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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夜 澄昔 23514 字 2天前

第41章

2016年, 互联网行业发生更替动荡,微信小程序开始内测,人工智能掀起新一轮热潮, 滴滴宣布收购Uber中国。

付迦宜本身学的是生物医学工程专业, 涉猎不到太多互联网方面,但过往每一年, 总会有意无意关注这些热点事件,像在用它们事无巨细地划分时间进程,百试百灵。

2016年, 也是付迦宜来北京第一年。

来时还是闷热伏天, 转眼已经快到元旦,北京四季分明,冬天气候尤其干燥, 不比巴黎温润。

回到住处, 她总要第一时间去开加湿器,偶尔会想起有人曾跟她讲过,干燥风大的北京, 夜里难免会被渴醒。

每次想到这,她总会恍惚几秒,之后泰然自若地继续做手头的事。

年底事情比较多,这段时间她忙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赶上周末不加班, 打算回来好好休息, 晚饭没来得及吃,被梁思觉一通电话叫出门。

梁思觉是她前辈, 也是带她入这行的领路人。

她还在读本科那会,梁思觉在七大读博, 毕业后立马回国,入职北京这家非盈利机构的研究院,做医疗机械和生物医药研发。

大四下半学期,付迦宜正纠结是该继续深造还是直接就业,恰巧那段时间和梁思觉有邮箱往来,他将研发部门未来一年的策划案发过来,问她要不要来北京跟他一起干。

梁思觉性格务实,从不会把话讲得天花乱坠,将这行的前景和优劣势明明白白告诉她,许她一份暂时能拿出手的最大诚意。

坦白讲,付迦宜心动了,钱她不缺,无所谓薪资水平,主要看中这行的上升空间。

新媒体逐渐崛起的年代,各行各业都在拼尽全力搞创新,她初出茅庐,自然想抓住这种一期一会的机会,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想做的事。

几经周折,直到坐上巴黎直飞北京的航班,付迦宜仍有种飘忽不定的悬空感。

人总是无意识被命运裹挟,耗费长达四年的时间,以两座城市为基点,形成一个似是而非的完整闭环。

紧赶慢赶到院里,刚好晚八点整。

付迦宜手里攥着门禁卡,搭电梯到四楼,去研发部的实验室寻梁思觉。

见她敲门进来,梁思觉摘掉架在鼻梁上的银丝边眼镜,扯把椅子坐下,用手揉捏眉心,像是头疼得厉害。

付迦宜拿起温水壶,给他倒一杯水,“师父,怎么了?”

梁思觉接过,道了声谢,“还是上次的事,院里资金吃紧,款项迟迟拨不过来,太耽误进度了。”

付迦宜解锁手机,点开朋友圈,大致扫了眼其他部门同事今晚发的聚餐合照,“项目部一直拉不到投资,我倒瞧着他们也不是很急。”

梁思觉说:“一荣俱荣,咱们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光在那看笑话。”

付迦宜虽然入职不到半年,但自小耳濡目染,对职场这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处事司空见惯,梁思觉虽然比她年长,在这方面却不如她老道。

有些事一旦开了先河,对方会不自觉地寄付希望,帮他一次就会帮第二次。

梁思觉到底是她领导,付迦宜不好明说什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这么晚喊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梁思觉将桌上一份表格交给她,微笑说:“有份新药上市的申请资料要填写,上边着急要,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劳烦你加个班。晚点请你吃宵夜,权当答谢了。”

付迦宜跟着笑了笑,“吃宵夜就不必了,你还是早点回去,连熬这么多天,也该休息了。”

梁思觉无奈,“比起休息,我宁愿忙得脚不着地。但凡有点空闲时间,准被我妈叫去相亲。”

梁思觉是北京人,父母体制内,家里有车有房,长相斯文,事业有成,各方面条件都不差。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她只见他上学期间交过一个女朋友,因为异国分开了,后来没再找,如今正是成家的黄金年纪,被父母催婚倒也正常。

付迦宜没法感同身受,但还是安慰:“早点结婚没什么不好,彼此陪伴,还能互相有个照应。”

梁思觉看她的眼神一时有些意味深长,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

忙完已经快十一点。

付迦宜终于得空,看一眼手机,通知栏一排未读消息,还有两通未接来电,出自同一人。

跟梁思觉道别,边往出走边给对方回电。

兀长的待接铃声在听筒里回响,最后变成嘟嘟的忙音。

付迦宜将手机塞进拎包,正准备散步回去,看到有辆车停在研究院门外。

街道萧条无人,路边立一盏路灯,形孤寡影,周怀净吊儿郎当地倚着车身,放眼看向她这边,手里捏着没套壳的裸机,手机屏幕亮了又灭。

付迦宜脚步一顿,朝他走过去,要笑不笑地问:“明明都听到了,也不打算接电话是吗?”

周怀净看着她笑,“我人都在这了,马上就能见到,还用讯通工具做什么。”

她没同他辩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除了加班,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地方能让你流连忘返。”

付迦宜没理会他故意调侃的玩笑话。

大概猜到她没吃晚饭,周怀净绕到一旁,替她打开副驾车门,示意她先上车。

突然闲下来,胃部空得难受,付迦宜确实有点饿了,矮身坐进去,看着他把车开到附近一家餐厅。

这几年,除了叶禧,属周怀净陪她最多。

上学期间,他轰轰烈烈地跟她捆绑到一起,后来听说她要回国,二话不说丢掉在巴黎的关系网,买了张机票,一路追到北京。

周怀净原是这种热烈得无比坦荡的性格,举止张扬,却从不越界。

点过单,等菜上桌的空隙,付迦宜同他说起这事:“前几天依宁姐联系我了。”

周怀净几乎秒懂,“为我的事?”

付迦宜微微蹙了下眉,“她拐着弯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

“你告诉她,短期内我不打算回巴黎。”周怀净身体向后靠,懒洋洋地看她,“北京多好啊,我都还没玩够,怎么回去?”

“我不是很想做你们姐弟俩的传话筒,吃力不讨好。”

“知道了,回头我自己跟她说。”

“其实你没必要为了我……”

“付迦宜。”周怀净打断她,“这些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不腻吗?”

“如果你没听腻,我就没说腻。”

周怀净收敛笑意,难得一副认真姿态,对她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今天不妨跟你交个实底——我到这来不全是因为你,主要是为了躲我爸妈,所以你别太有负担。”

不等她回应,周怀净继续往下说,“我是对你有好感,但追了那么多年也没见你松口,实话讲,我不可能一直围着同一个人转,该放弃还是得放弃。”

不是所有人都甘愿长情。

对视一瞬,付迦宜忽然扯唇笑,“感觉这些话真不像你的台词。”

“怎么就不像了?”周怀净跟着笑了,“你别以为我对你好是因为爱而不得,抛开那层关系,我们不照样是朋友么。你见我对哪个朋友不好?”

“倒也是。你是我见过人缘第二好的。”

“第一是谁啊?”

