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珍宝 “别哭,有我在。”
周一下午,漓江市人民医院。
年轻医生例行过来查房,仔细看过报告单后,笑着对病床上的老人说:“没什么大碍了老师,一会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回家后要多注意休息。”
周嘉让站在床边,眉心紧锁,压低的眼睫透出几分担忧:“医生,确定没问题了吗?”
“阿让。”老爷子在一旁打断他。
“外公怎么说也当了一辈子医生,身体到底什么状况,我心里都有数。”他宽慰笑笑,拍拍周嘉让的手臂,“真的没什么大毛病。”
其实自从外婆去世后,老爷子身体一直都不太好。
半个月前的晚上,家里阿姨打来电话,说他上楼时突然晕倒,人正在送去医院的救护车上。
得知这个消息后,周嘉让一刻不停地赶了过去,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地守着,几乎所有精力都投在这,生怕出现一丁点意外。
再加上,这中间还有一个特殊的日子。
每年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失眠,会做很多噩梦,会不受控制地颓废堕落,就像被笼罩在阴霾之中,不见天日,不见尽头,没有一丝光能穿透,眼前所见唯有一片漆黑。
……
办好手续,两人回到周家老宅。
周嘉让盯着外公吃完药,问他晚饭想吃什么,他让阿姨去准备。
老爷子靠在沙发上,花白头发下的面孔难掩疲态,拇指慢慢摩着茶杯杯盖,沉声叫他:“阿让。”
犹豫许久,他才继续往下,提议道:“要不还是搬回老宅吧。”
周嘉让神色僵了片刻,垂下眼,被遮挡的眸光晦暗,嘴角扯出的弧度很淡:“……算了吧外公。”
“我在延龄巷那边都习惯了,这里离学校远,平时也没那么方便。”
意料之内的答案。
老爷子叹了口气,没再坚持,而是问他:“墓园那边你去打点过了?”
周嘉让嗯一下,嗓音里多了些许沙哑:“去过了,都挺好的,也帮您给她们带了话。”
老爷子没说话,看着身前的少年,恍惚间觉得时间过得真快,那个曾经绕在他膝前的阿让,居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他有时也会想,如果当年那些事没有发生,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阿让还会像从前那样,笑着叫他外公,吵着让他陪着一起练琴。
说到底,不过是命运弄人。
再也回不去了。
“阿让。”老爷子本不想提起这些,但还是忍不住去劝他,“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别再把自己困着了,不是你的错,也没人会责怪你。”
周嘉让点点头:“我知道。”
“有时间多回来陪陪外公吧。”
喉结微滚,周嘉让低声:“好。”
……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空气中的缄默。
周嘉让起身去开门,许亦泽拎着花篮和水果,嬉皮笑脸地进来:“外公,我来看您了。”
看清是他,老爷子额头舒展开来:“小泽来了啊。”
他也算看着许亦泽长大的,对他和周嘉让这个亲外孙没什么区别:“来就来嘛,怎么还买这么多东西。”
“这就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许亦泽坐到老爷子身边,“外公你怎么样?感觉有好点吗?”
“好多了。”老爷子露出和蔼的笑,“都这个年纪了,有点小病小灾很正常,不用记挂。”
他把茶几上的橘子递过去:“尝尝这个,阿让昨天买的,可甜了。”
许亦泽道了句谢,边撕橘皮边嘱咐:“外公,这身体可是大事,还是得好好重视。”
“好好好。”老爷子满口答应,“你们就放心吧。”
许亦泽此行不仅为了探病,还把这半个月周嘉让桌上堆着的试卷全都送了过来。
周嘉让无语掀眼:“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不要拉倒。”许亦泽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只是心疼我们温同学,辛辛苦苦帮忙整理好试卷,到头来却被人嫌弃。”
“唉,男人真是无情。”
“……”
周嘉让眸光一凛。
双眼皮褶皱压深,他抬眸看向许亦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整理的?”
许亦泽却装听不懂:“什么啊?不知道。”
周嘉让接过试卷:“谢了。”
许亦泽啧啧两下,精准评价:“你这变脸够快的啊。”
周嘉让没理他的揶揄,恢复了一贯的冷面无情:“送完就走,回学校上你的晚自习。”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呢。”许亦泽故作惋惜,欠欠地扬起眉梢,“学校电路出了问题,晚自习因为停电取消了。”
“那就回去陪你家谢欢意打游戏。”
“她来姨妈痛经,在家睡觉呢,我可不敢打扰她。”
“……”
“怎么不继续说了。”许亦泽成心给他添堵,“要不我去找棠妹研究一下物理题吧?这次期中考试还挺难呢。”
周嘉让:“滚。”
许亦泽厚脸皮地留下来蹭了顿晚饭,吃完后又笑呵呵地陪老爷子去下象棋。
周嘉让从抽屉里找出充电器,接通电源,沉睡许久的手机再次亮起。
新消息争先恐后地跳出,可他一概没有理会,睫毛在眼下拓出阴影,侧脸被顶光衬得更为凌厉,他径直点开微信,目光落在最上方,那个备注为【Aurora】的对话框上。
她发来的消息并不多,他一条一条认真看着,但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周嘉让没由得想起那个风雨欲摧的傍晚。
那时外公还没清醒,陆家又接二连三地打来电话,往事一帧帧回放在脑海,他被桎梏在莫大的悔恨中,空酒瓶七零八落地散在地面,快燃尽的烟夹在指间,猩红火光将皮肤灼伤。
听见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还以为是出了幻觉,打开门,那张安静乖巧的面孔却真的出现在面前。
没有人知道,那个瞬间,他有多么想抱她一下。
可他不希望她发现那样狼狈的他。
他不想让她发现他的痛苦,他的阴暗,他的自卑与不堪。
所以只能拼命克制地将她推开。
手指又在屏幕上划了下,想起许亦泽那天说,她最近一直在生病。
也不知道有没有好一点。
她本来就瘦,平时又不好好吃饭,这种天气再生病,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心口发紧,仿佛被细线勒着,密密麻麻铺开一阵缩痛。
聊天框里的内容删删改改,最终也只留下一句干巴巴的对不起。
刚准备按下发送键,许亦泽却火急火燎地从书房里出来,一把抓住他胳膊,瞳孔中满是急迫。
“不好了阿让。”
“棠妹好像出事了。”
……
哐当。
手指脱力,手机直直摔落在地面上。
“什么意思?”
周嘉让深吸一口气,竭力想让自己保持冷静,可下颌线却凌厉绷紧,额角青筋向外凸着:“什么叫她出事了。”
“是班长刚才给我发的消息,问我放学后有没有见过棠妹。”一口气说了太多,许亦泽脸色憋得发白,“我说没有,问她怎么了,她就给我回了这么一句。”
怕周嘉让不信,他干脆把屏幕递过去:“都在这了,你自己看吧,再后来她说手机要没电了,让我们见面再说。”
视线扫过,漆黑眼瞳中翻涌出罕见的慌忙与焦急。
没迟疑半分,周嘉让转身便往外走。
老爷子闻声出来,见他神色匆忙,也跟着担心起来:“怎么了阿让?”
“外公,我有事要先回趟学校。”
撂下这句话,周嘉让便出了门,身影如飓风般消失在黑暗当中。
许亦泽也拿起外套,在旁边帮忙解释:“外公您别急,是我们一个朋友出了点小状况,我和阿让现在赶过去看看。”
“啊好,那你们记得注意安全。”老人嘱咐。
夜雨愈发汹涌。
柏油路被反复冲刷,电线杆上水珠滑落,雨夜难行,交通状况陷入拥堵,车辆更是难找,在路边拦了三辆,里面全都满员。
时间在水汽缝隙中消逝,周嘉让的耐心也在不断流失。
十五分钟过去,仍然没打到车,眉眼中噙出几分烦躁,不想再这样继续耗下去,他下意识就要跑着去学校。
许亦泽拉住他胳膊,死死把人拦下:“周嘉让你是不是疯了。”
“这边离学校十几公里,你要跑着过去?”
“那不然呢?!”
雨水砸在伞面上,带着穿透般的力度,淅沥声掩盖住他略为发抖的声线,但夜色却遮不住他眼尾泛起的那抹红。
许亦泽理解他的心情,沉声安慰:“阿让,你先不要冲动。”
“到底什么情况,这不也还没确定吗,你不要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也许是班长她弄错了呢。”
现实与往事交织回放在眼前,很多不好的想法涌上心头,薄唇翕动,挤出没头没尾的一句:“我不敢。”
所幸运气没有差到极点,他们最终还是等到一辆顺风车。
车载广播放着舒缓音乐,周嘉让的心情却像窗外雨势般愈发焦躁,他眸色晦暗,眉心紧锁,于行进间忍不住催促:“麻烦能再快一点吗?”
