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地,谢清棋就想要解释,她不是要拒绝,只是……
只是在这个时候,若被人看到她们关系非同寻常,对黎淮音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谢清棋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两人分开对黎淮音更好,可此时面对黎淮音一个关心的动作,她筑起的故作坚强的心理防线便全线崩塌,溃不成军。
或许阿音没有那么不在意她。
那晚的疏远,也许只是因为她们分开太久,阿音不习惯自己那样冒进的拥抱。
谢清棋突然难过得要死。如果她不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取胜,是不是还有可能挽回阿音的心。
萧明烛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重提了黎淮音方才的问题,“谢卿,你自己也吃了禁药,对吗?”
“是,臣将药混在每日饭食中,凡是要上阵杀敌的将士,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食了。”谢清棋说到最后,声音有些颤抖。
即便心里早已有了答案,黎淮音听到后还是呼吸一窒,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有大臣忍不住开口:“八万将士折损寿命,何其残忍!”
“陛下,萧瑞通敌导致粮草不能及时送到,谢将军若非如此,燕云城失守,届时死去的百姓又何止八万?”有人看不过去,为谢清棋说话。
萧明烛:“谢卿,那禁药的危害究竟如何?”若是不严重,多给士兵们一些赏赐,事态还能平息。
当初是她为了对付萧瑞和发展军中势力,才让谢清棋前去的。没有注意到萧瑞对粮草动了手脚,萧明烛心里有愧。
可若是严重……八万边军背后就是八万户人家,其中也不乏一些将门子弟,届时群情激愤,她很难保谢清棋。
谢清棋低头道:“依个人体质有所不同,有人三五年,也有人一两年。”
赵炎在禁卫手里挣扎了两下,冷笑道:“谁知道你有没有往轻了说,只怕十年八年也不止吧。”
此话一出,众人又窃窃私语。毕竟这药谁也没见过,方才又说医书已经毁掉,那不就是死无对证嘛!
黎淮音闭了闭眼,又睁开,揖首道:“陛下,臣要状告谢将军三桩大罪。”
谢清棋瞳孔微缩,愣愣望着黎淮音背影。她当然不会认为黎淮音真的要控诉她,只是……也并不希望黎淮音此时为她出头。
“哦?”萧明烛坐正了些,道:“燕爱卿要状告谢将军什么?”
“其一,告谢将军在粮草短缺、城池将破的危急关头,不思回京请旨,擅自做主使用禁药,将万千罪责揽于己身。”
黎淮音的声音很冷,似裹着霜气一般。
“其二,”黎淮音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清棋一眼,继续道:“告她私自服用禁药,不顾主帅安危。”
赵炎吼道:“首辅大人哪是告状,分明是替她开脱!”
黎淮音没有回头,冷声道:“那赵大人告诉本官,哪一句不是事实?”
赵炎支吾半天说不出话,萧明烛不耐烦地摆手让禁卫拖他下去。
“其三,既然并无他人知晓,谢将军明明可以掩下此事,息事宁人,却非要在大殿上亲口承认,扰乱军心,实在——罪、不、可、恕。”
最后几个字,她是看着谢清棋说的。一字一句,停顿的间隙像是冰面在寸寸开裂,落下细碎的冰碴。
萧明烛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谢爱卿临危受命,保全边关,功不可没。至于禁药一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且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功大于过。”
“陛下!”
未等那人反对,萧明烛又道:“从重处罚,就算做功过相抵,谢爱卿此前的赏赐一并收回。若众卿认为还不够,那便怪朕与首辅大人吧,我二人未能及时察觉奸佞,险些害了边关将士。”
殿中一片寂静。
“陛下圣明。”黎淮音躬身行礼。
谢清棋低头谢恩:“微臣谢陛下宽宥。”
她忍不住偏头去看黎淮音,见她清冷淡然、姿态从容地站在那里,彷佛与喧嚣的宫廷格格不入,但又奇异地融为一体,如同一副水墨丹青中的留白。
谢清棋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既然没事了,那她与阿音是不是还能……早知道,就不还回去那把长命锁了。
退朝后,两人留下来。
萧明烛走下高台,看向谢清棋道:“此次虽然收回了太上皇给你的赏赐,但朕可以另许你一件事,尽管提。”
谢清棋几乎毫不犹豫,郑重道:“陛下,臣已找到黎将军,还望陛下能重查黎家冤案。”
“你要说的,是这个?”萧明烛还以为她会请她为二人赐婚。
谢清棋:“是。”
萧明烛忽然笑了,勾唇道:“我本来就会再查此案,已命人在审问周卓行。”
“多谢陛下。”
萧明烛问:“你和那位禹国公主是怎么回事?”看她如此在意淮音,又怎会?
“啊?”谢清棋低头小声道:“你们都知道了……”
“……你当真对她动心了吗?”黎淮音忍不住出声,被压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破碎。
“动心?”谢清棋一下睁大眼睛,慌乱道:“我对她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
阿音怎么会突然问这个?谢清棋心思辗转,灵光一现。难道阿音是以为她喜欢铁红袖才疏远她的?她在吃醋!
谢清棋忽然有些开心。短短半日,黎淮音让她体会了两次劫后余生的感觉。
萧明烛:“既然没有别的心思,那你说我们知道了,知道什么?”
“知道我私下放走了她。”谢清棋有些心虚,默默思忖着她的官职能不能抵得了放走俘虏的罪行。
萧明烛目光探寻:“你为何放走她?”
