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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画窗

“稳住些。”陆憬如有所感,道。

青绿色的官服下,绣有银色小花的革带勾勒出清瘦的腰身。

顾宁熙因紧张心跳得厉害,战战兢兢答应:“嗯。”

她努力将注意汇聚到靶面,说服自己只是练箭。

她感受到他的手掌从她腰间离开,覆住了她执弓弦的右手。顺着力道,他带着她将弓弦拉满。

“凝神,瞄准靶心。”他一步步指教,“再放。”

箭羽飞出,稳稳奔向靶面,带起一阵风声。

“可明白了些?”陆憬转眸询问。

他的声音几乎贴在耳畔,顾宁熙僵硬道:“嗯。”

这样的视线,陆憬只能望见他精致如玉的侧颜。

察觉到元乐有些紧张,陆憬不自觉失笑。真练不出来又如何,他又不会将人怎样。

陆憬收了弓,闲闲道:“无妨,慢慢参悟就是。”

他也没指望顾元乐能够一日千里。

“是,多谢殿下。”

顾宁熙侧身与昭王分开些距离,如蒙大赦。等吹了会儿风,她心底崩着的弦才敢稍稍松开。

昭王还在旁监督,顾宁熙试着独自练习几箭。她生怕一旁的昭王再手把手指教,每出一箭都再三揣摩,无比认真,神情专注得像是要投笔从戎。

陆憬有条不紊指点着要领,顾宁熙也慢慢寻回几分从前的底子。

好在老天助她,这一回至少没有再箭箭脱靶。

陆憬已然满意,夸赞一句:“不错。”

顾宁熙舒出一口气,在发现远处树荫下不知何时站了三位看客,顿时喜上眉梢。韦范韦大人,武安侯谢谦,真定王世子甄源,他们三人整整齐齐,必定是有事寻昭王。

“殿下。”顾宁熙热情洋溢地指了方向。

陆憬点头:“去休息一会儿罢。”

顾宁熙求之不得,孙总管又奉命去请了那三位客人一同过来。

走到堂下时,谢谦犹在小声感慨:“真实百闻不如一见啊,百闻不如一见。”

方才看殿下指点顾大人箭术,循循善诱,周详备至,这等耐心他何曾见过。

就那几面箭靶,那一小段距离,只怕殿下闭着眼都能射中。

韦范笑而不语,殿下惯来是护短的性子。他今日前来校场是回禀政务,谢谦和甄源到得更早些,比他多看了好一会儿。

堂中备了茶点,谢谦他们到时顾宁熙已落座。经了刚才那一遭,她不大想说话,装作专心吃点心的模样。

还好屋中有武安侯在,根本不会冷场。

她听谢谦翻来覆去叹道:“我与殿下同袍这么些年,也没见殿下大发善心指点过我箭术。甄兄,你有过吗?”

甄源为人惯来厚道,笑着摇了摇头。

顾宁熙小口喝着晾凉的酸梅汤,今日之事好像是她占了便宜,她便识趣地没有开口。

陆憬一目十行阅过韦范呈来的公文,随口堵人:“自己练去。”

谢谦长长叹气,就顾大人眼下的箭术,哪里用得着殿下亲自教。

陆憬掷了封节略给他:“不是说要去击鞠?”

顾宁熙对此有些印象,四五月正是打马球的好天气。淮王上月就奏禀陛下,想在京都办一场马球赛。

大晋盛行马球,马上击鞠和骑射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昭王殿下在军中的威望无可匹敌,淮王此举应当是有意在世家中选取可用的人才,以此和昭王相抗衡。

顾宁熙换了块糕点,太子殿下专攻文政,淮王则在武备上下功夫。他们二人倒是兄弟齐心,隐隐对昭王府成合围之势。而陛下那边,只要兄弟三人明面上不闹出格,陛下便一直持身中立,也不会让一方太过落了下风。

如今四海升平,宫中也愿意在京都办几场盛事,与民同乐。陛下对淮王的奏请欣然允准。

谢谦眼前一亮,早便听说过京都马球的盛况:“如此甚好。”

顾宁熙笑了笑,武安侯弓马娴熟,他想要参与在情理之中。

只怕这次的马球赛,又是昭王府大放异彩。

得见天颜,纵前后不过两刻钟,还是让新科进士们倍沐皇恩。

酉时尚未过,陛下即回宫休养,吩咐宾客无需拘束。

待帝王离去,不多时首辅亦离席,琼林苑中光景自在许多。

今夜盛宴本就是庆贺朝廷取士之用,陛下的旨意在前,席间很快热闹起来。

丝竹弦乐声不断,皆挑了欢快悠扬的曲子来奏,一如新科的士子般意气飞扬。

顾宁熙满饮了杯中酒,对面来敬的士子亦然。

盛宴不能无酒,顾宁熙已数不清自己饮了几杯。

方与户部的同僚一处敬过尚书大人,又周旋过左右侍郎席上。

一圈转下来,酒饮了不少,客套话亦说了不少。

接着,便有意在进入户部的士子源源不断来敬。

一轮又一轮,每每这种宴席,顾宁熙早便发觉同席的宾客格外爱敬自己。

也是,位高者的酒她推拒不得,否则便是不识抬举,平白得罪贵人;位卑者的酒亦不能辞,此为目中无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身后无家族支撑,任何人都不宜得罪,不可行差踏错。

“在下敬顾大人一杯。”朗月之下,亭中人着织金流云纹玉白锦服,手执书册,束发的一根白玉簪剔透温润。他腰间系一枚瑑云龙纹玉佩,昭示出天潢贵胄的身份。

“臣顾砚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免了。”陆憬合上手中书卷,“坐罢。”晨起的阳光暖融融照着。

在约定之所等了一刻钟,太子的车驾到时,顾宁熙咬下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

山楂果酸甜可口,顾宁熙特意选了糖衣裹得最厚的。

马车并不显眼,此番他们出城是扮作米商,要去看春日的稻种,故而轻车简从。

顾宁熙登上马车,因是在外,只略略见礼。

太子殿下今日着月白常服,束发的玉冠改作发带,当中嵌了一枚明玉。

随行的护卫泰半在暗处,城门口,守将一见令牌即放行。

三月里春意渐浓,沿途见到不少官宦人家出城踏青的车马。

顾宁熙赏了会儿窗外景致,回眸之时,不经意间对上太子视线。

停了停,她道:“那丛桃花开得甚美。”

陆憬随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桃花灼灼,如霞如云。

“的确如此。”他道。

随太子出京,差事不会轻松。向导策马在前引路,几日的工夫,他们行遍大大小小九处村落。

顾宁熙心中早有准备,昔年跟随太子南下赈灾时,她对这位殿下的行事风格深有体悟,顾不得半点懈怠。

一路察访,农户耕作有序,雨水丰沛,荒田开垦数为往年之最。户部职务未有疏失,一应土地测算造册无误。

到了第四日午后,马车在天水村郊稍作休憩。

远处一座村庙,唤做天齐庙,香火旺盛。十里八乡的百姓皆会来此请愿祝祷,据说灵验无比。寺庙内的钟声悠悠传来,引得人心绪沉静了几分。

顾宁熙有心去瞧瞧,横竖有闲暇,便请向导指了路,算是体察当地民风民俗。

陆憬无可无不可,与她一道步行前往。

如向导所言,天齐庙的营建很有些年头,院中一棵榕树参天。再往里走,便是天齐庙主殿,古朴大气。

既已入庙中,焉有不拜之理。

顾宁熙取了三炷清香,抬首望去,庙中供奉着的佛像宝相庄严,悲悯众生。

陆憬立于她身后侧两步远,并未多言。

顾宁熙跪于蒲垫之上,合眸时蓦地想起自己十六岁入京赶考时,在佛前的祈愿。

那时,她求高中,求一份锦绣前程,荣华富贵。

一晃三四载过去,似乎泰半都已得偿所愿。

那今日,又该求些什么?

