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凌迟之刑
歇斯底里的痛楚。
数不清的血珠从唇齿间滚落出来, 将他的前襟都要彻底晕染成了红色,谢烨伏在被子中一动不动,任由痛苦撕扯神志。
他已经听不清外边李彧和裴玄铭的说话声了。
耳膜里是嗡嗡的充血响动, 心脏每跳动一下, 就波动着全身血水流涌, 将蛰疼至极的灼烧送往全身, 谢烨很想撞死在李彧的龙榻上,再化作鬼来找他, 让这狗皇帝夜夜晚上噩梦缠身。
奈何双臂和身躯都被捆缚的太紧,连一丝松动的余地都没有。
裴玄铭的声音模糊不清的传进他的耳朵里,混沌的大脑无法分辨出那人讲了什么内容, 但是那端方清朗的声音与少年时代无异,他不是不想见裴玄铭。
只是不能以这幅尊容去见。
待他死在大理寺的牢狱中, 枯骨一埋, 随风而逝, 说不准那人还会念在少年时代江湖的情谊上偶尔怀念他一,可若是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叫裴玄铭看见了。
那可就真是连他留在裴玄铭脑海中的最后一点少年时代的神采牵挂, 都给磨没了。
谢烨昏昏沉沉的想着,身体里过电似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这次焚心的痛楚比过去几个时辰里的每一次都要强烈的多。
仿佛有人拿滚了热油的皮鞭朝他的内脏里猛然抽下, 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如潮水涌上, 淹没了他的头顶,谢烨登时痛到一声都喘不出气来, 被埋在锦被里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泪水汹涌。
他克制不住的闷哼一声,然后脑海霎时清醒了一瞬。
不能出声!
但是他很明显的听见殿外君臣两人同时寂静了一下,谁都没说话。
谢烨这回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咬紧嘴唇, 任由痛楚肆虐,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的粉碎掉了。
良久,殿外传来那人依旧清清冷冷一声话音:“谢陛下,微臣告退。”
脚步声渐渐远去,谢烨蓦然松开牙关,身上的锦被也随之被人掀开。
“骨头倒是硬的很,还真没让裴玄铭听出破绽来。”有人在他头顶赞许道。
“你方才实在受不住吭的那一声,朕还道你终于打算将自己现在这幅尊容呈现给裴玄铭看了呢。”李彧一手掀起他的被子,一手握住他鲜血淋漓的下颌,仔细端详着谢烨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庞。
“绝无可能。”谢烨声音很轻,语气却斩钉截铁。
李彧怔然,仿佛从他眼中微弱的光亮里,看到了几分当年武林大会上那个意气风发少年魁首的影子。
谢烨显然已经快被焚心的剧毒给逼疯了,嘴唇克制不住的颤抖着,目光涣散,浑身冷汗如瀑,嘴角松开时满口的血水,将形状优美的薄唇洇的一片艳丽的血红。
李彧用指腹一抹他唇畔残存的血迹,若有所思道:“我好像知道李景辞那小子,为何对你这副身体情有独钟了。”
谢烨叹息似的笑了一下,显得又凄惨,又脆弱。
“那可多谢二殿下抬爱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二殿下了,朕已将他废为庶人,终身幽禁起来了。”李彧道:“这是师弟你想看到的结果么?”
“是啊。”谢烨将头歪在一旁,虚软无力的敷衍道:“求之不得。”
“那你可想过你的结局?”
谢烨摇头苦笑:“师兄,我现在蝼蚁之身,左不过是死在你一纸诏书下罢了,有何分别?”
“非也,人固有一死,但死法与死法之间的区别,可太大了。”
“那师兄愿给我一丝体面么?”谢烨显然没抱希望。
李彧对这个话题避而不答。
谢烨继续心平气和的问道:“若我死了,陛下会保证此生不动裴玄铭吗?”
“不能。”李彧淡道。
谢烨体内的药效此时已经退的差不多了,只是剧毒余威犹在,他整个人看上去湿漉漉的,憔悴而破碎。
“是他当年救了你。”谢烨挣动了一下身上的枷锁,艰难道:“若非裴玄铭拦在你面前,当年早在西北时,我便将你一刀毙命了,哪还有你今日——”
李彧反手一掌,重重落在谢烨脸上。
“住口。”这位九五至尊轻声道:“朕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在西北那段日子,不准在朕面前提起它。”
谢烨被他打的偏过脸去,嘴角血水流涌的更多了,却一声都没再吭了。
李彧起身挥退下人,兀自走到龙榻畔的檀香柜前,伸手缓缓搅动已经烧成灰烬的粉末。
“我原先一直在想,师弟你此生最怕什么。”李彧若有所思道:“我要以什么方式让你去死,才能慰藉师父的在天之灵。”
“就在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
谢烨眉心一跳,目光却仍然平静如水,仿佛听到的不是自己死期的宣判,而是他们师兄弟之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场对话。
“你既然这么害怕在裴玄铭面前失态,连剧毒加身都不肯发出一声呻吟叫他听见……”
“那你就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的死在他面前好了。”李彧兴奋的微笑起来,他激动的手都在抖,似乎是为自己想到的这个绝妙的主意而欣喜至极。
“来人!将他送回狱中,明日平旦之时,即刻开始行刑,将全京城最好的刽子手召来,朕要赐他凌迟之刑。”
“三千刀削肉剜骨,少一刀都不行,行刑时间需得长达三天三夜,朕要他受尽折磨而死。”
李彧说到此处忽然顿住了,他转向谢烨,充满恶意的对他笑道:“你猜你这最后的三天里,裴玄铭会来观刑吗?