话即将脱口,付迦宜忽然一顿,视线无端拉长,摇头说不记得了。

周怀净也没在意,戴上一次性手套,掀开蟹壳,挖出一整勺蟹黄,放到她面前的碗碟上,随口一提,问她要不要配一支白葡萄酒解腻。

付迦宜几乎没犹豫,说了声好。此刻她确实很想喝酒。

一顿饭吃到后半夜,付迦宜微醺,不太胜酒力,跟周怀净告完别,一个人拎着包,横穿旧胡同,踉跄朝小区门口走,身影被悬在棚梁的红灯笼拉长。

前两日下过一场暴雪,路面平铺一层,一步一个脚印。

她住的地方在阜成路,跟人合租的小两居,离单位不到两条街,通勤十几分钟,还算方便。

收到offer,计划来北京前,付迎昌准备给她添置房车,付迦宜说暂时先不用。

她不可能一辈子靠家里救济,有些事要靠自己打拼才更有成就感。

走到一半,突然头晕,付迦宜就近扶住一棵悬铃木,掌心贴着勒树桩的麻绳,粗粝感明显,凉得头皮发麻。

胡同口近在眼前,灰砖砌墙,暗绿色窗格,入户垂花门,这些场景从前只出现在冷冰冰的电脑屏幕内,如今她却成了景中人。

夜里空气稀薄刺骨,站在原地缓了会,付迦宜收回手,呼出一口酒气。

北京城偌大,不同人站在不同幕布下,赏同一颗月亮,亘古不变-

付迦宜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听到一阵急促敲门声。

室友沈铭玉刚结束一场聚会,被朋友送回来。

付迦宜搀住她的胳膊,顺带甩上门,将人扶到沙发上,到厨房给她煮了碗醒酒汤。

沈铭玉意识还算清醒,盘腿凑到付迦宜面前,长叹一声:“小宜,你猜我今天在酒吧遇见谁了?”

付迦宜把碗递给她,叫她小心烫,“总不会是你青梅竹马的前男友?”

沈铭玉讶然,“你属蛔虫的吗?还真是他。”

“你们发生了什么?”

“别提了,只要想起来我就一肚子气。”沈铭玉稍微拔高音量,跟她聊起今晚那段插曲,“他带他出轨对象到酒吧——就是北影那个刚大一的小姑娘,俩人在卡座卿卿我我,被我一姐妹儿瞧见了,我们没忍住,过去大闹了一场。”

这事真要论起来,着实说来话长,沈铭玉尽量精简措辞,“我前男友这次一点面子没给我留,他吃定了我不敢把事情闹到我爸妈面前,直接报警把我姐妹儿抓了。你也知道他爸是做什么的,公安局二把手,想小事化大就一句话的事。”

付迦宜顺她的话问:“然后呢?”

沈铭玉说:“然后……我不好明着找我爸解决,找了我小叔。”

付迦宜偶尔会听沈铭玉提起这位跟她关系不错的长辈,倒是第一次见她面露难色,“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沈铭玉说:“问题就在这!我小叔虽然帮了我,但是,他说会把这事捅到我爸妈那,让他们亲自管教我。”

沈铭玉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一口气喝完醒酒汤,要回房收拾行李,喃道:“不行……我还是觉得我得出去躲两天——正好明天星期日,小宜,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北戴河泡温泉吧?”

付迦宜说:“我就不去了。院里随时有事,玩也玩不好,不如在家待着了。”

沈铭玉没强求,扭头直奔卧室,几分钟后,拖着一个18寸粉色行李箱出来,对着落地镜简单整理完仪容,风风火火离开了。

付迦宜没在客厅久留,扯过晒在阳台的浴巾,到浴室洗澡。

她和沈铭玉相识,其实是段阴差阳错的缘分。

叶禧当年交过一个来自北京的网友,对方就是沈铭玉。这些年两人一直没断联系。今年五月初,叶禧恰巧跟沈铭玉聊到自己有朋友打算去北京工作,沈铭玉热络打保票,说等人来了一定好生招待。

付迦宜和沈铭玉同期毕业,家世大差不差,很快处成朋友。

她刚来北京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沈铭玉便带她去参加各种局,帮她克服因刚回国而产生的水土不服。

沈铭玉出身优渥,平常被家里人宠惯了,典型大小姐做派,有次跟父母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决定搬过来跟她一起住。

虽然她们平常时差不同,一周到头见不到几次面,但也算是一种照应和陪伴。

洗过澡,付迦宜吹干头发,躺到床上酝酿睡意。

凌晨在外面待太久,不小心受凉,第二天醒来时,感觉浑身不太舒服,嗓子尤其痛痒。

她爬起来,就水吞服一粒感冒药,蒙上被子继续睡。

整整一天,付迦宜没出过门,半梦半醒间,周怀净一通语音打过来,叫她出来吃饭。

她完全没胃口,哑着嗓子说不去。

这几年经常锻炼,身体素质已经好太多,很少再生病,突然一次重感冒,难受得猝不及防。

周一,身体没有好转的迹象,付迦宜只好跟梁思觉告半天假,换了件厚实的白色绒绸披肩,准备去医院打吊针。

她正坐在玄关处的矮凳上换鞋,门口传来钥匙插进锁芯的细碎响动。

沈铭玉丧着一张脸,径自迈过门槛,穿着打扮和走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付迦宜趿上鞋子,站起身,“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铭玉看她一眼,表情更颓了,顾不上跟她讲话,转身往门外看,语调偏讨好:“小叔,就送到这里吧,我保证再也不逃跑了,今后一定好好做人。”

站在门外的男人似是静默几秒,缓缓出声:“行李箱放哪?”

沈铭玉让出过道位置,伸手往里指。

刻在记忆里的低沉嗓音入耳,刺得耳膜嗡嗡作响。

付迦宜瞬间反应过来,面色凝滞,一口气堵在心里,迟迟没能疏通。

2016年,北京人口高达两千多万,她曾盲目乐观地想过,人海熙攘,比肩接踵,两个有过一段逸闻轶事的人,再遇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原来世上真有这种会逢其适的巧合,荒唐蹊跷,福祸有命。

室内热气给得足,她脸色潮红得不太自然,嘴唇有些泛白。

程知阙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嘴角凝起浅淡笑意,平静说:“好久不见。”

第42章

是真的太久没见, 久到她甚至一度忘了,自己以互联网热点事件为时间计点,其实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黄粱一梦, 一个人又有几个四年可供挥霍。

她可以放任自己偶尔拿潜意识去缅怀, 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再见,场面不乏惊心动魄。

程知阙跟过往相比不是没有变化, 身上穿驼色双排扣大衣,深色毛衣打底,搭纯黑西裤, 注视她的眼神沉静, 面不改色,深不见底。

更成熟,也更内敛。

付迦宜尽量维持重逢后的体面, 原想回应些什么, 喉咙突然发痒,止不住咳嗽两声,脸色比刚刚还要红, 反倒显得几分狼狈。

一旁的沈铭玉睁大眼睛,视线黏在两人身上,支支吾吾半天,总算憋出一句:“小叔……原来你们认识啊?”

程知阙没搭腔,略过主语问:“生病了?”

无形中被点名, 付迦宜一顿, 避重就轻地答:“也还好,只是有点着凉。”

沈铭玉这才反应过来, 凑过去,拿手背碰了下她额头, 惊呼:“小宜,你没发现自己在发烧吗?烫得都能煮熟一只鸭子了!”

