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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怀抱

昭王殿下神色不同以往,甄源和谢谦眉宇间顿时染上了担忧神色。

当初洛阳久攻不下,收到夏王赵建安率十万大军来援的秘报时,殿下也是这样静坐了一夜。

他们耗费大量军力、钱粮才拔除洛阳沿线城防,困王行满于城中。围城八月,眼看洛阳已是一座孤城,王行满成了强弩之末,偏生赵建安搅入战局,瞬间令他们腹背受敌。

功败于垂成之际,若是退兵,只怕日后再没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战机。

可若是不退,等赵建安兵临城下,与王行满里应外合,大晋将士危矣。

他们俱是一夜未睡,听候殿下的决断。

天明时分,殿下的军令传遍营帐。殿下亲自点起三千五百玄甲铁骑,留砚铭继续围困洛阳,他们二人则随殿下开拔前往汜水关。三千五百铁骑昼夜前行,攻下汜水关严阵以待,静候夏王赵建安。

此战关乎生死存亡,无人退却。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要事?”谢谦声音中透出罕见的紧张。

陆憬抬眸见到他们二人如临大敌的面色,回神。

“本王只是在想突厥遣使之事。”他道,“你们都坐。”

提到突厥,谢谦和甄源登时明了。

突厥在北,自前朝末年正式建立汗国后,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只因中原分裂,各方势力对突厥都没有一战之力,只能绥靖为上,奉送金银器物拉拢,以求一时安宁。

当初殿下被迫离京,也是因为突厥的缘故。

陆憬道:“这几日回去都好生想想,恐怕大晋与突厥间早晚会起兵戈。”

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谢谦与甄源齐齐正了神色:“臣等明白。”

一切尽在不言中,若要上战场杀敌,他们一个都不会落下。

陆憬望面前二位好友,他视他们为至交,坦坦荡荡,甚至可以生死相托。

他们亦然。

而元乐……昭王殿下不得不对比,不能不对自己承认,他对元乐的情愫有所不同。

没有那般……纯粹。

落日西沉,余霞成绮。

皇家琼林苑内,江南贡来的名花得匠人精心培育,夕阳下愈见绚丽。

近酉时光景,前来赴宴的臣工与新科进士少有安坐席上者,多散于苑中吟诗赏花,以文会友。

历来琼林盛宴,乃是士子无上荣光,更是朝廷新旧官员彼此相熟的好时机。

右首席位,内阁首辅陈祯不紧不慢地啜饮清茶,紫袍上所绣仙鹤绕于祥云间,神态毕现。

新入朝的士子们脚下犹疑,文臣之首,以他们的身份难得有机会拜见。

况且首辅在朝三十余载,一路辅佐陛下登基,深受帝王倚重信赖。全盛之时,阁臣五人有三位皆出自陈府门下,道一句权倾朝野不为过。

然而……

难题摆在眼前,士子中央,今岁的探花郎林晋心思最是活络。他登科时年岁不过二十有二,尤其立在不惑之年的状元与榜眼旁,更是难掩春风得意之神采。

他邀上七八位同年的进士一同拜见首辅,既不谄媚热切,又全然不失礼数。

陈祯泰然受了晚辈的礼,琼林宴岁岁如此,这些新科士子存的心思也都分明。

瞧其中有几位年轻的面孔,他轻拨茶盏,随意提点几句,又道:“长瑾还未至?”

首辅大人问话,立时便有人接上:“户部近来事务冗杂,许是因公务耽搁了。”

林晋已退远几步,闻言知晓首辅口中提到的人便是元和二十九年的榜眼,顾砚,顾长瑾。

月挂中天,琼林苑内宴席堪堪散去时,已过亥时。

顾宁熙回到席上又饮了不少,此刻酒意上涌,只想尽早归府休憩。

马车出了宫门,穿街过巷,京城早便沉入一片寂静。

顾宁熙闭目养神,待到马车停稳前,几乎都要昏昏睡去。

顾府的牌匾在夜色下并不显眼,这座两进的宅邸坐落在皇城西,双仪巷中。宅子占地不大,地段更次,因是转给新科的进士,原主还特意让了一分利,以沾些才气。

府中眼下只顾宁熙一位主人,侍奉的仆从不多。

府门后,怀月已抱了件披风等候,见到顾宁熙赶忙上前搀扶。

“郎君。”出御书房时天色已擦黑,顾宁熙须赶在宫门下钥前归府,先行向太子告退。

她眸底压着两分笑意,得了三日休沐,实在是意外之喜。

况且帝王金口玉言,休沐时俸禄照旧,户部的差事同僚们也会如数替她顶上,不敢怠慢。

顾宁熙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她初入户部时既无根基,不知帮那几位同僚担了多少闲差。

离去的人脚步轻快,束发的枣红发带随风舞动,彰示着主人的好心情。

“太子殿下。”凤仪宫的张管事恭候多时,上前行礼,“皇后娘娘着人备好了晚膳,命奴才在此迎候殿下。”

“好。”

陆憬收回目光,一路无话。

跟随其后的侍从俱谨慎侍奉,知晓太子殿下近来为朝事烦忧。

夕阳余晖映照下,凤仪宫殿顶的琉璃瓦流光溢彩。

“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

礼尚未毕,言皇后见到自己的孩子已是欢喜。她出身平阳侯府,是先帝在时亲自选中的安王王妃。中宫之主年过四十,却因保养得宜,气度雍顾沉静,望之如三十许人。

言皇后膝下唯陆憬一子,嫡子的出类拔萃,又有家族鼎力支持,令她稳坐后位二十余年。哪怕陈贵妃再如何宠冠六宫,哪怕陈府再如何蒸蒸日上,都未有人能够撼动她的地位。

宫人们捧着膳食井然入内,各色菜式几乎摆满了一桌。

言皇后吩咐侍女为太子布菜:“这一道马蹄水鸭汤炖了两个时辰,正是入味时。”

马蹄清甜,鸭肉软烂,鲜香扑鼻。

外朝政事繁忙,言皇后已有七八日未见过陆憬。母子相聚,自然宫中的事情说得多了些。

“前段时日你父皇又提起,太子既及冠,是时候许一门婚事。”

言皇后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母后是想,太子妃之位可以慢慢择选,先纳一位侧妃或良娣入东宫未尝不可。”

毕竟是未来的国母,家世、样貌、才学都要万中无一,方能与一国储君相配。

言皇后笑意盈盈,眼下朝中局势,多的是勋贵人家愿将女儿嫁入东宫为侧室。虽说如今是锦上添花,但对稳固储君之位有益无害。

陆憬早便猜到母后今日晚膳的用意,一如往常应对着。

“朝事要紧,此事暂且不急。”

言皇后甚至已经相看了一些合适的女郎,连画像都已备好。但见陆憬神色有些疲惫,想到帝王久病,朝政渐渐压到太子肩头,又要时刻防备首辅与陈贵妃一党,便没有强求。

她命侍女夹些太子喜欢的菜色到盘中,停了片刻,接着说起自己有意挑中的几位女郎。

陆憬安静听着,一顿晚膳的工夫,用了小半个时辰。

言皇后最后道:“这些世家小姐,母后也只能为你掌掌眼,终归要你自己中意才是。你若有何心仪之人——”

太子手中象牙箸微不可查一顿,言皇后并未发觉,笑了笑道:“罢了,你若有什么心上人,怕是自己早便请旨赐婚,也轮不到母后操心。”

顾宁熙半靠在她肩头,回到熟悉的地方,心下安定不少。

街上已无行人,门房合上顾府大门,闩门的声响在宁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内院中,怀月扶着顾宁熙在桌前坐下,又端来醒酒汤。

顾宁熙饮了半碗,等稍稍好受些,屋中也备好了沐浴用的水。

她展开手,由怀月为她褪下官服外袍。自从怀月入府,府中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妥当,令她没有后顾之忧。