司机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无可奈何地回道:“小伙子你自己看嘛,这前面都堵成什么样了,实在不是我不想快啊。”
周嘉让没再说话,给温书棠拨了通电话过去。
听筒里的忙音冰冷而沉重,一声声似陨石般砸落在心脏,搭在膝盖上的手紧攥成拳,绷起几根清晰分明的指骨。
就在自动挂断的前一秒,机械女声提醒他无人接听。
他恍若未闻地重新拨打一次。
等拨到第九通的时候,提示音变成了“对方已关机”。
心慌感也在这一瞬被放到最大。
好不容易赶到学校,一路跑进教学楼,四楼最东侧,班长正徘徊在教室门口。
周嘉让开门见山,喘息声粗重:“怎么回事?书棠她怎么了?”
“今天不是停电,提前放学了嘛,我到家后想起来数学作业没带,就回班来取。”班长尽可能简单明了地叙述,“但我回来后,看见书棠的书包还在,书本也都在桌面上摊着,就和去上体育课之前一模一样,我觉得不太对劲,想给她打电话问问,但一直没人接。”
周嘉让眼头低拢:“她最后一次在班是什么时候?”
班长摇头:“我……不知道。”
“因为体育课被换到第四节了,下课后我就想出校吃晚饭,问书棠要不要一起,她说没胃口,打算去食堂买个粥,然后我们就分开了。”
“等我再回教室,妍姐告诉我们晚自习停了,可以放学回家了,那时书棠还没回来,我以为是她没吃完饭,所以没多想就直接走了。”
“体育课上有发生什么吗?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周嘉让追问。
“没有诶。”班长仔仔细细地思索一番,想到什么后忽然愤愤,“十八班那个老师像抽风一样,课上一个劲针对咱们班,一会让我们跑步一会让我们跳远的,连半点休息时间都没给。”
周嘉让在一堆信息中抓住关键,语调变得低沉:“十八班?怎么和他们一起上课?”
“咱班老师有事请假了。”班长解释,“所以才调课和他们一起。”
门外由远及近一阵脚步声,谢欢意收起自己的小花雨伞,气都没喘匀:“联系上棠棠了嘛?”
许亦泽回头,看见她后眉梢一拢,抬手去擦她衣服上的雨痕:“这大雨天你跑过来干嘛?不是在家休息呢吗?”
谢欢意嗔他一眼:“我最好的朋友都找不到了,我怎么可能不管不顾啊。”
事发太突然,几个人一时都有些惘然。
空气缄默,仿佛被凝冻一般。
谢欢意最先开口,试探讲出自己的想法:“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棠棠她其实已经回家了啊?”
她弱弱地给自己找补:“就…万一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她急着赶回去,没来得及回教室拿东西呢?”
听起来倒也不无道理。
可问题在于——
谢欢意摁亮手机,不过两秒,又瘪着嘴放下:“但我好像没有她家里的联系方式诶……”
她都没有,别人更不会有,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周嘉让。
从到学校后,他身上的气压就很低。
此刻他垂着眼,思绪乱成一团麻,心跳快得难以承受,但依旧咬紧牙关逼自己冷静,考虑几秒后讲出安排:“我知道她家在哪,我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你们先在学校这边找找,有事随时电话联系。”
三人齐声说好。
抵达澜椿路,距离放学已过去三个多小时。
周嘉让跑到温书棠家楼下,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窗口,可里面漆黑一片,半盏灯都没有开。
而温惠的裁缝店同样没人,玻璃门上只挂了一块木牌,说店主正在外出送货,预计半小时后回来。
小区里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找不到,附近店铺也陆续关门,零星几家还在营业,进门询问,都说没有见到她。
他不断喊着她的名字,但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每一声都湮没在寒凉的夜里。
周嘉让开始在心中祈祷,盼望神明保佑,让他能快点找到她。
又半个小时过去,周嘉让回到九中。
经过最后一个路口时,学校对面的KTV外晃过一张熟悉面孔,理智几乎是在一瞬间崩塌,他头一次破了底线,大步走过去,一把将人推到墙上,虎口死死钳住脖子,暴戾和阴沉悉数迸发:“是不是你?”
祝思娴呼吸不畅,像是脱水快要窒息的鱼,断断续续地答话:“什么是不是我。”
“周嘉让你发什么神经,快,快把我松开。”
但他力气却越来越重,手背上浮着明显的青筋:“我只问你一遍。”
“温书棠在哪。”
“我怎么知道。”出于求生的本能,祝思娴去掰他的手,但男女力量实在悬殊,“她去哪和我有什么关——”
“咳、咳。”
眼见她气息渐弱,周嘉让这才松了手。
祝思娴虚扶在墙上,面色发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祝思娴。”
昏黄街灯打在他脸上,衬得五官线条更为凌厉,水痕缓缓滚落,他一字一顿地喊她名字:“我之前警告过你,不要再去动她。”
“如果今天发生的一切和你有关,或者说——”他骤然停顿,黑眸折出森凉的光,“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我绝对会让你千百倍的偿还回来。”
电路仍未修好,整个校园都笼罩在可怖的黑暗之中。
回到班级里汇合,许亦泽单手撑着桌面,无力地摇了摇头:“教学楼和体育馆都找遍了,还是没有。”
谢欢意急得快要哭出来:“棠棠她到底去哪了啊。”
周嘉让全身绷得很紧,说不出的慌乱席卷全身,肩膀抑制不住地发颤,他从齿缝中逼出三个字:“报警吧。”
“等一下。”
班长倏然插话,不确定地抬眼:“我想到一个地方,也许……”
……
荒废许久的器材室里,尘腥在空气中肆意涌动着。
发霉的墙皮,潮湿的石地,老旧灯泡上蒙着厚厚的灰,到处都是阴暗破败的景象。
废墟堆积的角落里,女孩姿态蜷缩,抱着膝盖,脊背抵在冰冷墙面上,寒意一寸一寸向上攀爬,额前发丝凌乱不堪,校服上满是肮脏与斑驳。
对面铁架上的杂物掉下,在地面砸出一声闷响,她被惊得指尖微动了下,两秒后,侧头不太舒服地咳嗽起来。
意识渐渐清醒,温书棠从混沌中挣脱。
四肢犹如被拆卸重装过,酸涩和痛意自骨缝中弥漫,呼吸沉重如铅,喉咙和胸腔充斥着难忍的铁锈味。
掌心密密麻麻都是血痕,大小不一的石子嵌进皮肉,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她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但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双腿僵硬得厉害,失败几次后才踉踉跄跄地起身。
周围没有窗,再加上停电,房间里不见一丝光亮。
温书棠摸向口袋,想用手机照明,拇指在侧键上摁了几次,屏幕却没有任何反应。
没电了吗?