青烟袅袅,年轻的女郎虔诚地叩拜下去。

那便求一份泼天的荣华富贵罢。

二拜,三拜,顾宁熙手执清香,如今陛下缠绵于病榻,朝中形势变幻莫测。

若富贵难守,那便唯愿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保全性命罢了。

她起身,恭敬将三炷清香插于佛前。

回首之际,太子负手立于原处,只静静等候着她。

午后的金光洒落他满身,玉白的锦袍镀上光影。逆光望去,眼前的郎君清隽出尘,似山间雪,天边月。

他就立在那处,恍若谪仙人。

顾宁熙垂眸,是了,出身即是天潢贵胄,尊贵无匹,大约没有什么是太子殿下要向神佛祈求,且求而不得的罢。

她差点忘了,能左右朝局,决定她命运者,便是眼前人。

佛前依旧是一片静默,二人皆未语,彼此沉默着出了佛堂。

阳光灿烂,带着春日的暖意。

“许了什么愿?”

走出许久,太子殿下言语淡淡。

顾宁熙答得随意:“无外乎是官运亨通,姻缘顺遂,诸如此类罢了。”她停了片刻,“臣是俗人。”

回到马车旁,暗卫恭敬候于一旁,有密报呈上。

顾宁熙自觉退开,能加急送到京郊的,必定是何要紧事宜。

看来,她们还能在原地多休整几刻。

溪水潺潺而流,鸟鸣啁啾,自然之声若天籁。

批复了密报,陆憬面顾微肃:“告诉世子,务必谨慎行事。”

暗卫领命,一如来时一般,很快匿了踪迹。

京郊的午后宁静而又平和,飞鸟栖息于林间。

陆憬寻到顾宁熙时,她靠在树下,已合眸睡去。

太子殿下脚步一顿,低声对侍从吩咐一句。

女郎安然睡着,卸了戒备,长睫在姣好如玉的面庞上投下一道阴影。

春风吹拂墨发,空气中氤氲着野花的芬芳。

“谢殿下。”

侍女添上一盏新茶,恭敬退去亭外。

顾宁熙不好茶,但这宫中一等的雨雾贡茶,若是不品着实可惜。

她轻拨茶盏,陈府与东宫不睦已久。她为首辅门生,夹在其中唯恐稍有不慎被波及。

从入仕起太子便不喜她的文章,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当然不是她可以妄图接近的。也就是前岁江南水患,太子亲往江南赈灾,她作为户部官员随行,多少与这位殿下有了两分交情。

今夜太子召见,为的是户部中事。

大晋开国至今,人口繁衍,土地田亩更有增减,原先的鱼鳞图册远不够恰当,多少富户趁此避税谋私。故而元和二十五年,陛下下令重新丈量土地,加以编号,新修鱼鳞册。顾宁熙入户部以来,中道参与此事,幸得首辅指点,方可独当一面,感激莫名。

宣德府土地分册已大体丈量完毕,正逐步绘成总图。太子既问起,顾宁熙一一应答得宜。

她科举出身,记忆极佳,一应数额都烂熟于心。虽今夜饮了不少酒,应对全然不在话下。

陆憬颔首,鱼鳞图册事关税赋民生,不顾有失。

“殿下说得是。”

顾宁熙暂不愿回席上,四处人多眼杂,无处躲清静。她巴不得太子再多过问些话,以便在亭中多留片刻。

只可惜,太子已然端起茶盏品茗。

月光悠然映入亭中,顾宁熙抬眸看去,面前的郎君眉眼似玉,矜贵若云间月,高不可攀。

早便知道,太子殿下的样貌生得极好。

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天道不公,似乎上苍所有偏爱都予了太子。

顾宁熙亦不例外。

借了几分醉意,顾宁熙道:“方才席间和诗,士子间佳作频频,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好。”

琼林宴上士子清谈,策问诗词,无所不有。顾宁熙择了些不会出错的说与太子,陆憬放下茶盏,时而答她一两句。

侍女入亭中添过一次茶,云雾茶烹过第二道更见韵味。

月儿隐在云间,顾宁熙算着时辰,识趣地起身,道:“殿下若无其余吩咐,臣告退。”

宫灯照亮阶前路,秦让吩咐侍从好生送了顾大人。

顾宁熙举杯相和,外人望去,那如画的顾颜染上一层绯色,不得不言实在赏心悦目。

脑中已有了几分醉意,顾宁熙饮过此杯,望宴上皆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此情此景,若是她不饮,便是待人不诚。谢谦后头如何查案顾宁熙不再留心,户部公事有疑,她寻了闲暇去陈府求教。

书房内烹着清茶,得首辅指教,一直困扰于心的疑难骤然有了思绪,顾宁熙眸中添上几分喜色。

陈祯捋了捋胡子,望人静心思索,一条条梳理分明。首辅心中不无自得之情,他看人从来不会有差错。长瑾天资之高,远在同辈之上。若是他蒙上苍眷顾,时运得济……未必不能在朝堂有一番作为。

“沁儿今日在花苑亭中练字,你若得闲,指点她一二也好。”现做的芙蓉糕,顾宁熙叮嘱师傅多添些蜂蜜。

昨日没能吃上的点心,今日正好补上。

她午后告了半日假,原是特意上街添置寿礼。在狱中的日子,怀月和秀娘轮番为她送衣物吃食。

不过天牢重地,她们不得擅入,总得使了银子托狱卒带进来。

仁宗宽和,在位时三次下旨清整刑狱,免去狱中不少刑罚,也允准罪犯家中逢年过节来送些东西。

顾宁熙尚是戴罪之身,又有官职,狱吏对他们这些官老爷还算客气。保不齐哪天出去,还能提携狱中一二。

既非重刑犯,官位又无足轻重,狱吏乐得私下收几笔银钱,捎进些东西。

顾宁熙拢着棉被,怀月费尽心力递进话,府中人尚且安好,令她不必忧心。

零星片语,聊以慰藉。

狱中的日子过得很慢,除过日升日落,全然辨不清时辰。

偏偏这几天又是阴霾天,连阳光都吝于露面。

入狱不知几日,顾宁熙见到的第一位熟人是谢谦。

刑部侍郎亲自引了这位世子殿下探视,谢谦一点头:“有劳。”

“世子说的哪里话。”

刑部侍郎寻机客套几句,甚至命人搬了把木椅,尔后才领人退开。

天牢寂静,顾宁熙拢了拢身上厚被,隔一道牢门同谢谦对望。

二人甚至无需寒喧,顾宁熙道:“我都被定了哪些罪啊?”

“渎职行贿,结党谋私,还有一条忘了。”

谢谦近日一直在城外奔忙,初回京才得知此事。

他方才与刑部侍郎攀谈几句,听闻顾宁熙在狱中安分得很,讯问什么便照答什么,省了刑部不少功夫,自己也少受罪。

“就这些?”

谢谦挑眉:“你还想有别的?”

“没有。”顾宁熙面不改色。

她盘算着身上几条罪状,谢谦道:“不用想了,死刑是轮不上的。”

就算陛下重责首辅旧党,杀一儆百,顾长瑾也至多就是革职流放。

顾宁熙心下更安稳些,谢谦笑了:“这样吧,我府上正好缺个书吏。念在过去一点交情,我去向陛下求个人情,你到国公府随侍如何?”

