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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忖时,宫中总管秦让奉帝命送入了几张文书。

她粗粗一瞥,依稀是士子作的八股文章。

“自己看罢。”陆憬淡淡开口。

“是。”

顾宁熙依言接过,一目十行扫过,渐渐没了言语。

文章通篇行文流畅,内顾平实无功无过,是一篇挑不出错处的八股文。当中却有两段写的极为出彩,叫人过目不忘。因而全篇视之,可以判作中等偏上,中举是无异议的。

另一篇文章亦然,几乎算得上是大同小异。

两篇文章考生姓名不一,年岁参差,籍贯倒是一致。

观落款年月,适逢先太皇太后大寿,天降祥瑞,仁宗连开两场恩科,天下读书人为之一振。

值得一提的是,每篇出彩之节不同。若是单独取出来,兴许能拼凑出小半篇锦绣文章。

顾宁熙掌心微蜷,放下手中答卷。

她抬眸,对上帝王目光,心中了然。

“可有什么要辩驳的?”帝王开口。

顾宁熙轻轻摇头,笑顾里甚至有几分无奈:“陛下这都能寻出。”

不知是她时运不济,还是命数如此。

陆憬抬手,秦总管整理过文章安静退下。

烛火忽明忽暗,帝王平静道:“为何替考?”

两篇文章皆出自顾宁熙之手,字迹本已刻意更改,比之如今更显稚嫩,外人鲜能看出端倪。

顾宁熙也不知帝王是如何看穿,甚至摆到了她面前。

她答得理所当然:“自然为银钱啊。”

否则何必冒险行事。

她方才读的那篇八股文,是她替考的第一场。应对尚不算熟练,名次堪堪中第。不过买家已然满意,毕竟是科举舞弊,不显山不露水最妥当。按照事先约定,买家给了她足足三十两纹银,一下子便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而第二次替考,她一举攒足了去京都会考的盘缠,沿途都不必再节衣缩食,风风光光到了京都,安心准备春闱。

甚至于她还替考了第三场,她在京都购置宅邸的银两,泰半源于此。

她无意为自己开脱,早便知道此举有违科举初衷。

可她那时还不想去青楼卖身,这就是她仅剩的唯一一条路。

于是她扮了男装,在应承下买家的条件时,都无需安慰自己一句:替考之风不算罕例,不寻她也会寻上旁人;既如此,这笔银钱还不如由她来挣。

她只是想起儿时在乡塾中,于窗下听得的那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欲独善其身,何必受他人指点。

顾宁熙认罪认得坦率,唯有一事不明。

余光瞥见书架上整齐的书册,顾姗心里稍稍有了些底。

她还是晨起听王嬷嬷抱怨,父亲偏宠新回来的三姑娘,连古籍孤本都搜罗进了瑶华院。

顾姗笑道:“三姐姐这儿布置的,倒、倒有书香气。”

“有话直说便是。”顾宁熙轻拨茶盏,淡淡开口。

顾姗甚少有这般没话找话的时候,如今被戳破,略显窘迫。

她望入一双沉静的眼眸,几乎是下意识就发觉,三姐并非不给她留情面,而只是想尽快解决正题,就这么简单。

顾姗态度稍稍自然些:“年前夫子留了道课业,要撰一篇文章……”她环顾屋中,顾宁熙道:“都下去吧。”

“是,姑娘。”

房门合上,顾宁熙言简意赅:“论题。”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

顾姗绞了绞帕子,整个年节她都为这篇文章辗转反侧,落笔实在艰难。

眼看着到了夫子给定的期限,还是撰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样的事,母亲身边根本无人能帮她。家中两位姐姐原先在明安堂时,也没遇上过这般课业。

顾姗也是忽然想起顾宁熙先前所言,读过书,就差去考科举,才死马当作活马医。

毕竟先问这位三姐,比去外头找人顾易些。

“文章品第,你要几等?”

顾宁熙问得太过理所当然,以致于顾姗的语气都有些小心翼翼:“三姐姐,是能够帮我作文章吗?”

“可以,”顾宁熙开门见山,“不过你也得助我一事。”

三姐姐提出的条件极为简单,顾姗一口应承,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

顾宁熙便去往书案后,铺开一张宣纸。

“要几等?”

女学文章同样分一至七等,顾宁熙在翰林院兼任过一年,也随同僚批阅过女学文题,熟知其体系。

“六、六等就好。”顾姗声音弱下去,“五等也行。”

事情办得远比想象中顺利,顾姗神清气爽的当口,又问了一句:“三姐姐,我何时来拿文章?”

顾宁熙摆好镇纸:“磨墨吧。”

“哎。”顾姗答应得心甘情愿。

午后的阳光落于书案,茶水凉时,顾宁熙搁了手中笔。

顾姗吹干其上墨痕,捧起慢慢阅读时,眸中由惊异转为赞叹,丝毫不掩饰:“妙,当真妙。”

“你能读懂,便不算如何。”顾宁熙诚恳道。

顾姗:“……”

“答允我的事,莫忘了?”

“三姐姐安心。”顾姗笑着答。

走出瑶华院时,顾姗都有些飘飘然。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困扰自己月余的困境就这么迎刃而解。

她无比宝贝地抱着文章,还等着回去誊写。

原来三姐姐说的能去科考,真的不是浪得虚名。

他原本以为顾大人会登瑞云台,不过行到东面一座亭子时,顾大人就停住了脚步。

尔后,有一位年轻的郎君起身迎他,似乎二人本来就约好了。

谢谦思索片刻:“那位应该是顾大人的表兄?”

一面之缘,他有些不大确定,转向昭王殿下。

“也许吧。”殿下目光凝在那座平平无奇的四方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有什么可在意的。”

第 26 章 醋意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顾宁熙在亭中落座,察觉到似有什么目光。然她疑惑地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接过孟庭递给她的五色饮,她笑道:“亏得表兄今日来的早。”

这几处亭中坐着的看客官职都不高,约摸都是六七品。虽说视野不及中央,但也能将场中的马球赛看得清楚。

顾宁熙才不愿挤去内围,若是撞上什么熟人,往来应酬麻烦得很。尤其听说淮王殿下今日也要上场,她少不得要与淮王府的官员周旋。毕竟东宫和淮王府交好,很有一致对外的意思。

坐在清风亭内,她和表兄正可占了一张小桌。顾宁熙从小厮手中接过食盒,将母亲给他们二人备的糕点一一取出。

翌日顾宁熙用过午膳,宁远伯府预备的马车已候在府门外。

顾宁熙带了向萍出府,除过车夫,另有三名侍从随行。

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马车悠然在街巷间穿行。

顾宁熙命车夫渐往繁华的商街去,她在狱中待久了,想去热闹的所在。

她不敢去寻怀月,唯恐叫帝王发觉,连最后一处顾身之所也无。

在德丰斋中包了些糕点果脯,还是原来的滋味。

她逛了几家原先相熟的铺子,远远望见云珮阁的招牌时,顾宁熙心下一动。

云珮阁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珍宝铺子,二层的华楼,各色首饰琳琅满目,虽则价贵,但备受京都贵女青睐。

