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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血。”谢烨急道。

裴玄铭诧异的打量着他,少倾便笑了:“一点血怎么了,你当原先这毯子上淌的水少么?”

“不还都是我洗的。”

谢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指的水是什么,登时脸颊通红,恼怒的转过脸去不说话了。

裴玄铭无声的勾了一下嘴角,拿着药膏过去哄他:“好啦,是我的错,不怪阁主那里敏感,嗯?”

谢烨劈手要夺那药膏:“我自己来。”

裴玄铭伸手向后晃了一下便避开了,他比划了一下姿势,发现谢烨坐着确实不太方便上药。

于是他将谢烨再次扶起来,让他背对着自己,跪坐下去面对着墙壁。

这个姿势让谢烨羞耻的更加厉害,他挣动着想起身,偏偏裴玄铭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强行压了回去,一手沾了些那药膏,触感滑腻的在他尾椎附近游走。

谢烨闭上眼睛,强忍着难受被他摆弄,裴玄铭手指的触感十分清晰,逼的谢烨伸手死死扣住面前的墙壁,断断续续的喘息着回头催他。

“……快点!”

裴玄铭抬眼看着他被按在墙壁上,背对着自己的姿态,光裸的脊背在空气中瑟缩,侧过的半边脸颊上薄红微染,美不胜收。

“嘶……似乎也不错。”裴玄铭碾磨着手上湿漉漉的药膏和残血,意味深长的说。

谢烨并不知道自己这幅情态落在裴玄铭眼中是何等模样,只能从余光里看见他俯身清理的动作,和靠的越来越近的身形。

“什么不错?”他卸了力道,茫然的问。

这句话问完的当天晚上,他就被裴玄铭用相同的姿势摁在墙上,直接掀起了衣袍。

谢烨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抓起来,背对着他被抵在墙上,最开始还有几分力气哭出声音。到最后谢烨便彻底瘫软了,跪趴着伸手扶墙,才能勉强不让自己完全脱力下去。

“你不是担心弄脏那狼皮毯吗?”罪魁祸首在他身后笑道。

“这样不就弄不到毯子上了。”

谢烨气息奄奄,只骂的出一声“混蛋”,然后就仰身倒在裴玄铭怀里,失去了意识。

裴玄铭虽出了力,但精神却比他好得多。

他将谢烨从里到外清理了一遍,安顿他在榻上躺好,仔细将被子掖严实了,这才走出营帐。

深夜里大营万籁俱寂,营帐门口坐着个抱着剑的人影。

草帽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发呆,见裴玄铭过来了也没反应,只十分安静的坐着。

裴玄铭默不作声的在他身侧坐下了。

“认识这么久,也算是一起出过生入过死的人,你当真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裴玄铭开口。

草帽面无表情:“赵子虾。”

裴玄铭:“……?”

“别笑,我真叫赵子虾。”草帽仍然面无表情:“我爹给我起的名字,他希望我效仿常山赵子龙,成为一个会武艺的大英雄。”

裴玄铭抿起嘴角那一丝克制不住的笑纹,尽力严肃的回答:“你说得对,你武功确实过得去。”

草帽,不对,是赵子虾嗤笑一声:“虚伪。”

末了他低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虚伪,无所谓了。”

裴玄铭半晌没出声,只是和他并坐在一起,头顶西北大漠星点稀疏,黯淡无色。

“这话说的没错。”裴玄铭突兀道:“你的确虚伪。”

“从相识到现在,你一直在撒谎,你的真实目的,和身份几乎没有对我交代过。”裴玄铭心平气和的说。

“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哪怕是现在。”

“名字是真的!”赵子虾急道:“我真叫赵子虾!”

裴玄铭定定的看着他,眼中神色不置可否,半晌轻声道:“不重要。”

“你是京城来的人,虽然我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总之你骗了我,你不是什么潜伏多年的鬼市杀手。”

赵子虾脸色紧绷,说不出的僵硬。

“你是来监视我的。”裴玄铭的声音又轻又冷:“对吗?”

赵子虾极其冷硬的摇了摇头,一脸的视死如归。

“来人。”裴玄铭起身,黑暗中蓦然出现几个如幽灵一般的侍卫,立在裴玄铭身后:“你与我并肩作战过,所以我不杀你,但是你到底能不能活,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把他给我拖到沙漠的腹地里去,不必留水和食物,让他自己等死。”

裴玄铭吩咐完,转身就要离开,身后两个侍卫立刻上前要动手,却听那草帽伏在地上,嘶哑半晌道:“你不及他。”

裴玄铭迟缓的回过头,冷声道:“你说什么?”

赵子虾喘息着笑了起来:“二殿下。”

“将军说的对,我不是鬼市的杀手,我是奉二殿下之命,来边疆保护一个人的。”

裴玄铭神色冷的活像是过了冰水,他俯下身一手掐住了赵子虾的喉咙:“你再说一遍,你奉谁的命令而来?又是来保护谁的!”

“保护谁……还用我再说一遍么,将军?”草帽惨笑。

“自然是你帐中那位……谢阁主。”

“他是我家殿下心中,最为牵挂之人。”

第46章 第 46 章 “还嫌分的不够开?”……

裴玄铭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那眼神冷的像铁。

两侧的手下一左一右押着赵子虾,赵子虾仍然不肯服输的抬头和他对视着。

安静的大营旁侧只有北风呼啸的凄诉声。

“我改变主意了。”裴玄铭忽然道。

两侧手下安静听令。

“还是先关回俘虏营里去吧,看看还能不能从此人嘴里挖出更有用的东西。”裴玄铭心平气和吩咐下去, 转身回营:“必要的时候, 可以用刑。”

“裴玄铭, 你方才还说你我同生共死过!”草帽咆哮起来, 他完全想不明白,裴玄铭是从哪里找到的他的破绽。

“我是这么说过, 可是你是怎么回我的?”裴玄铭低声道:“你敢说我不及他,说我不及李景辞这话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了。”

“可惜了, 你家殿下在京城自身难保,怕是没法赶到边疆来搭救你了。”

身后传来草帽嘶哑的叫喊声。

“我家殿下是京都最出色的皇子, 他就是被那妖人所迷惑, 才落的今天这个田地……你也不远了, 裴玄铭……”

裴玄铭回到帐中,垂着眉眼望向谢烨安静沉睡的脸庞, 忍不住出手在他脸颊上碰了碰,小声嘀咕了句:“妖人?”

“就你啊?”

实在没看出来哪儿妖了。

长得比较妖?

谢烨沉沉的睡着, 对此一无所知。

裴玄铭没休息一会儿, 不到卯时他就起身去校场盯手下训练了, 寻常这活儿都是王玉书干,如今王玉书忙着给朝中写汇报奏折, 禀明北狄一战的来龙去脉,当然隐去了裴玄铭单骑去北狄找东西的那一环。

裴玄铭站在校场上,耳朵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场上震耳欲聋的演习搏杀声,心里还在思索江昭那日同他说的话。

朝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要不要寻个由头回去看一眼?

但是他回京了,又不放心把谢烨留在西北,万一他的真实身份被人识破,就更不好办了。

谢烨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从前做明渊阁阁主的时候,每日就是这副懒懒散散的德行,阁中有事务要处理找他,他就起来杀几个人,末了继续回竹舍里躺着,也不练武,也不动弹。

也亏了他年少时刻苦,再加上也着实有武学天赋,这么多年武功也没退步多少,直到李景辞彻底废去他的武功为止。

谢烨扶着床榻,慢慢挪下来,他的膝盖几乎疼的站都站不稳,最顶端磨出了一层血皮。

昨晚裴玄铭托着他的腰不让他乱动,膝盖被迫受力,谢烨整个人被按在墙上撞了几十下,到最后昏昏沉沉的被裴玄铭松开禁锢,瘫软着仰身倒在他怀里时,从膝盖到腰身以及其他隐秘的地方,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过不了多久估计全身的淤青就该泛上来了。

他倒是不怪裴玄铭过于粗暴。

只觉得有点遗憾,若是他武功还在,他也要把裴玄铭打折了关屋里,想让他摆成什么模样,他就得摆成什么模样。

主帅营帐的旁侧有一间小厨房,里边雾气氤氲,正煮着药。

谢烨推门进去,就见姜容拿把扇子蹲在炉旁拼命扇风,想让那火烧的更旺一点。

“给我的吗?”谢烨倚在门口问他。

“给狗的。”姜容没好气道。

“那就是给我的了。”谢烨笑了起来,走过去掀那药炉的盖子,被姜容横空一爪子打掉了手。

“哎呀没熟呢,别碰。”

谢烨默默的收回手,看着屋中飘散的白气,熟悉的药香味钻进他的肺腑,有种沁人心脾的透彻感。

姜容在北狄狼主那儿受的伤还尚未恢复完全,一举一动间带着点拐,谢烨实在看不下去了,过去将他扶起来。

“放着我来吧,不奴役病号了。”

姜容转过头去咳嗽两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谢烨,半晌开口道:“你以后什么打算?”