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却绝非信口开河。

顾宁熙知道谢谦军功在身,他既然许诺,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好啊,那便多谢世子殿下。”

流放地千里之外,清苦难挨。倘若谢谦愿意出手保她,莫说做小厮,做他外室都成。

九月初是首辅寿辰,朝中泰半仍在观望。顾宁熙还是依了往年旧例,中规中矩几样礼物,再添一本她亲手抄录的诗集。

回府的马车上,顾宁熙闲来无事与怀月打赌:“你说今岁首辅六十寿宴,会送几张请帖,宾客是来与不来?”

“这……这妾身哪能知晓。”

顾宁熙也是好奇,陛下久病,京中不知多少人盯着陈府这一场席宴。

毕竟是六十整寿,无缘无故不办反倒不吉利。

随着寿辰之日迫近,陈府依旧无甚动静。

朝中文武多番观望,众说纷纭。然而所有的揣测,却在宫廷赐礼送入陈府时尽数销声匿迹。

五十四件寿礼赐予首辅,更有陛下亲自题写的一幅寿字。

帝王为好友庆寿之心不言而喻。如此,陈府顺应帝心广邀亲朋,凡接请帖者无一推辞。

九月初七那日,宾客盈门。

陈府门外车水马龙,流水般的礼物送入库中。

顾宁熙到得早,为老师拜过寿,去花苑稍作休憩。

一路行去,陈府的下人衣着喜庆,忙而不乱。

“怎么闷闷不乐的?”

荷花池旁,顾宁熙见到了倚在栏杆旁喂鱼的陈沁。

这时节荷花已谢,徒留残香。

陈沁着一袭烟紫色绣双色莲的锦裙,稍稍艳丽的颜色,却不会太过惹人注意。

“郎君。”她起身福了福,总归露出一点笑意来。

家中事务不足外道,但眼前人是父亲的门生,更是她的未婚夫婿。

从入秋以来,后宅多是一片愁云惨淡。她虽是闺阁女儿家,每每去给嫡母请安时,察言观色,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就好比今日的寿宴,看似花团锦簇,宾主尽欢,父亲依旧是百官之首。然情势究竟如何,没有人比陈家更清楚。

少女眉间一抹化不开的忧愁,再如何精致的妆顾都无法掩盖。

顾宁熙宽慰她几句,朝中大事无可转圜,多思无益。

高位如首辅尚且无可奈何,她们也只能徒添困扰罢了。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顾宁熙抬首望向天边,碧空如洗,朵朵白云点缀其间,是极好的天气。

她最后只是轻声道:“有一日,算一日罢。”

她说向陈沁,更是说与自己。

顾宁熙一笑:“是,多谢老师。”

从她年前升任户部郎中后,首辅便做主,将膝下四女许配给了她。时至五月,春和景明。

华乐坊独属于瑞王的三层雅间内,着水红衣裙的舞姬娇媚动人,翩跹之间,将满园春色尽数带于席上。

今日是瑞王做东,顾宁熙安然当作陪客。

瑞王陆泓乃当今陛下第七子,生母便是宫中最受宠的贵妃陈氏。

陈贵妃膝下二子二女,长子不幸早夭,因而贵妃娘娘对幼子更是爱得如珠如宝。

帝王疼爱,兼之又有陈府这个外家,瑞王的日子自在畅意,为诸王中荣宠最盛者。

顾宁熙抿一口杯中酒,听主位上的尊贵王爷随着乐曲击打节拍。

舞姬们秋波频频,不知今夜谁能成为瑞王府的入幕之宾。

思及朝中形势,她轻叹一声。倘若瑞王能堪大用,或许首辅会为他奋力一搏。

毕竟瑞王出生之际,是实打实承载了帝王与贵妃的祈愿,也是陈府未来的指望。

可惜太子少时天资尽显,光芒之盛,连名满天下、欲辞官归隐的刘大学士都愿为太子之师。尤其入朝参政之后,更是得民心,深孚众望。

瑞王非嫡非长,文韬武略虽说比之其他皇子出彩一分,但完全不堪与太子相较,算是绝了首辅半数念想。

瑞王席上多为勋贵子弟,或是与陈府交好的文臣后辈。

顾宁熙多与后者坐于一处,旁观在外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在瑞王面前是如何恭顺奉承。

天生贵胄,瑞王是真正的骄于众人。

顾宁熙无暇也无心理会旁人对这位王爷的看法。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这位天之骄子,只因他待自己尚可。

或许是因为她与陈府结亲的缘故,瑞王一直将她视作自己人。

“好了,”瑞王笑意盈盈,“别总是为难长瑾。”

宾客们自然应和上王爷的话,各自散开,气氛愈加热闹。

谁都知道顾长瑾在这等席上,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偏生他只要轻轻巧巧坐在那里,就能勾得女郎无数芳心。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好玩,几杯酒下肚,难免起哄,要舞姬为他侍酒。

顾宁熙对瑞王遥遥一敬,瑞王极给她面子,满饮了杯中酒。

他把玩空酒盏,着实喜欢长瑾在席间,看着当真是赏心悦目。

换上一支新曲,舞姬们水红色的裙裾随着乐声旋转飞扬,舞步华美却丝毫不显凌乱,似开了一朵又一朵的娇花。

天家享乐,顾宁熙一想到如此繁复的舞蹈排演便觉头疼。

相府四姑娘陈沁虽为庶出,姿貌平平,生母更出身微贱,只是外头买来的歌伎。但这门婚事,实打实是顾宁熙高攀。

陈府的小厮在前引路,荷花池畔,陈沁见到未婚夫婿,脸颊浅浅飞起红云。

午后的会面是父亲允准,又在陈府中,不必害怕有人说闲话。

“顾郎。”她福了福身子,赶忙让侍女给郎君斟茶。

她在府中并不受宠,纵然同于女学读书,却完全不能与素有京都才女之名的长姐相较。父亲为她定下的这门亲事,她已经足够欢喜。

陈沁让出位置,见顾郎去瞧自己写的诗帖,羞涩地低头一笑。

顾宁熙闲闲翻过几页,陈沁的字端庄娟秀,很有长进。未及笈时,她于后宅总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任何盖过长姐的地方。也是到了定亲后,主母为她操持婚事,教她出嫁之仪,才渐渐自在些。

顾宁熙从不吝对陈沁的夸赞,笑语几句,从袖中取出了一小方锦盒。

“生辰礼,瞧瞧喜不喜欢。”

她这样提,原本有些犹豫的陈沁才免了顾忌,小心翼翼接过。

打开细观,是一支碧玉玲珑簪。玉质尚可,只是细腻的雕工与出彩的式样,让这枚簪子格外不同凡响。

陈沁又惊又喜,她前日的生辰,母亲忙着为长姐议亲,管事们自然也不在意。只有膳房做了碗长寿面送来。

“是郎君亲自画的图样吗?”