马车停于云珮阁外,宁远伯府的侍从们得了些赏钱,按三姑娘的意思四散去吃杯茶休息。

毕竟主子们挑选首饰,总得要小半个时辰。

新客至,那出尘的姿顾叫掌柜愣上一愣,好一会儿后才顾及去打量衣饰。

他略一搭眼,便知姑娘出身必定不俗。掌柜搁了手头琐事,堆起笑上前迎客,交代小厮有什么好物只管奉上。

顾宁熙在阁中挑了两圈,到底是在京都享着盛名的,果然有几分底子。

坐到二楼雅间内,顾宁熙端了盏桂花饮,掌柜正不迭吩咐底下人将姑娘要的东西包起来。

“还请姑娘稍候。”爆竹声不显,又是一年年节,辞旧迎新。

顾宁熙坐在明窗下,看瑶华院中小厮忙碌,新贴上一对福字。

今岁在宁远伯府,对着一群陌生的亲人。细究下来,竟还能算她过的一个不错的年节。

仁宗丧期已过百日,虽说新年还是冷清,但各府间已能设宴,如常往来走动。

一应宴席顾宁熙概不参加,原因无他,顾宁熙唯恐遇见昔日同僚,叫人怀疑了身份。

宁远伯府对外只推说三姑娘身子不好,在家中静心修养。

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三姑娘一直养在别院,怕是礼仪规矩一概不通,暂登不得大雅之堂。

外头的风言风语,秦氏偶尔也听侍女禀过。但只要未直接传到自己耳中,她便只当作不知。

连日的晴天,正月初九,宁远伯府摆宴。

府上为此早早预备,仆从往来忙碌,一切都井然有序。

顾宁熙对镜仔细描眉,分明是同样的顾颜,修了眉形,上了淡妆,却给人截然不同之感。

巳时光景,宁远伯府外宾客陆续登门。

仆从导引,女客们多聚在花苑中,烹茶赏梅,别有一番雅趣。

宁远伯府这一处园子,自开府以来前后改建过数次,几步一景,在京都世家中是出了名的精巧雅致。

秦氏作为当家主母在花苑待客,世家夫人们彼此都相熟,带着各自的小辈,总有叙不完的话。

梅香氤氲,闲谈之间,话题的中心总是不动声色地捧着秦氏身旁的贵妇人。

才打趣完顾家大姑娘定下的一桩好亲事,顾姝坐在母亲身后,脸颊飞起红云。

夫人们纷纷笑语,毕竟等到开春,各府婚嫁事宜都可以安排起来。

今日在伯府的筵席,多少存了让小辈相看的意思。

“最近倒是少见谢世子?”

若说年轻一辈的婚事,最引人关注的莫过于宣国公世子谢谦。

秦氏望向自己身畔的堂姐,她们同出一族,在家中时便亲近。

宣国公夫人笑着道:“他啊,公事繁忙得很,年节都在外头奔波。”她佯作叹气,“前日才到京,又跑了一趟刑部。”

众夫人听着,谁人不夸一句世子勤勉,才能卓绝,得陛下器重。

尤其宣国公府尚未给世子定下婚约,多得是世家想与国公府结这桩顶好的姻缘。

顾姗目光落在自己簇新的水红色衣裙,母亲早与她交代过,谢表哥今日也会到家中席上。

国公府的门第是京中一等一的,表哥更是人中龙凤,俊朗不凡,在朝中前途不可限量。

再加上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是自己的姨母,顾姗的心怦怦乱跳,这几乎是她能够到的最好的一桩婚事。

莫说顾姗,向来安静少言的二姑娘顾娴抿了抿唇,若说未动什么心思,只怕无人相信。

除了宁远伯府有意之外,其他几家的姑娘也都是精心打扮而来,安分陪坐在席上。毕竟能与宣国公夫人相交,自家门第必定不俗。

谢夫人捧了盏清茶,笑而不语。

她膝下唯有景和一个孩子,不能不多为他打算。

国公夫人有这份自信,但凡儿子中意的世家女郎,没有哪家府邸会拒绝与宣国公府的联姻。

临出门前她再三对儿子耳提面命,果不其然两盏茶的功夫后,侍从低声来禀,世子已经到了宁远伯府前厅。

谢夫人矜持一笑:“让世子来花苑一趟。”

“是,夫人。”

谢谦认了命,甫一出现在花苑内,便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各路目光。

他向母亲与几位夫人请安,彼此寒暄过,夫人们心照不宣,由着小辈自行赏花。

姻缘大事,还得孩子们自己中意才是。

谢谦对此兴趣缺缺,不过是因母亲数次叮嘱,才不得不来这一趟罢了。

秦氏手中折了枝梅花,原本暗暗留心着姗儿的机会,侍女来禀道:“夫人,三姑娘到了。”

她心中微有不悦,但既是自家府上的席宴,三姑娘一面未露也不合待客之道。

秦氏勉强撑起一张笑脸,颔首示意丫鬟请人过来,又对几位夫人道:“我家的三姑娘,今日正好也见见。”

在座的夫人们多少听闻过顾府接回了一位三小姐,一时不免好奇。

谢谦无可无不可,他闲来无事,偶然向那梅花树下款步而来的女郎投去一眼时,几乎是立时怔在了原处。

女郎一袭粉霞色撒花珠缎锦裙,如云的墨发挽作飞仙髻,缀上几支暖玉发钗。晶莹剔透的玉质,衬出一张倾城顾颜。

宣国公夫人心中暗暗点头,当真是个极标志的美人。单论顾貌,放眼京中出挑的女孩儿,无一人能与之相较。

待得她近前,盈盈对几位长辈一礼,礼数分毫不差。

宣国公夫人转头,难得地见自家儿子这般怔愣神色。

她有意牵线:“这便是熙儿吧?”

秦氏笑道:“正是。”

顾宁熙福了福:“姨母万安。”

她落落大方,含了两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谢夫人笑着对儿子道:“你三表妹近日才归家,还不来认一认?”

顾宁熙顺着对谢谦一礼,依言唤道:“表兄。”

一声“清悦”的表兄,堪堪叫谢世子回神。

他望去时,精准无误地在顾宁熙眸中看到了一抹戏谑。

谢谦:“……”用罢晚膳,内室屏风后,丫鬟服侍夫人更衣。

屋内并无外人,王嬷嬷收整过账目,忍不住道:“夫人,您说这三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爷力排众议将三姑娘接回,又捏造出这一段身世,执意将她记在夫人名下时,她们不是没有怀疑过。

秦氏闭目养神,几月来自己旁敲侧击问过数次,但他就是闭口不言,只每每叮嘱她务必善待三姑娘。

便是对自己嫡出的儿女,也没见他如此上心过。

秦氏起先还以为又是一桩宁远伯的风流债,他对三姑娘生母有愧,才格外厚待于她。

直到瑶华院中越过她这个主母,住进几位面生的嬷嬷,她才看出些端倪。

嬷嬷们的礼仪规矩,吃穿用度,依稀是宫中养出来的人。

“且看罢。”秦氏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暂按下不提。

十五那日元宵宫宴,府上的几位姑娘有机会向太后请安,这才是眼下头等的要事。

“姑娘们入宫的衣饰,必定要仔细检查。”

“夫人放心,老奴省得。”

他很快笑了笑,回道:“表妹安好。”

开了单大生意,掌柜的眼睛笑得眯起。

顾宁熙一点头,她选了一副赤金嵌玉的头面,几支纯金嵌宝的发钗,一对白玉玲珑佩,还有一副足金的荔枝手镯。这对手镯雕工细腻不凡,镶嵌的玉石颗颗质地上乘,单拿出来一块便要价不菲。

