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阙盯她泛红的眼梢,“什么时候达成的共识?”
“……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点潜规则好像不需要点明。”
程知阙反而笑了,眼神却几分肃然,“好,依你就是。”
付迦宜没再说什么,径自出了包房。
门被阖上前一秒,她下意识看向静坐在位置上的程知阙。他手臂半搭着扶手,白衣黑裤,身影和落地窗融为一体,背靠山峦之间,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离开餐厅已经很晚,付迦宜不打算连夜往回赶,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时,工作人员说,程先生提前预定了套房给她,可以直接过去休息,或者先泡个温泉。
她说不用,单独开了间房。
隔天清早,有人掐点过来敲门,送来一台没拆封的笔记本,她惯用的牌子,最新款机型。
包装盒上面放着庄宁已经签好的合同,一式两份,最后一页盖了公章,红得刺眼。
她突然不知道是该感叹他的体贴还是高效率。
付迦宜只留下了那份合同,将笔记本原封不动交到那人手里。
来送东西的是个穿工作服的年轻男人,大概觉得这样不太好交差,挠挠头,问她需不需要带话。
她没为难对方,便说:“麻烦帮我跟程先生说声谢谢,另外,后续工作会由其他部门的同事负责对接——把意思带到就好。”
男人点点头,连连称好。
自那晚不欢而散后,付迦宜没再和程知阙打过照面,唯一一次听说和他有关的事,是元旦前一天晚上,从沈铭玉嘴里得知。
沈铭玉明晚要组局,想借用程知阙在万柳书院那套闲置的房子开party,眼看一通电话要打过去,被付迦宜中途拦住。
她发现自己在有意无意避开和他产生交集的可能。
沈铭玉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小宜?”
付迦宜无法言说,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我知道有个地方,比那里宽敞,而且可玩性比较高。”
沈铭玉满脸惊奇:“哪里呀?我打小在北京城长大,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周怀净前两个月闲来无事,兴致一上来,掏钱在国贸三期跟人合伙开了间密室性质的酒廊,前段时间一直在装修,等杂七杂八的手续正式办下来,大概今年春天就能开业。
他隔三岔五发来几张监工拍的场内照片,付迦宜自然对酒廊的装修进度了如指掌,知道上周刚从巴黎进了批法式中古风家具,除了酒水没备齐全,其他基本都弄完了。
周怀净天生爱玩的性子,跟沈铭玉也认识,听说她们要带人过来玩,连夜把酒廊一整面酒水墙填满,又临时请了几个厨师过来候场。
沈铭玉瞧他这么仗义,也没闲着,趁其他人在喝酒唱k,同周怀净聊起创业的事,说可以在三里屯附近再开一间类似的酒吧,钱她出大头,当他这次盛情招待的谢礼。
付迦宜在一旁听着,头都快大了。
沈铭玉呡一口掺了几种酒精的饮料,晕乎乎地在她耳旁大声说:“小宜,我真觉得你这朋友人不错,有钱,长得也帅,又豁得出去。你当初……为什么没跟他在一起啊?”
付迦宜拒绝过周怀净这事,沈铭玉一直知情,只是不清楚其中细节。
正巧聊到这,付迦宜也没藏着掖着,回说:“可能不来电吧,两个人在一起需要感觉。”
沈铭玉眨巴眨巴眼,表示同意:“你跟我一样,我们都是感觉派,一旦爱上一个人很难忘掉。”
付迦宜没接话,用纯净水换走她面前那杯高度数饮料,让她喝点水缓缓。
大学四年,周怀净一直以朋友的身份陪在她身边,付迦宜难得钝感一次,当时注意力没放在他身上,没瞧出他的喜欢。
真正有预感是大四上半学期,有次和班里几个玩得好的朋友到郊区露营,一行人开一辆车,回去时车子抛锚,他们被困在山上,天气冷,吃的喝的用完了,手机信号又不好,一度绝望。
周怀净不知道她人在哪,足足找了大半天,见到她那一刻,将外套脱掉,披在她身上,在众目睽睽下把她拽进怀里,力度大得像失而复得了什么宝贝。
也是那天,周怀净开车带她回市区,路上不知怎么聊到了毕业典礼,他说,等毕业的时候,你的那束花一定由我来送。
付迦宜笑笑没说话,算是一种默许。
毕业典礼那天,周怀净送来一束花,外加表白的话,她拒绝了,只含笑抱他一下。
在双方家长眼里,他们是最门当户对的一对,可不甘心也好,爱而不得也罢,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彼此其实都心知肚明,做朋友是最好的选择。
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去尝试喜欢周怀净,还是以失败告终。
过早遇见太惊艳的人,好像已经失去了再爱上一个人的能力,有时候想想何其悲哀。
沈铭玉有点喝多了,趁机朗声大喊,耳膜的轻微刺痛打断了付迦宜的思绪。
她一边安抚沈铭玉,一边放远目光往旁边看,周怀净翘腿坐在角落玩手机,有个棕发女生靠过去,稍稍弯腰,像在跟他打招呼。
那女生付迦宜认得,是沈铭玉大学室友,不常出现在各种局上,这次只单纯过来凑个热闹。
一旁的沈铭玉打了个酒嗝,拉她起来,嘟囔道:“我想去隔壁玩密室逃脱。”
付迦宜正要说些什么,透过玻璃窗,瞧见远处楼梯口突然出现两三个穿制服的民警。
可能是他们太吵,招摇过市,有人举报这里无照经营、聚众赌博。
十分钟后,他们被送去附近的派出所。
如果在巴黎,付迦宜或许还能找付迎昌解决,但这是北京,涉及到的不是钱,她和周怀净都无能为力,更何况他们俩都是法国籍,处理起来更加费力。
没办法,付迦宜只得叫沈铭玉先清醒一下,做笔录的时候,问女民警要了一杯温水,扶着她吃一粒解酒药。
沈铭玉半昏半醒,理智勉强回归,想着绝对不能惊动沈庭安,和往常一样,第一时间联系了程知阙,顶着被训的风险,哭丧着脸,保证再也没有下次。
程知阙自是不信,听都懒得听,直接挂了电话。
程知阙这两天事情比较多,原打算直接丢给沈庭安,让他处理这事,看一眼时间,已经后半夜,也就没惊动别人,拎起外套,开车去接人。
17年伊始,外面下了场小雪,路面湿滑,车速并不快,到朝阳区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
这一个半小时里,付迦宜过得极其难熬,静坐在软硬适中的椅子上,左肩膀被沈铭玉枕着。
今晚为了照顾酒品不太行的沈铭玉,她滴酒未沾,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简直头痛欲裂。
沈铭玉闯祸闯惯了,对这种事俨然习以为常,出声安慰两句,因为太困,很快没了后文。
她抱着付迦宜的腰,调整好坐姿,昏昏欲睡。
后半夜安静极了,屋里只有一个民警在值班。
付迦宜动了下酸疼的肩膀,将沈铭玉安顿到旁边的座椅上,问民警能不能去洗手间。
民警点点头,友善地朝另一方向指了指。
付迦宜刚迈出门,和迎面过来的程知阙撞了个正着。
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穿了件黑色毛呢大衣,肩膀沾了雪水,风尘碌碌,身上有股清寒气息。
得承认,悬空整晚的心脏,在看到他这一秒,终于得到了归属。
第47章
从派出所出来, 被风一吹,沈铭玉瞬间酒醒,缩着脖子躲在付迦宜身后, 时不时瞄一眼走在前面的程知阙。
程知阙平常对这群小辈还算宽容, 鲜少疾言厉色,即便不是逢年过节, 也会慷慨地大把转账,从不过问钱的用途,由他们挥霍。
沈铭玉和二叔家的两个孩子都喜欢黏他, 偶尔犯个错, 或者遇到什么难处,总是习惯找小叔帮忙,他是他们在父母和外人面前的靠山。
可帮忙归帮忙, 程知阙不是永远有耐心, 尤其有些事在底线边缘徘徊,他们其实都很怕他发火。
原以为今晚免不了要被训诫一番,但程知阙什么都没说, 绕过车身,替她们打开后座车门。
沈铭玉自知理亏,加快脚步,赶紧拉着付迦宜矮身坐进去。
车门“咔哒”一声被关严,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冷空气。
程知阙坐在前面, 提醒她们把安全带系上, 问沈铭玉今晚怎么回事。
沈铭玉小声说:“小叔,我发誓, 今晚真是个误会……我就算再浑,也不可能拉上小宜他们俩犯事儿, 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
“他们俩”。
不知怎么,付迦宜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几分钟前,在派出所门口,周怀净走过来,照常关心几句,摘掉自己身上的围巾,给她戴上。
付迦宜多少能感觉出他是故意——当时程知阙就站在他们斜后方。
还上学那会,周怀净到图书馆找她,瞧见她在看书,拿过来随手翻了翻,看到夹在扉页的一张拍立得相纸,是她偷拍的程知阙的正脸照。
落日余晖,程知阙懒散靠在泳池旁的躺椅上,单手抵下颌,闭眼假寐。那天天气不错,她原本出来拍风景,镜头一转,对着他按住了快门。
那时候他在她眼里,是比风景更胜一筹的存在。
此时此刻,付迦宜把那条围巾攥在手里,浑身不太自在,像在摸一块烫手山芋。
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程知阙不打算为难沈铭玉,但还是说:“等出事了才知道分寸?”
