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刀锋滑落,怆然坠地……
空气里死一般的寂静。
草帽是率先打破沉默的, 他犹疑不决的思虑半晌,狐疑道:“裴玄铭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那西北驻军的主帅……是不是就叫裴玄铭?”
他看了看姜容,又看了看自己身侧那眉目舒朗的年轻雇主。
那年轻人此时嘴角的笑意都快压不住了, 半是讶异半是温柔的望向谢烨, 眼睛里仿佛盛了一千只振翅而起的蝴蝶, 细碎微光呼之欲出。
脑海中点连成线, 电光火石间一切都串联了起来,从这年轻人出手的阔绰程度, 到他尽管说着要去九死一生刺杀狼主,但却毫无惧意的态度。
草帽一脸震惊的望着他:“你就是裴玄铭?!”
如果他是裴玄铭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敢情人家最开始就没打算搞刺杀, 先找到狼主老巢,再往边关发个讯号, 西北大军压境, 动手, 他们成功撤离或者里应外合,北狄灭国一步到位。
谢烨看起来已经完全僵硬在原地了, 他跟姜容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裴玄铭灼灼目光正钉在他身上。
这简直是谢烨人生里最难熬的一刻钟。
裴玄铭没顾得上理会草帽,他上前两步去拉谢烨的手, 不料被对方甩手抽开了。
谢烨抓起姜容的手臂, 不知道从哪儿迸发出的力道, 一把将姜容踉跄着拽起来,拖着就往花田正中央的那小院落走过去了。
“哎哎哎……老谢你去哪儿?”
“那是你家么?”谢烨指着院子问。
“是啊, 我是住那儿,你松手,怎么生离死别后跟老友重逢第一面就如此粗暴!”
“谁跟你生离死别。”谢烨冷冷道:“进去再跟你算账。”
“那他俩呢?”姜容痛苦的抻着手臂向他示意身后的两个人。
“他俩去死。”谢烨怒道。
裴玄铭和草帽被留在原地。
草帽同情的看了他一眼:“你娘子好像让你去死。”
裴玄铭依旧保持着他那副春风满面的神情,嘴角噙笑, 眉眼舒展,望着远去谢烨的背影也不吭声。
“行了,跟上去吧将军,你再这样下去就要自己把自己给乐死了。”
……
谢烨寻了个小厢房,一把将姜容推进去,怒不可遏道:“你为何要在他面前提此事!”
姜容愣住了:“啊?谁啊?”
“裴玄铭。”谢烨咬牙切齿。
姜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才那俩人当中有裴玄铭?”
谢烨抄起一旁的花瓶就砸他:“你别给我装傻,你都能认出李景辞长得像他,如今他本人站你面前,你能不认识他?”
“不是啊哥哥!”姜容惨叫,一偏头躲开他的一记花瓶。
“我跟裴玄铭,就只是十多年前武林大会上远远见过他一眼,当时觉得此人气质出众,往那儿一站跟个仙鹤似的,我俩甚至都没交手!”
“我看人只看风骨神行,不记长相的,再说方才见了你太激动了,哪顾得上别人啊!”姜容委屈至极:“我见着你这么激动,哪料你还打我。”
谢烨气不打一处来,只觉脑袋疼的突突直跳。
“我费尽心力,瞒了他这么久,关于李景辞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过,如今就被你这么给抖落出来了,姜容你……”
他脸色看起来很糟糕,姜容有点担心的去扶他,却被他一摆手甩开了:“别过来!”
姜容也恼了,像过去在明渊阁跟他闹着玩过招似的伸手一碰他肩膀,用了几分内力推打过去。
岂料谢烨登时就受不住了,一声闷咳跌撞跪地,虚弱的俯身去扶地面,又不慎扭到了前些天被裴玄铭折腾出淤青的腰身,直疼的他脸色苍白,呻吟着就倒在地上了。
姜容被他这么大的反应给吓到了。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碰谢烨的时候,此人体内并没有内力护体,筋骨也软绵绵的,竟是毫无武功的模样。
姜容颤抖道:“谢烨,你武功呢?”
“说话!你武功去哪儿了!”
谢烨伏在地上喘息着摇摇头,苦笑一声,没做回答。
以前谢烨光凭一根手指的力量,就能将他的力道推抵回来,姜容无数次想偷袭他都没得手过,那看起来永远游刃有余的明渊阁主反应速度和感知能力都是一流。
背后仿佛随时长了眼睛,在姜容出手的刹那,周遭射出的尖锐气浪就能给他按地上了。
曾经如此强悍的一个人经过数月的摧残,变成了如今这样,姜容不由得怔愣在了原地,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后小厢房的门被人用力推开,裴玄铭大步而入,一把从地上将他抱起来。
谢烨此时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他在裴玄铭怀中剧烈的挣扎下地,自己扶了墙壁,转身冷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裴玄铭没回答他的问题,擒住他的腰身扣到自己手中,抬头温和的冲姜容道:“姜少侠,劳烦你在外边等一下,我很快就出来。”
谢烨满身狼狈,不想被姜容看见,裴玄铭的手劲又宛如铁铸,让他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只能暂且将脸埋进裴玄铭前襟里,屈辱而崩溃的闭上眼睛。
姜容向来是个很识眼色的人,何况他方才不知道此人武功尽失,已经虚弱到了这种地步,还没轻没重将谢烨推到地上,裴玄铭不同他计较就不错了。
姜容见此场景如蒙大赦,连忙转身出去,顺带给他俩带上了门。
裴玄铭这才放开他,目光沉静而缓和,他低声问谢烨道:“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没有。”谢烨冷淡道。
“姜容方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
谢烨浑身上下犹如被刺了一般,忍着痛跳起来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承认我以前是喜欢你,就算你给李彧当狗,就算你为了大统挡在他身前跟我为敌,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现在落到这种下场也是我应得的,与你毫无关系!”
裴玄铭不明白他又是哪根神经被刺痛了,莫名其妙自己把自己气成这样:“不是,你——”
“我喜欢你,所以我重用与你相像的李景辞。”他一把推开裴玄铭随时要伸过来搀扶他的手臂,眼神颤抖,却硬是不肯服输半分。
“他废我武功,逼我震碎内核,关我进地牢,断我双腿……都是我识人不清,我活该,李彧和我从年少起就不对付,因为诸允严的死要将我千刀万剐也是情理之中,这些我都认了,愿赌服输没什么不对。”
“只是裴玄铭,你当年既然选择了效忠李彧,现在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我要你中途跑出来横插一杠做我的救命恩人?”
裴玄铭喉咙干涩,拳心攥紧半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李景辞……还对你做什么了?”他费尽力气,才问出这么一句来。
谢烨听见此话,仿佛自暴自弃般猛然扯开了自己的前襟,露出胸前一大片令人浮想联翩的红痕,眼睛里满是明晃晃的嘲讽,恨不得将裴玄铭的心彻底撕个粉碎才好。
“将军,我呢,从小就知道自己这幅皮囊长得好,以前有武功的时候,旁人忌惮我几分,不敢近身,可等你是个毫无反抗之力的阶下囚时,那处境就由不得我说了算的。”
裴玄铭呼吸蓦然一滞,只觉胸口仿佛有火焰喷涌,将他的理智撕心裂肺的灼烧起来。
“你做什么了,他也就做了什么,你们本就没什么区别。”谢烨嘲讽的轻声说。
“我怎会跟他一样!”裴玄铭已经顾不得去想别的了,他满心都是对眼前这人的心疼,偏偏谢烨毫不领情,偏要将他跟李景辞划到一处去。
“只不过我喜欢你,哪怕你当年背叛我,选择保护李彧。”
他的神思被谢烨蓦然打断,谢烨脸色苍白的看着他,眼底尽是苦涩的伤感:“是我贱,是我犯蠢,与你无关。”
裴玄铭怔在当场,他的眼眶终于被谢烨气的红出了血丝,张口结舌的站在原地,颤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谢烨……”
“现在知道小景是谁了,你满意了吗?”谢烨气喘吁吁的惨笑道。
“满意了就滚,我不想看到你。”
方才的这话耗尽了谢烨的全部力气,他拿起姜容闲置在桌上的匕首,往自己脖颈前一放,喘息着又重复了一遍:“滚。”
眼中神色冷厉如冰,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我现在是打不过你,但你再敢靠近我一步,我立刻死给你看。”
裴玄铭深吸几口气,眼眶酸涩,实在是想不管不顾上去强行搂着他说个清楚,但谢烨眼中神色实在是太决绝了,坚韧又破碎的可怕。
他不敢让谢烨真伤了自己,只得慢慢的逼着自己后退几步,跨出了房门槛。
门板被裴玄铭轻轻关上了,谢烨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筋疲力尽的枯坐在地,任由刀锋滑落,怆然坠地。
他麻木的将自己埋进膝盖里,身上还有裴玄铭抱他时沾染上寒铁冷刃的气息。
要是没有过去的一切从中作梗该多好,要是他和裴玄铭,从始至终就是两个相识于武林大会的普通少年,该多好。
谢烨疲惫的合上眼睛,将意识浸泡在无尽的酸楚中。
第42章 第 42 章 “你就是从十几岁就开始……
对于最开始成为明渊阁阁主的那两年, 谢烨的记忆变的很混乱。
一来是他那段时间实在杀人太多,新继任的阁主本就需要立威,更遑论明渊阁自建阁以来, 还没有过这么年轻的阁主。
好在谢烨武功够高, 诸允严纵然偏心, 但对他是从小严厉, 无论是烈日酷暑,还是三九寒冬, 练功从未懈怠过,年少时的严苛塑就了谢烨远超明渊阁这帮野路子的内功基础,才得以在明渊阁站稳脚跟。
二来则是, 裴玄铭那段时间跟他住在那个竹舍里。
谢烨白天与手下商议完刺杀李彧的计划事宜,晚上挥退众人, 也不要小厮搀扶, 自己慢慢的往竹舍里踱步。
走着走着他就弯下腰来, 额头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汗,难以克制的扶着屋舍门前的竹竿, 将指骨捏的咔嚓响。
那日当众杀老阁主到底留下了内伤,他此时被老阁主用飞剑打过的脊椎和肋骨都涩然发疼。
但是如今位置未稳, 他不能在手下面前展露出重伤难捱的一面。
谢烨咬紧牙关, 指尖用力之大, 竟生生将竹身抠出了爆裂的纹路。
有人从竹舍的院落里缓步走出来,似乎是知道竹舍周围有人监视, 便不紧不慢的朝他躬身作揖,下一刻头顶便传来谢烨熟悉至极的声音。
清冷沉稳,分毫未变。
“在下已恭候多时,还望阁主进屋一叙。”裴玄铭按礼数躬身而起, 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谢烨抬头见是他,一时间喜出望外,连跨两步扑到他面前,裴玄铭伸手将他腰身一揽,自然而然的托起他因为受伤而略显虚浮的步履身形。
他若有若无的朝竹舍两边的树丛上望了一眼,少倾,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原先几个明渊阁内部长老派来监视新阁主的密探消失了身形,四周归于寂静。
“你怎么来了!”谢烨被他一路扶着进入里间,裴玄铭熟练的抱他上床,随即转身合上门。
确保彻底无人监视了以后,才松了口气,去查看谢烨刚才不太对劲的部位和伤口。
“陛下驾崩,京都大乱,父亲回京镇守大局,我来替他一段时间,正好熟悉西北,日后反正也是要在这里待一辈子的。”裴玄铭掀开他单薄的外衫,将掌心落在谢烨淤青未褪的脊椎上,汩汩内力流涌着运入谢烨体内。
“你抖什么?”裴玄铭笑道:“别乱动。”
谢烨难以克制的哆嗦了一下,裴玄铭的掌心比他的腰身要烫一些,他几乎有种错觉,仿佛自己能感知到那人每一寸掌纹的走向,无数热意在肌肤交合间肆意流淌。
谢烨猛然回身按住他的手,喘息着道:“好了!可以了!”