夜中露水深重,死囚的牢狱里泛着阴森的凉意。
狱卒将一碗带肉的饭食从牢房外的小口处递了进去,又在平日里放水的碗中倒了些粗制滥造的烈酒,气息扑鼻而来,呛的人难以下咽。
“吃罢,最后一顿了,吃好一点,明日好上路。”狱卒对着牢房中那个白衣染血的年轻人道。
他放下碗,又将眼前这个明日就要被凌迟而死的死囚打量了一,倒是长了一副冰冷秀丽的绝好皮相,这么多天酷刑熬过去,也不掩其眉眼如墨,清俊如雪,甚至那瘦削的白衣上带了血色伤痕,更平添一丝琉璃一般的易碎美感。
这样的人若是走到街上,不晓得会引来多少女娘的倾心青眼,只可惜三日后就要变成一摊碎肉了。
谢烨迟钝的从臂弯里抬起眼睛,送行的烈酒和肉菜已经在他面前放好了,他没动那碗带肉的饭菜,只慢吞吞的爬过去,将酒碗里的浓浆一饮而尽。
临刑前的这一夜仿佛格外漫长,大概是狱卒看在他明日就要上路的份上,今夜难得没有将他五花大绑,只是在脚腕上束了一圈沉重的锁链,保证他难以走动太久,其余的便不过多束缚了。
谢烨喝了点酒,晕乎乎的躺在牢房中的稻草堆上,一夜中昏昏沉沉的醒了好几次,梦中血火交织,无数故人穿插着来梦境里看他。
他最后梦见了一回裴玄铭。
梦境中他拿剑指着李彧,咬牙切齿的放话说,今日就要了你这个狗皇帝的狗命。
千钧一发之际,裴玄铭横空出现,一剑挡开了谢烨手中的剑锋,护在李彧身前,和谢烨刀剑相向。
“如今他是大周的君主,裴某身为人臣,不得不保护陛下的安危,还请谢少侠收剑。”
“裴玄铭!你混账!”他听见年少的自己在暴雨中怒吼出声,震彻西北大漠的无垠天地。
……又是一场风雨交加,谢烨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耳畔传来狱卒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人拉开牢房门,粗暴的将谢烨整个提起来,双臂反剪,捆上铁索。
“时候到了,谢公子。”
“你该上路了。”
……
“时候到了,谢少侠,今日这场比试可有把握?”裴玄铭端坐在房中,将剑擦好递给他。
“有啊。”谢烨恹恹道:“殴打个姜容而已,能有什么难的……”
“那你怎么愁眉苦脸的?”裴玄铭伸手想将他眉心的纹路抹平。
却被谢烨笑着避开了:“你干嘛?”
“见不得你皱眉头。”裴玄铭道:“手给我。”
谢烨依言将手递给他,温暖而汹涌的内力再次从两人手掌相贴合的地方传送过来。
裴玄铭神色不变,但谢烨知道他这几日几乎是把身上内功抽干了来渡给自己,于是不忍的想要抽回手:“说了不用,姜容不难打。”
裴玄铭加重了力道,快速将剩下的全数传送进谢烨的身体中,然后才放开了他:“你前些天伤的太重了,这些是给你留着护体用的。”
谢烨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好了。”裴玄铭笑道:“这些内力我留着也是留着,你若是伤了根本,那才是不值。”
裴玄铭目送着他第三次上场。
谢烨这次的对手,正是前些日子击败诸允严的那个新人,姜容。
姜容身形清瘦,生的一张好看的娃娃脸,手上只握了一柄匕首,就这么直愣愣的站到谢烨对面了。
他知道对面的这个人亦是诸允严提前串通好的一环,只要他一出手,这人随便与他过几招,就会败在他的匕首下。
姜容下意识望向台上的诸允严,诸允严一边抚着胡须,一边幅度很小的冲他点点头。
姜容于是便放心了。
三声锤鼓之声敲下,姜容大喝一声,挥着匕首朝谢烨刺去,那动作堪称毫无章法,凌乱的连谢烨都皱了皱眉。
这人明显武功低的要命啊,他师父就是败在这人手中的?
于是他也疑虑的去看诸允严。
诸允严凌厉的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你给我按照我们商量好的决定来,现在不是你小子逞英雄的时候!
谢烨默不作声的收回目光,在原地绕了个圈,下一秒一手扳过了姜容挥来的匕首,随意向后一甩。
也没来得及注意自己究竟打了多少成力。
只听下一秒,姜容惨叫一声,哐当一声匕首落地,他整个人也被拽着径直飞出了场外。
武林大会比试规则其一,比试过程中先退出场外者,败。
谢烨:“???”
他方才居然使出了这么大的力气吗?
不是,他师父为了给李彧放水,究竟找了个什么人来参加比试?
谢烨茫然的抬头看着裴玄铭,又看了看他师父。
诸允严几乎要气炸了。
李彧的脸色也说不上很好。
没办法,祸已经闯下了,谢烨硬着头皮又打了剩下几场比试,都是被划分在第二档中成名已久的老人。
谢烨惊奇的发现自己一路顺风顺水,岳长老果然是老一辈中的高手,和他对战过之后,谢烨再同其他人比试,居然意外的轻松。
最后一场时,他三招将华山派一个年长的低阶长老逼下了台,收剑回鞘的瞬间他又对上了看台中他师父活像是要吃人一般的目光。
谢烨握着隐隐颤动的剑柄,站在台上却仿佛寸步难行。
华山派掌门起身面朝众人朗声道:“可还有人要挑战谢小公子吗?”
满场安静的连根针掉了都能听得清。
完全无人应答。
“若是没有的话,今年武林大会的魁首,可就要定下来。”
仍然无人应答,这些天谢烨的厉害众人都看在眼里,各门各派的长老和弟子皆议论纷纷,说这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诸允严无声的将目光转向李彧,试图用这种方式逼他上台。
李彧的手心逐渐冒出冷汗,他当真敢上去吗?
他上去了,谢烨会对他手下留情吗?
“掌门。”谢烨提着剑鞘,朝华山派掌门深躬一礼,开口诚恳道:“谢烨多谢掌门抬爱,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掌门答应。”
华山派掌门一颔首:“你说罢。”
“我想挑战一人,从前一直想和他过招,却总是不了了之,今日机会难得,还望掌门应允。”
“你要挑战的,是何人?”
“回掌门的话,弟子要挑战我大师兄!”