还是被弄坏了啊……
她泄出一口气,将手机放回去,忍住痛意,贴着墙沿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手心摸到一个冰冷的锁扣。
不出意外。
门被反锁了。
她又用力去拍门板,一边拍一边询问是否有人,声线似浮萍般虚弱地回荡着,可回应她的只有远处劈下的闷雷。
体力耗尽,温书棠跌坐在地上。
手指缠住衣袖,指腹血色尽失,她努力抑着心里的恐惧,但眼眶还是不争气地漾出酸热。
这是哪儿啊。
她不是在体育馆的洗手间外吗。
怎么就被关到这里来了。
记忆乱七八糟的。
温书棠偏头,自暴自弃地靠在臂弯里,散乱的长发从肩后滑落,半遮半挡地盖住眼睛。
会有人来救她吗?她忍不住想。
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晚自习是不是结束了,如果见她没回家,姐姐会不会很着急啊。
怎么就这么没用。
又要让姐姐替自己操心了。
想不到出去的办法,走投无路之际,她只能默默祈求着奇迹降临。
时间好像被按下暂停键,温书棠半阖上眼,感知一点点流逝,最后变得模糊不清。
痛意将她麻痹,无穷无尽的绝望中,脑海里竟然不自觉浮现出周嘉让的模样。
算了……
嘴角划开几滴腥咸,随后是很淡的一抹苦笑。
他根本就不在意她啊。
大概都不会发现她失踪了,又怎么可能赶过来救她呢。
正这么想着。
一阵粗暴的踹门声猝不及防地敲进耳膜。
第一反应是那个把她关在这里的人,神经一瞬间绷紧,瞳孔万分惊恐地瞪大,手指也死死交缠在一起。
手掌胡乱摸在地上,她捡起一根木棍,弓腰像根紧绷的弦,整个人呈防卫姿态向后退去,直到——
砰。
门被踹开。
混着雨水的潮湿,寒风争先恐后地涌入。
温书棠躲在缝隙里,迟缓地抬起头,借着门外月光,看清来人的面孔后,刹那间被定在原地。
真的是周嘉让吗。
是不是太痛了,怎么都出现幻觉了。
温书棠用力眨眼,终于确定。
不是幻觉。
那道颀长身影的的确确在她面前。
多日未见,他似乎瘦削不少,锁骨深深凹陷,平直的肩线更加锋利。
光影自身后穿过,勾勒出他挺拔落拓的身形,额前发丝凌乱,低垂下的眼眸,露出几分风尘仆仆的意味。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滚落,大颗大颗的温热砸上手背。
唇瓣轻颤,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眼前人已经难以克制地俯身,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落在耳畔的气息滚烫,温书棠下颌压进他颈窝里,箍在身后的力气不断收紧,他们体温相熨,心跳也趋于共鸣。
如同栉风沐雨,终于找到那件失而复得的珍品。
宽厚掌心抚上发丝,伴随胸口剧烈的起伏,周嘉让颤抖着叫她:“温书棠。”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闷闷地嗯一声。
周嘉让将外套披在她身上,指腹擦掉她眼角的泪,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心疼:“别哭。”
“有我在。”
第32章 开关 “周嘉让,这一点都不公平。”……
这个拥抱持续了好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耳边杂音渐远,破败残旧的场景也消散,就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穿越时空那般,在这浩瀚的宇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奔波寻觅了整晚,周嘉让身上沾满凉气,可怀抱却无比炽热,扶在脑后的手掌慢慢滑落,停至颈后,掌心纹路贴着细腻的皮肤,安抚似的轻揉。
脸颊紧密相贴,他的唇靠在她的耳畔,凌乱又急促的呼吸间,反反复复地讲着那句低语。
“嗯,不怕了。”
“我找到你了。”
像是在对她说,可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器材室里狭小逼仄,加上昏暗潮湿的环境,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不仅是温书棠,周嘉让也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面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冷汗,被浸湿的发胡乱贴在一起,但他全然顾不上这些,侧低下头,漆黑深邃的眼瞳紧紧盯在女孩身上,半分也不肯挪开。
眼睫颤得厉害,周嘉让嗓音嘶哑:“哪里难受?”
温书棠靠在他怀中,手臂绕过他脖颈,干涩泛白的嘴唇微微翕合,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红着眼圈摇了摇头。
“阿让。”
许亦泽看得揪心,不忍心打断他们,但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先去医院吧。”
谢欢意也跟着附和:“是啊,先送棠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别耽误了。”
犹如一把利刃刺进胸口,钝痛源源不断地扩散,周嘉让把人抱得更紧了点:“嗯,没事了。”
“我带你去医院。”
好在外面雨势渐小,周嘉让护住温书棠,许亦泽在一旁帮忙撑伞,班长则提前拦下一辆车,就等在学校大门外。
车门将水汽隔绝,引擎声划破夜的静谧,城市倒影从窗外飞速掠过。
后排座位上,周嘉让仍抱着她,左手牢牢箍在腰后,另一只手将外套扯紧,清冽的雪松味将人密不透风地裹入其中。
车内气氛一时缄默。
温书棠还没完全缓过神,失焦许久的视线先一步恢复清明,她抬起眼,发现他们离得好近,她能看见他凸起的喉结,看见他深陷的锁骨,随后是他皱起的眉头,还有紧绷的下颌。
无法言说的情绪绕在他身上,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但她却从来都没有见过。
是关心吗,是在意吗。
还是更进一步的……
她分辨不出,但唯一能笃定的是,这种情绪确实是他真心实意流露出来的。
可既然这样,那天为什么要推开自己呢?
温书棠眼中不自觉氤出一片酸热。
周嘉让以为是自己抱得太紧,手上力道松开一些,神情慌张地问:“是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
她费力发出一点声音。
周嘉让拨开她两颊旁的碎发,擦掉她额角的汗:“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要到医院了。”
“嗯。”
大概是太累太怕了,眼皮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意识也逐渐抽离,温书棠缩在周嘉让怀里,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
再醒来时,人已经到了医院。
周嘉让不方便进检查室,只能让谢欢意和班长陪着,放心不下地嘱咐她们,有什么情况立马叫他。
把人从怀里放下时,他手心在她脸上贴了下,嘴角勉强挤出些笑容,尽量平静地哄着她:“去吧。”
“我就在外面等你。”
温书棠点点头,跟着护士进去。
夜晚的急诊室并不安静,脚步声与哭闹声交杂传来,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忙碌的氛围。
头顶白炽灯刺目,消毒水气味更是冰冷。
周嘉让仰头靠在墙上,侧脸线条竭力绷着,睫毛落下一层阴影,覆在眼尾那颗泪痣上,给他凭空增添几分戾气。
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清晰分明的青筋,似起伏山丘般浮在冷白的皮肤上。
许亦泽交完费回来,看见他这副模样,心头闪过说不出的感觉,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阿让。”
“会没事的。”
喉结晦涩滑动,眉心间的沟壑渐深,周嘉让闭上眼,陷在浓郁的情绪中,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都怪我。”
“什么怪你。”许亦泽不解地打断他,“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能不能不要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那按你这么说,我还有错呢,要不是我偷懒不去上体育课,好好在学校替你看人,棠妹也不会碰上这种事。”
周嘉让只是摇头,什么都听不进去。
“行了行了。”许亦泽长叹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人这不是找到了吗,你就别胡思乱想那么多了。”
温书棠出来得很快,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单据。
“还好还好,身上大部分都是瘀伤,挂两瓶水消消炎应该就可以。”谢欢意扶着她肩膀,在旁边替她解释,“不过保险起见,医生建议还是要做进一步检查。”
周嘉让说了句好,接过那些单子,每一张,每一个字都看得格外仔细。
“欢意。”温书棠忽然开口,话语软软的没什么力气,“你能不能借我打个电话?”
她扫了眼墙上的挂钟,差不多要到平时放学的时间了,她不想姐姐担心,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受伤的事。
谢欢意忙从口袋里找出手机:“喏,给你。”
“谢谢。”
温书棠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拨通温惠的号码,清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不出异常,告诉她自己今晚可能要晚点回去。
“嗯……欢意她这次没考好,心情不太好。”她还是不擅长撒谎,握着手机的指节忐忑收紧,磕磕绊绊地说,“姐,我想去她家陪她一会。”
温惠知道谢欢意的存在,知道她平时在学校对温书棠很好,倒是没起疑心,柔声答应着:“去吧,好好陪陪欢意,和她聊点开心的事,告诉她就一次考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太放在心上。”
“哦对了,到人家家里一定要注意礼貌啊。”她习惯性地多唠叨了两句,“嘴甜点,别总闷着不说话。”
温书棠嗯了下:“知道啦,姐姐你也早点休息,不用等我了。”
打完电话回去,周嘉让带她到三楼抽血。
因为外公这层关系在,医院里不少人都认识他,坐在化验窗口里的女人看见是他,扬起声调有些意外:“阿让?”