“多亏有你。”她笑着道。

“郎君说什么呢。”怀月挂起衣袍,自己父母早亡,十二岁被叔婶卖入青楼。备受欺侮这些年,若非郎君出手相救,只怕早便活不下去了。

郎君庇护于她,为她医病,又教她读书习字。天长日久相处,她当然知晓顾大人的身份。眼下自己能顶了通房的名分为她遮掩,替她分忧,她觉得很好。

朝堂波谲云诡,顾大人以女子之身入官场,她更是心疼她的不易。

沐浴时顾宁熙习惯不留人侍奉,怀月收拾好衣物便退下。

顾宁熙解开层层束胸,沐浴解去疲乏。贴身的寝衣是上好的丝绸所制,穿着格外熨贴舒心。

自外客观之,顾宅布置并不起眼,很合顾宁熙如今的官位。

卧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黄花梨的拔步床,玉石的笔架,白瓷镂花的香炉,处处蕴着富贵之相。

新科士子入朝,对顾宁熙而言暂无分别,户部庶务依旧繁琐。

一连忙碌几日,巳时中,户部从六品上官员皆在前厅议事。

尚书刘大人显然近日脾气欠佳,茶水不过稍烫了几分,便对长史严加斥责。

在场官员心知肚明,只因前月初严大学士致仕,内阁阁臣空出了一位。近两月来新晋的阁臣人选众说纷纭,昨日朝会上才有定夺。

刘大人再度未能递补入阁,论资历、论名望,按道理他早便够了资格。

真要论起来,只能说是欠了些运道罢。

榻上被褥是今岁新做,鹅黄织锦的纹样,比寻常多絮了三成棉花。置身其上,如在云端。

榻边小案上摆着一枚新得的玉坠,只可惜它的主人今夜没有工夫细赏把玩,几乎是倒头便睡了。

而林晋知道顾长瑾,还因一小段插曲。白日里打马游街时,本是春风得意的热闹,他偶然听得街旁女郎言语:“……探花郎的样貌也好,只是远不及顾郎。”

少年得志,探花郎早便习惯周遭赞赏言语,在官员间谈吐往来渐有游刃有余之感。

女郎们的几句笑语夹在春风中,试问她们谈及的顾郎,除了顾长瑾,还能有何人?

半途而废自然是不可能的,顾宁熙打定主意一定要改出江东犁。

陆憬看对面神色苦恼又倔强的人,目光一错不错,舍不得离开。

他想,元乐就是他多年的好友,也不知前段时日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分明一切如常。

然而转过一道弯,原本正常行进的马车骤然停下。车厢歪斜,与两匹骏马分离。顾宁熙全然没有防备,身体不受控制地被甩出。

手中放凉的清茶尽数洒在她身上,顺着中衣流了进去,晕湿了束胸。

陆憬反应快上许多,在马车刚晃动时便已稳住身形,甚至还能腾出手丢了书,接住撞过来的人。

一头栽到昭王殿下怀中时,顾宁熙想,她为什么没有撞在马车壁上。

车窗外骏马嘶鸣,伴着林扬得意洋洋的笑语:“顾大人对不住,我新得的骏马实在不受驯。顾大人无事吧?”

第 32 章 姻缘

马车内的物件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顾宁熙浑身僵硬。二人沉默几息,呼吸相闻。顾宁熙欲起身,却是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撑在哪一处借力。

摸索一阵,好不容易触到马车座椅,她赶忙与身下人分开些距离。

坐回自己的位上,顾宁熙一抬眸,却见昭王殿下神情比她还乱。

“殿下无事吧?”她佯作镇定,出声关切。

陆憬墨色的锦袍被她弄得凌乱,他移开眼:“你用的什么香?”

方才元乐跌过来时,白皙如玉的面颊就贴在他身前,似有若无的馨香在他鼻间萦绕。

他那时脑中竟然只有四字,“温香软玉”。

不知所云,简直岂有此理!

他倒是真想会会这位朝中青年才俊。同在朝为官,日后打照面的地方不会少。

天边晚霞灿烂,天色渐晚,席上已坐满近半数宾客。

琼林苑中灯火渐次亮起,喧嚣与热闹之中,未有刻意的通传。

只是当那着一袭绯红官袍的年轻公子自阶下徐步而来时,惊鸿一瞥,竟叫看客再挪不开目光。

落霞的余晖镀于他身畔,来人顾颜之盛,几乎立时成为苑中景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连他眉眼间淡淡的一抹疲色,都添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隽雅致。

周遭仿佛静了一刹,直到年轻的郎君开口。

“老师。”顾宁熙拱手一礼,行云流水般从顾。

这一语,才叫周围士子如梦初醒似的。

听闻那年放榜,顾长瑾甫一上街,雨点般的香囊、花枝全部向他抛去,羡煞旁人。与他同登科的探花郎亦是俊俏公子,家世更是不俗,竟生生地成了陪衬。

如今见到这位顾郎君本尊,方知晓传言非虚。如玉一般精致的顾颜,惊鸿一面,便能叫人念念不忘多年。且顾长瑾这一份漂亮,并非山间明月般高不可攀,而像是染了俗尘,融于富贵锦绣中。

林晋暗自揣测,素日在朝为官,这副样貌至多是锦上添花,还需凭真才实学。

晚风轻轻吹动墨发,顾宁熙自然不知道一面之缘的探花郎心中所虑。

首辅开口:“今日琼林宴,陛下亦有言在先,不必太过拘束。你们年轻一辈且好生贺一贺。”

“老师说得是。”殿中烛火点得更为亮堂。

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馄饨送上,配了几碟顾宁熙喜欢的肉脯点心。

鸡汤鲜美,不知御厨是如何煲的,一丝油腻气息也无。

小小一只馄饨入口,屋中的沉闷气氛慢慢散去些。

雾气蒸腾,应是尝到了喜爱的吃食,女郎眸中都亮了几分。

帝王唇畔不自觉含了抹浅笑,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在江南小巷中,馄饨车的木棒声悠长回响。

暗卫来禀,顾大人房中烛火先前已熄下,不知为何又行色匆匆漏夜出门。毕竟是首辅门下人,东宫暗卫自然格外留心监看。

江南差事几已办结,或许她总要寻时机向首辅传信。

太子殿下这般想着,转头顺着方向寻去时,却最后在一辆木馄饨车前找到了满眼期待的顾宁熙。

“你在此处作甚?”他开口。

顾宁熙一指在馄饨车后忙碌的老夫妻,回答都有些敷衍。显而易见,她在等自己的那碗小馄饨。

太子殿下不解:“府中不是备下了吃食?”

顾宁熙粲然一笑:“是,但我就是想吃碗小馄饨罢了。”

睡前听见馄饨车敲击的“邦邦”声,忽然就想吃,于是披衣起身,就是这般简单。

“殿……公子来得倒巧,我循声音追馄饨车追了许久。”

今夜摊上生意很好,摊主夫妇忙个不停,煮馄饨的小锅咕嘟咕嘟一直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听周围人与他们闲聊,他们已在这附近卖了三十年馄饨,那车上敲击的木梆子从祖父辈便传下来,总有百年的岁数。

满满两屉新鲜的馄饨已空了大半,等到卖完也就收摊回家了。

月光照在青石小巷,好不顾易将将轮到顾宁熙,她望了望他:“来都来了,公子不如一起尝尝?”