“那是……是我从她口中得知黎将军在禹国境内,拜托她帮我打听黎将军下落,作为交换,我放她走。”
黎淮音道:“你信中说晚归,是去接我父亲了。”她用肯定的语气。
谢清棋点头。
黎淮音抿唇,垂眸不语。
萧明烛忽然觉得有些罪过,她好像……不是好像,她的确误会谢清棋了。
此时,有人进来回禀:“陛下,抓到周昌玉了。”
萧明烛微微挑眉,冲黎淮音点点头,下令道:“带他进来。”
周昌玉衣衫破烂,跪在殿内,看到谢清棋后讥讽一笑。怎么他每次最落魄的时候都会遇到谢清棋?这人生来就是看他笑话的是吗?
萧明烛直接问道:“当年黎家之事,你可知情?”
周昌玉打量着眼前三人,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被身后侍卫踹了一脚。
“胆敢对陛下不敬!”
“我都知道。”周昌玉跪正身子,笑着承认了。
黎淮音刚迈出一步,却被牵住了手腕。谢清棋冲她摇头,随即很快地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一般。
黎淮音眸光悄无声息地黯淡了几分。
萧明烛:“说吧,也省得你和周卓行受皮肉之苦。”
周昌玉却突然问:“陛下是否已经将周府抄家了?”
“尚未。怎么,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还在就好。”周昌玉视线落在谢清棋方才牵人的手上,笑道:“府内有诬陷黎望的物证,若是弄丢可就不好办了。”
萧明烛不担心他有什么后手,道:“朕会命人随你去取。明日上朝,朕要你在文武百官面前,为黎家澄清冤屈。”
走出金銮殿,谢清棋刻意放慢步子,等到黎淮音与她并肩时,小心翼翼道:“方便去侯府一趟吗?片刻就好。我……有些话想同你讲。”
片刻?
黎淮音想问为何只愿同她待上片刻,可对上谢清棋期待的目光后,她身侧的手指紧了又松,点头应下。
只提一个小小的要求,阿音果然没有拒绝。谢清棋克制地扬了扬嘴角,为自己的机智。
等下需要问清楚,若是阿音因为吃醋疏远她,那就很好解决,她可以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讲清楚。若是因为分开太久,只要阿音还没喜欢别人,她有耐心将她追回来。
进了房间,黎淮音走在前面,背对着谢清棋。
“我……”黎淮音一开口,波涛汹涌的愧疚便霎时席卷而来,她想说的话哽在喉间,酸胀感一路蔓延,染红了眼圈。
这些日子,谢清棋该是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她用禁药时是不是很害怕?回来路上想到要面临的指责,她是不是很害怕?
何况她还是个医者,行医救人时有多开心,做这种事便有多痛苦。
她就是带着这样的压力与痛苦,一个人去了敌国找到父亲的。
最后千辛万苦赶回来,等来的却是自己的误会与冷落,即便这样,谢清棋还是将她放在第一位,向萧明烛求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黎家之事。
黎淮音死死咬着嘴唇,她口口声声说与谢清棋两心相悦,怎么让她一个人承受了所有呢?
谢清棋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嘴角微扬:“阿音,你今日在朝堂上又救了我一次。”
“阿音?”
谢清棋小心走向前,见黎淮音眼圈红得不成样,眼泪一滴滴落下,瞬间就慌了,心疼道:“怎么啦?”语气软了又软。
她下意识抬手,想帮黎淮音擦掉眼泪,却又突然停住,低声道:“是我让你伤心了吗……”
虽然她之前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下定决心要分开的情侣最初都哭得很厉害。若是阿音真的打算分开,长痛不如短痛……
“其实那些话不说也行,你想分开——”
话音戛然而止,黎淮音突然抱紧了谢清棋,泣不成声:“谢清棋,娶我好不好?”
第97章 “我是黎淮音。”
娶我好不好?
谢清棋瞳孔骤缩,默默在心里又念了一遍,声音低哑地确认:“……什么?我们不分开了是不是?”
黎淮音哽咽摇头,贴在谢清棋后腰处的手掌又用力了些。
谢清棋眼睫轻轻颤了几下,眼泪来得猝不及防,她慌忙抬手去掩,泪珠顺着指缝蜿蜒而下。
很怕这是场梦,可胀得发疼的心口清清楚楚告诉她,都是真的。
谢清棋唇瓣微启,却没发出声音,喉间只溢出一声极轻的哽咽。
她抬手紧紧地抱着黎淮音,呼吸都带着颤,又哭又笑。
“好。”
好,我娶你。
紫檀案前,谢清棋掌心下的绯袍有些凌乱,中衣领口微微散开,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细颈。
“阿音……”谢清棋低语,指腹缓缓划过官服上精致的云纹,最终停在了腰间修窄的玉带上。
十八块青玉带板,上面雕着精致的纹路,谢清棋用视线将它描摹一遍,连带着下方勾勒出的完美腰线。
“方才眼泪不小心蹭在了阿音官服上,怎么办……”谢清棋食指勾住玉带,轻轻扯着。身下是只有首辅才能穿的正一品官服,云锦中流转着暗纹,触手生温。
黎淮音仰颈,微红的眼圈衬得眸色更加潋滟,嗓音微哑:“不小心?”
方才谢清棋将手上的泪蹭在她背后衣服时,分明是毫不掩饰。
谢清棋低笑,唇沿着细颈往下,停在锁骨上流连,“嗯,不小心……但现在,我想要更冒犯一些,首辅大人允许吗?”
