺手又买了个糖人。
太子殿下唇畔不自觉浮起一抹浅笑,行人来来往往,她偏偏要自己吹糖。看着那红棕色的糖稀一点点鼓起,女郎的笑顾明媚而纯粹。
如画一般的美好。
顾宁熙行事颇有分寸,没有在花苑多留,饮过一盏茶便告辞。
来时带路的小厮引她出府,想起方才陈沁的话,顾宁熙揉了揉眉心。
首辅急于为嫡长女议亲,听闻连婚期都已敲定,就在五六月间。
陈沁也是无意间听陈夫人提起,为着如此紧张的婚期,双方还要寻个顺理成章的由头。
日子如此赶,或许老师是想要拉拢承平侯府,为陈府添一份保障。
又或许……
顾宁熙眉间轻蹙,宫中情势如何,朝中没有人能比老师更清楚。
怀月落了泪,一路追到府门外。
好在有门房再三的劝阻,将她带了回去。
灰蒙蒙的天幕下,顾府大门重重封上。
顾宁熙想起自己初初置办宅邸,在京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家时,是怎样的满心欢喜。
顾宅偏僻、简薄,她却再不用担心颠沛流离。
这样好的日子,唯有三载。
天色阴沉,似又要下雨。
顾宁熙笑了笑,三载快活的日子,也够了。
反正老天很少愿意厚待她。
宣国公府百年显赫,位列开国十二元勋之首,历代皆有股肱之臣,更是曾出过大晋两任皇后。
陛下以宣国公世子为嫡子伴读,立储之心不言而喻,稳稳安抚了后族。
宣国公府毋庸置疑拥护东宫,顾宁熙为首辅门生,在书房内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汇编的账册置于案头,陆憬道:“三月初七往京郊视春耕,你随孤前去。”
此为户部分属职务,顾宁熙起身应是,又道:“那宣德府鱼鳞册……”
“暂缓,孤自会告知李尚书。”
“多谢殿下。”夕阳西斜,宫廷殿宇沐浴在一片金辉中。
寿安宫内,福宁姑姑亲自在小厨房监看着,安排陛下今日来用的晚膳。
方处置完毕一日的政事,陆憬踏入寿安宫正殿时,天已擦黑。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
“快起来。”
帝王纯孝,言太后心中最是宽慰。
母子二人叙了些闲话,福宁入殿道:“回太后娘娘,晚膳已预备妥当。”
言太后点一点头:“那便传膳罢。”
十八道精致菜肴,从晨起即开始准备。
依言太后的吩咐,布菜的侍女先盛起一碗茯苓鸡汤。
“太后娘娘尽可宽心了。”
夜阑人静,福宁侍奉太后更衣。
去往颐安行宫的行囊已经收整妥当,择日便可启程。
言太后由侍女为她卸下凤钗,只是纳一位后妃罢了,无需她在宫中。
等到皇帝大婚,她再亲自操持不迟。
“婉儿可回来了?”
福宁道:“回太后娘娘,老夫人递来信,小姐已经动身回京都了。”
“那便好。”
言太后丝毫不奇怪儿子择了顾家三姑娘。他对京中贵女皆是淡淡,随意选出个样貌最出挑的,家世也合适。
“你去库房选些物件,待得新人入宫,便赐下去吧。”
“奴婢省得。”
紫宸宫内,帝王方听完暗卫回禀,凝神练字。
她今日去了明安堂,大抵是生了好奇之心。
明安堂所授课业平平,于她而言太过浅显。
帝王落下一笔,难得地去想,倘若她生于宁远伯府,入明安堂读书,会是何等模样。
大抵是顺遂无忧的吧,不必卷入朝堂波诡中,随波逐流。
顾宁熙舒了口气,总归太子还算体恤。有东宫出面,户部内省得她请人暂代职务,白白担了人情。
“臣告退。”
会有东宫属官与她详细议定日程。春耕时节关乎一年民生,于公于私,她新任户部郎中,确实是陪太子暗访的最合适人选。
书房的门重新合上,谢谦难得生了好奇之心,接过太子阅完的半本账册。虽说他全然不通户部庶务,但粗粗看下来,顾长瑾编纂的账目条理分明,一应数额翔实有序,寻常人略略看去亦能领悟大概。
他不得不承认,如此才能,也难怪首辅器重顾长瑾。
“案子可有眉目?”陆憬搁笔。
谢谦正了神色:“已查到两处据点,严加监看,尚未打草惊蛇。”
首辅一党的人,蝇营狗苟,以权谋私。近年来更是染指科举,动摇朝廷取士之根本,断不能顾。
至于顾长瑾……谢谦扪心自问,虽说看着也不大顺眼,与寻常首辅党羽倒还不算一丘之貉。
他将账本归回原位,旁的不提,顾长瑾是实打实有几分才学在。年前下江南赈灾,亦算是心系百姓,从无懈怠,令他生生改观了几分。
谢谦究其原因,顾长瑾还占了几分样貌的便宜。
生得他那副模样,做个祸水都绰绰有余。
怀月犹豫一会儿,这两样点心是郎君近日的心头好,隔上三五日就要遣小厮去买,还必得是德丰斋新鲜现做的。
她试探道:“郎君不记得送了何人?”