裴玄铭不紧不慢将手收回去,挑眉看他这异样的举动,紧接着他的目光上移两寸,看到了谢烨通红的耳朵尖。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了一下,开口道:“谢烨,你在害羞吗?”
明渊阁主险些没从床上翻下去,又惊又怒的回头瞪他道:“什么——”
“上次在温家,你也是这样。”裴玄铭提醒道。
谢烨知道他指的是那日为了躲避温家家丁,被裴玄铭推到墙上作势的那一次,他深吸一口气,辩驳道:“那次是你先冒犯!”
裴玄铭摊了一下手示意道:“我今天可没冒犯,正正经经的给你治伤来着,你怎么也脸红?”
谢烨一掌打在他肩侧,裴玄铭旋即格挡,两人你来我往的在榻上过了几招。
互不相让,互为制擎。
裴玄铭仗着他不敢真对自己下狠手,长臂一展,用虎口抵住了他的前襟,不偏不倚大拇指摁在了心跳的地方。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谢烨一下一下的心跳。
谢烨握起的拳头虚虚的垂在他太阳穴处,威胁性的朝他脑袋上晃了晃,但也终究没砸下去。
裴玄铭的手指抵在他心脏处,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开口:“谢烨,你是不是对我……”
谢烨倏然收回拳头,一把捂住了裴玄铭的嘴,阻止他再说下去了。
裴玄铭半张脸埋在他的掌心里,只露出一双清晰明亮的眼睛,只一瞬间,那双眼睛就柔和的弯了起来。
谢烨心如擂鼓,却仍坚定的冷硬道:“闭嘴。”
他感到手掌被柔软的触碰了一下,等他意识到裴玄铭方才干了什么时,已经为时已晚。
裴玄铭伸手拽开了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掌心,顺势推抵,将他半个身子压倒在床榻上。
谢烨掌心里握着裴玄铭吻过的余温,他一时间难以说出任何话来,只能呆滞茫然的看着裴玄铭,半晌呼吸颤抖道:“裴玄铭……”
“没事。”裴玄铭在黑暗里安抚着他,温柔镇静的声音充盈着安定还有某种引诱的意味在。
“没事,我也喜欢你。”
……
明明当年是你先说你喜欢我的。
谢烨迷迷糊糊的想,为什么后来在西北十年都再没来找过我一次的也是你?
他意识有点不清醒,朦胧中被人从地上抱到了床上,耳畔一片细微的杂乱,人来人去的脚步声。
有人脱了他最外层的衣服,用被子裹住周身,然后将他抱起来,让他靠在怀里。
谢烨冷的瑟缩了一下,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的里衣几乎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只觉额头和躯干滚烫,手脚却冰凉的要命。
“劳烦你打个水,草帽大哥……老天,我们不进来,这人是打算把自己在屋里烧到自燃吗?”姜容慌慌张张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蹲在地上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药。
裴玄铭一手捞着他,一手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摸了片刻,他叹了口气,喃喃的道了一句“抱歉”,也不知道是跟谢烨说的,还是跟屋里姜容说的。
“我也不知道,他跟我生气,能把自己气的高烧不退。”
姜容急吼吼的在屋里乱窜,一边窜一边怒道:“你最开始为什么不直接上来就表明身份!”
裴玄铭:“?”
“下次打架之前自报一下家门好不好!你若是出剑前先大吼一声,在下西北驻军主帅裴玄铭!前来取药!我说什么都不会跟你动手的!”
“也说什么都不会把李景辞的事情跟你抖落出去半分的,我姜容此人,平生最重义气!而今在你面前出卖了谢烨,你简直害我啊!”姜容悲愤控诉。
裴玄铭:“……”
裴玄铭在床上抱着谢烨,呆滞的思索半晌,竟不知从何处反驳,只得认栽:“我的错,对不住。”
草帽任劳任怨的把水打来了,姜容示意他进来的时候关上门,自己在屋里烧起了火炉,一边煎药,一边将他刚打的凉水在火上烤温热。
他将布条用温水沾湿了递给裴玄铭,裴玄铭感激的冲他点了点头,接过来轻轻在谢烨脸庞上擦拭。
草帽看着他怀中那人惨白如纸的面容,在睡梦中都仿佛被病痛折磨着,俊秀眉心紧蹙,好不可怜的模样。
他终于忍不住对这个病秧子似的美人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唉,这吵个架能把自己吵成这副德行,也是够没出息的。”
姜容一边烧水一边回头骂他:“你有出息,你们两个最有出息,裴玄铭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年少时候就心里有你,他现在没了武功,本就虚弱,你吵架的时候让让他怎么了?”
裴玄铭:“……”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就没跟他吵架,光听他骂我了。
但是见姜容那副忙前忙后的模样,裴玄铭最终还是没辩解什么,他选择闭嘴。
草帽看看裴玄铭,又看看姜容,还是没忍住心里的好奇,开口道:“那李景辞……当真长得很像他么?”
姜容叹气道:“有点吧,但不多,李景辞跟这位一样,都有点京城中长大的贵公子范,气质相似也正常。”
裴玄铭静静的听着,然后默不作声的将唇吻抵在谢烨的耳畔。
谢烨在昏迷中挣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到。
“想象不来。”草帽嘟囔道:“李景辞是皇帝的儿子,跟他辈份都不一样,你这明渊阁主是不是眼睛有毛病?”
话音刚落,他得到了裴玄铭和姜容同时投射过来的两道瞪视。
草帽:“……”
“好好好……我闭嘴。”
草帽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忽然闻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他倏地跳起来:“还回忆过往呢!药都煎过了!”
姜容手忙脚乱的将药碗盛出来放到一边去,等药汁稍微凉了一点,姜容才起身端起药碗走到他身前,示意裴玄铭将谢烨扶起来一点。
昏迷中的谢烨明显不太配合,裴玄铭稍微一变换姿势,想将他从怀里扶起来一点,谢烨就下意识难受的瑟缩起来,哼唧着把自己往他怀里埋。
裴玄铭无奈的看着姜容,他的指尖穿过谢烨的长发,有一搭没一搭的替他整理着,半晌抬头征询了一下姜容的意见。
“要不……你放着,我来?”