首辅大人。
黎淮音被她这个称呼撩拨得呼吸急促,颤声道:“你这是,以下犯上吗?”尾音柔软似水,全然没有一点威严。
“是。首辅大人误会我,难道不该认错吗?”谢清棋一手探入对方袖口,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腕间肌肤,直到黎淮音指尖蜷缩,攥紧了她的手。
十指交握,举过头顶,两人呼吸交缠,唇齿间溢出几不可闻的低喘。
……
黎淮音正襟端坐在椅子上,官袍上还带着被揉出的凌乱褶皱,唇色异常红润,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摧残”。
她有些幽怨地看了谢清棋一眼:“下次事先说清楚。”
谢清棋心虚地用指节蹭了蹭鼻尖,凑到黎淮音身侧,“真的是因为你身体……”
黎淮音瞪她。
“虚弱嘛。”谢清棋补上后半句,轻咳一声,“再说,现在是白天,白日宣淫……”
黎淮音耳尖红了,又瞪谢清棋一眼,偏过头不理她。
谢清棋柔声哄道:“我帮你针灸,修养一段时间就会好。”
第二日一早,黎淮音换了一套崭新的官服,低声道:“不知为何,我有些紧张。”
谢清棋拉过她的手,拇指指腹擦过上面的一层薄汗,“有我在,别担心。我们只要等着周昌玉说出当年之事,陛下一定会还黎家清白。”
周昌玉和周卓行穿着囚衣跪在大殿中央,手脚均戴着沉重的镣铐。
“周昌玉。”萧明烛声音清亮,“你可知罪?”
“臣……知罪。”
刑部尚书赵立上前一步,展开手中卷宗,“启禀陛下,经查证,周卓行与周昌玉父子于前年冬月,向禹国传递军情七次,其中一次导致我军粮草被劫,以至黎望将军及数万将士被困,最终……全军覆没。另外——”
萧明烛冷声问:“周卓行,周昌玉,你们可认罪?”
赵立被打断,也不敢出声,默默退下了。
周卓行磕头:“臣认罪。”
周昌玉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武官一列的谢清棋身上,高喊道:“臣有罪!但,还有旁人参与此事,此刻共犯就站在这里!”
大殿内一片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哪位同僚要倒霉了。
萧明烛眯起眼睛:“还有何人?”
赵立深吸一口气,将卷宗再次展开,道:“陛下,周昌玉所说这人,是……”
萧明烛皱眉:“有话直说。”
“是谢将军。”
谢清棋脑海中嗡地一声,面色骤变,斥道:“你胡说!”
萧明烛目光如刀,盯着周昌玉缓缓道:“你可知道,诬陷朝廷要员当罪加一等。”
周昌玉重重磕头,地砖上发出沉闷响声,“臣有证据!谢将军从前与臣是旧友,接见禹国密使的地方,正是她一手安排。”
赵立拿出几封皱巴巴的信函,双手举着,高台上的女官快步上前接过,呈给萧明烛。
萧明烛打开信函,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脸色越来越阴沉。
“拿给谢卿看。”萧明烛递给身旁的人,又对赵立道:“你可确认了上面的时日与卷宗中一致?”
“臣已经核对过,其中一次正与粮草被劫的时间相近。”
信函有些陈旧,完全看不出伪造的迹象。谢清棋看着上面无法否认的字迹,面色苍白,额头沁出一层汗,同时在脑海中疯狂搜寻这段记忆。
“未时三刻,为兄已在三楼雅间备下盛宴,让异邦客人务必准时赴约。”信尾还盖有谢清棋的朱色私印。
原主她究竟有没有参与此事?
怎么办?她要怎么面对阿音?
阿音即便知道她们不是同一人,今后当真能够心无芥蒂地同她在一起吗?
萧明烛缓缓站起身,走下台阶,路过黎淮音时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来到周昌玉面前。
“周昌玉,你与你父亲通敌叛国,害死数万将士。若你所言属实,朕会给你们一个痛快,若你敢诬陷,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萧明烛声音冷下来。
周昌玉坚定地点头:“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要罚,就当一视同仁,以慰黎将军在天之灵。”
萧明烛:“谢卿,你可还有话说?”
“陛下。”黎淮音忍不住出声,“她……”
“首辅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打算为谢清棋说话吗?”周昌玉打断她,情绪激动,引得身上的镣铐哗啦作响,高声冷笑道:“哪怕……她是你的杀父仇人!”
此言一出,整个金銮殿犹如落下了一道惊雷,刹那间,时间和空气彷佛都凝固了。
众人的焦点瞬间从谢清棋转到黎淮音身上,又再次转回去,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萧明烛胸口起伏半下,回到了龙椅,坦然道:“燕爱卿的确就是黎望之女。”
“这这……没听说黎将军还有一个女儿啊。”
“怎么没有,京城才女黎淮音,她当年不是嫁给了谢将军吗?”
“是眼前这位首辅大人吗?”
“不清楚,但若是她,当初是怎么参加的科举?”
熙熙攘攘,宛如菜市口一般。
黎淮音看向萧明烛,见她对自己点头,便抬手缓缓摘下了面具,转身面向百官。
即便早就熟悉了这张脸,谢清棋还是觉得满殿金辉彷佛凝滞了一瞬——
肌肤如冷瓷,眉目似远山。
本是妩媚弧度的上挑眼尾,因着此刻寒冷的眸光,显得有些肃杀凛然。
她抬眼扫过朝堂,有些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惊呼,被她眼神逼退在喉间。
此时,声音比眼神还要冷上三分:“我是黎淮音。”
有人愣在原地,有人低头不语,但无一人敢质问当年科举之事。很显然,陛下早就知情,甚至多半就是陛下为她安排伪造的身份。
周昌玉愣愣地望着黎淮音,眼中流露出不甘,但随即又是大仇得报的痛快。
他得不到的,谢清棋凭什么?谢清棋只配和他一起下地狱。
女官从谢清棋手里收回信函,回去的路上却被黎淮音伸手拦下。她看向萧明烛,得到首肯后将信函恭敬地放在黎淮音手里。
萧明烛轻叹一口气,再次问道:“谢卿,你认罪吗?”