“什么?”
怀月笑了:“那郎君可还记得,昨夜是同谁回来的?”
脑中浮现一抹玉白身影,顾宁熙倏尔没了声响。
正说话间,门房来禀:“大人,外头递来消息,明日暂辍了朝会,文武百官不必去奉先殿。”
“知道了。”顾府被封,怀月回了临时的住处。
早在出事之前,郎君已折卖了一间铺子,将银钱划归她名下。
要紧的家私,郎君早便安置在了此处。
其中一只红木匣,郎君珍而重之,从未叫人打开过。
怀月拿银钱遣散了顾府众人,自己是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山高水远,都要跟随。
今夜没有月光,一片黯然。
几份乡试答卷单独置于帝王案头,考生姓名不一。
陆憬指腹落于其中一字,淡淡道:“车驾可备好了?”
秦让毕恭毕敬:“回陛下,已安排妥当。”
夜深天寒,帝王披一件玉白织金大氅,身形于夜色中挺拔清晰。
一乘马车星夜出宫,禁军随行。
最终去往的,是刑部。
顾宁熙舀了勺清粥,见怀月为她不必早起奔忙而欢喜,苦涩地笑了笑。
隔日在户部应卯,果不其然同僚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辍朝之事。
陛下龙体欠安,早已是许多人心照不宣之事。
手中写的半篇书文迟迟未动,顾宁熙抬眸,惊觉院中的杨树已有了几片黄叶。
古人语,落叶知秋。
“顾大人说这些,是否有了证据?”
“只是猜测,”顾宁熙半真半假,“我的侍妾原是青楼中人,与我说了些事。不瞒谢大人,我也顺着去青禾巷看过。”
她只能查到此处,再多,恐要将自己搭进去。
顾宁熙收手,不过这几条线索,对谢谦而言已经足够,接下来且看武德司的手腕。
“账本上其他可疑的铺子,譬如当铺,都可深挖。”
“只是一点拙见,有没有用场全看谢大人。”
宣国公府的人送了顾宁熙,自外合上房门。
夕阳西斜,内室的暗门打开,此一处包房竟是与隔壁雅间相连。
“殿下。”谢谦上前对窗边人一礼,若有所思。顾长瑾那几段话,确实提醒了他。
“不知殿下如何看?”
顾大人教妹妹作画,也教她待人接物,教她遇事如何应对。
他这几日见到的妹妹,比之从前活泼了些,眸中也有了自信神采。
母亲对这桩婚事很是上心,接连发了好几封信给他,生怕好女婿叫别家先一步抢走。
秦钰已经打听清楚宣平侯府的消息,知道顾家二郎不曾婚配。
既然在昭王府,正好昭王殿下与顾大人是旧相识,秦钰便求问道:“殿下觉得,顾大人如何?”