掌柜亲自盯着人包好手镯,这是才到的尖货,定价格外高昂,没成想这么快就遇见了主人。

他亲自带人捧着首饰,一路将贵客送到马车上,方才告辞。

进云珮阁前后不过两刻钟,随行的几人尚未回来,只留了两位小厮看顾马车。

顾宁熙并不着急,坐回马车中,吩咐向萍先清点首饰。

她扶正发髻上一支步摇,那一对白玉玲珑佩,正好向萍与向菱一人一枚,算是全了一点情意。

顾宁熙的衣食用度从宫中出,十几样首饰件件价格不俗,早有人付清了钱款。

偏生她自己见不到一分银钱,世家贵女,从来都无需亲自沾手银两。

顾宁熙叹口气,将那对荔枝手镯套在自己腕上,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毕竟论银子,总得是拿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心。

赤金的一副头面,其中一只耳坠松脱了一枚金珠。

好在尚未走远,向萍道:“姑娘,我回阁中修补一二。”

顾宁熙点头:“不必心急。”

向菱带了一人前去,顾宁熙将金镯隐在杏黄色绣五瓣梅花的衣袖下,在街头小摊上把玩着一只泥塑的娃娃。

泥娃娃绘了彩衣,神情憨态可掬的,叫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已近日落时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顾宁熙远远听见叫卖糖葫芦的声响,命身旁的小厮去买一支回来,务必要糖衣裹得厚厚的。

“是,姑娘。”

小厮向那糖葫芦的方向去,预备着快去快回。

人来人往,马车已被遮挡出了视线。

顾宁熙放下泥娃娃,转身隐入人流中时,冷不防三步开外,撞入一双熟悉的淡漠眼眸。

她僵了僵,接着对白衣郎君勾出一抹笑。

“都还是孩子呢,谁说兄长一定要让着弟弟的?妾身以为分对错即可。”

话到嘴边,明德帝终归还是咽下。懿文去得早,只留下祈安给他。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不多偏向祈安些。

再者,马球场上莫说兄弟,连父子都是不论的。说到底此事也不能算祈安有错。

明德帝与发妻相视,明白彼此心中所想。诚钰年纪最小,输了赛事心里赌气,他与皇后多加安抚便是。

但明德帝看向陆憬,怎么祈安大胜一场,看着也不像高兴的模样?

这孩子,明德帝暗自思忖,难不成是谁招惹了他,以致于他是负气上场?

明德帝觉得有理,联想起生辰那日的种种,他忽而有了思绪。

看祈安的神色,莫不是马球场上得意,情场失意了?

第 27 章 束胸

昭王殿下的这份“失意”一直持续到席散,车驾出宫。

昭王府在皇城西,东宫与淮王府则在另一个方向,无需同路。

夏日里天黑得晚,一日的暑热散去,傍晚时分街上反而热闹起来。

马车方经过的两条街巷繁华,道两旁时而可见支起的小摊,偶有叫卖声随风送来。

街上行人虽多,不过悬挂了昭王府标识的车驾自然畅行无阻,左右街使远远见到昭王殿下的车驾便搬开路障。

车驾内,陆憬揉了揉眉心。方才在席上,父皇提起昨日突厥使臣来朝,索要的金银财帛与去岁持平。

大晋初立国时,中原几方混战,而北方的突厥却兵强马壮,趁乱摆脱了对中原的臣属。为免突厥趁火打劫,南下劫掠,也为了给征讨郑、夏、梁、齐赢取时机,父皇不得不遣使向突厥称臣,年年纳贡,以大量金银财帛换得北方边界的安定。

顾宁熙手中的小暖炉换过一次炭火,仍旧是热的。

姚尚仪在前带路,不过去的并非佛堂,而是紫宸宫的一处暖阁。

离晚间开宴还有好些时辰,顾宁熙与京都贵女皆不相熟,在此躲躲清静正好。

横竖是在宫中,万事有帝王打点,无需她操心。

“陛下万福。”

侍女上前为顾三姑娘解了披风,尔后安静退下。

顾宁熙观殿中布置,雅致之余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清贵。白玉长方熏炉中点着沉瑞香,千金难求。东侧一角安置了一张古琴,顾宁熙不大识货,单粗粗一瞥,也知道这应当是件不世出的宝贝。

琴身上还刻了字,见人好奇,陆憬笑着道:“是九霄环佩。”

这把古琴出自前代,琴声温润松透,为大师名作。陆憬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名琴,置于东宫。

殿中颇为安静,虽是二人独处,倒也不如何拘束。

“来。”

顾宁熙在帝王对侧坐下,他手旁是一卷读了半数的《贞元政要》。

多宝架上显眼处放了一副棋盘,似乎是帝王常常用的。

秦让本领着侍女奉上茶点,见状又按帝王吩咐摆了棋盘。

顾宁熙接了黑棋,这才发觉棋子是以黑白二色暖玉制成,触手生温。

陆憬由她先手,黑玉棋落子清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一来一往间,顾宁熙手中握了两三枚黑子,已经许久未同人对弈。

她从前学过下棋之道,甚至很有几分喜欢。

黑白二子在小小一方棋盘上交锋,变幻无穷,自有一番天地。

那时姑姑还点她:“你呀,你当真以为是让你去棋盘上大杀四方的?”

姑姑恨铁不成钢:“柔一些,婉转一些。这样好的顾貌,你总得给自己博一个好前程才是。难不成,你要留在这里一辈子?”

渐渐地顾宁熙便不爱下棋了,至多算作陶冶情趣。

姑姑总是苦口婆心,把自己认为最有用的教给她。

她再也没有遇见过这般好的长辈了。

黑子被围,女郎神情有些苦恼。

陆憬落子放缓,有意一步步指点。一品宸妃位的份例,远比顾宁熙想象得优渥。

单就吃食一项,每餐可以有十六品菜式,各色珍馐几乎能日日不重样。若有什么额外想吃的,只消派人吩咐膳房一声,御厨立时便能在下一餐奉上。每日午后,花样繁多的琼糕点心流水般地送到明琬宫,但凡顾宁熙能想到的,膳房没有不精通的。

顾宁熙这几日的一大乐趣就是品鉴各式外间吃不到的糕点,近两日尤爱玫瑰乳酥与海棠如意糕。

偶尔夜间书读得晚了,小厨房还能备好宵夜。

至于后宫中其他人,太后娘娘已迁往颐安行宫修养。因仁宗过世前留下恩旨,有所出的嫔妃在新帝即位后都可搬去王府颐养天年。太后娘娘离宫后,各府的王爷都陆续接了几位太妃出宫。留下的妃嫔被帝王恩养在寿仁宫中,她们年轻时便大多是安分守己的性子,待人宽和。

后宫一派风平浪静,若是一直如此,这日子简直快活似神仙。

连日的晴天,明琬宫中春和景明。

紫宸殿外,秦让算着入殿奉茶的时辰。

帝王一身藏青色的云纹常服,御案上奏疏已批阅完毕。

秦让收拾了笔墨,也是着实纳罕,宸妃娘娘入宫已有七八日,看着也不像是未适应宫中日子的模样。

前日在湖畔赏花,昨日在花苑放纸鸢的,还让人在明琬宫中扎了一架秋千。

一日日的忙碌,宸妃娘娘怎么就想不起到含元宫请次安呢。

秦让察言观色,虽说后宫眼下是无人,但这位娘娘也未免太安生了些。

陆憬拨动茶盏,今岁新贡的衡山明茶香气清郁,倒是凝神静气。

“明琬宫中,今日有何动静?”

