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里面有你喜欢的东西。”
她喜欢的东西?
应粟怀着好奇和忐忑的心情,走进了书房。
许是她心理素质过于强大,也或许是她经历过更多刺激的场面,才没有被眼前的景象吓到。
这里根本不是书房,而是一间阴暗的工作室、展览屋。
正对门口的一面墙,悬挂着满满一墙的蛇骨标本,旁边的黑色立柜上还摆放着几层浸泡在玻璃器皿里的蛇尸体,体型和品种不一,有白蛇、黑蛇、红尾鼠蛇,还有一些应粟闻所未见的稀罕品种,有的被浸泡的已经坏死,形状恐怖。
乍一眼看过去,有些惊悚。
但应粟平静地走了进去,微一侧头才发现,与之相
邻的另一面墙则悬挂着各种漂亮又梦幻的蓝蝴蝶标本。
而挂在正中间的几幅,应该是席则的完美之作——是蛇骨和蝴蝶相结合的标本。
蛇骨冷峻蜿蜒的线条与蝴蝶绚丽斑斓的翅膀相融共生,像是一场跨越物种的浪漫邂逅。
一个象征着危险与死亡,一个象征着美丽与自由,两个极端生物诡异地共存于同一相框之内,有种难以言喻的怪异美学氛围。
艺术感达到了顶峰,极具视觉冲击力。
而且席则手艺了得,每一幅标本都非常漂亮,是有生命力的漂亮。
应粟忍不住走到那几幅蛇骨蝶的标本框前,仰头仔细地欣赏起来。
“这是我最近做的。”席则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应粟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些标本,喉咙紧了紧,轻声问:“为什么突然把蝴蝶和蛇结合到一起了呢?”
“想看看它们到底能不能共存。”
如果两个物种天生相克,犹如天敌,中间横亘着数万年的鲜血与仇恨,那他们究竟能不能跨越宿命般的枷锁与诅咒,在新的一轮太阳升起时,勇敢地走向对方,于日落前相拥相爱呢?
“那你……看来成功了。”应粟声音已经轻不可闻。
席则似乎叹息了一声,“是啊,我成功了。”
应粟眼睛一亮,她差点冲口而出——那我们,还能不能?
但席则的下一句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了她所有异想天开。
“可他们也只有在死亡的时候,才能共存。”
应粟眼神瞬间死寂,她心里苦笑一声,还妄想什么呢?
“你……”她呼出一口气,僵硬地转移话题,“不是说里面有我喜欢的东西吗?”
席则垂眸看她,眉梢微挑,“你难道不喜欢蓝蝴蝶吗?”
应粟一怔,随即抬头对上他黑沉沉的目光,“你怎么知道?”
纹身,乐队名称,标本,他好像一直把自己隐喻成了蓝蝴蝶。
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蓝蝴蝶的呢?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应粟知道他说得绝对不是酒吧那一次,沉默几秒,她说:“记得,十年前,在警局大厅。”
席则追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应粟向后瞥了眼被他珍重放在空书架上的木吉他,“你那晚在‘蓝爆’唱《蝴蝶》时,我认出了你的吉他。”
应粟沉默地望着那把吉他,一直刻意模糊的记忆从未如她所愿,反而越想遗忘越入骨清晰,仿佛还在昨天一样。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那是十年前,车祸的当晚。
作为事故受害人的家属,应粟和年仅八岁的席则都被叫去了警局,例行谈话。
应粟当时还没从那场车祸中回过神来。
她亲眼目睹了车祸的全过程,甚至她离死神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因为最初她也在车上,应致远公司早就出了问题,为了保住资产他铤而走险干了违法的事,最后暴露被警方查封调查,他表面配合背地却计划着卷钱出境。
九华山公路夜晚时人迹罕至,无监控,弯路多,还有山峦遮挡,是最安全的一条逃跑路线。
应致远让人踩点了几天,最终定下7号带着她们母女一起出境,去往新的国家重新生活。
多年人脉让他在各个关口都联系好了接应人,逃跑计划天衣无缝。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行踪会泄露。
他更不会想到,泄露他行踪的报警短信是应粟发出去的。
就连应粟在中途假借晕车要呕吐之由,下了车,他都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这个只会一味忍受挨打,被他用暴力驯服得懦弱又麻木的乖女儿,会反扑他。
应粟没有预料到车祸。
准确说,她没预料到,会有另一辆车,在那个时间点,突然出现在向来荒无人烟的山区公路中。
还恰巧,与应致远失控的车迎面相撞。
车毁人亡。
她的父母死了,死无全尸也好,被撞成烂泥也罢,她内心不会有任何波动,甚至还会有想要拍手叫好的冲动。
庆祝她终于结束了那场噩梦。
以及终于走向了新生与自由。
但那晚,和他们一同亡故的,还有另一对年轻男女,另一对父母。
他们也许是好人,是好父母,他们也许正在赶往回家的途中,而家里的孩子也许还在等着他们。
他们怎么能这样突如其来地、凄惨地死在路上呢?