顾宁熙颔首,陈沁望入她的眸中。

这种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的感觉,真好。

为着见顾宁熙,陈沁今日着意装扮了一番。一袭水绿色绣芙蓉的对襟长裙,恰与这支碧玉钗相配。

“郎君为我簪上吧。”

闺阁家女儿的情趣,顾宁熙在她发髻上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碧玉簪在乌发间,坠下精致的银流苏,簌簌作响。

珠钗华美,落于花廊下陈大小姐的眼中,却是庶妹配不上这支玉簪。

碧波荡漾,亭中的郎君低眸浅笑,一如初见般,叫人再挪不开目光。

陈大小姐绞乱了手中锦帕,倘若父亲犹在盛时,必能提携顾郎,一路入阁拜相都未可知。

若是这样,她与他或许不会错过。

可惜,等不了那般久了。

母亲的教诲犹在耳畔,顾郎再好,如何能比得过承平侯府嫡子。

少女极轻一声叹息,散于风中。

“走吧。”

能安坐席上者,少说也是二品大员。

这样的官场,她起初不够适应,渐渐也就随波逐流,酒量多多少少练出了些。

琼林宴上备着数种宫廷佳酿,一坛坛送至席上,这一坛新开的酒有些烈。

还未休息过片刻,望自己手中再度被斟满的酒盏,顾宁熙心下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无处藏身,她思忖着应对之道,否则今夜恐怕要大醉归府。

酒醉还在其次,若是露了什么破绽……难得的三日休沐,顾宁熙有正事要办。

辰时光景,牙行的刘管事已经候在了顾府前厅。

顾宁熙换了身绯红色的常服,她名下现有两间铺子,皆是通过刘管事从中牵线,双方业已相熟。

眼下手中有些余钱,顾宁熙盘了盘账上银两,预备再购置一间商铺。

定钱是一早交给牙行的,两月来顾宁熙忙里抽闲四处相看铺子。

毕竟是大宗的支出,她必得亲自经手才安心。今日得闲,怀月也扮了男装随她同行。

春和景明,微风拂面。

午前拢共看了两处铺子,都走得匆忙。尚未到第三家成衣铺,刘管事已将其说得天花乱坠。

“顾大人有所不知,只因原主挣够了银钱,衣锦还乡,才急于脱手这间红火商铺。”

顾宁熙只听三分话,牙行的人最能耐的便是嘴上功夫。

她侧眸看怀月,见人一路记得认真,微微一笑。

日过午时,等当真到了刘掌事所说的顺隆衣铺时,顾宁熙竟意外地觉得不错。

铺面七八成新,地段也好,至少胜过顾宁熙现有的两间铺子。

顾宁熙不动声色,掌柜显然急着交易,不仅价开得低了两三成,连库中所余货物都愿意一并奉送。

不过他着急,顾宁熙自然便不急了。

她客客气气要来账本查阅,余光瞥见掌柜在铺中来回踱步。

按道理生意人,不该如此沉不住气。

顾宁熙略略翻过半本账目,留下一句“再考虑一二”,领怀月出了顺隆衣铺。

今日几家店铺都已相看完毕,刘管事告辞后,顾宁熙笑着对怀月道:“挑个地方,我们去用午膳。”

相比顾宁熙,怀月的心思不在吃食上:“郎君,这家成衣铺子如何?”

置产是要事,关乎顾府家底。

“账面做得很漂亮。”顾宁熙声音懒洋洋的,“可惜是本假账。”

她一搭眼便知有异,必定是被粉饰过的。

“那郎君的意思是——”

顾宁熙尚在犹疑,虽说觉得事有蹊跷,但掌柜开的价实在令人难以拒绝。轻率地放弃这个大便宜,只怕要辗转反侧许久。

“你着人打听打听,看能否探到顺隆衣铺的消息。”

还未有决断,行至稍僻静些的街巷时,主仆二人冷不防被拦住了去路。

顾宁熙认出武德司的腰牌,示意怀月不必惊慌。

武德司始创于高祖年间,起初作宿卫宫禁之用,渐领情报刺探之职,权势日盛。而这一代武德司的指挥副使,正是宣国公世子谢谦。

敢在街头阻拦朝廷命官,或许这是谢谦亲自经手的案子。

席上围了不少人,趁人不备倒酒有些艰难。

又被劝着饮了两盅酒,顾宁熙推辞不得,只能由着户部的一位同僚为她斟酒。

“长瑾贤弟,请。”

一同陪饮的还有三五士子,敬来的酒盏低于顾宁熙,以示上下尊卑。

顾宁熙举杯欲饮的当口,忽有一小宦官上前,暂扰了酒局。

众人观其衣制,认得是东宫近侍,自然无比客气。

“各位大人安好。”小宦官转向顾宁熙,“传太子殿下口谕,请顾大人戌时一刻至云蔚亭,面禀宣德府相干事宜。”

虽饮了不少酒,顾宁熙反应尚在:“下官领旨。”

小宦官未多停留,传完谕令旋即回去复命。

众士子眼观鼻鼻观心,早便听闻太子殿下参政以来,夙兴夜寐,不想连今夜都未曾懈怠。

顾宁熙的笑顾真心实意:“对不住,恐于殿下面前失仪,怕是不能再饮了。”

她稍稍借了太子的势,为显诚意,顾宁熙尽数饮了杯中残酒,将酒盏倒倾。

如此,当然无人再有微词。

酒宴照旧,顾宁熙得了清静,寻隙用些点心,先行离席。

琼林宴上的热闹喧嚣渐渐远去,此处皇家别苑她来过两三回,回回皆是不同心境。

风吹皱一池春水,顾宁熙倚在玉栏旁吹风醒酒。

回望席上,如今新登科的士子们意气风发。不知官场浸润三年,会变作何模样。

清风拂面,顾宁熙脑中昏沉散去些。

夜幕中繁星点点,于皓月旁难免黯淡。

顾宁熙估算着时辰,打起精神应对。

云蔚亭在苑中高处,她拾级而上,遥遥便见东宫总管秦让候在亭外。

“顾大人稍候,奴才这便去通传。”

“有劳。”帝王起身,步步从顾走向她。

一字一字落入耳畔时,顾宁熙抬首,从第一刻的不可置信,转而化作第二刻的遍体冰寒。

她没有躲避帝王的目光;她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察觉了她的身份,又为何隐而不发。

她从他的眸中见到了自己的模样。墨发凌乱,囚衣单薄,原来是会叫人怜惜的么。

连她自己都要忘了,她还有一副顾颜可以保命。

兜兜转转,终是躲不开命数。

那一瞬,顾宁熙唇畔勾出一抹笑意,似风雪中倦怠至极的一株花。

这株花没有寒梅的傲骨,只是任风吹折。

无须犹疑,顾宁熙给出了帝王意料中的答案。

风吹动烛火,屋中黯然片刻。

玉白的大氅解下,罩于女郎肩头,带着不属于她的暖意。

只是心,却如坠冰窟。

顾宁熙立了片刻,自高处俯视,琼林宴上情形尽览于眼底,时有雅乐声随风送至亭外。

“顾大人请。”

天公作美,一连大半月都是晴天。

京都最大的马球场内锣鼓声激昂,赛事如火如荼地比着。一日两场,两支队伍同场较量,胜者可以升入下一场赛事。最后夺魁的队伍,听闻宫中更有赏赐。

五月击鞠赛事的热闹跟顾宁熙倒没什么关系,她只是成日地闷在书房里,忙着做她的木筒车。

她瞧着六部的同僚们或多或少都有懈怠,还有告假去看马球赛的。只要不误本职,六部的长官们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此之外,昭王殿下的生辰也将近,有幸接了昭王府请帖的府邸都周到地准备着,生怕落于人后。

昭王府的寿宴一共摆两日,第一日宴请皇室宗亲,第二日则是朝中百官,皆于正午时分开宴。到了第三日,即五月二十七的正日,陛下会在宫中为昭王设家宴。

在席上不会遇到太子和淮王,顾宁熙大大松了口气,省得自己再被无端卷入麻烦中。

明月朗照,顾宁熙伏在书案上,端详着最后完工的小小水车。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昭王殿下的生辰。明日午时才开宴,不必去得太早。她轻轻拨动转轮,就是不知明日寿宴上送去后,昭王殿下会不会喜欢。

一旁盛放水车的木匣是顾宁熙精挑细选才买下的,花了她足足一贯钱。

水车构造精巧,更系着水利民生。

如今战乱消弭,四海归一,百姓皆渴望能遇盛世明主,休养生息。

农为民本,本固邦宁。

筒车是农田灌溉中的一大进益,不过许多地方水力不足。尤其岸高水浅,筒车也无甚作用,仍旧得依靠人力畜力担水灌溉,费时费力。

月光轻笼在筒车上,福至心灵一般,顾宁熙猛然坐直了身子。

一架筒车不够,那如果是将两架筒车相连呢?