沈铭玉咽口水,委顿地说:“……我这次是真的冤枉。”
一旁的付迦宜张了张嘴,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听到他平和地说:“我不指望你能多学点好,但至少别带坏别人。”
付迦宜微顿,熬夜的疲乏叫人反应迟钝,隔几秒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以前也没少带坏我。
她视线略微发直,脑子里只剩这个想法。
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程知阙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
付迦宜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下一秒移开了目光,偏头看向窗外。
路面积起厚厚一层雪,有点像大一那年寒假,她一个人去马赛,站在酒馆外面看过的白色场景。
沈铭玉忍着头晕,挤到座椅中间,身体向前倾,凑过去讨好地跟程知阙话起家常。
全程几乎都是她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程知阙偶尔心血来潮回应一句,言简意赅,面色倒和缓,但不是感觉不出来自长辈的压力。
耳朵里听着他们聊天,付迦宜无端分了下心。
坦白讲,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程知阙,觉得有点新鲜。他以前给她当家教的时候,从没端过态度,连冷言冷语都没有过,与其说是老师,不如更像角色对等的朋友。
于他而言,是不是意味着,从最开始她就不是小辈。
车拐进南二街附近,沈铭玉终于说累了,主动结束这场单方面自言自语似的闲聊,从冷藏柜里拿出一瓶依云,拧开瓶盖喝了几口,嘟囔着说:“小叔,不用开进去啦,你把我们放在小区门口就成。”
毕竟心虚,她哪敢再给程知阙添麻烦。
程知阙没理会,把车停在单元楼对面的临时车位上,送她们上去。
沈铭玉受宠若惊,进电梯前,凑近对付迦宜说:“……我觉得我在我小叔这地位见长,之前一遇到这种状况,他都不怎么理我的,除非必要,不然哪会亲自送我到家。”
付迦宜被她容易满足的娇憨模样逗笑,心想,其实他刚刚也没好好理过你。
房门被打开一瞬间,看着房间被泡成水帘洞,沈铭玉瞠目,低骂一句,还真是祸不单行。
下午出门前,她在厨房洗了个苹果,忘记关水龙头,不断有水蓄进槽里,淌了满屋子,水流声哗哗作响。
地上摆的那几排价格昂贵的鞋子和包包全被浸透,在水面漂浮着,付迦宜没去管,踮脚迈过门槛,要去关水龙头。
身后传来程知阙的声音:“地上滑,还是我去吧。”
她脚步顿了下,点点头,抬手指向朝南那面,“厨房在那边。”
房子没法再住人,家政要天亮才能赶过来,十分钟后,跟着沈铭玉重新坐进车里,付迦宜难得感叹一次造化弄人。
有种命运叫背道而驰,无论走多远,还是会和对方产生一定程度的不成文交集。
程知阙对她来说,大概就是违背主观意愿的一种被动式存在。
程知阙常住的地方离她们小区不远,车程不到二十分钟,是套平层,装修风格以黑白灰为主,视野开阔,离远能瞧见颐和园全貌。
付迦宜记得前几年程知阙跟她说过,自己小时候和程闻书住在颐和园周边的四合院里,他如今选这地方落脚,未尝不是在缅怀过去。
折腾大半宿,沈铭玉进客房冲了个热水澡,洗去满身晦气,出来后,捂住胃部喊饿,请示程知阙,能不能叫个夜宵。
付迦宜其实累得不行,很想回房休息,但这是别人地盘,她只能客随主便。
叫外卖一来二去耗费太多时间,程知阙从冰箱里翻出几样食材,到开放式厨房备餐。
付迦宜一时无所事事,挽起衣袖,泰然自若走过去,“我帮你吧,多少还能快点。”
程知阙目光扫过她,浅薄一笑,“备料还会么。”
付迦宜顿了顿,点头说会,但太久没做过,还是有些生疏。
沈铭玉在不远处细瞧,无声看着这场点到即止的互动,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里面,旁人很难插手进去。
过了会,两碗虾仁焗面被端出烤箱,芝士上面铺了全熟煎蛋。
沈铭玉爱吃溏心蛋,可人饿极了哪还会挑食,用叉子卷起一坨面,不顾吃相,只想先满足食欲。
程知阙没陪她们吃饭,先去露台抽了支烟,径自拐进书房,门虚掩着,缝隙透出冷调灯影。
付迦宜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半个煎蛋,托腮看着对面的沈铭玉,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沈铭玉有些丧气地抓了抓头发,问她:“小宜,你说我平常是不是太为所欲为了?”
付迦宜说:“怎么突然这么说?”
“就觉得自己好像一无是处,每天只知道饱足思淫.欲,还动不动惹祸——你们都有正事做,只有我还处在不懂事的阶段。”
付迦宜倒意外这些话能从沈铭玉嘴里讲出来,知道她真在反思,便安慰说:“其实我觉得,永远不懂事也挺好的,说明一直有亲人或朋友帮你遮风挡雨。很少有人能无忧无虑地只做自己。”
沈铭玉一愣,“你不是在做自己吗?”
付迦宜想了想说:“现在是这样,但以前不全是。有个人告诉过我,不需要一板一眼地活着,一切以自己的体感为主,怎么开心怎么来。”
“那人是谁啊?”