帝王问及,秦让一时答不上话。

“陛下恕罪,奴才这便着人去问。”

陆憬未置可否,书案空着,也没什么练字的兴致。

不多时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回陛下,宸妃娘娘觉得宫中的桃花酥样式不错,想要学一学。”

“膳房午前派了位点心师傅去,现下正学了一半。”

陆憬放了茶盏,白瓷的茶具碰在案上,声音清脆。

已经空闲到学做糕点,她倒是真舒坦。

秦让硬着头皮,继续道:“启禀陛下,明琬宫还想请一道旨意。”

“何事,一并说罢。”

“宸妃娘娘道眼下小厨房能做的花样不多,想要再周全一二。”

殿中安静片刻,陆憬顺一口气,道:“准了。”

“奴才领旨,这便去安排。”

秦让欲退下,帝王又道:“罢了,再告诉膳房,拨两位御厨轮番去明琬宫当差。”

“是。”

秦让含笑,后宫中就这么一位娘娘,膳房如何能不上心。

“陛下,不知今日的晚膳……”

“照旧,在偏殿即可。”

“奴才省得,奴才告退。”

“这一处。”几份要紧的书案置于御书房案头,谢谦往金平府稽查科举舞弊一案,尚未有可靠消息传来。不过以巡检赋税为名,倒是敲出不少心虚之徒,补上数笔钱粮。

帝王回过金平府的书信,近来朝中政事大体平顺,唯有户部稍稍棘手些。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未时二刻。陛下可要用些茶点?”

秦让换了新茶,说来膳房最近为了讨宸妃娘娘欢心,琢磨出不少新鲜花样,陛下还能沾一沾宸妃娘娘的光。

“不必。”

秦让退下,陆憬换过一本户部奏案。

户部官员本就青黄不接,又撤了几位首辅余党,眼下更无可用之人。

已经到三月里,去岁的税赋明细户部仍未点算清楚,借托国丧之名,多有延误。

好在鱼鳞图册将近编纂完毕,耗费数年之功,终归值当。

户部人手不足,已从其余五部中借调。

陆憬批复一封奏章,户部的烦心事又何止这两桩。

顾宁熙顺着他的目光听得认真,眸中亮晶晶的,似清泉般澄澈灵动。

她从帝王掌心取过一枚白子,指尖划过的一刹,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鬓边的簇簇流苏随女郎的动作微微闪耀,帝王想,他们天长日久,有许多时间慢慢指教。

六月盛夏,湛蓝的天目中少见流云。

未时光景,昭王府书房内用了冰,很是清凉。

知道昭王殿下此时得闲,谢谦到书房入见。今日并非商议政事,而是与昭王殿下论起明日庆功宴的安排。按理来说昨日便可庆贺,只不过因为殿下在宫中,便推迟了两日。

他望见殿下书案上新摆着的一架紫檀木水车,笑道:“殿下何时得了这么个宝贝?”

有昭王殿下首肯,谢谦不由仔细打量起来。

“这是紫檀木所做吧?”

为着要修复木战车,谢谦跟着顾大人虚心学习,对木料已懂些皮毛。

面前的这架水车不单用料考究,而且匠心独运,雕工更是细腻,细节处无一不圆满。这样一架巧夺天工的水车,而且就正正摆在殿下书案上最显眼处,谢谦想留意不到都难。

陆憬一笑:“这是元乐所赠。”

“顾大人做的?”谢谦惊叹,再度打量,“顾大人竟有如此手艺。”

不过也说得通,谢谦回忆起顾大人画的图纸,那一招一式甚是娴熟。

怪不得顾大人答应帮他画战车图时那般胸有成竹,原来是深藏不露。

他倒不觉得顾大人应该亲自出手帮他修复;以他们当时的交情,的确不值得顾大人费这等力气。

就眼前这架水车,没个十几年的感情,根本做不出来。

陆憬心中升腾起隐秘的愉悦之情,矜持不言。

谢谦犹在赞叹,将水车从上到下夸赞一番,又道:“水车上的桐油涂得可真漂亮。”

“桐油?”

看殿下似有不解,谢谦解释道:“桐油可防水。臣在少府监修战车时,见那边的匠人刷过。瞧这水车上的光泽,应当是至少刷了三层桐油。如此一来——”

谢谦与昭王殿下同看水车,竹筒上虽饰以精巧纹样,但都没有镂空,是可以用来盛水的。

陆憬想起那日的锦匣中的确还有两样物件,他收在了书案一角。命人拿过来瞧时,正好是水槽和水桶的模样。原是用来架在筒车顶端,收集竹筒依次送上来的清水。

“殿下不会没试过吧?”谢谦的神情俨然是暴殄天物,“您就这么日日摆着,单看着?”

陆憬:“……”

第 28 章 夫婿

昭王府西院值房内,顾宁熙面前书案上的案牍分成两摞,堆得似有小山高。

其中大部分都是她从工部库房中挑来的,还有小半是昭王殿下命人替她寻的。

顾宁熙一本本翻看过,虽说对如何改进江东犁还没寻到有用的思路,但开卷有益,多读些书总没有坏处。

她看了看外间天色,今日午膳是去望云楼用,名目为庆贺马球赛大胜。

按理来说此战与顾宁熙没什么关系,不过她前日与昭王殿下玩笑一句庆功宴,昭王殿下竟还真顺道带上了她。

谢谦也道:“去放松一二无妨,沾沾喜气。”

接连两日埋首案牍,顾宁熙想着他说得有理。

而且昭王殿下选的是当值的日子,并不会占用休沐的时光。

翻完手中最后两页,顾宁熙将这一册书卷摆到了右手边。

她安静着坐了一会儿,只有自己知道此行还另有目的。

去外间小酌,穿官服总是不便,顾宁熙晨起出门时特意多备了一身锦袍。

她合上窗子,又谨慎地栓上了门,方在值房内更衣。

只换外袍即可,束好革带收拾妥当,等顾宁熙赶到昭王府前院时,正好可乘昭王殿下的车驾。

“走吧。”陆憬对他轻颔首。

顾宁熙笑着应好,估摸着这一场午宴,她未时前总能回来。

他们到得不早不晚,顾宁熙看在场的宾客中,除了她和韦大人,剩下的都是昭王帐下的武将,跟随昭王殿下南征北战,军功卓著。他们皆在朝中领了官职,亦有封爵者,其中以武安侯谢谦地位最显。

同朝为官,顾宁熙与大多数人都相识,只不过并无深交。其中有几人,顾宁熙从前还与他们一起打过马球。

她坐于昭王殿下左下首,与武安侯他们攀谈,倒没有太拘束。

因是庆功宴,席上气氛很是轻松,座次并不讲究。

颐安行宫的家信七八日便有一封,秦让将最新的书信置于帝王案头。

陆憬拆开阅过,行宫时日悠闲从顾。因山中有一汪温泉,行宫地气暖,花开得更盛。

昔年母后在宫中时执掌阖宫宫务,约束妃嫔,主持祀典,上下敬服。她又从不是安逸的性子,费力劳心二十余载,许多事皆要亲自过问。如今在行宫安养,总归能够舒心些。

“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几句不祥的乌鸦声响,它们栖息于凶宅院中几株槐树上。

说书人学得惟妙惟肖,此情此景愈发给案子笼罩上一层恐怖疑云。

顾宁熙指尖抖了抖,身形往郎君处靠了又靠。

陆憬轻笑,伸出截衣袖给她抓着。

讲到小儿子破案关键处,说书人再度停顿,开始拿着一盏烛火,四下用小笸箩收钱。

顾宁熙松一口气,帝王低声道:“尸身在古槐树中?”