“就在裴玄铭这儿待着了?”

谢烨低头拨弄着炉子底下的柴火,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没出息,考虑问题半点都不长远。”姜容毫不客气的道。

谢烨从柴火堆里抬起头来看他,难得温和的问他:“那你有什么见解?”

“你一没武功,二还是个早就应该被处死的犯人,若是裴玄铭被发现私藏死囚,你说他那身官皮盔甲还要不要了,他现在一时图那点年少情深把你留在身边,庇护在西北驻军的羽翼下,那以后呢?”

谢烨更惊异了:“我还有以后?”

姜容一时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有点不解的看着他。

谢烨从炉火前起身,指着药炉里边的东西对他道:“这里边的药材,根本恢复不了武功,只能勉强起个延年益寿,滋补功力的作用。”

“这药材你骗骗他们也就罢了,还想把我一起骗过去吗姜容?你忘了你的医术是谁教的了?”谢烨反问。

姜容哑口无言。

“一个人经脉寸断,就算后期弥补的再尽力,也改变不了伤了身体根本的这个事实。”

谢烨最后将手中的拨火棍往柴火堆里搅和了一下,问道:“现在你还觉得,我能活到裴玄铭抛弃我的那一天吗?”

姜容深吸一口气,努力辩驳道:“你也不必如此……”

“我没什么‘长远’二字可言,姜容。”他苦笑了一声道:“裴玄铭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谢烨面容上的苦涩逐渐平和下来,恍惚有了点超脱的意味。

“但是很不幸,人的本性难移,所以我本质上还是自私的,我甚至没有考虑过他日后是否会因我而获罪,我只想让他在我活着的时候,待在我身边。”

谢烨的目光空洞,面前的炉火在他眼中簇簇跳跃。

“那你可真够自私的。”姜容点评。

谢烨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门外有哒哒哒的脚步声十分轻快的传过来。

裴明姝笑容可掬的掀开小厨房的帘子:“做什么好吃的呢?”

谢烨无奈的冲她指了一下炉子里苦涩的药汁:“药。”

裴明姝好奇的过来打量,吸了吸鼻子感慨道:“好香啊,嫂子,我能尝一口吗?”

谢烨愕然的怔在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

“你喊我什么?”

裴明姝转向他正色道:“嫂子。”

谢烨:“……”

“没办法啊,裴玄铭是我哥,那你不就是我嫂子吗。”少女神色狡黠,笑眼弯弯:“怎么了,不能这么喊?”

谢烨没忍住,低头笑了一下:“你……”

他还没来得及把剩下的话讲完,就听裴明姝又大惊小怪起来:“哇,你刚才笑的这一下真好看。”

“谢公子,看样子你很喜欢这个称呼嘛。”裴明姝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迭声的又叫了好几声:“是不是,嫂子,嫂子?”

谢烨耳朵尖通红,转身就要从她身侧绕过去。

姜容拼命朝裴明姝使眼色,示意此人要跑,抓住他。

于是谢烨被裴明姝一把抓住了手腕,拎了回来。

这少女跟裴玄铭一样,手劲大的惊人,谢烨一时竟没能挣脱开,只得踉跄两步,被她又留在厨房里了。

“哎,谢公子你同我说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哥,我总觉得他一厢情愿,是不是他用权势强迫于你来着?你我今日把话说开,若当真如此,我,我就……忤逆他!”

谢烨抱臂站在一旁,笑眯眯的逗小姑娘:“是啊,就是他用权势强迫我,我不从他,他就来硬的。”

说着他顺手挽起衣袖,将手腕上被绳索绑缚过的痕迹露出来,然后又轻飘飘的收回去。

“你哥干的。”

裴明姝倒抽一口凉气,瞳孔地震。

“他每回都如此。”谢烨放低了声音,他比裴明姝高了半头,于是略有些伤感的垂下眼睛看她。

他本就生的好看,眉眼如画,氤氲出一层薄而浅的雾色,靠近过来时一缕长发垂落耳侧,裴明姝几乎能闻到他领口的皂角清香。

“我若是不从他,他便次次都如此这般捆住我双腕,便让他占了便宜去。”

姜容在一旁听的一愣一愣的,心道刚才那个说自己“这辈子最喜欢裴玄铭”的人是谁?是谁!

是眼前这位吗?!

“真是岂有此理!”裴明姝怒吼一声,当即就要出去找裴玄铭算账:“他多大的人了,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岂能不懂?!”

谢烨连忙拦住她,忍笑劝道:“罢了,没事。”

“你哥反正也不喜欢我,他不过是看中了我这身皮囊,等他厌倦之时,自然会放我走的,眼下不必以卵击石。”谢烨谆谆教导裴明姝。

“乖。”

他没注意到裴明姝方才还义愤填膺的眼神忽然冷静下来,说话也带了点结巴。

“可是,可是你当真不爱我哥吗?你要不再想想……”

谢烨眨了眨眼睛,干脆利落道:“不爱。”

“你还看不出来么,这是暂时打不过他,屈服于你哥淫威之下的无奈之举……”他闲散的说道,然后回过头,撞上了裴玄铭似笑非笑的眼光。

裴明姝艰难的闭上眼睛,心道不是我方力量弱小,实在是敌方太过强大。

“那个,哥你来了啊,那我先告辞一步,告辞。”裴明姝嘿嘿赔笑着往外一溜而走,顺带将姜容一齐拽离了现场。

小厨房里就剩下他们二人。

谢烨:“……”

裴玄铭好整以暇的抱臂看他,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淫威?屈服?”

“我跟你妹妹开玩笑的……”谢烨中气不足的辩解。

裴玄铭上前挡住他的路,顺手将他推到一旁的桌台旁,俯身将他一捞,将这人整个抱着搁在桌台上,他用手臂将谢烨困在墙角里。

谢烨不自然的后退了一点,不过自知理亏,便低声下气的哄他道:“我真没那样想,玩笑之言……”

“可我当真了。”裴玄铭仍然禁锢着他的身形不让他走,动作强硬,神情却委屈。

“你要是真对我毫无真心,那我……”

谢烨俯身蓦然在他开合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后低声道:“你有完没完了?”

裴玄铭话音一住,眼底流光溢彩,笑意止都止不住:“你心虚了?”

“我十年前能打得过你的时候,在明渊阁那间竹舍,不也由着你来么?”谢烨用膝盖恼怒的顶了一下他:“放我下去!被你手下看到了成何体统。”

“当年,当年尚且青涩,而今——”

“而今也没好到哪儿去!我今天下床的时候膝盖差点走不了路!”谢烨一把将他推开,自己从桌台上跳了下去。

话音刚落,那膝盖上的淤青又隐隐作痛起来,震的他一个趔趄,被裴玄铭眼疾手快的扶住捞进怀里,趁机在他耳侧又吻了一下。

谢烨哭笑不得:“你简直——”

“那我现在就是强迫你了,就是占你便宜了,你待如何?”裴玄铭在他耳畔低声挑衅,又蹭又咬的摩挲着他的颈窝。

弄的谢烨下意识在他怀里蜷缩了一下,忍了又忍还是伸手推拒道:“今天真不行了,饶我一次吧,我现在这身子骨可没当年那么能折腾了。”

这倒是实话。

谢烨二十出头刚统领明渊阁的时候,正是他武功最盛,身体最好的年纪。

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柔韧性和身条都极出色,他天生筋骨修长,身形匀称好看,腰身窄而劲瘦,一只手就能整个揽在掌心里。

他同裴玄铭在那间竹舍里温存,满眼都是对方,裴玄铭的指尖滑过他的腰窝,唇吻落在他耳畔。

“再抬高一点,嗯?”

谢烨躺在竹舍里的硬榻上,被他捞起一条腿屈起来按在胸前,水光缠绵,满室的悱恻。

“你怎么不干脆给我把腿折了呢?”谢烨筋疲力尽的仰头怒道。

“还嫌分的不够开?”

少年裴玄铭侧头而笑:“够了,够了,怕你疼而已。”

“少废话,你到底进不进……啊!”