“你外公不是下午才出院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刘姨。”周嘉让和她打过招呼,又轻声解释,“不是外公,是我的女——”
他莫名在这里噎了下。
女人看见他身后的温书棠,瞬间明白过来什么,温柔地笑了笑:“坐下吧,把袖子挽到手肘上面。”
温书棠在椅子上坐好,乖乖将右手放在软垫上。
用碘伏消过毒后,女人给她绑好止血带,就在针头即将刺到皮肤的瞬间,身旁人突然伸出手,宽大掌心挡在她眼前。
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就会无限放大,睫羽似被淋湿的蝴蝶羽翼般频眨,温热顺着耳廓传来,她听见周嘉让说:“别怕。”
记不清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对自己说出这句话了。
其实温书棠并不怕打针,之前听姐姐讲过,说她很小的时候,每次去医院看病,其他小朋友都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哄都哄不好,只有她安安静静的,不哭也不闹,好多医生都过来夸她乖巧。
可如今,听见他的安慰,她又的的确确生出几分心安。
就好像在岛屿上漂泊许久,茕茕孑立时,寻到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
折腾了一大通,好不容易挂上水,时间已经过了九点。
没有多余的病房,温书棠就坐在急诊厅的长椅上。
她脸色缓和了不少,但看起来还是没什么精神,眼尾向下耷着,唇角向内抿了抿:“今晚麻烦大家了,为了我一直忙前忙后的。”
“谢谢你们。”
谢欢意揉揉她头发,皱起的脸上满是心疼:“傻不傻啊棠棠,我们可是好朋友诶,本来就应该互相照顾,这有什么好谢的。”
“你还难不难受?要不要躺一会?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医院真的一间空病房都没有了吗?窝在这儿多不舒服啊。”
说着说着,她话里染上些许哽咽,卷翘的睫毛上沾了泪花:“都怪该死的姨妈!怎么偏偏今天来了,要不是它害得我不舒服,我就不会提前请假回家,就不会让你在学校里落单,也就不会闹出这种事了……”
“诶,大小姐你怎么还哭上了?”许亦泽懵了瞬,动作熟练地用衣袖给她擦眼泪,无奈又头疼地哄她,“别哭了,一会你这肚子又该疼了,那咱们这可就有两个病号了。”
温书棠用那只没输液的手勾住她手指,小幅度晃了晃:“好啦欢意,不怪你们,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这都没事了,医生不也说了,打完这两瓶水就好了。”
“不要哭啦,再哭下去眼睛就要肿成小核桃啦。”
谢欢意呜呜咽咽地说好,擦完眼泪,顺便把鼻涕也蹭在了许亦泽身上。
许亦泽:“……”
算了,他忍。
“时间不早了。”周嘉让对其他三人说,“你们都回家吧。”
谢欢意仍然不怎么放心:“反正今天作业不多,明早上去学校补都来得及,要不我们再多待一会吧,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咱们还是走吧。”许亦泽拉着她,“让棠妹好好休息,有阿让在这就够了。”
“好吧。”谢欢意这才妥协,“棠棠,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啊,你要是无聊就给我发消息哦,我随叫随到。”
几人的背影消失在尽头的转角。
周嘉让蹲下身,将输液速度调慢一点,又担心药液太凉会刺激血管,于是左手轻轻握住软管,试图用体温帮她捂热。
然后仰起头,目光专注地看向她:“真的没事了吗?哪怕只有一点不舒服也要告诉我,不要强忍着。”
温书棠没说话,但却偏过头,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
周嘉让心口一沉:“怎么了?”
温书棠言语很淡:“你也先回去吧。”
周嘉让没太反应过来:“我回去谁在这照顾你啊?”
温书棠态度更倔:“我一个人就可以的。”
“你说什么呢。”周嘉让皱了下眉,“我怎么可能把你自己留在这打针。”
这句话就像一个开关,情绪莫名其妙地爆发出来,眼泪毫无征兆砸在地面,温书棠用力眨了下眼:“是你先叫我走的。”
“是你把我推开的。”
“凭什么现在你就能赖在这。”
“周嘉让,这一点都不公平。”
第33章 保密 他在追你
听见这一连串的质问,周嘉让顿时哑言,半个字都讲不出来。
脸上表情仿佛被按下暂停,刹那空白后,变成无法言表的愧疚,心痛与自责也纠缠其中。
温书棠仍侧着头,眼泪无声往下掉,其实她本不想这样,但今天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脑子到现在都是懵的,也做不到完全冷静,积攒多日的情绪就这样找到了宣泄口。
她抬手想要擦泪,动作却被周嘉让止住:“别动。”
“当心走针了,还要再挨一次痛。”
周嘉让把她胳膊按回原位,没找到纸巾,就用手指轻蹭在她眼皮上:“对不起。”
“是我不好,我混蛋,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
指腹晕开一片湿,温温热热的液体,却好像能将人灼伤一般。
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周嘉让觉得喘不上气,声线发苦地和她解释:“那天没去图书馆,不是故意放你鸽子,是因为我外公突然晕倒,被送进了医院。”
漆黑的眼睫轻颤,他停顿几秒:“外公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对我……很重要,我怕他出事,太着急赶过去,就没来得及和你说。”
温书棠霎那怔然。
她想起方才抽血时,女医生确实提了句,说什么他外公刚出院。
但她很快又捕捉到另一处关键。
唯一的亲人?
她之前只听他讲过,说他外婆去世了,那其他人呢?
听到这里,先前的埋怨已经消散大半。
倒不是因为喜欢就能无限包容,而是这方面她实在感同身受,换做是她,如果温惠出了什么意外,她恐怕也会手忙脚乱地抛下所有,分不出半点精力去顾及别人。
周嘉让继续往下:“至于你到延龄巷找我。”
他嗓音更低,也更沙哑:“那几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她去世带给我的打击很大,再加上……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我状态一直都不太好,整天浑浑噩噩的很颓废,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我没想到你会过来,也不想你看见我那副模样,怕吓到你,也怕你觉得我是一个很糟糕,很差劲的人,本想好好说的,可一时没能收住情绪……”
他看着温书棠侧脸,又缓缓落下视线:“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周嘉让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抱歉。
心口蓦然缩了下,温书棠悄悄移眼,看见他眉头微皱,眸色里盛着鲜少出现在他身上的颓败。
她抿紧唇角,忽而眼眶发酸,不知为何生出几分难过。
原来他妈妈也不在了。
对面的小朋友停了哭闹,像要专门为他们留出思考空间一样,气氛安静下来,只有轻缓的呼吸声落在耳边。
就这样好一会。
温书棠唇瓣稍颤,小声叫他:“周嘉让。”
“嗯,我在。”
“我不会这样想你的。”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周嘉让愣了愣,迟钝地抬起眼,对上那双独属于她的琥珀色眼眸。
清亮柔和,不掺半点杂质,装着的只有他的身影。
也不知道在和谁较真,温书棠更认真了点,加重尾音强调:“我不会觉得你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你……”
就像那天在馄饨店里,他否认她以偏概全地嫌自己笨,而此刻角色对调,她用同样笃定的态度说:“你很好的。”
人生漫漫,每个人都会碰上低谷,会沮丧,会逃避,会与世隔绝,恨不得找个罩子把自己套进去,祈祷一觉醒来就是世界末日。
温书棠都明白。
因为她有过这种体会,习惯了戴着坚强面具的模样,便不想再让人窥见下面原本的脆弱与狼狈。
在某些方面,他们很像。
不管是去世的亲人,还是不愿对外展露出的伤痛。
只是……
“下次你心情不好,可以直接告诉我的。”她咬着下唇,声音逐渐变弱,“能不能不要……”
周嘉让却打断她,目光沉沉:“不会有下次了。”
温书棠嗯一声:“那我不生气了。”
周嘉让拇指擦过她眼尾,将最后一点泪痕抹去:“棠棠,谢谢你。”
时针又划过半圈,玻璃瓶里的药才输完一半。
周嘉让在温书棠身边,怕她坐久会不舒服,让她脑袋斜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真的不难受了?”他问。
温书棠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周嘉让没搞懂,蹙着眉心疑惑看她:“这是难受还是不难受?”
她一字一顿:“是真的,不难受。”
周嘉让被逗笑,悬了整晚的心稍有放松:“饿不饿?”
她午饭就没怎么吃,草草在食堂对付了一口,折腾一大通下来,肚子里的确有些空,于是老老实实地承认:“有一点。”
“那在这等我,我去买点吃的。”
温书棠说好,可周嘉让却放心不下,起身对附近一个值班的护士说:“你好,麻烦你能帮忙照看她一下吗?我很快就回来。”
小护士啊了声,朝他活泼一笑:“可以的。”
“谢谢。”
小护士是实习生,年岁和他们没差太多,周嘉让刚走远,她便神色激动地和温书棠搭话:“诶?这个是你男朋友吗?好帅啊。”
温书棠呆愣两秒,才矢口否认:“不是的,我们…只是同学。”
“嗯?”小护士不相信,觉得自己不会看错,思索片刻后又得出结论,“我知道了!”
“那他一定是在追你!”
温书棠摆摆手:“也没有啦。”
“怎么可能?”
小护士猛地拔高音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我都在那边注意你们好久了,从你进医院到现在,他眼睛就没从你身上挪开过,看起来比你这个病号本人还紧张。”
“而且就连下楼买饭这么一小会的功夫,都要特意拜托我来看着你,这不是在意还能是什么啊?”
“凭借我多年追剧看小说的经验——”她故作深沉拉长语调,“他绝对绝对喜欢你!我用我的人品保证!”