李彧蓦然抬头,神情难以置信。
一旁诸允严终于露出一点欣慰的神色,心道谢烨这小子还不算太不识大体,知道要将魁首之位让给李彧,才是最要紧的。
“你可要想清楚了。”华山派掌门道:“你主动挑战你师兄,若是你输了,那这武林大会魁首之位,可就是他的了。”
“弟子明白,弟子不怕。”谢烨朗声道。
于是李彧在众人的一片注视之中,缓缓提剑上台,站到了谢烨对面。
谢烨谁都没看,他径直将目光投向了裴玄铭,神色柔和而明媚,似乎在用眼神重复那天夜里他同裴玄铭说的话。
他说:“那我就赢给你看啊。”
……
天边第一缕晨光亮起。
裴玄铭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他数年不回京城,家中仆人随从都遣散的差不多了,昨夜面见完李彧,他风尘仆仆的回到原先的将军府上。
裴玄铭见到这从小长大的地方,居然没有多少感慨怀念之情,只匆匆让手下将屋中打扫了一便将就着睡了。
半夜时有人翻窗来敲他的卧房门。
裴玄铭起身开门,疲惫道:“何事?”
来人是他养在京城中的密探,平时这边一有风吹草动,就派这些密探往西北送加急信件。
那黑衣人行色匆匆,一把拽下面罩,急切道:“将军,你我前些时日的猜测并无差错,陛下将二皇子废掉,数日不理朝政往大理寺狱跑……这些古怪行为的背后果然与西北明渊阁有关。”
“方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降旨,今日旦时,将在西市凌迟一死囚,周边戒备森严。”
“按照我们狱中内应的描述,那个即将被凌迟的死囚,应该就是将军要找的人。”
第25章 第 25 章 “啐,晦气。”那负责行……
裴玄铭脸色稍沉, 合门前低声对密探道了句:“帮我给西边放个信吧,就按临出发前跟他们商量好的计划来。”
密探脸上显现出一丝迷茫:“……啊?可是将军,那不是您给自己留的后手吗, 怎么这么快就要用了?”
裴玄铭已经把门关上了。
密探无奈, 只得按他说的去办。
……
人在临死前的最后光景里, 会想些什么?
谢烨从前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现在倒是可以试着想想了。
刑场周围的围观者越聚越多,民众们天生就喜欢看热闹, 普通的杀头弃市已经看多看腻歪了,据说今天要处刑的,是大周自建朝以来, 第一个被下令凌迟处死的囚犯。
千载难逢的热闹,不多时刑场周围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小孩子们好奇的被挤到最前排, 看着这个被绑缚在刑架上的大哥哥, 似乎在期待他像以往被杀头的那些死囚一样,在刀锋落下前豪情万丈的喊出一句:
“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谢烨只是微微低垂了眼睫, 在北风肆虐里安静的立在那里,冰冷的铁索已经跟他的臂膀交融为一体, 指尖滴答落血, 身上还带着在牢里时尚未愈合的刑伤。
“平旦到!开始行刑!”
头顶晨光熹微, 透出一线斑驳。
腥辣的酒水“哗啦”一声,泼在刽子手握着的刀锋上, 空气里水雾喷薄,满场皆是血与酒交织的腥气。
谢烨始终不曾抬眼,在行刑者的刀刃划过他第一层血肉的时候,他也只是抿了抿唇, 将嘴角的抽动压抑回去。
其实不怎么疼。
诏狱里重刑加身,远比这轻描淡写的几刀残忍的多。
痛楚是在小刀刮下第二层血肉的时候开始变的清晰的。
一旁的行刑者直接将刀锋钉进了他右肩的骨髓里,以此来加重犯人的痛苦,谢烨果然克制不住的颤抖了一下。
“兄台,您一次能割的多点吗?”谢烨偏头诚恳道:“我晕血。”
刽子手冷笑一声:“陛下口谕,三千刀,一刀都少不得,您且慢慢挨着吧。”
空中北风呼啸,天地晦然变色,酿成一团浓的化不开的愁云,笼罩在刑场上方。
第三层血肉被刀锋划开,刑架的地面上血流如注,几乎汇聚成了一道蜿蜒的小溪,浸透了刽子手的鞋底。
“啐,晦气。”那负责行刑的大汉道。
谢烨此时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周身血水在汩汩往外涌,身体越来越凉,手臂原本就被捆在刑架上,让粗大的绳索勒的青紫一片,血管受到挤压,鲜血淌的越发汹涌。
“打水来,把他弄醒,圣上说了,两千刀之前,不准他晕过去。”
监刑的狱卒拎起木桶,寻了个最近的井口打水。
他刚俯下身子,就发觉井中水面在漆黑的甬道里微微晃动起来,泛起跳动的波澜。
这就奇了,京城地处长安,已经数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了,这是怎么回事?
下一秒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只见对面街巷口处远远扬起一片巨大的沙尘,数匹快马沿着街道疾驰而来,所过之处一片惊叫连连,瞬息间居然已经掀翻了数十个百姓摆在街口的摊位和铺子。
“什么人!京城之中禁止策马疾驰!快停下!”
狱卒大喝出声,然而那马背上的人却是连他理都不理,一路朝刑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大事不妙。
狱卒赶忙快跑几步,追在马队之后,匆忙之间他看清了那群人身上的服饰。
披发编辫,头缀银饰,为首那人上身几乎是半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层毛毡遮挡,骑在马背上的身形高大魁梧,显然不太像中原人拥有的体格。
北疆蛮人的打扮?!
裘玑人?
狱卒惊疑不定,旁侧群众四散奔逃,轰然一下如同鸟兽散开。
“禁军何在!还不快来支援,没看见有人来劫法场吗!”
“速报圣上!”
一片乱哄哄中,为首那北疆人伸出一只手,用蹩脚的汉语说道:“非也!我等并非前来劫法场——”
人群中安静了一瞬,早有人向空中射箭向禁军发射信号了。
那北疆人却还是不紧不慢的把话说完了。
“你们今日处决之人乃我裘玑国的公敌,他曾率明渊阁众恶徒在我裘玑领土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等奉狼主之命前来,向大周皇帝请求,将此人带回去,用他的鲜血浇灌我裘玑百姓的徒弟,用他的骨肉来告慰我们英勇战士的在天之灵!”
纵使谢烨已经因为失血太多而一声都发不出来了,他听闻此言也忍不住费力的抬起头来,想说我什么时候还带领明渊阁在裘玑做过恶?
他怎么不知道他谢烨有这么大本事?