付迦宜有意忽略余光那道颀长身影,虚弱笑笑,“没你说得那么夸张。我正要去医院。”

“我陪你一起去。”沈铭玉作势往里走,“你等我几分钟,我回房换个衣服,很快的。”

“不用,我自己可以。”付迦宜及时拦住她,“我叫了车,就在楼下等,一来一回很方便。”

玄关局促,付迦宜鼻子不太通气,仍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触及神经,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她不打算多待,低头检查包里证件是否齐全,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径直出了门。

一道房门隔绝内外空气,营造出化险为夷的假象。

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和程知阙骤然巧遇,没有任何折中铺垫,于彼此而言都是意外。

她演技的确不佳,但不至于就此失了分寸。

付迦宜走到小区门口,没发现有车在等,掏出手机一看,可能因为她出来得太晚,司机直接把订单取消了。

她裹紧外套,忍着头重脚轻的不适,站在寒风中重新下单,工作日交通拥堵,不过相隔一条街,对方赶过来起码要十五分钟。

回国这么久,她第一次怀念巴黎温吞的生活节奏。

等到最后,等得她耐心尽失。

有辆车缓缓停在路边,京A的牌子,车牌是数字0开头的连号,过目难忘。

车窗下降后一秒,付迦宜恍惚在想,这世上无巧不成书的事何止旧情人相逢这一件。

国庆假期,沈铭玉约上三五好友去郊区自驾游,开的就是这辆车,说是问小叔借来充面子的。

她当时就坐在后座,是现下程知阙坐的这位置。

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混着车载熏香的水生调。

她听见他说:“上车,送你过去。”

程知阙没讲多余的话,似乎不打算问她,明明出去这么久,叫的那辆车怎么还没来。

他话锋惯是如此,不加修饰词,不做赘述,用温和口吻点明扼要。

付迦宜点亮手机屏幕,看滴滴软件上显示和司机的定位距离,犹豫一霎,还是拉开了车门。

身体要紧,这时候再矫情,保不齐要多住几天院。

寒冬腊月,车厢和外面冷热交叠,她坐在边缘,背部微微挺直,抖落满身寒气。

车子穿过岔路口,开往附近一家私立医院,沉默蔓延,谁都没主动道出那句生涩的开场白。

他们并排而坐,看似触手可及,实际隔一条路远山遥的分水岭,隔阂和生份显而易见。

车里流窜一股阒寂的低气压,苍白得诡异。

片刻,程知阙率先开口:“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付迦宜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轻声回答:“七八月份。”

他问她来上学还是来工作。

付迦宜如实说:“没继续往下读,直接工作了。”

程知阙了然,没再说什么。

对话戛然而止,付迦宜也没多言,稍微调整一下坐姿,身体往旁边倾斜,脑袋贴着窗框,一呼一吸在玻璃表面形成浅薄雾气。

车里温度增高,头昏沉得厉害,困意一阵胜过一阵。

孤身在外这几个月,她比以往多出不少警惕性,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容易使人卸下一贯秉持的防线,她不自觉阖上眼,昏昏欲睡。

意识涣散间,握在手里的手机连续震动,付迦宜被惊醒,看一眼来电显示,生生顿了下,指腹划向接听键,接了这通电话。

周怀净的声音传进听筒里,混着嘈杂风声,问她在哪。

付迦宜面向窗外,盯着快速轮换的建筑物看几秒,“快到医院了。”

周怀净说:“你把地址发我,我这就过去。”

“你住的酒店离我这不近,今天要下雪,别过来了。”

“我已经出来了——你想吃什么,我去打包。”

“……嗓子疼,没什么胃口。你看着办吧。”

“那行。先挂了,晚点医院见。”

挂断电话,付迦宜一时无所事事,抬了抬眼,下意识看向程知阙。

他靠坐在那,正闭眼假寐,皮肤在昏暗环境映衬下显得更加素白,眼底淡淡乌青,趋近于清癯的一种病态,像是近期熬夜所致。

皮囊这东西聊胜于无,在他那本不是最主要的加分项,可不得不承认,男人一旦到了三十而立的阶段,沉稳气质加持,比以往更有吸睛的资本。

他既是从前的程知阙,又不一定完全是从前的程知阙。

一别经年,变数实在太多,他大概也和她一样,不断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只有偶尔停下来,才堪堪回头望。

医院离住处不算远,在路上堵了会,油门踩得断断续续,过两三个红绿灯,总算到了地方。

在她下车前,程知阙缓缓睁眼。

付迦宜强忍住因高烧忽冷忽热的那股难受劲,对他说:“……今天谢谢你。”

程知阙唇边挑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北京天冷,以后出门多穿点。”

一如既往的关心,掺杂了若即若离的客套。

付迦宜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场面话,却也无暇顾及,点点头,仓促迈下车。

她单手掌住车门,没再往里面看一眼,施力把门关上。

程知阙坐在车里,不急离开,看着她一步步走远,拨通好友杨自霖的电话,扫一眼医院名,跳过简单寒暄,直奔主题。

杨自霖关切问:“你家老爷子生病了?不对啊,要是真出什么事,也该送到军区医院,去那种小地方做什么?”

程知阙说:“你别管这些,先帮我把事办了。”

“好好好,就安排一个vip休息室,然后把人照顾得妥帖点是吧?我这就打电话叫人去办。”

跟杨自霖聊完,程知阙面无表情掀开储物格盖子,摸到打火机和没拆封的烟盒,想到已经戒了,又把东西放了回去。

窗外,她单薄背影消失在医院正门,无踪迹可寻-

当晚,付迦宜没在医院的vip休息室过夜,被周怀净送回来,刚进家门,被等候多时的沈铭玉拉到客厅,追问她和程知阙是怎么认识的。

付迦宜不太想顺势回忆一遍当初那些细节,避开隐私部分,只说在巴黎那会,他给她当过一段时间家教,于她有传道授业的恩情。

沈铭玉听了,感慨说,那你们还真是有缘,跨国都能相遇。

付迦宜笑笑不说话。

这段插曲匆匆过去。

她和程知阙有过短暂交集,又迅速相离,形成两条背道而驰的虚线。

生活照常在过,连续去医院打了三天吊针,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终于有所好转。

来不及喘口气,付迦宜很快埋进工作中,分批处理这几天堆积下来的一摊事。

研发部是院里核心部门,有不少人整装待命,梁思觉作为负责人,正常往下委派任务,但有些精细活会指定给她做,从不假借别人的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梁思觉对她有种超脱寻常的信任,付迦宜不是感受不到这份倚重,在工作中精益求精,尽量把所有事做到最好,也算回报他的知遇之恩。

这种高强度的忙碌一直持续到周四。

项目部主任亲自上门,同梁思觉商讨起拓展引资渠道一事,说已经寻到目标,对方是法国人,做医疗器械进出口贸易,有意向和院里合作,等合同签完,到时会直接投注资金供研发部研发。

话只说到一半,聪明人一点即透,付迦宜不用细品便能猜到这主任过来的目的——硬骨头难啃,需要帮手帮他们完善自己部门的分内事。

梁思觉至今还在愁资金供不上研发进度这事,秉着一荣俱荣的原则,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付迦宜在一旁瞧着,没浪费口水劝说。一方面,她级别不高,没资格掺和两个领导之间的事;另一方面,她了解梁思觉的为人,知道他一定会出手相助。

周五晚上,法国人受邀到南长街一家预约制的高端私房菜馆用餐。

席间缺个实时翻译,付迦宜看梁思觉面子,主动补了这空缺,随行入座。

酒过三巡,包厢里谈笑风生,有梁思觉帮忙挡酒,付迦宜实际没喝多少,可瞧着项目部主任虚与委蛇的嘴脸,还是有些犯恶心。

跟梁思觉说了声,她带上外套,起身离席,想出去透口气。

付迦宜一路绕到四合院外面,在门口的麒麟石像旁待了会,瞧着时间差不多了,正要回去,突然被一股蛮力撞到,本能往旁边踉跄了半步。

那人忙用蹩脚中文连说两句对不起。

冬天穿得厚,倒不怎么疼,付迦宜没在意,揉着肩膀说没事,听见对方试探性地喊了声“姐姐”。

付迦宜一愣,回头去看,有些不确定,好一会才出声:“伦古?是你吗?”

