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说:“是的,他就是成乐言,你看照片底下是标了名字的。”
付迦宜目光落在那串用拼音组成的英文名上,“你们学院除了这位,还有其他姓程的人吗?”
“没有了,就这一个中国人,我记得很清楚。”
从陈列室离开时,付迦宜行尸走肉一样,踉跄迈下楼梯,右脚差点踩空。
她本能去抓扶手,双脚像被灌了铅,再迈不出一步。
她站在原地没再动。
男生原本走在最前面,回头看她,关切问:“你没事吧?”
付迦宜扯了扯泛白的嘴唇,机械地笑笑,“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憋在心里,像早前喝过的那杯苦丁茶。
原想尝试着面不改色把它饮尽,结果反被烫了舌头,浓疮溃烂,久久无法愈合-
隔天上午,付迦宜顶着一对黑眼圈去郊区那栋别墅见付迎昌,赶过去前,强撑着精神到附近商场买些兔粮和玩具,顺便给他选了条领带当谢礼。
付迎昌看到那条领带,没说什么,叫保姆熨烫好,送到衣帽间。
付迎昌执起紫砂壶,给她倒一杯温茶,淡淡道:“准备什么时候去那边?”
付迦宜一顿,捧起茶杯,低声说了句“谢谢”,又说:“明早就走。”
“怎么不多待两日?”
“马上开学了,到那边仔细整理一遍行李,省得到时走得急,再落下什么。”
付迎昌说:“学校离家不算近,等开学以后,找个时间在附近选套合眼缘的房子。我到时买给你。”
付迦宜怔然,短暂权衡,到底没拒绝他的好意,“不知道爸会不会同意我上学期间出去住。”
付迎昌不咸不淡扫来一眼,“你只管选你的,这些事没必要操心。”
短暂无言。
付迦宜回看他,“大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话说到这份上,付迦宜没再藏着掖着,坦言,“我觉得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付迎昌平声说:“以前已经成为过去式,我没有回顾的打算。过往对你的疏忽,今后我会慢慢弥补。”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付迦宜断不会相信这些话是从付迎昌嘴里讲出。
听惯了他的冷言冷语,突然换成如今这种相处模式,她俨然不太适应。
从昨天到现在,付迦宜脑子乱得厉害,没心思回应什么,安静坐在那,慢慢啜完一整杯茶。
没一会,付迎昌秘书进来,将一摞文件夹放到茶几上。
付迦宜低头看了眼文件夹右上角的LOGO标识,问道:“会馆最近是出了什么事吗?”
“有人以职工名义在资料库无痕调阅了当年那桩旧事的档案,这几日在逐一排查是谁做的。”
付迦宜满头雾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你还是少知道为好。”
从付迎昌那出来,付迦宜坐在车里,偏头看向窗外,视线频频发直。
在人前,她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跟程知阙有关的事,可注意力一旦集中,精神松懈下来,很容易卸下刻意伪装后的平静,整个人被寒潮笼罩,一颗心脏像裹了层冰。
老方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问她需不需要纸巾。
付迦宜反应偏迟钝,用手背碰了下脸颊,触到一抹湿润。
她这才发现自己在哭,太压抑,连腔调都发不出。
老方一直候在车里,没随她进门,以为她又在付迎昌那受了什么委屈,语重心长道:“虽说兄妹之间没有隔夜仇,可很多矛盾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倘若你觉得不愉快,先不见你大哥了就是,千万别委屈自己。”
付迦宜看向驾驶座,轻声说:“方叔。”
老方连忙应出一声。
“不想明早走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老方问道:“用不用提前知会程老师一声?”
付迦宜抹了把眼泪,淡淡地说:“不用。”-
原本跟程知阙约好,等回去时去酒馆和他汇合,付迦宜有意爽约,没和他说自己临时改了返程时间,直接回到住处。
夜深人静,程知阙仍没回来,今晚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付迦宜拖着疲乏的身体到浴室泡澡,浴缸装满水,雾气弥漫,她将自己完全融进水里,直到产生轻微的窒息感才肯冒出头。
在浴室待了快两小时,水温渐凉,付迦宜没吹干头发,吞服几粒褪黑素,躺在床上睡觉。
她睡得并不踏实,一遍遍做噩梦,梦见小时候和父亲相处,付晟华眼里有惋惜,对她说,你性子但凡有两三分像安黛,我也不会这样失望;梦见和付迎昌打招呼,亲昵地喊他大哥,被直接忽视。
到最后,梦见程知阙,他将她拉出深渊,转念又将她推进悬崖。
醒来时,付迦宜浑身是汗,落寞感几乎快要将人淹没。
她对程知阙由喜欢到爱,有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那种情绪有多深刻,反弹就有多厉害,镂心刻骨,深切着白。
付迦宜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门。
老方看在眼里,实在着急,不得已给程知阙打了通电话。
程知阙这才得知她已经回来了。
一个小时后,他站在走廊,抬手敲了几下她卧室的房门,迟迟没见她出声回应,握住把手,拧开,径自走进去。
外面天色透亮,室内光线被窗帘遮住,分不清白天黑夜。
付迦宜呆坐在床头,听到动静,缓慢地偏过头,望向门口。
程知阙没开灯,摸黑走到她身旁,抚她发凉的肩头。
他身上有股风尘仆仆的清霜气息,混着浅淡烟味。
付迦宜看着他模糊的面部轮廓,肘部拄着床沿,使自己坐起来,主动缠住他的脖颈。
程知阙单手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问:“怎么回来也没说一声?”
付迦宜没回答,干燥的嘴唇触碰到他喉结,渐渐向上移,边吻他边说:“程知阙,给我……”
她太需要汲取温暖。
哪怕对方是亲手将她送进冰窖的人。
第37章
程知阙熟知她身上所有的敏感点, 耐心为她铺垫前奏,张弛有度,明显想让她高兴起来。
她用这种事麻痹自己, 他甘愿贴心服务, 完全顾及到她的舒适度。
知道她身体舒展得差不多了,程知阙收回手, 拿纸巾擦净指腹的水渍,亲了亲她的额头,哄道:“我去楼上拿套。”
他衣衫完整, 刚刚为了方便手中动作, 只摘掉了风衣外套和腕表。
黑暗中,付迦宜小腿缠住他,不让他走, 他身上穿的绸缎衬衫面料凉滑, 紧贴她的皮肤,带来一阵又一阵颤栗。
程知阙低头,“听话。”
付迦宜不依, 有隐隐坚持的意思,颤着手指去解他衬衫纽扣。
程知阙算了下她的安全期,握住她的手,没再让她代劳,俯身, 边解扣子边吻她。
他进来时, 她整个人缩成一团,不断放缓呼吸, 尽量让自己不要排斥他。
两个人相处,不再隔一层涂了润滑的橡胶, 趋近于最无间的一种亲昵。
此时此刻,身体有种近乎癫狂的愉悦,付迦宜无端觉得悲哀,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完全沉浸在虚无的极乐世界,享受其中。
结束时,程知阙就近点开一盏壁灯,看了眼她腹部残留的白色黏滑,抱她去冲澡。
浴室内,白雾向上扩散,渐渐隔绝了视线,浴缸里的热水没过肩膀,两个人几度安静,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程知阙从后面抱她,半晌才开口:“和家里人吵架了?”
付迦宜睫毛颤了颤,“……方叔告诉你的?”
“嗯。”
付迦宜没否认,私心里由着他们误会,“具体的我暂时不想说,可以先别问吗?”
程知阙低头看她白皙后颈,“好。”
又是一阵沉默。
付迦宜问:“你这两天是在庄宁那住的吗?”
“嗯。”程知阙说,“涂安娜跟徐淼和好了,他们也在。她一直说想见你,你想去的话,改日我们一起过去。”
付迦宜背对着他,自嘲一笑,“好啊。”
成乐言的事是个征兆,用蛮力强行撕开一道口子,过往围绕在程知阙身边的桩桩件件突然变得有迹可循。
她发现自己像处在一个被精心包装好的半真半假的世界里,周围所有人都在帮他打掩护。
她看到的不一定是完整的程知阙,知道的或许也只是他想让她知道的一部分。
从浴室出来,程知阙抱她到床上,拿起遥控器,将空调温度调高。
他扯过一把椅子,坐在离她半米远的位置,抚摸她额前碎发,“什么都别想,先好好休息。”
付迦宜侧躺着看过去。他已经穿戴整齐,衬衫没有一丝褶皱,除了身上多出的那股沐浴露的薄荷清香,整个人和进门前相比大差不差。
她突然好奇,他那颗心脏是否和他这个人一样,能及时清理干净,不带分毫留恋,直接抽身。
付迦宜扯唇笑一笑,佯装平静地说:“你不陪我一起吗?”