如今的裴玄铭大概也是被此话勾起了一点回忆,他无声的摸了摸谢烨单薄的背脊,眼里满是心疼。

谢烨端详着他的神色,忽然道:“陪我回明渊阁一趟吧,我想把我那把剑拿回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了。”

第47章 第 47 章 “把谢烨,给我抓回来。……

大漠残阳如血, 铺陈一地黄沙,粗粝的北风在空中席卷,发出尖锐的呼啸泣诉。

当年的西北第一门派明渊阁, 如今只剩下被毁坏的差不多的残迹了, 地上的杂草肆意生长, 看样子许久不曾有人踏足过这里了。

谢烨站在明渊阁门前, 静默的立了一会儿。

良久他抽开裴玄铭牵着自己的手,举步走进空无一人的明渊阁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 在明渊阁一待就是十年吗?”谢烨开口道。

裴玄铭始终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知道他此刻心情低落,便没太往前凑。

他本想接一句打趣的玩笑话, 说总不能是因为我吧?

毕竟明渊阁离西北驻军的确不远,若是真要串门, 也不过半日的脚程。

但是他窥着谢烨苍白的脸色, 和微微抿起来的薄唇, 还是把话咽回去了:“为什么?”

“因为我没地方可去了。”谢烨轻声道。

“诸允严已死,李彧登基, 温家也没了,唯一剩下的一个你, 后来也……”谢烨笑了笑, 没再说下去。

裴玄铭心里骤然被一阵揪痛填满:“谢烨, 我——”

“好了。”谢烨打断他:“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顺口一提。”

裴玄铭心知虽然他嘴上这么说, 心里却还介意当年的事情,只是如今他自己飘摇零落,都还要靠着裴玄铭保护,自然也没心力同他掰扯当年的旧怨。

“当年的事, 是我有错。”裴玄铭紧声道:“只是你得告诉我,怎么弥补,怎么弥补你才能好受一点?”

谢烨转过头朝他笑了笑,他站在山谷悠长阴沉的风中,眉眼依旧是和少年时一般无二的冷锐秀丽,只是周身气质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锋芒,被磨难倾轧的温润而倦怠。

“你知道从北狄带回来的那味草药,未必能恢复武功的,对吧?”

裴玄铭拳心一紧,他是猜到了,但是被谢烨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有些太过刺痛了。

“它是不能恢复武功,可它起码能保你性命!”裴玄铭急道:“哪怕没有武功,你现在好好调养用药,不也能长命百岁吗,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谢烨沉默的注视着他。

裴玄铭半是祈求,半是痛苦的回视着谢烨,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改变不了谢烨的,这人从年少起,只要认定的事情,就一意孤行,绝不反悔。

谢烨和他很平静的对视了半晌,片刻以后直接略过了裴玄铭的话,开口对他继续道:“等我死后,把我埋到明渊阁那间竹舍的院子里,好不好?”

裴玄铭眼睛血红的瞪着他:“不。”

谢烨无奈的摆摆手,不和他继续纠缠了,转身往更里边走。

裴玄铭心里一跳又一跳的,忙不迭的跟上去了。

一路断壁残垣,好不凄凉。

他跟在谢烨身后,穿过明渊阁大大小小的长老院,议事场,谢烨从前审问手下时坐的那个高台上已经蒙了一层灰,被人从中间砍去了一半,碎裂的小石子稀稀拉拉的滚在地上。

他们最终停在了明渊阁主的竹舍前。

谢烨转过头,朝他伸手邀请道:“进去看看?”

裴玄铭还在因为他方才的话而心神不宁,神色便犹豫了片刻。

谢烨笑道:“就当是重温旧梦了。”

你我当年,可没少在这间竹舍里厮混,连夜里的动静,估计都没少被当年的服侍的小厮听去。

裴玄铭只好伸出手,握在了他的掌心里:“嗯。”

两人走进竹舍中的雅间,四面青竹早就被砍断了,木质的地板上尽是泛黑的血迹,周遭一片狼藉,屋中器具七零八落,谢烨从前憩息的床榻也都被毁坏的差不多了。

看着眼前这惨烈的景象,谢烨神色如常,他伸手在床头里侧摸索一阵,从中掏出一把长剑来。

裴玄铭眼神一晃,不觉怔然。

那正是当年武林大会上,谢烨用来迎战岳长老,叶文俞,还有李彧他们的那把剑,他靠着它一路杀进了总决战,夺得当年的武林大会魁首。

少年白衣银剑,意气风发。

谢烨反手拎着剑柄,很高兴的冲他晃了一下:“不记得它了?”

“这还是你给我的。”谢烨笑道:“你那时候说,岳长老内力强盛,用我原先那把未必能压得住他,让我用你的剑上场。”

“后来武林大会结束,你也没收回去,就一直放在我这儿了。”

裴玄铭只觉被他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十年,一个人得执念成什么样子,才会一直保留着另一个伤害过他的人十年前的旧物。

剑锋雪亮,明崭如新。

“明渊阁数十年,我从来没用他杀过人。”谢烨抚摸着剑上花纹,对裴玄铭道:“怎么样,是不是还和在你手上时一模一样?”

他自己的剑已经被李景辞那日给斩断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还好保下来一把,虽然以后未必能提剑了,但也算有个念想。

谢烨望着手中泠泠剑锋,目光很柔和。

裴玄铭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狠狠向身体里揉着,恨不得将他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谢烨茫然的被他抱着,半晌才慢吞吞的用那只空着的手回抱住裴玄铭。

“我没事,我就是回来最后看一眼明渊阁。”谢烨温和的解释说道。

他今日一反常态的顺从,也乐意跟裴玄铭腻歪,尽管是在明渊阁这个无时无刻不昭示着他最狼狈时刻的地方,他也毫不介意的带裴玄铭进来,似乎完全不是几天前北狄那个咬紧牙关跟裴玄铭对着干的拧巴病人了。

裴玄铭无声无息的将他搂了快一刻钟,谢烨也始终没有催他,也没有推开他,就任他抱着。

剑气的寒意渗透他掌心的每一道纹路,谢烨靠在裴玄铭的肩膀上,眼底泛起了一丝极为浅淡的不舍。

又过了很久,他才笑着拍拍裴玄铭的后背:“好了,你今天怎么跟长在我身上了似的。”

裴玄铭这才松开他。

“帮我去院子里拿一下竹子底下的那个斧头好吗?”谢烨对他一指门外:“来都来了,我想把屋子里修补一下。”

“好歹住了这么多年呢。”

裴玄铭点点头,没有异议的走出雅间的门,院子里一片清静,院中青竹依旧翠绿,尽管竹竿上被砍了数道斑驳残痕,却仍然挺立而不屈。

他将院中风景环顾了一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谢烨一个平时连床都懒得下的人,怎么会想起在院子里放锄头打理?!

裴玄铭浑身血液都在此刻凝固了,巨大的惊恐歇斯底里的将他包裹着刺进周身,心脏如擂鼓怒击,全副心神在一瞬间轰然爆炸——

“谢烨!!!”

他返身冲进屋里的刹那,只见谢烨单手握剑,抵在脖颈前,朝他最后微微笑了一下。

下一刻,剑锋一拧,沿着他修长脆弱的脖颈横刎而过——

血水飞溅而起,滚烫而凶狠的砸在了裴玄铭的脸颊上。

……

二皇子府,一片寂静。

李景辞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身形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起伏不已。

屋中没有烧地龙,也没有任何可供取暖的东西,他已经病了很多天了,软禁他的王府里缺医少药,自然也不会有太医来瞧他。

府中仅剩的几个伺候的小厮和婢女小心翼翼的站在门外。

“殿下……”

“出去!”李景辞嘶哑道。

他眼睛里是一片极其狰狞的红。

“殿下。”一个老仆撞着胆子颤颤巍巍的推门进来:“殿下再忍忍罢,尚书令派的人马上就到,到时就有过冬的衣物了。”

李景辞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手掌紧握成拳,鲜血几乎从指缝里流淌出来。

“若是他再派人来,你告诉那人传话就给舅舅,就说若是他再这样犹疑不发,隐忍下去,我跟他迟早都要彻底完蛋。”

“我若是没有东山再起之日,他也离告老还乡不远了。”

老仆伏在地上,低低的道了一声:“是,殿下。”

说话间,每月固定被放出府去清洗衣物采买食材的宫女匆匆踏入王府,在门口被看守李景辞的禁军拿过东西,整体检查了一遍一遍的确定无误以后,才被放进去了。

为首的大宫女跨进李景辞的寝宫,一言不发的恭敬将食材篮呈上。

“这是这个月的食材和衣物,请殿下过目。”

李景辞倏然从床上跳起来,赤足奔到她面前,急切的拿起篮子翻找。

最终在一件衣衫的最里层,找到了一封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下月初三,祭祀日。

李景辞骤然松懈下来,他知道这就是他同萧尚书最终敲定的动手时间了。

尚书府中培养多年的死士,加上朝中被拉拢过来的朝臣,宫中内应也都已备齐。

到时只要李彧调不来京城以外的兵力,凭他手中已有的那点禁军,绝对无法阻止李景辞等人策划已久的暴乱谋反。

“父亲不仁在先。”李景辞喃喃道:“那就休怪我不义了。”