“像长辈又不是长辈,亦师亦友。是我很用心爱过的一个人。”
沈铭玉原本还想进一步深挖八卦,奈何精力所剩不多,打了个哈欠,主动结束对话,回房补觉。
付迦宜这会已经不困了,一个人静坐几分钟,盯着盘子里剩下的半个煎蛋,没由来地心乱如麻,到露台吹了会风。
她站在他刚刚抽烟的位置,往下俯瞰。
夜色由正浓过渡到肚白,街道烟火气弥散,这座城市惯是如此,总有人闻鸡起舞,为生活四处奔波。
在外面站久了身体发冷,付迦宜刚回到屋里,碰到从书房出来的程知阙。
他们同时问对方怎么还没睡,又同时泛起沉默。
气氛倒不至于尴尬,可能因为太安静,甚至弥漫了无法形容的熨帖,一度叫人产生温馨的错觉。
付迦宜轻声说:“抛开沈铭玉的关系,今晚还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程知阙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无照经营这事说大不大,代人谈谢就不必了。”
“是我自己想谢你。”
“那我接受。”
付迦宜淡淡笑了一下,“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如果以后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及时告诉我。”
“我上次说过,没必要跟我算这么清。”
“主要是我觉得,你不欠我什么。”
程知阙低头看着她,语气带几分循循善诱的和缓:“即便接触再少,我和你终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你在北京举目无亲,遇到困难,我不会见死不救。”
付迦宜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晚她故意把话说绝,何尝没有钻牛角尖的嫌疑。
就像上次他说的,他不是她仇人。他们之间正式谈过结束,可如果真细究起来,纠缠不清那段时间,早就盖过了欠或不欠本身。
如果角色对换过来,她也会甘愿相助,不求任何回报。
付迦宜只好说:“以后遇到困难我会想办法解决,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程知阙视线越过她,扫向放在沙发上的那条围巾,嘴角挂着轻佻的笑,说出的话却不乏认真:“在这里你可以仗势欺人,我还是会给你兜底。”
付迦宜仰头对上他的眼睛,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两次都能在他车上安然熟睡。
程知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无论过去多久,她总能对他产生心安理得的信赖,一丝一毫都撼动不得。
第48章
元旦过后, 沈庭安主动找程知阙喝过一次茶,那天杨自霖和发改委的二把手也在。
将两人好生送走后,杨自霖一屁股坐回蒲团上, 饮尽杯里的白牡丹茶, 自顾自说:“你大哥也是为你的事业煞费苦心,这两年还真没少帮你牵线搭桥。”
程知阙缓声说:“拿蛇拿七寸, 我这几年也没少帮他收拾烂摊子。”
杨自霖笑说:“倒也是,你当初在他身上可下足了功夫。世上哪来那么多兄弟情,尤其像你们这种半路成家的, 关系到底差一层。”
程知阙不置可否。
包厢拉门敞开着, 杨自霖瞟一眼走廊贴着的“禁止吸烟”标识,大喇喇地点了支烟,吸一口说:“这项目眼瞅着板上钉钉了, 我们还去上海么?”
程知阙说:“去还是得去, 走个过场。”
“那行,我到时提前跟朋友打个招呼,正好趁机过去聚一聚。”
杨自霖是程知阙发小, 和他一块在大院长大。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有次两人去水塘捉泥鳅,半截身子不小心陷进泥潭里,隔好几个小时才被巡逻的哨兵发现,把他们一同捞了出来。
虽然时隔多年没联系, 但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缘分续起来毫不费力。
杨自霖突然想起什么,挤眉弄眼地笑说:“对了, 有件事儿。”
程知阙今天心情不错,无所谓应承他那些不着调的话, “什么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堂妹?”
“谁?”
“微雯,就是爱慕你挺多年那个——她现在不是在上海就职么?我家老爷子去年把她调去文化局镀金来着,聊这事的时候你也在场,忘了?”
“有点印象。”
杨自霖一拍大腿,怂恿道:“要不把她喊出来一起吃个饭?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门当户对的把婚结了得了,管它爱不爱,先安稳下来再说。”
程知阙笑了声,“合着你准备把你堂妹往火坑里推?”
“怎么会?我费心促成一桩姻缘,这是在做好事,千古留名那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没兴趣。你不如把她介绍给别人,能省不少事。”
“不是,兄弟,我早就想问你了。”杨自霖笑着打岔,“你老实告诉我,你他妈不会是喜欢男人吧?一点荤腥都不沾的?”
程知阙懒得搭理他,呡一口温茶,抬眼往远看,凑巧瞧见眼熟的人。
十几米开外,付迦宜那男朋友坐在靠窗位置,对面坐着穿羊绒裙的棕发女生,两人有说有笑,女生摊开手,要他给她看手相。
程知阙淡淡瞥一眼,叫住正好路过的服务生,让人给那桌上一壶煮沸的普洱茶,再把他们的账单划过来,全部算他名下。
杨自霖顺他的目光看过去,掸了掸烟灰,“认识啊?”
程知阙说:“不算。提个醒而已。”
杨自霖更纳闷了,“哪个不懂事的小辈还需要你亲自提醒?”
程知阙没多言。
那晚书房门没阖严,付迦宜对沈铭玉说的那些话他不是没听到,就是因为听到了,胸口像被灌了铅条,不断往下坠,迟迟没能疏通。
他多少还是了解她,无论嘴硬或逞强起码有迹可循,可她真心说爱过,他反而无地自容。
近乡情怯,如今能为她做的,也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的小事。
包厢门被服务生拉上,隔绝了内外环境。
杨自霖没太在意这段插曲,继续聊工作上的事,“对了,我前段时间看中一支大学生创业团队,搞智能机器人研发的,我瞅着可行,想投。”
程知阙收回目光,说:“照你这种广撒网似的投法,不出三年,一定赔个底朝天。”
杨自霖虚心求教:“这方面你是行家,有什么高见没?让兄弟喝点汤也行啊。”
“有。医疗科技研发。新兴领域,可以着重看看。”
“行,回头我叫助理搞个市场调研出来。”
“别回头了,我这有现成的案例。”
“你自己怎么不投?”
程知阙睨他,似笑非笑,“我如果能出面,就不找你了。”
杨自霖笑了,连“啧”两声,打趣道:“怎么着?不会是历史遗留了哪段情债,现在想借机弥补人家姑娘,又不方便在人面前刷脸,只能搞迂回战术?”
程知阙没说话,微微挑起嘴角,有点像自嘲-
自从住的那套房子被水淹了,没隔几天房东上门来找,付迦宜筋疲力尽地赔完礼,脑子里瞬间萌生出买房的想法。
之前是她过于傲气了,人终究得向现实妥协,靠自己不如靠家里,也能少走几十年弯路。
沈铭玉提议说,买房还要看楼盘盯装修,太麻烦了,不如我们直接搬进小叔在万柳的那套闲置房,多方便啊,离你单位也近。
付迦宜无奈地说,那还是继续住这吧,等工作不忙了再研究买房的事。
这段插曲就这么过去。
星期一,付迦宜提前半小时到院里,把例会上要讲的模型研发稿件打印出来,用订书机订成厚厚一沓,放到会议桌上。
梁思觉这两天有事请假,点名由她主持每周例会。
部门三十多号人,论年龄和资历如何都轮不到她,付迦宜有意推辞,不是认为自己胜任不了,只是觉得梁思觉的做法有违人情世故。她被他推上去的同时,也成了众矢之的。
但梁思觉坚持要这样做,知道他是好心,她没不知好歹,欣然答应了。
整整两个多小时,付迦宜坐在投影仪对面的幕布旁边,讲得口干舌燥,开完例会,喝掉大半杯水,又去了趟洗手间。
隔间外,两个同事站在洗手池边上,边补妆边闲聊,不顾忌讳,围绕她和梁思觉来回说个不停。
付迦宜没急着出去,打算给她们留点面子。
叫王静语的同事说:“不就拿下个专利许可合同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另一个同事说:“梁主任现在器重她,我瞧着升职加薪是迟早的事,估计比我们升得都快。”
王静语冷嘲热讽:“我也是师父的学生,比她入职早得多,凭什么啊?”