程知阙缓声说:“我在你这待太久,会惹人怀疑。”
“你之前从不在意这些。”
“因为你在意,我自然也会跟着在意。”
能听出这是好听的话,付迦宜不愿细究,蒙上被子,闭眼装睡,试图把自己和外面隔绝起来。
腰侧多出一只手,隔着质地柔软的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耐心哄睡。
一段时间过去,她终于睡着,迷迷糊糊做了几个过于真切的梦,再醒来时天色彻底暗下来,周围寂静得可怕,秒针转动声被无限放大。
付迦宜出了一身汗,心有余悸,想也没想,下床去找程知阙。
他不在自己房间,也不在书房和健身室,她完全不知道他在哪,过往对他的了解不足以让她分析出他的行为动机。
到底还是意难平。
无助情绪浮上来,付迦宜觉得心慌,蹲在楼梯口,双臂抱膝,将脸颊埋进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身形一僵,缓缓抬头,借着走廊的顶灯对上程知阙的眼睛。
他手里端一个食物托盘,碗碟中摆几道她平时爱吃的小菜,正冒着热气。
付迦宜扶着膝盖站起来,一步步挪过去,踮脚抱住他。
程知阙一顿,空闲那只手回抱她,“怎么光脚出来了?”
付迦宜自顾自轻喃:“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不打一声招呼直接离开了,我怎样都找不到你。”
程知阙喉结上下滚动,片刻才应声:“迦迦,那不过是个梦。”
付迦宜不听,抱他抱得更紧,依赖和不安显而易见。
在走廊逗留一会,等回到房间,程知阙问:“饿不饿?”
付迦宜摇头,“你刚刚下楼做吃的去了?”
程知阙轻笑一声,“不然你以为我去哪了?”
付迦宜又摇头,“我不知道。”
“下次我去哪,一定提前跟你说明,事无巨细,好不好?”
付迦宜没说好或不好,也不急动筷,跟他静静坐着,“程知阙。”
“嗯。”
“其实我还做了别的梦,有很多场景我到现在还记得。”
付迦宜顿了顿,继续往下说,“比如……很多年以后,我们在海岛上定居,开了间旅馆,再养两只猫和一只狗,偶尔有各自的朋友过来做客,我们一起招待,等把他们送走,你拉着我的手在海边散步,直到傍晚才回去。”
从昨晚到现在,她做的全部都是噩梦,这些并不在梦里,不过是刚开始和程知阙在一起时,她曾憧憬过的将来。
她知道这些场景不会再有机会实现。
那时候多天真,以为爱一个人就是生命的全部,为自己画地为牢,坐井观天,等血淋淋的教训一次次砸在身上,才不得不认清现实。
程知阙注视她许久,眼里有读不懂的深沉,付迦宜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出她的试探。
付迦宜以为,他起码会说些场面话来敷衍她,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回应。
程知阙起身,“你先吃着,我出去抽支烟。”
从她房间离开,程知阙来到楼上阳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按动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两口。
起一阵风,烟灰从光点剥落,掉到手背上,有轻微的刺痛感。
他没理会,接连抽完两支。
等缓解了飘忽不定的情绪,瞥一眼昏茫夜色,回去找她。
他没离开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半小时左右,她房间已经关了灯,整片漆黑。
程知阙走到床边,借月光看那道裹着被子的突起身影,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程知阙盯着她看了片刻,从裤袋里摸出那枚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五珠铜钱吊坠,放到她枕边。
临走前,摸了摸她的脸颊,像在安抚。
房门“咔哒”一声,被轻轻阖上。
黑暗中,付迦宜缓缓睁开眼,摸黑拿起吊坠,指腹触到冰凉粗粝的质地。
这一瞬间,她眼眶没由来地发红-
第二天清早,程知阙要去庄宁那一趟,出发前给她留了张字条,告诉她自己的去向,以及会尽快回来。
程知阙赶到的时候,涂安娜刚走,去医院值班。
徐淼神清气爽地出了房间,到院子里拉抻身体,看上去心情不错。
见程知阙进门,徐淼笑说:“等我走那天,真得给庄宁交一笔房租,整天在他这蹭吃蹭住,我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
程知阙没心思同他闲扯,径自拐进隔壁那间空房。
木桌上摞满了A4纸,靠墙立两个白板,上面贴了照片,用碳素笔完整罗列出时间线和证据链。
徐淼跟着走进来,倚桌沿看他,感慨出声:“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找证据,好不容易才将事情前后串联起来,如果换作我,肯定没你有毅力。”
程知阙扫一眼桌上杂七杂八的复印件,淡淡道:“结果查来查去,发现那条大鱼另有其人,也是够稀奇。”
“确实稀奇。我左右都没想到,那个叫王楚的居然不是付迎昌的人。”徐淼说,“付迎昌对当年的事并不完全知情,我瞧着他最近的动作,倒像是也在背地里查他老子,找跟这件事有关的内幕。”
他们之前一直认为,付迎昌在扶舟会馆搞这么大的裁员动作,是想挤走当年那些知情的老人,顺便撇清自己。
事实证明,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在用这招引蛇出洞,排查内鬼。
付晟华当年亲自给会馆下达了一份内部通知,原是好心改政策,结果被底下人会错意,这才有了后来华人补贴被恶意回收这事。
事态发展到一半,已经无法挽回,索性将错就错,王楚便是当时献计的执行人。
这些年,王楚一直跟在付迎昌身边,既是辅佐也是监督,一旦有什么动向,立马汇报给付晟华。
会馆这边裁员才刚开始,王楚便被调了回去,付晟华看似在保他,实际也算在保自己——单从证据链来看,付晟华涉及不到罪处,但从另一层面来讲,人活一世图名,他不能亲手毁掉自己在儿女面前的清明,采取些针对性的措施再正常不过。
徐淼掀开笔记本前盖,打开邮箱,将屏幕转到程知阙面前,“话说,王楚单独约见付迎昌的这篇报道还发不发了?等你两三天了,也没见你回个信。”
程知阙说:“先不发了。”
徐淼讶然地说:“你确定?不是你说要靠舆论引导局势,让他们父子互相猜忌吗?照现在这种情势,付迎昌为了保全自己,不见得不会大义灭亲,我们只要把缺失的证据补全,通过什么方式匿名转交给他,然后坐享其成不就好了?”
收网在即,王楚落网是必然,至于付晟华,既然涉及不到法律,不如直接用其他途径毁其名。
所有计划都在按步骤进行,徐淼想不通程知阙为什么突然改了决定。
程知阙没搭腔,抬了抬眼,看向页面同时登陆的那几个邮箱账号,话锋一转:“你们公司官方邮箱的前缀还没改?”
“噢,你说那个啊。”徐淼说,“是我不让改的,给你留点存在感——你也知道克鲁斯有多小心眼,你这一走,不仅把你当初在公司的对外邮箱回收了,还叫底下人连夜把官网上面你的个人介绍删了,只留了个空位。”
“无所谓。走都走了,随便他折腾。”程知阙自是不在意。
徐淼突然提起:“对了,还有件事得知会你一声。”
“什么事?”
“成乐言下周回七大了,我劝你尽快抽身,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再说吧。”
徐淼一怔,“兄弟,你千万别告诉我,你现在不舍得离开了。”
程知阙没否认,“我只是想多陪她一段时间。”
“我发现,你有点不像我认识的那个程知阙了。”
徐淼叹了口气,到隔壁去吃东西,给他腾出独处空间。
程知阙无端心烦,安静抽完一支烟,将所有证据整理归类,放进收纳箱,打包带走。
离开前,他往远眺一眼,拿起板擦,将白板上的黑色字迹缓缓擦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付迦宜起床时看到那张字条,盯着瞧几秒,对折纸面,犹豫一霎,还是将东西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洗漱完下楼,在外面碰见老方,她主动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已经没事了,叫他宽心。
老方道:“没事就好……如果你真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没脸再去见付老。”
“方叔,你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你能想开就再好不过了。”
闲聊两句,付迦宜直奔主题:“对了方叔,你记不记得之前跟我说过一件关于程老师的私事。”
“什么私事啊?”