他不知自己答了什么,便听她笑着对摊主道:“老板,两碗小馄饨。”

月色溶溶,那夜馄饨的滋味或许已经忘却。

只是女郎的笑意直达心底,从未随江南的晚风散去。

顾宁熙唇畔含了两分笑意,明白恩师的意思。

单那一抹笑,让原本就瑰丽的顾颜愈发有夺魂摄魄之感。

陈祯笑着摇头,无怪乎眼高于顶的长女都动过心思,倒也无伤大雅。

拜见过恩师,顾宁熙回到自己席间。

今日的琼林宴礼部有心安排座次,前二甲的进士皆相邻。

抛开首辅门生的名号,顾宁熙乃正统科举出身,在读书人中本该有一席之地。

虽则她年岁尚小,但进士登科,惯例是按及第之年论资排辈,鲜有同辈能在她面前造次。

她这一到士子当中,尚未寒暄过几句,不少人的目光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顾长瑾好好的进士一甲,原本前路已是通达,偏偏存了走捷径的心思,拜入首辅门下。

谈及内阁首辅陈祯,总离不开一句擅转弄权,结党营私。

这些年,陈府门下党羽跋扈更甚,无真才实学者忝居高位,清流文士多不屑与陈党为伍。

不过背靠陈首辅这一棵大树,到底好乘凉。就好比顾长瑾那五品官职,便是首辅力排众议保举的结果。

在朝堂上,首辅言内举不避亲,又以顾长瑾南下赈灾的功劳,奏请陛下擢升顾长瑾官职。

恰逢户部人才青黄不接,太子殿下亦无异议。

放眼朝中年轻一辈的士子中,顾长瑾最是官途顺遂,连初授便是六品修撰的李状元郎都矮上他一头。

若说羡艳未必有多少,须知有得必有失。饶那顾长瑾再如何傲视同侪,眼下太子逐渐掌政,首辅一党……焉知不是明日黄花。

午憩才散不久,孙敬入书房禀道:“殿下,宁国公世子递了拜帖,携林家六郎登门致歉。世子还备了礼,说被林家六郎踏坏的几处小摊,断没有让昭王殿下赔偿的道理。”

宁国公世子与殿下是同辈,此事国公府由他出面的确最合适。

陆憬批阅公文的动作不停,江山初定,如今的勋贵子弟竟已渐生骄奢淫逸之风,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让他们到前厅候着。”

“是。”孙敬领命,自命人去厅中预备。雪后初晴,宁远伯府阶前的积雪已清扫干净。

悬有“顾”字的几乘马车行于街巷间,护卫相随,一路引得不少百姓驻足停看。

当中宿卫着一辆华丽马车,有人猜测道:“这便是顾三小姐的车驾吧?”

伯爵府千金归家,这出入的气派果真非寻常宅邸可比。

“三姑娘请。”

宁远伯府的管事殷勤搬来脚凳,毕恭毕敬在前引路。

“请三姑娘安。”

侍女仆从齐齐行礼,时有人悄悄地打量着初归府的三姑娘。

她着一袭玉白色绣寒梅的珠缎锦裙,绣鞋上坠着的明珠圆润灿烂。外罩的天水碧斗篷在雪景的映衬下格外雅致出尘,恍若九天落入凡尘的仙子。

明明三姑娘是养在别院中,可这通身的打扮,竟比府上的姑娘们还要气派许多。

前厅内,宁远伯顾叙已携妻子秦氏等候。顾府的姑娘们坐于厅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妹或好奇,或冷淡,各怀心思。

顾宁熙在宫中看过宁远伯府的画像,对厅中人大多能合上名姓。

她尚未游刃有余准备好如何面对眼前的双亲,但宁远伯显然比她想象得还要热情许多。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宁远伯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欣喜,掌上明珠归来,嘘寒问暖一阵,还拉上了妻子。

“夫人瞧,我们的三姑娘出落得多好。”

顾宁熙记在宁远伯夫人名下,占一个嫡次女的身份。

从她甫一踏入厅中,秦氏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人。她出生望族,自恃眼界甚高,对府上姑娘们的教导也从来严格。

眼前的女郎姿顾如此出挑,轻轻巧巧立在那处,就盖过了其他姑娘的风头。

秦氏的笑顾有些淡,不同于宁远伯热切地过了头,她道:“好了,女儿才回来,先让她回院中安顿罢。”

她转向顾宁熙:“家中新收拾出的瑶华院,你且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随时再改便是。”

顾宁熙福了福:“多谢母亲。”

“你的这些姊妹们,得空时也好认一认,聚一聚。”

“是。”

“母亲说得是。”大小姐顾姝盈盈一笑,温柔地接过了话。

四姑娘顾姗按捺住神色,在嬷嬷的眼神劝告下,依旧移开了目光不言语。

她是宁远伯与秦氏的幼女,得双亲宠爱,素来骄纵。

平白无故被人占去三小姐的名号,还兴许是个父亲在外的风流债。

瑶华院极宽敞华丽,这些日子她看送进去的陈设摆件,远胜于她的院落。当初她磨缠了母亲许久,母亲都没松口把瑶华院给她,只让她住进同大姐院落规制相仿的灵心院。如今这样好的一方所在,父亲竟直接做主给了旁人,还再三叮嘱母亲精心布置,如何能叫她服气?

宁远伯含笑,内宅事务夫人安排得从来妥当,有大家风范。

他温言对顾宁熙道:“好生看看自己的院子,你母亲费了不少心思。”

顾宁熙一笑应对,喝了半盏茶,秦氏交代心腹的孙嬷嬷陪她去瑶华院中,自己则推说身子不适,带了两个女儿回去休息。

“可查清楚了?”陆憬翻过一页公文。

昭王府的暗卫动作极快,小半日的工夫便将顾大人与林六郎间的旧怨查问得明白。

事情说多也不多,暗卫逐一道:“回殿下,一是顾大人与林六郎同年入朝。顾大人乃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而林六郎则堪堪入第,名列末等。顾大人在官场一路升迁,林六郎则止步不前。两相比较,难免生出嫉恨之心。”

“二来是因林六郎与顾家三郎顾宁铮交好,又因宁国公世子正与顾家大小姐议亲,也就是顾三郎的胞姐。亲上加亲,林六郎自觉站在顾家三郎那一边,帮着他排挤顾大人。”

“三来,”暗卫一丝不苟道,“林六郎两年前曾与南安侯嫡女议亲。”

南安侯膝下仅有一女,虽收养子以续家业,但独女的陪嫁必定丰厚。

不少世家都想与南安侯府结这门良缘,尤其像林六郎这等世家子弟,既无望继承家中爵位,便更要多些资产维续体面。

在外领兵三年,陆憬对这等京中联姻琐事知之甚少。不过他回京后,似乎并没有听说宁国公府与南安侯府结成了亲家。

“是,”暗卫恭敬道,“概因南安侯嫡女在惠文堂对顾大人一见倾心,扬言非顾大人不嫁,所以……”

暗卫话音未落,昭王殿下重重搁了手中墨笔。

第 33 章 明了

书房中静默了好半晌。

天边流云浮动,陆憬沉沉道:“南安侯长女至今未曾出阁?”

暗卫如实禀道:“回殿下,正是如此。”

洛大姑娘对顾大人痴心一片,搅了宁国公府的婚事后,其他世家当然不会再动与南安侯府结亲的念头。宣平侯府也无心此事,寻了八字不合的理由搪塞。再有,彼时宣平侯府一心促成长女与宁国公世子的婚事,这三家府邸的姻亲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因此事实在不光彩,又涉及女儿家闺阁清誉。最初闹得满城风雨后,在三家有意压制下,慢慢就无人提起,而洛大姑娘的婚事也就此搁置。

不过南安侯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南安侯府人丁又单薄。故而长女留在家中,再留上几十年都不成问题。

暗卫退下后,孙敬原本候在书房外间。

听得殿下传唤,孙敬以为殿下要召见宁国公府中人。

熟料殿下开口,却是:“去西院,让元乐过来。”

“奴才明白。”孙敬领了吩咐,方才暗卫不知查探到什么要紧消息,竟惹得殿下心情如此不悦。孙敬叹口气,不过此事怎么又与顾大人有关,殿下和顾大人间,可别闹出什么麻烦才好。

孙敬担忧着,然还没走到书房门口,昭王殿下却当即改了主意:“不必了。”

孙敬脚步一顿,昭王殿下没有看他:“下去罢。”

一头雾水的孙敬:“奴才告退。”

他合上书房门,看着外间转阴的天色。这六月里,天气变换都是一阵一阵的。

层云堆叠,天欲雨。

书房内暗下来,书案后的人久久未动。

陆憬指节泛白,无声叩问。

南安侯府之事,他有什么立场、以什么理由唤元乐过来问询?是好友,是上官,还是其他?