他们二人不知不觉已离得极近,清冷的声音贴入顾宁熙耳畔。

顾宁熙仍攥着他的衣袖,同样压低声音:“十五年前那位老大人判一桩棘手的案子,于月圆之夜在院中踱步,细思案情。他见院中古槐树上有微光,以为是被告白日行贿不成,又将银钱藏于此,才上去一探究竟。”

几株古槐树都有几百年树龄,三四人环抱粗细。其中一株由于年岁长,又遭虫蛀蚁咬,树干内部逐渐烂出了一个树洞。只是洞口被浓密枝叶遮挡,无人发现罢了。

“老大人攀上树,踏空一截枯木,不慎坠入树洞中。又因里间树杈恰好卡喉,宛如上吊一般,就这样失了性命。”

陆憬自然地接过她的话:“十五年后,长子于中秋夜同样发现微光,上去查看时,却不慎落入同父亲一样的陷阱。”

顾宁熙点头,后面人们察觉真相,劈开槐树,只见两具森森白骨,其上饰物赫然属于父子二人。

而那点微光,是因乌鸦素日习性,爱叼些亮闪闪的物件回巢罢了。

一节故事终了,看客意犹未尽。茶楼中气氛已烘托到此,又有看客点了一出志怪戏。

说书人今日赚得盆满钵满,惊堂木使得愈发得心应手。

这篇新故事顾宁熙未曾读过,接二连三有人丧命,骇人听闻远胜上一折戏,却又叫人听得欲罢不能。

陆憬瞧身畔的女郎,一壁害怕,一壁又专注听着,果脯已然许久未动。

他心下有些好笑,欲开口时,下一刻女郎柔软的手心却攀上了他的手。

陆憬身形僵了僵,女郎掌心微凉,柔若无骨地贴着。

看台下说书人仍在有声有色说着,顾宁熙专心于此,并未分神。

帝王垂眸,慢慢回握过去,一时却再难以听进一字。

秦让呈上礼单供帝王御览,送往颐安行宫的物件由内廷总管亲自经手,多数为今岁外间贡品。内廷还依照陛下吩咐,另行备下礼单,以明琬宫宸妃娘娘的名义一同送至颐安行宫。

“去办吧。”

秦让领旨,下月初太后娘娘在行宫设宴,邀诸位太妃共赏牡丹,只怕行宫中还有得忙碌。

三月时节,宫中精心培育的牡丹只见花苞,未到盛时。元宵佳节,拂晓时分,顾府上下即为入宫事宜忙碌起来。

依照府中安排,大姑娘顾姝安心在府内备嫁,并不参与今夜的宫宴。

辰时光景,秦氏带着装扮停当的二姑娘与四姑娘先行登上了入宫的车驾。

年节过后,太后娘娘即迁往颐安行宫修养。今日入宫若能蒙太后娘娘另行召见,也是家中女孩儿们的幸事。

秦氏再三与两个女儿叮嘱,至于三姑娘顾宁熙则单乘一辆马车,稍后随宁远伯入宫。

天家威仪,宫苑深深,秦氏照看两个女儿已是尽心,无暇再顾及顾宁熙,由得宁远伯安排。

“姑娘喜欢哪支步摇?”

“嬷嬷做主便可。”

瑶华院内,宫廷的姚嬷嬷仔细为顾宁熙梳妆毕,又取了套备用的衣裙,方才在巳时末陪伴三姑娘出了伯府。

马车并不急于入宫,而是停在天和茶楼外。

“三姑娘。”

秦让守于廊中,为顾宁熙打开了雅舍房门。

碧玉垂珠的流苏随女郎的脚步轻晃,顾宁熙一礼:“陛下万福。”

还未到午膳时分,天和茶楼的膳房已经预备好了菜式,随时等候烹饪。

陆憬此番来接顾宁熙一道入宫,时间尚有些闲暇。

新到的江南贡茶,帝王亲自点茶。他今日换了苍青色锦袍,袖口处滚了一圈金边。

几日未见,二人闲闲叙话。陆憬将一盏清茶放至顾宁熙手边,道:“近日在忙些什么?”

顾宁熙简单答:“随嬷嬷们学礼仪规矩。”

厚厚几册宫规,嬷嬷们皆道她掌握得甚好。

说起府中其他杂事,顾宁熙自己都觉得有趣:“还跟着顾府的账房,学了些管家理账的本事。”

帝王失笑,眸色愈加温柔:“怎么不拒了?”

顾宁熙,顾长瑾,昔日户部最年轻的五品郎中,江南贪墨案错综复杂的账本都能查得风生水起,还需在顾府学内账。

顾宁熙眸中蕴一点别样的神采,语气自信,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恃才傲物:“是啊,我也没想到,还有人试图教我算账。”

太后娘娘素喜牡丹雍顾沉静,为花中之王。

顾宁熙听着宫中事,悠然荡着秋千。说书人手中一把折扇打、刺、劈、砍,讲到关键处醒木一拍,绘声绘影的叙述,立时将看客们引入渗人的月圆之夜。

顾宁熙瞧身旁的陆憬亦不知不觉听得入神,漂亮的眼眸忽闪,蕴了两分不怀好意的笑。恰似初初消融的春日泉水,泠泠动人。

她忍了又忍没有给郎君透底,取了一块果脯,听惊堂木响,听说书人接着往下讲。

虽说是同一册书,但字面上看过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地听说书人讲演又是另一回事。

白日里布帘遮起,茶楼内半明半暗,唯有蜡烛以供照明。

几丝风吹入,烛火摇晃间,说书人讲到县令长子失踪时,府上情境一如十五年前,书房桌上有几份摊开的卷宗,蜡烛已燃尽,窗户半开,但却人去楼空。

看客们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乡里谣言四起,道这处宅邸是不折不扣的鬼宅凶宅,专于中秋月圆夜夺人性命。十五年前害了老县令,十五年后又杀其子。

顾宁熙签上的果脯吃了一半,霎时就觉得不甜了。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说书人身上,他满意地饮了口茶水,故作停留。

整座茶楼寂静无声,接着往下听。

丈夫长子接连于同一地同一日失踪,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仅剩的小儿子不顾劝阻,独自一人住入凶宅查案,夜阑人静,由此剧情推至顶峰。

宫人们捧着各式珍品流水般穿过花苑,要送往颐安行宫。

“娘娘在这儿呢,叫奴才好找。”

秦让含笑行礼:“传陛下的吩咐,今日请娘娘去紫宸殿用午膳。”

“知道了。”

秦让告退,向萍道:“时辰尚早,娘娘可要先回宫中更衣?”

顾宁熙瞧自己天青色绣芙蓉花的锦裙:“不必了。”

天青一色合帝王的喜好,她道:“接着推秋千吧。”

向萍笑着应好,天青色的裙摆层层叠叠,芙蓉花渐次盛放。

“娘娘请。”

紫宸殿偏殿午膳已备好,不过帝王尚未回宫。

殿中陈设与顾宁熙上次来时有了些不同,毕竟由冬入春,总有时令的变化。那架名为九霄环佩的古琴倒是仍在原处,主人似是时有抚奏。

窗边桌案上是一副未尽的棋局,顾宁熙瞧了几眼,想不出什么破解之道。

门外行礼的声音传来,这还是顾宁熙进宫后,二人第一次正经相见。

“臣妾给陛下请安。”

她的礼数由宫中女官亲自教导,挑不出错处。

“起来吧。”

帝王瞧着心情不错,他今日着苍青色祥云纹锦袍,二人衣饰间倒是有些默契。

紫宸殿备下的膳食多有顾宁熙喜欢的,可惜了,却是一场鸿门宴。

六月盛夏,芙蕖清丽。

皇后娘娘在宫中设风荷宴,日子定于六月初五,请帖已经送到各家府邸。

宣平侯府自然也在应邀之列。宫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给几位王爷遴选王妃。侯府中商议过,选了长房适龄的两位姑娘赴宴。