“他给我做家教,要的报酬不是钱,而是跟会馆有关的什么?”
“你指这个啊。”老方恍然,“程老师当时来面试,跟你爸爸要了一个会馆的高阶职位挂名。”
付迦宜蹙了下眉,“这个职位很重要吗?”
“虚名而已,但能填补履历,以后求职会很容易。”
“除了这个,这挂名还能在会馆做些什么?”
“倒也做不了什么别的……查资料应该比较方便。”老方说,“我听林秘书说过,会馆的数据库里有很多华人企业的内部资料,对程老师这种还没毕业的高材生蛮有用。”
付迦宜手脚冰凉,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心脏不受控地往下沉。
没再继续聊,她转身回屋,被及时叫住。
老方笑道:“瞧我这记性,有件事忘了说——昨天分馆那边的负责人送来一袋东西,说是你大哥落在那的私人物品,请你帮忙转交。”
听老方提起分馆和付迎昌,付迦宜脚步猛地一顿,恍然联想到很多——
刚认识那会,她以为程知阙是因为钱才接了家教这份差事,但显然不是这样,他并不缺钱;在巴黎米其林餐厅吃饭那次,提到付迎昌,程知阙态度冷淡,颇有微词;庄宁租的那套房子在分馆附近;前两天付迎昌说过的话不是没有暗示意味。
很多事一旦有了突破口,开始仔细琢磨,过往那些被忽略掉的逻辑突然变得顺理成章。
付迦宜随便找个理由,问老方要了分馆负责人的电话,快步走回房间,拨通那个号码。
她想知道程知阙这几个月的频繁外出是不是去了分馆,也需要进一步证实这些猜测是否正确。
负责人踌躇几秒,跟她说需要找人核对一下,等有结果了会及时回电。
挂断电话,付迦宜在这头等,没等到对方回电,却意外等到了庄宁打来的一通电话。
付迦宜心情糟透了,原本没想接,庄宁似乎有急事,接连打了两遍。
等她接通后,庄宁语气焦急,直截了当地说:“阙哥,阙哥出车祸了!”
后面庄宁又说了些什么,付迦宜已经听不清,手机“嘭”一声掉到地上。
突发性耳鸣代替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她脑子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到了急诊部,在门口碰到庄宁,付迦宜没时间理会,径直越过去,到里面寻程知阙。
看到程知阙完好无损地坐在那,她来不及松口气,不顾护士在场,缩在他怀里,脸颊埋进他颈间,眼泪完全止不住,打湿了他领口的衬衫面料。
程知阙低声哄她:“别哭,我不是好好的?”
付迦宜咬唇不语,一时哭得更凶,抽泣声不停,一阵胜过一阵。
程知阙顿了下,目光发深,轻拍她肩膀。
她背部僵直,因他的抚摸慢慢放松。
付迦宜好一会才平静下来,鼻音浓重:“庄宁说你进医院了,我还以为……”
程知阙安慰说:“不过就是把车开到路沿,撞了一下,他小题大做,非要让我来医院做检查。”
付迦宜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你别把话说得这么轻松,真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
程知阙说完,淡淡扫了刚进门的庄宁一眼,多少有警告的意思。
庄宁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阙哥,我发誓,我真的有在电话里跟她说你一点都不严重。”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付迦宜能哭成这样。
做完基础检查,护士推着推车离开了。
庄宁没在里面待着,到走廊透风,给他们留出单独相处的时间。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知阙想走,被付迦宜按住,对他说:“就算身体没有不舒服,起码得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走。”
她态度鲜少这么强硬,知道她还在担心,程知阙自是依着她。
他拉她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指腹贴在她泛红的眼角,轻轻摩挲。
付迦宜温吞开口:“庄宁说,你是在去高速收费站的路上撞的车。”
“临时起意,想去勃艮第一趟,当时正想给你发条短信,说一声去向,没太注意前面的路,这才不小心出了事故。”
程知阙似乎担心她会找不到他,从昨晚到现在,几乎事无巨细地在报备。
惊心动魄后,理智回归不少,付迦宜不想被他潜移默化的改变影响,抿了抿唇,站起身,“脸上有点难受,我去洗手间洗一下。”
半小时左右,检查结果出来了。
从医院离开时,付迦宜忽说:“今天不想回去了。”
程知阙问她:“想去哪?庄宁那里?”
“想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原本开的那辆车被送去维修,程知阙从庄宁那接过车钥匙,开他的车去峡湾那套别墅。
付迦宜没想过短期内会再次过来,上次来这边,她还满怀期待地跟程知阙说,会和他一起度过每个一年四季。
当时程知阙选择了沉默以对,做不到的事,他连承诺都懒得许。
到了地方,付迦宜脱掉针织衫,简单清点一遍刚从集市买回来的新鲜食材,翻开食谱,打算亲自做一顿晚饭。
正研究得入神,腰腹贴来一双手。
程知阙站在她身后,将她头发撩到另一侧,低头,吻她耳后那块嫩白皮肤。
她身上只穿了件米粉色吊带,更方便他动作,不再隔一层面料,他手伸进去,沿腹部往上游走。
付迦宜吐出一口热气,将他的手从里面拿出,把裙摆扯下来,推他去楼上卧室,“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等饭做好了我上来喊你。”
程知阙笑了声,“要不我来做?”
付迦宜故作轻松地笑笑,“还怕我把厨房炸了不成?”
程知阙顺她的话说:“说实话,的确有点怕。”
她佯装不满,嗔着瞪他。
“不过这房子现在在你名下,随你折腾就是。”
付迦宜将卧室门关上,到厨房继续研究食谱。
她对厨艺天生不精,好在西餐做起来没那么多精细步骤,不论味道如何,在摆盘上稍微下点功夫,看上去卖相倒还过得去。
直到深夜,两人才正式吃上饭,期间没冷过场。
她今晚演技好得出奇,有意控场,气氛掌握得恰到好处,找的话题偏温馨日常向,好像他们之间没产生过任何不可回旋的矛盾。
人处在刻意营造的幸福假象中,其实并没有多快乐,只会觉得无比酸涩。
饭后,付迦宜套上围裙,主动要去洗碗,被他拦住。
程知阙说:“放那吧,明早有保洁上门。”
付迦宜试图开玩笑:“又怕我把厨房炸了?”
“这次倒不是。”他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落下一吻,“这双手不适合做家务,以后由我来就好。”
付迦宜生生顿住。
这是程知阙第一次明确跟她提起正向的“以后”。
她站在原地缓了几秒,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摘掉围裙,笑着敷衍:“好,那以后你来吧,我在旁边看着。”
回到主卧,程知阙先去洗澡。
付迦宜在这时接到分馆负责人的电话。
对方诚恳道歉,说不该这么晚打来,但又怕她等着急,权衡完利弊,还是决定赶紧把事情跟她说清楚。
付迦宜打断他长篇大论的客套,跟他说不觉打扰,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负责人正色说:“是这样的,我去翻了下最近两三个月分馆的往来人员登记名单,没在上面发现您说的那位姓程的先生,不过……以他名字挂名的职工账号的确无痕登录过很多次分馆的数据库,技术部门这两天才查到,属实耗费了不少力气。另外,还有一件事……”
付迦宜捏紧手机,尽量维持冷静,“你说。”
负责人继续往下说:“会馆当年给一批铁道下岗工人分发过定期补贴,后来因为您父亲临时改了决策,底下人理解不到位,执行有误,导致出现了一点纰漏。”
付迦宜倏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和程知阙去渔港的时候,路过自动化铁道口,他偶然间提过跟这个有关的事。
是她当时没注意到。
她听见自己问:“那一批铁道下岗工人里,有跟他有关联的人,是吗?”