伦古挠挠头,理了下脏辫,露出洁白一排牙齿,“是我。”

付迦宜意外道:“你怎么会在国内?”

伦古局促地拽了拽运动棉服的衣摆,“这个说来话长……”

眼下的确不是闲聊的好时机,付迦宜同他寒暄两句,主动留了手机号码,说等有机会一起吃饭。

伦古高兴极了,连连称好,手里捏一把车钥匙,说要去车库提车。

付迦宜在原地缓了片刻,没急着进包厢。

她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脑子有些乱,需要理一理。

走廊铺一整块长地毯,姜黄色顶灯洒在木质地板上,光影斑驳。

付迦宜缓步走到包厢门前,抬起手,还没碰到推拉门,隔壁包厢的门突然被拉开,穿米色旗袍的服务员端着托盘,从里面出来。

透过半敞不敞的门缝,她一眼注意到靠窗位置的程知阙。

他靠坐在砖红色檀木椅上,戴腕表的手覆在边沿,百无聊赖地轻扣桌面,正耐心听对面人讲话,喜怒难辨。

见她踌躇不前,服务员好心问她需要什么帮助。

付迦宜眉心一跳,瞧见程知阙掀起眼皮,寻声望向这边。

第43章

隔一道推拉门, 和程知阙对视一瞬间,付迦宜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上次遇见或许可以归纳成阴差阳错的巧合,这次却不完全是巧合。

前两天梁思觉问她, 有没有合适的高档餐厅推荐, 她想起自己之前和沈铭玉到这家餐馆吃过饭,觉得环境还不错, 就举荐了这。

沈铭玉和她来过,未必没和程知阙来过。

抛开宿命论和冥冥之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隔靴搔痒, 强行忽视, 不碰不理也就那么回事。

付迦宜短暂滞了下,若无其事别开眼,微笑跟服务员说了句话, 拉开包厢门, 迈了进去。

他们如今处在两个世界,身处环境不同,面对的人和事也各不相同, 有时候不打招呼比打招呼要妥帖得多。

包厢里,一股梅水煎茶的暖气扑面而来,付迦宜重新落座,继续充当翻译的角色。

她在法国土生土长,讲法语比讲中文容易些, 但因为心不在焉, 中途出了一次纰漏,好在法国人比较绅士, 没跟她计较。

梁思觉瞧出她的异样,得空问:“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付迦宜摇摇头, 笑说:“没事。”

梁思觉拿起她面前的酒盅,趁无人注意,往里添了些纯净水,“白酒就别喝了,度数太高,一会用这个敷衍他们。”

付迦宜笑了声,“明着让我逃酒吗?”

梁思觉温和笑笑,“也可以这么理解。”

付迦宜谢谢他好意,“放心吧师父,我还撑得住。”

大学期间,她常被叶禧和周怀净拉去参加各种线下聚会,这些年酒量虽没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比当初强不少。

饭局快结束时,其他同事要去买单,付迦宜顶替了他的任务,借口出去醒酒。

堂厅宽敞,古香古色,收银台衔接抄手游廊,周围站了不少人,等着排队结账。

付迦宜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黑笔,签完字,等发票开出来的空隙,注意到梁思觉走过来,手里拿一瓶矿泉水和刚买回来的解酒药。

梁思觉帮忙拧开瓶盖,递给她,笑说:“今晚辛苦了。”

付迦宜开玩笑:“不辛苦,领导满意就好。”

梁思觉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对了,你等等怎么回去?”

“打车。”

“我叫了代驾,一会送你回去吧。”

“我们好像不太顺路?”

“没关系,不顺路也要好好送功臣回家。”

付迦宜笑出一声。

简单聊几句,梁思觉去洗手间,付迦宜将发票塞进包里,原路返回包厢。

没等迈出几步,脚步忽然顿住。

游廊尽头立一扇素锦折叠屏风,程知阙站在那抽烟,整个人隐匿在光晕中,身影映进屏风绸面,像一副定格的黑白水墨画。

付迦宜有些意外他还在这。

一个多小时前伦古就说要去提车,按理来讲他们早该走了。

她想不通,但也不至于自恋到以为他专门在等自己。

四下无人,见她出现,程知阙稍稍抬眼,那眼神像在等她过来。

许是喝了酒,脑子不够清醒,她凭直觉鬼使神差走过去,风过穿堂,一股独属于他的气息飘向这边。

气味这东西像是一种时间载体,过往那么多日夜,她不是时刻都能想起和他有关的点滴,可只要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连同神经也变得敏感不少,一下子紧绷起来。

程知阙主动挑起话题:“来这聚餐?”

付迦宜点点头,“嗯……刚吃完,准备走了。”顿一下,她一时没想太多,画蛇添足地补充,“你呢,不是早就吃完了吗?怎么还在这?”

程知阙盯着她看,无端笑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他把问题反抛给她,没有任何迂回。

付迦宜后知后觉,故作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是很好奇。”

程知阙没追问,眼神有不易察觉的波澜。

气氛有回温的趋势,不像上次那样一板一眼。

程知阙掐掉只抽了两口的烟,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

塑料糖纸被捏在指间,发出把玩的清脆沙响,打破了蔓延其中的寂静。

冷风钻进领口,付迦宜双手抱臂,稍微侧过身,用背部抵挡严寒。

想走的话刚到嘴边,听见他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她想了想说:“挺好的,没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

说完,她仰头看他,把问题原封不动还了回去:“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程知阙没多言,只说:“一般。不温不火。”

她低头扫一眼他价值不菲的腕表。

程知阙大概猜到她的想法,低笑:“好跟不好由什么来定义?如果按物质需求,那我确实过得还不错。”

被风一吹,付迦宜头脑清醒了点,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聊。

如果不按物质需求,按情感需求吗?他说一般,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愿纠结,囫囵地说:“你过得好不好,其实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程知阙淡笑着看她,“是么。”

“不是吗?”情绪涌上来,她忍不住酒后吐真言,“我们俩连联系方式都没有,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呢。我一定要关心你的动向才行吗?”

程知阙不急开口,目光锁住她,打量意味明显。

她褪去了学生气的青涩,盛装出席,一头长发染成茶棕,唇色涂饱满的复古红,流苏耳坠垂到锁骨,一字肩红裙,皮肤白得发光。

程知阙就这样瞧着她,忽向前半步,意味不明:“为什么来北京?”

