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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得裴明姝立刻将所剩不多的酒水倒进自己嘴里,生怕被裴玄铭抢了去。

“给我留一口!”裴玄铭一把扯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果然空空如也。

裴明姝护犊子一样的护着自己的酒碗:“要喝自己买,别抢我的。”

裴玄铭懒得跟她计较,招招手唤来店小二,又叫了三四壶,一口气给自己闷了好几口,任由腥辣的气息从喉舌一路窜到天灵盖,将他气到发懵的脑袋清扫了个干净,这才气喘吁吁的放下酒碗。

裴明姝很同情的看着他。

裴玄铭一砸酒碗:“我就应该让他死在京城。”

裴明姝“嗯嗯”的敷衍。

“我就不该多管闲事!”

“嗯嗯,是的。”裴明姝赞同。

“人家都没把我当一回事,我何苦为人家忙前忙后的又是设局骗皇帝,又是给江昭卖人情,最后顶着死罪的风险给自己捡回来这么大一麻烦!”裴玄铭暴躁道。

裴明姝抿了一口酒,从腰间将匕首亮了出来,紧接着起身就要走。

“你干嘛去!”裴玄铭道。

“帮你杀了他啊。”裴明姝理所当然道:“他都这么不领你的情了,你何苦留着他,反正他现在病中虚弱,你妹妹我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裴明姝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就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你给我坐回去!”裴玄铭没好气道。

裴明姝一脸坏笑的坐回座位上:“就知道你舍不得嘛,哥哥,人何苦嘴硬至此呢。”

“我是觉得,现在弄死他,太便宜他了。”裴玄铭又灌了一口酒:“等我们把他带回西北,看我怎么折磨他。”

裴明姝:“……你还挺有志气。”

“哎,所以你俩当年,到底为什么吵架啊?”裴明姝好奇道:“明渊阁地处西北大漠,你又常年驻守边关,明明离得不远,却硬生生一次也没见过。”

“哥哥我真是……没见过比你更拧巴的人了。”

裴玄铭的神色寂寥下来,显得有些垂丧,他明显是不愿意跟裴明姝提及十年前的往事的,奈何一腔心事没人可说,又实在难受的很。

裴玄铭足足沉默了一刻钟,才终于开口,第一次同旁人讲起了从前的事情。

“十年前,武林大会刚刚结束的时候,华山派传来太子病逝的消息,先帝悲痛欲绝,不久后也跟着撒手人寰,一时间天下无主,没人知道下一个皇帝是谁。”

“这时候宫中传来消息,说先帝驾崩前,曾留下一道遗诏,上面写明了他选定的继承人。”

“但是遗诏失窃了。”

裴明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宫中往事,她茫然道:“遗诏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能失窃?”

“有个侍奉先帝的小太监,趁着宫中人仰马翻之际,偷走了先帝遗诏,然后不知所踪。”裴玄铭晃了晃杯中酒水,注视着其中涟漪道。

裴玄铭此人,性格的底色是柔和且冷静的,裴明姝注意到他这时候脸上已经没什么怒色了,估计再过一时半刻的,就能把刚才同谢烨生气那茬揭过去了。

裴明姝心想,那可得多拖他一会儿。

“满朝文武皆惊,连夜下令全城搜捕那个小太监,通缉令也交到了江湖各大门派手上,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小太监,名叫小夏子。”

……

谢烨抬手一剑,横里斜刺过去,倏然崩断了李彧手中那柄剑。

李彧手无寸铁,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出局,只得握着断剑苦苦挣扎。

谢烨并不急着立刻送他下擂台,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师兄狼狈躲闪的模样,眼睛里充满了恶意:“师兄,你今日怎得功力大减,是不是平时疏于练武,竟退步的这般快。”

李彧气急败坏的抓着刀柄朝他投掷过去,被谢烨懒洋洋的一挥剑,铮然打开。

“师兄这是打算赤手空拳与我对战?”少年笑盈盈道:“勇气可嘉啊师兄。”

他说着一脚踢飞擂台上的断剑和刀柄,转身的瞬间剑挽飞花,长驱直入顷刻间攻到了李彧身前,细小的剑气在李彧身上划开数道口子,痛的李彧大叫出声,咬牙低声道:“师弟,你别忘了师父的嘱咐,休要欺人太甚!”

谢烨的眼睛弯的更明显了,用只有他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是吗?”

“可惜了,师父的从龙之功,怕是要泡汤了。”谢烨话音刚落,李彧瞳孔蓦然放大,他只觉下摆被人狠狠一掀,衣袍“呲啦!”一声从中断裂开来,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到擂台外侧的木桩上。

……台下一片朦胧欢呼声。

“真是意想不到,谢公子比武前一日伤的那么重,如今居然还能夺得魁首!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这下诸大侠不会对他那般严苛了吧。”

“好身手!”

李彧忍着剧痛睁开眼,台上少年单手握剑,白衣飘然,意气风发。

头顶钟鼓连敲三下,宣布胜负的弟子大声念到:“谢烨对李彧,谢烨胜!”

看台上众掌门齐齐站起身来抚掌,台下各门派的同龄弟子们一片欢呼雀跃,只觉此次武林大会当真是热血沸腾,好不精彩。

李彧艰涩喘息着去看诸允严,只见师父的脸色果然绷的铁青,但又不好当着东道主的面,下了华山派的面子,只好硬生生忍下来了。

谢烨下台后来不及应和给他鼓掌的众长老和弟子,第一个就奔向裴玄铭,眼睛明亮若星辰。

“小裴,我厉不厉害!我说过我会赢的!”少年眉梢眼角皆是得意,举手投足具是春风。

裴玄铭深吸一口气,起身猛然将他抱住了,谢烨整个人浑身一怔,只觉得这人怀抱温暖而和煦,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淡香气。

裴玄铭紧着嗓子,沙哑道:“嗯,最厉害了。”

裴玄铭虽然始终在台下坐着观战,但是这些天心里始终为谢烨紧紧悬着一根弦,此时终于松懈下来,不知不觉间,喉咙竟有些酸涩。

他克制的放开谢烨,担忧的问道:“那你师父那里……”

谢烨浑然不在意的一摆手:“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这个魁首我当定了。”

……

“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我诸允严的弟子了。”

“我没你这个徒弟!”诸允严的怒吼响彻后山堂屋,震的四方树叶都瑟瑟发抖。

谢烨低着头,自嘲似的笑了笑,却毫无悔改之意,抬头讥诮道:“如此甚好,那晚辈就恭祝诸大侠,早日完成从龙之功,位极人臣。”

李彧和诸允严的脸色均是一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为师只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才将你逐出师门的吗!分明是因为你顽劣不堪,不知悔改——”

谢烨阴沉着神色冷冷打断道:“诸大侠说这些话,自己不心虚的慌吗?”