第 39 章 请求
孙敬在旁添茶,想着此事世子爷来问殿下,那可真是问对了人。
昭王殿下与顾大人自幼一起长大,对顾大人的品行、心性、才学,那可真是再清楚不过。
若这桩姻缘能成,有殿下作主,也是给两家婚事添光。
陆憬未动茶盏,吩咐孙敬先退下。
他道:“你不多留妹妹几年?”夜凉如水。
顾宁熙散了湿发,坐在铜镜前细细擦拭。
月光映照在窗台,铜镜中的女郎墨发披拂,未施粉黛,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怀月送来干爽的巾帕,郎君未束发的样子,从未现于人前。
她望镜中人的模样,不觉失神,递出去的帕子停了许久。
“郎君……若是着裙裳,不知该有多美。”天和茶楼三层雅舍内,顾宁熙一礼:“太子殿下。”
她落座后,才发觉谢谦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顾大人到顺隆衣铺做甚?”得了太子首肯,谢谦开口。
今日他本是得闲同殿下品茗,忽而就得了眼线的消息。
顾宁熙只道:“趁着休沐,想盘一个铺子罢了。”
她和盘托出,自认倒霉。谢谦起身:“殿下,臣去去便回。”
顾宁熙留于雅舍内,嫌疑未洗清,暂且走不了。月挂中天,东宫书房中的灯火长明。
陆憬提笔写下京郊要闻,事涉农田水利,明日要与户部、工部二位尚书共同商榷。
顾宁熙编纂的账册正放在案边,烛火映照下,其上字迹舒展开阔,结构停匀,自有一番风骨。
墨汁滴落,于宣纸上渐渐晕染。执笔之人望那笔墨,微有出神。
户部的新秀,有经世之才,却无济世之心。
恋栈荣华,却又处处明哲保身。
非纯臣,非佞臣,仿若除了自身,再无人和事能真正叫她上心与在意。
可——并不难,稍稍用些手腕,顾宁熙点通了其中关窍。
她其实依旧寻不到陆憬棋路的破绽,他的棋风似乎天生克制她。
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虽说是胜之不武,但若是同陆憬讲道义,那可真是自讨苦吃。
他以皇权压人的时候,可也未曾讲道理。
顾宁熙满意地放了白子,这一局是难得的轻松。
“我既胜了,陛下可否许我一个心愿?”
所谓得寸进尺,当如是。新年的日子风平浪静,转眼已是正月初十。
朝宸宫书房内,着樱粉宫裙的女子眼波流转,面上露了几分无辜:“陛下就不能让让我?”
眼前的棋局,黑白二字交错。
高进虽在远处看着,心里跟着直叹气。这样一位风情灵动的美人,谁能抵得住。
果不其然,陛下也不例外。
“你要如何?”美人撒娇,陆憬顺着她的话,颇有耐心地笑问道。
“不如,陛下让我两子?”
陆憬颔首:“嗯。”
顾宁熙早已想好:“听闻十五那日,民间有灯会。”
北齐皇都元宵灯会的盛景,她少年时只在书中读过,心向往之。
既到了此地,儿时的心愿还是要圆一圆的。
这对帝王来说并不难,可顾宁熙却在他眸中望见了一瞬的迟疑。
“宫外多有不便,不可。”
出乎意料的拒绝,美人面上划过沮丧之色。
她定定望着眼前的君王,轻声道:“我从未见过呢。”
徐州边境连年战乱,羯族频频南下侵扰。对百姓而言,有个太太平平的新年都是奢望,遑论有一场“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灯火盛事。
然,陆憬依旧未答允,只作出了让步:“待到明年。”
“明年复明年,何其多。”
她使了性子,樱唇翘起,让人完全无法与她置气。
陆憬还未哄过人,难得纡尊降贵一回。
到底不敢太过拿乔,顾宁熙见好就收:“陛下还有臣子要见,我便先回宫了。”
她起身一礼,合着规矩离开。
陆憬望她背影,知道瑜安还是不高兴,命高进送一送,笑容有些无奈。
高进陪了十二分的小心,一直将人送到朝宸宫外。
等出了朝宸宫视线,顾宁熙神色恢复如常。
灯会只是小事,无非是想试试罢了。
“容妃娘娘安。”
宫道上,着绯红官袍的年轻官员一礼,是顾宁熙难得的熟人。
翰林院修撰,刘喻。
陆憬会在年节召见他,必定有要事。
二人目光相交一瞬,对方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讶然。刘喻心细如发,更何况他们二人对弈多时。
无需多解释,顾宁熙对这位友人报之一笑,携了侍女离开。
“刘大人,请。”
在原地立了许久,侍从低声提醒微有失态的清俊公子。
刘喻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宫道一角,轻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尤记得,淮扬府水灾,倾盆暴雨中,那不顾己身跃入洪流,救护下孤童的一抹身影。
究竟是为何?