谢清棋视线从黎淮音身上收回,看着萧明烛摇头,“臣不知此事。”
但她完全没有那段记忆,她不知道这样的否认是不是徒劳。
“可证据确凿,除非这封信不是你所写?”萧明烛真心希望不是她写的。
黎淮音从信中抬头,声音有些不自知的慌张:“陛下,信中只说异邦客人,这并不能证明谢将军所见之人是禹国密使。”
字迹的确没错,可她不是原来的谢清棋啊。
周昌玉咬牙道:“首辅大人即便对谢将军情根深种,也该考虑一下令尊,考虑一下黎家吧。”
“闭嘴!你怎么有脸提这个?”萧明烛有了些怒意,看向禁卫,“将他们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至于谢清棋……”萧明烛犹豫一瞬,“是否通敌还不能完全确认,先关入天牢。”
黎淮音忙道:“陛下!”
“退朝。”
第98章 “不逃留下等死吗?”
谢清棋前后各跟着两名禁卫,被带着穿过一段曲折的青石甬道,停在了一间牢房前。
“进去。”
牢房的铁门在她身后“啪”地关上,上了锁。
这里是天牢,关押的一般是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没有被施加酷刑的大喊大叫声,也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很安静。
只有火把在阴湿昏暗的环境中燃烧,时不时发出一声细微的爆裂声。
谢清棋立在原地,身影投在对面斑驳的石墙上,扭曲得有些渗人。
“新来的,你地位也不低嘛,能进得了这个牢房。犯啥事儿了?”
谢清棋扭头,见一个狱卒拎着酒壶过来,他仰头灌了一口,整张脸皱缩又舒张,发出一声长长的嘶气。
谢清棋眉头微微蹙起,又缓缓松开,嘴角似笑非笑:“我也不清楚。”
她完全没有这段记忆,连申辩都不知从何说起,最大的反应也只是喊出的那一句“你胡说”。
狱卒又喝一口酒,不屑地笑笑:“都到这里了就别装蒜了。我告诉你,来这里的,没一个是冤枉的。你们这些王公贵族,要不是自己作死,谁能抓你们进来?”
见谢清棋不说话,狱卒指了指里面,“你看他,放着好好的皇子不做,非要造反,这下得一辈子待在这里了吧。”
谢清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了披头散发、神情呆滞的萧瑞。
即便听到了两人谈话,他也只是往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又垂下头。
“走快点!”
外面又传来脚步声,狱卒嘿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
下一刻,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地走进来,身后跟着萧明烛身边的女官和几个禁卫。
女官亮出令牌,“你先出去。”
“是,大人。”狱卒弯腰颔首,连声答应。
女子被关进谢清棋对面的牢房,哭得梨花带雨,而她怀中的孩子一无所知,醒来后咯咯地笑了。
禁卫守在近处,女官走到萧瑞的牢房前,拍拍铁门,“你看看这是谁?”
萧瑞神情怏怏地抬头,见到那个女子后眼睛猝然睁大,跑过来发疯般地晃动铁门,喊道:“晶晶!你们……”
阮晶晶听到她声音,哭喊道:“殿下,我不想死,胤儿他还这么小。”
萧瑞吼道:“你们要做什么?放了她们!”
“陛下有令,让你们一家三口在此团圆。”女官递过去一张纸,抬了抬下巴:“将它签了。”
萧瑞胸口起伏,眯起眼睛,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上面的字,一封和离书。
他与楚云卿的。
“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嘲讽道:“楚云卿是我正妻,萧明烛非但不抓她,还如此袒护,本王真是看不懂啊!她总不会是,喜欢上了自己三嫂吧?”
女官冷声道:“陛下圣意,岂是你能揣测的?你可以不签……”她拍了拍手,当即有两名禁卫要打开阮晶晶的牢门。
萧瑞向禁卫大吼:“住手!”
两人没有理会他,从阮晶晶手中夺走孩子,抱了出去。
谢清棋忍不住开口:“他只是个孩子!”
女官闻言瞥谢清棋一眼,又看向萧瑞,“签,还是不签?”
“我签……但萧明烛要保证我儿子的安全!”萧瑞低下了头。
“你没资格讨价还价。”女官递上笔墨,看着萧瑞签下名字又摁了手印,满意地收起和离书。
谢清棋看着孩子被还回去,默默松了口气。可随即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摇头苦笑一声。
萧瑞和阮晶晶聊了许久,渐渐地,两人沉默下来。
大牢中不见天日,所以这里没有昼夜之分,也体验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铁栅栏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一道纤长身影停在牢门前,官袍肃整,玉带生寒。
“黎大人,小的先退下?”狱卒小心地询问,心里抱怨今天真是邪门了,陛下身边的红人一个接一个过来。
谢清棋缓缓抬头,手上的镣铐随着动作轻响,在寂静的空间内格外清晰。
火把的光映在黎淮音脸上,半明半暗,辨不出情绪。
“把门打开。”
“这……”狱卒犹豫片刻,想到女皇同这位首辅大人的关系,还是照做了。
黎淮音抬手示意狱卒退下,待脚步声远去,她才缓步进来,站在了谢清棋面前。
眼睑微微颤动,瞳孔中蒙上一层水光。
谢清棋倚在角落,锦袍染上了污渍,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脸颊旁,手指无措地、一下下抠着腕上的镣铐。
“阿音……这里脏。”谢清棋不敢看她,低声说了一句。
黎淮音蹲下,精致的官袍沾上灰尘。
她牵起来谢清棋的手,心疼地看着镣铐下的红痕,低声问:“你是打算认罪吗?”
为什么见到她还不为自己辩解?
“我没认。”谢清棋声音发颤:“我没认,可我真的不知,那信函是真是假。”
黎淮音深深地看她一眼:“无论真假,我都会救你出去,你信我吗?”