“放肆!你当我不敢教训你了是吗!”诸允严一记鞭子凌空抽来。

谢烨快速后退数步,刚好避开了去,裴玄铭下一刻就挡在了他面前,扬声道:“诸大侠慢着!”

诸允严此时已经气的魂飞天外了,顾不得什么裴将军之子,当即冷笑道:“小子,你信不信罢,今日我连你一块收拾了!”

长鞭挥出的刹那,裴玄铭就要出手迎敌,却听身后一声暴喝。

“谁敢动我儿子!”

裴玄铭挡下一鞭子猛然回头,又惊又喜道:“父亲!”

只见裴老将军四面威风的站在那里,他数千的手下披坚执锐,此时已经将华山派密不透风的团团围住了。

第28章 第 28 章 我要你那破遗诏干什么,……

裴玄铭大喜过望, 抓起谢烨的手,直接奔到父亲面前。

裴老将军随手将他二人一齐拨拉去了身后,用自己的身形将二人和诸允严隔挡开了。

华山派掌门紧随其后:“裴将军!当真是有失远迎, 在下竟不知小裴公子这些天在这里, 慢待了令郎, 还望裴将军不要见怪。”

裴将军冷哼一声:“慢不慢待的倒先不打紧, 只是我方才看你华山派这位贵客,竟对我儿子动手, 不知掌门可否给我个交代?”

老掌门一头的冷汗,忙冲诸允严使眼色。

李彧捂着方才被谢烨打出来的伤口,艰难喘息着从师父身后走出来, 朝裴老将军做了个揖:“国公大人。”

裴老将军讶异:“四殿下,你怎得跑华山派来了?”

李彧勉强笑了笑, 他自然不能讲他是奔着武林大会天下第一的名头来的, 只好气声不足的道:“父皇命儿臣随诸大侠在外历练, 恰好此时武林大会召开,就过来随师父凑个热闹。”

裴玄铭蓦然抓住了父亲的衣角, 眼底恼怒的望着李彧。

裴老将军将一只手伸到背后去,一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 一边面上对李彧道:“原来如此, 只可惜四殿下的历练怕是要结束了, 老臣此次来华山派是有要事同天下英雄告知。”

他话音刚落,华山派门前就传来宣旨太监一声高呼:“四殿下, 陛下驾崩!还请殿下即刻回京!”

李彧脸色骤然苍白无色,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半身筋骨,咕咚一声,就软倒在地上了。

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一出, 没人再顾得上理会什么武林大会了,天下国丧也就罢了,偏偏裴老将军还带来一个更令人心乱的消息。

太子薨了,陛下生前最后一道遗诏被随侍的小太监盗走,不知所踪。

“本帅此次前来,还有一事要劳烦掌门。”裴老将军道:“烦请掌门向天下英雄告知遗诏失窃一事,若是有人能抓到那逃亡的小太监,寻回遗诏,赏黄金万两,封侯赐地。”

“此乃太后所言。”

武林众人登时沸腾了,一夜之间如鸟兽散,按着悬赏令上的线索满天下的捉拿小太监,不到第二天天亮,整个华山派几乎走的空无一人,就连本门弟子和长老们,也都纷纷下山去了。

“你要和我走吗?”少年裴玄铭站在屋檐下,试探性的问谢烨。

“若你随我回京城,我师父便是你师父,你从此就在将军府住下,我们一起练武,再不用受那诸允严的鸟气了。”

……

裴明姝听的入神,十年前她还是个娇养在裴府中的小姑娘,对于这些事情一概不知情,她听到这里猛然反应过来:“谢烨没有同你走,你出门历练时,我已经到京城将军府了,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谢公子啊。”

裴玄铭握着酒壶,缓声道:“他当然没有同我走。”

谢烨说自己有件事要办,具体什么事说的含糊其辞,只说等他办完此事,三个月后便去京城找裴玄铭。

于是裴玄铭便答应了。

裴老将军对于谁当皇帝这件事不是很感兴趣,难得休沐回一趟京城,他某天夜里心血来潮,决定带着儿子下江南去游玩,顺便看看一位老朋友。

裴明姝眼前一亮:“江南,温家!”

裴玄铭苦笑着点了下头,示意妹妹猜对了。

好巧不巧,谢烨此时也打算往江南去,他同诸允严决裂,又跟裴玄铭暂且分开后,彻底成了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对于那个时候的谢烨来说,是一件顶好不过的事情。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少年背着手,在京城外的破庙里悠然自得的转了两圈。

地上卧着一个瑟瑟发抖的青年,满身的衣衫破烂不堪,灰头土脸的模样,看上去这人恨不得拿泥巴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涂满,他被谢烨踹断了一根肋骨,此时正哀哀低哼着伏在地上。

好不可怜。

这人正是那日谢烨同裴玄铭客栈初见时,跑出来横插一杠的那小偷。

他那日被谢烨抢了钱袋子以后,就一直在这附近晃悠,白天也不敢出来,只能晚上在京城周边摸索着找点吃的。

“我那日就觉得你鬼鬼祟祟,神态不对,今日一见悬赏令,果然如此。”谢烨笑着俯身,将那青年的下巴抬起来,和手中的悬赏令对照一。

果然长得一模一样,那日他和裴玄铭碰见的小偷,就是在陛下驾崩当晚从宫中溜出来的小夏子。

“所以说其实皇帝在那日之前就已经驾崩了,只是武林大会结束后,消息才传到华山派。”谢烨思索道:“宫中隐瞒如此大事,欲意何为?”

小夏子欲哭无泪:“少侠,我将遗诏给你好不好,你放我一马,我要是被抓回去,会没命的!”

“我原本是受三殿下的指使偷的遗诏,只是谁曾想偷到手以后没来得及将东西给三殿下,宫中管事的就察觉了,要搜我们的身,我实在走投无路才跑出宫的,这些天一直心惊胆战,活的像个老鼠一般,求少侠可怜可怜我吧!”

他说着不顾身上的伤痕,爬起来朝谢烨拼命磕头。

谢烨一抬手,将他伏下去的身躯堪堪拦在半空,懒洋洋道:“我要你那破遗诏干什么,我又不当皇帝。”

“那少侠……”

谢烨狡黠的笑了笑:“跟我走,我倒是知道一个适合让你躲藏起来的好去处,保证那群粗枝大叶的武林人士寻不到你。”

……

裴明姝已经听茫然了。

“所以他把身怀先帝遗诏的小夏子,送到了江南温家?!”裴明姝震惊:“为什么啊,为何就笃定小夏子藏在江南温家,就不会被满天的追兵找到了?”