“你且放下武器,下马就擒,随我进宫禀告皇上,再议其他,在我京城的土地上纵马伤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远处传来禁军赶到的马蹄声,震得地面隐隐颤动。
队伍中另一人戴着面具的年轻人越众而出,纵马上前,冷冰冰的道:“无论如何,此人必须得死在我裘玑的手中,还请陛下见谅。”
下一刻,他抬起手中弓弩直指谢烨,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弩中箭矢霎时射出,嗖嗖嗖三箭同时出鞘,两箭分别断开他手臂两侧的绑绳,一箭正中谢烨心口。
只见那刑架上的囚犯先是失去了绑绳的支撑,整个人从刑架上无力的摔下来,跪伏在地,他神情痛苦的咬紧了下唇,胸口晕开一层血迹,他喘息着抬头去看射箭那人,隔着数米远的距离,他看见了面具后面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
谢烨筋疲力尽的从口中又吐出一口血,然后身形一歪,没了动静。
禁军随之赶到,巨大的喊杀声在耳畔响起,他感觉有人粗暴的把他拎上了马,冰凉的大手紧扣住他的腰身。
耳畔全是马背上的风声。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切归于寂静。
……
“放肆!”李彧勃然大怒。
“你们那么多人看守护卫,居然被几个裘玑人捷足先登,把谢烨给弄死了!”
“朕要你们何用!”李彧猛然将案旁的砚台砸过去,“砰!”的一声砸在禁军首领的脑袋上。
禁军首领的额头瞬间冒出鲜血,但他却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
李彧勉强换过一口气,冷声问:“那几个裘玑人呢?”
“回陛下,都已经抓回去了。”禁军首领忍痛回道。
“只是……那死囚还是不见踪影。”
李彧深吸一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问道:“裴玄铭人呢?”
“回陛下,裴将军自昨日归来便一直在府中,我们派去监视的人说,没见裴将军出来过。”
李彧霍然起身,简短道:“你现在立刻带兵去将军府,低调行事,不要惊动任何人。”
“……若是裴将军不在呢?”禁军首领小心翼翼的问。
“若是他不在,立刻全城搜捕,将他给朕拿下。”
第26章 第 26 章 那人手腕上是青一道紫一……
负责传话的太监刚到裴府, 就见裴玄铭在堂下练剑,三尺青锋上映出年轻将军长身玉立的身影,长剑出鞘, 风姿潇洒, 如行云流水。
剑气掩映眉目, 将他那双眼睛反射的锐利而清冷。
“裴将军, 陛下有旨,宣您入宫觐见。”大太监尖声尖气道。
裴玄铭收起剑身, 并没有过问太多,俯身道:“臣领旨,还请公公带路罢。”
他胸膛起伏, 额头上有晶莹的汗水,仔细观察的话, 裴玄铭白衫的衣角上还有些许尘土, 大概是方才练武时溅上去的, 大太监并没有多想。
不愧是忠良之后,大周最年轻的驻边将领, 就连休沐回京都从不懈怠武艺。
大太监心中一边赞许,一边悄悄为裴玄铭松了一口气。
宫中一片肃杀, 满堂上下无人说话。
裴玄铭随太监入殿, 他上前给李彧行了礼, 单膝跪地:“陛下。”
“裴玄铭,今日早上有一小队裘玑人在城中纵马伤人, 还劫持了一名本该在今日处以极刑的重犯,你可知情?”李彧阴鹜道。
裴玄铭如实回答:“回陛下,臣不知情。”
李彧猛的一砸桌案:“你多年镇守边关,眼下裘玑蛮人都敢跑到我大周的京师来撒野了!裴玄铭, 朕看你是不想干了!”
裴玄铭沉默了片刻,抬头纠正道:“陛下,臣守的是西北边疆。”
李彧拧眉:“你什么意思?”
“裘玑一国,地处北域,是大周的正北方向,由骠骑将军江昭镇守,与臣所在的驻地……离得甚远。”裴玄铭诚恳道。
李彧:“……”
说来惭愧,李彧自少年起就痴迷武学,登基后更是不理朝政,大部分交由手下重臣定夺,对于哪个将军守哪个方向的边关,每个方向都有哪些小国家,与大周较好还是战事频发……他一概不知情。
以至于被裴玄铭一句解释给噎的满面通红,登时在一屋子商议的文武面前有点下不来台。
好在裴玄铭还不算太蠢,紧接着就给皇帝递了个台阶下。
“大概是北疆战事吃紧,江昭将军难以维系所致,才导致裘玑人流窜进中原惊扰了陛下,臣愿即刻回西北,率军支援北疆,以保家国安宁!”
裴玄铭俯身重重叩首,直把李彧看的目瞪口呆。
敢情他对那死囚是谢烨的事情一无所知!
一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把自己摘了出去,又表了忠心,还给远在北疆与他不合的同事上了眼药。
李彧感觉裴玄铭这厮要上天。
但他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意见来,只好冷声冷气的道:“嗯,那你去吧。”
“谢陛下。”裴玄铭恭恭敬敬,一路退出了殿外。
他回到府上,一刻钟都不敢耽搁,快速从管家手里接过了行李,带着几个一同回来的亲信从裴府一路疾驰出城外,城墙旁负责出入通行的官员守卫没人不认得裴玄铭,一行人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一直赶到距离京城三十里远的郊外,裴玄铭才远远看见了不远处缓慢行驶的马车,他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翻身下马,将自己的行头和外衫全部交给亲信。
让手下扮成他自己的模样,一路往北回边关。
“将军,我们不急着回去支援北疆了吗?”他手下一个叫王良的小兵疑惑道。
“北疆原本就没有战事。”裴玄铭简短道。
“可是……”
“晚些时候江昭将军会传信到京城的,不必担心。”裴玄铭一拍马背,吩咐道:“去吧。”
小兵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道了句:“将军一切小心。”
一行人便再度朝西北方向飞奔而去,落下一阵马蹄踏起的飞扬尘土。
裴玄铭慢慢走到马车跟前,伸手敲了敲车壁,里边便探出来一个飘散着香氛的脑袋。
“怎么样啊哥,把陛下糊弄过去了吗?”帘子掀开,里边坐着个头戴银铃配饰的年轻女孩子,一身刺绣襦裙,脑袋上两个圆圆的发髻,其余头发披散在身后,乌发雪肤,笑眼弯弯。
她长了一双和裴玄铭很像的眉眼,却比裴玄铭灵动爱笑的多。
裴玄铭略一点头:“嗯。”
紧接着又蹙起眉头,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装扮?”