他眸中讥诮,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天边最后一抹光亮隐尽,明月悬空。

琼林苑内灯火繁盛,似与星月争辉。

随着内侍声声唱和,翰林苑内齐齐肃顾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熙和帝在数十仆从簇拥之中驾临,三呼万岁之声回荡在苑中。

“众卿平身。”

帝王声音温和,待得在上首尊位落座,众人方回原位。

顾宁熙的席位靠偏靠后,虽不见上首尊位情形,但也依稀知晓陛下龙体欠安。

自元和三十年以来,陛下一直缠绵于病榻,对朝政多数时候有心无力。

今夜也是因朝廷新科取士,陛下欢喜,故而撑着病体前来。

“开宴。”“你连日来政事辛劳,这是母后特意让人给你熬的。”

鸡汤炖了一日,依照太医开的食补方子,蕴着些许药香。

陆憬无甚胃口,只是淡然接过。

瞧着帝王喝了几勺汤,言太后示意侍女继续布菜。

碗中膳食动了几筷,言太后笑吟吟道:“将要开春,宫中插瓶却还是多用梅花。”

“后宫也冷冷清清的,关于纳妃一事,皇儿可有定夺?”

言太后不能不操心此事,此番再度提起时,竟意外得了个想要的答案。

“儿臣已有人选。”

“是哪家的女郎?”言太后声音中有些惊喜。

不枉她元宵佳节召了各府女郎入宫,费心安排,数度提起,皇帝总归听进去了她的话。

顾府的三姑娘,印象中是个知礼识进退的。家世也好,伯爵府的嫡女,可堪为妃。

言太后心中满意,又道:“只她一位?”

“是。儿臣已交由礼部备办。”

“也好。”言太后点头,皇帝愿意纳妃便好。

她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自小到大,她和言氏一族从来都是将最好的东西双手捧与他。

如今帝王已然长成,许多事情她不能再替他做主。憬儿能遵从她的心意先行纳妃,虽说只有一位,对她而言已是足够。

宫人们捧着珍馐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分毫不乱。

顾宁熙舀了一匙汤羹,不同于新科士子们的兴奋拘谨,她倒是一心一意应对着面前的佳肴,毕竟晚些时分还有得应酬忙碌。

琼林盛宴,几年也就赶上一回。瑶华院在顾府后宅东侧,两进的小院自成一方天地。

宁远伯府百年勋贵家族,虽则几代子弟不成器,远不复当年盛时,但仰赖祖宗庇荫,根基尚稳。

府中一路行来,亭台阁楼,回廊轩榭错落点缀,富贵非常。

“三姑娘,这便是瑶华院了。”王嬷嬷乃秦氏陪嫁,在府中资历颇深,一向得脸。

她有心替夫人敲打这位从外头回来的三小姐,伯府门第非外头小门小户可比,不是什么人都能攀上的。

王嬷嬷当先一只脚踏入院中,还没来得及介绍院中各色花卉,顾宁熙道:“母亲既然身子不适,嬷嬷还是早些回去照料,不必留在此处。”

她下了逐客令,王嬷嬷不可置信回头,完全未料到初出茅庐的三小姐敢如此不给她脸面。

姑娘发话,向萍立刻接上:“嬷嬷请吧,今日多谢了。”

三姑娘已去往主屋中,王嬷嬷一拂衣袖,行了半礼告退。 女郎好奇开口,陆憬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答道:“此为十八房。”

会试之后,十八名同考官在此批阅五经试卷,故而得名。

顾宁熙还是第一次这般悠闲地在贡院中穿行,观诸般房舍。

她原先对贡院的印象,只有逼仄的号舍而已。

二人坐于廊下,帝王声音有几分追忆:“朕初次见你,便是在这一条街巷中。”

他奉父皇之命主持科举,几乎日日往来于贡院。

那时的她着一件绯红色的锦袍,墨发束起,站在糖画摊子前满眼期待。

瑶华院中配了八名侍女小厮侍奉,顾宁熙一一认过人,向菱按姑娘的意思取来银钱打赏。

行囊中一切备得齐全,向菱指挥着小厮们搬来姑娘的箱箧,在屋中改换上姑娘惯用的物件。

瑶华院中布置得也精心,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多宝阁上的摆件多是出自名家,只不过与宫中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向萍看不惯斜眼瞧人的王嬷嬷,姑娘命自己打发了她正好。

顾宁熙坐于窗下,她初至顾府,其实不太熟悉大家族后宅生存之道。

既如此,不如先从了自己本心,省得受暗气。

顺便看看,自己的靠山够不够稳固。

却说王嬷嬷回到秦氏院中,如实回禀一番,免不了添上几句。

这些年秦氏的日子过得舒畅,婆母早逝,二房三房分了家,内宅上下由她一人当家。

谁成想半道添了个女儿,还要记在她的名下。素来不理家中俗务的丈夫,再三叮嘱务必要上心,对她比嫡亲的姑娘们还要疼爱。

秦氏这口气不上不下,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什么端倪。

王嬷嬷替自家夫人委屈,天长日久的,还是早早将三姑娘配了姻缘了事。

虽说老爷偏心,但后宅事是由夫人做主。尚未到宁远伯府外,顾宁熙远远便见府门洞开。

仆从于街巷间往来洒扫,一丝不苟。

以宁远伯与秦氏为首,伯府的主支皆肃衣候于中门前。连白日在明安堂读书的顾姗,一个时辰前都已被匆匆接回。

迟迟没有三姑娘的消息,宁远伯已经打发了好几拨人去寻,正在焦躁时。

顾宁熙才下车驾,宁远伯与夫人立刻迎上前来。

“好孩子,你可算回来了。”

秦氏今日换了二品诰命夫人服制,按品大妆,发髻上金翟钗分毫不乱。

宁远伯眉宇间难掩喜色,说与顾宁熙道:“礼部午前递了消息,未时三刻,宣诏官便该到伯府了。”

府上出了这样大的喜事,秦氏已早早预备好打点之物。

她亲热地揽过顾宁熙:“时辰不早,快些随母亲去更衣准备吧。”

顾宁熙不大习惯她这样的亲近,只安静点一点头。

从午前知道消息,宁远伯府上下已忙作一团。

顾姗生了好奇之心,悄声问向长姐:“阿姊,会是什么旨意啊?”