姜容一脸恨铁不成钢,将药碗往旁边一放,伸手将谢烨苍白如纸的脸颊狠狠掐了两下,怒道:“姓谢的,你当真贱的慌。”
“喂!又怎么了。”裴玄铭将他的手打开,哭笑不得的去揉了揉谢烨脸上的那两道指痕。
“草帽,我们走。”姜容不由分说将草帽也带出去了。
门一关,屋里只剩谢烨与裴玄铭两个人。
屋中只有火炉燃烧的噼啪声,裴玄铭松开手臂上的力道,将他从怀里放出来,谢烨虚软无力的被他扶着靠回床上。
他嘴唇微张,眼睛疲惫的闭着,看不出来是醒着还是昏迷着,又或者是半梦半醒,单纯不想睁眼面对裴玄铭。
裴玄铭从床头拿了药碗和汤匙,小心翼翼的去喂他喝药。
大概是药汁太苦,他刚将汤匙送进谢烨口中,那人就抿起了失色的嘴唇,任由药汁从嘴边淌落,竟是半分都没喂到嘴里。
裴玄铭气馁的端着碗,只好又换回了原来的姿势。
他用半边臂膀禁锢住谢烨的身体,另一只手举着汤匙,再度送进他无力张开的嘴唇里。
谢烨眉心皱了一下,抗拒着还要拧过头将药吐出去,裴玄铭这回眼疾手快,一手握住他的下颌,俯身便吻。
两人唇舌交缠,津液推抵间谢烨被他抬着下颌,一边深吻,一边被迫将药汁全数咽下去了。
裴玄铭找到了方法,又如法炮制,来回几次。
谢烨终于被他折腾的苦不堪言,气息虚弱的瘫在他怀里呜咽。
裴玄铭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擦去了他嘴角的药渍,低头注视着那双水润失神的眼睛。
“最后一口,喝完就好了。”裴玄铭柔声哄道。
谢烨盯着他的嘴唇,半晌摇了摇头,表示不要。
裴玄铭叹息一声,依旧很温柔的看着他,说道:“那只好如此了。”
他端起碗,自己将剩下的药一口闷进了嘴里,然后将谢烨摁在床头亲吻下去。
谢烨微微瞪大眼睛,难耐的挣动起来,他用手去捶裴玄铭的肩膀,却无济于事,反而被裴玄铭扣住双手,以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反压在床榻上。
十指相交,掌心贴合。
谢烨的挣扎逐渐减弱,苦涩的药汁从他和裴玄铭吻合的嘴角流淌下来,他仿佛一个被肆意蹂躏的布娃娃,无助又委屈的一边承受裴玄铭的强吻,一边掉眼泪。
裴玄铭放开了他,好笑的去吻他眼角的泪珠。
“喝个药还要哭一场。”
谢烨烧的神志不清,也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反正自重逢以来,他次次被此人强迫,情到浓处总忍不住落泪,裴玄铭已经见怪不怪了。
谢烨哽咽一声,被裴玄铭用被子裹好,又搂进了臂弯里。
“谢烨,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是你方才跟我说那么重的话,还让我滚,怎么反倒现在又要亲又要哄的人是你?”裴玄铭指腹擦过他通红的眼尾,小声朝他讨要说法。
谢烨纵使烧的难受,也禁不住他这么污蔑,迷糊着开口反驳:“我没有……”
我没让你哄我,也没让你亲。
裴玄铭不听,趁着他病体虚弱,没平时那般牙尖嘴利的气人,干脆利落的持续输出。
“你就是从十几岁就开始喜欢我的。”裴玄铭笃定的道。
“当了明渊阁主以后在亭台偷窥我,找贴身侍卫也是按着我的模样找的……”
谢烨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从被子中挣扎出来,顶着被烧红的一双眼睛,又仓促又虚软的去捂裴玄铭的嘴:“住口,我没有……”
裴玄铭翻身将他往身下一压,却没有阻拦他捂自己嘴唇的动作,而是学着年少时的模样,蜻蜓点水般的在谢烨的掌心里啄了一下。
谢烨怔怔的放下手,气息不均的颤抖起来,似乎全然没有料到他此举。
“没事,我也喜欢你。”裴玄铭轻声道。
两句如出一辙的话隔着重重过往和阻碍,一路从十年前虚无缥缈的回忆里杀到今天。
谢烨浑身大震,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惶恐和伤感,他躺在床上,瞪着裴玄铭不说话,过了很久,才无声喘息着摇了摇头,其中意味不明。
裴玄铭分出一根手指,向当年一样,将指尖抵在他急促跳动的心脏处。
“谢烨,我也喜欢你。”他又重复了一遍,裴玄铭的目光很专注,却再也不复年少初见时的清冷沉稳了,那眼神犹如有实质一般,炽热的要扎进他心里。
“所以你能别老这么忌惮着我吗?”他用指骨顶了顶谢烨的心口。
“总是害怕我知道你的过往,可李景辞又如何,有人折辱过你又如何,等你武功好了,我们杀回去就是了,又不妨碍我喜欢你。”
谢烨呼吸急促,脸色涨的绯红,眼眶里的酸涩如潮水涌上。
他几乎哽咽的发不出声音。
“再说李景辞的所作所为,我心疼都来不及,怎么会有其他看低你的想法。”裴玄铭低声道:“你是不是对我太不信任了点。”
“你知道法场劫囚是多大的罪行,北狄狼主多年视我为眼中钉,这些年光暗杀的杀手都往西北大营派了不知道多少个,我一旦进入北狄被俘,下场不必多说,我若是不在乎你,又为何肯走到这一步?”
“谢烨我到底得怎么做,你才能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
谢烨眼睛烧的生疼,却怎么都难以将目光从裴玄铭眼中移开,他也不知道能跟裴玄铭说什么,以谢烨的性格,在床上被逼狠了求饶两句倒是有可能。
跟裴玄铭为几个时辰前那些伤人的话道歉,是绝对不可能的。
要是让他跟裴玄铭说“对不住啊,这些天没能信任你”这种话,那更是见了鬼了。
于是他搬出最常用的办法,眼睛一闭,把自己缩在被褥里开始装死。
裴玄铭这回却铁了心不给他机会逃避,手伸进谢烨的被子里,稍加用力,谢烨便猛的睁开眼睛,又气又怒的沙哑道:“拿出去!”
“那你听我把话说完。”
谢烨无计可施,只好强撑着自己睁眼,一边在被子里跟裴玄铭乱动的大手角力,一边抬着泪眼继续和他对视着。
裴玄铭就着这个小半个身体钻进他被窝里的姿势,侧身在他旁边躺下,火炉仍然噼里啪啦的作响,将年轻将军冷硬俊美的面容衬得格外棱角分明。
“李彧和李景辞活不到明年春天。”裴玄铭侧过头对他道:“你相信我吗?”
谢烨混沌的脑袋闪过一丝极其不妙的感觉,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言论,居然能从裴玄铭这种世世代代吃皇粮的人嘴里说出来,他不由得怔住了,紧接着后知后觉的屈膝顶了一下裴玄铭的腰腹。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
“花田中的花草没有治愈经脉的功效,所以裴玄铭他娘子就没救了么?”草帽一边帮姜容收拾柴火房里的杂物,一边随意问道。
姜容将一大把干柴塞给他,自己伸手到更里处掏着什么东西。
“花田里是没有啦,那玩意儿是个障眼法,我刚被他们抓到北狄的时候,狼主为了掩盖我的用途,以及修复武功的真实手段而种下的。”
“你是被抓到北狄的?”草帽讶异,随即拍拍他的肩膀:“真够可以的啊,老弟。”
“谁是你老弟,你冷嘲热讽谁呢!”姜容怒道:“你不也是中原人?”
“那不一样,我是自己跑过来的。”
“背井离乡,投奔外族,叛徒!”姜容啐道。
“不是投奔外族,是我有抱负,国仇家恨,若能以我一人之死,灭掉整个狼族王室,换的边关清静,有何不可?”
姜容神情很复杂的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傻子。
草帽不满道:“你这什么眼神?”
“首先,你一个人不可能灭掉整个北狄王室,其次,边关也不可能清静的,没了北狄,也会有西北的各个小国,大漠的肉就那么一点,谁不想多占一口?单纯。”
草帽一挥手:“我搞不懂你们那些文绉绉的算计权谋,我只知道,灭北狄就能给十年前被俘的中原人报仇雪恨。”
“说实话你以为我现在看那个姓裴的很顺眼么?他分明手握几十万大军,这么多年却始终不一口气把边关这些乌七八糟的杂碎全灭了,仿佛害怕他们反扑报复似的,大周国力强盛,人才众多,我倒不信他裴玄铭怕这几个蝇营狗苟的东西?”
姜容很绝望的看着草帽,良久他叹了口气:“算了,不与傻瓜论短长。”
“你说谁是傻瓜?!”
“你。”
姜容不理会他,继续往下翻找,终于让他找到了最下层几个被密封起来的罐子。
他伸手扒去坛上的泥土,将整个罐子抱了出来,动作极其的小心,生怕惊扰了里边的东西一样。
草帽一时忘了刚才的口角之争,也在旁边蹲下来,好奇的注视着那东西。
“这里边的药材,当真能给他恢复武功?我可看那人全身上下经脉都快碎成一截一截的了,内力从里到外空荡荡的,毫无迹象。”
姜容盯着那坛子的边缘,半晌伸手掀开盖子,一股极其诡异的清香从中飘了出来。
“不能,只能安稳住他的经脉,不让他内力虚脱至死,至于想恢复到当年明渊阁时的那种水准,无疑痴人说梦。”
“但你能救他的命。”草帽难得说话好听了一回。
“我看依那裴玄铭的意思,只要能让他娘子活着就好了,你手中这药材完全能做到啊。”
姜容沉重的摇了摇头。
“可按照谢烨的意思,若是没了武功,还不如让他去死,我了解他。”
草帽察觉出原先打听消息时有偏差的地方,于是又问:“那北狄狼主为何月月要从你这里取药,既然没用。”
姜容翻了个白眼,实在是觉得这人跟举一反三几个字半点缘分都没有。
“北狄狼主本身有内功底子啊,再加上药物作用,自然进步神速,谢烨又没有,他现在跟个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草帽于是安静下来:“原来如此。”
姜容蹲在地上思忖半晌,心一横牙一咬:“罢了,先把他的命留住再说。”
谢烨到底也没从他嘴里问出个所以然来,他被裴玄铭压着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有些低烧虚弱。
姜容端着药碗进屋,将碗搁在他床头吹胡子瞪眼:“自己喝,我可不是裴玄铭,不会喂你。”
谢烨笑了笑,从床头端过药碗,却没动它。
他抬头平静的看着姜容,少倾出声道:“姜容,你实话告诉我,北狄王室的人当真不会每月来查一眼余量吗?”
姜容一愣,完全没想到他缠绵病榻,却还敏锐至此。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谢烨就已经从他眼中看出了答案。
于是谢烨叹了口气,将碗放下了。
“我喝了它,月末你如何同那狼主交代?”
姜容没出声,只平和的盯着他手中药碗,然后抬头苦笑:“煎都煎了,总之也倒不回坛子里去了,喝吧。”
谢烨放在被褥上的拳握的紧了紧,声音低哑干涩:“姜容。”
“哎呀,大不了我月末之前跟你们跑了不就是了!裴玄铭本人都来了,那西北驻军赶来增援不也是他动动手指的事?我跑回西北驻军的地盘,北狄狼主还能把我刨出来吃了不成?!”
“喝!”