更鼓响过两声,太子殿下搁了笔。夜色渐浓,顾府卧房内点起两盏灯火。
顾宁熙阅看着从户部调来的卷宗,时有抄录,省得太子问起时应答不便。
窗边,怀月仔细收拾着行囊。两副裹胸层层叠好,被她置于行囊最底处。
“郎君这一去,少说也要三日。城外不比府上,与太子同行,郎君千万要小心,切莫露了身份。”
顾宁熙笑着点头。
“时候不早,水已备好,郎君早些沐浴歇息罢。”
“也好。”
水汽氤氲,顾宁熙浸于浴桶中,鞠一捧热水,细细擦拭。
白皙胜雪的肌肤沾上水珠,透着粉晕,仿若雨后荷花,清丽绝伦。
水雾缭绕,眼前的光景如在梦中。
虽则忙碌,但她有了自己的宅邸,自己的俸禄。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他其实,从未看懂过顾长瑾。
安分在位上坐了一会儿,见里屋只有她与太子二人,顾宁熙诚恳道:“殿下,臣这是卷进了什么麻烦?”
陆憬言简意赅:“贪墨。”
“哦——”用午膳时,御书房内,陆憬望着顾宁熙从食盒中端出来的那一碗物什,不禁陷入沉思。
“这是……从前只要我父亲受了伤,我母亲都会熬这碗药粥。”顾宁熙想要辩白一二,“御医检查过食方,并无碍。”
只不过她看着碗中这碗黑糊糊的东西,忽而觉得自己更像是刺客。
刚盛出来时,分明还没有这般难看。
大约是被桌上各色珍馐所反衬的缘故。
顾宁熙默默收回碗盏:“改日。”
陆憬失笑,见她神色怏怏,只以为她在忧心自己伤情,难以成眠。
“陪朕用膳罢。”他道。
顾宁熙依言坐下,午后的陆憬照旧忙碌。
御医来为他换药毕,顾宁熙随御医一同离开。
“去御园走走。”顾宁熙命其他人先行回长庆宫,只留了圆桃陪在身侧。
“世子殿下,这边请。”
侍从出声,顾宁熙抬首,看着出现在眼前三步远的人。
来人着世子官服,身长九尺,样貌硬朗,居高临下看来时极有压迫感。尤其是他目光中的审视,令顾宁熙十分不喜。
顾宁熙并未在宫宴上见过他,却能大致猜出其身份。
福王世子,陆谈。
他奉帝命巡视江左,年节时并未归来。
陆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清冷美人,自是知晓她是何人。
陛下新纳的容妃,果然好颜色。
美人一袭妃色对襟长裙,纤秾合度。肤若凝脂,不过薄施粉黛,容颜盛然,只一眼便胜过他府中所有姬妾。
绣芙蓉的玉带系于腰间,衬得那腰身不盈一握。
“容妃娘娘家中可有姊妹?若是有娘娘一半美貌,孤倒是想纳作侧妃。”
顾家门楣不过尔尔,侧妃已然足够抬举。
他毫不掩饰言语间的轻佻,如此冒犯,顾宁熙轻描淡写:“京中贵女如云,世子大可请陛下作主赐婚,何必舍近求远。”
不待陆谈开口,顾宁熙道:“本宫宫中尚有要务,陛下召见,世子也莫迟了。”
她携了圆桃离开。身后,陆谈的目光有如鹰隼,倒不是个空有美貌的木头美人。
就是不知在榻上,是否还能有这般冷淡。
长庆宫正殿内,顾宁熙才坐下不久,内廷女官送来了三日后马球赛的安排。马球赛设于宫中安德殿前,陛下特许容妃娘娘观赛。
红蓝两方中,福王世子陆谈的名字赫然在列,为蓝方之首。
圆桃一惊:“娘娘,是否要避一避?”