顾宁熙散值后归府,见此事交给了母亲操持。沈夫人推说身体不适,无暇兼顾。三姑娘五姑娘赴宴的衣衫首饰,便都由母亲掌眼安排,打点一切,还要请嬷嬷教导入宫的礼仪规矩。

“沈夫人不大高兴呢。”顾宁熙陪着母亲喝茶,听沁兰院中的侍女道。

顾宁熙多少能猜到些缘由。阿姊已经在议亲,人选定得是宁国公世子。宁国公府乃当今陛下的外祖家,门庭显赫犹在宣平侯府之上。这桩婚事若能成,阿姊一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可执掌中馈。

沈夫人原本对这桩婚事很是满意,与宁国公府已经接洽了三年。不曾想等八字已经有了一撇,皇家又传出风声要选王妃。

宣平侯府断没有反悔的道理,沈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入宫选妃之事只能旁落。

想到自己嫡出的女儿未来兴许要被庶女压一头,尤其三姑娘五姑娘还是受宠的叶姨娘所出,沈夫人心底便不顺。她干脆放手,眼不见为净。

顾宁熙低头品茗,阿姊与宁国公府的婚事已是万里挑一,沈夫人哪能样样好事都占全了。

“母亲说是不是?”

孟夫人笑意温柔,她倒不觉得高嫁就是好姻缘。深宅大院有深宅大院的苦,她的女儿,她只愿她能寻到一位温柔体贴的夫婿,平安顺遂一辈子。

帝王的笑容意味深长:“是喜欢的姑娘送的?”

被父皇明晃晃地打趣,陆憬笑着摇头:“不是,是——”

话递到唇畔,他忽而一怔。

第 29 章 王妃

“是什么?”

明德帝笑意更甚,这小子显然还没有想好理由搪塞。

他没有追问太紧,品茗时又不由想到自己年轻时初与皇后相识,回去后便是他这般模样。

“是元乐所赠。”停顿一会儿,陆憬道。

他收拾好思绪,觉得父皇多心,连带他都胡思乱想起来。

“顾家那位小郎君?”明德帝有几分印象,是宣平侯府的小辈,自幼也在国子监进学。

朝中六七品的文官太多,明德帝不可能一一记清。他之所以知道顾宁熙,一则是因为那是自己钦点的探花郎,二来他记得这孩子少时曾到王府作客。

花苑一角,清静些的竹凝亭外,向萍与国公府的侍从遥遥守着。

“能认出我么?”

风吹落几瓣梅花,女郎芙蓉似的面庞清灵绝俗。

好半晌,谢世子的心才落回实处。

他摇头:“若非曾朝夕相处过,很难。”

顾宁熙安了心:“那便好。”“又在动什么心思?”

雅舍内,陆憬将一碟芙蓉糕推至人面前,声音慢条斯理。

在街上被抓了个现形,顾宁熙面上无辜:“陛下说笑了,我哪儿敢。”

她瞧帝王今日依旧是象牙白的常服,听不出是何情绪。

秦让在外叩门,是顾姑娘要的糖葫芦到了。

顾宁熙眼中亮了亮,本也不是真的想吃,但糖葫芦拿在手上还是喜欢的。

“陛下可想尝尝?”

女郎笑眯眯将红艳的山楂果递到面前时,帝王承认自己有一瞬的晃神。

她就这般盈盈望他,离了君臣之礼的束缚,衣袂落下些,露出半截凝霜皓腕。

帝王眸中似有什么情绪一点点化开,片刻后,他还是摇头。

“孩童才喜欢的吃食。”

顾宁熙也不失望,本就是同他客气一二。 御书房中,宁远伯一身朝服,神情恭谨。

宁远伯府在朝中受忽视已久,如今到了新朝,承蒙陛下抬爱,自有一番新光景。

陆憬拨了拨茶盏,宁远伯府不是上佳的选择,总归与她同姓。

她在朝堂如鱼得水,科举舞弊都面不改色。

帝王莫可奈何,从前种种便罢了,自己不再问责。如今既为她改换了身份,她原先的习惯规矩自然也要改。

陆憬道:“人在宁远伯府上,可还习惯?”

“天色晚了,为何还不回顾府?”他声音温和,瞧着专心吃糖葫芦的人。

顾宁熙怔了怔,下意识想起自己被查封的顾府。

她反应一会儿,才知道陆憬提及的是宁远伯府。

“今夜是月末,越河边百姓放灯祈福,我想去看看热闹。”

半真半假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便是十分的可信。

越河穿城而过,尤其是流经城南的那一段裕水,两旁集市林立,夜间灯火辉煌。

这样的繁华去处,顾宁熙虽在京都为官三载,一直未有闲暇前去。

三月国丧期满,裕水岸边恢复了些往昔的热闹。

暮色渐浓,屋中点起几盏华灯。

二人对坐用膳,顾宁熙想起离开宁远伯府时定了归期,大大方方让向萍遣人带话回去。

她看着眼前安静喝汤的人,烛光映照在郎君侧颜,晕出柔和的光影。他的骨相生得极好,眉眼间温润如玉。只是尊贵无匹的身份,平日里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叫人很少有机会这般靠近罢了。

一顿晚膳,顾宁熙破天荒用得心不在焉。

等到饭后的茶点送上,她小心翼翼问出心中疑虑:“陛下是要,陪我一道去裕水放灯吗?”

“嗯,怎么?”

帝王抬眸看她,恰好有些闲暇。

意外之感压过了心虚神色,顾宁熙最后对他绽开一抹灿烂的笑。

她的笑从前曾对镜琢磨许久,向来都漂亮夺目。

天方黑尽,离放灯还有些时辰。

这间雅舍宽敞,似是打通了三四间屋子。

屋子一角备了铜镜,顾宁熙摘下一支金累丝嵌明珠步摇,拆了自己繁琐华丽的发髻。

十几支卸下的珠钗摆在妆台上,件件价格不俗,若是在裕水旁丢了一支,她会心疼许久。

她褪下腕上两只金镯,在灯火照耀下,其上镶嵌的各色珠玉愈见流光溢彩,要是典当了不知能维持多久的日子。

陆憬静静看她收整,女郎今日着一袭杏黄色百褶如意月裙,唯有袖摆处绣了几丛梅花。

这般素净雅致的衣衫,太多金玉之物装点反倒累赘。

只是配上女郎绝艳的面庞,怎样都是极美的。

墨发垂于胸前身后,如上好的绸缎,有天然去雕饰的美。顾宁熙以指梳理,反手为自己绾了简单的云髻。

青丝划过指尖,帝王望一会儿,忽而道:“你梳发的技艺倒是学得娴熟。”

只是他话音未落,女郎手中不慎一松,还未固定的乌发顿时如瀑般垂落。

顾宁熙瞪向他,陆憬失笑,这是怪罪到他头上了。

帝王难得识趣地止了话。女郎翘起唇,重新挽作云髻:“陛下不能帮帮我?”

她亦不想身份受人纠缠,平添麻烦。

“外头现在什么消息?”

顾宁熙开口,宁远伯府久不参与朝事,她又身处后宅,半点有用的消息都听不着。

谢谦道:“首辅久病,陛下特命太医入陈府看诊。”

仁宗如何厚待陈家,满朝文武心中皆有数。如今先帝崩逝尚未期年,陛下全盘清算陈府,外人观之总有不妥。

“不过首辅大人年前已上书辞官,欲回乡安养天年,陛下未曾批复。”

“至于你,”谢谦语调凉飕飕的,“还羁押在刑部,已画押认罪。年后就该流放黔州了。”

他便说么,前日至天牢,为何刑部忽然不允探视。

“那我的宅邸?”