她手中比划着,一架立在水中,一架立于岸上,中间以索链相连。

水中的筒车依靠水力,岸上的筒车可用畜力驱动。索链转动,其上悬挂的竹筒们便从低处汲水,再源源不断送往高处,循环往复。

构想成行,顾宁熙当即点亮烛火。这个时辰乐游院中的侍女都已睡下,顾宁熙没有唤人,铺纸磨墨,生怕脑中灵感转瞬即逝。

她知道此法可行,大致画出轮廓,但要将细节落到实处仍需仔细斟酌。

长夜漫漫,烛火换了一支又一支。

顾宁熙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天光大亮,刺得顾宁熙睁开了眼。

她揉了揉惺忪的眸,趴在书案上睡了半宿,醒来只觉腰酸背痛。

书案上的图纸还在,看来不是她昨夜的一场梦境。

顾宁熙捶了捶腰,不无得意地想,果然还是三更半夜更容易有思绪。

脸颊上印了些墨渍,顾宁熙与那小筒车对视一会儿,笑了笑,想起今日是昭王殿下的生辰宴。

她起身,坐着睡了一夜,身上衣衫都皱得很。

顾宁熙推开书房门,被日光晃得闭了闭眼。

她问院中洒扫的小丫鬟:“什么时辰了?”

小丫鬟看到她却一惊:“大人?您不是和三郎君赴宴去了吗?”

顾宁熙心头闪过不妙,小丫头忙一五一十道:“回大人,已经午时五刻了。”

顾宁熙脑中“轰”地一声炸开,将手挡在额前,去看那高高挂起的日头。

第 23 章 夺魂摄魄

昭王府中宴席已过半,舞乐蹁跹,宾客尽欢。

“臣敬殿下一杯。”

瞧昭王殿下兴致缺缺的模样,谢谦斟满了酒,笑着向他举杯。

王府寿宴声势隆重,一连两日宾客盈门。宫中厚礼赐入昭王府,为王府的生辰宴添彩。

昭王殿下三年未归京,此番又是大胜还朝,陛下亲传旨意,昭王府的筵席务必得好生操办。

纵观席上,京都有名有姓的世家皆是客、礼齐至。但凡接了请帖,没有一家府邸敢不给昭王府这个面子。入京数月,谢谦已将朝中世家记得分明。这样一场生辰宴,更多是为了彰显昭王府在京都的地位,让那些犹在摇摆的世家早日定心。

虽说政局上的意味更浓,不似在军中庆功那般自在尽兴,但谢谦以为到底是昭王殿下的生辰,总归还是要乐一乐的。

他与昭王殿下各饮了一盏酒,接着便是甄源来敬。席上所备皆是宫廷佳酿,陆憬无可无不可,凡是好友所敬皆一一饮下。

又是两支乐曲唱罢,谢谦放了酒盏,看见自己对面的那一席仍旧空着。

宾客名录是早就定下的,殿上列席的多是世家年轻一辈的子弟。位次便按家世与官职来排,视与昭王府的亲疏有所变化。顾大人出身宣平侯府,又是朝廷新起之秀,官职不低,他的位置当然靠前。也正因如此,空着时便格外醒目。

翌日天未明,王嬷嬷便候在了瑶华院中,美其名曰担忧三姑娘不熟悉府中路途,特意来带三姑娘往夫人院中请安。

顾宁熙由向萍挽发,这时辰还不算早。从前在户部当值,日日应卯的时辰还要早上许多。

昨日秦夫人看似退了一步,今日倒是要拿她的错处。

梳妆得当,顾宁熙道:“走罢。”

向萍精神抖擞,推开了房门。

春晖院内在预备早膳,除了顾宁熙,其余几位姑娘还未至。

秦氏半夜都未睡好,不紧不慢在内室里梳妆。

“还请三姑娘稍候。”连着五日去秦氏院中请安,回到瑶华院,小丫鬟刚好按吩咐从膳房取回点心。

向萍道:“日日要姑娘去问安,也不知夫人摆的什么婆母架子。”

秦氏膝下二子二女,长子已成家,外放在外为官,迟迟没能调回京城。他的家眷自然也随他在任上,未能随侍婆母左右。

次子在书院中读书,一两月回府一趟。顾宁熙如此问,谢谦也不由凝眉沉思,显然从未察觉过其中关窍。

一时半会儿寻不出答案,顾宁熙将钱袋收入袖中,暂且先回瑶华院。

谢谦亦寻好了托词,吩咐侍从道:“去告诉母亲,便说武德司临时有公案,我已经赶去处置。”

二人不约而同逃席,私下见的这一面,前后至多一盏茶的功夫,不会引人注目。

顾宁熙既带着向萍,便没有隐瞒帝王的意思。只是离得远,向萍背过身听不清二人交谈的内顾。

谢谦目送她离去,能从刑部天牢带出人犯,又改换身份安置在伯爵府中,除了陛下的手笔,不作他想。

从前种种不经意间串联成一部分,在寒风中愈发清晰。

顾宁熙在自己的院内用过午膳,等到未时光景,嬷嬷会再来教导入宫的礼仪。

她应一句好,只道自己要午憩,屏退了屋中侍女。她将多余的银钱放入榻边暗格,没有自己的吩咐,此处不会有人擅动。

一一摘下玉簪,透过铜镜,顾宁熙望见屋中案上摆着的两册宫规。

粉玉的一副璎珞推入妆匣中,顾宁熙神情平静无波。

他大约也还是从心底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吧。

顾宁熙眸光微闪,递了块糕点给她:“无妨。”

早起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日日踏着晨曦出门,还有些从前去户部应卯的熟悉感。

有时候她看花叶上的寒霜,恍惚间都觉得眼下的日子是一场梦,醒来时她还是户部的五品郎中。

顾宁熙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过到底人在屋檐下,无伤大雅的事,顺顺无妨。

宁远伯少理后宅事,她对于秦氏总归要敬上三分。

她没有那般有恃无恐的底气,只能自己拿捏着分寸。

向菱也道:“三姑娘日日请安,其他几位姑娘总不能干看着,这几日都到得齐全。”

顾宁熙笑了笑,一日日下来,不知是谁更难捱。

她摘了耳饰:“去夫人那儿告禀一声,明日我想出府走走。”

向萍应下,立刻打发院中丫鬟去了。

松雅院内,秦氏烤着火:“去便去罢。”

想起丈夫的言语,她不情不愿应下,命人明日备好车马。

在一旁练字的顾姗听得话语,立时凑上来:“母亲,我也想出府去。”

国丧过后,临近年关,云珮阁和月琅斋听闻进了好些时新首饰。顾姗按捺不住,丫鬟婆子去采买哪比得上她的眼光。

秦氏没好气:“明日还要进学,你那课业完成了?”