负责人说:“是的,他们是母子关系。”
付迦宜嗓音发涩:“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原以为早做心理准备就不会有太大波澜,可事实并非如此,听到这些话,她依然会觉得呼吸困难,就快喘不过气。
跟负责人聊完,程知阙恰巧从浴室出来,换她去洗。
付迦宜在里面待了快一个小时,裹睡袍出来时,看到他在阳台打电话。
夜里有风,他背对着她,表情隐匿在朣朦夜色里,指间夹烟,橙色光点异常刺眼。
过往很多次他都像现在这样,避开她打电话。
她早该察觉到端倪的。
付迦宜定定看了很长时间,迈开步伐,一鼓作气拉开阳台的推拉门,走出去。
程知阙听见动静,侧身瞧她。
不等他开口,付迦宜踮起脚尖,攀附住他肩膀,一点点靠近,嘴角凝了微笑,眼里却泛冷。
她轻声问他:“一直以来,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第38章
天蒙蒙亮, 程知阙将付迦宜送回住处。
在她下车前,他叫住她,想说些什么, 却欲言又止。
付迦宜捏把手的动作微微一顿, 偏头看过去,对他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不带停留地迈下车。
程知阙看着她渐行渐远,等她走进院子才启动引擎,驱车前往勃艮第, 上高速前, 到酒馆去接庄宁。
两人晌午抵达第戎。
庄宁饿得前胸贴后背,随便找家餐馆垫肚子,等食物上桌后, 狼吞虎咽吃了几口, 抬头看程知阙,“阙哥,你怎么不吃啊?”
程知阙难得走一次神, 淡淡道:“没胃口。你吃吧。”
城市最边缘建两排平房,穷乡僻壤,缺砖少瓦。
出国前,程闻书把从丈夫那得来的大部分财产留给父母,让他们安度晚年, 自己带儿子到这定居, 用余钱购置了一套房子。
程闻书原本也不是大门大户出身,一下子由奢入俭, 谈不上适不适应,怎样都能活, 但她不想苦了儿子,尽量给他提供好一点的物质条件,把赚来的钱基本都花在了他身上。
母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程知阙对程闻书的感情一直很复杂,转眼终归尘土,再次回到这里,心境不如想象中波动,反而更平静了。
程知阙用一下午的时间把屋子里所有旧物封箱,扯过白布,盖在褪漆的老式家具上。
做完这些,他倚在窗边抽烟,目光偏淡,一言不发。
庄宁从外面进来,指了指盘梯方向,“阙哥,挂在那上面的灯笼用摘了吗?”
程知阙掀起眼皮,往外扫一眼,“摘了吧,一起放箱里。”
复古中式灯笼,悬在法式建筑的石屋两端,显得格格不入。
程闻书和丈夫没离婚前,专门请了书法家协会的老师傅教儿子习字。大院里其他孩子在玩,程知阙被要求在书房心无旁骛地练字,一坐就是整天。
刚出国那年除夕,他童言无忌,跟程闻书说自己不喜欢这个国家,因为没有过年的节日氛围。程闻书不知从哪弄来一块暗红色绣面,做了两个灯笼,哄他写下祝福语,再亲手把灯笼挂上去。
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在异国他乡处处碰壁,被磨光每一寸棱角。
这些年,除了偶尔酒后吐真言,程闻书没对他说过重话,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得知程闻书因为被恶意诱导而签了那份协议,不得已把钱全部投进扶舟会馆的基金池里,为此耽误了病情,程知阙当时第一反应是睚眦必报。
逍遥法外那些人,间接害死一条人命,致使别人经历一场生离死别。
后来,他决定亲自来下这盘向死而生的棋局,剑走偏锋,才有了今天这种险中求胜的局面。
事关程闻书,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放弃什么。
窗外,庄宁爬上盘梯,小心将灯笼摘下,顺便用手掸了掸表面灰尘。
程知阙静静瞧着,捻灭手里的烟头,面无表情关上窗户。
傍晚,程知阙忙完这头的事,在花店买了束白铃兰,到墓园探望程闻书。
第19号小径的过道移植了铃兰花,如今还在花期,浆果球形,匍匐生长。
守园人恰巧路过,得知他是无名碑墓地的家属,主动聊起三月份的事——有位姓付的小姐来吊唁,给墓园捐了款,还特意托负责人在这块碑前种一排铃兰花,说是墓主人应该会喜欢。
她太善良,能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费心做这事,实在难得。
守园人走后,程知阙一个人待了会,片刻,打开从马赛带来的证据收纳箱,自里面拿出一整摞A4纸,按动打火机,在空气中分批点燃。
将近半米高的文件,白纸黑字,有些是独一份的合同复印件,当初拿到它耗费了不少精力。
地面簇起一团火光,点亮嵌在碑面的程闻书的旧照片,程知阙看了一眼,动作不着痕迹地一顿,继续往里填燃烧物。
余热喷在皮肤上,有轻微的灼烧感。
程知阙就着火堆烧起最后一张白纸,将烟衔在嘴里,用纸点燃。
烟雾向上飘散,在夜色中分不清去向。
沉默到最后,程知阙开口,深思熟虑后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如果还有机会,我带她来见您。”
一支烟燃尽,地上的东西烧得差不多了,变成一摊黑色灰烬。
程知阙从没想过,他一个向来不信感情的人,有朝一日也会想要情深义重-
回到住处,付迦宜和两个保姆大致整理了一遍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物品,把已经用不到的塞进行李箱,放储物间,等回巴黎那天直接带走。
一整天下来,她刻意让自己不去想跟程知阙有关的事,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捱。
昨晚,她面对面问完那个问题,和程知阙无声对视,屏住一口气,等他回答。
他当时的目光很奇怪,像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类似于讶然的眼神,又掺杂了两相矛盾的意料之中。
她有一瞬间恍惚,突然不确定自己看没看错。
从认识程知阙到现在,她第一次见他这样紧绷。
程知阙挂断电话,注视她许久,将问题原封不动抛了回来:“迦迦,你指哪方面?”
明知不应该,付迦宜还是生出一种极度失望的情绪。
她渐渐敛了笑意,疏离地后退半步,“没指哪方面,你就当我随便说说好了。”
当晚,两人默契地没进一步往下聊,背对背躺着,同床异梦,中间隔一条翻不过去的鸿沟。
他在她身边,营造出触手可及的假象。
付迦宜回过神,听见保姆问,健身室和书房要不要顺带整理一下。
她顿了顿,说:“我来吧,里面有很多程老师的私人物品,需要单独分出来。”
付迦宜先去了趟书房,坐在书桌前,对着立在书架上的高中课本和习题册发呆。
得承认程知阙是个好老师,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完美得挑不出一点瑕疵。
早该想到的,越完美越像陷阱,也许从墓园初遇那次,她就已经成了待宰的猎物,落进他精心布控的编织网里。
他递来的那把伞不是救命稻草,是诱饵。
整理到一半,朱阿姨在外敲门,喊她下楼吃晚饭。
付迦宜没什么胃口,原本不想吃,又觉得为男人伤春悲秋不值得,强打起精神吃了小半碗饭。
饭后,付迎昌秘书发来一条邮件,详细列举了七大附近几套高端公寓的户型图,礼貌询问她喜欢哪套的格局。
这些天,付迦宜脑子一直很乱,心思俨然不在这上面,出于最基本的素养,到底没叫对方多等,捧着笔记本到客厅,集中注意力一一对比,最终选了套看起来还算合眼缘的。
墙上挂钟指向零点,玄关传来细碎动静。
付迦宜一愣,没想到程知阙会连夜从勃艮第赶回来,她坐在沙发上没动,不打算前去迎接,等他换完鞋子走进来。
程知阙瞧见她,出声打破寂静:“这么晚了,还没睡?”
付迦宜轻“嗯”一声。
程知阙问:“在做什么?”
付迦宜觉得胸口发闷,吐出一口气,回答:“我大哥让我在七大附近选套房子,等开学以后搬进去住。”
她主动提起付迎昌,有意观察他的反应。
她师承于他,行为处事自是有几分他的影子,程知阙并非全然听不出试探,顿了下,无端问道:“要喝点酒吗?”
付迦宜手指动了动,虚攥了下空气,点头说好。
从昨晚到现在,两人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提,给彼此留出缓冲余地。
今晚大概是限期内的最后一次通牒。
她知道了他的伪装和利用,程知阙也清楚她已经知道了。
他们其实都明白。
付迦宜扶着吧台边沿,坐到高脚椅上,看向站在内围的程知阙,勉强找出一个不深不浅的话题:“在勃艮第的事忙完了吗?”