裴玄铭沉默了许久,直到杯中酒水慢慢平静下来,他才开口:“因为他就没想过不被众人发现。”

“他从知道这个消息起,就设了一盘大局,要将祸水全数引到温家。”

“我说过你可能不太了解谢烨,会被他暂时病骨支离的柔弱情态所欺骗。”

“没有办法啊哥哥。”裴明姝摊开手:“他长得好看,再加上我没出息,总是会对长得好看的男人心软,你懂得。”

裴玄铭:“……我不太想懂。”

“啊对对对……裴玄铭你心最硬了,你天天趁着人家重伤落难,趁人之危对人家又搂又抱,又强迫喂药……”

裴玄铭忍无可忍,伸手给了她一记爆栗。

“你还听不听故事了!”

“听听听,你继续。”裴明姝捂着脑袋委屈道。

“温家的老家主,是一位有特殊癖好的老人。”裴玄铭继续道。

“什么叫做特殊癖好?”裴明姝问。

“就是那方面的爱好很特殊。”

“那方面是哪方面?”裴明姝继续追问。

裴玄铭凉飕飕的瞪着她。

裴明姝眨眨眼睛,苦涩道:“我真不知道!”

裴玄铭深吸一口气:“他在自家后院里,养了一批年龄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娈童。”

“谢烨幼时,也在其中之列。”裴玄铭淡淡道:“所以他恨极了温家家主,从逃出温家的那一刻起,就发誓要回来报仇,将温家老家主碎尸万段。”

“事实证明,他也做到了。”

裴明姝倒抽一口凉气,这时候她才终于察觉到,白日里那个清瘦而孤俏的年轻人,远没有她看上去的那么弱不禁风。

谢烨带着小夏子一路乔装打扮下江南,到了温家,他便以给温老爷上供新寻来的娈童为由,将小夏子藏匿进了温家后院。

“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小夏子胆怯道。

“伺候好温老爷,然后等着我来接你就好了。”少年抱着剑,吊儿郎当的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放心,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死的。”

“那温家的人,不会看悬赏令吗?他们不会认识我吗?”小夏子浑身都在打着战栗,犹如抓着唯一救命稻草一般,看着谢烨。

少年古怪的笑了一下:“不会的,他们没有眼睛。”

在温家老爷后院里伺候的下人,统统被挖去了眼球,训练成盲仆专门用来侍奉和看管那些娈童。

温老爷不喜欢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看了去,因此采用了这种残忍至极的手段。

只是这帮娈童虽然眼不能视,但是耳力和触感都好的惊人,当年尚且年幼的谢烨从他们手中逃出来,可没少吃苦头,只是没想到数年后的今天,这些盲仆的存在竟成了藏匿小夏子最得天独厚的条件。

小夏子生的清秀,又是太监之身,很快入选,进入了温老爷的后院。

谢烨站在温家的大门前,露出一丝残忍而带着血气的笑意。

两天后,先帝遗诏被藏在温家的消息不胫而走,各门各派武林人士,江湖游侠,还有京城中那几位皇子们的各方势力,一时间齐聚江南,对着温家虎视眈眈。

“是谢公子将小夏子的藏身之处透露出去的?”裴明姝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裴玄铭又喝了一口酒,目光沉寂萧索。

裴明姝已经隐隐猜到了谢烨此举的用意,但是她仍然不太敢相信,那个被皇帝和裴玄铭折腾的无力而又凄惨的病弱美人,十年前居然行事狠辣至此。

完全称得上一句,睚眦必报,算无遗策。

裴玄铭接下来的话彻底落实了她的猜测。

“三天之后,在江南做了五十多年首富地头蛇的温家,一夜之间被踏平,全家上下数百人,无一留下活口。”

裴家兄妹两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裴明姝终于从极致的震悚中回过神来:“……哇哦。”

一夜过去,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裴玄铭将最后一滴酒水倒进喉咙里,然后起身往阁楼下走。

“你去哪儿!”

“回屋!”裴玄铭头也不回。

“不跟谢公子生气啦?”裴明姝嘲笑道。

“生气能怎么办?”裴玄铭没好气道:“说的好像我能把他撂这儿不管一样。”

裴明姝嗑着瓜子,放肆的在阁楼上大笑出声:“你可太没出息了哥。”

裴玄铭没理这糟心妹妹,自顾自板着脸回屋了。

谢烨的额头和脖颈上,尽数都是冷汗,乌黑的鬓角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他胸口起伏喘息极为剧烈,十指攥紧床褥,显然是已经难受到了极点。

裴玄铭走到床前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大概是旧伤发作,疼的受不了,加上今天早上抗拒换药,此时怕是已经发炎了。

他伸手敲了敲床板,冷声道:“起来。”

谢烨睁开一双冷汗湿润的眼睛,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刺裴玄铭了,但还是下意识抗拒听这人的话,于是他翻了个白眼,把头偏到另一边去了。

裴玄铭:“……”

他没再给谢烨反抗的机会,俯身一把将他从被褥里扯出来,扶着他在床上坐好,自己侧身在他身后坐下。

谢烨猛然被掀开被子,先是冷的一哆嗦,紧接着回头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裴玄铭一手将他身上已经湿透了的里衣剥落下来,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让此人乱动。

“给你上药。”

“不用!”

裴玄铭面无表情的在他血痕累累的脊背上碰了一下,谢烨登时疼的弯下腰去,把自己躬成了一个虾米状。

他还没来得及缓过这一波疼痛,就被裴玄铭拦腰向后搂了过去,被迫靠在他怀里,敏感的耳朵紧贴着裴玄铭的嘴唇,谢烨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只听裴玄铭在他耳边冷淡道:“你对李彧一副宁死不屈硬骨头的模样也就罢了。”

“你是怎么好意思对我也这样的?”裴玄铭低声问道。

谢烨浑身一震:“你什么意思?”