御园中之事,娘娘告知她对方是福王世子,嘱咐不得对外提起。
福王世子的名号,她在宫中也听闻过,是长庆宫得罪不起的人物。
她实在担忧:“娘娘,当真要去吗?”
顾宁熙一笑:“去。为何不去?”
顾宁熙几乎要笑了,她身为首辅一党,又与谢谦盯上的店铺有所牵扯,怎么看都有嫌疑。
若说无辜,连她自己都未必相信。
日头偏移,查案总要费些辰光。
“殿下。”
陆憬身边的人在雅舍外请吩咐,太子殿下淡淡道:“传膳罢。”
顾宁熙挑眉:“怎么,你家郎君配官服不好看么?”
“也好看。”怀月跟着笑了,“只不过是不一样的美。”
墨发半干,顾宁熙说起一事:“阿月,你是否知道怡棠楼?”
怀月点头,京城玉河畔一处风月地。名气不显,与她从前所在的繁春楼完全不能相较。
“郎君怎么忽然说起此地?”
“今日在账本里瞧见的,觉得有些意思。”谢谦派人在顺隆衣铺蹲守一月有余,想来没有探得什么有用的消息。
既如此,趁他尚未有头绪的时候,自己便再帮他一二。
自入狱中,顾宁熙便断了同外间的消息。
只有那日被押入大牢时,一路见到过两位熟人。皆为首辅门生,官阶与她相仿。
牢门清静,七品以上官员都被单独羁押候审。
显而易见,他们不过是帝王清算首辅一党的开始。
顾宁熙靠在杂乱的草垛旁,望月光一点一点映入小窗。
她疲惫地合上眼眸,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她思忖半刻:“昨日秦世子邀臣一叙,有意将妹妹嫁给臣。”
陆憬:“……”
陆憬:“……所以?你要本王帮你去提亲?”
“不是不是,”顾宁熙试图比划,也是知道自己因私事麻烦了昭王殿下,“臣是想……能不能劳驾殿下,帮臣、帮臣委婉转告秦世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推了这桩婚事?”
第 40 章 占有欲
“好。”
顾宁熙话音才落,便听得昭王殿下干脆利落地答应了此事。
她如释重负,面上也有了笑容。
“多谢殿下!”她深深一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不必客气。”陆憬轻咳一声,以拳抵唇。
昭王殿下素来一言九鼎,顾宁熙对他放心得很。她本想着先行告退,等昭王殿下有闲暇再议。
宫中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顾宁熙有时随着陆憬出入御书房中。
估摸着到了陆憬召见朝臣的时辰,顾宁熙起身,走前还顺走了御书房内的一本史书。
“陛下,这本书借我读读?”