温书棠呆呆的,嗓子像被堵住般发不出声音。
如同配合她的话,今晚的种种亲密举止,一帧一帧在脑海中自动回放着,擦眼泪,贴脸颊,摸头发……落在最后,是那个无比紧密的拥抱。
他力气好大,喉结贴着她锁骨,手臂圈箍在身后,仿佛要把她都融到他的血肉之中。
后知后觉的,温书棠从他的拥抱中感知到一股叫做害怕的情绪。
周嘉让也在害怕吗?
他是在害怕失去自己吗?
并且刚刚,他叫自己棠棠。
不是温书棠,也不是书棠。
所以说。
他真的是喜欢自己吗。
她不知道,也不敢猜。
睫毛眨动的速度加快,红晕自耳后蔓延开来,小护士发现她的异常,又是一阵惊叹:“难道你也喜欢他?!”
温书棠被惊了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小声一点。
“你别乱猜啦。”
闲聊间,脚步声自耳边传来,周嘉让拎着吃食走近,看见温书棠脸颊泛红,小护士则眼角眉梢都挂着八卦。
他不免好奇:“你们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小护士非常识趣,“我就是关心一下病人的身体。”
“……”
周嘉让重新坐下,食指在她耳垂上轻点,温度比平时高,担心道:“是又不舒服了吗?”
“没有。”心虚作祟,温书棠不敢看他。
打开包装盒,里面是温烫的赤豆元宵,还有一笼刚出锅的汤包。
周嘉让拆掉餐具的包装,注意到她右手打针不方便,眉骨微动,压低眼头询问:“要不…我喂你?”
好不容易褪去的热意再次攀上面颊。
指尖掐了掐掌心,她努力克制住杂乱无章的心跳:“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见她这样说,周嘉让倒也没再坚持。
但毕竟是急诊室,条件肯定诸多不便,没有支架和小桌板,周嘉让便用掌心托住碗底,抬高举到她胸口旁边,免得她弯腰乱动,不留神碰到针头。
看起来就很辛苦的姿势,温书棠不忍地蹙眉,告诉他放下就好。
周嘉让扯唇,言语随意:“不累。”
什么嘛。
怎么可能不累。
温书棠鼓腮,眨眼想出对策:“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吃了。”
周嘉让怔愣少许,脸上笑意更深了些,不紧不慢地悠悠回答:“那正好。”
“我可以喂你。”
“……”
温书棠选择认输。
她夹起汤包,咬了一小口,鲜香的汤汁浸透味蕾,周嘉让问她:“好吃吗?”
“怕你等太久,就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好吃的。”温书棠点头,又想起什么,“你吃过晚饭了吗?”
周嘉让勾开她耳侧的碎发:“你吃吧,我不饿。”
赤豆元宵煮的软烂,香甜浓稠的滋味,渐渐抚平心底的惊恐,温书棠小口小口喝着,长睫被氲出一层薄雾。
周嘉让看着她,眼神很温柔,等她平复得差不多了,才问起正题:“棠棠,体育课后到底发生什么了?是谁把你关在器材室的?”
温书棠沉默几秒,小幅度晃了晃脑袋:“我不知道。”
和班长分开后,她本来是想去洗手间冲个手的。
但就在快走到尽头的时候,肩膀猛然一道推力,重心失衡,她膝盖磕在地上,手掌也没能撑住,像赛车在跑道上冲刺,唰一下擦出去,痛感一瞬间似火山喷发般蔓延。
温书棠不禁皱眉,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想要起身,可又一道蛮力重重将她压了回去。
……
“那里光线太差了。”温书棠抽抽鼻子,“我还没看清是谁就晕过去了,再醒来就……”
眸光愈发深邃,像是深不见底的沼潭,喉咙中溢出一个嗯,周嘉让说:“我知道了。”
捏着汤匙的手悬在空中,温书棠没经历过这些,有些犹豫地问他:“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先和妍姐反映一下,看看学校这边能不能查到什么。”周嘉让说着安排,字句沉稳,没由得让人心安,“实在不行就交给警察。”
温书棠抿着唇,短短地嗯一下。
她平时社交圈不大,性子也比较内向,除去班里同学外,很少与其他人产生交流,一时想不出谁会这样对她。
看她耷着眼尾,脸上满是烦忧,周嘉让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没事。”
“不用担心,我来解决。”
“不会让你白受委屈。”
鼻尖一酸,温书棠点点下巴,想了想又补充:“但这件事,能不能不让我姐姐知道。”
“她平时已经很忙很累了。”她话语中多了些心疼,“我不想让她因为这些再操心我。”
周嘉让都顺着她来:“好。”
他凑近一点,用那种哄小朋友的语气:“帮你保密。”
温书棠胃口还没完全恢复,勉强把赤豆元宵喝完,汤包却还留下大半。
“不吃了?”周嘉让问。
温书棠手掌移到肚子上,轻拍两下示意自己饱了:“吃不下了。”
周嘉让被她的小动作可爱到,勾起唇角笑了笑,接过餐具,用纸巾帮她擦干净手。
然后很自然的,把她剩下的汤包解决掉。
温书棠一瞬木然,不受控制地睁大瞳孔。
不仅因为他吃了自己剩的食物,更因为,他用的是自己用过的筷子。
那这不就等于……
“你……”
她忍不住开口提醒。
周嘉让也意识到什么不对,握着筷子的手指骤然收紧,手背上几道青筋浮现,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着。
说不清的暧昧在空气中燃烧开来。
……
最终还是医生过来打断:“这药马上都要输完了,怎么不喊人来换啊。”
温书棠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啊了下,像个乖乖认错的小学生:“对不起医生。”
“你勤看着点啊。”医生嘱咐一旁的周嘉让,皱眉责怪道,“这女朋友生病还能这么不上心。”
女朋友三个字,让温书棠眼瞳又是一缩。
她本想澄清,周嘉让却先一步接话:“知道了,谢谢医生。”
……
他是不是没有否认。
为什么没有否认。
是觉得没有必要,还是说他……
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急着想要打破这种氛围,于是胡乱找了个话题:“那个……外公他身体好一点了吗?”
脑子真的太乱,温书棠甚至没意识到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对。
周嘉让却有所察觉,唇畔挑起一抹弧度,偏过头看她:“都是老毛病了,在医院住了几天,已经没事了。”
“那你呢?”温书棠又问,“你……心情好点了吗?”
见他没说话,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安慰,可又怕一不小心说错什么,惹得他更不开心。
脸颊闷闷鼓起,素净的小脸皱在一起,那对偏圆的杏眼里满是纠结。
“又乱想什么呢。”
周嘉让在她梨涡上戳了下,回应她刚才的问题:“我也没事了。”
“你呢?”他向前靠近一点,目光专注地落到她脸上,“这段时间怎么样?”
嗓音里再次染上歉意:“那天我让你走,是不是很难过?”
温书棠没说实话,弱弱地撒了个谎:“没,我都挺好的。”
“那天……也是我太冲动了。”
周嘉让没有拆穿,可眼中分明露出几分心疼,眼角也疼得红了起来。
“棠棠。”
他忽然叫她,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认真。
温书棠侧过头,懵懵应着:“嗯?”
周嘉让拢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按着她手心:“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把你推开了。”
心口一颤,温书棠回应他相同程度的认真:“好。”
那时她不会想到,后面的许多年,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
黑暗与痛苦萦绕在周身,好似食人的猛兽,她蜷缩地抱住膝盖,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这句承诺。
是他自己说绝不会再把她推开的。
如果他食言了,她就再也不要原谅他了。
第34章 奖杯 他扣住了她的掌心
等那两瓶水挂完,时针也快要转到十二点。
医生又来量了遍体温,确认她没有发烧:“可以先回去了,最近几天要好好休息,饮食尽量清淡,记得按时吃药。”
“有什么不舒服再随时过来复诊。”
“好的。”周嘉让接过药袋,“谢谢医生。”
夜色浓郁,雨却还没有停。
台阶下蓄着一处水洼,被周边路灯照得透亮,像一块擦到极致的圆镜,映着碎光和往来掠过的倒影。
周嘉让撑开雨伞,把她外套拉链拉严:“送你回家吗?”
温书棠点点头,没走出多远,手摸进口袋,却发现放在里面的钥匙不见了。
脚步顿时滞住,周嘉让慢了一秒,侧过头看她:“怎么了?”
温书棠皱起眉心:“我的钥匙……好像丢了。”
“先别急。”周嘉让轻声安慰,“再慢慢想想,是不是放在别的地方了?或者落在教室里了?”