“先不说这个,你有人家有钱?你看看她平时背的什么包,穿的什么衣服。有些衣服连牌子都没有,一看就是私人订制,这是你我能比得了的?”
“那又怎么样?没准是被老男人包……”
话没说完,余光看到付迦宜从里面走出来,两人吓一跳,互相交换一眼,适时噤了声。
付迦宜走到她们身旁,慢条斯理洗完手,离开洗手间,自始至终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下午,实验室有几台机器运作异常,临时请专业师傅上门维修。
大家平时都忙,有的需要经常出外勤,付迦宜所在组别好不容易凑齐人,正赶上开进度对接会,维修期间整个楼层需要断电,只得拎着笔记本电脑到楼下咖啡厅继续对接。
没等到咖啡厅,收到程知阙发来的微信,简短一句话,问她单位地址。
付迦宜停住脚步,回了个问号。
程知阙隔几分钟回复,说上次签的合同里有份补充说明,法务部那边刚确认好,待会给她送去。
以为他着人来送,付迦宜没太在意,直接分享了咖啡厅的定位。
王静语跟她在同一组,两人平时难免有交集,此刻隔着一张玻璃桌,面对面坐着,付迦宜落落大方,时不时和王静语交流几句,礼数周到,眼神却泛冷。
她原本就是那种清淩的妩媚长相,不笑时嘴角向下微抿,多少有唬人的气势。
王静语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开完会,等众人走得差不多了,先发制人:“有什么想说的你就直说好了,别弄得大家都不舒服。”
付迦宜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刚刚在座的好像除了你,没人觉得不舒服。而且我也没做别的,你心虚什么?”
王静语提高音量:“我不就在洗手间跟人说了你几句,也不是多出格的话,难道我还说错了?”
付迦宜平声说:“技不如人本身不丢脸,但你凭空造黄谣,真觉得自己没做错吗?”
她平时懒得跟这些人计较,大多时候脾气还算不错,但不代表能随便任人宰割。
付迦宜面带微笑,继续回怼道:“你确实说对了一半,我和梁主任关系好,我有钱,这都是事实,改变不了。有时间不如把精力用在正途上,少去乱嚼舌根。说实话,你这样真挺没品的。”
不等王静语开口回应,付迦宜直接拎包走人。
刚走到楼梯口,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棕皮卡座上坐了个人,定睛细瞧,果真是程知阙。
他今天穿得偏正式,像刚从什么庄重场合下来,一身黑色西装,领口别了枚胸针,格纹大衣搭在左手边。
店里人很多,三三两两结伴相处,他安静坐在那,百无聊赖,漠然得像个特例。
付迦宜缓步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看了眼桌上放冷的意式浓缩,隐有预感,但还是问了句:“什么时候到这的?”
程知阙姿态闲散,答道:“一个小时前。看你在忙,就没过多打扰。”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付迦宜直言:“……我还以为你是在看我笑话。”
“哪能。”程知阙轻笑,“刚进来就看你表情不对,留在这是想给你当后盾,以备不时之需。我如果真想看笑话,就不会等你这么久了。”
付迦宜跟着笑了下,把锅甩给他,“是你说的,我在这座城市可以仗势欺人。”
“嗯,做得不错。值得表扬。”
时隔太久,又听到这种哄人一样的语气。
付迦宜垂眼,盯着桌面绒布的细致纹路,思绪飘忽。
程知阙问:“被造什么黄谣了?”
付迦宜晃了晃神,如实说:“说我被老男人包养了。”
“多老算老?三十多岁算吗?”
“什么?”
“我倒可以假装配合你辟谣。”
话题开始往不太正常的趋势发展。
付迦宜面上维持自若,将话题掰正:“一份补充文件也不是很重要,你怎么还亲自送过来了?”
程知阙坦然扯谎:“正好路过这边。”
一时无言。
程知阙身体向后靠,没什么波澜地看着她,“你刚刚说,和谁关系好。”
付迦宜反应两秒,“梁主任吗?他是我师父。”
“待你好吗?”
“很好,是我事业上的伯乐。”
程知阙大概知道这人是谁,“我们应该见过。”
付迦宜微怔,“什么时候?”
“之前在餐馆游廊,不是他叫你过去?”
付迦宜这才想起的确有过这么回事,“你记忆力还挺好的。”
程知阙笑笑,“分人,也分事。”
过了两三分钟,王静语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迈下楼,临走前不忘往他们这边多看两眼。
付迦宜淡然地迎上目光,身正不怕影子斜,随她折腾。
程知阙看着她,问:“下班了?”
“嗯,今天不用加班。”
“等等什么安排?”
“……约了人吃晚饭。”
被他一提醒,付迦宜差点忘了,今晚周怀净约她吃饭,说要介绍个人给她认识。
正想着这事,周怀净的语音凑巧打进来,说十分钟后过去接她。
付迦宜潜意识不太想让他们俩再碰见,等挂断电话,对程知阙说:“你车停哪了?我送你出去吧。”
程知阙没接这话,无声看了她一会。
付迦宜读不懂这记眼神背后的含义,背部稍微挺直,安静和他对视。
半晌,程知阙无端笑出一声,笑意略带讽刺,“迦迦,我选择让步,可不是想看你和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
第49章
付迦宜没去赴周怀净的约, 临时被叫回院里加班。
时过境迁,人的心境随阅历成长,最直观的感受是, 她懒得再较真, 不会执着追问对方所言所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会趋利避害地淡然一笑, 等他自行解释。
程知阙似乎比她更沉得住气,没再说什么,拎起外套, 以参观的由头随她一同去研发部。
付迦宜没阻拦, 一方面是工作原因,至于另一方面,既然决定试着正常跟他接触, 就更没有阻拦的必要。
外来人员需要登记, 付迦宜站在保安室外,朝他摊开手,“身份证。我帮你登记。”
程知阙挑了挑眉, 将证件递给她。
乘电梯上楼时,付迦宜问他想参观哪。
程知阙笑问:“你最近在做什么?”
付迦宜想了想,笑说:“主要做试管婴儿使用的一体化仪器研发这个项目,自从拿下你们公司那份合同,还在同时跟进心脏起搏器的蓝牙芯片植入——我说得是不是有点晦涩难懂了?”