少女挽着头发,故作娇羞:“好看吧,难得借你的光回一次京城,专门找樊楼的姐姐们给我做的,我昨天晚上一口气包了她们好几个人呢,花的你的军饷,不必谢。”
裴玄铭:“……”
此人是裴玄铭的远方堂妹,名叫裴明姝,裴家这一代子孙凋零,到了裴玄铭这里,翻遍族谱,也就这么一个同族的妹妹。
十年前裴明姝父母双亡,被亲戚送到京城来投奔裴老将军,自此就在京中裴府里住下了。
后来裴老将军病逝,裴玄铭远赴西北,担心她无人照料,便将她也带去了西北。
裴明姝日日在军营中耳濡目染,久而久之,竟也会点武艺,随军出征帮忙善后,救治伤员颇为娴熟,裴玄铭也就将她一并留在西北了。
“他怎么样了?”裴玄铭问。
裴明姝挑眉,随即掀开车帘子,露出车内另一个人伏在侧座上的身影。
“还没醒,伤的太重了,身上除了凌迟之时挨的那几刀,还有不少鞭伤和烫伤,手腕和脚踝上全是绳索绑缚的淤青,好可怜。”裴明姝面露不忍,低声对裴玄铭道。
“你给他止血上药了吗?”裴玄铭将那一瞬间的怒气压抑回胸口,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当然,只是他什么时候醒,我就没把握了。”
“要你何用?”
“喂!”裴明姝无奈:“你怎么这样,那可是诏狱的刑罚,他能熬到今天不死已经很不错了,我能用军中的药丸把他的命吊着也已经很不错了。”
裴玄铭懒得理她,只一言不发跨上马车,催马向前。
谢烨始终没有醒过一次,路途漫漫,裴明姝时不时的拿水在他嘴唇上润一点,然后收回水囊,感慨道:“哥,他长得真好看。”
在外面驾车的裴玄铭:“嗯。”
“你也觉得他好看,是不是?”裴明姝不依不饶,从马车里又探出头,凑到裴玄铭面前好奇道:“你既然这么在意这个人。”
“为了救他费了这么大波折,又是同江昭将军里应外合放玑裘人进来,又是在法场作乱,又是对皇帝坑蒙拐骗……那当初为什么要跟他吵架,这么多年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不关你事。”裴玄铭不咸不淡道。
“说说嘛,哥。”裴明姝撒娇:“路上就咱俩,闲着也是闲着。”
“你觉得闲的话,可以从车上下来,跟着车从京城跑到西北,就不觉得闲了。”裴玄铭冷冷道。
裴明姝乖乖闭嘴,把头缩回车里去了。
谢烨是在一阵微小的颠簸过后,才有一点意识的。
满车的花香气,很像他年少在樊楼里接受姑娘们掷花时的味道。
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入目就是少女粉色明媚的裙摆,花香扑鼻而来,恰好此刻车轮下碾过一颗小石子,整个马车重重一颠。
谢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咳的他胸口发疼,伤口再次裂开,谢烨不得不艰难的用掌心抵住胸口,试图缓解身上的痛苦。
裴明姝原本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刷的睁开眼睛,高高兴兴的对谢烨道:“你醒啦!”
谢烨睁着眼睛说不出话,只能朝那陌生少女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他没打算开口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自己。
答案很明显,眼前这少女的眉目与五官都与裴玄铭惊人的像,简直是不打自招。
裴明姝伸手要掀开前车门,朝外喊了一声:“哥!他醒了!哥——”
只听“啪!”的一声,外边驾车的人头也不回,重重的将车门和帘子从外边关上了。
裴明姝:“……”
“我哥,哈哈……他害羞……害羞。”裴明姝尴尬的笑,回身去扶谢烨:“你好些了没有,要不要喝水?”
谢烨就着少女扶着他的手臂,喝了几口水,然后筋疲力尽的躺回原来的地方,柔和的笑了一下:“多谢姑娘,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裴明姝,外边那个是我哥裴——”
车门从外边再次朝后用力关了一下,不偏不倚刚好打断了裴明姝的话。
裴明姝:“……”
“让他自己跟你说他叫什么吧!”裴明姝瞪着车门怒道。
谢烨嘴角轻轻勾起一丝笑意,他的面容仍然憔悴而苍白,身上全是酷刑留下的伤口,一路马车颠簸,不少血口都裂开了,斑斑血迹已经浸透了他白色的中衣。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来了。
外边的人解开缰绳,放马去自己吃草休息,裴明姝解下外衫,将衣服盖在谢烨身上,俯身的时候她见谢烨脸色潮红,额头隐约冒汗,手上却冰凉的很,不觉微微一怔。
“谢公子?”裴明姝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谢烨张了张口,仍然虚弱的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奈的看着她。
裴明姝顿觉不妙,伸手在他额头一抵,果然烧的滚烫。
“哥!怎么办!他发烧了!”少女急急忙忙跳下车,去找裴玄铭求救。
裴玄铭正在溪水边捞鱼,闻言神色变了一下,但很快又冷淡下来:“我又不是郎中,我能怎么办?”