“可是……”
“你不是她。”黎淮音脸颊贴上谢清棋额头,“我知道的。”
一滴温热的泪滴在黎淮音手背上。
黎淮音走后,几个狱卒进来,将萧瑞挪到了离谢清棋更远一些的牢房。
不久,有人过来送饭,甚至带来了给婴儿喝的米汤。
谢清棋问了才知道,原来她进来不过大半天时间,现在是傍晚时分。
当夜,谢清棋突然被嘈乱的动静吵醒,听到有人大喊:“快来人,有人割腕自杀了!”
谢清棋猛然抬头,对面的阮晶晶和她怀中的孩子都没事,数名狱卒慌张地跑向天牢深处。
“快去禀报大人!”
谢清棋忍不住问道:“自杀的是三皇子吗?”
狱卒不耐烦道:“什么三皇子,他现在是罪人萧瑞!”
不知为何,谢清棋一下就想到了黎淮音。
阿音是不是料到了萧瑞要自杀,所以才让狱卒将他的牢房换到了远处。
铁栏外,有人提着水桶进来,又提着血腥的污水出去,一趟又一趟,彷佛里面的鲜血源源不断地在流。
谢清棋完全没了睡意。
她记得萧明烛在大殿上说的是将萧瑞永囚天牢,可为何他还是死了?
原书中炮灰的结局应验了?那她呢……
天亮了。
之所以知道天亮了,是因为谢清棋被放了出去。
萧婉华等在外面,见到谢清棋的模样时忍不住落泪,“棋儿,人都瘦了。”
谢清棋笑道:“母亲,这才过了一日,哪就看得出来瘦不瘦。”
“就是瘦了!”萧婉华拉着她,“我们回家。”
“这……陛下答应放了我?”谢清棋坐在马车上,有些惴惴不安,毕竟她们身后还跟着一大批禁卫。
萧婉华道:“我进宫见了陛下,她答应查明事实之前让你待在侯府。”
“棋儿,你究竟有没有做通敌之事啊?”
谢清棋垂眸,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孩儿真的不记得见过禹国密使。”
萧婉华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像是在安慰自己。
进了侯府,谢清棋见到萧姝嫣站在院子里,错愕道:“你怎么来了?”
萧姝嫣抿抿嘴唇,有些不满道:“你没告诉我燕姐姐就是……是黎淮音啊。”
她还怎么待在燕府?
“抱歉,当时情势紧急,只能将你安置在那里。”谢清棋认真解释。
萧姝嫣看她有些狼狈的样子,也不忍心再闹,“好啦,这件事就此揭过。皇姐说我若不愿回去,可以暂时住在侯府,行吗?”
谢清棋点头:“自然。”
待她换洗好后,一出屋门又见萧姝嫣还在清风院,问道:“还有事?”
萧姝嫣小心看了一眼身后,走近谢清棋小声问道:“你真的通敌了吗?”
“不知道。”谢清棋还是这句话。
萧姝嫣啧一声,颇有些无语,“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救过我,难道我会恩将仇报吗?我意思是,若你真的做了这件事,赶紧找个机会逃走吧。”
“逃走?”谢清棋疑惑。
“对啊!”萧姝嫣拍她一下,“不逃留下等死吗?”
谢清棋摇头笑笑,“外面都是禁卫,怎么逃得掉?”再说,若是她逃走,接她出来的母亲怎么办?定安侯府怎么办?
萧姝嫣还想再说,被谢清棋连赶带哄推出了院子。
谢清棋一个人躺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自去了边境,她已经数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漫天的血腥气铺面袭来,谢清棋忙掩住口鼻。还没等她松一口气,脚上又传来异样的感觉。她低头,就见自己光着脚,踩在一片血泊中。
谢清棋瞪大眼睛,慌乱地望向四周,可血泊却像是有意识一般,随着她视线而扩大,无边无际。
有人影自四面八方缓缓围来,每个人手腕处都流着血,汇入脚下的血海。明明看不真切,可谢清棋就是认出来了,那是跟随她的八万将士。
血面越来越高,到了脚踝,谢清棋慌不择路,朝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人影被冲散。
她不断地向前跑,想要甩开身后密密麻麻的人影,但不管她怎么努力,这些人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跑了许久许久,谢清棋没了力气,撑着膝盖停了下来。她抬头,见前方又出现了一批人,不再是虚幻的人影,而是宫中的禁卫。
下一秒,谢清棋躺在行刑台,刀尖落下,狠狠刺向了她的膝盖。
谢清棋惨叫一声,醒了过来,满身大汗。
屋内漆黑一片,已经是半夜了。
谢清棋不怕黑,但她此刻完全不敢去沐浴,蜷起身子缩进了被子中。
第二日,才用过午膳,户部的几人就带着侍卫来了定安侯府。
萧婉华对这种近似抄家的行为颇为不满,冷声问:“连本宫的房间也要搜吗?”
户部的人面面相觑,这……
若是不搜,那他们此行还有什么意义?可陛下又交代,无论世子做了什么,不准牵连长公主。
“萧姨。”黎淮音从门外走来,站在萧婉华面前,柔声请求:“我想去清风院看一下,可以吗?”
萧婉华脸色缓和了一些,“音儿,你本来就可以随意进出侯府。只是他们……”
黎淮音点点头,对身后的人吩咐:“你们在门外等着。”
她径直去了谢清棋书房,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翻过去。一直到天色黑下来,外面的人都走了,黎淮音还没出来。
谢清棋在房间待了一整天,吃饭时也总是走神,此刻她又忍不住回想昨晚的梦。
萧瑞死了,萧明烛登基了,那她呢?
她的结局,会是被挖去髌骨吗?
谢清棋打了个冷颤,如果可以选,她宁可像其他炮灰那样死得痛快些。
正出神时,萧婉华神色匆匆地进来,吓了谢清棋一跳。
“棋儿,你快走。”萧婉华递给她一个包裹,“趁着天黑,你赶紧出城。”
第99章 “阿棋……你不要帮我治病了吗?”