“不会, 你继续说。”
聊到工作, 她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眉眼稍稍弯起, 侃侃而谈,既自信又从容。
程知阙喜欢看她这样。
临近年关, 加班加点是常态,整栋楼灯火通明。
付迦宜和他并肩穿过前台,边走边说:“前面有几间实验室,不太方便带你进去,其他地方可以随便参观。”
过道的透明玻璃隔断贴了人员简介,程知阙大致扫一眼,“你们部门男女比例这么失调么?都快成和尚庙了。”
付迦宜笑说:“我们这行的现状就是这样。好像跟‘工程师’这类头衔沾边的,大家都会第一时间想到男性从业者,已经形成了刻板印象,但实际上,女性照样能把这份工作做得很好。”
程知阙嘴角弯起不咸不淡的弧度,褒扬道:“你已经很棒了。”
知道他是真心夸赞,付迦宜还是没由来地恍惚一下。
这话他从前说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在床上,前面还要故意加上让她羞耻的称呼,恶劣诱导,看她失控,让她无所适从。
见她迟迟没作声,程知阙耐性十足问:“在想什么?”
付迦宜抿了下唇,平静说:“在想晚饭吃什么。”
从头走到尾,差不多逛完一遍,付迦宜带他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面没其他人,都去忙了。
她打开电脑,把手头的要紧事先做完,得空去看,程知阙倚着桌沿,正摆弄手机,像在回复什么人的消息。
过几分钟,付迦宜站起身,刚想送他下楼,听到他问:“你们这能直接把餐送上来吗?”
“……只能放保安室。”她委婉地说,“你不忙吗?”
“凑巧今天不是那么忙。”
晚餐清淡,隔街一家老字号餐馆的特色菜系,外加一盅果酪,程知阙掀开砖红色雕花食盒,将瓷勺递给她。
付迦宜右手不着痕迹悬在半空,很快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他对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了如指掌,连餐前习惯先吃两口水果的这些细节都清晰记得。
饭后,付迦宜没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走,自顾自继续忙工作,把前两天从医院那边反馈过来的数据录入电脑,法国那边的资方急着要看。
注意力一旦集中,很容易忘记有旁人在场,程知阙也没打扰她,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一枚金属质地的打火机,安静充当一个背景板。
忙完差不多晚八点,原本还有别的活要收尾,付迦宜看一眼不远处的程知阙,杂念频生,没好意思再叫他等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研究院大楼。
寒冬腊月可见度低,薄雾浓云,冷风不断往骨头缝里钻,付迦宜不太适应温差,猛地打个寒颤。
程知阙拉她到马路内侧,用身体替她抵挡严寒。
车子停候在对面,特意打了双闪,方便他们看清。
付迦宜抢先说:“我走回去就行,没几步路,正好消化一下晚饭,就不用特意送我一趟了。”
程知阙倒没坚持,忽说:“看你今晚没去赴约,也没不高兴。”
付迦宜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一顿饭而已,不去就不去了,有什么可不高兴?
程知阙说:“喜新厌旧不止对物,也可以对人。”
结合周怀净今晚找她吃饭的理由,付迦宜隐隐懂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被出轨了?”
程知阙挑眼,没应声。
“你多虑了。”付迦宜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无形当中产生的误会,决定解释清楚,“周怀净不是我男朋友,他有没有发展对象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不是。”
付迦宜怔然,眼里闪过意外。
程知阙补充一句,“你想让我以为是,对我来说他就是。两者没什么区别。”
付迦宜有理由怀疑,如果今晚她没解释,程知阙断不会把后面的话讲出来。
她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低着头,看路灯底下两人相互交叠的影子,冷静地出声:“无论有没有区别,都不重要了。”
程知阙笑了声,无端道出一句:“挺好的。”
付迦宜抬头,“什么挺好的?”
“没什么。”程知阙嘱咐,“早点回吧,外面冷。”
付迦宜自是不会追问,“那我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些。”
程知阙“嗯”一声,看着她走远。
外头有要下雪的趋势,最冷时分,颗粒卷进浮沉。
程知阙没急着上车,倚靠车身,扫了眼车水马龙的金融街夜景,挑挑唇。
不是挺好的-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付迦宜没和程知阙有过联系,听沈铭玉无意间提起,小叔最近事情比较多,忙得连好好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她听了之后没太大反应,不动声色聊起别的。
自那次失约过后,周怀净又找她吃过一次饭,席间没旁人,他同她聊起沈铭玉的大学室友,付迦宜这才得知,那女生近期在追他,两人目前在尝试阶段,还没正式在一起。
付迦宜笑说挺好的,这句话刚落地,转念想起那晚程知阙也说过同样的话。
饭吃到最后,周怀净用手机看北京往返巴黎的航班,要订机票,问她跟不跟他一起回去。
付迦宜托腮说:“我年前年后加起来只放两周假,期间还要值班,脱不开身,估计今年没法回了。”
周怀净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为了一份月薪不够买个包的工作拼尽全力,何必呢。不如像我一样,当个游手好闲的富三代。”
付迦宜笑出声,“人跟人的追求不一样,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比钱有意义。”
周怀净顺着她的话笑说,“好好好,你是个有追求的富三代。”
腊月二十八,时差颠倒的沈铭玉早早起床,收拾完行头,回老宅那边准备过年。
吃过早餐,付迦宜去了趟健身房,回来睡了一觉,傍晚到院里值班。
夜深人静,叶禧一个视频通话打过来。
巴黎那边下午三点多,青霄白日,阳光晃得刺眼。
付迦宜揉几下发酸的脖颈,看着屏幕内的背景,笑问,“你这是在学校吗?”
叶禧朗声说:“嗯,刚从托马斯教授的办公室出来——你不知道我导师有多龟毛,只要在论文里发现一个小错处,就能抓着我训话四十分钟。”
叶禧本科毕业后,直接留校读研,学的传媒经营管理,今年下半年毕业。
听她抱怨一会,付迦宜说:“不打算读博了吗?”
叶禧说:“不了,在学校真待够了,我更想赶紧步入社会,赚得盆满钵满才是硬道理。”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突然想起什么,叶禧说:“对了小宜,我要跟你说件事。”
“嗯?”
“等把学校的事处理完,我打算去北京找工作,到时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付迦宜讶然:“这事我大哥知道吗?”
叶禧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总之就这么定了,我不会再改主意。”
结束通话,付迦宜心生疑惑,想联系付迎昌,想想还是算了。
感情的事冷暖自知,旁人即便出手干预,也是治标不治本。
其实第一次发现他们之间有苗头,还是大二那年夏天。
付迦宜去公寓找叶禧,敲门迟迟未开,以为出了什么事,便翻出备用钥匙,直接进门。
卧室窗帘紧闭,叶禧靠坐在床头发呆,身上只穿了件白色吊带睡裙,头发凌乱。床单一片狼藉,空气中有股浑浊气息,她不是没经历过这事,看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地毯上放着付迎昌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枚婚戒,和一件褶皱的衬衫,付迦宜瞬间明白过来。
叶禧顺她的目光望去,无力狡辩,只说了句对不起,不该瞒你这么久。
付迦宜想过直接甩手走人,最终还是留下来,和叶禧彻夜长谈。
那晚叶禧抱着她哭,眼泪止不住地流,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跟她聊起付迎昌——他可以像养只小猫小鸟一样,把一个人养在身边,时不时给死气沉沉的人生找点乐趣,可乐善好施到底不是爱,他冷心冷肺,哪来的爱。
这些年,付迦宜从没劝过叶禧主动离开付迎昌。
她太清楚叶禧的每一分快乐和痛苦都源自他,根深蒂固,拔除不掉。
后半夜断断续续睡了两三个小时,隔天清早,付迦宜跟同事交完班,乘电梯下楼的空隙,点开外送软件,准备采购些年货,一个人过年。
沈铭玉原本要留下一起过除夕,知道她家里人多事多,付迦宜婉拒了,说自己可以。
或许自小在国外长大的缘故,春节对付迦宜来说没太多实感,怎样都是照常一天。
年货没来得及下单,付迦宜将手机揣回兜里,定在原地,离远瞧见等在院门口的程知阙。
白雪清寂,他混迹其中,长身玉立,赫然在目的惹眼。
和叶禧谈心那天晚上,聊到最后,叶禧抽泣着问,同样都是隐瞒,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易地原谅我,却一直不肯原谅他。
付迦宜当时没回答,但心里不是没闪过答案。
两个人由在一起到和平分开,一路穷极,各有立场,信任危机归根结底是道无解题,各奔东西是最好的交卷方式,无关原谅。
自始至终,他们之间只有丝来线去的绞缠,从没有过原不原谅这一说。
用来衔接的线断了也就断了,无从粘起。
程知阙目光投向这边,朝她走过来,笑说:“杵在这做什么?不冷?”