裴玄铭的手指拨过他湿漉而光裸的肩颈和锁骨,最后停留在他的下颌处,用力扳住他的下巴向后一勒,谢烨闷哼一声,被他扼住了下颌,整个禁锢在怀里。

“我见过谢公子软成一滩水的模样,你如今在我面前扮演宁死不屈,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谢烨蓦然放大了瞳孔,想起了十年前某天夜里的荒唐往事,他从耳朵尖到脸颊都红成了一片,抬肘就撞在裴玄铭腰侧,试图挣脱开来。

这点程度的撞击对于裴玄铭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他伸手擦去谢烨脸上因为耻辱而再次涌出来的泪水,无奈道:“你现在怎么这么爱掉眼泪。”

“放开我……”谢烨咬紧牙关,拼命隐忍着身上的痛楚和猝然提起旧事的羞耻感:“你跟他们没什么区别,你们都是混账。”

裴玄铭眼光一沉:“他们是谁?”

谢烨不肯回答,紧接着就被他放倒在床上,裴玄铭整个人覆身上来,将他笼罩在身下。

谢烨浑身狠狠战栗片刻,下意识就要往前逃跑,又被裴玄铭攥着脚踝拽回来了,他重重跌回床褥里,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颤抖。

那人蘸着药膏的手指碾磨过他伤痕累累的脊背,一路擦过身上的鞭伤,均匀的往下延展,掠过谢烨腰线以下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身下人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啜泣。

谢烨将脸埋在被子里,他有些受不了身上巨大的刺激,却又反抗无门,只能被对方肆意欺负。

“说话。”裴玄铭五指在他背上一按,清凉的药膏渗入血肉,他将谢烨整个压制在身下,一边审讯,一边疗伤。

“他们也这样对待过你吗?”裴玄铭逼问。

谢烨屈辱到极点,眼睛被逼到通红,却始终不肯回答一声。

身后传来裴玄铭冰冷的犹如三尺冰封的声音:“如果你再不回答,我就进去了。”

谢烨心神巨震,他抓紧身下床褥,只来得及从喉咙里崩溃的哭出声了一个字:“别……”

然后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贯穿的痛楚瞬间击碎了他全部的神志,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裴玄铭的怒火,剧痛从尾椎攀岩而上。

谢烨伏在被子里,眼泪汹涌的将被单全部浸透,温热的潮湿和药膏的冰凉交织在一处,他被裴玄铭折腾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的意识里只听得见自带着哭腔的喘息,声声破碎,崩溃至极。

水声流淌,艳色丛丛。

他将裴玄铭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无可抵抗的把自己溺毙在绵长而交缠的万千春色间。

裴玄铭很耐心的等待药膏风干后,才将新的绷带缠绕在谢烨瘫软无力的身躯上。

然后他将谢烨从床上翻了个面,仔细端详着他犹带泪痕的脸庞,半晌俯下身去,用嘴唇在谢烨眉心蜻蜓点水的碰了碰。

这么多天以来,他发觉谢烨的脸色终于染上了一点微弱的红晕,如朝云聚拢,虚弱的一触即散。

他伸手迷恋的描摹着谢烨的眉眼和嘴唇,这样柔软而不堪一折的人,偏偏生了一副比谁都冷硬的心肝和骨头。

黄昏将落未落之际,谢烨躺在床上终于筋疲力尽的睁开了眼睛。

裴玄铭在屋里煎了新的药,正小心翼翼的端到床头,神色柔情的撞上他的眼睛。

“醒了?喝了药再走吧,不着急赶路。”裴玄铭把他从床上扶起来,一边搅拌药碗里的中药渣,一边若无其事的说道。

谢烨接过碗,这回用不着裴玄铭强行灌,自己将里边的药一饮而尽。

裴玄铭在床边等他喝完,便将碗收走了。

“等等。”谢烨沙哑的叫住他。

“怎么了?”

谢烨似乎是有点难以启齿,但是他犹豫半晌,还是咬牙说了:“你那个药膏……清理干净没有?”

裴玄铭一愣,嘴角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留在里面吧,那本就是有助于伤口恢复的药,对你有好处。”

……

“整整一天。”裴明姝站在马车前跟他哥算账。

“我从早上,天不亮开始,等了你整整一天。”裴明姝怒道:“你说你给谢公子换个药就下来收拾东西出发,我在客栈院子里从白天等到晚上!”

“你告诉告诉我,换药!换个药需要整整一天吗?!”裴明姝握着马鞭忍了又忍,好险才把自己劝住了,没一鞭子给裴玄铭抽上去。

裴玄铭将谢烨放进马车里,回身套好缰绳,冲裴明姝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谢烨睡着了,你给我安静点。

裴明姝怒气冲冲的瞪着他。

一路风尘,裴玄铭今夜似乎心情不错,长腿一伸坐在马车前玩弄从路边捡来的狗尾巴草。

裴明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好奇,转头问道:“你俩不吵架啦?”

“嗯。”

“怎么就不吵了,昨天晚上你不是还气的半死吗?”

裴玄铭随手将狗尾巴草一扔:“你话怎么这么多!”

第29章 第 29 章 月黑风高,十年……

月黑风高, 十年前,温家。

裴玄铭跟着父亲刚刚同温老家主寒暄完,被安排进了贵客的院子, 父亲同温家主商量好, 过完中秋再启程返京。

裴玄铭自然没什么异议。只是他有点担心, 若是谢烨到京城以后找到裴府, 他却不在家,被拒之门外可怎么办?

父亲看出他心中忧虑, 于是命手下去给京城中管家捎了个信,说若是遇到一个同玄铭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前来投奔,便直接放他进去, 在府中好好安顿。

裴玄铭这才放了心。

裴老将军端详着儿子松快下来的神色,不由得十分诧异:“玄铭啊, 今年武林大会夺魁那少年, 是你什么人, 你已经为此人魂不守舍许久了。”

裴玄铭连忙恭敬答道:“此人乃儿子在江湖上结识的朋友,他对儿子有救命之恩, 他此离开师门,独自一人去京城, 人生地不熟的, 儿子这才有些担心。”

裴老将军若有所思:“我倒是听说了此人在武林大会上单挑老岳, 横扫华山派的事迹,是个好苗子, 若是你喜欢,日后把他收到将军府,给你做个副将也好。”

裴玄铭大喜:“父亲此话当真?”

裴老将军微笑颔首,并未太多的过问此事。

裴玄铭年纪尚小, 不胜酒力,席至中途就起身告退回房间了。

等到子时还未见父亲回来,只听下人来报,说裴老将军随裴家大房一家去湖上泛舟夜游了,叫他自行休息。

裴玄铭对于父亲这年近半百仍玩性不改的性子略有几分不满,但也无可奈何,收拾收拾准备去睡了。

临睡前他披上衣服去厅堂前,想把自己的匕首从温家小儿子手中拿回来,方才三房的那个小孩温十一见他腰间带着的那柄匕首模样漂亮,光泽锐利,便吵着闹着要拿去玩。

裴玄铭无奈,只得卸下来给他了。

那是他师父傅照川所赠之物,不能随便送人。

裴玄铭走到中途,忽听头顶瓦片咕咚一声,被碰掉了,裴玄铭警惕抬头:“何人!”