程知阙拔掉木塞,给她倒了杯酒,“差不多。去了趟以前住的地方,把我母亲的遗物带出来了,等日后找时间寄回国内,给我外公他们留个念想。”
付迦宜视线略微发直,隔几秒才敷衍地应出一声,难免觉得怅然。
从前对他百般好奇,如今这些事亲口从他嘴里讲出,事无巨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知晓,可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空气凝结了安静,开始长达几分钟的沉默。
付迦宜拿起高脚杯,喝了两口酒,看似不经意地问:“等回到巴黎,你打算做什么?”
程知阙说:“看你。”
“……什么。”
“看你想做什么,到时陪你。”
付迦宜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接话,只静静坐着,手里捏着见底的酒杯,索然地笑笑,形单影只,看上去有些落寞。
程知阙心头一紧,目光锁住她,坦白和挽回的话在嘴边,即将脱口:“迦迦,我有话想对你说。”
这几日的戒断期一过,此时此刻,付迦宜冷静地看着他,酒劲上头,有轻微的晕眩感,思路却异常清晰,“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程知阙,我们分开吧。”她抢先开口。
第39章
无声对视数十秒, 程知阙喑哑出声:“想好了吗?”
付迦宜没闪躲,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是, 已经想好了。”
她握住酒杯, 感受杯壁冰凉的触感,低下头, 拿指腹蹭掉上面薄薄一层水雾,反复几次,终于听见他开口:“我尊重你的决定。”
预料之中的回应。
一直以来, 除了在床上, 程知阙没驳过她的任何意愿,这次似乎也一样,或许他有意挽留, 但不是不清楚她的底线在哪, 多说自是无益。
付迦宜原是这样想,听见他又说:“可是迦迦,抛开过往那些事, 如果你还愿意,我们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
说这些话时,他嗓音比刚刚还要沉哑,看似平静的语调里,掺杂了几分试探性的商量。
原来像程知阙这种人, 也会有拿捏不准人心的失意时刻。
付迦宜胸口闷得难受, 浓重酒味在口腔里翻涌,直发苦。
最近一段时间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她完全不愿回想,即便眼下依旧很痛苦, 却不会再动摇。他们早晚要走到这步。
她仰头看着他,声音轻得仿佛一击即碎:“……退一步讲,就算我愿意,你觉得真能抛得开吗?你在我这,除了名字和那些能对外公开的往事,又有什么是真的。”
“我喜欢你这点,比其他所有都真。”
付迦宜扯了扯唇,“喜欢到要去动我的家人,是吗?”
程知阙喉结上下滚动,“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进一步。”
“你是我老师……明明比我还要明白破镜难重圆这个道理,已经有了苗头,我想不出,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到此为止。”
他们之间没明确约定过开始,却即将郑重宣告结束,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始有终。
两个人没撕破脸,言辞并不激进,甚至温和得像闲聊,能给彼此留几分体面,已经是接近完美的一场交涉。
过往程知阙常教她各种场合的谈判技巧,可到头来,最简单直白的话,往往最能直击要害。
他教会她的那些,最终还是反噬到了他自己身上,逢山开路、遇水叠桥的本事终究无法用在感情方面。
长久的沉默过后,程知阙承下老师这角色,默认退到原来的位置。
她太纯粹,既会为爱奋不顾身,也会在有限的包容里吃力地摘清自己。
她爱他,但也不会只顾着爱他。
从决定回应她好感的那刻起,他早该想到这天的。
付迦宜垂了垂眼,摘掉挂在颈间的吊坠,把它放到吧台上,低声说:“既然我们已经没了那层关系,这么重要的东西不适合我保管,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程知阙盯她净白的手背,“……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随你处置吧。”
付迦宜没再坚持,“我知道了。”
空气变得越发稀薄,再多待一秒她恐怕会窒息。
付迦宜只想赶紧离开,视线落在地面,正要从高脚椅上跳下去,听到他哑声叫她名字。
她动作一顿,没去看他,僵着身体等他把话讲完。
程知阙说:“……抱歉。”
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眼泪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付迦宜原本不想哭,垒起的城防因这两个字顷刻坍塌,功亏一篑。
她侧对着他,纤瘦肩头微微耸动,无声抽噎。
程知阙看在眼里,并不是滋味,抬手想抚她肩膀,手臂悬在半空几秒,最终还是放下了。
始作俑者连安慰的资格都不复存在。
漫长时间过去,付迦宜调整好情绪,对他说:“……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也不想听你道歉。站在你的立场,善恶有报,为家人拼尽全力讨公道本没有错。我们之间,是我主动想要发展另一种关系,愿赌服输,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认。”
“一直以来你都对我很好,我没理由恨你,也尽量让自己不去怨你,因为不值得。程知阙……我们就这样吧。”
他给了她一段足够深刻的初恋,过往那些相处片段印进骨髓里,混着血肉一起疼,想连根拔除需要太久太久。
但她仍不后悔爱过眼前这个男人。
执着是苦,一念即生。
经历一场荒唐,淋漓过后满目疮痍,也该梦醒-
距离开学还有不到一周时间,院子里白桦树叶变成另一种颜色,和刚来时赏过的一线嫩绿对比鲜明。
付迦宜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已经步入秋季。
回巴黎前两天,付迦宜去海岛探望付文声,一行三人,程知阙也在列。
两人并排坐在车厢后座,距离不远不近,中间隔一道棕色真皮扶手,她稍微动一下身体,换个坐姿,指尖不小心蹭到他外套衣料,眼皮止不住地跳,不动声色坐远了些。
程知阙原本在假寐,像是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缓缓睁眼,朝她那边扫去一眼,下一秒收回目光,面向窗外。
那晚谈分开之后,不过过去短短两三天时间,他们已然生份至此,处处是隔阂。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她身体里热烈存在过,修长手指抚过她最私密的地方,带着凉意的唇吻遍她全身,既动情又沉沦。
付迦宜抬了抬眼,问老方前面是什么地方,方不方便停车,她想出去透口气。
从前觉得程知阙能时刻陪在她身边是幸运,眼下只会觉得徒增负担,越难忘越难捱。
抵达海岛时,比预计时间晚了半小时左右。
车子停在悬崖边上,候在岸边多时的师傅带他们乘游艇过岛。
付迦宜视线越过层层暗礁,往远眺,自然而然地想起上次。
那会她刚考完试,程知阙陪她到这边来,在泳池旁边,他第一次对她敞开心扉,主动聊起家事。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受,一种趋近于触动的亢奋,觉得自己终于走进了他的内心。
痴人说梦,诞谩不经,太傻,太较真。
上次过来探望,付文声尚在病中,如今脸色红润不少,有十足的精气神同孙女闲聊,关切地问起她的生活和学业。
程知阙坐在对面喝茶,兴致平平,偶尔被付文声问话,出声回应两句,表情没什么变化。
聊到一半,付迦宜想起有东西要给付文声,从一旁拿起拎包,拉开拉链,翻找里面的夹层。
之前和程知阙出去玩,路过一间寺庙,她特意求了两张平安符,一张给了程知阙,另一张留给爷爷。
包里没太多东西,付迦宜很快找到了,拿出用绒布包裹的平安符,轻轻一拽,不小心带出程知阙送她的那枚吊坠。
吊坠掉在沙发上,黑色细绳不规则地缠绕到一起,五铢铜钱和白奇楠玉珠相互碰撞,清脆一声,音量不大,足够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瞧见这东西,付文声明显一愣,戴上老花镜端详一番,意味深长地看了程知阙一眼。
程知阙没太大反应,目光落在付迦宜身上,看她将吊坠妥善放回包里,似是没注意到付文声的异样。
隔间是棋室,付文声不知怎么,指明要程知阙陪同下棋。
付迦宜本意不想再麻烦程知阙,又不好明着忤逆付文声,只得委婉地说:“爷爷,我好久没向您请教一二了,不如我来陪您下。”
付文声握紧拐杖,徐缓道:“我倒有另一件事交给你做,酒窖有不少藏酒,你不妨亲自过去选几瓶,等回去时带给你爸,权当哄他高兴了。”
付迦宜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被保姆领去酒窖选酒。
棋室内,付文声执起一枚白棋,迟迟没落子,紧盯程知阙的脸,片刻才开口:“你可是沈家的孩子?”