谢烨无奈,只得在他的注视下将药碗里的汁水一饮而尽。
不远处裴玄铭在院子里等着,草帽悠悠闲闲的围在他边上,对他打趣道:“发现了没,你不在他就正常喝药治病,你一在他就各作妖,男子汉大丈夫,以后干脆利落一点,别一天天的喂个药还要腻歪……”
裴玄铭:“……”
裴玄铭心情不错,勉强忽略了他的声音,兀自在小院里转悠了一会儿。
忽然他身形一顿,目光如电一寸寸朝着花田东边的某个方向看去。
草帽不明所以:“你怎么了?”
下一刻他就知道裴玄铭为何突然表现出异样了。
只见花田的那头几匹高头大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马上坐着的都是北狄打扮的人,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
草帽头皮一炸:“不好,北狄王室前来取药了!”
“他们怎么提早了这么多天,按理说不应该是这个时间点啊!”草帽崩溃道。
裴玄铭将他手一按,拎着他就往厢房里走,屋内姜容显然也听见动静了,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的惨白无比。
谢烨喝干了最后一滴药物,翻身下床,抓住姜容急促道:“喊裴玄铭他俩过来,我们从后门走。”
姜容将他的手自己手臂上推开了,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行的,他们已经提前将这里围住了……我们出不去的。”
第43章 第 43 章 衣衫翩迁,立在风云激荡……
姜容一股脑的将他们塞进地窖, 千叮咛万嘱咐的对三人道:“他们不走,不要出来!”
谢烨眼里发急,一把揪住他的手臂:“那你呢, 那你怎么办!”
“我去迎接狼主。”姜容云淡风轻, 将他抓住自己的手拍开:“放心, 我对他们还有用, 死不了。”
院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姜容伸手将谢烨往后一推, 裴玄铭连忙接住,将谢烨拽回去,然后姜容就将地窖的盖子合上了。
地窖里一片黑暗, 无人发出一丝声音。
少倾,头顶传来姜容跪地叩拜时, 衣袍发出的窸窸窣窣声:“恭迎狼主。”
那狼主懒散道:“起来吧, 去把坛子拿来。”
姜容依言去了, 不多时传来坛底落到地上的重响,姜容退开少许, 任由两侧的北狄人将屋中坛盖打开了。
诡异的飘香在屋里蔓延开来,甚至渗透进了地窖里, 隐隐缠绕在谢烨鼻端。
谢烨尽力克制着自己心头铺天盖地的愧疚和杀意, 他被裴玄铭半揽在身边, 无意识的抓紧了裴玄铭的手。
下一刻,头顶一记鞭子的脆响!
“这坛中药汁分明是少了!姜容, 这是我们狼主的东西,你胆敢私自碰他!”
铁鞭划破皮肉,一鞭下去,姜容登时跪地呻吟, 从脸颊到胸口皮开肉绽,好不惨烈。
地窖里谢烨狠狠打了个哆嗦,痛苦的闭上眼睛,裴玄铭见他情况不妙,将他用力拽到自己身侧,低声沉稳道:“别动,见机行事。”
草帽一骨碌起身,咬牙道:“何不与他拼个鱼死——”
他被裴玄铭一记肘击砸的跪坐在地。
“狼主出行,听动静随行护卫来的就不止千人,我们三个眼下出去,无疑送死。”
“那就眼睁睁看着那小子被打死?”
头顶又是几声激烈的鞭响,姜容很快就没声音了。
“说,少了的药汁去了哪里,是你自己用了,还是……这些天有旁人光顾此地?”
姜容发出几声虚弱的呛咳声,听起来是被血水哽住了喉咙,言语之间十分艰难。
“回狼主的话,都不是……自上个月的陈酿到我手里以来,就从未被打开过。”
狼主身侧那人高马大的随从尖声大叫起来:“你是说它自己没了?狼主,我早说这帮中原人都是撒谎不眨眼的,多给他几鞭子就好了,来人啊,给我打!”
谢烨的五指中地上死死攥紧了,他知道此时断然不能冲出去,否则姜容眼下所承受的一切就全白搭了,可若真让他眼睁睁看着姜容去死,那当真比登天还难。
“停,别真打死了,此人乃全北狄唯一有此本事的人,从前因此而待他礼遇,如今我看也不需要了,带回去关起来,若再耍花招,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一阵铁器拖拽之声。
姜容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呻吟,不过很快就远去了。
裴玄铭握着谢烨的手腕,无声的安抚着他满腹的焦躁。
等到院外彻底没有了脚步声。
三人静默在黑暗里,生怕北狄人去而复返,便又等了片刻才出去。
屋里地上全是姜容身上被打出来的血水,在地上触目惊心的横亘着,谢烨看着那一地的狼藉,只觉心里犹如被火煎烤一般,悲愤般刺着疼。
“眼下可怎么办?”草帽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末了将求助的目光转向裴玄铭。
裴玄铭没理会他,径直转向谢烨,问他道:“你现在还拉的开弓么?”
谢烨挽起袖子,凝重道:“寻常打猎的弓箭倒还行,若是战场上所用,百十来斤的那种……”
“你想多了,用不着那种。”裴玄铭从一旁桌案上快速研磨提笔,在纸上匆匆写了几行字,他将信纸交给谢烨:“去北大营,找江昭。”
谢烨一怔,蓦然反应过来北狄和裘玑其实都离北疆不远,确实是骠骑将军江昭所管辖的地带。
“你身份敏感,不必进去找他,拿箭往他营帐门口一射就跑,听到了?”
“走吧,从后门走,我送你上马。”裴玄铭一边走一边担忧的问他:“身体受得住么?”
“放心。”谢烨简短道:“你按你计划行事就好。”
裴玄铭本想着推迟几日再着手实施他来北狄前就制定好的计划,眼下对他来说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不料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昨夜软语温存仿佛梦幻一场,天一亮就不得不面对现实。
好在战争打起来之前,他同谢烨把话说开了,裴玄铭的心稍微放下去一点,顺手将自己囊中帅印塞进了谢烨手里。
谢烨一怔:“你……”
“拿着。”裴玄铭不由分说:“关键时刻能保你性命。”
“给江昭报完信以后,你就跟在他军中,然后等我汇合。”裴玄铭急促道,眼睛里是全无掩饰的担心和不舍:“北狄只是第一步,记得我昨夜同你说的话。”
谢烨不可思议的心想这人当真要反了?
“裴玄铭,你冷静点,这是要掉脑袋的……”
裴玄铭低声笑了笑:“你当我现在把你留在身边,就不用掉脑袋了么?”
他最后在谢烨唇吻上印了一下,举鞭按在马背上:“去吧。”
……
一日奔袭。
裴玄铭抓着草帽在北狄王帐外将地形都摸排了一遍,北狄游牧出身,又倚着大周边疆过活,此地虽说是叫王帐,但并没有什么巍峨恢弘的气派,外观看起来同西北大营也没差多少。
草帽狐疑的猫在草丛里。
“这不是那北狄狼主的王帐么,一国之君,大本营修的如此磕碜?”
裴玄铭屏息敛声的注视着王帐入口的各方亭岗哨位,尽量耐心的同他解释道:“你说的对,但是他们狼主本人就是北狄最大的帅将,常年征战在外,这王帐虽小,里边装的却都是北狄最精锐的士兵和核心人物。”
草帽兴奋起来:“那我们今晚把这王帐端了,岂不是相当于把他们灭国了?”
裴玄铭看他一眼,似乎懒得言语。
“冲!”草帽亢奋道。
“你给我坐下。”裴玄铭忍无可忍:“还不到时机。”
“隐忍不发,懦夫行径!”草帽怒斥。
裴玄铭仍然不作声,忽见不远处一列担着酒坛的队伍从杂草纵生的小道旁往这边来,他见状一把拉过草帽俯下身子藏匿。
那些人皆是粗布衣衫,北狄平民的服饰,被两个同样粗布衣衫的带队人在前面领着,看样子应该是给王帐送酒的普通百姓,裴玄铭原本是等着看他们进入王帐前的搜身流程,以此判断王帐戒备的森严程度的。
哪料那队伍忽然就在不远处停下来了。
其中几人“啊啊”的朝领队的比划了两句什么,领队的挥挥手,就让他俩卸下酒坛,朝裴玄铭他们这边走过来了。
裴玄铭一怔,后知后觉发想起来自己身后的杂草格外茂盛,应该是前来解手的。
他捉住草帽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时机到了。
他们藏身的草丛原本就有半人高,在那二人踏入草丛的一刹那,裴玄铭和草帽闪电般出手,一人分别给了他俩后颈一下,那两人连声都没吭,就栽倒在地。
两人飞速的扒下衣服,在草丛里换好。
裴玄铭方才隐约听着他们同领队的比划时的声音有点不对,于是掰开两人的嘴看了一眼。
果然,送酒的百姓皆被割去了舌头,以防他们出入北狄王帐,泄露密辛。
裴玄铭说不上此事对于他们来说是有利还是有弊,那边的领队已经咿咿呀呀的催促起来了,草帽将他一拽,两人抛下昏迷的人低着头快步归队。
好事是这群蛮族把下人如此不当人,他们就算混进去,也不会有人发现送酒的面孔变了。
坏事是他俩都没有装哑巴的经验,万一装到一半露馅了怎么办。
领队的果然没功夫多看他们一眼,队伍继续向前,担着酒慢慢走,一直行到王帐跟前。
看守的士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他们进去了。
这不由得让裴玄铭分外诧异,西北驻军其中一条军规就是,军中不得饮酒,除操练巡逻外不得随意进出,他寻思这些年他真是被李彧看的太紧,没办法轻易动兵收拾这帮北蛮。
居然让他们如此放松,毫无警惕的在营中喝酒作乐。
裴玄铭心里十分的不平衡,正想着,身后传来草帽用气声喊他的声音:“你低一点……裴玄铭……”
裴玄铭:“?”