他动作来得突然,付迦宜下意识往后退,背部贴住屏风,隔一件厚实的獭兔毛外套,仍觉得有些凉。

他只迈出半步,没有再靠近的打算,两人中间依旧隔一段相对安全的社交距离。

他明明没做什么出格举动,她反倒先炸了毛,退无可退,像惊弓之鸟。

程知阙好笑地问:“躲什么?既然我对你来说和陌生人没区别,那还能吃了你不成。”

付迦宜脑子一片空白,没搭腔,借着醉意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总不是因为你才来的北京。”

这是笃定的赌气话,但也是粉饰太平的实话。

气氛倏然僵滞,谁也没讲话。

穿深色唐装的中年男人在这时朝他们走过来,手里盘两个古玩核桃,看向程知阙,抱歉一笑:“知阙,对不住啊,突然有点急事要处理,叫你久等了。”

程知阙视线从付迦宜身上移开,微微颔首,喊对方“华叔”。

这人是沈照清至交,也是餐馆老板,听说程知阙和朋友晚上到这吃饭,提前派人过来知会一声,叫他晚些再走,说有几句话要同他讲。

到底是长辈,程知阙自然会给出三分薄面,比平常多些耐心。

今晚遇到付迦宜是意外,在包厢里匆匆一瞥,离远又瞧见她站在收银台前,对着其他男人巧笑嫣然。

一次两次都是意外,有些旧大概注定要叙。

餐馆老板不着痕迹看了眼一旁的付迦宜,简单交代两句,径自进了不远处的私人厢房。

游廊恢复安静,程知阙说:“十分钟以后在门口等我,送你回家。”

她气不顺,故意把话讲得客套:“不用了,你忙你的。我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就不劳烦程先生费心了。”

那声“程先生”柔中带刺,程知阙看她一眼,嗓音沉润,语调似叹息:“我不是你的仇人,我和你之间,起码还能保留一些最基本的相处。你觉得呢。”

付迦宜抿了抿唇,浑浊目光多几分清明。

他还是足够温柔,多少带些绵里藏针的不容商榷。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反倒显得她心虚,没在这继续待下去,付迦宜扭头要走,梁思觉恰巧过来寻她,喊一声她名字,含笑招招手。

她没去顾及身后的程知阙,加快脚步走向梁思觉。

程知阙没急着离开,面无表情扫一眼他们并肩消失的方向,徒增几分心烦意乱。

十分钟后,付迦宜站在院外,跟法国人和其他同事道完别,婉拒了梁思觉相送,跟他说有人来接。

梁思觉没再坚持,将车钥匙交给代驾,离开前嘱咐她,等到家了记得发条消息报个平安。

付迦宜点头,看一眼消失在拐角的车尾,转身上了程知阙的车。

因为有伦古在,这次倒不像上次那样冷场。

付迦宜和伦古聊了会,发现他中文好得不是一星半点,问他是怎么学会的。

伦古透过后视镜看向程知阙,不好意思地笑笑:“国内有比较适合我的技校,阙哥把我接过来,供我上学,又请了老师教我学中文。”

付迦宜问:“驾照也是回国现考的吗?”

伦古答:“去年假期考的。我想着寒暑假没什么事做,就来阙哥这兼职,给他当一段时间司机,耳濡目染,能学到不少东西。”

付迦宜手指动了动,虚攥了下空气,看向身边的程知阙。

车厢昏暗,他对上她的眼睛,等她先开口。

付迦宜说:“伦古今年……多大了?”时间隔得太久,她记忆恍惚。

程知阙缓声说:“刚满十九,跟那年的你一样大。”

她顿了顿,其实想问他,为什么把伦古养在身边,权衡几秒,终是没问出口。

车里开足了暖气,体内酒精尚且没完全挥发掉,付迦宜觉得有些热,往下扯了扯外套,闭眼神游,结果不知不觉把自己游睡着了。

醒来时,车子已经停在小区门口。

付迦宜不知道具体停了多久,慌乱看一眼保安室门前显示的时间,零点将过。

她没想到自己能在程知阙车上犯两次同样的失误,不自在地说:“……怎么没叫醒我?”

程知阙勾了勾唇,“没这个习惯。”

从前没这个习惯,如今也不见得有。

付迦宜想说谢谢送她回来,想起上次他客套的关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走了。”

临下车前,程知阙将手机递给她,叫她输入电话号码。

付迦宜犹豫一下,接过,问他锁屏密码。

她解开锁,将自己的手机号添加至通讯录,要把手机还给他。

程知阙扬眉,“不加个微信?”

“手机号码就是添加方式。”

“你加。”

付迦宜分辨不出他是不是故意,似乎一定要她亲手做这事。

程知阙这么注重隐私一个人,默许她直接点开他微信聊天列表,这发现叫人思绪迟缓。

付迦宜不去观察他面色如何,一鼓作气把手头的事做完,正要去拉车门,被他叫住。

她动作一顿,等他后话。

从前他会顺其自然地称呼她,如今忽略主语,只浅声说了句“等等”。

时移世易,很多细节摆在面前,甚至比一针见血来得直接。

程知阙扫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锁骨周围那片净白皮肤上,提醒她系好扣子再下去,隔几秒,前言不搭后语地又说:“我知道。”

再温和不过的口吻,掺杂了无以名状的衷情。

我知道,你来北京不是因为我。

第44章

那晚临别前, 付迦宜其实没太听懂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二天酒劲一过,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太好琢磨, 也就没细究。

她顺手点开程知阙的朋友圈, 里面没什么内容,只有月初发的那条关于互联网论坛大会的链接分享, 孤零零摆在那,供人查询。

反观她的朋友圈,有太多琐碎的生活痕迹——随处可见的风景照和聚会合照, 偶尔还会心血来潮, 分享一两首近期单曲循环的英文歌。

付迦宜指腹划得飞快,从头翻到尾,翻到最后, 重新点开程知阙微信, 设置朋友圈对他不可见。

元旦前夕,付迦宜随梁思觉去了趟合作医院,校验新研发的心脏起搏器的采集功能, 顺便收集病患的使用反馈。

这是付迦宜入职以来参与的第一个项目,虽然不是主要负责人,但耗费了不少心血,很多事都是亲力亲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梁思觉恰恰欣赏她这点, 每次出外勤都会特意叫上她, 也算是实践教学。

检测室内,梁思觉盯着电脑上显示的数据, 轻叹一声。

付迦宜问他怎么了。

梁思觉推了推眼镜,惋惜地说:“我们现在做的这款起搏器虽然可以无线操控, 但还不具备蓝牙低耗功能,用手机看不了实时数据,其实挺不方便的。”

这是梁思觉一直以来的遗憾。

付迦宜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安慰:“没办法,你说的那项专利攥在别家公司手里,我们目前弄不到许可,只能在原有基础上搞创新。”

梁思觉说:“要是能促成两家合作就好了。”

“应该没那么容易,我记得你几个月前不是给他们发过邮件?”

“嗯,被拒了,说是没太多盈利空间。”梁思觉说,“不过也能理解,像他们那样的互联网大厂的确没必要跨行跨业,追求这点蝇头小利。”

等医院的人过来对接时,付迦宜随口问起大厂名字,听梁思觉说完,转念想到前两天,她在程知阙朋友圈里点开过互联网论坛大会的宣传页面,这家公司正好是主办方。

付迦宜用手机搜了下论坛举办时间,提议说:“师父,要不让我去试试?”

梁思觉笑说:“你有办法?”

“还不确定,得先试了才知道。”

从医院离开后,付迦宜跟梁思觉打了声招呼,提前下班,顺路到餐厅打包了几样吃食。

沈铭玉今晚没局,一直没出门,正卧在地板上练瑜伽,见付迦宜这么早就回来了,连连称奇,跑去橱柜那,翻出几个干净碗碟,陪她一起吃晚饭。

两人边看综艺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沈铭玉是他们那圈子出了名的玩咖,人脉比较广,付迦宜问她能不能弄到这活动的邀请函。

沈铭玉拿纸巾擦嘴,说:“互联网论坛大会?好像也不是什么保密性质的活动,应该不难,等回头我问问。”

饭后,付迦宜换了身衣服,拉着沈铭玉去健身房。

沈铭玉叫苦不堪,“之前不是说好的,一周只去三次?这周都第几次了?”

付迦宜笑了声,“多运动一下,有什么不好?”

沈铭玉忽凑近些,盯着她看,“小宜。”

“嗯?”

“你现在的表情和语气很像一个人。”

“像谁啊?”