跟上次大差不差的问题,答案却不尽相同。
程知阙承认:“是。沈仲云是我爷爷,沈照清是我父亲。”
付文声喃道:“怪不得这般相像……我是瞧着那枚吊坠眼熟,倘若没记错,应该是早年你爷爷赠予你父亲的东西。”
程知阙说:“我满月礼的时候,我父亲把它给了我。”
“早前便听说你母亲带你出了国,这些年杳无音讯,连你父亲都不知道你们身在何处。”
“知道也不会怎样,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人总归要向前看。”
付文声问道:“你和小宜那孩子……”
程知阙不打算隐瞒,如实说:“我们在一起过,目前已经分开了。”
付文声并无任何惊讶,问他因何缘由。
“跟扶舟会馆有关,是我对不起她。”
自从退休后,付文声基本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最近会馆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老爷子并非没有耳闻,坦言:“扶舟会馆成立初衷,原是想给久居在外的华人提供帮助,这些年虽没有功劳,但不是没有苦劳。当年晟华极力推行不成熟的新政策,我有意阻止,见劝说不动,一气之下到这定居,再没过问过会馆和集团的大小事务。人久居高位难免有自负之时,好心办了坏事,极力承担责任就是。事到如今,我不愿替晟华辩解,不过有一点希望你能斟酌一二……”
程知阙微微颔首:“您说。”
付文声面色和缓,语气却不乏责怪意味:“小宜那孩子虽然同他父亲不亲,可好歹血浓于水……既然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程知阙静默良久:“的确是我的问题。”
他们的相遇,是他处心积虑,也是他纵容她的喜欢,明知是个死结,本不该配合她越陷越深。
他们之间从最初便是畸形开场,要如何捋直这段情路,才能完美收官。
程知阙一个走一步顾十步的人,怎么会斟酌不出这种浅显的道理。
付文声看似在点化他,实际是实打实的埋怨。
程知阙将最后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意有所指:“这局是我输了。”
付文声扫一眼棋局,感慨道:“血缘这东西的确奇妙,你承了你爷爷一脉,他便是那种但凡想赢就绝不会输的人,从来都只有他故意让步,然后甘愿认输的份。”
付文声又说:“做人像下棋,有时太理智未尝是件好事,迂回求胜也是胜。知道自己早晚要走,情深过后再离开,伤人又伤己,可惜……纵使你有千般本事,领悟得还是太晚了。”
程知阙说:“您眼光毒辣,看什么都对。”
付文声叹息一声:“但凡你无意,今日就不会来见我,也不会跟我承认你是沈家的人,冒险道出会馆的事。说白了,不过是想托我这老头子解一解小宜心头郁结,也算是你有心。”
从棋室出来,程知阙心静不少,但仍是意乱,走到落地窗前,下意识去摸外套口袋里的烟盒,犹豫一下,终是没拿出来。
他左手揣兜,把玩里面一枚打火机,银色金属质地,触感微微发凉,四角尖锐,指腹贴上去,有些硌手。
窗外,付迦宜从正门拐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抬酒的工作人员。
她今天穿一条盘扣刺绣红裙,皮肤白得晃眼,妆容精致,眼神却空洞。
刚刚送她去酒窖的保姆凑过来,礼貌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面带微笑,回一句话,那保姆很快走远了。
这一刻,程知阙无端想起过往付迦宜的许多模样。
她其实不常笑,多数时候偏安静,笑起来眼尾上挑,眉宇间有柔和兼清冷的妩媚感,很漂亮。
他喜欢她笑,也喜欢她身热情动时眼里只有他的灼热目光,更喜欢被她依赖,听她知无不言地聊起日常。
如今离开在即,这些都渐渐无迹可寻,连为数不多的回忆都会随积年累月变得模糊。
仔细回想一遍发现,她其实没从他这得到过太多,也没要求过太多,无非是想要对等的倾情喜欢和更深层次的灵魂共鸣,以及更长久的陪伴。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
可到头来,他仍亲手酿造了这场悲剧。
承认吧程知阙,你也曾幻想过和她共同生活的场景,勾画过和她有关的每一笔未来-
在海岛陪付文声待了两天一夜,第三天早晨,他们正式离开马赛这座城市,在傍晚抵达巴黎。
今天恰巧下了场骤雨,地面湿滑,一如数月前在墓园气候温潮的那场降雨。
周遭只有雨声和雨刮器的运作声,付迦宜透过车窗望向市区最繁华地段,霓虹灯影隔开嘈杂环境,眼前景象变得渺无边际。
晕车的缘故,付迦宜头疼得厉害,没盯着看太久,额头抵着车窗,脸色惨白。
程知阙看她一眼,问她要不要下去逛逛。
付迦宜略微怔然,犹豫一霎,还是点点头。
他站在她身旁,帮她撑伞,两人中间隔开一条缝隙,像是刻意在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付迦宜抬头看了眼,发现伞是完全向她这边倾斜的,他左肩膀暴露在外,外套被雨浇湿一块。
她张了张嘴,想说没必要这样迁就她,话到嘴边,终究选择了沉默。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家自助便利店。
程知阙叫她在门口等,绕到货架旁,轻车熟路地选出她平时爱吃的几样零食,又拿起一瓶加过热的牛奶。
付迦宜看着他背影,喉咙发紧。
他清楚她的口味和喜好,知道她晕车时不爱吃药,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会觉得舒服很多。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爱或不爱。
在这种全凭观察的小事上,她从没跟程知阙说过自己的任何习惯,偏偏他能做到体贴得细致入微,不带任何误差。
他的真心最能拿得出手,却也最残忍。
付迦宜别开眼,转过身去,等他结完账从里面出来。
雨势比刚刚大,她听见他说:“等会再回车里吧,先缓一缓。”
付迦宜接过他拧开瓶盖的热牛奶,沉闷地“嗯”了声。
程知阙问:“头还疼吗?”
付迦宜轻呡一口牛奶,“还好,没那么疼了。”
“袋子里有穴位贴,刚刚买的。回去以后贴几分钟,能缓解不少。”
“知道了。”
这几天他们交流的次数屈指可数,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待在一起,静下来交谈,实属难得。
付迦宜放空思绪,听雨点砸在地面的声响,过了会,她抬头看他,“能问你个问题吗?”
程知阙对上她的眼睛,“什么问题。”
“……你对我隐瞒身份的时候,或者,背着我去做别的事的时候,有没有一秒后悔过?”
一阵沉默。
在他回答前,付迦宜说:“算了……你当我没问过好了。”
知道答案也不会改变什么,她何苦庸人自扰,去寻求一个无意义的答案。
肯定答案在嘴边,程知阙却不打算讲出口,只说:“以后记得照顾好自己。”
和以往一样,有种类似长辈的温和,用最极致的温柔语气嘱咐她过好日后生活。
付迦宜没说话,从墙角自助筐里取出一把黑色雨伞,率先离开,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
最难过的一瞬间不是被迫退步或和平分开,而是你明白,你跟这个人已经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他不过是你生命中出现短短几个月,匆匆而归的过客。
风凌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
第40章
付迦宜刚到文化公馆, 来不及歇脚,被守在正门的林秘书叫去主院,说付晟华有事找她。
偌大书房灯火通明, 付晟华背对门口, 站在邹安黛的遗像前沉默不言,案台上燃一炷线香, 烟雾飘过来,闻着有些呛。
付迦宜敲门进来,在原地站了会, 几分钟淌过去, 依旧没等到付晟华出声。
半晌,付晟华缓缓拨动缠在掌心的金丝楠珠子,缓声道:“茶几上有个文件袋, 打开看看。”
付迦宜掀了掀眼皮, 没说什么,按指示做事,从里面拿出一沓照片。
一百多张照片里, 全部都是她和程知阙这几个月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她从第一张翻到最后一张,面色僵硬,手指微微发颤。
付迦宜捏紧照片,“所以, 从我去马赛第一天开始, 您就知道我每天都在做什么。”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您又何必装作不知情, 到现在才把这些东西拿给我看。”
付晟华道:“你如今也到了该领略人心险恶的年纪,一直以来没制止你们, 本意想用这件事来教你长大,不痛不痒的劝说你未必肯听,没什么比亲身经历一段不对等的感情来得真切难忘。”
付迦宜听了,只觉得好笑,“您就不担心,我会为了他跟家里作对。”
“你自是不会。”付晟华面色平和,“你能有今天,全靠家里栽培,我在你身上付诸太多心血,不是想看你变得这么不听话。”
付迦宜微微一笑,自嘲地说:“您需要的从来都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布娃娃,而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实在做不到一板一眼地完全听话。”
过往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无条件去执行付晟华的命令,把任何委屈憋在心里,像这样口无遮拦地和父亲直接撕破脸,还是第一次。
付晟华态度依旧没变,温和得像个慈父,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讲出的话却颇有震慑力:“不过在外待几个月,心思便能浑成这样,看来还是不能放你走太远。”
付迦宜放远目光,看向妥帖立在台面的邹安黛的相片,深呼一口气,压住心底对父亲本能的敬惮,轻声说:“一直以来我都很好奇,您这样对我,在我妈妈面前真不会觉得惭愧吗?”