他心道这人是不要命了吗,胆敢在这种地方喊他大名。
“你太高了,引人注目……”
裴玄铭深吸一口气,回头咬牙切齿的冲他做了一个闭上嘴的手势,然后忍气吞声的将膝盖弯了一点走路。
草帽说的没错,在这群送酒百姓中,他确实高的有点鹤立鸡群。
酒水被大部队七扭八拐的送到了一处僻静的背风角落里,裴玄铭和草帽始终低着头,两人共抬一担酒水,裴玄铭走到一半,却忽的绕了个弯,带着草帽闪身躲进了无人的拐角处。
此时四下无人,且他们身处王帐的大后方,周围没什么操练的士兵,裴玄铭动作太快了,步履又轻,一时竟无人发现他们掉队了。
草帽随他蹲在拐角处,惊恐道:“你干什么!还好我反应快。”
裴玄铭伸指示意他安静,让他往原先送酒的那大部队去的地方看。
几个北狄士兵早已等在那里了,手持长刀,一脸不耐,众人将酒水坛子放下的刹那,为首的北狄士兵便开口道:“劳烦诸位了。”
“狼主有令,为防止军营密报泄露,任何无关者,不得活着离开王帐,有劳诸位先行一步了。”
说着他们举刀嗖嗖几下,可怜的送酒人们便连声音都没发出一声,就接二连三的倒在了血泊里,他们本来就被割了舌头,张口也是难言,本以为被割去舌头就能保住性命,没想到还是做了刀下冤魂。
草帽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的去看裴玄铭的神色,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和自己一样的怜悯惊惧之意。
然而裴玄铭的侧脸冷硬似铁,他只静静的注视着那角落里的血光,半晌移开视线,淡淡道:“走,去找他们的粮草。”
他见草帽仍然沉浸在方才北狄人的残忍行径中,便低声提醒道:“你我若是被发现了,下场比他们惨的多。”
草帽一个激灵,将惊惧全数压回去,随他挑起盛酒的扁担,往拐角的更深处躲藏了一些。
“为何先找粮草,不是先救人么?”
“烧了粮草,军中大乱,才有机会救人。”裴玄铭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子递给他:“先打磨着,找到粮仓直接点燃就扔。”
草帽一肩担起酒坛,一手将两块石头塞进兜里,拼命磨砺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不过很快被脚步声掩盖住了。
粮草是被王帐中最高的围墙给保护起来的。
裴玄铭在空气中闻到了粮食的气息,他自己在军中多年,对于大多数营地的分布安排都了如指掌,他将酒坛放在了墙根下,不远处是来回巡视的守卫。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来了,也不知道谢烨那边情况如何,有没有安全到达江昭的北疆大营。
裴玄铭将关于那人的一切心绪都从脑袋里清空出去了。
他转头问草帽:“准备好了吗?”
“一旦惊动了他们,生死就不由你我了。”
草帽郑重点头,眼底光芒闪烁,纵使此人平时行事吊儿郎当的厉害,此时眼中却展现出几分视死如归的撼然色彩。
裴玄铭从衣服里抽出连绳的钩爪,倏然一抛,将那尖锐的顶端钉在了墙边上,他对草帽吩咐道:“爬上去。”
“那你呢?”
“我会轻功。”裴玄铭冷冷道。
草帽:“……”
裴玄铭平时气势太正,人又沉稳,总是让人难以将他跟江湖武林人士联系到一起,他总是危急关头才能意识到,眼前这年轻人是个武林高手的事实。
草帽不再犹豫,抬腿一蹬墙壁,攀爬而上。
在他翻过墙头的一瞬间,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草帽猛然回头,两个盛满的酒坛已经被人从墙这头扔进了粮仓里,满泼酒水炸开一地,香气扑鼻。
裴玄铭拍了两下手,一个起落从墙底纵身而上,顺手抓起草帽和钩爪一齐扔了进去。
“谁在那儿!”
“什么人胆敢擅闯粮仓!”
“快来人啊!粮仓出事了!”
门外脚步声越发急促,草帽这厢拼命摩擦火石,却怎么都打不起火,急的他满头大汗之时,肩膀被裴玄铭摁了一下:“你来点火,我来堵门。”
他撂下这句话后径直狂奔向粮仓大门,赶到之时门锁恰好从外边被人掀开,数个北狄士兵齐齐撞进来,进门的瞬间眼前一花,被迎面而来的强悍内力轰然撞翻出去——
裴玄铭劈手捏住一小兵的手腕,带着他手中的刀直刺他自己喉咙,血水喷涌之际裴玄铭一脚踢开尸体,将刀夺过来,行云流水剑法使出,瞬息之间要了数个大头兵的命。
“快来人驰援!有人攻击粮草!”
“快调百夫长来,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马!”
还多少人马……裴玄铭心道,不才,就两个。
门口战马嘶鸣,长刀光泽闪烁,寒光凛凛,一刀横出将堵在前面的碍事小兵全数推翻,逼的裴玄铭也不得不朝后退了几步。
来人坐在战马上,穿的甚少,几缕鲜艳的布条系在健壮结实的古铜色皮肤上,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直刺裴玄铭。
“谟戈将军!”有小兵连滚带爬的欣喜道,如同看到了救星。
谟戈的身后密密麻麻来了一堆增援,目测大约数百人,估计后面的还在路上,储存粮草之所是王帐中最重要的地方,居然被人给攻进来了,这是何等大事。
裴玄铭握紧了手中短刀,与那谟戈对视着,就在对方圆目怒瞪策马杀过来的前一刻——
那边草帽用尽毕生之力将火石终于擦出了一束火花,他来不及欣喜便直接一抛,将火苗带着火石一起投掷到了粮草的最顶端。
火势轰然而起,噼里啪啦的将整个粮仓整个点着了,滚滚浓烟不多时就蔓延到了整个王帐上空,谟戈坐下马匹眼睛受了烟雾的迷蒙,惊慌失措的嘶鸣着抬起前腿,逼的谟戈不得不狠勒缰绳,后退几步。
“快来人救火!”
“抓住里边的乱贼,别让他们跑了!”
火势越发的大了,裴玄铭原本就在进来前泼了两坛烈酒进去,酒水裹挟着火焰,将火势和浓烟一路送上了天际,粮仓里烟雾迷蒙,呛的惊人。
裴玄铭趁机抽身便走,抓着草帽直接掀翻出去,两人落在粮仓外围,在一片混乱中狂奔向不远处的地牢。
为何他们会知道地牢的方向呢,因为这帮北狄人的地牢是真的字面意思上的地牢,在平地上挖坑将人囚禁进去,在再地面上修了几个铁栏杆限制犯人出来。
草帽一记钩爪将地牢的铁栏杆死死勾住,混乱中顺手从旁牵了一匹马将钩爪的另一头栓上去,在马背上狠命一拍。
受惊的马狂奔出去,顺势爆破似的拆除了地上的牢房栏杆。
自以为再也没有重见天日机会的囚犯们一涌而出,嚎叫着满地逃窜。
姜容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是最后一个气息奄奄的爬出来的,他满身鞭伤,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看的草帽当即就气炸了,怒道:“姓姜的,你这留在牢里不出来是等着投胎么!”
姜容显然没想到这么大的乱子是裴玄铭和草帽为了救他而搞出来的,不由得呆立原地:“将军,你们……”
“别你们我们的了,草帽你带着他往北边跑,那块岗亭最少,我来拖住——”
身后悍然刀锋刺穿而来,裴玄铭闪电般回身,倏然仰身避开一道刀光,锋刃的弧度在地上溅起细碎的沙尘,擦着裴玄铭的眼睫而过。
谟戈横刀立在马上,对准裴玄铭的面门又是一刀!
“快走!我拦住他!”裴玄铭大喊一声,一掌将草帽和姜容推的几步远。
草帽心知此刻留下来也毫无意义,还给裴玄铭拖后腿,于是他咬紧牙关抓着姜容朝北狂奔。
裴玄铭断了后顾之忧,心里蓦然松了一口气,旋即一个拧身持刀抬头和谟戈的刀刃悍然相抵,两个巨大的力道撞在一起,刀身爆发出嗡嗡的轰鸣。
裴玄铭手中短刀到底抵不过对方二十余斤重的大刀之威,在掌心里震颤了片刻,眼看着就要断裂开来。
谟戈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狞笑,刀杆呼啸生风余势犹在,咣当一声巨响将裴玄铭的短刀打飞出去。
下一刻,却见那年轻的中原人足尖一点,飞身跃上半空,轻轻点在他的刀尖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该死!”谟戈大怒,正要扬手举刀将这人从面前摔下去,此人赤手空拳,想来也没多厉害。
不料裴玄铭狠厉掌风迎面而至,登时将他整个面门打的血肉模糊,黏糊糊的血水从鼻子和眼睛里一齐涌出来,裴玄铭就势顺滑几步跨在他马上,将他一掌推翻出去,随即拍马上前,巨大的铁蹄压过谟戈倒地的身躯。
只听这北狄将领发出惊天动地一声惨叫!
五脏六腑尽数被踏断碾碎于他自己战马的铁骑之下,死的极为惨烈。
四周寂静了一瞬。
下一刻,四面八方的冲杀咆哮震天而起,弓弩搭起,一时间全数对准了裴玄铭。
从不远处营帐里赶出来的狼主远远看着自己手下爱将被人活生生给在马下踩死了,当即要上马活捉了此人,营帐地里火光冲天,映在那陌生年轻人的面容上。
他相貌俊朗至极,眼神又冷又坚韧,反射着刀锋的泠泠寒光,说不出的杀伐决断。
狼主越看越眼熟,脑海里一声惊天巨响,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此人了。
五年前,北狄跟西北驻军交战的战场上,那一人一骑,率领万军的年轻将领,银甲白袍,手握长剑,厮杀间如入无人之境。
西北驻军最高统帅,裴玄铭。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若是在这儿,是不是意味着西北数万大军也到了北狄?
狼主又惊又怒,但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大喝一声:“把他拿下!”