怎么能为应致远、赵慧兰这样的烂人陪葬呢?!
……这不公平啊!
应粟当时站在公路正中间,大脑随着车体猛烈的撞击轰的一声,一切感官瞬间都消失了。
明明她距离事故发生地有很长一段路,但她感觉那车好像就压着她身体撞过去一样,耳朵响起类似车轮曳擦地面的嗡鸣声,头骨也好像即将爆炸的轮胎,发出高亢的尖锐脑鸣声。
她缓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强忍着剧痛,视线艰难地聚焦到远处的火光和遍地残骸。
剧烈的耳鸣过后,周遭的杂乱声音一点点充斥进来:深夜山风的狂啸声、救护车警报器声音、急促的警笛声、飞奔而来的脚步声。
所有声音杂糅成了应粟17岁时最惊心动魄的记忆。
数不清多少人影从她面前经过,有医生,有经侦大队和交警大队的警察。
他们全都争分夺秒地赶去第一现场侦查或者救人,没人注意到阴影中她的存在。
只有一个女交警,在疾跑着路过她的时候,随手给她披上了件外套,好像还说了句:“别怕,孩子。”
应粟当时太恍惚太恐惧了,对那张脸那道声音没有一点记忆力。
很多年之后,她才知道这个于绝境中赠予她一丝温暖的人——是云蔚。
而对那晚的记忆,应粟最后停留在了嘈杂混乱的警局大厅里。
当时傅斯礼闻声而至,带了几个人,局长亲自接待的他。
关于事故全程,警察只例行问了应粟几个常规问题做笔录,剩下的全都是傅斯礼带来的人与他们进行交涉。
傅斯礼本人也无需开口,他出现在那里,就是应粟最大的底牌。
趁那几人交涉之际,他出来给傅斯雯打了个电话,似乎交代了她一些事情,那时候傅斯雯已经是手握实权的市委副书记。
应粟没有听清他们谈什么,她被带来警察局之后就一直靠着廊柱站在大厅内。
她的大脑失去了运作能力,只能单一地接收信息:车祸事故的四个当事人都没抢救过来,对方是普通工薪家庭,有一个8岁的儿子。
那个男孩也被带来了警察局,他太小了,几个温柔的年轻女警察蹲在他面前,试图用最委婉的语言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应粟一直不敢抬头看他,手掌紧攥成拳,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去。
她整个人都麻木了,脸上应该没有任何表情,不然不会有路过的警察窃窃私语,“这女孩真心狠呀,虽然大义灭亲举报父亲是义举,但父母活生生死在她眼前,一点情绪都没有也太非人类了吧。”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冷血的……嗳,那边那小男孩更可怜,这么小就没有爸妈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他父母死的实在是太冤了,好像是刚从火车站赶回家,要给孩子……过生日来着,这下好,生日变忌日,太惨了。”
应粟后面的话就没有听清了,因为那个男孩的哭声传进了耳里,开始是迷茫的抽泣,之后似乎意识到再也见不到爸妈了,哭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尖声嘶喊,直让人心碎,“我要找我爸爸妈妈!!”
几个警察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不断安抚。
应粟再也忍不住,她狠狠掐了下掌心,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望过去一眼,绝望痛哭的男孩被警察围住,她没看清模样,却一眼看到了立在墙角处的一把木吉他。
男孩刚才一直把它抱在怀里。
并不名贵,很普通,有些旧。
唯一的亮色是——琴身右下角刻着朵明黄色的太阳花。
应粟是在那一刻彻底崩溃的。
目睹她父母出车祸时没哭,亲眼看到他们血腥扭曲的尸体时没哭,知道另一对无辜的男女遭受无妄之灾被宣告死亡时没哭。
却在看到一个八岁的男孩骤然失去父母,从此沦为孤儿时,她哭了。
这场意外,带走的是她的噩梦。
可对那个男孩而言,带走的是他生命中所有的光亮。
她一个人的解脱,踩在了四具尸骨上。
还有一个幼小的,哭泣的,往后余生可能再也无法走出阴霾的灵魂上。
那她的解脱还有什么意义?