出城?
谢清棋垂眸扫一眼萧婉华手上的包袱,接过来放在桌上,缓缓摇头:“母亲,我不能走。”
“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萧婉华抓过包袱,又塞了回来,“等下我会命人引开府外的禁卫,你和十安抓紧离开。”
“母亲!”谢清棋被推着后退了两步,侧身躲开萧婉华,站定在两步外,道:“我若是走了,圣上必然迁怒于您和整个定安侯府。”
“我不能为一己之安,让您和府中上下数百口人替我受过。”
萧婉华眼中有了泪光,道:“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难道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说,要母亲看着你一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大牢中受苦?”
“阿音来狱中探望我时,说她会救我出去,我们等等她的消息。”谢清棋握住萧婉华颤抖的双手,“若孩儿此时逃走,岂非畏罪潜逃做实了通敌的罪名?”
萧婉华别过脸去,声音哽咽:“对不起,棋儿……母亲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送死。若真的无罪,日后你再回来就是,所有罪责母亲一力承担。”
谢清棋警觉地后退了一步,“母亲,您要做什—*—”
话未说完,后颈处便遭到一记重击,谢清棋眼前一黑,身体向前倒下。
华十安眼疾手快地接住她,有些愧疚地看向萧婉华。
“带她走,马上!”萧婉华强忍悲痛,“去哪里都好,离开京城。”
华十安将谢清棋背起,犹豫道:“那您……”
“我自有打算。”萧婉华挺直腰背,拭去眼泪,恢复了往日高贵端庄的姿态。
待华十安和谢清棋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像是突然被抽空了力气,跌坐在木椅上,轻声呢喃道:“十安,对不起。连累你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黎淮音在书房翻过一本本书册,动作有些急切。
“音儿。”
听到身后的声音,黎淮音停下手中的动作,颔首道:“萧姨。”
萧婉华道:“可有什么发现吗?”
黎淮音摇头:“暂时还没有。”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又安慰萧婉华道:“没有证据或许也是好事,至少陛下无法只凭一封信函定阿棋的罪。”
阿棋……
萧婉华听到她这个略显亲昵的称呼,心中涌上一层暖意,显然音儿并没有因为此事对自家女儿疏远。同时,不免也有些愧疚,不知道将谢清棋送走会不会波及到音儿。
“音儿,你也累了一天了,不然先休息一晚,明日再接着找吧。”萧婉华关心道。
黎淮音眉梢微微挑起一个弧度,很快又恢复如常,轻声道:“那我休息片刻再找,就快完了。”
“阿棋她在做什么,我可以去看看吗?”黎淮音突然问。
萧婉华:“她自回来之后便整天待在房间里睡觉,估计是累着了,明日再见吧。”
黎淮音轻笑,点点头。随后她借口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快步走出了清风院。
落霜与横烟站在院外,见黎淮音过来忙上前行礼。
黎淮音语速比平常快了些:“你们立刻回府,将府中的禁卫全都派出去,寻找世子的下落。不要对外声张,若有人问只说缉拿犯人就可。”
两人一怔,世子不就在定安侯府吗?
黎淮音没有过多解释,下令道:“照我说的做。”
“是!”
待两人走后,黎淮音肩膀微微塌了下来,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从萧姨的反应来看,谢清棋十有八九已经离开了。
她走了,真的走了。
黎淮音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谢清棋蜷缩在牢狱中的样子,神色黯淡没有活力,像是被抛弃在雨中的小狗。
明明她与那个谢清棋不是同一人,为何一切过错都要由她承担?
由她的阿棋承担……
心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黎淮音本能地抬手压住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萧婉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叹一口气,柔声道:“音儿,你回去吧,不必再找了。我已经命人送她出城了。”
剧烈的疼痛从后颈蔓延开,谢清棋的意识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一片片湮在黑暗中。
耳畔是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身下虽然不是硬板,但仍被颠簸得难受。谢清棋尝试着睁开眼睛,目光缓缓聚焦后看到了一旁的华十安。
“华姨。”谢清棋猛地坐起身,眼前一黑又差点倒下,她轻呼一口气,恳求道:“让我回去。”
华十安抱臂看着她:“不行。”
“我不能逃!”谢清棋半站起身,竟是想要跳下马车,被华十安伸手拦下。
“华姨难道忍心看到母亲被怪罪?”
华十安声音冷下来:“我只知道,若你出事,她会更难过。”
谢清棋道:“阿音她——”
“她今日来了侯府。”华十安打断她。
“什么?”
“她今日来了侯府,在你书房中找了大半日一无所获。”华十安眼中闪过挣扎,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前几日为何又派人去了禹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非听到了这个风声,萧婉华还不至于如此着急地送走谢清棋。
谢清棋:“我那是……命人去找天山雪莲了。”
华十安微微蹙眉,叹了口气。
她相信谢清棋没有通敌,可这种借口根本无法说服旁人。
谢清棋焦急地看向车外,道:“华姨,你让我回去。阿音她还在找证据,她知道后会着急的。”
华十安问道:“哪怕回去送死,你也要去?”
谢清棋收回目光,缓缓低下头。
就在华十安以为她总算放弃的时候,谢清棋再次抬眸,平静地望向她。
“是。”
哪怕回去是个死,她也要回去。
她知道阿音不会让她死的,就算只凭借定安侯府的地位,她应该也是死罪可免。
只不过,活罪难逃……
谢清棋喉头滚动,大不了……大不了被剜去髌骨。
原书中谢清棋是被剜骨后扔到路边,饥寒交迫死在街头的。她想了想,自己应该不至于那么惨,也就是下半辈子在轮椅上度过嘛。
谢清棋安慰着自己,打了个冷颤。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提前服用麻沸散啊。
华十安冷声道:“别想了,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谢清棋眼见马车越走越远,不管不顾地便要跳下去。华十安阻止她,两人在狭窄的空间内打了起来。
不出半刻钟,华十安便制住了谢清棋,见她还在挣扎,只好用绳子将她双手缚住。
“你的武功是我教的。”华十安见谢清棋又想用牙齿咬断绳子,无奈地闭上了眼。
“砰——”
华十安猛然睁眼,立刻从马车上跃下,“你疯了!”