“我小叔。”沈铭玉自顾自嘟囔,“难道师徒间也有这种类似于夫妻相的默契?”

付迦宜没接这话茬,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叫她快去换衣服。

到了健身房,两人站在跑步机上消耗卡路里。

沈铭玉累得不行,放慢速度,对她说:“其实弄邀请函这事,你不如直接找我小叔,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付迦宜喘一口粗气,说:“我跟他没你想得那么熟。”

沈铭玉疑惑,“他不是你老师吗?再生份又能生份到哪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人跟人之间的情分有限,消耗没了也就没了,再多一点都是侥幸。”

沈铭玉点点头,表示赞同,“也是这个道理。”

恰巧提到程知阙,付迦宜问:“对了,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沈铭玉说:“谁?你说我小叔吗?”

“……嗯。”

沈铭玉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搞创投的吧,他名下有个基金会,什么领域都涉及一点,什么有前景就投什么。我太爷爷特别宠我小叔,把捏在手里的人脉全都给了他。”

“我还以为他回国以后,会专攻互联网方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沈铭玉狡黠一笑,“这是他们大人的事,我只负责吃喝玩乐就好了。”

跑了快四十分钟,沈铭玉实在跑不动了,坐在软凳上休息,边擦汗边感叹:“小宜,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你每次来健身房都这么拼?”

付迦宜笑笑,淡声说习惯了,从跑步机上下来,到洗手间洗了把脸。

清水洒在皮肤上,有冰凉的刺痛感,她抬起头,盯着镜子里泛红一张脸,思绪无端变得绵长。

或许不是习惯使然,只是每次在健身房运动起来,脑子里总会不自觉地回忆起和程知阙有关的往事,将自己累垮是唯一的纾解方法。

其实那段时间没持续多久,却是他们最疯的时候。

程知阙经常带她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有时去悬崖峭壁的山顶扎营看日出,有时去废弃百年的图书馆露台,有时去远山丛林,她从他那体验到各种禁忌的快感,学到了不少东西,毕生难忘。他在原始环境下轻易挑起她的念想,情到浓时,引导她放声惊呼。

每次她体力都跟不上,没一会就喊累,程知阙自然还没尽兴,哄她再多坚持几分钟,由几分钟到半小时,再到一两个小时。她累得快要崩溃,只好无奈去搡他,带着哭腔不断求饶,这才堪堪结束一场秘事。

后来她被他带着锻炼,风雨无阻出去晨跑,身体素质渐好,慢慢跟上了他的节奏。

她那时总说他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才这样做,程知阙大方承认,直言不讳:一举两得,多运动一下,有什么不好?

回忆戛然而止。

付迦宜僵硬地眨了下眼睛,睫毛发颤,沾在上面的水珠顺眼角往下滑落,澄净得像一滴眼泪。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瞬息万变这几年,她早就轻描淡写地活成了他的影子。

黯然或怅惘,程知阙总归是她身体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论坛开幕当天,付迦宜一个人来到现场。

梁思觉告诉她直接找一位姓庄的总负责人谈就可以了。

现场人比较多,不乏眼熟的行业内大佬,付迦宜环视四周,在第一排桌前看到程知阙的名牌,他那位置空缺着,人似乎还没到,旁边坐着互联网协会理事。

开场前,她离开座位,沿墙边一路走到后台,瞧见有个脖子上戴工作挂牌的年轻男人站在那,找借口问他们庄总在哪。

那人以为她有急事,朝里间休息室指了指,礼貌问她需不需要带路。

付迦宜微笑说不用。

直到敲开休息室的门,付迦宜才知道,梁思觉口中那位姓庄的总负责人是她认识的那个庄宁。

她在来的路上的确查过这家互联网公司的组织人员架构,也知道庄宁榜上有名,但没找到他和程知阙的关联,以为就只是重名而已。

瞧见来人,庄宁明显愣住,从单人沙发上起来,忙招呼她进来坐,笑说:“好久不见啊。”

付迦宜回以一笑,“的确好久没见了。”

即便庄宁性格外放,也架不住这种毫无准备的会面,短暂冷场过后,笑说:“我是真没想到能在北京见到你,倒让我想起在马赛那段逍遥日子了。”

付迦宜含笑回了句场面话,心里已经明了——程知阙没跟庄宁提起过跟她有关的事,起码近期没提过。

寒暄两句有的没的,她问庄宁:“你是自己出来单干了吗?”

庄宁说:“没有,这家公司是阙哥一手创立的,我不过是代为经营。”

付迦宜了然。

难怪公司股权结构查不到程知阙,原来是有人帮忙代持股份。

这些弯弯绕绕的高级手段付迦宜不是没见过,单从付晟华和付迎昌身上就能学到很多。

从前程知阙没在她面前展露过地位权柄,如今很多外在条件摆在那,加厚了壁垒,变得越来越陌生。

回过神,付迦宜正了正色,同庄宁聊起正事,道出今天的来意。

庄宁笑说:“这事我可能做不了主,要不这样吧,我给阙哥打个电话,你们俩谈。”

付迦宜自然不信他做不了主,表面却不好明说什么,委婉道:“他今天没来参会吗?”

“没有,这种活动通常只是走个过场,阙哥一般不会来。”

“既然他不来,就别特意麻烦……”

尾音没落地,庄宁一通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付迦宜适时泛起沉默,突然有点坐立难安。

待接铃声没响太久,电话被接通。

庄宁直接开了免提,看向付迦宜,“那个,我怕我传达不到位,要不你跟阙哥聊?”

付迦宜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接过手机,言简意赅地说:“……是我。”

像是有些意外,程知阙沉默两秒才开口:“不是有我手机号码,怎么还舍近求远?”

付迦宜一度想放弃交涉,挂断电话转身就走,左右权衡,还是打算抓住这次机会。

出于私心,她想在事业方面更上一层楼。

付迦宜没法解释,索性略过这话题,把刚刚跟庄宁说的话重复一遍,摆明自己的立场,公事公办地跟他谈合作。

听筒里隐隐传来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程知阙的声音掺杂其中,显得忽远忽近:“等会叫司机去接你,来这边找我。我们当面聊。”

付迦宜说:“电话里不能详谈吗?”

他似是笑了一声,“付小姐,你想找我谈,总要拿出点诚意。”

这话听着更偏向打趣,三分真七分假,程知阙惯常的表述方式。

她竟从颇为正经的称呼中听出一丝久违的温存。

第45章

程知阙昨天被沈仲云叫去锦园, 陪老爷子吃饭下棋,悉听教诲,直到傍晚才得空。

原打算直接回住处, 碰到临时来探望的沈庭安, 兄弟俩有段时间没见,喝酒闲谈到深夜, 隔天早晨才各自离开。

四年前,程知阙刚回国不久,被沈仲云召回了沈家。

放任亲孙子不管, 任其流浪在国外这么多年, 老爷子自知有愧,许他极好的待遇。程知阙从来不是道德标兵,自然来者不拒, 但也没游手好闲, 借着沈家的势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沈庭安走了沈仲云和沈照清的老路,仕途经年坦荡, 唯一棘手的就是女儿沈铭玉。程知阙明里暗里帮忙调停,私下处理过很多沈铭玉的荒唐事。

沈庭安原本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颇有微词,日益相处,后来干脆无条件站在了他这边。

这几年,除了跟父亲沈照清依旧维持不温不火的关系, 程知阙待其他人还算用心, 理所当然博得了高效益的回报。

他这人惯是如此,但凡有意, 总能在任何地方做到游刃有余。

可寻常概率事件中,总有一件两件出乎意料, 处理起来不如想象中挥洒自如,甚至极其吃力。

比如感情方面。

接到庄宁打来的电话时,程知阙正在朋友新开的私汤度假村醒酒,隔一座青石壁炉,旁边坐着前两日刚回京的徐淼。

他的确没料到付迦宜能找到庄宁,抛开私情,一本正经地聊起工作上的事。

可仔细想想,他们之间又有什么私情可坦然言说。

如今他猜不到她的想法,看似和颜以对,实际不是没有彷徨。

挂断电话,程知阙敛了敛神色,滑动火柴,徐徐点燃一支烟。

听到那声“付小姐”,徐淼原本还有点存疑,结合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更加确定了:“付迦宜回国了?”