房檐上那少年姿态懒散,一双风流俊秀的眉目,正居高临下朝他一笑。

“谢烨?”裴玄铭怔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烨没答话,只小声对他道:“接住我,我下来了!”

说着,他纵身一跳,直冲着裴玄铭而下,裴玄铭眼疾手快伸出双臂,一把抄在他膝盖窝处,将他整个打横一抱,稳稳落在了地上。

少年比他想象的还要轻快瘦削,被裴玄铭放在地上时还责怪了一句:“我让你扶我一下,谁让你抱我了!”

“诺,刀给你。”谢烨将匕首递还给他:“方才在那小孩腰间就看见了,我寻思着你会来找这东西,就提前给你抢过来了。”

裴玄铭哑然失笑:“你好好说就是了,怎么还抢小孩的东西……”

他抬手去拂谢烨肩头沾上的枝叶,谢烨便笑眯眯的任他摆弄。

大概是因为夜色斑驳的缘故,他今日比平日还要好看,白衣若雪,银甲束腰,腰身的弧线优美而劲瘦,乌发朱唇,神色慵懒而带着一丝柔和的笑。

裴玄铭收回手,正色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会出现在温家,你是怎么进来的?”

谢烨是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靠十年前逃出温家时用的那条密道进来的。

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了在温家潜伏已久的小夏子,那小太监呜呜咽咽的,昨日才在老家主床上承欢了一夜,今日听到暗号便强撑着身体起来见谢烨。

小夏子开口便祈求他:“少侠,你几时送我走啊,我要撑不住了!那温老家主残暴至极,完全不把人当人!我这身体若是再叫他这么摧残上几夜,怕是活不过这个月了。”

谢烨拍了拍他尚带残血的脸颊,问道:“遗诏藏好了吗?”

小夏子忙不迭的点头:“按你说的藏好了,少侠放心,绝不会有人发现的!”

“今天晚上就带你走。”他安抚道。

“那……那我今晚还要陪那老家主吗?”

谢烨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的血色:“不用,此夜过后,那摊烂肉怕是没这个能耐了。”

小夏子被他眼神中的神色吓到了,于是嗫嚅半晌,怯懦的安静下来。

头顶狂风如聚,正所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谢烨很耐心的等到了天色完全晦暗下来,温家待客的厅堂摆上了酒席,里屋一片欢声笑语。

他静静的卧在房檐上,听宾客吵嚷,酒杯碰撞,他清楚的知道,再过几个时辰这里的一切,都将夷为平地。

今夜的宾客中有不少熟人,不过谢烨倒是没想到,诸允严和李彧居然也在其中之列。

他微微将思绪在脑海中转了几个来回,很快就想通了。

诸允严和李彧常年混迹于江湖。消息自然是比京城中那几位皇子灵通一些,得知小夏子藏在温家的消息后急急赶来也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李彧是个没什么实权的闲散皇子,就算皇帝死了,各地方的兵马也轮不到他来调度,更没有本事在手下养什么私兵,故而他只能和师父以上门做客的名义来访温家,试图寻找一丝遗诏的踪迹。

谢烨居高临下,冷眼看着这些人进进出出。

酒过三巡,诸允严出门解手,系裤腰带时便感觉身后有一道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让人如芒在背。

他不紧不慢的走出茅房,果不其然在拐角处见到了少年熟悉的身影。

“谢烨?”他一蹙眉,冷声道:“你跟着我们过来做什么,你早已不是我徒弟了!还不快滚!”

少年慢吞吞的抱着剑鞘回过身来,开口叫了声:“诸大侠。”

诸允严不愿理他,回身便走,被谢烨抬起剑鞘伸臂一拦:“我有话同你说。”

诸允严念在最后一点师徒情义上站定了脚步,打算听听此人想说什么。

谢烨轻声道:“若我是你,我此刻就收拾好行囊,离开温家,躲得越远越好,再不回来。”

诸允严闻言觉得好笑,摇了摇头,转身继续离开。

谢烨猛然回身,对着他的背影喝道:“无论你怎样看待我,觉得我顽劣不堪也好,难以教养也罢!可十年前诸大侠在街上捡到我,给我吃的,养我长大的恩情,弟子从未忘却,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若诸大侠还想活命,现在就离开温家!”

诸允严周身犹如被电过了一般,一寸寸僵硬的回过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烨急促的喘息几声,又重复了一遍:“今夜子时之前,离开温家。”

诸允严狐疑的瞪着他。

谢烨言尽于此,转身就走,身后一阵厉风刺穿而过,他闪电般回身抵挡,“铮——”的一声,将他师父的剑身用剑鞘隔开了。

“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做现在要离开温家,今夜子时,会发生什么?”诸允严步步紧逼,很快将谢烨逼到墙角。

谢烨仍然不出剑,始终用剑鞘抵挡。

“别逼我同你动手,好歹喊了你这么多年师父。”谢烨低声道。

诸允严冷笑出声:“别怂,出剑!”

剑锋贴面而过,谢烨咬牙不语,只是一味的将剑刃撞开,始终不远不近离自己几寸距离。

严格意义上来说,诸允严此时已经不是谢烨的对手了,面对这位曾经的徒弟,诸允严可谓是拼尽了全力,招招递出,全是杀招,一点余地都没留。

可谢烨却一直不曾露出颓势,甚至来说,那抵挡的招式之间有一点着急的无奈,仿佛在遛着诸允严满地走一样。

诸允严威严半生,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当即大喝一声怒道:“小子,你欺人太甚!”

随即使出看家本领,将满身内力灌注进刀剑,朝着谢烨的眉心刺去!

谢烨终于被逼的不得不正面相抗,只见他翻掌一记剑花,借着巧劲直挑诸允严掌中锋芒,那力道又精准又狠辣,直戳的诸允严踉跄几步,剑柄脱手而飞。

打着旋摔到空中,再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

“何人在此!”