却听北门一声爆破巨响,更大的喊杀声刺穿而来,朝北看去无数火把火光震天,竟不知来了多少兵马增援裴玄铭。
“报!狼主,北门失守了——”
狼主顿觉五雷轰顶,但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当即一指营地中央:“先拿下裴玄铭,用他们主帅的性命,逼他们撤退!”
“我看谁敢!”
一声暴喝自寂静中凭空炸响。
狼主的后脖颈骤然被抵上一把滚烫的火弩,他周身一惊,看不见身后偷袭之人的模样。
裴玄铭听见熟悉的声音,浑身上下犹如被过了一遍热油,惊得回头望去。
只见谢烨站在狼主身后,神情冷厉如冰,单手举弩,直抵他要害处,衣衫翩迁,立在风云激荡的最中央。
第44章 第 44 章 “我说了这伤不算多重,……
裴玄铭看见谢烨的第一个反应绝对不是欣喜。
他方才一个人打一群北狄人都毫无畏惧, 此刻却活生生被谢烨吓出来一身冷汗。
一个没有武功的人,他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敢立在战火的最中央, 无数刀枪箭矢的注视下, 将火弩对准北狄狼主的?
北狄狼主生的高大壮实, 起码从外观上看去, 一个手臂就足以将谢烨整个人捏到粉碎了。
狼主随着他弩尖抵住的力道,缓缓转身, 却被谢烨更紧的往前怼了几寸,冷声道:“别动。”
“不然你可以试一下,到底是你先死, 还是裴玄铭先死。”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弓弩手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裴玄铭呼吸紧促,死死盯着狼主的动作, 握紧了手中大刀, 且看他何时发难。
狼主被人摁住了命脉, 却毫不畏惧,他眼神阴鹜的抬起头, 下一个瞬间反手便伸到身后去抓偷袭者。
谢烨比他反应更快,在他动手的一刹那按下开关, 箭矢倏然射出, 在众人都毫无预兆的前提下, 往狼主喉咙里射出了一个血洞。
四下皆惊。
狼主身形歪歪斜斜的沿着血泊倒下了,咕咚一声, 被谢烨踹翻在地上,连滚两圈,一直摔在众北狄将士的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裴玄铭纵马向前, 在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之际策马跃到谢烨面前,一刀挡下飞来的冷箭,伸手将人一把从台阶上直接薅了过来,拽上了马。
谢烨被他用肘压着,被迫伏在马上,只觉耳畔只剩下了风声呼呼,和身后裴玄铭衣料摩擦的沙沙声。
数个骑兵从三路一齐攻过来,起码七八杆大刀朝裴玄铭横插而过,裴玄铭抬刀一架,手臂青筋暴起,凭一柄刀杆同时和数个人角力,刀锋相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从中途砍断了。
谢烨伏在裴玄铭身前,剧烈颠簸中从怀里掏出防身的匕首,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里投掷出去,他武功虽然没了,数年生死搏杀中练就的准头和力道却还没丢,匕首射出正中其中一个骑兵喉管。
裴玄铭那边的力道骤然减缓下来,他握紧长刀用力一挑,其余七八杆长刀倏然被掀翻而起,坐下战马被他一扯缰绳狂奔而起,瞬间略过了数十米远。
“将军!”熟悉的声音从北门一头传来,王玉书一路砍杀朝他这边走,身后浩浩荡荡都是西北驻军的兵马。
裴玄铭这时候才松了口气,北狄狼主已死,看样子大势已去。
王玉书身边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北疆方向镇守的骠骑将军江昭,江昭使枪,在群战中极其好认。
他搏杀的间隙抬头正好撞上裴玄铭的目光,手里还握着裴玄铭的帅印,一看就是从谢烨那里拿的。
江昭一枪挑翻迎面的敌人,朝这边大吼一声:“姓裴的!回去再跟你算总账!”
裴玄铭:“……”
西北驻军和北疆的援兵呈双龙夹击从南北二门同时涌入,一时间喊杀震天,火光越来越大,将头顶的夜色都映出了血光。
裴玄铭将谢烨护在刀下,一路疾驰,想着先将此人放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他正思索着,就渐渐分了神,只听肩头“噗呲”一声,一发冷箭刺穿了他的肩膀。
谢烨猛然起身,就要去看他的情况,却被裴玄铭不由分说死死按回马背上不让他动弹。
“我没事,你别动。”裴玄铭冷静道。
他肩膀上插着箭矢,面上却毫无痛色,伸手一拔将箭矢从血肉里直接抓出来扔在脚下,手臂却始终环着谢烨,连抖都没抖一下。
北狄此时已呈颓势,重要的几员大将皆被王玉书和江昭给挑了,北疆大营调动的兵马数过万,已经将北狄王帐围得严严实实,等到王玉书收拾了最后一群负隅顽抗的北狄士兵后,才带着人马回到江昭临时驻扎的大营里去。
“多谢江统领出手相助,我代我家将军在此谢过了。”
江昭一边让手下给自己包缠着伤口,一边挥手示意他请起:“不必言谢,若非你家将军横搅的这一遭,过段日子我也是要收拾北狄的。”
“裴玄铭他人呢?”
正说着,营帐便被人掀开了,裴玄铭大步走进来:“这儿呢。”
江昭冷笑一声,朝周围侍卫招呼一声,命令道:“把他给我绑了。”
裴玄铭:“?”
王玉书:“???”
“江统领不可!我家将军重伤未愈,有什么话您二位好好说开不行吗?”王玉书急道。
江昭的手下倒也不敢真把裴玄铭给绑了,在帐中大气不敢出的看着他二人,一个个都开始装鹌鹑。
“江统领息怒,此事是我做的不地道,害的您大晚上的跑一趟,回头一道回京城述职,我在京城给您请客赔罪,您意下如何?”裴玄铭客气道。
江昭瞪他片刻,见此人仍然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不由得忍无可忍摔杯子大怒:“裴玄铭,我看你当真是上了年纪脑子不好!”
“在我的地盘上弄出这么大乱子不说,甚至都没给我提前支会一声,你知道你若是死在北狄,我要担多大责,北疆大营要担多大责吗!?”
“我这不是没死……况且江兄不瞒你说,在下今年二十有九,未满而立,着实也谈不上‘上了年纪’……”
江昭一个茶盏丢过来,被裴玄铭当空稳稳接住。
“哎呦江大人小心,这茶盏可是好东西。”
“你给我闭嘴,还吊儿郎当的!别总不拿自己当回事,你坑我多少次了,你自己说。”
裴玄铭小心翼翼的将茶盏给他送回手边,知道自己理亏,便少见安静的不言语了,听他训斥。
“从上次你回京,要我帮你打掩护,挑起裘玑事端,放密探过去帮你,到此次你夜闯北狄找我借兵,我哪次不是两肋插刀!你哪次靠谱过!”
“我的错,我的错江统领,下次不会了。”裴玄铭笑道。
“还笑!”江昭怒道:“若非你我一起在京城长大的交情,你今夜就是死在北狄,我也懒得管你。”
“多谢江统领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裴玄铭瞬间神情郑重,起身作揖以表感动。
“去你的!”江昭不为所动的冷漠道。
裴玄铭和江昭都是将门子弟,他从小跟江昭一起长大,对此人脾性了解的十分透彻,知道这就是不生气了的意思,于是登时将心放下来,笑眯眯的过去给他添茶水:“江统领雅量。”
他伸手在江昭怀中摸索半晌,被对方一巴掌打掉了手:“干什么干什么,我跟你熟么?”
“帅印还我。”裴玄铭伸手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不知道的以为你一个北疆还不够,想连着西北一并统领了。”
江昭:“……”
他不耐烦的抽出帅印扔给裴玄铭了,自己喝着茶水缓和半晌,终于平复下来,抬眼瞅着他发小,开口道:“哎。”
裴玄铭低头将帅印揣回怀中:“你说。”
“你派来给我送信的那人,跟你什么关系?”
裴玄铭坐到他对面,懒洋洋道:“你猜。”
江昭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我猜不是上下属关系,我没在西北驻军里见过这么一个人,但是你却可以将帅印交给他保管,对他信任至此。”
裴玄铭没打算做太多解释,试图打个哈哈晃过去:“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见笑。”
“西北那个明渊阁阁主,是吧?”
裴玄铭一个趔趄:“你怎么知道?”
江昭摊手:“他身上没武功,一来我就让人给摁住了,带到大营里审问的时候才发现有点眼熟,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
裴玄铭紧张起来:“你没伤他吧?”
江昭翻了个白眼:“我若是为难他,还能让你现在安安稳稳的把人带回去?裴玄铭,我看你实在是搞不清楚这是谁的地盘!”
裴玄铭:“……”
他想了想,又问道:“你说,你以前见过谢烨?在哪儿见的,我怎么不知道?”
“四五年前吧。”江昭回忆道:“你不是回京述职吗,我去西北替你练了一个月兵,本想着替你把附近的小喽啰都除一除,没想到打明渊阁的时候,那阁主亲自出来应战了。”
裴玄铭属实是全然没听说过这一茬:“……然后呢?”
江昭耸了一下肩:“他长得太好看了,往那儿一站跟个画皮妖精似的,我于心不忍,就放他回去了。”
裴玄铭险些没把茶盏扣他脑袋上:“滚。”
裴玄铭怒气冲冲的起身回帐,江昭在他身后遥遥举起茶杯,拖长声调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他看着裴玄铭的背影消失在帐外,这才将茶盏放回桌面,目光落进漂浮的茶叶里,不觉微微一笑。
江昭没说实话。
五年前,手下押着寡不敌众的明渊阁主从帐外进来时,江昭正让手下给自己裹最后一层药粉,疼的嘶嘶抽气。
“统领,他太能打了,我们数十个弟兄一起围攻,都近不了他的身。”手下的一个小队长气喘吁吁的上前禀告道:“我们又派了几个人轮上阵,最后弓箭手射穿了他的肩胛,才把此人拿下的。”
江昭起身,走到那明渊阁主身前,冷笑一声踹在那人受伤的肩膀上:“你不是挺能打的么,怎么这就被人给拿下了?”