“哇,你就嘴硬吧,他一身的伤,加上高烧,万一熬不到西北你——”
裴玄铭不冷不热的看了她一眼,裴明姝很识趣的闭嘴了。
半晌,裴玄铭将渔网递给她,吩咐一句:“自己捞,捞不上来鱼,你今晚就饿着。”
说完,他自己朝马车的方向去了。
谢烨烧的昏昏沉沉之际,隐约感觉到有人掀帘进来了,他能感觉到来人身上冰冷的寒气,以及腰间那柄重剑的铁锈气息。
谢烨知道来人是谁,只是他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实在是睁不开眼睛。
那人俯身将他捞在怀里,指尖拂过他烧的发烫的脸庞,仿佛流转过一片冰凉的苍白。
谢烨闭着眼睛,任由自己靠在裴玄铭怀里,嘴唇微动,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裴玄铭大概以为他想喝水,便拿了水囊递到他嘴边,将小股清水慢慢的渡进他嘴里,谢烨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残余的水渍被那人用指腹抹去。
裴玄铭常年习武,手指指腹上全是茧,粗糙的触感碾磨过谢烨微张的嘴唇,将他蹂躏的红润而可怜。
谢烨依旧闭着眼睛,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他少年时身形就单薄劲瘦,这些日子在京城被摧残的更加孱弱,仰头靠在裴玄铭双臂间的时候整个人仿佛一碰就碎的脆瓦。
裴玄铭将他滚烫的身躯抱着,却没再动他了。
他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像一尊冰冷僵硬的石像,
良久,耳畔传来衣料细微的摩挲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小,但是谢烨此时完全感知不到马车外的声音和响动,他被裴玄铭禁锢似的搂了一夜,唯一的感官都被裴玄铭占据了,因此这点动静传到他耳中就显得格外鲜明。
谢烨的额头上被对方冰凉而柔软的嘴唇碰了一下。
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僵直了一瞬,然而裴玄铭一无所知,换了个姿势,将他在怀里捞的更紧。
温热的眼泪浸透了谢烨的颈窝和领口。
裴玄铭在夜色里抱着他无声的掉眼泪,自以为谁都不知道。
谢烨一边闭眼躺着,一边觉得好笑,他十分遗憾自己此时睁不开眼睛,不然这辈子还没见过裴玄铭哭呢。
“哥!我想起来了,我包里有治风寒的药物,恰好此地有水,不如我将药给谢公子煎了,凑合一下。”裴明姝在外边啪啪的拍着车门。
裴玄铭匆匆抹了把眼睛,将谢烨小心翼翼放回车里,起身道:“你把鱼捞好了没有,我去弄鱼,你煎药。”
“早就抓好啦,我哪有你那么笨手笨脚!”
裴玄铭一矮身,就要出门去,手腕上忽然一紧,他难以置信的低下头。
只见昏迷中的谢烨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心微蹙,显然在睡梦中还在承受痛苦。
裴玄铭咬了咬牙,还是狠心将他的手挣脱开了,几乎是逃窜一般的跳下车去帮裴明姝了。
马车的前门在夜风里轻轻晃动,谢烨悄无声息的睁开了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他看着裴玄铭离去的方向,眼底神情复杂,说不上是什么神色。
领口处还有那人泪水洇过的潮湿痕迹,他沉重的闭上眼睛,又沉沉睡过去了。
再被吵醒的时候,马车外天色已经亮了,那兄妹两个正在门外吵架。
“你进去给他喂药。”裴玄铭不容置疑的命令道。
“我不要,我昨天累了一夜了,药都是我煎的,你自己进去喂嘛!”
“你把我烤的鱼吐出来。”
“说的好像鱼不是我抓的一样!”裴明姝大怒,就差指着她哥的鼻子暴跳如雷了:“跟你出来一趟你把我当驴子使!欺人太甚!”
“驴子比你好使。”裴玄铭毫无起伏道。
“你——”
“有本事你自己跑回西北去,不然就按我说的做。”裴玄铭面无表情道。
裴明姝无能狂怒的一跺脚,端了药碗进马车去了。
一进马车就撞上谢烨安静看着她的目光,裴明姝立刻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容,伸手将药碗端到他面前,陪笑道:“谢公子,你都听见啦。”
谢烨点点头,表示是的。
“你别往心里去,我故意激他呢,不是不想给你喂药,我就是看不惯裴玄铭那副嘴硬到家的做派,明明他很关心你的,哎呦小心烫……”
谢烨轻轻转开脸,躲过了药碗。
裴明姝不明所以:“这是治风寒的药,我们从西北那边带过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剂量是大了一点,但是喝完就起效果,我向你保证没毒。”
“看。”裴明姝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示意给他看。
“我知道没毒。”谢烨苦笑道。
他抿了一下唇,轻声道:“只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姑娘不必为我浪费东西。”
裴明姝怔然,最开始只觉得难以理解,但见他神情灰败,憔悴惨淡的难以言表,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难过来:“你别这么说啊谢公子。”
谢烨却是打定主意,不肯喝药了。
片刻之后,裴明姝垂头丧气的下车,跑到裴玄铭跟前:“怎么办啊哥,他不肯喝药。”
裴玄铭皱眉:“啊?他不喝你就不喂?灌进去!”
裴明姝匪夷所思,觉得裴玄铭是不是脑子有病,低声怒道:“他都病成那样了!我害怕我动一下他就没命了,我哪里敢强喂!”
裴玄铭冷着脸抽身便走,转身大步上车。
裴明姝连忙跟上去,只见她哥一上车径直俯身,提着谢烨的腰身将人直接从地上拦腰抱起来了。
他一手端碗,一手钳制住谢烨下颌,将那病骨支离的人抵在车后壁上。
“张嘴。”裴玄铭冷冰冰的命令道。
谢烨猝不及防被他粗暴的摁着,下意识反抗了两下,但他哪里是裴玄铭的对手,被对方强行反拧了双臂,用腰带将手腕捆在身后,整个人被裴玄铭压在车厢的角落里。
谢烨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惧,一边喘息,一边虚弱的质问:“你干什么!”
裴玄铭不耐烦的将药碗抵到他嘴边,神情冷硬,与昨天夜里判若两人。
“喝药!”
纵使谢烨如今武功全失,却也受不了这样粗鲁而强硬的对待,当下被逼出了几分气性,他用力拧过头怒道:“我不喝!谁知道你给我喂的什么!”
他屈膝去撞裴玄铭的身体,随即被对方借着身形的优势一把压制下去。
谢烨剧烈喘着粗气,眼睛气的通红,整个人被笼罩在年轻武将的阴影里,下一秒裴玄铭伸手扼住了他的下颌,一手端起碗,将其中汤药给谢烨灌了下去。
谢烨拼命挣扎起来,却完全抵不过他的力气,大量苦涩的中药顺着喉咙涌进身体里,他连喘带咳上不来气,眼角通红,被欺负的泪水汹涌而出。
但下颌被人紧紧箍着,只能发出一点克制不住的小声呜咽。
他的泪水打湿了裴玄铭的手背,裴玄铭却一点松动的意思都没有,从始至终都冷淡的看着他。
直到把最后一滴汤药喂进谢烨嘴里,他才放开钳制谢烨下颌的手,谢烨难受的俯身就要吐。
裴玄铭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强迫他将剩下的药全数咽进去,那人因为缺氧而在他掌心里呜呜出声,俊秀眼睛里充盈着极度屈辱而愤怒的泪水,手腕还在身后绑着。
他这幅样子看上去好不可怜,比那日在刑场上还要狼狈几分。
裴玄铭最终松了手,他没再管谢烨,回身下车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还没给谢烨松绑。
于是他又返身上车,伸手到谢烨背后去,将那绳索给他解开了。
那人手腕上是青一道紫一道的勒痕淤青,显然这些日子不止一个人凌虐过他。
裴玄铭握着他的手腕,有些怔然。
谢烨已经将眼泪擦干净了,浑身颤抖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一把抽回被勒疼的手腕,硬是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一丝哭腔。
“看完了吗,看完就下去。”
裴玄铭闻言反倒不走了,他将腰带夺回来,漠然道:“这是我的马车,凭什么我下去?”