程知阙没搭腔,抬手揉捏几下宿醉后发疼的太阳穴。

徐淼自行品了品,觉得挺有意思,笑说:“什么时候的事?”

程知阙说:“今年下半年吧。”

“近水楼台?再续前缘?”

程知阙眼皮一跳,要笑不笑地说:“能聊点别的?”

“聊正事多没劲啊——这则八卦是真劲爆,回头我就跟安娜说,让她开心开心。”

听他提到涂安娜,程知阙问:“她预产期快到了吧?这时候你也走得开?”

徐淼说:“本身都是学医出身,有她爸妈24小时陪着,出不了差错。而且我过两天就回去了,耽误不了什么事。”

公司近几年日益壮大,徐淼这次回国,主要是为了成立中国分部这事,有些手续借不了别人的手,需要亲自来办。

程知阙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跟我说。”

“放心吧,真有事的话,我还能跟你客气吗?”徐淼说,“等再过两年,我可能调回来管理分部,到时候也不至于跟你聚少离多。”

程知阙嫌他讲话太酸,不想理会,只瞥过去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

其实这四年间,两人得空见过两次。

第一次见面大概在两年多以前,徐淼儿子的满月礼上,程知阙百忙中特意飞到巴黎,只在那待了半天。赶路途中,或许是临时起意,叫司机绕了很长一段路,把车开去七大门口,坐在车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片刻才离开。

七大今年正赶上四十五周年校庆,程知阙和徐淼都收到了邀请函。

徐淼没发微信,直接一通越洋电话打过来,问他去不去参加。

程知阙那段时间恰巧有件私事要处理,忙得无暇分身,就说不去了,结果第二天,隔着时差来问,庆典举办时间是不是六月份,各大高校毕业季。

徐淼当时搂着涂安娜睡得正香,被铃声吵醒,含糊回怼,邀请函上不是写了吗?

程知阙静默许久,说,我只是想再确认一遍。想确认一遍,给自己找个合时宜的理由去巴黎。

一周后,徐淼在巴黎戴高乐机场接到人,这才跟程知阙有了第二次见面。

说起这事,徐淼话更多了:“你说说你,如今可真是钱多得都能上大街洒去了,给母校捐款就捐款,还特意给八竿子打不着的生物学院捐了栋实验楼。你没看维森特校长谄媚那张脸,本来褶子就多,这么一挤都能挤出花来了。”

程知阙无所谓地笑笑,没多言,把烟头捻进烟灰缸里,要去泡温泉,“走了。”

“你去吧,我回房间跟安娜视个频——等等你不是要见付迦宜吗?我就不跟着掺和了,祝你早日得偿所愿,春梦了无痕。”徐淼苦口婆心地说,“我这都二胎了,你也抓点紧,趁早解决终身大事。”

程知阙皮笑肉不笑地骂一句滚。

隔壁房间安了四面环绕的落地窗,玻璃表面起薄薄一层雾,远山近景,混沌不清。

程知阙半截身体泡在缓解疲劳的药浴里,手搭边沿,无端记起几个月前。

七大的校庆办在毕业典礼之前,参加完校庆,他在巴黎多留了几日,拒绝了校长相陪的提议,一个人来到礼堂,坐在最后几排,默默观完了整场毕业典礼。

台上,付迦宜穿学士服,作为代表上前致辞,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一颦一笑鲜活灵动。

拍合照前,她同身旁的白人女生说了些什么,加深笑意,眉眼舒展开,明显心情不错。

程知阙视线越过层层人群,盯着她看了片刻。

脑子里那些虚无的回忆片段终究比不过切实的肉眼可见。

过往那些年,再没有哪个瞬间能比得上此刻,叫人压制不住骨子里那股冲动劲,想摒弃掉引以为傲的克制。

典礼结束,人潮汹涌离场,付迦宜没急着走,站在角落,像在等什么人。

程知阙坐在背光的位置,看着她含笑接过一个男生递来的花束,听对方讲完话,踮起脚,主动抱了抱他。

礼堂在放苏格兰风笛演奏的音乐曲,《The South Wind》,鼎沸人声里,程知阙安静听完一整首,将礼物揣回口袋,起身,从侧门离开了。

她没有他或许可以过得更好,同样会有旁人陪伴在侧。

求仁得仁不存在最优解,事与愿违是常态。

一川风月一处风景,他不过是她绵长生命进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

在庄宁的休息室待了不到半小时,程知阙的司机联系她,说已经候在停车场,付迦宜跟庄宁说了句再见,乘电梯到地下一楼。

司机还是上次那个,认识她,颔了颔首,主动招呼一声。

付迦宜微微一笑,礼貌说:“麻烦您了。”

那地方离市区比较远,过去要耗费不少时间,坐车坐得有点无聊,付迦宜索性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待会要展示的ppt页面,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完善的地方。

到了目的地已经是傍晚,付迦宜随守在门口的服务人员一路往里走,来到一处带假山的独立庭院,越过巨型雕像和圆形雕花拱门,直接进屋。

程知阙刚泡完温泉,从水里出来,下半身裹了条浴巾,短发微微发潮,肌肉线条紧实,腹肌分明,正滴着水。

付迦宜没想到第一眼瞧见的会是这种场面,放缓脚步,停在那,没再继续向前,隔十几米的距离,离远看着他。

过往两人有过无数次赤裸相对的抵死缠绵,可今非昔比,楚河汉界起码要有个分明。

明明道理都懂,心里明镜似的,但她还是不受控地脸红了一下。

程知阙看她一眼,不急说什么,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套上浴袍,用毛巾简单擦拭几下颈侧的水痕,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喊她过来。

他问她吃过饭了没。

付迦宜说:“不太饿,我们先聊正事吧。”

程知阙勾一勾唇,“怎么办,我现在的正事就是衣食住行。”

这话像玩笑话,但还是挑起了付迦宜的求知欲,她想起之前沈铭玉说过的话,问他:“每天游山玩水成了你如今的副业吗?”

程知阙目光拂过她,“对我好奇?”

“……倒也不。”

程知阙注视她的目光几度柔和,“在你眼里,我什么时候成玩物丧志那种人了?”

“我没这么觉得,只是以为你把我叫过来是想让我陪你游山玩水,所以才这么说。”

“既然这样,不如把你以为的成真?”

付迦宜抿了下唇,轻声喊他:“程知阙。”

程知阙挑眼,“怎么了?”

“答不答应跟我们院合作,或者有没有合作的意向,你好歹给我个痛快,别让我不上不下地悬在这。”

她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电脑包,夹层放一本计划书。

程知阙拿过电脑包,把东西放到桌上,“一直拿着,不沉么。”

付迦宜没说话,有坚持等他回应的意思。

程知阙这才温声说:“没必要悬在这。但凡你想要的,我对你什么时候不是有求必应?”