明渊阁主双手被绳索捆缚在身后,没人处理他肩膀上的伤,他看起来脸色苍白,眼中却依然是挑衅的神色。
“是诸位以多欺少,车轮战的流氓打法,就是神仙来了也遭不住,在下不是神仙,诸位这行径却挺像流氓的。”明渊阁主出言嘲讽道,说话间一滴冷汗从他额间滚落下来。
江昭打量着眼前这号称西北地头蛇的明渊阁主,与外界凶神恶煞的传言极不相同。
明渊阁主本人,长相几乎能用惊艳来形容。
青衣银带,长发未束,身形修削高挑,刚刚打完架的浑身煞气未散,眉眼如墨似玉,整个人被旁边强壮的士兵捆起来强行押在地上时,竟有种狼狈的脆弱美感。
江昭不禁感慨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谢烨听了此话登时怒火冲天,咆哮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卿本佳人……”
“你才是贼,我看你长得像贼!”谢烨恶狠狠的骂道,他又被两边的士兵给粗暴的揪起来,生拉硬拽的拖到江昭身前。
“别碰我,堂堂西北驻军,打压周遭小门派的手段竟如此不入流,裴玄铭叫你如此行事的吗?”
江昭讶异:“你还知道裴玄铭,可以啊,不过你误会了,我不是裴玄铭的人,我只是来给他顶班的,他如今人在京城,你倒是冤枉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江昭的错觉,他只觉得他这话一出,明渊阁主方才还嚣张的气焰就灭下去了。
“是吗,他去京城了。”明渊阁主喃喃道:“原来如此……”
江昭是何等敏锐的人,闻言就察觉出一丝异样的气息,他挥手示意手下让开。
自己蹲在谢烨身前问道:“你跟裴玄铭什么关系?”
谢烨盯着地上的残沙,半晌面无表情的开口:“他睡过我。”
江昭:“……?!”
“后来嫌我不能给他生孩子,就甩了我一点银子,跑了。”
江昭:“???”
营帐中众人表情精彩纷呈,想笑又不敢笑,西北军中寂寞,哪怕是主帅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明渊阁主又长得如此妖孽夺目,此话仿佛也有几分说服力。
江昭硬忍住自己心里的震撼,转过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然后伸手亲自将谢烨身上的绑绳解开了。
“所以你今日坚持一人对战我们所有人,就是为了见他一面,要个说法?”方才那个凶悍的百夫长小心翼翼的问。
谢烨点了点头。
众人到抽一口凉气,这是何等情深,被裴将军伤的如此深了,还想着见他一面。
江昭起身,拱手抱拳:“今日多有得罪,阁主,您请回吧,等他回来我帮你讨个公道。”
……
“你看,当年我们放走明渊阁主是个正确的决定,是不是?”江昭小声同身边当年是百夫长,如今已经升成千夫长的手下咬耳朵。
“古人云朋友妻,不可欺啊,险些酿成大祸,该打。”
裴玄铭捂着他肩膀上的伤,钻回他自己的营帐里。
谢烨正低头专心致志的捣鼓治伤的药粉,见他回来便站起身冲他道:“过来,让我看看你肩膀,快点——”
他话音猝然中断,他整个人被裴玄铭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拎就扯了过去,上下检查起他周身:“没受伤吧?”
谢烨拨开他的手,不耐烦道:“没有!”
没有就好,裴玄铭放心了,紧接着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的怒火喷涌而出。
“你说你没武功跑过去逞什么能!你知道北狄狼主有多强悍么?他那杆大刀曾在战场上将数十人一齐捅穿,你今日若再慢一刻,你也得没命!”
裴玄铭出离的生气,他稍长谢烨两岁,从年少起就以包容的姿态示人,从来没这么真情实感的跟谢烨发过脾气。
谢烨被他凶的一怔,随即瞪大眼睛反驳道:“那我总不能看着你被他们射死吧?”
“那也好过你冒险直接拿弓弩去顶狼主!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还不如当场被射死。”裴玄铭怒道。
谢烨张口结舌,半晌眼眶又渐渐红了。
裴玄铭和他在帐内两相气鼓鼓的对视着,见此场景不由无奈道:“哎……你怎么又哭?”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谢烨抱进怀里,低声道:“抱歉,我太担心了。”
谢烨没说什么,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他沾着血渍的肩膀,帐中炉火温暖,眼前人温热的体温和怀抱,仿佛是从生死光阴之间偷来的,蜜糖一样的落在心上,一触即化。
难得一夜安宁。
裴玄铭肩膀上的伤说重不重,将箭头拔出来上过药以后,血就差不多止住了,这点伤对他来说问题不大。
但是说轻吧,倒也没多轻,毕竟那是铁锈的箭头,射进去后一时半会儿还动不了,手臂一动就僵硬的抬不起来。
谢烨闭着眼睛,手臂横过去,若有若无的蹭了一下裴玄铭。
裴玄铭以为他是无意的,就没往心里去。
哪料这人睡姿属实不老实,趁着他受伤,又将身体往过挪了几寸,直将裴玄铭挤到床榻的最里边。
裴玄铭睁开眼睛,低声呵斥道:“你干什么呢?”
谢烨将脑袋埋在被褥里,半晌笑盈盈的抬起头反问:“睡觉啊,你说干什么?”
裴玄铭深吸一口气:“你睡过去点。”
“不要,反正你受伤了。”谢烨意味不明的道。
裴玄铭:“……我是受伤了,不是死了,你离我远点。”
谢烨侧过身,屈腿顶了一下他的腰腹,滑腻腻的皮肤贴合着裴玄铭的腰身一路延伸,毫不客气的占他便宜。
“看样子你今天晚上没办法反抗我,是不是?”谢烨笑意十足的贴着他的耳朵柔声道。
裴玄铭被他刺激的眼眶发红,起身就要压制他,不料谢烨出手更快,借着巧劲一敲他麻筋,刚好避过他受伤的那只手,逼他躺回床上去。
裴玄铭在黑暗里笑了,他望着谢烨道:“我劝你三思而后行,这个伤没两天就能好。”
回应他的是谢烨冰凉的手,伸进他的里衣中,纤长的手指在裴玄铭腹肌附近游走,指腹意有所指的朝下探寻。
裴玄铭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眼神警告的看着谢烨。
谢烨完全不以为意,起身直接跨坐在他身上。
裴玄铭一哽,艰难道:“下去。”
谢烨不答话,学着他从前对自己的样子,从旁边取过腰带,系在了裴玄铭的眼睛上,然后伸手握住他那只没受伤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他笃定裴玄铭舍不得挣开他。
裴玄铭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唇吻间一片温热,谢烨跨坐在他身上,俯身吻他。
他顺从的配合着谢烨,被他亲的有点晕眩。
“你故意的是不是?”裴玄铭有点恼怒,猛然错开他纠缠的唇齿,强硬的抓着谢烨的手臂,逼他从自己身上起来。
“这里没凉水,待会儿你给我解决不成?赶紧下去。”
也不怪裴玄铭暴躁,他已经被撩拨的有些难受了,满身滚烫找不到出口,只能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谢烨无声的俯视着裴玄铭,下一刻他掀起了裴玄铭眼睛上的腰带,逼他直视着自己。
裴玄铭看着眼前的景象,瞳孔蓦然放大,只见谢烨扶着他的手臂,脸色潮红,眉目紧蹙,胸腔里发出艰难的喘息。
然后一点一点,坐了上去。
裴玄铭浑身难以克制的抖了一下,他脑海中仿佛被烟花从头到尾的炸开了,喉结难耐的上下滚动。
一滴汗水从谢烨的下颌处滴落下来,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裴玄铭的喉咙上。
谢烨将他压在身下,疼的止不住的喘息,他扶着裴玄铭的手臂小声抽泣,分明是自己身处上位,却好像是他挨欺负了一样。
裴玄铭配合着将身体往上挪,谢烨周身痉挛更甚,他几乎吃不住力,最后力气耗尽,虚弱的半伏半趴在他的胸膛上。
“我说,你到底……行不行?”裴玄铭用气声对他笑道。
“要是不行,就别逞能了。”
谢烨眼睛一瞪,咬牙切齿道:“谁说我不行!啊!你别动,我疼……”
裴玄铭笑的浑身颤抖,连带着谢烨一起抖的厉害,极度的羞耻和难受染红了他的脸庞,他不敢抬头去看裴玄铭的眼睛,只能再次尽力挣扎起来。
奈何明渊阁主实在是高估了自己,最后不得不筋疲力尽的趴在裴玄铭胸口,任由身上一片狼藉。
裴玄铭笑够了,这才终于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翻身坐起,一个用力将谢烨压在身下。
谢烨惊喘一声,摔在床上的瞬间被撞的泪水汹涌,两人地位登时翻转过来。
裴玄铭核心力量稳的惊人,受伤的手臂虚虚撑在半空,没受伤的手力道更大,死死箍着谢烨,偏头去吻他脸上的泪水,交缠中满室春庭,水声流涌。
“我说了这伤不算多重,现在相信了么?”
谢烨拼命点着头,崩溃的伏在他肩上,他现在无比后悔自己方才的这个心血来潮的决定。
第45章 第 45 章 “自然是你帐中那位…………
裴玄铭第二日早上伤口就裂开了。
他披上外袍就去江昭的帐里找药, 被江昭抓了个正着。
“大清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你?”江昭从内帐掀帘出来,见他肩胛渗血, 就知道不妙, 于是不用裴玄铭多说, 自己从帐中翻出了布条和金疮药, 给裴玄铭抛了过去。
裴玄铭道了声谢转身就走,却被他在身后叫住了。
“你就在这儿换, 换完有事同你说。”
裴玄铭含糊的试图溜走:“江统领等我片刻,我换完来找江统领。”
“你小时候不穿裤子的模样我都见过!此时同我娇羞上了?就在这儿换!”江昭上手就扒拉他。
裴玄铭一个激灵从他的捉拿下逃窜几步,刚要往帐外冲, 就听江昭朝外怒喝一声:“把门给我守好了,任何人不得进出!”