“对了。”他伸手抓了一下桌子,勉强稳住身形,对那大宫女吩咐道。

“派人往外送消息给西北,让他们想办法帮我带一个人回来。”

“把谢烨,给我抓回来。”

“是的,我知道他没死,无论如何,在变乱之前,我绑也要把他绑回我身边。”

“我有一大笔帐,要跟他算个清楚。”

第48章 第 48 章 裴玄铭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 裴玄铭一掌递出,掌风几乎用尽了他毕生的力道,横里打出去, 正中谢烨的腕骨。

谢烨登时手腕剧痛, 动作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 裴玄铭显然低估了他手中力道的坚定和决绝, 刀锋侧切的一瞬间仍然将脖颈割出了几道汩汩汹涌的血口。

不过这片刻的停顿,对于裴玄铭来说已经够了。

裴玄铭抢步上前, 劈手夺过谢烨手中剑柄,“咣当”一声扔飞出去。

谢烨一声都发不出来,他被裴玄铭大力箍在怀里, 膝盖渐渐软下去,最后彻底无力的跪在地上, 裴玄铭浑身都在颤抖, 他扶着谢烨的身形, 眼睛模糊的去看他脖颈上被割出来的刀口。

他拦的及时,再加上打掉剑柄的角度和时机都选的十分精准, 谢烨方才自己割出的伤并不致命。

裴玄铭一手用力禁锢着他,一手将掌心贴合在他的脖颈处, 内力汹涌, 拼命给他止血。

谢烨惨白着嘴唇, 神志恍惚的挣扎了两下,似乎不愿意让他帮忙把血止住。

“别动!”裴玄铭厉声道:“你就这么想死?”

谢烨笑着点了点头。

裴玄铭不理会他, 三下五除二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布条当做绷带缠缚在他脖颈的伤口上,血水已经被内力止住的差不多了,只残留了一点鲜红,落在他白皙的脖颈上。

谢烨精疲力竭的被他钳制着双手, 扣在怀里,失魂落魄的注视着裴玄铭。

裴玄铭气的眼睛发红,他一把掐住这人的下颌,逼他面对着自己。

“谢烨,你宁可去死,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是吗?”他攥着谢烨的手腕,将人一把抵到了墙上。

谢烨很微小的挪了一下眼珠,避开了裴玄铭的目光。

他脖颈上的刀口扎眼而狰狞,落在裴玄铭眼里,裴玄铭只觉得自己心脏宛如刀割。

“我愿意啊……只是你若是再早个五六年问我就好了。”谢烨恍惚着回答道,前言不搭后语。

“那你为什么要死,你还打算当着我的面去死,若是我方才再晚一步——”裴玄铭后怕到极点,手劲骤然加大,几乎要把谢烨纤瘦的手腕生生捏碎。

“你把我私藏在这里,你日后会获罪的。”谢烨靠着墙壁,疲惫道。

裴玄铭咆哮起来:“那又如何!你就算不在这里,难道李彧会放过我吗!他和李景辞打起来,无论最后他们父子俩赢得人是谁,他们难道会放过我吗?”

“朝中近几年频繁提拔新锐武将,打的就是取代我和江昭这些人的主意,谢烨,我若是真担心你拖累我,十年前第一次在武林大会上面对李彧的时候,我就不会义无反顾的站在你身边!我难道是第一天知道李彧是皇子,日后有可能继承皇位的这个事吗?!”

“昏君当道,在朝中想要行事举步维艰,你是我在此间最挂念的人,若不是还有一个你,我早就……”

裴玄铭咬了咬牙,没接着刚才的话再往下说完:“可你现在要亲手扼杀掉你自己,我不如把剑给你,你来一剑刺死我好了。”

裴玄铭转身几步拾起剑身,将剑柄扔给他,强迫他用剑锋对准自己的胸膛往下刺。

他手劲极大,谢烨完全挣动不开,不得不被他逼着往裴玄铭的胸前刺去。

眼看着刀锋越往他的血肉里边没进去,裴玄铭却仍然没有停手的意思,谢烨脸色苍白,终于惊怒出声:“你放手!”、

“裴玄铭!!!”

裴玄铭和他在这竹舍里恶狠狠的对视着,手上却仍一声不吭的同他角力。

谢烨拼尽全力从他的掌心里挣脱出来,一掌抡在了他脸上:“我说了让你停手!”

裴玄铭不躲不闪,脸颊上赫然一道鲜红的掌印。

“那你还寻死吗?”裴玄铭冷冷的问他。

谢烨忍着泪水,将脸颊向上仰起,不让裴玄铭看见他通红的眼眶。

“你何苦逼我?”他声音里带着沉重的泣声:“你不到而立之年,大好前程在后边,立几个军功回京城,想给谁提亲不行?为何非要将半生光阴耗费在我身上?”

裴玄铭从方才极致的愤怒中缓和过来一点,被他这话气笑了。

“谁告诉你,我回京以后下半辈子很好过?以你师兄那多疑的性子,我再多立几个军功,他就该把我兵权缴了,回京直接下狱,还提亲……”

“你到时记得来给我提个阴亲,咱俩冥婚差不多。”

谢烨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天边暮色四合,竹舍里两人互不相让瞪着对方。

裴玄铭看着他脖颈处那缠着布条的血口就来气,若是谢烨武功还在,他说什么也要拎刀和此人干上一架,奈何眼前这人如今是碰也碰不得,说也说不得。

在床上粗暴一点就要哭,像个漂亮易碎的瓷器娃娃,一触就散了。

裴玄铭最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回身捡起长剑,然后俯身不由分说,将谢烨拽到背上扛起来。

“干什么!”

“回营!”裴玄铭扛着他走出明渊阁零落的旧址,一把将他推到马上。

谢烨坐在马背上,被他从身后拥在怀里,脖颈处的伤口还传来尖锐的刺痛,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看起来委屈而低落。

“如果回营之后你再这样,我不介意派人一直看着你,或者我处理军中事务,带兵演习,巡查粮草时,就把你捆着用绳子栓在我身边,让你一举一动都在我和西北驻军所有士兵的视线范围内。”

谢烨蓦然回身咬牙瞪他:“你敢。”

裴玄铭冷笑一声,策马而起:“你看我敢不敢。”

裴明姝一直小心翼翼的站在主帅营帐的门口打转,好不容易把裴玄铭等回来了,她哥却径直略过了她,将谢烨从马上抱下来,立刻回帐,不让任何人出入了。

裴明姝:“……”

祖宗,你日后是打算上战场也把你媳妇绑裤腰带上吗?

裴玄铭暴躁的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然后从柜中取金疮药出来,压着他拆了脖颈上的布条,用手捣了一点粉末细细的抹上去。

“我说了不用你——”

“你给我安生点,坐着别动!”裴玄铭不轻不重的一拍他腰后的纹身之处。

纹身刺过的地方还没完全长好,谢烨疼的猛然一缩,隐忍的闭上眼睛不动了。

“不准再寻死了,听到没有。”裴玄铭将药粉给他抹匀了,又换了缠带封好。

谢烨恼怒不已的睁眼挑衅道:“我要是偏就不想活了呢?”

裴玄铭眼神暗了暗,身形倏然向下一弯,逼到他眼睫近前。

“那我就把你绑床上,让你动都动不了,晚上在床上,我让你动你才能动,其他时候你就给我躺在床上受着。”

“直到你彻底打消这个念头为止。”

这话对于谢烨来说简直是羞辱,他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扬手就要打裴玄铭。

被裴玄铭当空握住了手腕,连人带马扛起来扔回了榻上,用狼皮毯子裹了起来。

“躺下睡觉去,待会儿喊你起来用药,别折腾了。”

他最后那句“别折腾了”的尾音还是柔和下来了,似乎包含着一点细碎的无奈。

裴玄铭掀帘出去,正撞上裴明姝还蹲在门口等他,等的一脸幽怨。

裴玄铭不耐烦道:“你又怎么了?”

“将军,属下有话要同您说,还请将军随我入帐商议。”裴明姝拱手一礼,面色诚恳。

裴玄铭:“?”

他狐疑的看着眼前这个恭恭敬敬的裴明姝,先没接话茬,先开口问道:“……丫头,你吃错药了?”

裴明姝:“……”

“我没事不能跟你讲一句敬语吗!你才吃错药了!”裴明姝怒道。

裴玄铭一抬手,放心的道:“这才对嘛,说罢,怎么了?”