温家的守卫提着灯朝这边赶来。

谢烨最后看了一眼诸允严,那冰冷锐利的眸光隐隐含了几分难过,但他还是飞身几个起落,一下子没影了。

紧接着他就碰到裴玄铭了。

但他又不能跟裴玄铭说方才的事情,只是那神情里流露出了几丝委屈,他微微抬眼看着裴玄铭,压抑了一下情绪,又低下头,一声不吭的抿着嘴唇。

“什么人在那里!刚刚跑过去的那个闯入者是不是在那儿!快抓住他!”对面厅堂的巷子里脚步匆匆,传来温家家丁的嚷嚷声,眼看着朝这边来了。

裴玄铭神色一凛,当下不由分说,伸手一把将谢烨推抵到墙壁上,用宽大的袍袖将挡在他的脸侧,俯身下去骤然靠近了他。

谢烨浑身一怔,只觉少年满身的清寒剑气和富贵人家公子哥身上特有的香料气息一瞬间包裹住了他。

眼前被裴玄铭的袍袖幕天席地的笼罩住了,那人的唇吻很安静的靠在他的眼睫前。

一片模糊的寂静。

裴玄铭借着这个动作抬头,冷冷对那帮家丁道:“滚。”

第30章 第 30 章 “啊,张口。”谢烨哄劝……

裴玄铭平常礼数周全, 清冷正直,甚少摆京城贵公子的架子,几乎让人忘了他是个权贵出身的少爷。

而他此时望向那群家丁们的神色冷淡而倨傲, 带着几分风流随意, 以及行到中途被打扰了兴致的恼怒姿态, 阴沉的朝那群家丁看过去, 身居高位的那股冷意便由内而外的渗透出来了。

众人连连告退,为首那家丁一边带人走一边抱歉道:“对不住, 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裴公子雅兴,裴公子继续, 继续……”

裴玄铭将这个姿势维持了许久,直到彻底听不见那边的声音了, 他才慢慢放开谢烨, 低声道了句:“抱歉。”

谢烨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丝毫不以为忤,上手抓住裴玄铭的手腕, 冷不防朝自己的方向拽过来:“裴公子,方才那些人说让我们继续。”

“继续做什么啊?”谢烨故意问道:“我怎么没听懂。”

裴玄铭顺着他的力道任由他拽, 另一只手顺势撑在墙上, 将他整个人困在自己臂弯和墙壁的缝隙之间。

谢烨比他略矮一点, 就着这个角度抬眼看着他,眸中光亮璀璨, 被眼睫一遮透露出几分促狭的狡黠来。

裴玄铭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身体里仿佛有东西在疯狂催动着他,让他再靠近一步。

两人在狭小的角落里僵持不下,空气中暗潮流涌,光影凝固。

就在此时, 温家正门外一声巨响,浩浩荡荡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火把燃烧,光亮直冲天际。

“开门!!”

“江南温家私藏先帝遗诏,此乃杀头的大罪,尔等好大的胆子!还不快速速开门!”

裴玄铭心头一跳,门外这声音很熟悉,这是京城二皇子麾下的一员武将,明面上是朝中武将,实则是二皇子心腹,站队站的格外早。

“轰隆——”北门外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人抬着粗重的圆木,狠命从外面撞到门板上。

北门轰然裂开。

“他们攻进来了。”谢烨神色平静道,仿佛对这一切并不意外。

“除了二殿下,还有谁?”

“太子手下三分之一的宫中禁军,还有武林盟主那批站队三殿下的义士,再加上无数想趁乱将温家这泼天富贵分一杯羹的江湖杂碎……”谢烨很柔和的轻声道,俊美的眉眼透出又疯又残忍的神色。

“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温家和李彧,都要完蛋了。”

不多时,温家大门从外边被暴力破开,满园富贵雕栏画栋,顷刻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冲到最前头的几个家丁率先掉了脑袋,里屋里一片尖叫哭喊,都是些老弱妇孺,抱在一起试图逃命。

血水蜿蜒,流淌过花园小径,将院子里潺潺溪流染的红通通的。

老家主被几个官兵从后院里拽了出来,身上寸缕未着,羞愤欲死的哀叫连连,他身边跟着个那个小男孩同样什么都没穿,一路凄惨嚎叫着,被官兵和老家主绑在一起,嘲弄亵渎。

老家主身上挨了好几刀,均匀的割在他白生生的老皮肉上,痛的他大叫:“你们到底是何人!啊——”

“救命——”

“住口,你这老匹夫。”为首的官兵命人在后院里搜查了一圈,没能发现小夏子的痕迹,回头烦躁的一刀斩下。

不偏不倚刚好斩在老家主的下身某处部位,鲜血瞬间喷涌飞溅,一小团软肉从空中被刀锋挑起来。

众官兵见状均是哈哈大笑,抚掌给长官助兴。

“大哥好刀法!”

“阉了这老家伙!”

老家主身下血流如注,哭嚎的震天响,鼻涕眼泪一齐涌出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谢烨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的看着这一切,身侧的裴玄铭终于忍无可忍,拔剑就要出去救人。

被谢烨一把拦住:“你做什么去?”

“老家主有难,我自然得出去相助!”裴玄铭急道。

谢烨并不松手,只懒散道:“寡不敌众,你出去也救不了他。”

“可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这帮人为了一纸遗诏而杀人放火!”

“成王败寇,帝位更迭,与你何干?”谢烨反问出声,将裴玄铭的手腕抓的更紧了:“再说你怎么知道,那老东西沦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不是他自己活该?”

裴玄铭从他那似是而非的话中品出一丝滔天的恨意来。

“你什么意思?”他慢慢道:“你早就知道,今天晚上温家必有一难?”

谢烨笑而不语,只一味的不让他走。

身后老家主的哭嚎声更惨烈了,那群官兵当着他的面,用刀尖去玩弄方才他被砍掉的地方。

裴玄铭心下一沉,也顾不得许多了,伸手将谢烨的桎梏扯开来,转身就朝老家主那边去了。

身后风声骤响,他肩头被人用剑尖一把抵住,剑锋贴着脖颈作势要切入咽喉。

裴玄铭僵硬的转过头去,谢烨神色如冰,正举剑抵在他的脖颈处。

“若你今日敢去救他,裴玄铭,别怪我翻脸无情。”少年冷冷道。

“为什么!”

“我允许你去救温家别的人,只除了老家主,他是我的。”谢烨一字一句道。

裴玄铭拧起眉心,他直觉谢烨心中有苦衷,只是情形太急迫,温家老家主和父亲认识了许多年,他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谢烨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一时间眼底所有的和煦温润统统消失殆尽,挺剑便刺,对着裴玄铭身上几处大穴就要打过来。

裴玄铭接连后退几步,声响终于惊动了后院里正在以凌虐老家主为乐的官兵们。

“什么人在那里!”