付迦宜一怔。

“先不谈公事,起码把肚子填饱,吃完再说。”程知阙将她安顿好,商量的语气,“在这等我几分钟,我去换身衣服,很快。”

付迦宜没说好或不好。

度假村设在半山腰,山顶有间沉浸式自营餐厅,据说能俯瞰整片层峦叠嶂的雪景。

付迦宜没来过这,之前和沈铭玉一起看过开业的宣传视频,约好元旦来聚,没想到提前过来了,还是和程知阙一起。

餐厅一共两层,顶层有单独包房。

上楼梯时,他跟在她后面,出声提醒她注意脚下。

付迦宜今天穿得比较正式,羊绒大衣搭版型熨帖的套装,脚踩一双粗跟短靴,听见他这么说,莫名分了下心,迈出去的右脚跟不上思路,踩到楼梯边沿,差点滑倒。

一只手适时扶住她,修长手指覆在她腰线位置,借了些力气给她。

程知阙的嗓音自后方传来,体贴如旧,嘱咐道:“看路,小心点。”

第46章

等她稍微站稳些, 他及时收回手。

隔两三层衣料,感受不到肢体接触传递的体温,但付迦宜还是像被灼了一下, 她没回头看他, 抓住楼梯扶手,加快脚步上楼, 跟他拉开一段距离。

厨师是法国人,前菜和主菜被陆续端上桌,精致得叫人有点无从下口。

付迦宜低着头, 用叉子将餐盘里的白汁烩肉戳烂, 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她那点嘴硬的伎俩瞒不过程知阙,嘴上说着不饿, 其实的确很想吃点东西。

难得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久别的生疏依旧横在两人中间。

他说先不谈公事,可除了公事,聊什么似乎都有冷场的趋势, 她又不想同他聊现状,索性泛起沉默,安静吃饭。

程知阙往她杯里蓄了点起泡酒,主动寻个话题,跟她说起徐淼一家。

付迦宜顿了下, 很是意外:“他们都有两个孩子了?”

程知阙笑出一声, “老大两岁多,是个男孩, 挺皮实的。老二也快出生了。”

“有照片吗?”

程知阙点开徐淼的朋友圈,把手机挪到她面前。

付迦宜拿起来翻了翻, 笑说:“看来所有人都逃不过经常在朋友圈晒娃的魔咒。”

“所有人?”

“嗯,我大嫂去年再婚了,生了个女孩,长得很漂亮。”付迦宜笑了笑,“一转眼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要过,还挺物是人非的。”

圆桌中央吊一盏铁艺氛围灯,照得她眼睛越发的亮,神态举止渐渐放松。

程知阙看着她,问道:“在北京待得还习惯吗?”

付迦宜回答:“人生地不熟,开始还有点不适应,沈铭玉搬过来陪我,也帮了我很多。”

程知阙挑唇笑笑,“男朋友不是跟你一起回国了?他不陪你?”

付迦宜几乎是一愣,没太反应过来,“你说谁?”

程知阙食指轻扣一下桌面。

付迦宜转念想起他送她去医院那次,她在车里接到周怀净打来的电话,当时太安静,别说手机漏音,就算脚边掉一根针都能清晰听见。

付迦宜没解释,私心里由他误会,中肯地说:“我和他的情分目前还没到同居那一步。”

程知阙面上仍挂着笑,微微眯了下眼,“是吗。”

迟来的冷场。

胃部传来轻微的饱腹感,付迦宜没再碰桌上的食物,放下刀叉,问他:“饭也吃得差不多了,现在能谈公事了吗?”

程知阙不置可否,“你想具体谈什么?”

其实在来餐厅前,程知阙已经明确跟她打了保票,只要她想,他一定有求必应。

出于尊重,他没浪费她的劳动成果,耐心看完了她费心制作的ppt和计划书,全程当一个旁听者,了解跟她工作有关的细节,也了解现阶段的她。

她坐在他右手边,指腹贴着笔记本的触控面板,身体时不时向前倾,一缕头发缠住他袖扣,钻进衣袖里。

她只顾讲话,全然没注意到,程知阙也没出声提醒,生生耐着细微的痒。

在马赛那阵子,他给她上第一堂家教课时,她说未来打算往生物医学工程方向发展。

这几年她的成长突飞猛进,越变越优秀,叙述条理清晰,娓娓道来,在自己熟知的领域发光发热。

谈到最后,程知阙了解得差不多了,说:“可以合作,但有个条件。”

付迦宜关掉ppt页面,偏头看他,“什么条件?只要是在能力范畴内的,我一定跟领导传达,尽量满足你的需求。”

她其实不太明白,他如今分明处在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他们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研究院,除了合同上白纸黑字承诺的专利使用费,又有什么能额外满足他的?

程知阙略过她走过场一样的公式化表达,直奔主题:“把朋友圈打开。”

付迦宜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你绕了这么大一圈,是为这件事。”

程知阙没否认。

付迦宜快速组织了下措辞,“我觉得你幼稚起来……有点不像一个已经三十多岁的男人。”

程知阙欣然接受她的评价,笑说:“我就当你是在变相夸我年轻了。”

“你的行事风格还这么另辟蹊径吗?”

“不重要,能起到效果就行。”

付迦宜没说话。

是了,他原本不就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其实这几年,她没少依照他的风格做事,取其精华,的确事半功倍。

当着他的面,付迦宜解锁手机,把朋友圈设置成对他可见。

程知阙说:“晚点把合同给我,明天叫庄宁签字,到时给你快递过去。”

付迦宜问服务生要了杯热水,喝了一口,“我自己去庄宁那拿就行。”

“只签许可合同吗?”

付迦宜茫然,“其他还需要签什么?”

“我的意思是,不如把这项专利直接转让给你,更方便些。”

“我们院经费有限,暂时付不起巨额转让费。”

“没打算收钱。”

“……一码归一码。”

“跟我还算这么清?”

她手里攥着玻璃杯,不知怎么,突然松了力。

杯子一歪,冒热气的清水顺着手心洒在电脑上,淌进键盘缝隙。

她被烫了一下,皮肤发红,顾不上理会,想去解救电脑,手腕忽被攥住。

程知阙夹起冰桶里的几块冰,用餐帕包住,贴在她手心,帮她缓解不适,若无其事地问:“电脑里的东西备份过吗?”

他指腹温热,和餐帕对比鲜明,付迦宜脑子有些乱,问什么答什么:“有云端备份。”

“那别管了,明天送你台新的。”程知阙说,“等等找间空房,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再走也不迟。”

付迦宜没应声,微微蹙了下眉,不等他帮忙冷敷完,仓促收回手。

她不喜欢这种相处模式,正常到不太适应,反而叫人惊慌失措。

付迦宜推开椅子,站起身,低声说:“……算了。”

程知阙抬了抬眼,“什么算了。”

“合同不用签了,我不想要了。”

付迦宜用餐帕快速擦了下键盘表面的液体,将电脑和文件一股脑塞进包里,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准备离开。

她听到他用一种无以名状的语气问:“还恨我吗?”

付迦宜手里几样东西突然变得沉淀起来,重过千斤。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她实话实说:“我从没恨过你,以前没有,现在更不会了。”

不再有情深意笃的急切,哪来铺垫式的恨意作故事结尾。

她声音带着酒后的轻飘,却没醉意,“我在你那学到了很多,开拓了眼界,也得到过爱情,所以我不想去恨你。不过我以为我们早就达成共识,私下里没必要再接触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