“是这样,将军——”

裴玄铭深吸一口气打断她:“你还是正常一点吧,本将军被你喊的,有点害怕。”

裴明姝:“……”

“好的,哥。”裴明姝尽管无语,但仍然从善如流:“是这样,您不在的时候,我擅自做了一个决定,现在给您禀报一下,还望您不要生气。”

裴玄铭看着她,心平气和的准备接受妹妹憋的新一个大招。

只见裴明姝朝后边小幅度的招了一下手,门外传来一阵锁链和铁枷碰撞的声音。

裴玄铭隐隐感到了几分不妙。

果然下一刻,原本应该押在俘虏营的土匪头子贺锋镝,手上和脚上都挂着铁索,动作鬼鬼祟祟,神情小心谨慎的挪动到裴玄铭的视线里。

“裴将军……”

“跪下说话。”裴玄铭面无表情道。

贺锋镝依言,拖着锁链双膝下跪。

“哥!”裴明姝不满道:“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

“想告诉我,经过你的观察,你觉得这小子已经改邪归正,彻底被我们教化了,收拾收拾,可以让他加入我们西北驻军,和我们一起并肩作战了,是吗?”裴玄铭道。

裴明姝:“……是。”

“我看你是出门巡逻的时候脑子里被灌进沙子了。”裴玄铭冷冰冰的点评道。

“来人,把这土匪给我关回去。”

裴明姝着急忙慌就要辩驳:“不是哥哥,他真挺好的!你不在的时候,整个西北各门派的地形和大致情况,他都给我详细的讲了一遍,反正千钧潭诸人都已归顺,你没必要再关着他了!”

裴玄铭点点头:“啊,没必要再关着他了,那就拖出去砍了。”

贺锋镝脸色煞白:“不要啊将军!我是真心实意归顺的!”

“勾引我妹妹,我看你当真是活腻了。”裴玄铭阴测十足的笑道,又重复了一遍:“来人,拖出去。”

裴明姝大喊一声拦在贺锋镝身前:“你要杀他先杀我!”

裴玄铭几乎被逗乐了,伸手去拽裴明姝的手臂:“一个歪门邪道的土匪头子,值得你回护至此,裴明姝,我看你也该打。”

“给我起来!”

裴明姝从小被他宠大的,几乎是要什么裴玄铭给什么,从来没有过裴玄铭不答应她要求的时候,如今见裴玄铭如此坚决,她不由得也晃了神。

不能真叫哥哥把贺锋镝给砍了。

于是她口不择言怒道:“那谢公子是明渊阁阁主,不也是你口中的歪门邪道,相比起千钧潭,他还是个更大的土匪头子!”

“你不也被他迷的五迷三道的!?”

裴玄铭拽她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居然缓缓放开了。

裴明姝自知逃过一劫,抓着贺锋镝就在他面前跪下来,诚恳道:“哥,你就把他松开,让他留在军营里吧!”

“上月休沐的篝火晚会你不在,他夸我跳舞跳的好看,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夸过我跳舞好看呢!他是第一个!”

裴玄铭大为震撼:“可你跳的确实难看啊!他在睁眼说瞎话你看不出来吗?”

“那我不管!”

裴玄铭无可奈何,示意手下先把贺锋镝拖回去,自己揪着裴明姝留在帐中。

“哥!”裴明姝着急道。

“我不杀他,先把他关回去,有事问你。”裴玄铭把她推到座位上,在帐中来回踱步几圈。

裴明姝一听不杀他,立刻坐直了身板,目光炯炯看向裴玄铭:“你说!”

“你今日早上进小厨房,都跟谢烨说什么了?”

裴明姝略一思索,将白日跟谢烨开玩笑的话全部和盘托出,半分都没留。

裴玄铭细思一,觉得没问题,就继续追问:“那你进去之前,听到姜容和他说什么了吗?”

裴明姝面露难色,费劲的思考片刻,勉强记起来了一点只言片语。

“好像说是,谢公子武功尽失,姜容问他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依附于你过日子了什么的……我没听清,大概是这样。”

裴玄铭一听,险些被气的笑出来。

原来如此。

他抬手朝裴明姝挥了挥,示意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裴明姝没再和他对着干,便出去了。

裴玄铭孤身在帐中坐了一夜。

快天亮的时候,密探每月照例送来汇报情况的信件到了,信上说京中一切太平,毫无波澜。

萧尚书处和被软禁的二皇子府一切如常,并无异端。

裴玄铭隐约觉得有点端倪。

既然宫中一切风平浪静,那李彧急吼吼的把江昭和他部下最精锐的死士召回去做什么呢?

裴玄铭起身站在军中看地形用的沙盘前,用指尖在其上比划半晌。

北狄已灭,裘玑仍在,李彧这么多年始终不肯让他们一鼓作气,把西北和北疆的这些小国一网打尽,为的就是以此牵制这些远在边疆的兵力,以免对京城造成威胁。

只是他大概没料到,他最大的威胁不是裴玄铭跟江昭给的,李彧最大的威胁是他自己朝中老臣,和亲生儿子。

裴玄铭心烦意乱,他猜不透李彧的想法,又偏偏不得不听从他的调令。

师父临终前曾同他说,无论是谁继承大统,他都要义无反顾的辅佐当朝天子,不可让裴家三代忠良毁在他的手上。

裴玄铭在师父临终前指天指地的歃血发誓,一定照做,誓死护卫陛下,守好大周的江山。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十来年前,李彧登基,天下之主终于尘埃已定。

新皇依照祖制,前往西北亲自巡视。

明渊阁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打算在巡视路上戒备没那么森严的时候刺杀新皇。

谢烨的轻功足以支撑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这一项任务。

不料中途杀出个裴玄铭。

裴玄铭单剑挡在李彧面前,两人正对着眼前马上就要痛下杀手的明渊阁主,裴玄铭狠下心,一剑横出。

“如今他是大周的君主,裴某身为人臣,不得不保护陛下的安危,还请谢少侠收剑。”

师父和父亲临终前最后的叮嘱,还有此刻谢烨极度难以置信的眼神交替相错,汇聚在裴玄铭的神志里。

西北大漠狂风骤起,呼啸出惨烈的哭嚎。

剑鸣声交织咆哮,在迅猛如风的招式中缠绵,三尺青锋上映出谢烨被极度愤怒和失望盈满的眼睛。

“裴玄铭,你混账!”

凄厉的声音穿过层层光阴,直刺进十年后裴玄铭的心神里。

他倚在桌案前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睡着了,梦到了十年前的事情。

也是裴玄铭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报——”

“将军,将军不好了!”

“京中传来消息,江昭统领及其部下共二百四十八人到京到日全部下狱,今日一早已在狱中处死。”

“江家人丁凋零,江统领尚未娶妻,故无人收尸,陛下请您回京为江统领……收敛遗体。”

裴玄铭扶着桌子,有那么片刻没有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的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

等到他被手下七手八脚的扶住的时候,他伸手一摸嘴唇,发现怒极攻心之下,无数血水正从他口中涌出,五脏六腑仿佛被揉成了一团,歇斯底里的要将他车裂开来。

裴玄铭艰难的指着案上今日,京中密探送回来的信,剧烈喘息着道:“既然如此,密探为何知情不报?”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一片肃杀。

营帐之中一时无人敢说话。

密探都是裴玄铭多年亲信,若是信息有误,那只能说明两个问题。

一,密探已经因为暴露而殒命,送信之人不是密探。

二,京中亲信中,出了叛徒。

无论是哪一种猜测,眼下情况都已经糟糕透顶了。

第49章 第 49 章 夜色深重,前路晦涩

第二个坏消息紧随其后。

大营门口一匹战马轰然倒地, 裴玄铭等人听到动静立刻奔出去查看情况。

只见坐骑上的小兵一个踉跄从马背上摔下来,身着北疆边军的战甲,浑身浴血, 身上甲胄破烂不堪, 仔细看去全是坑坑洼洼的血洞口, 一看就是从战场上拼死逃出来的。

他实在没力气爬起来行礼禀报军情了, 于是只能双手扶地,跪在地上, 任由血水滚涌而下,朝着裴玄铭的方向跪行了两步。

裴玄铭狂奔到他身前,二话不说就蹲下扶住小兵的双臂, 回头怒道:“来人!给他治伤。”

“将军不必……”那小兵气息已经很弱了,嘴角血线一丝, 倏然淌下来。

“北疆裘玑……趁江统领含冤下狱之际作乱, 他们三十万大军来犯, 我等难以招架,副将拼死将我救出, 命我来西北……找裴将军驰援,恳请裴将军看在与我家统领昔日情分上……出兵相助。”

说罢, 他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 神志恍惚的晃了晃脑袋, 在裴玄铭的搀扶下蓦然将头垂了下去。

裴玄铭再一探他鼻息,就发现这小兵已是力竭而死了。

裴玄铭手里握着死人尚未褪去温度的血水, 视线里是西北大漠多年不变的黯淡云色。

黄沙呼啸,暗无天日。

现如今怎么办?