付迦宜凝神,“你怎么过来了?”
“来当面邀请。”
“什么邀请?”
程知阙不答反问:“你先跟我说说,你这两天有什么打算。”
“正常过。先好好睡一觉,然后叫家政来打扫房间。”
“一个人?”
“……嗯。”
程知阙轻笑一声,商量:“走么。”
“去哪?”
“回老宅过年。”程知阙看着她,目光专注,“沈铭玉不放心你一个人。我也是。”
第50章
付迦宜愣怔住, 隔十几秒才开口:“程知阙,你认真的吗?”
程知阙微微扬了下眉,“我看着像在开玩笑?”
付迦宜正要说些什么, 瞧见沈铭玉从车上下来, 朝她招了招手,喊道:“小宜, 这里!”
付迦宜回以一笑,视线转过来,重新看向程知阙, 他眼里有不动声色的笑意, 耐心等她做抉择。
几分钟后,他们一同上了车。
知道他是好意,付迦宜还是有种不太自在的仓惶感。
程知阙或许料定了她不会拒绝特意来接人的沈铭玉, 连请她过去的理由都搬得合情合理。
她更看重友情, 也的的确确吃这套。
老宅叫锦园,是处红墙琉璃瓦的四合院,毗邻北海公园, 在西城二环里。
路上,付迦宜听沈铭玉叽叽喳喳地介绍,说这地方以前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周围不对外开放,路过正门那道关卡得查验证件, 有次她忘了带身份证, 愣是被关在外面,跟眼熟的工作人员刷脸都进不去, 差点没被活活气晕过去。
围墙高耸斑驳,盖过了那处私人住宅, 进门前,付迦宜拉住沈铭玉,再三确定:“真的不需要备些礼品之类的吗?空手上门,这样好吗?”
“你是我的朋友,是我请来的客人——座上宾诶,招待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你破费?”沈铭玉叫她安心,笑说,“不过有一说一,小宜,虽然你没在国内出生,但这点礼尚往来的风气是一点也没落下。”
付迦宜笑了声,“就算没吃过猪肉,起码也见过猪跑。”
当初程知阙身上那些人情世故被她学得淋漓尽致,拿来走过场没有任何问题。
程知阙走在她们身后,扫了眼桥面薄薄一层冰,缓声提醒道:“看底下的路。”
沈铭玉忙扶住付迦宜的胳膊,兴致十足地说:“晚点我带你去附近逛逛,前面有条河,凿个冰窟窿出来能钓鱼——不过我估计你不会喜欢做这么无聊的事。”
付迦宜无端晃了晃神,微微一笑,“我的确不怎么喜欢钓鱼。”
腊月二十九这天,除了沈铭玉的二叔沈庭宇一家,其余人都到齐了。
进到堂厅,付迦宜没跟程知阙打过照面,被沈铭玉拉到里屋,先去见太爷爷沈仲云,又去见她爷爷和爸妈,一来二去折腾下来,已经到了晌午开餐时间。
席间,听说她是付文声的孙女,从前又是程知阙的学生,沈仲云将常年佩在手上的石青嵌珠的玉扳指拿下来,送她作见面礼。
知道这东西无法用钱衡量,付迦宜不好意思收,下意识将求救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程知阙。
程知阙笑笑,叫她安心收着。
餐后,沈铭玉被沈庭安叫去,临走前,将付迦宜安置到偏殿歇息,说会尽快回来。
付迦宜在沙发上坐了会,有点犯困,趁四下无人,站起来拉抻身体,想借机清醒一下。
程知阙进来寻人,刚好瞧见她这动作,针织薄毛衣被阳光衬得几近透明,露出腰线的纤瘦弧度。
付迦宜生生顿了下,收回手,看着他泰然自若地坐到旁边的位置,身体往前倾,拿起摆在瓷盘里的一颗水果糖,不紧不慢拆开包装。
程知阙说:“沈铭玉一时半会回不来,怕你无聊,我来陪你待会。”
付迦宜跟着坐下来,“还好,没觉得有多无聊——她又被她爸爸训话了吗?”
“嗯,有些糊涂事瞒不过,迟早要被发现。”
想起饭桌上沈庭安不怒自威的样子,付迦宜不由替沈铭玉捏一把汗。
程知阙问她:“看你刚刚没怎么动筷,不合胃口?”
付迦宜如实说:“没,挺好吃的,主要是被安排到主桌,不太适应。”
程知阙笑了声,“什么时候胆子变这么小了?”
“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毕竟外人的身份摆在那,坐在那位置,有点受宠若惊。”
程知阙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加深笑意,“如果你想换个身份,我倒是不介意。”
付迦宜瞪他,没接这话。
没了刚重逢时那层生份的隔膜,他懒得再端着,似乎又变回了原来的程知阙,百无禁忌,讲话谩不经意,有彻底放开的趋势。
两人并排坐着,离得不远不近,付迦宜掌心抵住柔软的布帛面料,跟他隔开一小段距离。
难得见她露出这么鲜活的表情,程知阙稍微侧歪着身体,观察片刻,叉起一颗草莓递过去,“年前这两天晚上开餐晚,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省得到时饿。”
付迦宜没接,偏头看向他,欲言又止。
程知阙笑问:“怎么了?喂你?”
正僵持着,房门被人推开,五六岁的小女孩气喘吁吁跑进来,嘴里含一根棒棒糖,对着程知阙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小叔”,加快脚步踉跄过来,一头扑进他怀里。
程知阙被撞得向后靠,抱她到腿上坐,顺便摘掉了小姑娘脖子上的围巾。
付迦宜这才得知,这小孩是沈庭宇的二女儿,叫沈铭琦。他们一家人刚赶到老宅这边。
之前听沈铭玉说过,程知阙很招小辈们喜欢,原本没太大实感,此刻亲眼所见,心脏像被温水包裹住,形容不出的柔软。
沈铭琦搂着程知阙的脖颈,看着一旁的付迦宜,眨了眨眼,“小叔,这是小婶婶吗?”
付迦宜眉心一跳,以为他会掰正这句童言无忌的话。
程知阙不急澄清,顺势往下问:“怎么这么认为?”
沈铭琦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你们刚刚是贴在一起的!”