不
过是从一个深渊走向了另一个深渊。
——一个背负着人命,背负着罪恶,永远不得解脱的深渊。
她长久以来的挣扎与隐忍,也都没有意义了。
或许……她不应该下车。
她也应该死在那场车祸里。
或许,只有肉。体的消亡,才能获得灵魂的解脱。
当这个想法从脑海中冒出来的一刻,应粟就知道自己从身到心彻底腐坏了。
往后走的每一步,迈向的不再是新生,而是死亡。
但她之所以没有立刻去成全自己的解脱,是因为这世上……还有最后一个她舍不得的人。
傅斯礼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前,将她慢慢搂进怀里,一只手掌将她脑袋按在了温热的胸膛上,另只手不断抚摸着她头发,“别看了。”
“这场车祸是意外,如果要有一个人去承担代价,也是你父亲,他罪有应得。”
“别把责任担在自己身上,你没有错,你和那个男孩一样无辜。”
不是的,不是的……
她不无辜啊……
如果她没有报警,如果她没有……
应粟突然埋在他怀里,压抑地哭出声,颤抖着说:“小叔叔,我好像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了。”
傅斯礼宽厚的手掌落在她后脑,低声说:“你还有我。”
那时傅斯礼应该还没察觉到她的感情,他会这么说纯粹是出于安慰或者怜悯。
应粟却将这句话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所以她才敢在葬礼后的雨夜,孤注一掷地走进他别墅。
不止是成全自己的私心,她更想赌一把。
赌一把傅斯礼对她的怜惜,够不够……支撑她再托举起另一个人的一生。
事情比她预想的顺利得多。
她不过梨花带雨地站在了他面前,他就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养她长大。
应粟试探出自己在他心中或许有一定份量之后,她提起胆子,“小叔叔,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说来听听。”
“那个男孩……能不能帮他找一个收养家庭?”
“福利院会安排的。”
应粟将手轻轻放在他大腿上,盈盈抬眸望着他,摇了摇头,“我怕不符合条件。”
傅斯礼笑了声,这才提起兴趣,“你什么条件?”
“家境优渥,父母恩爱,身心健康,没有家暴倾向,能真心善待他,保证他一生无忧无虑。”
她间接毁了他的家,唯一能做的补偿,就是赔他一个。
傅斯礼听完后,屈起手肘撑在大腿上,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捏住她下巴,双眸微眯,“粟粟,我不是慈善家。”
“我可以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你还有什么呢?”
“我只有……我自己了。”
傅斯礼将她下巴慢慢抬起一点,温和含笑的眼眸漫出一丝薄怒,“你想把自己当成交易,卖给我?”
“不不是的”她慌张辩解,“我只是……”
“仅此一次。”
傅斯礼摸了摸她苍白的脸蛋,抚平西裤的褶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我不喜欢你为别人求我。”
“这件事结束后,你和他恩怨两清,以后不许再打探他任何消息。”
“从此,你眼里看到的,心怀亏欠的,只有我。”
第57章 Butterfly“我想让你赢一次……
应粟望着那把木吉他陷入回忆的时候,席则也偏头看着她,忆起了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
她的容貌、气质还有和整个公安大厅紧张慌乱氛围格格不入的冷静漠然,让八岁的席则一眼就从人群中注意到了她。
他当时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抱着妈妈给他买的第一把吉他,在家里练习了无数次生日歌的吉他旋律已经刻进肌肉记忆,他随手一拨弦就能准确进入节奏。
本来打算爸爸去车站把妈妈接回来后,他亲手弹奏给他们听,但没等来爸妈,却等来了警察。
最初的半个小时,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几个警察阿姨围在他身边含糊其辞地哄他,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有些心不在焉,只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家,爸妈找不到他会不会着急,他留下的纸条他们有没有看到,爸爸给他订的蛋糕是什么味道的。
他有些无聊地拨着吉他弦,随意一抬头,就看到了十米外站在廊柱下的……应粟。
小时候的靳阳对美丑并没有太深的概念,只知道那个女生是他见过除了妈妈外最漂亮的人。
而且很特别。
为什么周围的每个人都神情凝重,惊慌失措地四处奔走,她却能那么平静,平静到冰冷麻木,仿佛一樽美丽的琉璃神女像。
靳阳好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有些着急了,他把吉他小心放到旁边,乖巧地对几个警察说:“我是做错什么事了吗?如果是的话你们直接告诉我就好,我会改的。但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再不回家,爸爸妈妈该着急了。”
一直纡回的几个女警,其中有个是实习生,听到孩子这话彻底忍不住了,眼角一下流出泪来,把他抱在怀里,试图用最温柔的语气直接说:“阳阳,你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
靳阳黑葡萄似的眼珠懵懂地转了两下,“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女警哽咽着说:“他们在回来的路上意外出了车祸,没有抢救过来,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
靳阳虽然小,但对生死已经有了认知。
警察这下说的很明白了,他也听懂了。
但却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明明一个小时前还和爸妈通过电话,他们笑着说很快就到家了,给他买了最好吃的蛋糕,嘱咐他一定要乖乖在家等他们,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他不该因为对方是警察,就开了门。
如果没有开门,他什么都不会听到。
也不会被告知……爸妈……死了。
死了……
他没有……爸爸妈妈了。
不,不,不!他们一定在骗他!