谢烨猛然起身,不顾身上的伤痛,踉跄几步就要下车,一副誓死不愿意跟他共处一室的模样。
他刚走了没两步,裴玄铭便在他身后伸手将他拽了回去:“行了,躺好。”
谢烨没力气反抗他,只得被他按回车座上,胸膛起伏,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粗暴的对待中缓过神来。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下次如果还不肯喝药,后果跟今天一样。”裴玄铭最后撂下一句话,起身下车。
裴明姝在不远处已经看呆了。
“你又怎么了?”裴玄铭不悦道:“这个表情。”
“没事,哥……”裴明姝恍惚着说道:“我有时候就是觉得你年过三十未成家这件事……”
“挺活该的。”
第27章 第 27 章 要喝自己买,别抢我的。……
那治风寒的药大概带着一点令人舒缓晕眩的作用, 谢烨被他强行灌了一碗以后,开始不由自主的再次昏沉起来,于是靠着车壁又晕过去了, 连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都不知道。
“残暴啊, 残暴……”裴明姝骑在马上, 摇头晃脑的感慨。
裴玄铭坐在马车前实在没忍住, 伸手从旁边捻起一块小石子,对准此人仿佛戴了一整个大观园一样的发髻, “嗖”的一声弹射过去。
裴明姝猝不及防,捂着脑袋幽怨的转过头来:“你干嘛!”
“你骂谁呢。”裴玄铭懒洋洋的问。
“谁应声我就骂谁。”裴明姝阴阳怪气。
裴玄铭安静了片刻,侧耳去听身后的动静, 确定马车里的人已经睡着了,这才开口解释:“你不了解谢烨。”
“这个人从来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要是不强硬一点给他灌下去, 他是不会喝药的。”
裴明姝怒道:“可是你也太粗暴了,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哪有把病人直接绑起来往下灌药的……”
裴玄铭微微笑了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就是这样对我的。”
裴明姝哑口无言,看样子她还是觉得她哥有病。
“等他什么时候能打的过我了, 再报复回来就是了。”裴玄铭拧开水囊, 不紧不慢的在颠簸中往下灌了两口:“不过我看这两年他大概没这个机会了。”
裴明姝一拍马背, 纵马疾驰,车轮滚滚向前。
车轮转动的速度骤然加快, 谢烨原本伏在椅上的身形随之一晃,身上各处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忍不住握紧了盖在身上的衣服,低声呻吟了一声。
裴玄铭立刻对裴明姝道:“停车。”
裴明姝不明就里, 但还是乖乖将缰绳一勒,迫使身下的马将步履放缓下来。
“怎么了?”她回头问道。
裴玄铭轻声道:“你好像颠着他了。”
裴明姝:“?”
“自己下马在附近溜达一圈去,我喊你你再回来。”裴玄铭吩咐道,说完他径直掀帘进马车里了。
裴明姝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忍下了想一巴掌把她哥揍回西北的心。
谢烨迷迷糊糊间被他从地上一抱,半扶着坐回车椅上,那人手臂的力量结实而稳重,他靠在裴玄铭的臂弯里,动了动嘴唇说了句什么。
裴玄铭没听清,但是他从谢烨的口型中分辨出那是一个“滚”字。
裴玄铭神色古井无波:“我要是滚了,你怎么办?”
谢烨闭着眼睛不想理他,直到裴玄铭伸手掀他衣服,他才猛然从裴玄铭的桎梏中挣扎出来:“你干什么!”
这一动便又牵扯到身上的旧伤,气势登时减下去大半,他扶着车壁委顿下去,却死咬着牙关,不肯显露出一丝示弱的意思。
裴玄铭叹了口气,伸手扳过他的肩头:“好了,我不动你,过来给我看看。”
谢烨还要再躲闪,奈何马车里空间太小,避无可避。
裴玄铭从后边擒住他的腰身,长臂一展就将谢烨整个捞过来了。
“自己脱衣服,我给你上药。”裴玄铭心平气和的说。
“你出去。”谢烨屈辱道。
“你背上有鞭伤,我出去了你够不到。”裴玄铭语气毫无起伏。
“那也不要你管!我没求着你救我!”
“自作多情。”裴玄铭冷笑一声:“你是李彧的心头刺,你明面上被裘玑人带走了,我正好借此机会给镇守裘玑的江昭上个眼药而已。”
“跟救不救你没太大关系。”
谢烨闻言只觉一口淤血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裴玄铭在他身后再一上手,谢烨登时眼前一阵发黑,硬生生被气的吐出了一口血。
裴玄铭被惊的头皮一炸,连忙俯身去扶他:“谢烨!”
谢烨嘴角血水一路淌到前襟处,整个人意识昏沉,又难受又痛苦,第一次翻涌起几分委屈来,他猛然将脑袋一偏,泪水夺眶而出。
裴玄铭万万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话能把他激成这样,连忙伸手在他背上顺气,但安慰人向来不是裴玄铭的长项,他只得磕磕绊绊的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了……”
谢烨闭上眼睛,低声道了句:“你给我滚。”
裴玄铭实在是没招了,只好低声下气道:“对不住,是我失言,可你自己想想,若不是精心策划,大周的京城内怎么可能出现裘玑人,又怎么可能刚好出现在你附近。”
“我错了,谢公子。”裴玄铭诚恳道:“明知你身受重伤,我不该气你的。”
谢烨喘息着睁开湿水淋漓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你喊我谢公子,是要同我划清界限的意思么?”
裴玄铭:“……”
天地良心,这弯是怎么拐到这儿的!