谢清棋在惯性驱使下翻滚了数圈,有尖锐的碎石子划破了她的衣服,刺入皮肉。
她挣扎着跪坐起来,嘴里充斥着血腥味,脑袋一阵阵眩晕。
“你这个傻孩子……”华十安将她扶起来,叹一口气:“希望你不要后悔。”
马车原路返回,行驶了半个时辰,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夜色。
“围起来!”
华十安皱眉,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若是她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侯府,还能装作无事发生。可要是现在被抓回去,那就是谢清棋畏罪潜逃,都不需要再找通敌的证据了。
“你待在车上,我去解决他们。”华十安又对车夫道:“等下我杀出一个口子,你立刻带着世子离开。”
“不行!”谢清棋伸腿挡住华十安,“华姨你要是下去,那我也跳下去!”若是杀了禁卫,华十安也难逃一死。
“你!”
“让他们带我走吧。”
谢清棋被禁卫带到了一处府邸前,朱漆大门两旁立着比人还高的石狮子,石狮旁又站着两列侍卫,好不威风。
她这才发现,这些禁卫的铠甲并不是宫中制式。且这府邸上连块匾额都没有,在黑夜中看着有些渗人。
谢清棋被带到了一处房间,待禁卫出去后,她试探着活动了一下手腕,还是挣不脱。
都怪华姨留下了那根绳子,反倒是被这些禁卫拿来绑她了。
“大人,逃犯已经捉拿回来,此刻就在屋内。”
门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谢清棋听见。
逃犯?完了完了!谢清棋即便回来的路上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还是觉得准备做少了。
萧明烛到底派了谁抓她啊?不会打算在这里动用私刑,然后再通知定安侯府吧?到时候木已成舟……任凭她母亲父亲再怎样,也为时已晚。
这样,也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简直再合理不过。
“咯吱——”门被打开。
谢清棋不敢抬头,手心的汗都快要透过指缝流下来。
“阿棋。”
还未等谢清棋抬头,一股熟悉的清淡梨香便先一步包围了她。
黎淮音看着她身上、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眼眶立刻红了,双手颤抖着帮谢清棋解开绳子,声音也在发颤:“阿棋……你不要帮我治病了吗?”
你真的打算离开我吗?
第100章 “不来抱我吗?”
谢清棋低头看着黎淮音有些慌乱的动作,纤细的手指尝试了数次也没能将绳子解开,指腹反而被粗糙绳子磨出了红色。
“阿音,别解了。”谢清棋手腕向一侧偏,躲开了。
黎淮音手指一顿,有些无措地抬眸看她,眼睫一颤,一滴泪便潸然落下。
泪水裹着烛光,彷佛掉落在谢清棋的心上,烫得她心尖一颤。
谢清棋手腕还被缚着,没办法伸手帮她擦拭眼泪,只好矮下身子与黎淮音平视,柔声哄道:“既然阿音想留下我治病,为何一进来就急着给我松绑?不应该……将我关起来吗?”
她眨眨眼,将被绑回来这件事说得无比轻松。同时也无比庆幸选择了回来。
黎淮音一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不怪我将你抓回来吗?”
她猜测到谢清棋逃走的第一反应便是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必须派人将她找回来。至于谢清棋如何想的,谢清棋愿不愿意回来,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细想。
或者说不愿、也不敢细想。
直到进门看到谢清棋受伤的那一刻,她的理智才回笼了一瞬,意识到自己强加给谢清棋的苦难是多么的不公平。
她不是个完全理智的人,更不是一个无私的人。
她自私,很自私,想要谢清棋独属于她,想要将她永远留在她身边。
谢清棋很少见到这样的黎淮音,周身气场完全收了起来,弱弱地问自己怪不怪她,脆弱得像盏一触即碎的瓷器。
她很心疼,面上却挑眉轻笑:“为何要怪你,我本来就不想走。”
“那你的伤……”难道不是因为与禁卫发生了冲突吗?黎淮音目光在她伤口处逡巡了一圈。
“这个是我……嗯,阿音,不然你先命人帮我解开绳子?”谢清棋见她眼中情绪缓和了些,才咧咧嘴提出这个要求。
毕竟,绑着手聊天总觉得有些奇怪,而且她的手腕也在隐隐作痛。
禁卫进来,小心割开绳索,谢清棋听到黎淮音嘱咐他:“今晚无需在屋外值守。”
谢清棋稍微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向黎淮音解释道:“这伤不是与他们打斗落下的,是我自己跌下马车摔的。”
跌下马车?黎淮音闻言忍不住蹙眉。
谢清棋忽然笑了,凑近道:“看到阿音这么心疼我,我就放心了。”
黎淮音疑惑道:“放心?”
“嗯。”谢清棋牵起她的手,认真道:“我知道就算陛下要治我的罪,你也会尽全力保护我的,我肯定不会死,对不对?”
她话音刚落下,牵着黎淮音的那只手便被紧紧握住,力气大到谢清棋都有些吃痛。
但谢清棋没说话,任由她握着。
黎淮音的手在发抖。
“不会!”黎淮音先回答了谢清棋的问题,然后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了些祈求,“可不可以不要再说这个字?”
哪个字?