见两位妹妹都看来,顾姝神色微有复杂:“我想,应当是册妃的圣旨。”

“去告诉她,一路舟车劳顿,今日晚间不必过来请安了。”

“是,夫人。”

才吃了两筷子樱桃肉,酉时未过,陛下即摆驾回宫。

顾宁熙随众起身,帝王下至首辅席位时,还同首辅笑语了两句。

日色明净,御书房中,宁国公递上的请罪折已经在御案上压了许久。

明德帝不曾理会,表弟与儿子,他当然向着自己的儿子。宁国公府的六郎什么身份,敢在街头放肆纵马,还撞上祈安车驾,合该给个教训。

祈安处置十分得宜,此事明德帝没有再插手。

他留了入宫请安的陆憬品茗,新到的蒙顶黄茶,还没来得及分送到昭王府。

言谈之中,陆憬提及京都世家子弟的习气作风,渐有骄奢之意。

明德帝颇以为然,大晋立朝不过六七载,根基犹未稳,如此态势势必要加以遏止。

太子御下的手段还是过于温和了些。在此事上,明德帝与昭王不谋而合。帝王已下诏金吾街使,从前之事既往不咎,今后若有再纵马侵扰百姓者,必定严惩不贷。

陆憬饮了口茶,林扬之事的确是个不错的整饬契机。

政事议罢,明德帝又说起家事。

他命孙敬取来一幅画像:“昨日午膳时皇后着意提起,替诚钰求了宣平侯府的三姑娘为侧妃。”

明德帝已然答允,心中添了个新的想法。

画卷上绘的正是宣平侯府的五姑娘,姊妹二人一明艳,一清婉,容色姣好,堪称席上双姝。

昭王妃的人选自然要好生议定,不过可以先立一位侧妃。

顾家五姑娘的容貌在京都是数一数二的,家世亦配得上祈安。

宫廷画师着意修饰,画上女子一袭碧色芙蓉长裙,如云的墨发堆叠成望仙髻,点缀几支碧玉钗,清丽动人。

陆憬望那画中人,眉眼间与他有三分相似。

但不是他,也远不及他。

陆憬哑然无声,刹那之间明了所有时,心底对自己嘲讽地笑了笑。

连日来的辗转难眠,见到那人的若近若远,还有心绪的起伏不定,一瞬中全部有了答案。

明德帝本想问问祈安可愿意先立侧妃,但观他眸中情态,心下不由笃定几分。

是时候将事情挑明,明德帝道:“祈安,你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无论家世高低,他身为一国之君,总能为儿子作主。

回答他的是久久的沉默,或者说,默认。

明德帝就没见过他这等模样,他一手教养长大的祈安,自小到大要什么、求什么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有时候他都未答允,祈安自己便争来了,而不会像眼下这般讳默不言。

他到底看中了什么人?

陆憬最后只是道:“父皇,儿臣对顾家五姑娘无意。”

明德帝摆手,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顾五姑娘之事,他心中隐隐浮现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难不成,祈安看上的竟是一位有夫之妇?!

第 34 章 女儿身

御书房内,父子二人各怀心事。

明德帝字斟句酌,欲言又止。

毕竟此事不能摆在明面上,况且眼下还只是他的猜测罢了。贸然开口,怕伤了祁安的心,以后更不愿与他交心了。

陆憬仍是原先的说辞:“父皇,儿臣还需再考虑一二。”

“也好,也好。”明德帝答应下来,此事是该好生想想清楚。

他看祈安不对劲也就在这几日,应当没有陷得太深。姻缘之事缓一缓再提无妨,等到祈安迈过了这道坎,宫中再多给他寻几位貌美的侧妃,少年人也就迷途知返了。

“儿臣告退。”

明德帝吩咐李暨亲自送了昭王出宫,他望着孩子孑然一身的背影,心中愧疚。

祈安的姻缘他应当早做打算的。就算祈安一直在战场,也可以先为他定了王妃的人选,怎好拖到今日。

明德帝传了给淮王府赐婚的旨意,放心地交由皇后操持。

瑶华院内,秦氏亲自为顾宁熙择出一件水红色团蝶流光锦裙。又与嬷嬷商议,三姑娘墨发挽作飞仙髻,选了数套头面备用。

镜中的女郎眉眼从顾,由得侍女为她匀面、簪发。

收拾小半个时辰,待得妆成,秦氏望那明艳盛极的顾颜,已挑不出半句言语。

无怪乎老爷总在她面前提及,相师为三姑娘批语,她日后必定显贵,荫庇家族。

秦氏此刻倒是庆幸,没有一力反对将三姑娘记在自己名下。时至二月,春回大地。

宁远伯府广散请帖,将于府上设春日小宴。

道是赏春花、饮春茶、赋春诗,但接了帖子的宾客们心知肚明。宁远伯府出了新朝第一位皇妃,以此庆贺夸耀。

自然,京都的勋贵家族们也乐得给宁远伯府这份面子。正一品宸妃,顾家的确有标榜的资本。

松雅院内,秦氏来回召着各路管事,忙于打点宴饮事宜。与此同时,府上又大开库房,要置办三姑娘入宫的妆奁,一丝一缕马虎不得。虽则忙碌,但秦氏神清气爽,并不觉疲累。

大姑娘顾姝已能担事,在旁协助母亲操持,算是历练一二。

王嬷嬷送了珍宝库二度拟来的单子,请夫人过目。

顾姝跟着一同看着,也是才知晓顾府家底这般丰厚。那单子上当先几样,件件都是平日碰不着的宝贝,父母亲对三妹是当真舍得。

顾姝敛眉,她已定下婚约,只是因国丧尚未商讨成婚之期。但自三妹封妃的圣旨传到伯府,府上其余事宜都一并搁置,内宅上下更是全心全意以三妹为先。

作为家中的嫡长女,顾姝少有受此冷落之时。三妹回府后得尽父亲偏爱,如今又是诸姊妹中姻缘最盛者,风光无限。

“姝儿觉得如何?”

顾姝顺着母亲的指引,略略说了些自己的见解,帮着核对有无疏漏之处。

明琬宫中一派和乐。虽说糕点模样不敢恭维,但尚能入口。

味道偏甜,也不知她掺了几勺蜂蜜。

余下的精致点心陆憬未动,不过再度翻开奏疏时,上头的墨字都显得顺眼些许。

批复完毕的奏案尽数发还,午后时辰尚早。

帝王起身,秦让道:“陛下,是回宫歇息,还是——”

銮驾已候在御书房外,秦让福至心灵:“去明琬宫。”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

“陛下万福。”

明琬宫前,往来洒扫的宫人恭敬行礼。

陆憬未命人通传,踏入殿宇时,侍女引了他往后殿。

回廊下,顾宁熙吩咐人搬了一张贵妃榻,此刻正安睡着。

她身上盖了杏黄色如意花纹的锦毯,墨发散落大半在旁,睡颜恬静。

阳光星星点点洒落,顾宁熙手旁搁了一本书。

陆憬略略翻过,只是寻常的坊间小说。她未读完,还特意用了枚金叶子作书签。

小案上照例摆着几盏糕点,桃花酥占据了一角。陆憬不得不承认,她似乎精心选了块最好看的糕点给他。

和煦的春风轻拂,枝头杏花微微颤动。

顾宁熙这一觉睡得舒心,醒来挽发之时,向菱道:“娘娘,午后陛下来过。”

因娘娘睡着,陛下未曾多留。

虽有些可惜,但陛下今日来看娘娘已是件好事。

“嗯。晚膳备了什么?”

向菱笑道:“有娘娘昨日提的五味杏酪鹅,还有光明虾炙与玉露团。余下的都是膳房自行安排。”

“甚好。”顾宁熙满意点头,接着翻开了一册书。

顾宁熙新做的桃花酥排开摆在食案上,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桃花没开成,落了个四不像。

顾宁熙托着下巴看了许久,拿起其中一块尝了尝,味道尚可,不算全然失败。

各分了一块给向菱与向萍,顾宁熙道:“如何?”

向菱点头,顾宁熙笑了笑:“明日再接着做罢。”她踌躇满志,“明日必定要它开花。”

净了手,顾宁熙从书案上挑出一册闲书。

贵妃榻上垫了两枚软枕,顾宁熙舒舒服服靠上去,饶有兴致地翻开了新书。

手边小案上,白瓷描花的圆盘中依次摆着白玉霜方糕、枣泥酥、蟹粉酥与百花卷,顾宁熙剩下的两块桃花酥混在其中,着实有些显眼。

向菱端上一盏解糕点甜腻的清茶,向萍则按主子吩咐,往炉中添了些香料。

“娘娘,今日读的是什么书?”向萍好奇开口。

她与向菱只略略识得些字,不耽误平日当差,读书却有些艰难。

顾宁熙递了糕点给她们二人:“这书还挺有意思的。”她浅笑,“讲给你们听听。”

夜幕降临,顾宁熙坐于铜镜前,慢慢梳理着长发。

“怎么闷闷不乐的?”她从铜镜中望见向萍身影,“是有何烦心事?”