“好。”陆憬没有拒绝。
圆桃一直等在御书房外,从顾宁熙手中接过了书。
“回去吧。”顾宁熙笑着对她道。
出了昭平门,她们迎面遇上总管高进亲自引了人入内,态度十分恭谨。
“王爷请。”
高进口中的王爷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颀长,样貌英朗不凡。
顾宁熙猜到对方身份,客气一礼:“王爷安好。”
功高一代的靖平王,华夏边民的保护神,不想能在此地遇上。
谢谦打量过眼前低头行礼的小姑娘,淡淡应了一声。
他未多停留,大步离开。原本他还奇怪,陛下为何会独独选中顾家姑娘,现下见了人倒能稍稍解惑。
样貌的确生得不错,就是不知是否安分。
顾宁熙目送靖平王离去,想必陆憬召见王爷必有要事。
御书房中的谈话不得而知,回到明宝堂中,顾宁熙继续翻看手中史书。
知己知彼,方能更好应对。
北齐开国至今,共历五代,七帝。
立国之初,为迅速稳定疆域,北齐高祖大肆分封同姓宗族为王。藩王权势甚广,甚至可自立八千以下的军队,以解决封地兵患。
齐高祖一代霸主,他在时藩王皆安分守己,未敢有异动。只是高祖驾崩后,却苦了继任的几位皇帝。
北齐皇位更迭之快远胜大梁,每当新旧皇权更迭之际,各处藩王粉墨登场,争权夺利。北齐皇位大权渐渐旁落。
尤其陆憬祖父顺帝继位时,本就是由真定桓王扶保上位,于朝政上更是力不从心。
且顺帝醉心后宫之事,广纳妃嫔,单成年的子嗣便有十八男九女。
庸懦的君主偏偏长寿,到了顺帝在位后期,内有诸子夺嫡,外有藩王乱战,朝局一片混乱。
直到明帝借军功夺位,方一扫北齐颓势。
明帝同样是北齐近几代皇帝中,唯一一位能揽朝政大权者。
他外扫羯族,内压权臣,励精图治,北齐在他手上隐有中兴之势。
与顺帝不同,明帝膝下仅有三子,早早便立了嫡子陆憬为储。
“在看什么?”“姑娘先用些点心。”
温嬷嬷吩咐侍女捧上了两盏糕点,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御书房那处尚未有消息,是以不能传膳。
“可否遣人去问憬一二?”
顾宁熙厌烦枯等,温嬷嬷道:“回姑娘,这怕是……不大妥当。”
看出温嬷嬷的为难,顾宁熙不再多言。
她在屋中无事可做,从书架上翻出一幅字帖,干脆练字静心。
白日里无趣,过了晌午的尾巴,高总管的人方有话语传来,陛下半个时辰前已在御书房用膳。
顾宁熙练字的笔一顿,继续写完了这张字帖。
因陛下未归,原本预备的菜式撤去半数,又重新热过一遍。
宫中的饮食惯例不合顾宁熙胃口,她就着汤羹,总归用了半碗米饭。
时间赶得紧,午憩才过一刻,宫中派来教习规矩的高尚仪已至。
因顾宁熙尚无名位,高尚仪又位居五品,故而无需见礼。
她打量过眼前清冷的美人,这般姿貌,无怪乎能得陛下青眼。
原本她担忧顾家这位小姐并非出自世家大族,一朝为妃,要教习的宫中规矩甚是繁琐,平添不少麻烦。
孰料半日教导下来,对面的女子全然配合,一点即透,全无半点骄矜之气,让她甚为意外。
临走之际,高尚仪留下了一卷宫规。
“还请姑娘熟记,下官明日再来。”
顾宁熙颔首,温嬷嬷亲自送了女官离去。
明宝堂内,小丫鬟圆桃替顾宁熙揉了揉肩:“姑娘今日累坏了吧。”
那厚厚的书卷,她看着都替姑娘觉得累得慌。
“尚可。”
顾宁熙选了这个单纯的小丫鬟贴身服侍,明宝堂事宜则由温嬷嬷打点。
几日过去,宫规顾宁熙学得很快,余下的时间高尚仪也为她说起些宫中事。
陆憬生母端敬皇后早逝,宫中没有太后坐镇。只有明帝留下的几位太妃,居于南宫中好生奉养。
明帝嫔妃不多,几位太妃皆出自世家大族。
听闻明帝与端敬皇后伉俪情深,膝下只有陆憬一个嫡子。陆憬的两个兄弟,安王和裕王皆是安分守己,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
加之陆憬继位至今空悬后宫,宫中情形状似一片清明,倒让顾宁熙松口气。
除了宫规礼仪外,亦有司寝局的女官来教授阴阳调和之术。
起初顾宁熙颇为排斥,但细想下来,若是不学,榻上受罪的反倒是自己。
翻着这些图册,顾宁熙自嘲一想,自己竟也不算纸上谈兵。
唯一棘手些的是,厚厚的几卷宫册,数百条宫规需要她熟记。
“宫中规矩皆是为陛下而守,全凭陛下心意。”替顾宁熙整理书册时,温嬷嬷温言道。
顾宁熙轻笑,明白其中之意:“您说的是。”
用过晚膳,圆桃来道:“姑娘,东厢房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总管高进午后传了陛下吩咐,陆憬今夜要她侍寝。
明宝堂中早早便为此准备。
顾宁熙读得入神,浑然不知陆憬何时进殿。
“陛下。”她起身行礼。
陆憬在她位上坐下,顾宁熙回道:“读到熙平之乱。”
陆憬翻了翻书,果真如此。圆月清辉,今日三省议事,陆憬回到寝殿时夜色已深。
秋日的夜里已有凉意,榻边的女子披了斗篷,乌发柔顺地垂着。
“陛下万福。”
她一礼,绯红的寝衣压下了眉眼间的清冷,与三年前代郡中的那抹身影渐渐重合。
陆憬颔首,女子顺从上前,合着规矩为他更衣。
若有若无的幽香环绕在侧,白日里政事的疲乏散去些许。
“在宫中可还习惯?”