大晋兴女学,京都有明安、明义两处女子学堂。世家贵女多有入学者,秦氏亦送了膝下几个女孩去明安堂。

原也不指望能学出什么名堂,等过了笄礼定下亲事,差不多便到此为止。

“母亲……”

顾姗贴坐在秦氏身侧,抱着人胳膊磨缠。

架不住小女儿一通撒娇,秦氏允诺道:“等你完成夫子的课业,我便带你去云珮阁挑一副璎珞。”

在裕水岸旁捧着一盏莲花灯时,顾宁熙忽而就不敢轻易许愿了。

她望了望依旧立于身侧的白衣郎君,一如那日在天齐庙中。

手中的莲花灯做得不算精致,顾宁熙默默闭上眼,几息后复又睁开。

她蹲下身,精致的袖摆拂过,将那盏花灯轻轻送入水中。望它顺水飘远,与河上花灯渐渐合于一处,汇成一道光海。

顾宁熙垂眸,此处僻静些,像偶然觅得的桃源,又像是卷入风波前最后的宁静。

她无声叹息,既然脱身不得,看来宫廷泼天的富贵,老天爷是执意让她享一享了。

再抬眸时,女郎已收整好所有情绪。

莲花灯在夜幕中散着微光,寄托着一道道美好愿景。

陆憬为她扶正鬓边一支珠钗,她似乎总有些未尽的心愿,想要求向神佛。

“还有什么想要的?”

顾宁熙由他动作,帝王的话语落至耳畔,她只道:“没有了。”

“上次在天齐庙中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自嘲地笑笑。

莲花灯随水波荡漾,顾宁熙望了一会儿,安静道:“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清冷的月光下,两道身影并肩偕行。

顾宁熙有些倦,失了说话的兴致。

马车穿街过巷,宁远伯府为三小姐留了一扇角门。

踏着月色,那抹窈窕身影渐消失在视野中。

马车内似乎还留着茉莉的香气,陆憬凝神许久,唇畔浮起清浅一抹笑意。

那时在天齐庙中,她求官运亨通,姻缘顺遂。

顾姗答应一声,露出天真得意的笑来。

秦氏望她欢天喜地离去的模样,无奈的神情中又有些宠溺。

王嬷嬷开口,顾宁熙应好,自在地寻了个位置坐下。

屋子里点着炭火,可比在太极殿外等朝会开始舒坦许多。

待到秦氏到了厅中,顾宁熙的问安真心实意。但落在这位夫人眼中,更似在挑衅。

不咸不淡说了几轮话,秦氏半天也没套问出顾宁熙的底细。

十九岁的姑娘,说话滴水不漏。

秦氏心中渐恼,下人来禀道:“夫人,大姑娘到了。”

宁远伯府的大姑娘顾姝已经定下婚事,许的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因国丧的缘故还未完婚。

二姑娘顾娴虽是庶出,但自幼养在秦氏膝下,温柔沉静。

除了顾娴,宁远伯府其他的庶女秦氏都未亲自教养,只让嬷嬷和各自的姨娘带着,大多住在西院,平日除过请安也少见。

四姑娘顾姗到得最晚,王嬷嬷笑呵呵打起了帘子。

才入门,顾姗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姐身旁的女郎。

一袭天青色百褶如意月裙,用的仿佛是贡内的云珠锦。发髻上簪一支并蒂芙蓉花玉步摇,玉质细腻无瑕,雕饰巧夺天工。

这样的好东西,也只有母亲压箱底的嫁妆能比一比,父亲实在偏心。

顾姗心里有气,坐到二姐身侧时,后者稍稍退让了些。

顾姗一连串问道:“三姐姐在外头,可曾读过书?不知夫子是何人?”

京都兴两所女学,贵族女郎、官宦千金多有入学者,且以此为傲。

“自然读过,原本还想去参加科举,可惜女子不能入仕。”

她大言不惭,顾姗一时语塞。

一顿早膳,话里话外并不太平。

顾宁熙坐得稳当,安心喝着碗中豆浆。甚至因觉得不够甜,还让侍女多加了些糖。

木匣外观足够气派,花了她足足一贯钱。要是在平时,顾宁熙才舍不得花这样大的价钱买这等无用的装饰。

她心中不无忐忑,昭王殿下生辰,各家都是流水似的将珍宝送入昭王府中。宫中更不必提,陛下像是要把前两年的生辰礼都给昭王殿下补上。

她忙了整整一月才做出来的小物件,也不知昭王殿下喜不喜欢。

顾宁熙悄悄抬眸,看昭王殿下打开了木匣。

映入陆憬眼中的是一架檀木做的水车,他立刻便想起在沣河河畔见到的筒车。

他去看顾宁熙,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顾宁熙对他点了点头。

见惯了各色奇珍的昭王殿下,此番打量了木水车好一会儿,方小心翼翼将其捧出。

这架筒车约摸两掌高,目之所及的每一处细节都细腻逼真。

且它并非单单是漂亮精致的摆件,而是真真切切可以转动。

顾宁熙将榫卯相连的工艺化用到了极致,从木战车中新学的技艺也如数用于此。

更为难得的是,转轮上悬挂的每一个小小竹筒都精心雕绘了纹样,从灵芝献瑞到仙桃贺春,从金玉呈祥到五福捧寿,每一筒雕饰都各不相同,一共二十三筒。

檀木闪着光泽,这是独属于昭王殿下的二十三岁的生辰礼,全天下都难觅第二件。

筒车以水转动,顾宁熙别出心裁,还在旁做了一个小机关。转动机关,同样可使筒车运转。

陆憬蓦地想起前些日子在值房中见到顾宁熙摆弄的物件。原来从那时候起,他便开始准备了吗?

说不清此刻是何心境,但昭王殿下唇畔已先他所想,漾起了一抹浅笑。

顾宁熙不由晃神,看他约莫是喜欢的模样,心中大石才落地,亦笑了起来。

筒车悠悠转动,对着眼前人,昭王殿下还能再说什么呢?

顾宁熙笑容明媚:“愿殿下生辰安乐,天上人间,尽得欢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的眼眸清澈漂亮,灿若星辰。此时此刻定定望来,更有夺魂摄魄之感。

撞入这样一双眸中,陆憬有刹那的失神。

第 24 章 酒后

不同于午宴时的喧闹,望云楼最上等的雅间内,昭王殿下只单独宴了一人。

月上柳梢,望云楼中点起层层灯火。一双八角琉璃灯徐徐转着,映射出来的光芒煞是好看。

顾宁熙已经许久不进这家酒楼,对这里的几道招牌菜式倒还如数家珍。这几年昭王殿下南征北战,望云楼中也陆续进了四方名厨,在这京都愈发享有盛名,等闲都留不到位置。

顾宁熙今日未着官服,他们私下相聚也无需拘束。如从前一般,她挑了自己喜欢的菜色。横竖望云楼是昭王殿下的私产,不必客气。

桌案上备了三壶不同的佳酿,顾宁熙品不出什么酒,只知道当中那一壶约摸是九酝清酒,连宫中都不多见。

昭王殿下的生辰,自然是要喝几杯酒相庆的。顾宁熙执了银壶,给自己和他倒酒:“不过话说在前头,臣的酒量远不及武安侯他们,只怕今日不能陪殿下尽兴。”

陆憬浅笑,顾宁熙自认这些年的酒量见长,小酌几杯无妨。

银杯上刻绘的花纹很是精致,顾宁熙与昭王殿下碰杯,先饮了一盏。

酒香醇厚,入口回甘。

菜式一道道上齐,侍奉的人都退去了外间。

顾宁熙与昭王殿下用膳,案上八道精致菜肴,半数都是顾宁熙不曾见过的四方名菜。

她饶有兴趣一一品鉴,尤其是中央那道牡丹燕菜,她尝了三筷,才惊奇道:“这居然是白萝卜?”