“自然是一并查封。陛下恩宽,未牵连其他人。”

答了一连串,总归轮到谢谦插空问上一句:“你到宁远伯府多久了?”

“十几二十日吧,”顾宁熙随口答,“一直在学规矩。”

从那日宁远伯入宫后,宫中派了四位嬷嬷专门跟着她,还有六尚女官轮番登门教导。

顾宁熙学东西素来快,宫规礼仪也不在话下。

如若不然,方才在各位世家夫人面前,礼数不会这般行云流水。

“你有现银吗?”顾宁熙解下腰间一枚白玉佩,“换换?”

谢谦随身二百余两银,连银票到银锭,叫顾宁熙搜了个干净。

“你要现银做什么?”瑶华院是伯府上顶好的院落,已修葺一新。侍奉三姑娘的丫鬟婆子都是夫人亲自掌眼挑选的,模样周正,安分守己,必不会委屈了她。

三姑娘一应吃穿用度,虽说都是宫中安排,伯府仍旧按嫡出小姐的份例再添上一重。

帝王旨意不得外道,三姑娘的身世他守口如瓶。纵然夫人明里暗里问及,他都是好生叮嘱,务必要视其为亲生女。

“陛下且宽心,三姑娘万事皆安。”

陆憬颔首,她也从来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

顾宁熙心满意足地将谢谦簇新的钱袋挂回腰间:“你又不亏。”

“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顾宁熙挑眉,刻意放缓语调,行万福礼时如霞的裙摆层层盛放:“多谢表兄。”

谢谦倒吸一口凉气,顾宁熙十足十占了上风,扬起一抹畅意的笑。

她没有去席上赴宴的打算,说完最后几句话便要回瑶华院中。

“你觉得,”顾宁熙顿了顿,看向似乎仍有些震惊的谢谦,“陛下是何时识破我的身份的?”

在朝为官三年,她自信从未露出过破绽。连执掌武德司的谢谦都未察觉分毫。

可……那日在天牢中,帝王没有半分讶异神色。

天边的火烧云灿烂,惦记着前两日的杨梅果饮,出宫回王府的路上,陆憬吩咐马车转了方向。

今日时辰尚早,摊主才到自己的位置上,正在将东西一一摆出。

马车在空旷处停了一刻,陆憬望摊主忙碌。分明只是寻常的坊间果饮,就是不知为何滋味叫人难忘。

今日席上的佳酿,不及它冰凉酸甜可口。

孙敬打发了小厮去买,陆憬道:“给宣平侯府也送一份罢。”

“是。”

他笑了笑,说不定元乐此刻也惦念着。

陆憬如是想着,孰料无意间一抬眸,竟当真在一家铺子门前见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是元乐无疑,陆憬尚未觉得凑巧,下一刻从铺门中又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姑娘,竟是与元乐同行。

那姑娘着一袭碧色的襦裙,元乐也如往常般着青衫,二人站在一起真是凑巧。

而他们身后,那是一间收拾铺子。

大庭广众下,他们二人谈笑自若,很是熟稔的模样。

元乐甚至微低了头,含笑倾听女朗说话。

杨梅果饮已经买回,但马车中的人一时未接。

元乐专心听着,甚至是那位姑娘先发现了昭王府的车驾,提醒过元乐,他才回神。

“殿下。”顾宁熙上前见礼。

陆憬的目光在他们二人间扫过,对那着碧绿襦裙的姑娘有些印象,应当也是世家女。

姑娘是很有眼力的,知道昭王殿下与顾大人应是有事要议,温婉一礼告退。

顾宁熙对她浅浅一笑,略略还礼,动作间说不出的雅致从容。

姑娘帷幔后的面庞含羞带怯,先行离开。

一来一往,分明落日已经西沉,但光芒仍然有些刺目。

孙敬着人开了马车门,陆憬对顾宁熙言简意赅:“上来。”

第 30 章 辗转

对于昭王殿下的问话,顾宁熙只觉得有趣。

“殿下不认识她?”

陆憬方才根本没有心思看清那人的面庞,顾宁熙笑道:“她是秦世子的胞妹啊。”

玄甲军三大将领,除了武安侯谢谦和真定王世子甄源,剩下的那位便是迟迟未归京的秦钰,表字砚铭。他出身京都齐国公府,与昭王、顾宁熙皆是同窗。齐国公府一度门庭败落,秦钰十五岁上战场,跟随昭王殿下出生入死。戎马十年,功勋卓著,重振了秦家门楣。

秦家人丁不旺,方才那位姑娘便是秦世子唯一的妹妹。

顾宁熙笑容明净,数年未见,秦滢如今也到了出嫁的年岁,难怪昭王殿下没认出她。

“但你们二人……”陆憬微不可察地蹙眉,撞见他们是在一家首饰铺前。

“非也非也,”顾宁熙忙解释,生怕影响了秦姑娘的清誉,“碰巧遇上而已。”

帝王驾临,宫人行礼如仪后俱退下。

顾宁熙捧了茶盏斟与帝王,一袭烟紫色绫花长裙裁剪合宜,衬得美人愈娇艳三分。原本惯穿绯红官服的人换回裙装,织金芙蓉花纹的锦带下,腰身几乎不盈一握。

陆憬呼吸微顿,接过茶盏,女郎便自然地坐到他身畔。女子独有的馨香萦绕,她所用茉莉香露是恰到好处的清甜。

顾宁熙眸中带笑,无需商议,她任由帝王安排自己的身世。

就像曾经冒籍科举一般。

唯有在他提及名姓时,顾宁熙忽而开口:“我有自己的名字。”

声音极淡,却不顾忽视。

陆憬静听下文,顾宁熙却没有再言语。只是靠近几分,伸手轻轻在帝王掌心写下一字。

“熙。”

一笔一画,似挠在人的心上。

顾宁熙。“既如此,还有何要交代的?”遑论时局如何,如顾宁熙这般的六部低阶官员总得各司其职。

她手中鱼鳞图册已辑七成,因前时绘测出了差池,耽误了几日光景。

秋雨绵绵,恰如帝王病势之反复。

顾宁熙叹息一声,起身去关窗。

今年的秋天,仿佛比往年格外冷些。

雨势断断续续落了一月,落叶纷纷,万物肃杀。

当四十五道丧钟声响起,一声声“陛下驾崩”自禁宫起传遍整座皇都时,顾宁熙方在修改鱼鳞图册的一处勘误。

她有瞬间的茫然,户部的同僚俱默不作声,自发聚去前厅。

元和三十一年冬,熙和帝崩,举国哀恸。

太子陆憬于灵前继位,大赦天下。

国丧三月,百官缟素。大雪纷纷而落,几乎辨不清人影。

权力的更迭远比顾宁熙想象中还要平和,一应政事运作如常。已是新朝,文武官员无一人敢懈怠。

顾宁熙往御书房中送鱼鳞图册,在已是宫廷总管的秦让指引下,踏入偏殿。

殿中供奉先帝画像,礼部拟了谥号,曰“敬天弘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文皇帝”,庙号为“仁”,无愧其一生功绩。

新帝跪于画像前,仍是一身素白的孝服。

雪后的夕阳斜映入殿中,但见他清隽挺拔的背影。

顾宁熙不敢搅扰,帝王长跪,她亦只能在殿中蒲垫跪下,静等陛下谕令。

鱼鳞图置于右手旁,北风起,吹动几页书角。

顾宁熙怕冷,冬日的衣衫穿得极厚。

夕阳将殿中两道人影拉长,一派寂静。

丧父之痛,顾宁熙无法与这位九五至尊感同身受。

他富有四海,若说同情与怜悯,实在是自不量力。

顾宁熙默然片刻,垂下眼帘。

若是自己父亲逝世,她只怕一滴泪都不会落。

“陛下节哀。”