爸妈说过警察是好人,可他们分别是骗子!还是最残忍的骗子!
他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他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他要回家!
爸爸妈妈一定已经坐在家里等他了,桌上可能已经摆好了蛋糕,他还要给他们弹奏自己学会的第一首吉他曲呢。
今天是他的生日啊……
“阳阳,姐姐知道你很难过,对不起,我们不想伤害你,但你要……接受这个现实。”女警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温柔地拍着他后背。
可他现在觉得这些人都特别讨厌,接受什么现实!他爸妈死了的现实吗!
那是他的爸妈啊,是他最爱最爱的人……
“我要回家!啊啊啊啊不要拦着我,我要去见我爸爸妈妈!”巨大的悲伤和恐慌笼罩在了年仅8岁的靳阳身上,他一边挣扎,一边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越来越多的
脚步声围拢过来。
“现在孩子情绪太不稳定了,联系到他其他家人了吗?”
“没有,他已经没有在世的亲人了……”
“那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只能先送去福利院。”
负责这起事故的交警队长云蔚,疾步匆匆走过来,她长叹了口气,蹲在靳阳身边,拍了拍他后背:“阳阳,还记得阿姨吗?”
旁边有人惊道:“云队,您认识这小孩?”
云蔚沉重地说:“我和他父母是邻居,经常串门,这场事故太意外了,我也没想到……”
周围又是一片唉声叹气,但悲剧每天都在上演,他们做警察的见过最多,可有时候也是真的挺无力的。
靳阳的情绪越来越激烈,谁都劝不住,也就云蔚能和他说几句话,“阳阳,一会儿你先跟阿姨回家,好不好?我明天带你去见你爸妈。”
旁边的人不忍地别过视线,他们都知道这是善意的谎言。
都撞得没人形了,怎么见啊。
靳阳情绪终于缓和一点,他睁着红肿的眼睛,抽噎着问:“……真的吗?”
云蔚点头,牵起他的手,“我先带你去车上。”
靳阳抱起自己的吉他,抬眼时余光看到了廊柱,那个漂亮女生正被一个陌生男人抱在怀里。
她肩膀颤抖的频率像是哭泣。
原来……她也会有情绪吗?
云蔚顺着他视线望过去一眼,皱了皱眉,眼神是当时靳阳没注意到的讳莫如深。
她特意消磨了几分钟,等那个男人消失,才领着靳阳走过去,可路过那道廊柱的时候,靳阳却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画框——里面是个华美的蓝色蝴蝶标本。
从刚刚那个女生敞开的书包里滑落出来的。
她可能哭得太沉浸了,没有注意声响。
靳阳抱着那个画框,本想追出去还给她的,但已经不见人影。
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还给她。
他们在命运巨变的拐点相遇,然后擦肩走向了各自的人生。
直到十年后,他们的轨迹再次重合,为最初的相遇落下伏笔。
席则缓慢睁开眼睛,眸色极深地望着应粟。
应粟也在此时,抬眸望向了他。
彼此凝望的双眸涌动着太多难言的情绪,他们明明站在对方触手可及的位置,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天堑横亘在中间,将他们彻底隔开。
至此,才真的是命运弄人。
无声的僵持过后,应粟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个标本画框……你还留着吗?”