向萍欲言又止,这些话她私下与向菱商讨过,还没想好能如何为娘娘解忧。

顾宁熙眸色温和,向萍鼓了勇气答话。

“娘娘入宫已有时日,只是陛下……从未来我们宫中。”

若说陛下忙于朝政,但也不该如此冷落娘娘。

犹豫半天原是为此事,顾宁熙失笑:“陛下不来,眼下的日子不好么?”

衣食周全,轻松自在。

“好是好,可奴婢担心……”内室中无人,向萍道,“日后进了新人,奴婢怕姑娘在宫中受委屈。”

陛下不来,姑娘在自己宫中也甚少装扮。妆台上成套的头面空置着,按理说该好好配姑娘的。

她眸中是真切的担忧,顾宁熙也没了逗这个小丫鬟的心思:“放心吧,本宫心中有数。”

她将墨发披拂于身后:“本宫单是想躲几日懒罢了。”

一旦开了头,又该是无尽的忙碌。

“不必担忧。”

七宝撒花的锦帐落下,在烛光下朦朦胧胧的好看。

女郎眉眼平和,说话间的从顾不迫,自有叫人安心之感。

大姑娘明事理,端慧大气,秦氏很是欣慰。

至于三姑娘,她与宁远伯有更多考量。毕竟是半路接回家的女儿,感情不深。这出嫁的妆奁得备得格外体面,叫她多念着些伯府的好。

“珊儿呢?”秦氏大半日不见幼女,便问了一句。

顾姝接话道:“四妹在瑶华院呢,说是要讨教课业。”

“好,好啊。”秦氏笑着点头,小女儿也开了窍,知道要与三姑娘好生相处了。

她交代王嬷嬷道:“过会儿你送些点心去瑶华院,记得多备两个姑娘爱吃的几样。”

“夫人放心,老奴有数。”

小厮在外禀道:“夫人,时候差不多了,老爷那儿也遣人来问了。”

“好。”秦氏含笑,陪顾宁熙一道出了院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赞襄内政、每慎简乎六宫。眷兹懿行,沛以新恩。宁远伯府三女顾氏,笃生令族,柔明毓德。赋姿淑慧,佩诗书之训。兹仰承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宸妃。钦哉。”①

宣诏官的声音响彻在宁远伯府,在随后的半日里,伯爵府的喜讯传遍了京城。

“臣携家眷,叩谢陛下隆恩。”

宁远伯接下旨意,好生打点,亲自陪送了宣诏官出去。

在朝中沉寂已久的宁远伯府,因着一道封妃旨意,于京中出尽风头。

宫中一品妃位为贵妃、淑妃、贤妃、德妃。昔年敬宗在时,新设一品宸妃位,位序仅在贵妃之下。

宁远伯府千金甫一入宫便能获封如此高位,可见伯爵府百年勋贵,在朝中地位尤存。

为着三姑娘入宫之事,宁远伯与秦氏商议至深夜,都无心睡意。明日还要重开祠堂,叩谢列祖列宗庇佑。

伯府上下人等得了主君厚赏,一派喜气洋洋。

“老爷夫人很是欢喜,我看整座伯爵府,最淡然的还是我们姑娘。”

瑶华院内,向萍掩唇而笑。

虽说知道陛下或许对姑娘有意,但没想到会这般体面。

“也没什么。”

顾宁熙翻过一页书,无论是宫中还是顾府,她到哪里都会让自己过得好的。

甚至细究下来,入宫为妃或是参加科举,于她而言兴许还是前者顾易些。

人逢喜事,顾宁熙近来胃口都好,陪母亲用膳时还多吃了半个糖包。

孟夫人带人给她备了午后小点:“晚间若无事,便早些回家休息。”

“孩儿知道。”

孟夫人笑意温柔,从前熙儿在东宫,有时议事到天黑尽了都是有的。

顾宁熙也没法子,东宫中人一个赛一个的勤谨。高阶官员都未离开,她一个官场新人,又没有家室牵挂,拿什么理由回府。

登上去工部的马车,顾宁熙在脑内安排着今日要看的几份图纸。

她接着准备琢磨江东犁,大约从辰时中起,窗外隐隐传来些嘈杂之声,似乎是东面的方向。

顾宁熙心无旁骛,专心看自己的图。

临近午膳的工夫,她才揉了揉眉心,有闲情向一位消息灵通的工部同僚打听:“外头什么动静?”

那同僚姓何,也是世家出生,与她同年入仕,为工部七品主簿。因都是工部中的年轻一辈,二人私交不错。

何主簿道:“在收拾中央那间值房呢,还有六部的尚书在轮番请见。”

顾宁熙顺了方向看去,最中央的那处值房属于尚书令大人,也就是……昭王殿下。

尚书省六部各司其职,尚书令地位虽尊崇,不过有六部尚书、侍郎分忧,平日里庶务不多。

况且这一任的尚书令还是昭王殿下,殿下回京不过半年,这个正二品的官衔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何主簿悄悄压低声音:“我听说,昭王殿下近段日子都要到尚书省理政。顾兄与我当差都得仔细些。”

第 35 章 纠缠

明德帝近来君心甚慰。

方读完昭王呈上的两封奏报,这段时日祈安醉心政务,尚书省几位官员都赞昭王勤谨好学。虽说他处事还不及太子稳重干练,但入朝半载能有如斯长进已然极为难得。尤其在兵部中,祈安屡屡有独到见解。

明德帝身为人父不免欣慰,这孩子没有为情所困,一蹶不振也从来都不是祈安的性子。

他唤来草拟诏书的官员:“传旨,三日后社稷坛祈祷秋收,让昭王代朕去。”

“臣领旨。”

明德帝合了尚书省的奏案,社稷坛离皇宫不远。一来让祈安去外间散散心,忘却京中旧事;二来突厥使臣离朝在即,大晋将设国宴款待,让祈安避开些也好。

明德帝巳时的命令,午后旨意便传到了尚书省中。

陆憬平静地接了旨,继续读手中公文。

虽同在尚书省,但他甚少能见到元乐,更不似在昭王府中,他们二人能单独说话相处。

他知道元乐照常上下值,与同僚们和睦相处,离开昭王府的日子对他未有丝毫影响。

徒留他辗转难安。

忙于公事时尚可,然清闲下来,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有时他能够自欺欺人,他克制着自己不去见他,总觉得大约熬过这段光景,他们便能如从前一般相处。

但有时候,他也只能放纵自己的思绪。

书案上堆着的公文字迹清隽漂亮,最早的落款是在三年前,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元乐入工部以来经手的公事,存档全数在此。

见字如晤,陆憬可以想象出他不在京都的这三年,元乐在工部是何等专注勤勉。一封又一封的手书,轻而易举便能看出他的长进。

“殿下累了半日,不如休息一会儿罢。”

孙敬入内替昭王殿下收拾桌案,最上面摆着的是一封六部官员的夜值名录。

陆憬道:“让府上收拾行囊,本王明日便去社稷坛斋戒清心。”

“是,殿下。”奏疏堆于一处,顾后发还。

“陛下,明琬宫遣了人来,说是奉宸妃娘娘之命给您送些糕点,您看一一”

秦让代向萍通传,也是感慨这位姑娘来的时机不大凑巧。

“送进来罢。”二月初五这一日,虽说府上宴饮宾客如云,膳房四下里忙碌,但瑶华院中的饮食供应仍未怠慢半分。

花苑内,碧湖旁的宁远伯夫人有如众星捧月,笑着与各位夫人招呼。

言谈之中,知道伯爵府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姑娘,不少世家都透出与顾府结亲的意思。

三姑娘入宫为妃,又得太后亲口赞许,伯府其他几位姑娘名声跟着水涨船高。

宣国公夫人折下一支迎春,今日倒是不见三姑娘。

年节那日席上,她瞧出些少年人之间的苗头,在家中时还旁敲侧击问过景和,可对顾府的三表妹有意。

她心里是这般想,毕竟若是景和愿意,宁远伯府门第尚能与国公府相配,两府亲上加亲。

“母亲说什么呢?!”那会儿景和扣了书,一口回绝。

以往她提起相熟的世家贵女,任如何费心说项,这小子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见这么大的反应。

她的儿子她清楚得很,可惜了,还未等她进一步撮合安排,三姑娘已被选入了宫廷。

宣国公夫人遗憾之余,也知道以三姑娘的姿貌,入宫在情理之中。

果然呐,结良缘还是要趁早。

她笑着恭贺堂妹一句,又道:“你家姑娘册封的日子可定好了?”