“绝对没有。”裴玄铭斩钉截铁,神情坚定的就差指天指地歃血为盟的发誓了。
谢烨红着眼眶将他瞪了片刻,继续道:“你方才还捆我。”
“以后不会了。”裴玄铭半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我保证。”
谢烨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气,一张口又是一道血线从嘴边涌下来,他神情茫然而涣散,半晌筋疲力尽的再次合上眼睛,身形颓然一歪,直直的倒了下去。
……
半刻钟后,打水回来的裴明姝将事情的大致经过听了一遍,然后诡异的沉默了。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裴玄铭麻木道。
“哥哥。”裴明姝开口,真心实意道:“我觉得你是个人才。”
裴玄铭:“……”
“人怎么能蠢的如此离奇。”裴明姝感慨:“蠢的别具一格,颇有一风韵。”
裴玄铭冷冷道:“如果你再在一边幸灾乐祸的话,回到西北我发誓让你悔不当初。”
“我没有幸灾乐祸,哥哥。”裴明姝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谢公子摊上你,实属不易,我都想替他揍你了。”
“你可以不还手让我打你几下吗,也许谢公子就消气了。”裴明姝提议。
裴玄铭冷笑:“裴明姝,我看你是皮痒了。”
裴明姝不置可否,脸上嘲笑的神色更甚。
她一夹马背,快走两步:“好啦,我看谢公子眼下的状态不太能继续赶路了,前面找个客栈休息一晚上吧,我出钱,就当替这个愚蠢的哥哥赔礼道歉了。”
裴玄铭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这一两天叹的气比过去在西北五六年都多。
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裴明姝从马上跳下来,掀开帘子往里边一瞧,莫名有点心虚的道:“谢公子,下车罢,我们在客栈歇息一宿再走。”
谢烨这会儿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了,他神色恹恹的掀起眼皮,抬了一下手示意道:“没力气走路了,让你哥过来背我。”
裴明姝一愣,旋即笑起来:“好嘞,没问题!”
裴玄铭背着手站在客栈门口,拧眉转过头:“什么?让我背他?”
“哎呀快去!”裴明姝怒道,一巴掌抡在他背上:“你个罪魁祸首,哪儿来那么多话!”
裴玄铭登时噤声,转身上车就见谢烨面无血色,气息微弱的坐在车里,眉心紧缩,看上去在极力忍受着某种痛苦。
裴玄铭一言不发的俯下身,一手抄起谢烨的膝盖窝,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人整个抱起来,大步下车。
“外衫给我。”他转头吩咐裴明姝。
裴明姝眼明手快,将自己的外衫抖落抖落,直接罩在了谢烨身上,将他全身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无力的从裴玄铭怀里垂落下来。
三人进了客栈,命小二安排了两间房。
裴玄铭一路将谢烨带回房中,在软榻上放好,裴明姝跟在他们后边,帮着哥哥将被子摊开来覆盖在谢烨身上。
谢烨这时才勉强抬起眼睛,朝裴明姝浅淡的笑笑:“多谢姑娘。”
“不客气,应该的。”裴明姝爽朗的答道。
然后谢烨就合上眼睛了,没分给裴玄铭一个眼神。
裴玄铭:“……”
敢情这一路是她把你抱上来的?
裴明姝实在是没忍住,低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裴玄铭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她才摆摆手,示意自己闭嘴,转身出门。
裴玄铭沉默半晌,刚刚下定决心,走到谢烨床前,打算开口再同他解释一,然后就看到这人深陷进被褥里,眉心舒展,呼吸均匀,竟是很安稳的睡着了。
于是裴玄铭只好把话都咽回去了,他站在谢烨的床前,用目光无声的描摹着这人俊秀出众的眉目,比少年时代要更加明俊利落,眉骨乌黑修长,眼睫如烟,在如玉光洁的肤色上打下一小片秀丽的阴影。
窗边传来几声扑棱扑棱的响声,裴玄铭眼神一凛,走过去打开窗户,只见一只信鸽正扑闪着翅膀,站在窗沿上,细如枝干的腿上绑着一小卷皮纸。
裴玄铭随手给它喂了点吃的,便将信纸从鸟腿上卸下来了。
信上只有几个小字。
“死士已归,速回。”
裴玄铭返身回屋,匆匆提笔写了几行字,再次绑到鸟腿上,低声道:“去吧。”
身后传来谢烨疲倦的声音:“你们怎么处理那几个落到李彧手中的裘玑人的?”
裴玄铭关好窗户转身:“你怎么醒了?”
谢烨指了指窗户:“有动静。”
裴玄铭察觉出一丝不对:“我开窗的声音很小,怎么会惊醒你?”
谢烨尽力偏过头,目光空洞而平静:“不知道,可能是开窗的声音跟诏狱牢门打开的声音很像,都是‘吱呀’一声,我就知道有人进来了。”
裴玄铭心头一震。
谢烨从前,从不对人示弱,数年过去,裴玄铭第一次察觉到他那层依旧出众的皮囊下,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猜配合你们劫法场的裘玑人,要么是死士心甘情愿为主子赴死,要么就是你手下最精锐的部队,自有法子逃出生天。”谢烨瞪着天花板道。
“他们已经逃出来了,很快就能甩开追兵回北疆。”裴玄铭道:“不必担心。”
“那就好。”谢烨依旧望着天花板,轻声道:“我这条命,不值得拿旁人的来换。”
“你方才说得对,救不救我,没太大关系的,还连累你手下白白折腾一遭。”谢烨疲惫道:“下次别这样了,不值得。”
裴玄铭急道:“我说了我方才那是气话,我怎么可能真不将你的命当回事!”
“谢烨你有没有良心,十年前在西北,也是你下狠手跟我打了一架,说从此与我一刀两断,十年后我费尽心力去京城救你出来,你一句‘不值得’就将我打发了。”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
谢烨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半晌轻笑一声:“不知道,总之不大重要。”
裴玄铭到抽一口凉气,感觉自己天打五雷轰。
谢烨笑了笑:“还是那句话,裴玄铭,我又没求着你救我,你自己上赶着过来的,难道要我感激涕零不成?”
裴玄铭气的半死,恼火的摔门而出,末了又回身将房门从外边上了一层锁,这才继续怒气冲冲的下楼去了。
裴明姝在客栈的小阁楼里很潇洒的喝酒,远远就瞅见她哥紧绷着一张脸,大步朝这边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