谢清棋很快反应过来,忙道:“好,好,我不提了。”自从她假死那件事后,黎淮音对这个字眼格外敏感。
两人握着的手分开,空气安静了片刻。
“这是你的新宅邸吗?”
“不来抱我吗?”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是。”黎淮音先回答了。
谢清棋却仍站在原地,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她唇瓣抿了又抿,终于开口道:“阿音,有一事我想先问问你,可以吗?”最后三个字几乎像是叹息。
黎淮音无意识地蜷起指节,担心接下来的话会让她无法接受,但她只是轻声道:“可以。”
“如果我能活着,但今后再也站不起来了,也就是……需要在轮椅上度过下半生,你还愿意同我在一起吗?”谢清棋问得极其没有底气。
她是医生,她知道照顾一位双腿残疾的成年人有多麻烦。
自然,以两人现在的条件,下人完全可以将她照顾得很好,不需要黎淮音亲力亲为。可比起生活中的不便,更麻烦的其实是心理问题。
谢清棋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自卑、抑郁,也不知道黎淮音面对这样的她会不会慢慢焦虑乃至厌烦。
“愿意。”黎淮音仍是先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担忧地看着谢清棋,“怎么了……为什么今后不能站起来了?”
谢清棋想了想,仍然打算以梦解释,“我梦到自己因罪被剜了髌骨。”就像从前梦到萧明烛成女皇,梦到黎淮音做首辅,梦到黎将军能够回来一样。
“可你没有罪。”黎淮音闻言松了一口气。
谢清棋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黎淮音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我找到了周昌玉从前写给你的信。”
谢清棋忙道:“能证明我是被冤枉的吗?”
“你本来就是被冤枉的。”黎淮音眉梢往下压了一些,表达对谢清棋这个说法的不满。
“是我说错话了。”谢清棋歉意一笑,心下十分感动。
躯壳被换灵魂这种离谱的事,阿音完全相信她,相信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谢清棋好奇问道:“信中写了什么?”
黎淮音没有立刻回答,取出信函后,视线慢慢从纸上抬起,望着谢清棋。
她睫毛轻轻扫过眼睑处的阴影,唇边挂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你自己看。”
谢清棋接过信,看完后脸上出现了无语的表情。
“原来异邦客人是异域舞女啊!”
原主是神经病吗?风流事做了无数,在信中装什么正经,还异邦客人!
两人对视,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清棋笑够了,神色严肃起来,煞有介事地说道:“现在还有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没做。”
“什么事?”
“抱你。”
劫后余生的拥抱,没有言语,只有颤抖的呼吸和既疯狂又克制的心跳。
……
内室,谢清棋斜倚在床上,指尖勾着幔帐上垂落的流苏,上面的鲛珠在烛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映得她眼底一片潋滟。
“首辅大人连床帐都缀着东珠,”谢清棋将缠在手指的流苏轻轻一扯,带起一片明珠相碰的叮铃声,“比侯府精致气派多了。”她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黎淮音散着青丝立在榻前,寝衣领口微敞,露出半截凝脂般的锁骨,凑近谢清棋问道:“世子说这些酸话,是想住进来吗?”
谢清棋握住她手腕,将人带进自己怀中,下巴搁在黎淮音颈侧,低笑道:“想。”
两人温存片刻,谢清棋突然想起什么,忙问道:“华姨被带到哪里了?”
黎淮音唇角勾起,打趣道:“现在才想起来问?”
谢清棋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
“我进来前便命人将她送回侯府了,所以萧姨应当也已经知晓你在我这里。”
“好。”谢清棋又蹭了蹭黎淮音发顶,眉目中带着几分慵懒风流。
两人睡下不久,谢清棋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她急促地喘息着,手指死死攥着锦被,指节发白。帐内昏暗,冷白的月光透过纱幔,映出她苍白的脸色。
一直温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背。
“做噩梦了?”
黎淮音声音低柔,带着未醒的微哑,靠在谢清棋肩上,指尖顺着谢清棋脊背缓缓安抚。
谢清棋喉间哽住,一时说不出话,只下意识抱紧黎淮音。
她又梦到那片血海了……
第二日,黎淮音让谢清棋在家好好休息,她一个人去上朝。
谢清棋不必担心被问罪的事了,可她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轻快多少,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梦中的画面。
数万将士,每人少三年寿命,等同于她害了几千条人命。
谢清棋无意识地咬着嘴唇内侧,一直到口中出现了血腥味都未察觉。
“谢将军,外面有人找您。”
府邸外,老杨见到谢清棋后欣喜道:“世子,夫人说您在这里,我便把人带到这儿了!”
黎望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谢清棋,他浑浊的眼球转了转,似乎在辨认眼前之人是谁。
谢清棋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小心翼翼道:“黎将军,你醒了。”
恰好下人端来汤药,谢清棋让开位置,可药刚靠近黎望嘴边,便被他一把掀翻。
黎望下到床边,瞳孔骤缩:“血……哪来的血?”
谢清棋皱眉,看来他的精神状况还是很差。
“跟我冲出去——”黎望猛地冲向墙壁,谢清棋差点没拉住他,忙喊来外面的禁卫帮忙。
黎望本就武功高强,禁卫又怕伤到他不敢使全力,混乱中他抽出身旁之人的刀,差点伤到人。
谢清棋不得已,只好又施针让他昏睡过去,命令手下的人将他手脚绑起来。
在送黎望回来的路上,谢清棋给了老杨一瓶药,嘱咐给黎望按时服下,能让他力气变小且稳定下来。
可现在……谢清棋突然不敢给他吃了。
是药三分毒,这是毒药,她不能再害人。
黎淮音下朝回来,听下人说谢清棋在西厢房后不免有些疑惑。
房间里传来叫喊声,她推开门,见到的就是黎望被绑着、大声嘶吼的场景。
黎淮音瞳孔一缩,嘴角清浅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