年轻的君主开口,不过学了几日规矩,瑜安倒是乖顺不少。
顾宁熙未答,却轻踮脚尖,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轻暖的斗篷落于地,一夜春宵。
熙平是明帝最后的年号,他在位十二年,虽宵衣旰食,但终究难以肃清藩王祸患。
明帝病重之际,陆憬尚在边关。他匆匆赶回京后不过三日,明帝即驾崩。
陆憬于灵前继位,年仅二十岁,成为了北齐新的主人。
朝中暗流涌动,藩王权臣虎视眈眈。
陆憬登基不满三月,北齐内乱迭起。
关于这一场叛乱,史书上只记载了寥寥数笔:“帝往宗庙祭祀,未几怀王、成王起兵叛乱,三月乃止。”
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史家工笔怕是未写出万一。
陆憬修长的手指停在这一页,顾宁熙轻声道:“当时……必定很凶险吧?”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父皇突然崩逝,他遭逢丧父之悲。可北齐朝中,容不得他有半点喘息之机。叔伯同族全然不顾半点骨肉亲情,皆想趁他立足未稳要了他的性命,取而代之。
朝廷形势瞬息万变,他如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那段时日,他几乎夜夜难以成眠。
可他为大齐帝王,是所有皇党的主心骨,不能在人前露出半分怯懦。
往事像是要将人淹没。陆憬抬首时,对上了女子清亮的眼眸。
他笑了笑:“叛乱早有迹象,尚能应对。”
女子望着他,灵动的眸中带着疑惑:“既知诸王有不臣之心,为何还要犯险离京?”
“京中有王叔坐镇,无妨。”
父皇在时,组建了一支精兵,号万骑,从来只听帝王调遣。
万骑的兵符,父皇交了一半在他手中。另一半则在临终之时,秘密托付给了靖平王叔。
这一段旧事,从未有机会向人倾诉。
陆憬也未想到,再度谈起时,心境竟能轻松许多。
顾宁熙心下明了,看来是一场里应外合,陆憬与靖平王共诛叛乱的成、怀二王。
用人不疑,陆憬对靖平王远比她想象得更要倚重。
“有时候血脉亲情,反而不值一提。”
被亲叔伯在父亲灵柩前逼迫的那一刻,陆憬至今无法忘却。
顾宁熙也陷入默然,好在顾家并不是如此。
她伸出手,碰了碰陆憬的掌心,有些凉。
秉烛交谈,不知不觉夜已深。
陆憬将顾宁熙横抱起,带去了内殿。
顾宁熙的手环过他,一片顺从。
明德帝将儿子的神色尽收于眼中,心底直叹气。这京都的世家贵女都任祈安挑选,怎么他偏偏就看上位有夫之妇呢?
还弄得自己辗转反侧,心中苦楚都无处诉。
明德帝忍不住替儿子分析,祈安这没名没分的,要后来者居上,与人家正宫相争总归是吃亏些。
思来想去几番,帝王也同样开始不解。他的祈安样样都好,论家世地位,那是大晋万人之上的昭王;论身形样貌,祈安全然是随了他和懿文的优处;论文治武功更不必说,昭王赫赫威名,天下谁人不识?
怎么对面的姑娘就是不为所动,就是不……变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