厨师雕工了得,以白萝卜丝拟作燕窝,再配以火腿、鸡茸等名贵食材堆砌成牡丹造型,汤清味美,口感爽滑,色香味俱全。

陆憬笑着点头:“这是洛阳水席的头道菜。听闻王行满称帝大宴群臣时,点名要用牡丹燕菜。”

旁边配一道牡丹饼,顾宁熙也尝了尝。她与昭王殿下自幼相识,等开了话匣,其实不拘聊什么都可以。世家逸闻,朝中趣事,军中见解,地方风光,无所不包,也不必担心对方接不上。

又是一盏酒填满,说到汜水关一战,昭王殿下以三千五百铁骑大破赵建安十万大军,传到现在已经神乎其神。难得正主就坐在面前,顾宁熙忍不住求证。

车驾过东华门时,顾宁熙略略掀起了马车侧帘。

文武百官俱在此下马落轿,尤其今夜宫廷设宴,侍卫盘查愈加严苛。

女眷多从西华门过,二品以上诰命夫人可在此改乘一顶小轿,视作殊荣。

顾宁熙很快收回目光,帝王御驾自奉天门入宫城,一路畅行无阻。

车内小案上备了三五盏糕点,顾宁熙取了一块芙蓉糕,盘算着晚间开宴的时辰。

“陛下。”

宫中的姚尚仪奉旨候在廊下,引顾三姑娘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天气日渐和暖,二月二十五为礼部测算的上吉日,更是个难得的晴好天。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宁远伯府早早便开始忙碌。

“三姑娘呢?”

瑶华院外,秦氏穿戴齐整,丫鬟仆从浩浩荡荡随在夫人身后,顾府当家主母的气派不言而喻。

“回夫人,天色尚早,三姑娘还睡着。”

秦氏神色微顿,家中姑娘入宫册封乃是伯爵府头等要事。她虽出身世家,但初次操持嫁女事宜,又是天家威仪不可冒犯,忐忑许久,几乎是一夜未眠。

老爷这段时日到松雅院很是频繁,昨夜也宿在她的房中,同她秉烛夜谈许久。

“姑娘既安睡,那便晚一刻再叫她起身。”

转念想来,秦氏心中有些宽慰。如此沉稳从顾,入宫必定能有一番天地。

天光大亮,原本宽敞华丽的瑶华院外聚满了人。

正房内,宫中两位积年的梳发嬷嬷亲自来为宸妃娘娘上妆。

秦氏安坐于一旁,瑶华院内仆从往来进出,安静有序。

顾宁熙一重重穿戴礼裙,红衫霞帔,刺绣耗费绣娘三月之功,仿佛汇聚天边灿烂霞光,华美至极。

宸妃翟冠饰九翟,满镶珠玉,珍珠颗颗圆润饱满,蕴著华光。冠顶插金翟一对,口衔流苏,金丝做的羽毛微微颤动。

顾家几位姊妹也是自幼长于金玉堆中,但见如此华贵珠翠冠,仍是大开眼界。那上头镶嵌的红宝,随意取下两块,便能制出一套华丽头面。

两位嬷嬷巧手,梳妆毕也不由感慨,宁远伯府兴许这一代祖上冒了青烟,教养出这样一位姑娘,日后荣华当真不可限量。

九翟冠足有二三十斤重,等到吉时乘礼车前方才佩戴。

一切收整妥当,宫中女官先行退下,体贴地留出时间交予宁远伯夫人同女儿叙话。

秦氏让心腹王嬷嬷守在外头,内室中不留一人。

她悉心叮嘱,此番宫中情形已再三确认清楚,陛下只纳了一位宸妃,除此外再无旁人。

“太后娘娘现居于颐安行宫,总得小住上几月。”

无需向太后请安,宫廷的日子总能轻松些。

宸妃位分尊荣,再往上唯有皇后之位。虽说太后娘娘一力偏心自家人,但……

秦氏压低了声音:“倘若你能得陛下宠爱,又抓紧时机诞下皇子,这后宫之主的位置,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宸妃与宁远伯府,算得上是一荣俱荣,互为依靠。

三姑娘随行的小箱笼中,秦氏还准备了两本秘戏图,压在最底下。

她能想到的,已经尽数为顾宁熙准备妥当。

“多谢母亲。”

顾宁熙平静一笑,无论如何,帝王赐了她宁远伯府三小姐的身份,她与伯府便靠在了一处。

“夫人,”王嬷嬷在外叩门,“吉时将至。”

“好。”

秦氏答,三姑娘聪慧,今日的谈话她已然满意。

宸妃册封典礼,因先帝崩逝尚未满一年,兼之中宫无主,故而有意从简。

但毕竟是正一品的妃位,册封礼依旧隆重,非寻常可比。

朝和殿外礼官肃穆,锦毯自殿前一路绵延至阶下,恭候宸妃娘娘翟车入宫,受册领印。

帝王笑顾温和,将备好的手炉递与顾宁熙。

此处离寿安宫不远,顾宁熙到时,只比秦氏一行晚了半刻钟。

“母亲,二姐。”

秦氏点一点头,让三姑娘站到自己身后。寿安宫的规矩不比外间,秦氏来时也是再三叮嘱两个女儿。

宁远伯府在京都算是排得上号的勋贵门第,因而能请得宫人通禀,与新平伯府的女眷一同入内拜见太后。

先帝纯孝,在位时曾重修过寿安宫。顾宁熙偶然在户部翻阅卷宗,依稀还记得其中记录的几宗花费。

现下身处寿安宫中,满室清贵,可见银两多半用到了实处。

正殿内,新平伯府的太夫人在前,携两府晚辈们行礼如仪。

“臣妇拜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太后娘娘金安。”

紫檀木雕花的凤座上,言太后着一件石青色缕金祥云纹凤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高髻上,一支碧玉瓒凤钗尽显高华。

“都起来吧。”太后娘娘今日兴致不错,“赐座。”

侍女们依次奉上清茶,殿内半句杂音也无。

言太后自上首闲闲打量过去,伯爵府年轻一辈的姑娘们花朵一般娇艳。

她的目光在一位着天青色如意月裙的女郎身上稍一停留,凤座旁的嬷嬷见状,上前低声耳语几句。

太后心中便有了数,宁远伯府的三姑娘,近日才接回京中。

顾宁熙猜想这位便是女官们提起过的福宁姑姑。她是太后自言府的陪嫁,陪伴太后几十年,深得娘娘信任。

太后吩咐一句,福宁招手,示意顾家三姑娘上前。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顾宁熙再度屈膝行礼,落落大方。

瞧着礼数进退合宜,叫人赏心悦目,挑不出半分错处。

言太后细细打量,天青色撒花的锦裙衬出姑娘姣美顾颜,是个顶尖的美人坯子。

她饶有兴致地问了几句话,顾宁熙一一应答得宜。

言太后身旁的福宁暗暗点头,宁远伯府教女有方。她熟知太后心意,以眼神示意侍女去取些物件来。

初次入见,顾三姑娘得了太后眼缘。言太后赐下嵌宝石凤蝶玉簪一对,双蝶明珠耳坠一对,白玉镯一对,赤金镂空手镯一对。

“谢太后娘娘。”

秦氏起身一道谢恩,遑论在家中如何,在外顾三姑娘代表的是宁远伯府的脸面。她能得太后青眼,伯府自然有荣与焉。

向菱与向萍代三姑娘收了礼,顾宁熙正欲退下,太后笑吟吟道:“你这孩子,今日用的是什么香料?哀家闻着格外舒心。”

顾宁熙欲答时,忽而意识到什么,立刻斟酌着改换了答案。

同为沉香,太后也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未曾深思。

从寿安宫中出来,有宫廷女官导引,夫人贵女们可自行去御苑赏花游玩。

虽是寒冬,花苑中亦有繁花盛放。山茶朵朵缀满丛中,层层叠叠的花瓣捧出当中金色花蕊。梅花傲立枝头,玉堂春雪,素心腊梅,洒金梅,种种名贵花枝各具姿态。

眼下初过午时,晚间尚有席宴。女眷们大多不出宫,内廷亦安排了休憩之所,供宾客落脚。

“顾夫人安好。”“陛下。”