程知阙低笑一声,揉揉她的脑袋,“有吗?你看错了。”
过了会,沈铭琦把棒棒糖给了程知阙,自顾自往下爬,被保姆带到隔间玩。
偏殿只剩他们两个人。
屋里摆的都是上了年代的漆面黄花梨家具,空气中有股泛沉的木质调。
程知阙今天穿了件宽松白衬衫,领口蕾丝镂空设计,这元素搭配在他身上并不觉得有多女性化,反而别有一种味道。
付迦宜瞧着他指间夹带的那根草莓牛奶味的棒棒糖,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程知阙单手撑着太阳穴,懒散看她一眼,提议说:“出去走走?”
闲着也是闲着,怎样都是打发时间,付迦宜没拒绝。
付迦宜随他出了宅邸,穿过那座拱形桥,沿河边遛弯。
皇城内的四合院和寻常胡同口的不太相同,更显心惊肉跳的肃穆,建筑物顶端挂了红灯笼,张灯结彩,比外面更有年味。
付迦宜听着脚踩在雪面的嘎吱声,对他说:“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寻常百姓家尚且还有几本难念的经书,更别提这种大隐隐于市的人家,人多眼杂,实力难测。
她不久前见过沈照清,大概能联想到他们父子为什么闹这么僵——把工作中的绝对领导地位放到生活中,任谁面对这样的人都会感到窒息。
知道她指的哪方面,程知阙说:“谋划着过。这世上这么多人,谁不是在为自己潜心打算。”
他没隐瞒,每一分算计和贪婪都袒露在她面前。
他从来都不是一心向善的好人。
付迦宜放空自己,轻声问:“那你过得开心吗?”
程知阙坦言:“比起我开不开心,我其实更希望你能开心些。”
“我还挺开心的。”
“我知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程知阙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忽然笑起来,“大概能想象得到。”
不知不觉走到对岸。
这条河并不长,冰冻三尺,一眼望到头。
几个表亲家的孩子围在河中间,用工具凿冰,边上放着垂钓工具。
程知阙停下来,低头看她,“问你个问题。”
“什么?”
“真不喜欢钓鱼了?”-
付迦宜其实没想到,看起来似是而非的一大家子人,一起过年也会这么热闹。
除夕夜,台上余音袅袅,几十号人待在偌大宴会厅看戏,等着吃年夜饭。
几个跟程知阙关系好的小辈过来讨红包,程知阙毫不吝啬,来一个给一个。
付迦宜得空扫一眼红包厚度,心里感叹他的大方程度还真是无人能及,撒起钱来一点也不手软。
吃完年夜饭,付迦宜入乡随俗,零点前一直在守岁,中途实在困得不行,套件外套,去外面逛了一圈,等稍微清醒些,原路返回。
程知阙站在门檐底下的台阶上,像是专门在等她。
等她靠近些,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给你留了一个。”
付迦宜笑了笑,“我早就已经过了收红包的年龄。”
“沈铭玉都能收,自然也不会差了你的。”
“你是她叔叔,不是我叔叔。”
程知阙笑得无辜,刻意放慢语速,“我也不是很想当你叔叔,差辈了不是?”
不远处三五个年轻人在堆雪人,时不时望向他们这边,目光探究。
付迦宜转过身,背对那些人,接过他手里的红包,往前迈出半步,将东西原封不动装进他口袋。
她只想赶紧速战速决,可这动作反而平添几分暧昧不清。
程知阙垂了垂眼,盯她颈侧那块净白皮肤。
她身上有股中性调的馨香,不同于前些年用过的花果调的香水。
时移世易,外貌在变,味道在变,本能的生理反应却难以改变。
她靠近他时,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手指,耳廓微微泛红,跟以往相比没有任何不同。
落地窗边上架一台巨型中式实木座钟,坐北朝南,悬浮钟摆左右摇晃,分秒必争。
零点将过,程知阙温和地喊她:“迦迦。”
付迦宜仍不太适应这称呼,但也没说什么别的话,稍微仰起头,安静等他后话。
其实这一秒,她不是不好奇他接下来的言行举止。
数九寒天,渴望温暖是还淳返朴的本能,抛开盘算,人总该眷恋点脚踏实地的余温。
程知阙抬起手,捋顺缠在她颈间的一头长发,温热指节贴近她发凉的皮肤,低声说:“新年快乐。”-
程知阙送她的那份红包她没要,但隔几天还是以另一种形式纳为己有。
初三,从锦园离开当天,付迦宜没急着回住处,和程知阙去见了他的几个朋友。
见面才知道,这些人都是他发小,有的中间差不多隔了十几年没见,感情依旧维系得不错。
聚会地点在西三环的一幢独栋洋楼,来的人不多,男女都有,彼此熟悉得推心置腹。
他们这群人打发时间的方式大差不差,无非是喝酒打牌,要么就是骰子的各种极端玩法。
来北京前,付迦宜只偶尔玩一玩这些,不算精炼,自从认识沈铭玉,不知不觉精通了很多游戏,但依旧不是很热衷。
牌局很快组起来,程知阙问她会不会玩。
付迦宜没把话说满,只说不是特别会。
程知阙笑说:“想玩吗?你顶我的位置。”
“那你做什么?”
“给你当军师。”程知阙说,“放心玩,输了算我的,赢了全是你的。”
周围几个人一直在明里暗里观察她,付迦宜没扭捏,硬着头皮坐上去。
程知阙扯把椅子过来,坐在她斜后方,帮她理好筹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洗牌。
桌上其他三个都是男人,许是看程知阙的面子,虽然不知道她身份,依旧待她过分热络。
杨自霖在对面坐着,故意没问程知阙,笑着套她的话:“姑娘,你和老程什么关系啊?”
付迦宜不卑不亢地笑说:“师生关系。”
杨自霖跟其他人交换一个眼神,了然地笑笑。
他们这圈子奇葩事太多,别说把各式花样放到台面上聊,就算真的舞刀弄枪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翻来覆去就那么些人和事,见得多了,习以为常罢了。
付迦宜已经过了不谙世事的阶段,大概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缓缓补充一句:“他真是我老师,是我在巴黎时候的家教。”
这话是正经话,众人听了反倒惊讶得不行。
知道程知阙之前的确有过一个学生,突然对上号,杨自霖立马来了兴致,忍不住调侃他:“可真有你的,把学生往赌桌上带。”
程知阙不达眼底地笑笑,没搭腔,由她怎么定义这段关系。
付迦宜平常牌技一般,主要是懒得算牌,输赢都无所谓,但今天不一样,她用的是程知阙的筹码,即便是输,起码要输得心安理得。
她提起几分认真的态度,稍稍坐直身体,好好打牌。
杨自霖他们开始还有意让着她,玩到一半发现小姑娘技术了得,觉得挺有意思,秉着不辜负牌友的态度,也跟着认真起来。
中途有一局,付迦宜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攒清一色,问程知阙的意见。
程知阙原本还在充当甩手掌柜,双腿交叠,坐在那喝茶,听见她问,大致扫一眼牌局,用眼神示意:“打那张。”
付迦宜不太确定,指向右数第二张,“这张吗?”