裴玄铭猝然回头,一把抓住为首官兵的长枪,空手夺白刃反抢到自己手里,回身一刺直接将对方从胸膛处到后心整个贯穿而过,后面赶来助阵的几个官兵一个刹不住车,直接被穿成了糖葫芦。

鲜血在裴玄铭的脚底下蔓延开来。

谢烨眼见着形势不对,施展轻功,朝着老家主直奔而去,抬手一剑划开了他身上捆绑的绳索。

老家主此时已经被吓懵了,完全没认出来眼前这少年是谁。

“多谢少侠,多谢少侠救命之恩!!”老家主涕泪齐下的砰砰叩首,下一秒来人强硬的扳起他的下巴。

他对上一双因为极度兴奋而血色欲滴的眼睛。

“温老先生,可还记得我是谁?”谢烨温声问道。

老家主先是努力瞪大眼睛,紧接着又仔细看了又看,下一刻他尖叫一声,转身连滚带爬就跑:“鬼啊!鬼啊——”

然后他被谢烨轻轻松松的抓到了手底下,一个跟头撂翻在地。

谢烨很舒展的笑了:“记得就好,十来年前被你虐待致死,一卷破草席扔到乱葬岗的那个小鬼,现在来找你寻仇啦。”

他抬头朝裴玄铭看了一眼,裴玄铭此时正被几个官兵纠缠的分身乏术,无暇顾及这边。

谢烨俯身揪起他的头发,一路将老家主拽进了暖房。

老家主凄惨嚎叫,却完全无济于事,他被谢烨一剑钉在墙上,四柄短刀分别贯穿四肢末端汩汩放血,浑身上下抖如糠筛,血水汹涌痛不欲生。

谢烨闭上眼睛,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复仇的喜悦歇斯底里的刺激着他的神志。

“十年。”谢烨轻声道:“我居然让你多活了十年。”

老家主瑟缩不已,试图从嘴里吐出点什么求饶的话,但是他刚一开口,就被谢烨一刀横斩,从左脸颊一路刺穿血肉划到右脸,仿佛一个巨大的血色微笑,横亘在他苍老的脸上。

老家主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惨烈至极的哭嚎。

“我本来想着把你身下这块肉,要当着你的面慢慢撕碎了再喂给你才好,不过好像那些人已经帮我割了一部分。”谢烨蹲身下来,慢慢用刀尖在他赤裸的身下划拉。

紧接着他略有几分惊喜的抬起头:“啊,还剩一点。”

老家主惊恐的呜咽起来,他只觉身下剧痛,谢烨拿刀硬生生将最里边的残血肉块从他滚烫的躯体上挖下,用刀尖挑着举到他眼前晃了晃。

“啊,张口。”谢烨哄劝道。

不待老家主发话,带着腥臭血肉的刀尖已经直挺挺戳进了他的嘴里,谢烨下手没轻没重,直接顶着他的咽喉去了。

但是又偏偏比一刀封喉的致命处要再往上一点,逼的老家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用喉咙尽力顶着那刀锋和自己身下的肉,啊啊啊的凄惨痛哭。

裴玄铭终于杀完了院子里的官兵,他浑身是血,匆匆踏进房门里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谢烨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来,紧接着反手将刀柄朝老家主的喉咙深处一推——

血水迸溅三尺,老家主的后脑勺登时被刀锋戳了个大洞,极度惊恐的眼神空洞下来,显然已经回天乏术了。

一命呜呼,归西归的很彻底。

裴玄铭张口结舌:“你……”

谢烨注视着他愕然的神情,惨淡的笑了笑:“如何呢裴公子,是不是终于觉得,自己才第一天认识我?”

……

剩下的路程里,谢烨几乎没有清醒的时间,他毫无意识的被裴玄铭带到马车上,一路颠簸赶路。

中途几次停下来被人喂了几口饭和水,然后就又睡过去了。

裴玄铭可能自己也知道那天在客栈过分了些,不应该让一个病人承受那样激烈凶狠的对待,那天被裴玄铭在房中折腾了两个时辰,几乎耗尽了谢烨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接下来的几天,他再也没有反抗裴玄铭的力气了。

裴玄铭自知理亏,那天过后在路上突兀的对谢烨格外柔和,中途停车换药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把他惊醒。

此时距离西北已经很近了,沿途都是边民吵吵嚷嚷的早市,烟火气息十足。

裴玄铭和裴明姝在早市上换了马,一路再向西走,远远的就能看到西北驻军的营地了。

最先看到他们的是裴玄铭的副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一直由副将王玉书代为管事。

王玉书其人,起了个温文尔雅文臣的名字,却是个实打实的武将,生的高大魁梧,从二十出头时被调到裴玄铭身旁,在西北一呆就是十年。

只听远远传来一声:“将军啊——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演武场上所有士兵“呼啦”一声朝这边转过头,就看见裴玄铭疾驰过荒芜的土地,最后在营地门口勒马停下,然后从马背上扶下来一个人。

王玉书:“?”

那人一身及地的白色长袍,头上戴着兜帽,两缕未束紧的墨发从垂落的兜帽里倾泻下来,看不清脸,但能从身形看出那人极其清瘦,被裴玄铭扶在怀里,步履虚浮无力,只能勉强往前踉跄两步。

裴玄铭俯身将他抱起来,大步朝帅帐走去,路过王玉书的时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安静。

王玉书:“?”

什么情况,将军回京一趟,带回来一个神秘的柔弱美人?

王玉书虽然没看清脸,但从那戴着兜帽人的身段上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起码身姿修长,衣带飘摇,尤其是被裴玄铭抱起来腾空的那一瞬间,勾勒出来的腰身修削而漂亮。

王玉书和其余士兵一脸震惊。

半晌,王玉书才回神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忙各自的去!”

裴玄铭将谢烨放进了自己的营帐中。

榻上是一卷毛茸茸的狼皮毯子,边关寒冷,早在他进屋之前,就有手下在帐中烧了暖呼呼的炉火,整个营帐温暖而舒适。

谢烨指尖轻轻动了动,在柔软的狼皮毯上摸索片刻,然后摸到了裴玄铭放在床畔的手。

然后他睁开眼睛望着营帐简陋的天花板,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西北大漠,我军驻守之所。”裴玄铭答道。

谢烨疲倦的点了点头道:“那离明渊阁很近了。”

裴玄铭起身去给他倒水,没告诉他明渊阁已成废墟的事情。

“我从前总在明渊阁的屋顶上看这边,有时候能看到你带兵出营巡视,还能看到你披着盔甲检查粮草的场景……”

裴玄铭一怔,将水碗递到他嘴边:“那你可看的太早了,接下来后半辈子都得陪我在这儿呆着了。”

谢烨张口,让冰凉的水珠浸润嘴唇,恍惚道:“一辈子啊,那太长了,我想象不来。”

“想不来就好好养伤,西北苦寒,军营枯燥,日后有的是时间想。”

谢烨的眼瞳如漆黑点墨,慢腾腾的在眶中打转,半晌他轻轻的“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谢烨。”裴玄铭忽然道:“我问你。”

“那日我进宫面见圣上,你是不是就在内殿里?”