难道真的二话不说就出兵北疆?

江昭守了一辈子的北疆边关,鞠躬尽瘁,恨不得把命抛在沙场上, 临到终了了,落得如此下场。

裴玄铭在压抑住所有悲伤和愤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大局为重之后,还是难以自抑的从心底发出疑问来:值吗?

这李家的江山,还值得守么?

他若是现在就率西北几十万大军压境裘玑,顶多替李彧再多清扫一个时常在边关作乱的眼中钉。

完了然后呢?

外部威胁彻底解除,那皇帝新的眼中钉会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有人拨开围着他的手下挤到最前,伸手握住了裴玄铭沾血颤抖的掌心。

谢烨很沉静的注视着他。

“起来。”谢烨轻声道。

“别在手下面前失态。”

裴玄铭听他的话,顺从的被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身旁立刻有人上前给那小兵敛了尸身,只留下地上一片从盔甲里渗出来的苍凉血迹,一路蔓延入更深的黄沙里。

裴玄铭用力攥着谢烨的手,转头问方才前来报信的人。

“你方才说,陛下命我回京给江昭收敛尸身,是吗?”

“回将军,是,还请将军早日动身。”

裴玄铭冷笑一声:“啊,那我用不用将手下最精锐的亲卫全带上,如江统领一样排场的归京?”

“不必,陛下命您不带一兵一卒,独身前往。”

裴玄铭阴鹜的看着他。

半晌他转身吩咐手下:“把他按下,关进牢房里去,若有不从,就地斩杀,就当此人没来过。”

宣旨人大惊:“裴玄铭,你要抗旨吗!?”

裴玄铭眉心一挑,反问道:“抗旨?抗哪门子的旨?我这里今日有京中使者来过么?”

周遭手下立刻附和一片。

“没有。”

“没有啊,何人来过?”

“京都八百年不曾给我们来信了,也不知何时召我们回京看看父母妻儿……”

宣旨之人目瞪口呆。

裴玄铭一挥手,示意手下将人带下去了,连带着他身后那一溜的侍卫一个也没放过,统统关押起来了。

王玉书担忧的看着裴玄铭的脸色,开口道:“老裴……”

“你究竟作何打算?”

如今裴玄铭的处境进退两难,乖乖回京,下场保不齐比江昭还惨。

可若是反了,这反贼的千古罪名可就坐实了,更何况京中数万禁军实力强劲,胜算几何尚未可知。

谢烨按住裴玄铭的手,低声道:“先去北疆。”

“江统领也不愿看到他走后,自己昔日部下变成一盘散沙,在战场上一败涂地。”谢烨道:“况且,北疆大军本身实力强劲,此不过是无人统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致,若能为你所用……”

裴玄铭等人均是沉默下来。

这话说的虽然残忍,活像是江昭死后,他裴玄铭就迫不及待的将他旧部收入囊中一般。

但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决策了,倘若西北和北疆的兵力都握在他手里,那胜算绝非京中区区几万养尊处优的禁军能掌控的。

谢烨见他仍有不忍,便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以示振作。

营帐中一片死寂,但无一人出来驳斥这个决定。

众人心里都门清,主帅冤死,北疆士气大减,人人心里不平,裴玄铭是江昭生前相识二十载的好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接管北疆驻军,也没有比怀着一肚子冤屈不甘的北疆驻军,更适合用来谋反的队伍了。

裴玄铭深吸一口气,简短吩咐下去:“传我命令,各部做好准备,清点粮草和兵马,半个时辰后随我出征北疆。”

营帐中应声震天。

“是!”

众人依次领命下去,裴玄铭回身望向谢烨,神情里满是担忧。

“你就别去了。”他对谢烨道:“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烨眨了眨眼睛,应了声:“好。”

两人相对无言的立着。

半晌,裴玄铭俯身过去,一把搂住了他。

“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好,你能原谅我吗?”裴玄铭靠在他的耳边,小声的说道。

谢烨一愣,笑了起来柔声道:“你说的是哪件事情?”

“大漠中,为了李彧挡你的那一剑。”

谢烨觉得好笑,便伸手扣住裴玄铭的后颈,让他转过脸来和自己接了个短暂的吻。

“若是没原谅你,这些天早在床上挑个时机下黑手了。”谢烨轻声道:“裴将军不会以为,你自己在夜里,对枕边人防备心很重罢?”

裴玄铭心中酸楚,十年光景付之一炬。

人生苦短,本就只有百年之期,他本可以跟谢烨多十年的缠绵岁月的,却平白无故的被错开了去。

“去吧。”谢烨放开他。

“我哪儿也不去,等你回来。”

“你要谋反我就陪着你,大不了一起死在京城兵乱里,你要跟李彧举手投降的话——”

“那怎么可能!”裴玄铭断然道。

“我就在西北找个荒无人烟的小地方找给你守寡,反正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最讨厌的师兄,说什么也不会跟他服软低头的。”

裴玄铭看着他便笑了,他注视着谢烨那双和少年时一般无二的俊秀眉眼,很轻的“嗯”了一声:“不会让你守寡的,放心。”

战前的休整时间转瞬即逝,裴玄铭没再放任自己沉溺在营帐中的一方天地里,他最后抱了谢烨一下,把他交给了同样留守西北的裴明姝。

“照顾好他,回来有什么问题我唯你是问。”裴玄铭威胁他妹妹道。

裴明姝悄悄别过脸去,擦了一下眶中泪意,转眼间又恢复了往日神色,豪情万丈的将谢烨一揽:“我会照顾好嫂子的,你也得照顾好我哥,听见没?”

“若是我哥出了什么问题……我也唯你是问。”

裴玄铭失笑的坐在马上,俯身一揉妹妹的脑袋:“你哥得走了。”

西北驻军浩浩荡荡向北而去,铁蹄踏过大漠黄沙万里,抛起延绵不绝的风云飘摇向天际,兵戈铁马撞击声裹挟着狂风呜咽,吹奏出得天独厚的号角怒响。

与此同时,京都。

李景辞闭目静坐于榻上,一朴素打扮的武人垂着头,小心翼翼的闪身进屋。

然后单膝跪地,冲李景辞喊了一声:“殿下。”

“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

李景辞睁开眼睛,心平气和道:“起来吧,阿舟,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回殿下,一切已办妥,就按殿下昨日密信中递出的计划行事。”

“我要的东西,舅舅给我准备了么?”

阿舟闻言,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薄片似的物件,双手奉到李景辞面前:“准备好了,请殿下过目。”

李景辞猛然从榻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案前,捧起那那张薄片细细打量了一。

阿舟有点惊恐的看着他,这位二殿下方才还一脸病容憔悴的模样,此时却活像是变了个人,目光炯炯的钉在手上。

李景辞隔了很久都没说话。

“殿下……?”阿舟小心翼翼的道。

李景辞将手上的东西看了良久,才开口说了一个字。

“好。”

阿舟松懈下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殿下觉得万无一失就好。”

李景辞将手中那薄片一样的物件摊开来摆在桌上,只见那是一张极其削薄而轻巧的人皮面具,五官清晰,做工精细至极。

那张人皮面具所复刻的人脸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

李彧。

“我要你找的那两个人,找到了吗?”李景辞没有回头的问他。

“回殿下,我们的人已经前往西北了,不日就能得到谢阁主的下落,您寻的第二个人已经带来了。”阿舟微微侧开身形,让身后的男人进来。

“这是我们能搜到的,与陛下身形最像的人了。”阿舟将他推到李景辞面前。

身后那死士单膝点地,硬邦邦道:“在下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李景辞将他整个身形扫视了一圈,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就按计划行事。”

“任谁也不会想到,谋反这等掉脑袋的大事,会在光天化日下进行。”

“其他人呢?”李景辞长舒一口气,转身走回榻上,一派威严的神色:“准备的如何了?”

“回殿下,尚书府上千名死士,听从您的调令,我们这些王府里留下来的老家丁,也会陪着殿下完成大计。”

李景辞略一点头:“辛苦诸位了。”

“本王如今尚在软禁中,待到翻身的那一日,随从人等皆有重赏。”

死士和阿舟连称不敢,李景辞手指描摹着那张人皮脸,神色既麻木又冷漠,嘴角却还勾着一丝笑纹,看上去格外疯癫。

他漫不经心的又问道:“江昭的遗骨还在诏狱里?”