程知阙没说话,右手包住她手背,带着她把旁边那张牌推出去。
这局她赢了,大满贯。
瞧着堆成一摞的筹码,付迦宜分了下神,后面再没集中过注意力,把前面赢的这些输了回去。
下半场程知阙没在,临时出去接电话,处理工作上的事。
付迦宜边打牌边听他们聊限制级八卦——刚从某管理院退下来那位,家里红旗不倒,把外面的彩旗接回家,正宫和侧室住在同一屋檐下,每天都是一出新鲜闹剧。
她发现,男人一旦八卦起来,一个人甚至能代替一整版娱乐新闻。
没过多久,程知阙回来了。
杨自霖把自己的位置空出来给他,起身去上洗手间,顺便出去透口气。
坐在对面的人突然变成程知阙,付迦宜时不时跟他对上视线,等反应过来时,后知后觉发现他在放水,喂牌喂得不留痕迹,摆明了要她赢,多少有哄人开心的意思。
牌局结束,她一家赢,其余三家输。
程知阙问她要不要把筹码兑了。
付迦宜思索几秒,说:“兑一点吧,当意思一下了。”来都来了,什么都不兑,太客套反而不好。
临离开前,付迦宜将现金揣进包里,粗略摸了下厚度,跟那晚程知阙给她的红包数目差不多。
阴差阳错,这笔钱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她这里。
吃过饭,程知阙开车送她回去。
付迦宜坐在副驾,想到牌桌上他们一群大男人聊八卦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一声。
程知阙抽空看她一眼,“看来今天玩得还算开心。”
付迦宜敛了敛笑意,“也还好。”
程知阙突然提及:“以后少跟沈铭玉接触,容易被带坏。”
付迦宜觉得他不讲理,笑说:“我们住在一起,朝夕相处,怎么少接触啊?”
“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住?”
猜到沈铭玉可能跟他提过这事,付迦宜说:“找房子搬家的事以后再说吧,目前没什么精力。”
程知阙没说什么。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小区门口。
下车前,付迦宜说:“谢谢你这几天的招待,我上去了。”
程知阙笑了声,“不请我上去坐坐?”
“房间很乱,不太方便。”
程知阙没戳穿她,似笑非笑:“那行,等你什么时候方便了,我再上去讨杯茶喝。”
付迦宜手指绞了下安全带,没说好不好,“走了。”
程知阙及时叫住她,笑问:“不准备说点别的?”
“你想听什么话?”
“比如,路上小心之类。”
付迦宜扯唇一笑,换成别的说辞:“一路平安。”-
这个春节就这么过去。
年后复工第二天,付迦宜收到出差通知,要去上海的科研机构参加一个交流会。
这种形式上的走过场任务一般没人愿意接,舟车劳顿不说,还吃力不讨好,参会期间需要每天上交一份两千多字的日报。
付迦宜之所以愿意去,也是出于人情世故——不能什么好事全被她一个人占了,有些力所能及的事该出面还是要出面。
出差当天,沈铭玉正好要出门,找到停在车库那辆红色小跑,随意掸了掸上面积攒了两个多月的灰尘,开车送她去机场。
沈铭玉车技极差,跟她比有过之无不及,一路减速慢行,好不容易把车开到目的地,险些误机。
几个小时后,付迦宜前脚落地虹桥机场,后脚收到程知阙发来的微信消息。
他也在上海,派了车送她去酒店。
起初两天,各自忙各自的事,没有任何联络,直到第三天傍晚,程知阙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杨自霖也在。
付迦宜正赶上生理期,身体不太舒服,本来不打算去,想着怎样都要吃饭,索性答应了。
她没化妆,随便套了件开衫搭牛仔裤,穿上过膝的绑带黑靴,拎着外套和包直接出门,到楼下跟程知阙汇合。
到了地方才发现,来吃饭的不止有杨自霖,还有一个年轻女人,长发堪堪过肩,皮肤很白,风情万种。
杨自霖没提前打招呼,私自叫了堂妹杨微雯过来,有意替他们俩牵上这条红线。
程知阙看在眼里,面上没什么反应,帮付迦宜拉开座椅,问她想吃些什么。
付迦宜说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杨自霖和杨微雯都是健谈的性格,吃饭时并不会冷场,付迦宜原本还不明白今晚究竟是什么局,瞧见杨微雯看程知阙的眼神,大概明白了。
杨自霖不知道她和程知阙以前是什么关系,自然觉得有她在场无伤大雅,没准还能当个助攻。
付迦宜全程没怎么开口,默默喝完小半碗玉米羹。
看着她的状态,程知阙说:“身体不舒服?”
付迦宜点点头,“有一点。”
他将她面前那杯调酒换成温水,“改天再喝酒,今晚先别碰了。”
付迦宜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从开始到现在,无论人前人后,程知阙在用餐时总是对她百般照顾。
他将剔好的鱼肉端到她面前,时不时回应一句杨微雯的问话,礼数周全,面色偏淡,给足了杨自霖面子。
过了会,程知阙去洗手间。
杨微雯终于找到机会,友善地笑了笑,问付迦宜:“我之前听人说过关于他的八卦——他前几年在国外交过不少女朋友,这是真的吗?”
付迦宜淡声说:“据我所知不是真的,他应该只交过一任。”
“真的啊?”杨微雯感慨道,“我瞧着他还挺会的,给人的感觉就很风流。”
付迦宜没接话,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汤匙。
杨微雯又说:“这种很懂女人需求的男人真难得,简直不要太有魅力,可我就怕他对谁都这样,那岂不是无一例外?”
这顿饭吃得不上不下,回酒店的路上,付迦宜闭眼假寐,中途接到同事打来的电话,跟她聊起工作上的事,说心脏起搏器的蓝牙低耗测试出了状况,找不到问题源头。
她人在上海,没法及时解决突发状况,正想打电话给梁思觉,听到程知阙问:“蓝牙芯片植入前,做校准匹配了吗?”
付迦宜一愣,“做过几次,没出什么问题。”
“几次不够,数据调整一次需要校准一次。”
“那现在怎么办?”
“晚点叫庄宁找个技术部门的人过去,帮你们看看。”
“……好,谢谢。”
程知阙将车子拐进酒店的地下车库,问道:“你们的研发过程是不是需要保密?”
“嗯,需要。”
“回头我亲自跟技术部的人说,或者让他们签一份保密协议。”
“没关系,这事不急。我相信你,自然也相信他们。”
程知阙动作一顿,“相信我?”
“……为什么不信?”
车子停在车位上,顶灯没开。
付迦宜摸黑去拿放在储物格上的拎包,被程知阙拦住。
周遭昏暗,他攥住她的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感受脉搏深处由缓到急的跳动。
他的强势一如既往,没了遮掩,一点点抽丝剥茧,淋漓尽致地发挥本质。
一切发生得突然,付迦宜窝在逼仄的角落,放缓呼吸,下意识想挣脱,反被攥得更紧。
她故意不讲话,由他这样,无声同他对峙。
程知阙扯过安全带,帮她解开。
“咔哒”一声,胸前没了束缚,付迦宜松一口气的同时,充分感受到他的逼近,连同呼吸也在相互勾缠。
车厢狭窄,没留给她后退的余地。
程知阙手心滑过她的腰侧,支在座椅靠背上,似是叹息一声,哑声问:“为什么还愿意信我?”
这种被虚圈进怀里的姿势禁锢感十足,付迦宜无意识动了动手指,碰到冰凉的安全带卡扣,冷热交加的触感一阵胜过一阵,叫人瞬间理出头绪。
有辆车驶过来,车灯从眼前闪过,她主动和程知阙对视,看清他的面容、眼神和每个微表情。
好像从未有过这么冷静的时刻,冷静到即使被逼上梁山,还能凭直觉权衡利弊。
半晌,付迦宜干涩地眨眼,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力气不大,但他们似乎都清楚,这是她权衡完利弊,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