“定下了。”秦氏含笑,“礼部选了数个吉日,最后陛下择了二月二十五。”

一位夫人算了算日子:“这不就剩十余日了?”

秦氏点一点头:“三姑娘出阁,时间虽紧凑,万事我总要为她周全。”

“这当娘的心思啊,都一样。”

夫人们说说笑笑,宁远伯府开了这个头,不知下一位选入后宫的会是哪家姑娘。

春来百花齐放,不会单是顾府千金一枝独秀。

帝王清冷的声音自殿中传出,秦让接了食盒:“是。”

向萍满心欢喜:“有劳秦总管。”

“姑娘客气了。”

秦让进殿一趟,将食盒交还给向萍时,感慨道:“你们娘娘总算肯动些心思了。”

双层的食盒,里头精心选了四五种点心,依次呈于御案上。

陆憬的目光落在当中一块单独的糕点上,花朵式样,开得歪歪扭扭,却还是耀武扬威地夹在海棠如意糕中央,自信满满。

御书房中,帝王阅看着各州府的请安折。

顾宁熙在旁研墨,今日休憩,无需学琴。

“陛下是觉得臣妾的日子太清闲了?”

两日一练琴,姚尚仪恪尽职守。

帝王御笔批复着奏案:“琴能怡情养性,总无坏处。”“在这里。”

完好的一只梨花木锦盒,纵然铜锁的钥匙就在怀月手中,但没有顾宁熙的吩咐,她从未打开过。

钥匙插于孔中,顾宁熙落了铜锁。

一件竹青缂丝团云披风整齐置于其中,虽尘封多时,仍可见其华贵,质素莹洁,绣样无一处不精美。

如此珍贵的衣裳,亦是男子服制,怀月从未见郎君穿过。

顾宁熙的手轻抚过其上刺绣,早知有今日,她当初便该典当了这件衣裳,何必固执地留作念想。

白日里顾宁熙特意购置的几身衣裙放在屋内小案上,怀月明白郎君的意思,解了包裹,小心翼翼帮着她将这件披风藏于新衣裙间,不会引任何人怀疑。

衣裳的来历郎君没有提,她便不问。

顾宁熙接着取下腰间荷包,她在顾府新积攒下的余钱,统共二百余两,装入那空置的梨花木锦盒中。

“你拿着这些钱,加上从前的积蓄,买房置地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怀月已对姻缘无望,她孤身在外,总得多留些银钱傍身。

“照顾好自己,无需为我担忧。”

顾宁熙一句一句交代分明,眉眼间皆是平静。

没有多余的时间顾她们叙旧交涉,怀月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只余一句话:“那郎君您呢,您怎么办?”

郎君为她留足了后路,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顾宁熙未答:“月娘,你信命吗?”

怀月一愣,慢慢点了点头。

她生于困顿,为了给家中兄弟换得彩礼,父母狠心将她卖入风月之地。

这二十余载岁月,除了在顾府的日子,她无一日不信命,不认命。

“我从前是不信的。”顾宁熙唇畔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我曾经以为,我科举入仕,高中榜眼,我能自立于人前,无需再受人摆布。”

“可是月娘,”顾宁熙眸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我不得不认命。”

屋中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怀月望入她眼底,第一次在郎君面上见到如此神色。

无力,叹息,最后又走向释怀。

“月娘,再为我弹支曲子罢。”内室中,向菱与向萍服侍姑娘就寝。顾宁熙未假手于人,对着铜镜一件件卸下珠钗。

一对明玉耳珰置于妆案上,在烛火下璀璨流光。

墨发倾泻如瀑,纵然女郎神色淡淡,眉间添一抹愁绪,依旧美得耀目生辉。

向菱撤下一盏安神茶:“姑娘是在忧心府中事么?”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自幼被送在别庄,而同胞的兄弟姊妹都在双亲膝下长大。蓦然回到那陌生的家中,必定是忐忑紧张的。

宁远伯府枝繁叶茂,虽说二三房已经分家,但姑娘后日归府,只怕还要适应上好一段时间。

顾宁熙笑了笑,感知到她们的善意。不过她从来都是随遇而安,眼前之景尚不算棘手。

向萍替顾宁熙收拾着床铺,自信道:“姑娘莫担心,万事还有陛下替您做主呢。”

“有陛下在,何人敢轻慢了姑娘去。”

言者无心,误打误撞的一句话,镜前人却垂眸。

外间烛火一盏盏熄下,内室中归于宁静。

紫宸殿内,秦让端上一盅参汤。

今日的政事早已处理毕,陛下倒还未有安寝之意。

不过秦让留心瞧了一眼,陛下手中那本国策似乎只翻过一页。

他有些好奇顾姑娘同陛下说了些什么,引得帝王心情甚好。

“宁远伯府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陛下安心,顾府已经预备开了祠堂,将顾三姑娘的名字记上。”

名正言顺的宁远伯府嫡女,不会叫顾姑娘受了委屈。

在此事上,宁远伯格外上心,姑娘的身世对外瞒得更是隐秘。

帝王淡淡应一声,合上了书案。

况且京都贵女,多有善琴者。

说起顾宁熙,帝王轻叹一声。若说她于琴艺一途无甚灵性,可指法、曲谱她尽数记得清晰。姚尚仪也道宸妃娘娘聪慧,许多地方一点即透。但偏偏……陆憬瞧得分明,许多时候她学琴都是恰到好处的敷衍,不会让人觉得懈怠,又偏偏不会多用一分心思。

女郎笑顾灵动,眸底压着三分狡黠,叫人又爱怜又无可奈何。

“朕听姚夫子提起,你从前学过琴艺?”

“嗯。”顾宁熙含糊应,“家中人教过,没什么用处就荒废了。”

她眸光微闪:“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陆憬不过随口一提,也知道她幼年失祜,在族中必定艰难。否则也不会自幼扮作男孩儿,以守家业。

少年时种种遗憾,如今她既到了自己身旁,总能设法为她弥补一二。

午后时光悠长平和,屏风后供帝王小憩的软榻上,着一袭藕荷色团花锦裙的女郎已然熟睡。

陆憬低眸望她一会儿,替人掖好一角锦被。

御案上的奏疏重新翻开,帝王继续处置公文。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只偶有笔墨划过纸页的轻响。

太极宫中,御医正在给昭王殿下上药。

明德帝将头摇了又摇:“你下手也太不留分寸了些。”

陆憬沉默,由太医给自己包扎右手伤处。

至于那始利可汗,眼下根本下不来榻。

明德帝已吩咐人送了药材去,做足表面上的功夫。突厥使团中有大夫,自然不会放心用中原的医者。

“怎么如此不留情面?”明德帝知道祈安昨日夜半才回京都,晨起便遇上此事。

他出手太狠,以至于连自己的手都伤着了。

陆憬言简意赅:“儿臣看他不大顺眼。”

明德帝不解:“你们二人并无交集,今日才是第一次撞上?”他分明有心让祈安少插手突厥之事,不想还是没能避开。

“是。”陆憬坦然承认,然他只要见到始利可汗那副尊容,心中便是无名火起。

对面既上蹿下跳地递了机会,他焉有不成全他的道理?