裴玄铭:“……”
“姓江的!你这是觉得此处是北疆的地盘, 所以能为所欲为是么。”裴玄铭匪夷所思, 一手抄着他的金疮药, 一手挡在身前,打死不让江昭靠近半分。
“狗急还跳墙呢, 放我出去。”
“你跳,现在就跳, 今日跳不出这个墙就别出去了。”江昭冷笑一声, 丝毫不惧。
裴玄铭警告道:“有本事江统领这辈子别来西北, 否则且看我如何招待你。”
江昭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耐心都要耗尽了, 暴躁的挥了一下手示意他赶紧的。
“说正经的,我有事要同你商量,少跟我插科打诨,赶紧收拾伤口。”
裴玄铭也无奈:“当真不行, 您就让我回帐处理一下再出来,耽误不了多久,行不行?”
江昭大怒,心道你油盐不进是吧小子,我今天非给你把衣服扒了不可,看看那几片布底下藏什么宝贝了。
他伸手就攻裴玄铭受伤的右肩,被对方闪电般躲开,江昭抬腿就踹,逮着裴玄铭侧身的瞬间,一把抓住了他肩侧的衣服,就势向下一扒——
肩头和前胸惨烈的红痕和抓挠登时暴露在他眼前,肩头锁骨处落在清晰的咬痕,看起来又深又重,完全没收力,几乎是奔着把他锁骨咬穿去的。
江昭:“……”
“……对不起。”江昭诚恳的抱歉道。
裴玄铭脸色泛红,猛的把衣服拽回来,一路将扣子衣领系到最紧,他瞪着江昭,没好气道:“看完了?”
“看完了。”江昭低头忍笑。
“满意了?”
“满意了。”
既然真相大白,裴玄铭便也没有藏着的必要了,他直接扯下右边的衣服,一边将金疮药往伤口处洒,一边余怒未消的问他:“你要跟我说什么?”
“啊。”江昭正色起来,他正发愁怎么把眼下这尴尬的一茬揭过去,见裴玄铭递来话头,便立即接了过去:“前段日子陛下有旨,命我这月中旬回京一趟,有要事相商。”
裴玄铭想起自己被李彧召回京的那次,李彧说的也是有要事相商,可临到他走,这皇帝也没找他商量什么正经的要事。
“没说是什么要事?”裴玄铭状似无意的问。
江昭摇头。
总不能跟谢烨被劫有关吧?
那次明面上劫法场用的是裘玑人,可再往深里想想,谢烨被劫无论如何也跟江昭扯不上关系,李彧的思路大概还没狂野到去幻想北疆和西北连成一线,一齐去京城法场劫个死囚的地步。
裴玄铭正思绪飘飞的乱想着,就听江昭又道:“不过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事召我回去。”
“什么?”裴玄铭问道。
“年前京中二皇子被贬为庶人软禁之事,你应该有所耳闻罢?”
裴玄铭不动声色,嗯的应了一声。
“二皇子的母亲是当年宠冠六宫的萧贵妃。”江昭意有所指的提示道。
裴玄铭:“……她不是已经去世多年了么?”
江昭的暗示讲给了傻子听,不由得重重咳嗽了一声,简短道:“她哥。”
这下裴玄铭短暂的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了:“尚书郎?”
“嗯。”江昭不能再讲更多了,端起杯子开始装沉吟的把式。
“不能吧。”裴玄铭思索道:“萧尚书为官多年,深的陛下器重,辅佐两皇的重臣,陛下怀疑谁也不该怀疑他啊。”
“萧家子嗣凋零,这一辈尚存的血脉,就只有李景辞一人了,现在李景辞被陛下囚禁王府,贬为庶人,府中下人皆发配边疆,这是何等重的处罚,萧尚书年迈无子,就妹妹留下来的这么一个孩子,如今还落到如此下场。”江昭道:“你觉得他会甘心么?”
裴玄铭对此不太想发表意见,毕竟他觉得李景辞罪有应得。
但他为着发小考虑,还是多提了一句:“萧尚书年事已高,纵使谋反,也不会如此率性而为,你别在京中跟着他们多搅和,事情办完就赶紧回来。”
“再说你也到回京述职的日子了,放宽心,此去未必真的是奔着护驾去的,咱们陛下单纯想让你回去述个职也不是全无可能。”
江昭摊开手,朝他指了指帐外那笔挺而立的亲卫:“看见那人了么?”
裴玄铭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我认识他,你从京城一并带过来的江家死士,跟你很多年了。”
江昭在京城就训练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死士,约莫一千来号人,以极其强悍的作战能力著称,这么多年跟着他在边疆出生入死,军功无数,边疆小国听闻江家军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两股战战。
这威名自然也传到了京城,只是江昭自为将起,就从未有过私心,一切只为了边关安宁,是个铁血打成的忠臣良将。
裴玄铭想到这里,心里不觉难过了一瞬,他未来总有一天是要和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站在对立面的,那天到来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若是单纯的回京述职,陛下就不会命我带上全体江家军一起了。”江昭平静的说。
裴玄铭周身大震:“什么?!他让你带着这些人一起回京?”
“听上去京城的乱子不小,否则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是不愿意让我们这些人时不时回去,在他眼前碍事的。”
裴玄铭思绪纷乱如麻,在脑海里乱糟糟的搅成一团。
李景辞一个被软禁的皇子,就算有外戚帮衬,又能翻起多大风浪?
京中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彧若再召他回京,他该如何应对?
江昭见他分神,便将茶盏举到裴玄铭眼前晃了晃,感慨道:“我少时也不是没贪恋过京城繁华,只是后来越发觉得,还是北疆的清静最好。”
“老裴,咱俩日后收拾收拾,告老还乡以后就在北疆和西北的边缘选个地方养老算了。”
裴玄铭一脑门官司,起身嫌弃的给他丢了一句:“边儿去,谁要跟你在一块养老。”
“啊也是,你如今不比从前,你已经有打算白头偕老的人啦,是不是?”
“那我就在你跟谢阁主的屋旁自己再搭个小房子,每日去你家蹭吃蹭喝,裴玄铭你欢不欢迎啊?”
裴玄铭心道你拉倒吧,就你还告老还乡呢,你就差把忠君爱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几个大字刻在脑袋上给李彧看了。
“统领,谢公子求见。”门外亲卫来报。
裴玄铭一回头:“让他进来。”
“哎!这是我营帐!”江昭不满道。
谢烨已经掀帘进来了,一进屋客客气气的朝江昭拱了下手:“多谢江统领昨夜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改日定当报答。”
江昭看着他那纤长匀直的身子骨,就想起四五年前在西北见谢烨的那一次,分明是一模一样美貌到锋利的长相,但仍能从他眉梢眼角间看出细微的不同来。
谢烨更柔和了,尤其是往裴玄铭身前一站的时候,更显谦逊有礼,神清骨秀,跟四五年前那个气焰嚣张到不可一世的明渊阁阁主,完全是两个人。
江昭连忙起身:“不必言谢,我同阁主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那次便聊的十分投缘,这次出手相助,也是应该的。”
谢烨眼角抽了一下。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那时以一己之力跟江昭的手下大战了数个回合,最后对方实在人太多,他还挂了彩,才被狼狈的俘到江昭营帐里的。
他管那叫“十分投缘”?
江昭背着裴玄铭,拼命给他使眼色,示意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昨夜我出手相救的份上,就不提过去的事了吧,不然姓裴的要找我算账。
谢烨:“……”
“那是自然,我与江统领十分投缘,想不到他跟你也是旧识。”谢烨对裴玄铭笑道。
裴玄铭懒洋洋的揽过了他,将力道往他腰身上托了一点,缓解他昨夜苦不堪言尚未恢复过来的尾椎和腰杆上的疼痛。
江昭瞟了一眼裴玄铭,又将谢烨打量一,半晌举杯道:“行啦裴玄铭,知道你如今后半生有所托付,我也就放心了。”
“走吧,给你们打点打点行囊,没什么事就滚回你的西北去,北狄这些人交给我,本来也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你就别插手了。”
裴玄铭眼底神情说不出的复杂,但面对老友故作轻松的表态,他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但愿下次在战场上见面,千万不要是兵戎相见的那一天。
王玉书跟在裴玄铭身后,同北疆的同僚道了别,一行人日夜不歇的朝西北赶回去,终于在日落归山之际,他抬头看见了西北驻军大营上,那一束缥缈升起的孤烟。
在茫茫而无垠的大漠中,那头顶孤烟一束,竟恍惚让人有了家的归属。
谢烨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昨夜就没怎么休息,还折腾的将身上尾椎骨处的伤势加重了。
一进大营,他就扯着裴玄铭进主帅营帐的里间,神色慌乱的去解自己身上的衣服:“裴玄铭,你上次那纹身……”
裴玄铭一手将他带到床上,一手掀起他的衣袍,去看他尾椎和腰身相连接的地方。
“疼吗?”裴玄铭一边俯身查看,一边解开他腰身处护着纹身的那层布匹。
果然一夜折腾,布匹早已将他腰身上光洁白皙的皮肤磨出了血印子,最初愈合差不多的刺青处也隐隐有了要裂开的纹路。
谢烨忍着疼,伸手去攀裴玄铭的肩膀。
“别动,我去拿药膏。”裴玄铭拍了拍他,在他耳畔安慰似的轻吻了一下。
谢烨坐在榻上,轻轻一动就疼,他扶着床榻艰难起身,担心那血弄脏了狼皮毯子。
“躺下,别动。”裴玄铭匆匆回来,将他拽着又带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