温书棠缓缓摇头:“没有,我就放在这了。”
她声音一点点低落,头也随着低垂,嘴角向下压着,像极了之前在电玩城那次。
周嘉让没忍住,掌心轻轻落在她头顶,安抚般地揉了揉:“那也没事。”
“要不我们回医院里找找?没有的话,明天我陪你去器材室找,再不行就配一把新的。”
“算了。”
今晚都麻烦他好长时间了,不能再让他为自己折腾了。
周嘉让也想她能早点休息,顺着她没多坚持,而是问:“那你回去的话,家里有人给你开门吗?”
温书棠被他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点。
这个时间,温惠大概率已经睡下,她不想敲门把姐姐吵醒,而且她胳膊上还有淤青,似乎也不太好交代。
温书棠犯难地咬住下唇:“要不我还是回学校吧。”
周嘉让一时没理解:“回学校干嘛。”
“过夜啊。”温书棠答。
“不行。”眼头压低,周嘉让不同意,“在学校怎么过夜。”
“就像平时下课那样,趴在桌子上睡觉啊。”
温书棠抬眼看他,模样认真道:“反正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刚好还能省去路上的时间,把没写的作业补上。”
周嘉让没商量地还是拒绝:“不行。”
“忘了医生刚才说的话?”他用指腹轻戳她的眉心,“你现在最需要好好休息,学校本来就停电,空调和灯都开不了,又冷又不舒服的,去那遭罪干什么。”
“而且都生病了,就先别惦记作业了,明天和妍姐说一下就好,她没那么不通情达理。”
温书棠泄出一口气,肩膀塌下去一小块,垂着眼喃喃自语:“那我去哪啊。”
空气安静了两秒。
周嘉让看着她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犹豫片刻后沉声开口:“先去我家吧。”
“嗯?”
像是没反应过来,温书棠抬起头,脖颈拉出柔软的弧度,纤长浓密的睫毛上下煽动着。
周嘉让重复一次:“去我家。”
温书棠瞳孔瞪得更大,下意识反问出声:“……去你家?”
周嘉让嗯了下,觉得这话没头没脑的,确实是太冒犯,担心会吓到她,于是放低声线解释:“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住酒店的话,我不太放心。”
“你……别多想,家里有客房。”
这句话不说还好,说完反而叫人多心。
心跳莫名加快,脸颊也攀上热度,温书棠屏一口气,有些语无伦次地回答:“没、我没有。”
“只是。”喉咙痒得厉害,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这样,会不会很麻烦你啊。”
她最怕麻烦别人了。
可周嘉让却答得干脆:“不会。”
紧绷的心松下,温书棠呼出一口气,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听见他低而缓的声音,随着伞外绵绵细雨,湿漉漉地敲进耳膜。
“而且——”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多麻烦我。”
“我喜欢你麻烦我。”-
熟悉的路牌出现,两人在延龄巷68号前停下。
推开门,墙壁上的灯被摁亮。
周嘉让刚收起雨伞,忽然又想起什么,皱眉发出嘶的一声:“棠棠,你先坐一会,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温书棠以为他有事要处理,没有多问:“好。”
“不用换鞋。”临走前周嘉让嘱咐,“直接进去就行。”
虽然他这么说,但温书棠不想把地板踩脏,还是脱下鞋子,规矩放在一旁,穿着袜子进去。
她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
房子很大,但不空旷,里面的装潢很是温馨,橙黄色的壁纸,搭配偏暖调的灯光,让整个空间都沐浴在一种柔和的光芒中,如同扑进了软绵绵的云层。
其他陈设也是这种风格,沙发上散着几枚圆形抱枕,冰箱上甚至贴了卡通贴画。
倒是和周嘉让平时那种略为冷淡的性格不太相同。
温书棠睁大眼,每一处都看得极为仔细。
看着眼前的摆件与家具,她不受控制地脑补出许多画面,也许是每天上学前,他在餐桌旁吃早餐;也许是深夜回到家,他在书桌前写试卷;或者是周末休息时,他躺在沙发上刷手机消磨时间……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她也身临其境地融入到他的生活里。
目光扫过东南角,阳台旁立着一个木制书架,靠下几排规规整整地码着书,上面则放着奖杯和一些旧照片。
温书棠好奇地走过去。
大大小小的奖杯填满隔层,定睛一看,都是周嘉让在国内外各种钢琴比赛上获得的荣誉。
霎时被震惊住,她看得神色发怔。
周嘉让居然还会弹钢琴?
而更让她惊讶的是,根据奖杯上的落款时间,他五岁就在波兰的国际比赛中获得了少年组金奖的好成绩。
温书棠来来回回地凝着这些奖杯,两道细眉不自觉又拧到一起。
好厉害啊。
他怎么什么方面都能做得那么棒。
他们之间的差距好像又多了一点。
眼睛发涩地眨了眨,向右看去,旁边的奖杯上写着的是另外一个名字。
周清冉。
还没思考出这是谁,视线向下,有几张用玻璃相框装裱起来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容貌出众,气质也斐然,穿着一件白色礼服,柔顺的黑发披在身后。
五官轮廓隐隐和周嘉让有几分相似,但眉眼却更柔和,看起来也是温温柔柔的,让人不由自主会想要靠近的那种。
这是他妈妈吗?
正这样想着,吱呀一声,身后门被推开。
周嘉让身上沾着湿气,看见她半仰着头,呆呆站在书架前,随口好奇道:“你在干嘛?”
温书棠转过身,蓦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略有越界,脊背一瞬间绷紧,手指局促地缠住衣角,磕磕巴巴道:“对、对不起。”
周嘉让愣了下:“干嘛道歉?”
“我……”她低下头,一副乖乖承认错误的样,“不是故意乱看的。”
“……”周嘉让叹气,话语中多了些无奈,“棠棠,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很刻薄又很爱乱发脾气的人吗?”
“啊?”温书棠否认,“不是啊。”
“那你总和我道歉干嘛,家里本来也没什么是你不能看的。”
“……哦。”
“不是告诉你不用换鞋吗?”
话题转得太快,温书棠没跟上他的思路:“嗯?”
周嘉让垂眸,长睫落下一层黑影,看着她踩在地面上的脚:“地上凉。”
说罢,他打开手里还没放下的购物袋,从里面找出棉拖,几步走到她身边:“抬脚。”
这一系列动作太突然,等温书棠再回过神,脚心已经被放进一片温暖。
白色绒毛款,鞋面上俨然画着小兔子图案。
周嘉让还没起身,看见他蹲在地上,她后知后觉他刚刚是在帮自己穿鞋,耳根蹭一下蒙上红晕,心口也漾开一片悸动。
这未免也太亲昵了。
她深呼吸几次,勉强才平复一点,突然听见周嘉让啧了声:“太瘦。”
“什么?”
“我说你——”他盯着她的脚腕,纤瘦到单手就能拢住,指节在她鼻尖上轻轻刮过,“好好吃饭。”
温书棠闷闷地纠正他:“我有好好吃的。”
周嘉让轻笑。
“所以你刚刚是去超市了吗?”温书棠垂眼看着那个大号购物袋。
周嘉让嗯一下:“本来应该提前准备好的,但家里平时很少来人,是我疏忽了。”
温书棠懵懵摇头,不觉得这有什么,同时又抓偏重点。
“你一个人住在这吗?”
周嘉让点头,像是知道她什么意思:“这是我妈妈从前的房子,外公他住在老宅那边。”
怪不得。
怪不得房子会是这种装修风格。
垂在身侧的指尖蜷了蜷,她悄悄在心中划开一点雀跃。
方才她无意识观察过,家门口只放了一双可以换的拖鞋。
也就是说,没有其他人来过他家,是这样吗?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是他的特例呢?
周嘉让走到书架面前,抬起眉梢:“刚才是在看这个?”
“嗯嗯。”温书棠摸了摸鼻尖,小声说,“还是第一次知道你会弹钢琴。”
“而且还弹得特别好。”
周嘉让朝她笑笑:“很意外吗?”
“有一点吧。”温书棠如实交代,但随即就弯起眼睛,“不过想想又觉得很合理。”
周嘉让侧着头,看她陷在暖光灯下的脸,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就感觉…”温书棠停顿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往下讲,“就感觉你很厉害,什么事都能做好,什么事都能游刃有余。”
周嘉让扯唇,眼中却不见笑意:“可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才不是呢。
明明就很厉害。
温书棠鼓着腮帮,在心里反驳他。
她忍不住对着奖杯多看了几眼,灯光下金灿灿的:“你现在,还有在弹琴吗?”