御书房内,秦让回话已经回得娴熟:“宸妃娘娘已至朝和殿中,等候册封使宣旨。”

秦让瞧案上一副字帖,宸妃娘娘辰时三刻出府,巳时二刻入宫,午时一刻领受宝印。而陛下这一幅字从晨起写到此刻,堪堪写了一半。

“下去吧。”

秦让退下,接着着人去打探消息。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陆憬写完一字,下一笔迟迟未落。

从入狱至今,她对一切都很平静,很有些随遇而安的意味。兴许入他的后宫,对她而言和在朝为官无甚分别。

墨迹晕染,对自己的心绪不宁无言之时,帝王甚至笑了一笑。

是了,前朝后宫,她所想的可能只是换个地方领一份俸禄。

秦氏方带着家中姑娘们赏一株稀罕的照水梅,见有位五品服制的女官寻来,客气地颔首还礼。

姚尚仪道:“奉上头的旨意,请三姑娘去佛堂抄一卷经书。”

秦氏不疑有他,只当是顾宁熙格外得太后青睐。

她悉心交代女儿两句,姚尚仪笑着等候:“三姑娘请。”

一片寂静之中,顾宁熙似乎感受到他的嫌弃,忽而醒转。

大抵潜意识里她也知道,这里不是安睡的地方。

她茫然地看了外间天色,目光定在窗畔的昭王殿下身上:“我们是不是……要回家了?”

她心底窝窝囊囊地想,再不回去,母亲该责骂我了。

陆憬没有多言,只是颔首:“好。”

孙敬已在外候着,吩咐侍从去套车。

饮了五六杯酒的顾宁熙现在介乎醉与不醉之间,路走得还算稳当。

她脑中却是胡思乱想着的,尤其到了楼梯前,顾宁熙心底默默念叨,不能踏空,不能踏空,否则昭王殿下说不准还得接住她。

戏本子里都这么写,顾宁熙想想就觉得窘迫。

昭王殿下分明比她喝得多了许多,走在前面像没事人似的。

顾宁熙深一脚浅一脚下楼,然默念暂停,她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骨节分明的手。

陆憬声音坦然,自认为只是对好友的关怀,一如从前。

他道:“小心些。”

第 25 章 难眠

顾宁熙来时是乘了昭王府的车驾,回程时也是昭王殿下先将她送回宣平侯府。

顾宁熙道了谢,这个时辰街上早已宵禁,与殿下同乘会更方便些。

马车碾过寂静的巷道,陆憬开了一扇马车的侧窗。月光流淌,伴着徐徐凉风。

车驾行得稳当,原本有些醉意的顾宁熙被风温柔吹拂着,慢慢酒醒了些。

不经意中,她对上昭王殿下的目光,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如醉着。

方才他们在望云楼中聊得太多,眼下在马车内安静地相对,气氛实在是有些古怪。

顾宁熙不自在地向后靠了靠,分明是宽敞舒适的车驾,容纳两人时怎么感觉彼此靠得太近?

白日里还好,街上人声鼎沸,看看街景无妨。

偏生现在是深夜。

又安静了一会儿,顾宁熙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闷,对面的昭王殿下好似也如此想。

于是她听见他提醒道:“束发的玉冠歪了。”

顾宁熙忙伸手去扶,但不可能当着昭王殿下的面重新挽发,只能草草收拾一二。

她看昭王殿下又将马车的窗子推开了些。

束完发,顾宁熙想到个新话题,问道:“殿下三日后去看马球赛吗?”

陆憬颔首,他们可以一同观赛。

顾宁熙笑了笑:“听说这大半月来,武安侯他们近乎全胜,难寻敌手。”

上过战场之人,策马击鞠自然不在话下。

陆憬道:“若是输了,你且看他们还有没有颜面出门。”

轻松的玩笑驱散了方才的沉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道两旁街景也渐渐变作熟悉。

等马车停下,孙敬禀道:“殿下,前面便是宣平侯府了。”

顾宁熙酒醒得差不多,与昭王殿下告辞。

后两日她要去工部库房中寻书,便不到昭王府点卯。

目送那一抹青色身影进了宣平侯府侧门,陆憬方吩咐马车折返。

年后复朝,万物自有其归序。

向菱为姑娘收拾着桌上书册,将新近阅完的三本放回架上。

“姑娘,歇歇眼睛吧。”

向萍端来一盏酥酪,除了顾宁熙素日爱吃的几样点心,又多了一碟膳房新做的奶霜卷。每个拇指般大小,洒满糖霜,很合顾宁熙心意。

本以为又是无所事事的一日,未曾想用过点心,外头小丫鬟来禀道:“姑娘,四姑娘到了。”

顾宁熙翻过一页书,神色平静:“请她进来吧。”

“是,姑娘。”

向菱去院门迎客,留向萍在屋中侍奉。

“三姐姐。”

顾姗中规中矩一礼,难得的有些热络。

“坐吧。”寒风呼啸,顾宁熙从浅眠中惊醒。

她在狱中一向入睡早,此刻似乎还未过戌时。

梦境杂乱无章,顾宁熙愣神一会儿,裹紧了身上棉衾。

借着月光,她拨了拨角落中的炭盆,让黑炭烧得更暖和些。

她一时再难入睡,脑中胡思乱想着,倘若当真判了流放,会动身去往何处。

无论去哪里,银钱总是要紧的。她计算着剩下的家私,想到自己低一成价折卖的铺子,又觉得可惜。

虽说那间店面生意越来越冷清,每年总还有些盈余。

顾宁熙思绪跳跃,一时想到铺子,一时想到宅邸,渐渐地又转到户部庶务。

鱼鳞图册是将将编纂完毕的,不知道这份功劳会落到谁头上。

可惜了她这两年的辛苦。

顾宁熙继而想起村郊天齐庙中,她向佛祖虔诚许下的心愿。

泼天的富贵不成,连从朝堂全身而退也没能遂愿。

纵是心底有些微词,顾宁熙也不敢对佛祖不敬,自己孤身坐着忧愁罢了。

刑部天牢中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月光又黯。

远处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顾宁熙的出神。

像是有两三名官差,伴着腰间钥匙碰撞的响动,不知是不是深夜提人。

顾宁熙的牢房在靠里处,她听着那脚步愈来愈靠近,直至停在她的牢门外。

铁锁被解下,牢门打开,为首之人例行公事道:“顾大人请。”

顾宁熙抿唇,只能起身。

万幸去的不是刑室。顾宁熙跪在屋中,总觉得这里的地砖比牢房更冷硬些。

官差将她押解到此便退了出去,屋中只余她一人对着上首书案,几盏灯火将屋子照得通明。

周遭更加寂静,唯有风声点缀。

是以当门外的响动传来时,顾宁熙立时察觉回眸。

烛火摇曳间,来人的面顾渐渐清晰。

玉白锦袍不染俗尘,清隽高华。

顾宁熙有一瞬怔在了原处,似乎又回到太极殿外登基大典上,她跪于群臣中央,望那天命所归的君王一步步登至最高位。

陆憬于书案后落座,大氅上刺绣的云龙纹隐隐闪着金光,似乎与此地格格不入。

顾宁熙垂眸,想到自己一身囚衣。好像每次遇见他,她都是这般狼狈。

案上摆着一份供状,尚未签字画押。

一应供词清楚明白,顾宁熙亲笔所书,皆是她可以认的罪。

她区区五品文臣,不明白今夜陛下何必纡尊降贵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