“是,暂时无人来收尸,估计也是怕惹祸上身。”阿舟回道。

“没事,人死了就行。”李景辞和煦道:“他那些亲卫呢,一并处理干净了吧?”

“处理干净了,全部丢到乱葬岗,这个点应该被野狗们啃的差不多了。”阿舟补充说道。

说完他又显得有点担心:“殿下,可我们的内应当初揭发江昭时,所呈上谋反的证据,终究不是实情,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那可如何是好?”

李景辞神情淡淡,朝他瞥去一眼。

阿舟立刻低头,自知多言,不敢吭声了。

“如何是好……”李景辞慢慢的将他这话念叨了几个来回。

片刻之后倏然笑道:“虽无显迹,意欲之,莫须有……这样类似的罪名,从古至今,难道还少吗?”

“若是日后史书上以此记你我一笔,说本王残害忠良,心狠手辣,那本王认了便是,总好过他日后回来给我那位昏庸无道,毫无本事的父亲撑腰的好。”

“死一个江昭,总比让整个大周亡在李彧手中要强得多。”李景辞问道:“你说是吗,阿舟?”

“殿下说的是。”阿舟连忙道。

“好啦,起来吧。”李景辞宽容的笑着俯身,将阿舟和死士从地上扶起来了。

“江昭死了,西边却还有个裴玄铭,西北驻军兵力强盛,不输北疆,到时若是裴玄铭率军驰援,殿下又当如何对策?”

“裴玄铭不会同我对着干的。”李景辞笃定道。

阿舟一愣,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不由愕然道:“为何?”

“江昭和他情同手足,你当陛下下旨诛杀江昭,裴玄铭心里不恨他么?”李景辞缓慢抚掌:“一箭双雕罢了。”

“再说了,到时候我手里捏着谢烨的命,我让他做什么,他裴玄铭敢不从吗?”

……

西北大营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只留下几支精炼的小队伍镇守,裴明姝心事重重的熬着锅里的汤水,心里记挂着北疆的战事,愁眉不展。

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下一刻,贺锋镝将汤勺自然而然的从她手里接过去,替她搅着里边的药汤。

“别发愁了,哥哥会没事的。”土匪头子安慰她道,他身上的枷锁已经被裴明姝命人卸下来了,如今每日亦步亦趋的跟在裴明姝身后走动。

活像是个忠诚的大狗。

裴明姝勉强打起精神,朝他笑道:“那是我哥,你跟着乱叫什么?”

贺锋镝在厨房微弱的光影下看着她笑了:“你哥就是我哥,就算暂时不是,迟早也会是的。”

裴明姝忍俊不禁,伸手在他俊朗的脸颊上轻拍了一下。

“好,迟早会是的。”

“火候差不多了,等下我给那姓谢的端过去。”贺锋镝扶了一下滚烫的药碗,被烫的缩回手,忍不住摸了一下冰凉的耳垂。

实在没忍住又感慨起来:“哎你说,我以前统领千钧潭的时候,也是跟明渊阁起过冲突的,他们的人抢了我们的粮食,我们打不过他们,再加上他们阁主又着实护短,我也打不过那姓谢的说实话……”

裴明姝给他指了指谢烨住的主帅营帐,示意道:“没事,你现在绝对能打得过他,你可以待会儿进去试试。”

贺锋镝惊恐摆手:“不行啊,那哥哥就彻底不同意我进裴家的家门了!”

裴明姝懒洋洋的往他腰上戳了一下:“行了别贫了,快去吧,进去送药的时候记得喊谢阁主嫂子,长幼尊卑,我哥这人最重礼数,嗯……不过谢阁主好像不太重视这个。”

贺锋镝乐呵呵的端着药碗进去找谢烨了。

他从帘子里绕进去,絮絮叨叨的喊着:“嫂子,来喝药了嫂子。”

“哎我当年在千钧潭被你打的落花流水,屁滚尿流的时候是断断想不到……明渊阁阁主有朝一日会成为我嫂子,哎呀真是荣幸啊,荣幸——”

贺锋镝的声音骤然顿住了。

帐内一片寂静,贺锋镝整个人从头僵硬到尾。

谢烨从后面被人擒住了双腕,一把剑横在他的脖子上,他神情隐忍,看起来似乎是受了点伤。

压制他的人一身黑衣蒙面,眼神冷若冰霜,见贺锋镝进来了,抽出一只手就要将指掌间的暗器发射过来。

谢烨猛然一挣,怒吼道:“别杀他!”

他挣扎的幅度太过猛烈了,那人一时居然没压住他,让他反手撞掉了暗器,趁着空档的功夫,贺锋镝一闪身大喊出声:“来人!快来人!”

“有刺客!”

营帐外无人应答。

黑衣人一个用力下了狠劲,“咔嚓”一声将谢烨的手腕拧的脱臼了,谢烨瞬间疼的脸色发白,却仍挣扎着朝贺锋镝嘶哑出声。

“别管我,带明姝先躲!”

贺锋镝一声怒吼就要上前跟他搏斗,哪知下一秒,身后后心处就被人用剑尖顶住了。

“别动。”偷袭者轻声道。

“我们只带走谢阁主一个人,与旁人无关。”

贺锋镝隐约觉得此人声音有点熟悉,好像在俘虏营里的时候听到过。

“小贾,把他捆上带走,此地不宜久留,我给他们下的蒙汗药应该只够管两三刻钟的功夫。”

谢烨额头泛起细密的冷汗,疼的嘴唇颤抖,他的手腕完全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身后那黑衣人拿出绳索,三下五除二将他反缚在身后,强行用剑抵着喉咙,从地上拖拽起来。

草帽从贺锋镝身后闪身出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裴玄铭给你一条生路,在北狄也待你不薄,他走了,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么?”谢烨喘息着对赵子虾道。

赵子虾一记刀柄打晕了贺锋镝,示意黑衣人继续动作。

小贾立刻在谢烨小腹上捣了一拳,谢烨话音一顿,瞬间就失声下去,被痛楚湮没了神志。

整个人虚弱而软绵的被黑衣刺客从地上捞起来,直接扛在肩上,转身从营帐破开的后门里扛出去了。

谢烨被人粗暴的扔上了马,草帽随即跟上。

“抱歉了谢公子,我从小被二殿下养在府中,吃他的住他的,后来王府覆灭,被他派到西北来保护你,没成想却看到你同裴玄铭整日厮混在一起。”

“当真忘恩负义啊。”赵子虾用缰绳顺势将谢烨在马背上又固定了几圈,勒的更紧,条条粗绳在这人玉质似的皮肤上勒出层层血印子。

谢烨猛然回头怒斥:“若论忘恩负义,一百个我也及不上你家殿下半分!他也配同我说恩义二字!可笑至极。”

“你去问问你家殿下,他少年时是谁日日教他练功习武?他在明渊阁受了委屈是谁替他撑腰?”

“他拿我教他的东西,废尽了我的武功,居然还好意思同我说,我忘恩负义?!”

草帽叹息一声,伸手掐在谢烨的脸颊上,双指用力,“咔嚓”一声卸掉了他的下颌。

谢烨呜呜痛哼出声,硬忍着哭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疼的眼冒金星,被他制服着纵马而去。

“抱歉,你刚才声音太大了,会惊醒大营里的人。”草帽心平气和道:“我手边没有东西能堵你的嘴,就委屈你先疼一阵儿了。”

“我知道你这人长得好看,跟谁有点风流纠葛都不奇怪,潜伏在你们身边这么久,有时候看着你这张脸,我也有不忍心动手的念头。”

“可惜没办法,我家殿下喜欢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在大战来临之前,把你送到他身边,以做慰藉。”赵子虾一面策马扬鞭,一面在疾风中同他解释道。

谢烨战栗着咬紧牙关,事情进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不怕李景辞的报复,也不怕李彧的酷刑,所有的恩怨与背叛尽数将他倾轧摧残,谢烨拼着一身打不碎的傲骨,一直撑到了现在。

他自认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无法将他摧毁。

如今只是觉得,那个临死前最后一刻要跟裴玄铭待在一起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如此这般,碧落黄泉,我也对得起殿下的知遇之恩了。”

谢烨闭上眼睛,听着耳畔风声渐急,他知道此刻离西北大营越发的远了。

夜色深重,前路晦涩,漠上沙丘此起彼伏,一眼而望不到尽头。

第50章 第 50 章 “殿下不会死,也不会失……

谢烨被人从马上放下来的时候, 身体已经被勒紧的绳索和一路颠簸折磨的走不了路了。

赵子虾伸手合上了他的下颌骨,一手很有力的将他搀着,本想着把他扶起来送进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就好了, 无奈谢烨实在虚弱, 捆在身后的双腕被粗大的麻绳摩擦出血。

加上方才他为了骑马方便, 将谢烨用缰绳固定在马背上, 那绳索比起绑绳又硬了几分,勒的他整个腰身以下酸麻一片, 姿势折辱而痛苦不堪。

赵子虾俯身看着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颊,不由得顿了顿,问道:“至于么?”