谢烨浑身僵硬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又不理会他了。

裴玄铭坐在床畔,半晌将手伸出去,握在那人手腕上,感受着他微弱而平和的脉跳。

过了很长时间,他叹了口气,翻身上榻,伸臂将谢烨抱在臂弯里,紧着嗓子道:“对不起。”

谢烨没睁眼睛,呼吸却急促了一点,那天在客栈给他留下的阴影还没有消退,他现在下意识抗拒裴玄铭的靠近。

“放开。”他颤抖着道。

裴玄铭不放,他一手揽着谢烨的肩膀,一手横在他胸前,把玩着他的发梢。

“对不起。”裴玄铭又重复了一遍:“我那天太冲动了才……以后不会了。”

谢烨睁开眼睛,愤怒的瞪了他一眼,拧着身侧躺过去,不肯让他抱着。

裴玄铭无奈,只好收回手,在他旁边躺着合上眼,一路奔波,从西北到京城连夜赶路,到将军府时连个觉都没睡就忙着布局劫法场,好不容易把李彧诓骗过去,紧接着就立刻赶回来。

说不累那是在扯淡。

不过裴将军天生跟“休息”这两个字犯冲,没等他睡着,门外就有人来打扰。

“将军!末将有事要禀报将军!”

裴玄铭无可奈何的起身披好衣服,给谢烨把被角掖了一下,然后起身到外帐去听他要说什么。

“将军,前些日子将军不在,京城那边送来了一些发配边疆的劳力,给咱们派来修城墙的,但是看守疏忽,不慎跑了几个出去,末将已经处罚了那几个看守劳力的士兵了,只是跑出去的苦力,要不要追回来?”

裴玄铭揉了揉太阳穴,思索道:“从京城发配边疆充军修长城的苦力?”

“京城又是哪家被满门抄家了?”

“回禀将军,是二皇子李景辞府上众人,前段时间二皇子因瞒报军情,以欺君之罪被废除封号收回赐地,幽禁在宫中不得出门,府中伺候的下人小厮一律流放充军,然后就送到咱们这儿来了。”

“将军你回京这么多天,竟没听说此事?”

裴玄铭还真没听说。

但是按理讲,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除非有人刻意隐瞒。

但是谁能把回京以后侍奉他的人全部封口,一点风声都不让裴玄铭听见呢?

裴玄铭足足在位置上静坐了一炷香。

“将军?”手下将领试探性的道。

裴玄铭回过神,继续问道:“原先攻打明渊阁的,是不是就是这位二殿下李景辞?”

“没错,正是他里应外合,一举剿灭了明渊阁众徒,将明渊阁阁主诛杀当场。”那将领信誓旦旦道。

裴玄铭对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不予置评,毕竟明渊阁阁主本人现在正躺在他的帅帐里,待会儿还得伺候此人换药吃东西。

西北白天夜里昼夜温差大,谢烨才退烧没多久,若是又病起来,那麻烦可不止眼前这么点。

裴玄铭又走神了。

“将军。”将领又提醒了一句。

裴玄铭的思绪才又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二皇子被幽禁,贬为废人……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本帅一点都不知情?”他不悦道:“我离开西北前,你们也一点风声没听见?”

“您离开后,那批劳力才到的西北,我们也是前几天才知晓此事。”将领委屈道:“只是没打听到,二皇子为何被贬,送人来的官员对此都极其缄默,避而不答。”

裴玄铭道:“知道了,明日便去捉拿那些逃走的劳力,你们可有这些人大致逃跑的方位?若是没有,就每个方向都派人搜索,一寸一厘都不要放过。”

“不必如此费力,据我们派到附近匪窝的探子来报,这群人应该就是藏在了秘境周围的千钧潭旁边,他们从劳力队伍里逃走后无处可去,只好投奔了土匪。”

裴玄铭挥手起身:“那正好一并收拾了。”

“是,将军。”

裴玄铭回到里帐,谢烨仍然呼吸均匀的睡着,没有要醒的意思。

他坐在炉火旁静静的烤了一会儿火,簇簇火苗在他眼睛里跳动着温暖的光芒。

又过了些时候,谢烨醒了,在身下的狼皮毛毯上翻了一下身,睁开了眼睛。

裴玄铭便走过去扶起他的肩膀,将剩下的药汤喂进去。

谢烨刚睡醒,神情看上去还有一点发懵,眸光水润呆滞,带出点无辜的意味。

裴玄铭坐在他身前,接过他手中喝干净的药碗,开口喊他道:“谢烨。”

“嗯?”

“你如今相信我吗?”裴玄铭问。

“嗯。”谢烨声音沉闷的回答:“相信。”

“当真相信?”裴玄铭又问。

谢烨不耐烦的瞥他一眼:“你到底想问什么?”

裴玄铭斟酌半晌,柔声开口:“你还有事瞒着我吗?”

谢烨顿了一下,冷静道:“没有。”

两人沉默着相对坐着,谢烨没有去看裴玄铭的眼睛,也不打算回答更多,就这样平静的与他僵持着,且看此人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然而裴玄铭忽然俯下身,扣住他的肩膀,堵住了谢烨的嘴唇。

谢烨不得不仰头承受这个亲吻。

裴玄铭力气很大,不多时就将他推抵着躺到了狼皮毯上,他压着谢烨肆意掠夺着他口腔里每一寸地方,将那毫无血色的嘴唇蹂躏的水润而透红。

直到谢烨彻底喘不过气来,拼命伸手推他为止。

“裴玄铭!”他忍痛呻吟道:“松手,你压到我伤口了。”

他仓促的喘息着,狼狈的被裴玄铭摁在身下,虽然是命令的语气,但是由于他实在是屈居人下的缘故,眼睛里还是带了丝微弱的祈求。

“……你又发什么神经?”

裴玄铭的指腹擦过他湿漉漉的嘴唇,就着帐中的一豆灯光注视着他苍白而脆弱的眉眼。

“没什么,就是觉得谢公子你这张嘴太硬了,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