“没有了。”周嘉让淡声,“自从我妈去世后,我就不再弹琴了。”
温书棠怔怔地啊了下。
“你的钢琴,是阿姨教的吗?”
“嗯。”
“那她……”
“胃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
气氛缄默下来,温书棠抿紧唇角,挪动半步蹭到他身边,鼓起勇气扯住他袖口,小幅度地晃了晃。
“周嘉让。”
女孩嗓音温软,像春日迎面拂来的煦风,能驱散各种凛冽与严寒。
周嘉让心头软得不像话,语气也是:“怎么了?”
温书棠仰头看他,眸色清浅而透亮:“不要再难过啦。”
“不管怎么样,还是有很多人在陪着你呀,有外公,有欢意,有许亦泽……”
还有我。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喉结重重地滚了下,周嘉让眼眶泛红,稍有哽咽:“好。”
“不难过。”
……
外头淅沥声停止,鸣笛声渐行渐远,城市完全陷入安眠。
“很晚了。”周嘉让扫了眼墙上的挂钟,“卧室里有浴室,睡衣和其他能用到的东西都在袋子里,洗过澡就早点睡觉吧。”
温书棠说好,和他道了晚安。
房间重新打扫过,被子也是新换的,还是最有少女心的粉色系。
温书棠本以为会失眠,没想到十几分钟就沉入梦乡。
可她却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被不同的噩梦纠缠。
先是梦到初三,梦到她被余莉欺负,课本上被写满各种难听的辱骂;然后又梦到今晚,梦到她被关进地下室,抱膝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梦里没有人救她,她只能一边掉眼泪一边忍耐,每天活在痛苦与心惊胆战中。
两点零九分,温书棠从梦中惊醒。
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浮着一层冷汗,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攥紧被单,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也是这时,敲门声响起。
还未从梦魇中脱身,她条件反射地竖起警笛,但下一秒,门外却传来让人心安的声音。
“棠棠?我进来了?”
门把手被按下,周嘉让打开床边的小夜灯,暗黄色光线撑起整个房间的明度。
温书棠空咽了下:“你怎么还没睡啊?”
周嘉让没答话,瞧着她脸色苍白,眼神里噙着些许无助,眉心也跟着皱起来:“做噩梦了吗?”
温书棠抿唇,弱弱点头:“嗯。”
像怕再吓到她,周嘉让声线很低很低,试图猜测原因:“还是有一点怕的,对吗?”
“嗯。”
昏暗光线下,周嘉让俯身,带着哄人的意味,手指在她脸颊上贴了下。
然后慢慢下落,移动到她的手腕,再往下,扣住她的掌心。
脉搏于跳动间熨帖,两道视线逐渐碰在一起。
周嘉让一点一点滑进她指间,修长分明的指节收拢,变成最紧密的十指相扣。
“不要怕。”
他字句温柔。
“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的。”
第35章 味道 “我也喜欢。”
翌日清晨。
漫长雨夜后终于迎来晴日,明煦日光顺着窗帘缝隙挤进,落至床沿,留下一个个斑驳跳动的光影。
被子里的人翻了个身,喉咙溢出一声呓语,温书棠揉揉眼皮,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
睡意消散,视线也逐渐恢复清明,看清眼前画面后,她整个人一愣,瞳孔难以置信地睁大。
床边不知何时多了把椅子,周嘉让撑着扶手,肩膀微微内扣 ,两条长腿并齐屈着,以一个非常委屈的姿态窝在其中。
右手伸在外侧,仍保持着和她十指相扣的姿势。
屏息两秒,被子拉过头顶,温书棠把自己藏进黑暗,脑袋里飞速闪过许多问题。
他是在这里守了一整夜吗。
自己睡着后没做什么傻事吧。
没在梦里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
像一根松紧失衡的弦,她的心上下忐忑着,有些懊恼地埋怨自己,怎么就在他家睡得这样沉。
但与此同时,她又不得不承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嘉让在,后面她睡得极为安稳,没有噩梦,也没再惊醒。
就这样闷了好一会儿,她悄悄挪下被沿,清透的眸凝着他的面孔。
睡着的他和平时略有不同,身上的冷冽没那么重,只是眉心仍下意识皱着,长睫静默垂落,却遮挡不住眼下的乌青。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没休息好。
愧疚自心头蔓延,温书棠不自觉想帮他抚平褶皱,手臂伸出去一半,又猛然清醒过来,做贼心虚地将动作撤回。
周嘉让刚好在这个时候醒来。
双眼皮压出深邃,他抬起眼,见面前女孩呆呆睁着眸,神色中带一点慌乱,清浅呼吸间,脸颊和耳后都蒙着一层薄红。
“醒了?”他抬手贴在额头上试温,有一点热,没由得紧张起来,“是不是又有哪里不太舒服了?”
温书棠摇头,干巴巴地否认:“没有。”
她空咽几下,费力找回正常声音:“你……怎么就睡在这了?”
周嘉让也没完全醒透,嗓音很是沙哑,直白道:“后半夜雷声很大,怕你被吓醒,也怕你再做噩梦,放心不下就过来了。”
心口像是化开一块棉花糖,软软的,甜甜的,一点一点快要渗出蜜来。
揪着被单的手紧了紧,温书棠小小地说了声哦。
周嘉让起身出去,不到半分钟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她的衣服:“已经帮你洗过烘干了。”
“我先去洗漱,你慢慢收拾,不着急。”
换下睡衣,温书棠坐在床上,熟悉的皂角香钻进鼻腔,心跳一下又一下变得很重。
周嘉让应该用的就是平常他会用的洗衣液,所以现在……
她和他身上有着相同的味道。
甚至更过分一点,她居然生出一种他在拥抱她的错觉。
温书棠晃晃脑袋,试图将羞赧的想法赶出去,踩着拖鞋到卫生间里洗漱。
冷水哗哗冲下,她不争气地洗了三次,才勉强将脸上那异常腾起的红热褪下去。
走到客厅,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周嘉让换好衣服出来,额发上沾着未擦干的水珠,给她拉开椅子:“过来吃饭吧。”
温书棠点点头。
一夜安眠,她精力恢复不少,胃口也好了许多,吃完馄饨又拿了一枚水煮蛋。
周嘉让正在看医生给她开的药,仔仔细细地读完注意事项,他从中抠出一粒,却仰头自己喝下。
温书棠被惊到,连忙伸手阻拦,但还是慢了一步:“你喝药干嘛。”
周嘉让没答,将药递到她面前,又端来一杯温水:“忍一忍,有一点点苦。”
温书棠愣愣接过,还没反应过来,关切地追问:“你也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周嘉让靠在椅背上看着她,“我就试试苦不苦。”
温书棠急得扬起语调:“药不能乱吃的呀!”
但他只是扯唇,满不在意地笑笑:“没事。”
“怎么就没事了。”
温书棠拧起眉心,也顾不上自己这边,拿起药盒去找说明书,想看看这药有什么不良反应。
周嘉让握住她手腕:“真没事,我心里有数。”
“把药喝了,听话。”
温书棠嘟囔着嗔他一句:“你又不是医生。”
看她瘪着嘴,两腮气恼地鼓起,就像被惹炸毛的小猫,周嘉让勾起唇角,脸上笑意更重了些。
喝完药,撂下水杯,掌心里被塞进两枚小圆块。
垂眼看去,温书棠发现是两颗彩虹糖。
周嘉让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压一压。”
温书棠想起来,上次她被老季训完话,从办公室出来,他往她手里塞的也是这个。
甜味自舌尖蔓延开来,她忍不住好奇:“你是很喜欢彩虹糖吗?”
“你不喜欢吗?”
“喜欢的。”想到什么,温书棠用食指蹭了蹭鼻尖,“小时候爸爸告诉我,看见彩虹就代表着会拥有好运。”
她停顿片刻,不大好意思地继续说:“但彩虹不是常常都能遇到,所以每次我觉得很倒霉的时候,都会去买这个糖,就像彩虹真的出现了一样。”
“其实也就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吧。”
周嘉让嗯一下:“我也喜欢。”
……
预备铃响起的前十分钟,两个人走进班级。
谢欢意和班长一齐凑过来:“棠棠你来啦。”
“怎么样啊?”她们俩分别抱住她左右胳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感觉好点没?还有哪里难受吗?”