谢烨半合着双眼, 惨淡的开口低声祈求:“劳驾,能别折腾我了吗……我不乱跑就是了……”

“你再这样下去, 到不了京城, 我就得咽气了, 你给李景辞带具尸体回去慰藉他好了。”

赵子虾看着他那难受的被冷汗浸透的侧脸,还有耳畔湿漉漉的鬓发, 似乎在思索他此话的真实性。

谢烨喘息着在他的搀扶下抬起头,那春光带水的眼眸在夜色下简直美的惊心动魄, 赵子虾停滞的注视着他, 半晌伸手到他身后, 解开了他手腕上的绳索。

谢烨俯身呛咳起来,身形颤抖, 犹如枯枝败叶。

赵子虾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然后无言的将他整个捞了起来,动作尽量小心的抱着谢烨进帐了。

“休息吧,不绑你了, 但是你得答应我不乱来。”赵子虾将他放到角落里,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

谢烨蜷缩在帐篷的那个角落里,冰凉无力的手指扣在自己的手腕上,那苍白的手腕被虐待的伤痕累累,他整个把自己向里缩着,眉心紧簇,显然已经痛苦到极点了。

“不过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没力气折腾了,安生躺着吧。”

谢烨迷糊着不知道躺了多久。

直到有人粗暴的将他拽起来,一块硬邦邦的干饼怼在了他的齿间。

“张嘴。”

那人不客气的一手攥着谢烨的后领,一手握干饼,生怕他不吃似的往他嘴里塞。

谢烨当然不肯就范,抬手就挡,挣扎间将干饼打翻在地上,他人也猛然从昏沉中清醒过来,警惕的靠在帐壁上瞪着周围的几个人。

那两三个人看样子都是赵子虾的手下,和最开始袭击他的那个小贾如出一辙的黑衣打扮。

谢烨喘过一口气,冷声道:“我不吃,拿开。”

小贾从同伴手里夺过饼子,蹲下身来好声好气的对他道:“你不吃东西也跑不了的,还不如让自己好过一点,你觉得呢?”

“还是说你打算在到皇宫之前就把自己饿死?”

谢烨垂着眼睛,拒不答话。

小贾和同伴几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他冷下脸,起身朝同伴示意道:“摁住他,拿水泡软硬喂进去。”

谢烨被迫抬起下颌,被几双有力的大手一齐拽着拎起来,他又痛又慌,被人强行抓着抵在帐中。

小贾下手毫不留情,用干饼整个塞进了他的嘴里,噎的谢烨呜咽不已,双眼泛红,奈何全身被制住,嘴也被塞的严严实实。

几只冰凉的手趁乱挤进他的衣衫间,谢烨浑身一颤,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冰冷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

“放开……”

谢烨拼死将嘴里的东西吐出去,在极致的压迫下嘶声朝帐外崩溃出声。

“赵子虾!!!”

周围喂他吃东西的几个人闻声便是齐齐一震,下意识松开他,朝后退去。

“你干什么!让你吃两口东西,跟要你命似的。”

“简直不识好歹。”

赵子虾掀开帘子进来,惊道:“你们干什么呢?”

谢烨本来就浑身无力,此时骤然被他们松开,整个人就跌在地上,他剧烈倒着气,颤声逼问赵子虾。

“……是你让他们这么对我的吗?”

“姓赵的,是你让他们这么对我的吗?”谢烨尽力从地上支起身,又问了一遍,那语气难以置信,艰涩而又委屈至极,听的人心魂具颤。

赵子虾沉默的将他这副凄惨的模样打量了一,然后脸色阴沉下来。

“我让你们喂他吃东西,让你们脱他衣服了吗?”

几个手下默不作声,活像是一齐被毒哑了嗓子。

“这是殿下要的人,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才敢动他。”赵子虾厉声呵斥道:“都滚出去。”

几个手下鱼贯出帐。

赵子虾将目光转向谢烨,嘴唇嗫嚅半晌,低声道了句:“抱歉啊。”

谢烨半跪在地上,长发散乱,神色萎靡,半晌麻木的冲赵子虾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赵子虾犹疑了好半晌,最后还是俯身下去,试探性的朝谢烨伸出手,将他胸前被扯开的衣衫稍微合拢了一点。

那人胸膛单薄,锁骨上泛着微微红润的指痕。

赵子虾移开视线,伸手将他整个前襟彻底合在了一起,又低声道了句:“对不住。”

谢烨抬起眼睛,和他视线相撞,片刻之后居然还笑了一下:“草帽,有一件事我特别好奇。”

“你家殿下都被软禁了,还不惜动用你们这些死士,千里迢迢的把我找回去,图什么呢?”

“我说了,他喜欢你。”赵子虾回答。

“喜欢我,所以要把我带回京城,陪他一起谋反送死,是吗?”

“殿下不会死,也不会失败的。”草帽笃定的道。

谢烨将嘴边方才蹭到的干饼渣渣擦掉了一点,平稳的道:“何以见得?”

“殿下是世界上最好,最聪明的人。”赵子虾道。

谢烨叹了口气,对这个事情的真实性不做评价。

“我身上没有丝毫武功,你把我带回去,只是给你家殿下徒增累赘,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谢烨不动声色的将手腕上的伤痕又揉了揉。

草帽笑道:“你是在劝我放你走么?”

“那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的好,我只听殿下的命令行事,其余的不会多问,更不会违背殿下的命令。”

谢烨很失望的看着他。

“你似乎对我有一个误会,草帽。”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到了李景辞身边,就一定会对他言听计从,而不是想方设法的破坏他的大事呢?”谢烨和缓道。

“还是说你已经忘了李景辞最初被他父亲软禁的原因是什么了?”

……

与此同时,京城王府。

李景辞在睡梦中猛然被人拖下床,惊得他连忙起身,就要摆出抵抗姿势。

等他定睛一看,却发现来人很眼熟,那正是他父亲身边随侍的几个大太监,身后跟了一队默立的侍卫,看样子是吩咐了全府上下不要惊动他,无声无息的到他寝殿里突袭的。

李景辞从惊醒到神志清晰,只用了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立刻做出了平日里作势给监视看守的那副模样,气息奄奄,病容憔悴,整个人毫无力气的软在地上,口中含糊不清的念叨着什么。

“父皇恕罪,恕罪……”‘

“陛下有旨,宣二皇子,入宫觐见——”

李景辞闻言猛然抬头,险些被惊的一个踉跄,脑海里瞬间转过了数道神思。

李彧为何选这个时候召他进宫?

难道是东窗事发,谋反大计走漏了风声?

他被软禁的这数个月的光景,李彧一次都没有对外再提起过这个儿子,活像是李景辞已经死了似的,为何偏偏在此时?

李景辞后背泛起一身的冷汗,如瀑而下。

他正想着,大太监身后的两名侍卫二话不说便上前,将提前备好的锁链和重枷一并缠绕在李景辞的手脚上,紧接着一左一右的搀扶起他。

“请吧,二殿下。”

众人一路沿着长街,押送李景辞入宫。

这一路对于李景辞来说并不好受,来往的宫人尽管已经很克制了,但仍有胆大者小心翼翼的侧目过来,将打量而好奇的目光投在李景辞的身上。

李景辞昂起首,一言不发,镇定向前。

“哗啦”一声铁索碰撞的响声。

李景辞跪伏在龙榻前,两侧都是护卫,李彧卧在屏风后的龙榻上,屋中点着龙涎香,气息飘渺,攥紧了李景辞的心脏。

“草民——见过陛下。”李景辞伏在地上,颤声说道。

他完全拿不准李彧现在的思绪,只得拼命在心中安慰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就是一死,无妨,只是可惜了舅舅,那么大年纪了仍在为他的事而奔波。

李彧恍惚着睁开眼睛,将目光落在地上的儿子身上,道了句:“你来了。”

“是……”

李景辞仍然一动不敢动,生怕面上露出一点心虚的神色,让父亲看出来端倪。

“景辞,你小时候,是朕薄待了你。”李彧的声音空荡荡的回响在殿上内外:“不该在你小小年纪,就把你送到明渊阁去做那个内应。”

李景辞脊背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从他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话。

“朕这些天一直在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才会让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陛下圣明,草民不敢妄言——”

“你实话告诉朕,你当真喜欢谢烨么?”李彧打断他,语气冰凉而毫无起伏。

“喜欢到为了他,要和朕对着干,不惜自己被贬为庶人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