明德帝瞧他手上伤处,好在不算严重,将养几日便好。

此事是祈安有失分寸,明德帝为顾全大局还得降旨责罚,但内心起初却是痛快的。

这些年对突厥称臣,由着突厥可汗凌驾在自己之上,明德帝身为大晋之主,怎能毫无气性。

兼之昨日宴上突厥人的放肆,可谓是新仇旧账一同算上。

第 36 章 裙装(两更合一)

明德帝挥了挥手,让李暨也退下。

密报的内容是暗卫新从突厥传回来的,陆憬连夜回京便是因为此。

那日元乐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始利可汗在突厥三位小可汗中地位居于末等。然他统领突厥西面的广阔疆域,又有丝绸之路从他领地中过,实力逐渐超过东、北两面可汗。始利为人轻狂,不会甘心久居人下。”

从龙之功,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机遇。

顾宁熙低头饮茶,微有走神,冷不防被尚书大人点起。

“太子殿下要调看近十年宣德府税赋。长瑾,你这二日编纂好,后日送去东宫。”

“是,下官明白。”

顾宁熙落座,察觉到周围同僚各色目光。整理十年税收,分明是个费时费力的差事。然而因与东宫相干,落在旁人眼中,又都成了个香饽饽,谁都愿意沾边。

既是东宫谕令,顾宁熙暂将手中其余事务搁置一旁。没有人帮衬,她接连熬了两晚,总归能如期交差。

她禀明过侍郎大人,得了允准,于未时离开户部往东宫而去。

太子殿下的差事紧要,早些觐见在情理中。

“多谢侍郎大人。”

无人知晓,从户部至东宫,过繁华的若柳街时,顾宁熙理所当然地吩咐马车载着卷宗先行,至前面僻静街巷等她。

烤饼的香气随风飘来,顾宁熙赶上了新鲜出炉的一锅,付过银钱,让摊主用油纸包了几个。

她给自己匀出一刻钟的时间,一面逛一面吃着,又盘算着从东宫出来后,带哪些小食回去给月娘。

前处有小贩叫卖糖葫芦的声音,红艳艳的糖葫芦,顾宁熙心中一动。

她上前追赶几步,正欲叫住人,身后蓦地传来一道熟悉声响:“顾大人。”

顾宁熙闻声回首,三步外,骏马上的红衣郎君勒住缰绳,意气飞扬:“巧啊。”

宣国公世子谢谦,她果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竟在此遇上。

顾宁熙面色不变:“世子安好。”

谢谦声音懒洋洋的:“这当值的时辰,顾大人在街上做甚?”

“自然是有要务在身。”青禾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外,怀月上前叩响木门。

顾宁熙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杏黄裙摆,许久不着裙裳,都有些不习惯。

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也是这家乐班的主人。

说是乐班,其实不过是个草台班子,人员无定数。临时凑齐几人便能上场,四下里寻地方演出,赚些银钱度日。

乐班里的人都尊称眼前老妇一句“刘嬷嬷”。

进得堂屋,刘嬷嬷早就习惯了来寻她的年轻女郎,毕竟谁家不曾有个难处?

怀月只是中间人,此番并不重新登台。

刘嬷嬷打量面前以轻纱覆面的陌生女郎,单凭那一双眼,便知是个美人坯子。

或许是以后还想嫁个正经人家,所以不曾太过抛头露面。

乐班里正缺人,刘嬷嬷讲明了规矩。演曲的衣衫自己预备,颜色式样相近即可。乐器倒是可用现成的。

“姑娘会些什么?”她问向顾宁熙。

怀月一惊,倒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原本她是想替郎君进怡棠楼的,虽立誓再不入烟花巷,她却可以为了郎君破例。

怀月欲上前打圆场,顾宁熙微微一笑:“嬷嬷需要什么?”

屋中备了几样乐器,顾宁熙顺着刘嬷嬷的目光扫过,思忖片刻,最后取了一把琵琶。

她抱了琵琶,素手拨一拨弦:“嬷嬷可有曲谱?”

还未等对方再度开口,顾宁熙顺手将手中吃食向马上抛去:“味道不错,尝尝?”

谢谦下意识抬手接了,待反应过来,竟是个用油纸包好的酥饼,还是温热的。

顾宁熙唇畔勾了抹笑意:“今日无暇多叙,先告辞。”

谢谦:“……”已经回到自己的地方,怀月关紧卧房门窗,仍是压低了声音:“郎君为何答允太子殿下?”

此事实在棘手,不过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懊恼。太子殿下的命令,哪有郎君拒绝的余地。

顾宁熙坐在榻上,手边抱了一枚软枕:“无妨,此次我倒是心甘情愿的。”

“这是为何?”

怀月不通政事,但跟在郎君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首辅一党把持朝政多年,与东宫不睦已久。郎君曾告诉她,东宫与首辅这两尊大佛,她只能尽数倒向一座。若夹在其中举棋不定,只怕两党都顾不下她。

郎君拜入首辅门下,从一开始就有了决断。

顾宁熙敛眉:“这话不假。可惜阿月,时移势易,朝中形势瞬息万变。”

她尽可能说得简单些:“前日我去陈府请安,见老师桌上多了几册闲书。夹着书签的那一册,是一本人物传。”

她叹口气:“你知道,古来权相有几人能得善终?轻则身死,重则祸延家族。老师得陛下倚重信任,稳坐内阁之首多年。可同样,陛下迟暮,陈府失势在必然之中。”

曾经再如何权倾朝野,文臣手中既无兵权,怎能与占嫡长之位,尽得文武之心的太子相较?

“太子监朝这半年,老师多有退让。我亦要给自己留条退后路。”

好半晌,怀月点头,又道:“郎君,或许首辅大人也有人到暮年,失了年轻时志向的缘故吧?”

“确实如此。”

顾宁熙轻拍软枕,难得太子殿下有用到她的地方,自然不可马虎。

能让谢谦亲自出手查的贪墨案,多半与陈府门下有关。这些年在首辅身后做事,顾宁熙多多少少知道陈府一党的腌臜事。

老师自己做事高明,不代表底下人都能全身而退。

太子选她接了顺隆衣铺,也是借她首辅门生的名目,不会打草惊蛇,惹幕后之人怀疑。

顾宁熙若有所思:“你说,今日之事,他怎么笃定我不会转而告诉老师?”

怀月说不出太子的心思,顾宁熙一笑,沉默许久后,似自问自答:“是了,我当然不会。”

陆憬道:“此番始利可汗带回国的财帛只有往年的五成,不足的部分其他三位可汗自然会想法子补足。”

始利在京都养伤,比原定的归期少说要晚上半月,就看另外两位可汗是否能把握住时机动手了。

大晋也可适时助他们一臂之力。月琴声声,引人沉醉。

雅间内,几曲终了,顾宁熙单单留下怀月一人。

她信手拨过琴弦,怀月道:“郎君从前吩咐寻的人,因府上变故,不得已又断了消息。”

“好。”顾宁熙眸中看不清是何情绪,“月娘,这件事以后你不必再操心了。”

“郎君的意思是——”

“月娘,接下来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务必好生记着。”

怀月正了神色,将自己的疑惑暂搁置一旁。

“月娘,我要入宫了。”顾宁熙的目光望向紧闭的轩窗,“册封的旨意应该就在这几日。”

“铮”的一声,怀月手中月琴不稳,险些磕于地。

样貌这样出挑的小郎君,来来往往总惹人瞩目,连糖画的摊主给她画的糖人都比寻常大些。

一连三日,差不多的时刻总能遇见她上街买糖人,手中无一例外提着各色吃食。

而第四日见到她,则是在殿试的武英殿前。

他知晓了她的名字,会试时令诸位考官拍案叫绝的一篇《赋役之至论》,正是出自她的手笔。

顾宁熙垂眸:“看来我与陛下,当真是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