付晟华微微抬眼,目光有变:“你说什么?”
不是不清楚邹安黛是雷区,付迦宜不管不顾,继续往下说:“从小到大,您从没问过一次我的感受,却要我活成您预想中的样子,如果她还在世,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失去自我地活着吗?一直以来,您限制我外出,用各种正当理由不让我做这做那,连交友都要报备,如今又自以为是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种出于圈禁的保护,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伤害。我有时候忍不住想,您对我究竟是爱是恨,既然不想我存在,当初又为什么生下我?”
付晟华将那串金丝楠珠扔到茶几上,第一次对她动怒,沉声道:“怎么,生你养你反倒出错了?你别忘了自己姓付,既享到了大把荣华富贵,就该付出相应代价,我花钱花精力悉心培养你,难道不是为你好?”
“您说得对,所以我从没想过既要又要,我只希望您能还我一点自由,别再用偏激的方式处处管着我。”付迦宜站起身,“这么多年来,不光是我,我大哥活得也很压抑。我和他关系闹这么僵,您作为长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把儿女教育成怪物一样,不觉得悲哀吗?”
临走前,付迦宜丢下一句:“您可能从来都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我和我妈妈性格的确不同,您失望也正常,但我是个独立的个体,不是谁的影子。希望您能明白。”
出了书房,付迦宜站在逆光位置,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去看。
付晟华静坐在那,目光落在遗像上,身影被灯光拉长,怅然若失,显得有些悲凉。
抛开钱财和权柄的加持,到底只是一个缅怀妻子的可怜人。
他是个好丈夫,却从不是个好父亲。
心底那份动容转瞬即逝,付迦宜收回视线,挪步到门口,碰到连夜赶回来的付迎昌。
她停下来,称呼一声,问他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看她安然无恙地出来,付迎昌淡淡道:“来救场。”
付迦宜微怔,“救我的场吗?”
“不然?”
“我自己能解决的。”
付迎昌说:“你解决的不过是表面。爸早就知道你那家教身份特殊。”
“什么意思?”
“爸一直没插手你们的事,是因为知道他爷爷姓沈,往后该仰仗还是得仰仗。”
付晟华早年听付文声提过沈家这桩旧事,前几年因公事傍身,恰巧见过沈仲云和沈照清一面。
程知阙来面试那天,付晟华瞧他眼熟,误打误撞联想到了这层关系,几经周折才得到证实。
付迎昌又说:“那日在分馆,我跟你说起周依宁胞弟,要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其实不是爸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付迦宜隐隐明白过来,但还是问为什么。
付迎昌说:“原打算给你铺另一条后路,没想到触到了你的逆鳞。”
付迦宜顿了顿,说:“都过去了。”
“嗯。”
沉默几秒,付迦宜问:“爸一直都知道会馆的事跟程知阙有关吗?”
付迎昌说:“旁的不知。近日才知道他母亲是上次事故的受害者。”
扶舟会馆如今都是付迎昌的人,但凡有意隐瞒,有些消息连付晟华都无从知晓。
上次付迦宜联系分馆那边,负责人表面说需要找底下人核实,实际直接给付迎昌打了个电话,问这事要怎么处理,得到首肯后,才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付迦宜。
这些付迦宜无从得知,只感慨宿命无常。
她和程知阙的羁绊在无形中注定,抽丝剥茧,牵一发而动全身,揪心彻骨-
程知阙这两日刻意没闲着,联系中介将巴黎这套公寓挂出去低价急售,顺便把程闻书的遗物寄回国内。
当时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程知阙用余钱购置一套房产,从出租屋搬出来。
没过多久,徐淼直接住进了他家对门。
自从程知阙去马赛,徐淼隔三差五会叫两个保洁到他那清扫,又自作主张往阳台填几盆植物,定期更换冰箱里变质的食物和饮料,给过分冷清的房子增添点烟火气。
虽然程知阙没明说过什么,但徐淼始终觉得,他是愿意有人为自己做这事的——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未必不渴望能有个正经的家。
从马赛回来后,程知阙洒脱离场,跟往常相比没什么不同,或许只有徐淼知道,他亲手推开了一个成为家的可能。
如鲠在喉,怎么可能不难受。
周末,徐淼晨跑回来,到对面蹭早饭。
已经入秋,气候转凉,程知阙穿了件黑色薄毛衣,搭浅灰家居裤,正站在烹饪区煎蛋,指间夹烟,没抽,只任其自燃。
徐淼端过盘子,坐到岛台旁边,低头一瞧,纳闷道:“你从前不是不吃全熟蛋?”
程知阙轻掸烟灰,平静地说:“没注意,弄错火候了。她爱吃。”
如果换作从前,徐淼一定含笑调侃两句,眼下却没了兴致,叹气说:“习惯难改,慢慢适应吧。”
程知阙没作声。
过了会,徐淼拿起餐巾擦嘴,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程知阙说:“先缓缓,把这边的事料理完再走。”
“会馆那边还需要人继续盯着吗?”
“不用,撤了吧。”
徐淼说:“我听说,王楚近期在办回国签证,应该是付迎昌那边有动作了,不然他不可能跟惊弓之鸟似的准备随时跑路。”
“跑不了,警察最近一直在跟着他。”
徐淼说:“我倒低估了付迎昌,没想到他真能做到这步。只是可惜了我们当初排的那出好戏,不然可以用舆论把付晟华一起拉下水。”
程知阙说:“拉不拉下水不重要了,一对儿女跟他已经离心。”
“也是,杀人诛心,越在乎什么越要让对方失去什么,也算是一种因果报应。”
徐淼想起什么,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付晟华那么谨慎一老狐狸,怎么一直没发现你在查会馆的事?”
程知阙说:“从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谁,只是不知道我的目的,而且,他把注意力用错地方了。”
付晟华知道他和沈家有关联,既想讨好,又因为他年轻而选择轻视,自然不会刻意往更深层面去查,顶多证实一下他的身份。
徐淼疑惑:“用在什么地方了?”
程知阙言简意赅地说:“监视我们谈恋爱。”
“你早就知道你们俩被盯上了?”