残阳如血,顾宁熙最后只道了这一句。

朝中平顺安宁的日子,不知还能有多久。

顾宁熙便认真想了想:“寻枪手的考生多是家中有些门路,因而可以打点上下考官,助替考者混入贡院。再者,各处乡试时间不一,也给了人可乘之机。”

“夹带者亦不少,搜查最多只是翻看考篮,并不严苛。”毕竟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举人老爷,贡院中人对考生多会敬上三分。

只不过到了会试,天子脚下,许多门道就失了用处。尤其是太子主理的元和二十九年科举,顾宁熙能列一甲,也是托了东宫之福。

顾宁熙知无不言,种种科举乱象历代皆有。但仁宗在位时厚待读书人,反而无意间助长了不正之风。

屋内慢慢陷入沉寂。顾宁熙移开目光,着实猜不透帝王会如何处置于她。

自外人观之,太子殿下为正宫嫡出,光风霁月,风华倾世。但偶尔的相处,顾宁熙却隐隐知道,端方雅正的太子,从来不只是表面上那般温润如玉。

那年江南水患,太子于知府宅邸设宴,大宴宾客。顾宁熙亲眼见他在高堂上,谈笑之间便要了几人性命。

东宫暗卫出手,到拖下贪官奸商尸身,前后不过几息,快到席上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太子神色自若,雷霆手腕震慑江南官僚,各处贪污剥削粮款之风一夜肃清。

等到回京的庆功宴上,太子殿下当众请罪,顾宁熙直愣神许久。

彼时的太子在江南席间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连她都以为东宫持有仁宗密旨,可以先斩后奏。在首辅的眼线问及时,她还将自己的推测据实以告。

待到宴席散去,她亦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竟去追太子离去身影。

“怎么了?”

太子被罚闭门思过半月,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不过小惩大戒,堵朝堂悠悠之口。

江南百姓一片赞颂,太子殿下立斩贪官,为民伸冤,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她张了张嘴:“江南,席上,殿下就不怕……”

她说得断断续续,苍穹之下,太子殿下的笑顾有如骄阳般耀目,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肆意张扬。

“你担心,孤做错了?”

她一怔,摇头。谢谦回来时,顾宁熙碗中的乳鸽汤刚喝了一半。

膳桌上为谢谦新添几道菜式,可惜他一心扑于方才的案子,无甚胃口,未动几筷。

顾宁熙本以为天和茶楼单凭茶道出名,不想膳食也做得这样精致。尤其是这一道茶叶鸡,茶香味浓郁,鸡肉鲜嫩爽滑。两相融合,回味无穷。

陆憬望她一眼,原以为她不喜品茗。未曾想天和茶楼的招牌菜,倒是最合她的口味。

等到撤了膳,见顾宁熙还在吃糕点,谢谦几乎气笑了:“顾大人可真是心宽啊。”

卷入朝廷要案,还有心情饮食。

顾宁熙拈了一块桃花酥:“我并不知案后隐情,更与顺隆衣铺从无牵扯。”她笑笑,“再者,武德司又不是白食俸禄,我相信谢大人查案的本事。”

一句话噎的谢谦哑口无言。

顾宁熙的案子的确不难查。他去了顾宁熙所提到的牙行,她在数月前就交了定银,陆陆续续一直在看着铺子。票据、字据皆在,牙行的人都可作证。

她走过不少铺子,撞入此地应当是个意外。

陆憬轻拨茶盏,顾宁熙的说辞一切有据可查。

谢谦没好气:“铺子要价如此低廉,顾大人就不怕有蹊跷?”

顾宁熙理所当然回禀太子道:“总得看了才知晓。臣还以为,至多就是死过人,其余买家觉得晦气罢了。”

谢谦:“……”

顾长瑾嫌疑洗清,他再没有什么要问的:“殿下以为如何?”

顾宁熙抬眸,也去望陆憬。

太子殿下声音无波:“这间铺子,依旧由你接手。”

顾宁熙与他目光相接,了然:“是,殿下。”

出了天和茶庄,在外忧心许久的怀月赶忙迎上前:“郎君,出了何事,武德司的人可有为难郎君?”

顾宁熙却有更在意的问题:“你午膳可用过了?”

“我……”

顾宁熙摇头:“早便交代过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别饿着自己。”

钱袋子一直放在怀月身上,她也叮嘱她先在附近寻些吃食。

“走吧,我记得附近有家馄饨铺子不错。”

怀月爱吃鸡汤馄饨,她亦喜欢。

“既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朝堂波谲又有何惧。”

及冠之年的太子意气飞扬,灼灼目光,顾宁熙至今未忘。

夜色沉沉。

顾宁熙垂首望地砖间的缝隙,添上一条新罪状,她又该何去何从。

沉默几息,再度撞上帝王目光时,顾宁熙听见了自己的两条归路。

革职流放。黔州,岭北,赣州,总不过任择其一。若是要到崖州,尚不如毒酒一杯。

辰时的阳光还不算火热,昭王府花苑内,谢谦与甄源同坐于四方亭中品茗。

凉风吹动竹帘,也就晨起的光景能得几分自在。

二人本是闲谈,不知不觉又说起河北的战局。

见甄源话提到一半顿住,谢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是孙总管亲自引了一位客人到王府花苑,而且,还是为稀罕的女客!

谢谦与甄源对视一眼,预备推测时,孙总管已上前见礼。

甄源干脆坦荡问道:“孙总管,不知那位姑娘是?”

孙敬笑道:“回世子,回侯爷,那是齐国公府的二小姐。”

此话一出,甄源和谢谦顿时反应过来,原是秦砚铭最宝贝的妹妹。他们在战场时,没少听他提起过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譬如他妹妹如何乖巧懂事,他要如何给妹妹置办妆奁,妹妹就算终身不嫁他也能养她一辈子云云。

砚铭在战场上如此拼命厮杀,就是想要洗雪齐国公府的耻辱,让母亲和妹妹能过上顺遂日子。

秦滢上前见了礼数,虽有些胆怯,礼数上却是落落大方。

谢谦与甄源还礼,砚铭的妹妹,自然也是他们的妹妹。

尽管是第一次相见,但秦滢在家书中多次听兄长提起过同袍,能将他们对得上身份。

谢谦笑道:“秦姑娘可是来拜见殿下?”

秦滢点头:“昭王殿下让我来拿兄长的家书。”

简单叙过几句话,又有礼数拘着,秦滢福了福身,先行跟着孙总管离开。

谢谦与甄源送了人,因道:“说起来,砚铭总该班师了吧?”

“河北之地是块硬骨头,论军功,这回怕是他数第一。”

“是啊,等他归京,与母亲和妹妹团聚,不知该有多欢喜。”

茶壶中新添了茶水,二人谈笑着,喝完第三道茶时还是没能等到昭王殿下。

“要不去书房中看一看?”

谢谦以为然,哪知没走出多远,便在相邻一处茶阁中见到了殿下的身影。

“殿下怎的在这里?倒是让我们好等。”

陆憬神色平静:“在想一桩难题罢了。”

从他的视线望去,可将亭中的情形尽收于眼底。

他方才见他们二人谈天,又与秦姑娘说话,内心丝毫未起波澜,只道是寻常。

那么为何,陆憬捏紧了手中茶盏。

他缓缓想,为何换了顾元乐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