温书棠弯起眼睛:“没有啦,你们放心吧。”
早自习结束,几人到关舒妍办公室,把事情经过完整讲述了一遍。
关舒妍一向护短,最见不得自己的学生被人欺负,况且温书棠性子乖巧,是最让人省心也是她最喜欢的那挂,火气蹭一下就冒出来,巴掌重重拍在桌面上。
“真是反了天了,学校里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随后又心疼地摸摸温书棠头发,告诉她不用怕,她会和年级里反应,一定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九中对这方面很重视,闫振平知道后,也表示绝不包庇,立刻让人去调了监控录像,虽然那里光线很差,拍摄距离也远,但还是影影绰绰地捕捉到两个身影。
学校里技术有限,于是又求助警方,最后找到了欺负温书棠的两个人。
但并不是九中的,是附近一所职校的。
大概是见警察出动,知道自己确实捅了篓子,也怕把事情闹得更大,两人直接交代了原委,说是有人让他们这么做的。
一个是余莉,另一个就是祝思娴。
因为余莉同样不在九中,不属于他们管辖范围内,只能交给对面学校处理,至于祝思娴这边——
刚上完数学课,温书棠就被叫到办公室里。
把人送到办公室门口,周嘉让摸了下她的头,宽慰道:“不用怕,我就在外面。”
温书棠点头:“我不怕。”
祝思娴已经在里面了,闫振平给她看完那段监控,她却面不改色地质疑:“所以呢?这上面的人又不是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有什么关系?”闫振平声调拔得老高,向上推了把眼镜,吹胡子瞪眼的,“人家都说了,就是你指使他们这么干的!”
“老师。”
祝思娴将长发勾到耳后,不紧不慢地反驳:“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说得是真的啊?万一是栽赃我呢?”
闫振平将几张纸摔到桌上,桌面被撞出砰一声:“你自己看!”
黑白打印的聊天截图,上面明晃晃记录了他们阴谋的全部过程。
见状如此,祝思娴干脆破罐子破摔,狠狠剜了温书棠一眼:“是我又能怎么样啊,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又贱又能装,谁让她先来惹我的,是她自己活该。”
闫振平简直要被气炸:“胡闹!”
“你们现在都是高中生了,还有一年多就要高考了,还做这种幼稚的事,把学校的规章制度都当作耳旁风了是吧?!”
祝思娴却没半点悔过的意思,不以为然地说:“她本来就不配在我们学校啊,要不是教育局抽风非要并校,她还在六中那个垃圾堆里呆着呢,能有资格站在这?”
“而且——”她鼻腔哼出一声,目光不屑地扫过,“这不也没出什么事吗。”
砰——
门一下子被从外面踢开。
周嘉让绷紧下颌,脸色阴沉如墨,声音像是淬了冰一般,只是听着,都叫人脊背发寒。
“祝思娴。”
“你该庆幸她没事。”
他一把扯过祝思娴手腕,袖口跟随动作向上翻起,露出一截黑色纹身,力气大到恨不得把她的腕骨捏碎。
狭长眼眸逼出几分狠戾,他一字一句:“不然我绝对会弄死你。”
“周嘉让!”眼见事态发展不对,闫振平过去把人拉开,头疼不已,“你也想挨处分是吧?办公室是给你打架的地方?”
听到“处分”二字,温书棠脸色一变,在后面偷偷拽他衣角,小声提醒:“别打。”
周嘉让这才松了手。
闫振平灌了口菊花茶,勉强将火气压下,对祝思娴说:“这样吧,这件事影响也比较恶劣,把你家长请来学校一趟,我和他们聊聊。”
“他们早就离婚了,一个在伦敦,一个在日本,我也联系不上。”祝思娴轻飘飘地说,“主任如果您能找到他们的话,记得也通知我一声。”
“……”
闫振平和艺术班的班主任求证,发现事情确实如此,无奈只能放弃这个方案,不过证据都摆在面前,倒也没有再辩驳的余地,他干脆当场拍板:“除去全校通报外,停课半个月,并且记大过一次。”
“祝思娴,你和温书棠同学道个歉。”
“道歉?”
仿佛听见了什么荒唐的话,祝思娴冷笑:“做梦吧,歉我是不会道的,至于处罚,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完她就要往外走,但却被周嘉让再一次拦住。
闫振平以为他又要闹事,一口茶差点呛住,眯起眼睛制止:“周嘉让!”
“放心老师。”周嘉让单手抄兜,一副浑不吝的模样,“不动手,就有一句话要对她说。”
他视线紧盯着祝思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缓缓启唇:“别忘了那晚我对你说过的话。”
……
“怎么才停课半个月,这处罚也太轻了吧,为什么不能直接开除啊!”
校外的面馆里,谢欢意一边用力嚼面一边愤愤吐槽着。
“没办法。”许亦泽叹了口气,在一旁开导她,“学校也有自己的规定嘛。”
谢欢意翻了个白眼,又想到什么:“对了,另外一个女生叫什么来着——”
“哦对,余莉。”她抬眼看向温书棠,“棠棠,你认识她吗?怎么好端端的她也搅混水来欺负你啊?”
温书棠顿了下,然后才点点头:“认识。”
“我们之前在同一个初中,嗯……闹过一点小矛盾。”
矛盾的具体内容,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讲,毕竟这算不上光彩的事,她羞于说出口,也恨不得身边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其实一开始她也不是没想过余莉,只是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两年,这两年间都是风平浪静,并且他们现在又不在同一所学校,她应该不会大费周章地来找事。
她怎么也没想到,余莉会和祝思娴认识。
她也不敢去想,未来是不是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更不敢想,如果余莉把那些不光彩暴露出去,她会不会又像从前那样,陷入被人孤立唾弃的余地里呢?
“哎呀别想了。”
许亦泽的声音将她从胡思乱想中拉回:“这不是还有阿让呢吗,他肯定不会让棠妹受委屈的,咱们就不用操心了。”
“你不是想试试隔壁新开的奶茶店吗?”许亦泽把话题转移掉,语调扬起,“想喝哪个,今天我请客。”
谢欢意狐疑地看着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许亦泽你居然主动请客?”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嘶一声,在她眉心戳一下:“哪次去商店不是我给你结账,谢欢意你还有没有良心。”
谢欢意捂上耳朵,假装听不见:“我要喝茉莉奶绿,常温七分糖,再加一份芋圆啵啵。”
“棠妹你呢?”
温书棠心不在焉地接话:“就……和欢意一样吧。”
许亦泽推门离开,谢欢意把最后一点面吃完,抽出两张纸擦嘴:“棠棠,周嘉让干嘛去了?”
温书棠啊了声:“他说他有事要回家一趟。”
谢欢意哦哦两下,压低声线八卦道:“你们两个——和好了?”
“嗯嗯。”
“那周嘉让有没有给你表白?!”
温书棠被她这个问题呛到,捂着嘴巴咳了好几下,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问题:“欢意你说什么呢?”
“啊?没有吗?”
她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失望,下一秒却又激动起来:“不过没关系,我现在能确定了,周嘉让肯定喜欢你!”
“你是不知道,那天我们找不到你,周嘉让简直都要急疯了,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着急过。”
“真好啊。”她兀自感慨一声,脑补着无数个曾经看过的恋爱小说桥段,“那你们现在这就是双向暗恋了,我是不是可以提前磕cp了。”
温书棠面子薄,推推她胳膊:“欢意,你就别乱说了。”
回学校的路上,刚拐进碑亭巷,许亦泽接了个电话,听完对面的话后,他忍不住低声咒骂了句。
“我靠。”
谢欢意疑惑:“又怎么了?”
“刚才有个朋友告诉我,说阿让去职校那边把人打了。”
“打人?”谢欢意一时没明白,“他不说回家吗?他去打谁啊?”
“还能有谁,肯定是推棠妹那两个男生啊。”
温书棠被这两句话定在原地。
不等另外两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朝着职校那边跑过去了。
风声自耳边呼啸,温书棠很少去职校那边,路线不是很熟悉,拐错两次才勉强找到。
绕过最后一个路口,她在马路对面看见了周嘉让。
他身上还穿着校服,外套拉链半敞着,漆黑的额发被风吹得凌乱。
路灯在这一刻刚好亮起,昏黄光线将他身影拉得很长。
“棠棠?”
“周嘉让。”
两道声线交叠在一起。
周嘉让没再说话,走到她面前:“你怎么跑过来了?”
“吃过晚饭了吗?刚吃饭就跑,对身体——”
温书棠仰着头打断他:“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他没否认:“嗯。”
“受伤了吗?”
“嗯。”
“疼吗?”
周嘉让本想说“不疼”,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单字。
“疼。”
第36章 勇气 “我们棠棠这么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