“嗯。”
“付迦宜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我还以为你会告诉她。”
“告诉她只会让她紧张,没必要。”
徐淼将手里的餐巾丢进垃圾桶,抱臂看他,“兄弟,后悔吗?为她放弃去做那么重要的事。”
程知阙不以为然,“有舍有得,没什么好后悔。”
“你这哪是有舍有得,分明是到手的两只鸭子全飞了,等于功亏一篑,一无所有。”
“不这么做,我在她那没法收场。”
“你这么做,她知道了也不见得会对你感激涕零。”
“有什么所谓。”
那晚她睡醒,在楼梯口抱住他,慌张地说怎样都找不到他,之后又说起那个梦,幻想中的幸福场景历历在目;在医院那会,她埋在他颈间哭,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切实灼到了他。
程知阙自诩薄情寡义,难得不自私一次,不想她因为恨或埋怨耿耿于怀,沉溺在过去,始终走不出来。
她还年轻,他希望她能忘记这段插曲,好好生活。
徐淼“啧”了声,连连称奇,说你也有今天。
可仔细想想,这何尝不是程知阙惯有的作风。
他当初能说走就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手建立的公司,如今也能为一个人说放弃就放弃,绝对理智,绝对自负。
徐淼离开后,程知阙坐在那,迟迟没动筷。
习惯了两个人面对面吃饭,突然变回一个人,原来不是没有落差感-
开学后,付迦宜突然变得忙起来,忙到没时间回想过往那些经历,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记起和程知阙在一起的各种细节。
越是情深意切,醒来越是空虚。
计算机系所在的信息工程学院刚好和她是一个校区,有次从图书馆出来,付迦宜临时起意,拐到展厅顶楼,在往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里找程知阙。
百人合照里,他的脸清晰出现,穿黑衣蓝领的学士服,身形清拔,一眼出挑。
她指腹覆上去,轻轻摩挲照片表面,不知怎么,忽然鼻子一酸,大滴眼泪往下掉,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这是分开后,她第二次和他有无形中的交集。
第一次是前不久,付迎昌秘书陪她去办过户手续那天,车里播报王楚出镜被抓的广播,她问付迎昌秘书,这件事是不是跟程知阙有关,对方不好多言,没回答是或不是,只说暂时不方便透露。
开学两个月左右,付迦宜从文化公馆搬出来,住进七大附近那套公寓。
临行前,出于最基本的礼貌,她还是到主院跟付晟华打了声招呼,没留下吃饭,直接离开了。
付晟华背手站在落地窗前,看院子里付迦宜往出走的背影,问一旁的林秘书,孩子大了是不是都这么难管教。
林秘书只顾捡好听的话,想了想说,也许等她想通了,自然就能理解您的良苦用心。
付晟华抿唇不语,像在反思。
她行李很多,足足装了四五辆车。
车子陆续停在公寓楼下,付迦宜从车上下来,正要叫司机将东西搬进去,余光注意到不远处有道熟悉的高挑身影,黑T黑裤,手里拎一条牛仔外套,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像是已经等候多时。
付迦宜定了定神,偏头望过去,发现那人果真是周依宁的亲弟弟,周怀净。
两人刚认识不久,同一所学校不同专业,平时很难遇见,可但凡有空,他总会找各种理由来找她,付迦宜始终不太适应他的存在,也没心情闲聊,五次有四次都在应付。
等他靠近,付迦宜问:“你怎么来了?”
周怀净笑笑,“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来帮你搬家。”
“我这边人手够,就不劳烦你了。”
“我来都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走吧?”
“我是担心你做不了这些,到时弄伤了你,我不好跟依宁姐交代。”
“还不明白吗?”周怀净说,“帮你搬家不是重点,重点是想蹭你一顿饭。”
付迦宜不想继续耗在这,没再拒绝他的好意,朝第一辆车指了指,“那里面装的都是易碎品,记得轻拿轻放。”
周怀净把外套塞给她,“知道了,你先上去等着吧。”
见他转身要过去,付迦宜及时叫住他,“周怀净。”
周怀净回头看她,笑得漫不经心,“怎么了?”
她对他说谢谢。
周怀净摆摆手,“你要是真想感谢,请我吃两顿饭就行。”
她和周怀净的交情随时间慢慢加深,由最开始的不适应到逐渐习惯。
周怀净性格外放,哄着她到处玩,有时会带上叶禧,三人周末去隔壁城市自驾游,当天往返,好不自在。
时间在看似快活的氛围里度日如年地流逝。
付迦宜后知后觉,原来已经这么久没听到过和程知阙有关的任何消息。
大一寒假,趁外面不算太冷,付迦宜买了张去马赛的高铁票,婉拒周怀净的陪同,一个人到旧港,住进和程知阙第一次入住的那家民宿,隔天清早去集市喝一碗马赛鱼汤。
在旧港待不到两天,她在当地租了辆车,原想自己开,这次没有程知阙全程陪同,试驾一圈发现还是不敢上路,只好临时请了个司机师傅,开车带她去渔港。
峡湾途经卡西斯镇有处峭壁,付迦宜顺车窗往外看,忽然出声,叫司机先停车。
悬崖边上依旧立一块“禁止跳水”的警示牌,不远处有三五个年轻人排队往水里跳,气候寒凉,那些人谈笑风生,似乎并不觉得冷。
她记起程知阙在这跟她说过的话,问她一板一眼地活着,不觉得累么。
当时撞进他怀里的那份悸动至今记忆犹新。
时移世易,故地重游,转眼已经天各一方。
一整天时间,付迦宜逛遍渔港,顺便去酒庄取回了她和程知阙一起酿制的那瓶葡萄酒。
瓶身贴了张标签,上面潦草苍劲几笔,程知阙的字迹,记录了时间和葡萄选用的种类。
她拿到手,沉甸甸地颠了下,塞进包里,瞧着天色不早了,准备找个地方歇脚。
还没迈上车,听见有人在叫她,付迦宜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声源处。
庄宁站在几米开外的位置,朝她招手,脚边搁两箱红酒。
庄宁到酒庄进酒,开来的那辆车突然抛锚,他正打算叫救援,看到她在这,意外得不行,简单寒暄两句,问她要不要去酒馆坐坐。
付迦宜将他送到酒馆,犹豫一霎,还是跟着进去了。
要歇业的缘故,酒馆没什么客人,伦古和瑞雅不在,只有一个厨师在里面值班。
看到玻璃门上贴了张转让的标牌,付迦宜愣了下,“这家店经营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开了?”
庄宁给她做了杯蜂蜜柠檬水,回答说:“准备收拾收拾回国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没有在北京待得舒服。”
付迦宜联想到什么,低头盯着泡在杯里的橙色吸管,没说话。
许久没见,突然不知道该聊什么,庄宁轻咳一声,找了个话题:“对了,你怎么突然来这边了?不是已经上学了吗?”
付迦宜说:“放假了,过来逛逛,就当散心了。”
“哦对,瞧我这记性,现在已经是寒假了——太久没上过学,差点忘了这茬。”
又是一阵冷场,似乎除了程知阙,两人之间没其他可聊的内容。
付迦宜主动提及:“他最近怎么样?”
知道她指的是谁,庄宁挠挠头,说:“就……不好不坏,也还过得去吧。”
“没回北京吗?”
“下周就走。”庄宁故意报出航班时间,“阙哥刚把在巴黎的房子卖掉,马上准备走了。”
付迦宜垂了垂眼,轻“嗯”一声,“他已经得偿所愿,在这边应该没有任何留恋了,走了也好。”
“好像也没得偿所愿……”
“当年害她母亲签协议的那个人已经判了,他将人送进去,不算了了一桩心事吗?”
“这件事不是阙哥做的。你们没回巴黎之前,他把证据拿到他母亲墓前,全部烧掉了。”
付迦宜怔然。
上次他说要去勃艮第,原来是为这事。
他想在跟她坦白前,先去给程闻书一个交代。
如果当时他没出事故,没推迟一天去勃艮第,赶在她知道所有事之前坦白,他们之间又会怎样。
她突然不愿去设想。
庄宁观察她的表情,试探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当然了,这问题我不是替阙哥在问,只是我自己单纯好奇——你们还有一点点和好的可能吗?”
付迦宜沉默许久,僵硬地摇头,“……应该没有了。”
两个人或许相爱,可信任一旦崩塌,已经没法再在一起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能懂,程知阙自然讳莫如深,所以当时他三缄其口,没将这些细节全盘道出。
没必要,也没意义。
从酒馆离开时,付迦宜走路有些轻飘,不小心踩到湿滑地砖,仰头一看,才发现下雪了。
温度不高不低,更像在下雨。
一月份的马赛冷得刺骨,她裹紧外套,最后看一眼“留灯”的店名,缓缓呵出一口白气,压住心底无以名状的沉闷,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知阙回北京那天,付迦宜特意早起,出发去勃艮第的墓园,先去看望阿伊莎,最后站在那块无名碑前,对着程闻书的旧照出神。
台阶上放一束裹了薄霜的白铃兰,应该是前几日有人来过这。
付迦宜将被风吹倒的花束摆正,又把自己带来的那束放到它旁边。
算算时间,程知阙这会应该已经快上飞机。
那天走前,庄宁问她会不会去送机。
付迦宜当时笑笑,说不知道,默然几秒,重新换了个说辞。
——“我就不去了。”
她见过马赛完整的夏季,惊鸿一瞥,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
如今已经是冬季,浮云朝露,恍如隔世,像做了一场酣然的梦。
从今往后,她的世界岿然斑驳,再没有程知阙。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