席则眼里恢复冷淡,“丢了。”
丢了好,应粟心里苦笑,反正那本来也是她想送给傅斯礼的礼物。
而那只蓝蝴蝶,也正是16岁初见他时,落在他鞋尖的那只。
原来兜兜转转,她曾经遗失的蓝蝴蝶被席则捡到了。
而多年之后,她也成为了他悬挂在墙上的蝴蝶标本。
应粟本来从不信命的。
但这次,她信了。
“出去吧。”席则打破沉默。
应粟点点头,他以为席则终于要‘审判’她了。
没想到,他却将自己送到了门口,面无表情地说:“回家吧,我不送你了。”
应粟怔愣地看他,“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席则斜倚住门框,冷淡地睨她,“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应粟强撑了一晚的精神力终于彻底被击垮。
席则没有质问,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用一句话给他们判了死刑。
她身体摇晃着倒退了两步,趁眼泪没有掉下来时,她狼狈地垂下头,转身落荒而逃。
一溜烟跑出楼道,她再也无法自控。
抱着自己身体蜷缩着蹲在台阶上,犹如一个丧家犬。
周遭是无尽的黑暗,她的月亮陨落了。
在满目荒凉中,她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感觉,身体里好像有千万只虫蚁在啃噬着她的血肉。
应粟痛到用力捂住自己胸口,不断大口喘着气,冰凉的液体滑过脸颊,她狠狠用手背抹掉。
应粟,别他妈哭了!
你有什么脸哭,今天的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怎么这么狼狈?”
没过多久,少年冰冷无情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随后一双脚侵入她的视线里。
应粟睫毛猛地战栗了下,片刻后,才不敢置信地缓缓抬头,以最狼狈的姿态仰视过去——
席则戴了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露出凌厉的下颌线。他单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右手上举着柄黑色雨伞。
而左肩湿润了一大片。
应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下雨了。
“你怎么……”应粟稳了稳心神,但再怎么伪饰,开口声音还是变了调,“出来了?”
“再送你最后一次。”席则微微俯身,冲她伸出手。
应粟心口又是一阵紧缩。
上次他对自己伸出手还是音乐节上,他把她从黑暗里拉了起来,给了她一场梦的逃亡。
而今不过短短一个星期,他再次对自己伸出手,却是为将她亲手推回深渊里。
应粟惨淡地笑了声,将手放了上去。
既然结局已经注定,能再多同行一路,也是馈赠。
通往外面的巷口狭窄昏暗,垃圾场附近还散发着潮湿腐朽的臭味,长久无人清理的窨井盖堵塞,原先的积水还未消融,新的雨水上涨,很快淹没了路面,本就崎岖不平的石板路更加泥泞。
这实在算不得浪漫的氛围。
但应粟却很享受这段路程。
因为身旁有他。
雨下的并不大,淅淅沥沥的,顺着倾斜的伞面蜿蜒成一缕缕透明的水线。
应粟漫无焦距地盯着前方雨雾,忍不住出声:“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席则:“知道什么?”
“知道我认出你了。”
席则今夜把她约到这里,就是确定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上次分开时。”席则极淡地勾了下唇,“你说的那些话我回来想了一下,觉得有些异样。”
“可能是直觉吧,我后来意识到,你口中所说的‘无法愈合的心疤’不止是那个男人,还指我们之间血债累累的过去。”
“而你最后强调问我想要的是什么,是在逼我早做决定,对吗?”
应粟用沉默以示回应。
“所以,”席则顿了顿,侧头看她,眼神很深,“你明明早就认出了我,为什么不及时抽身?”
为什么还要心甘情愿跳进他的陷阱?
是啊……
为什么呢?
应粟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而答案大概是——
“因为,”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直直地看向他眼睛,“我想让你赢一次。”
第58章 Butterfly“你对我,有过真……
“因为,我想让你赢一次。”
席则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脏都跟着震动了下。
这个一向高傲,喜欢掌控主导关系,还曾经踩碎过他自尊的人,竟然也会有狼狈蹲在他脚下,甘愿认输的一天。
这算什么?愧疚?赎罪?还是……
在他正准备张口的时候,应粟转过头来,直直望向他,“关于你上次问我的问题,你还想要答案吗?”
“哪个问题?”席则喉咙紧了紧,嗓音发哑。
应粟深吸一口气,索性回到逻辑链的最开端,“你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替你父母报仇,对吗?”
拉扯了一整晚,她终于直白地将伤疤彻底撕开。
“报什么仇?车祸不是意外吗?”席则反问。
应粟疲倦地看着他,“席则,我们没有必要再绕圈子了。”
她现在希望席则能给她个痛快,不要再零零碎碎地折磨她。
她真的快受不了了。
席则眯了眯眼,深黑色的眸子迸出冷光,“我要你亲口告诉我,那场车祸,到底是不是意外?”
应粟嘴唇抖了抖,然后痛苦地闭上眼,“……不是。”
席则太阳穴跳了两下,额头隐隐爆出青筋,虽然这是他早已确定的事实,但从应粟嘴里亲耳听到,还是犹如一道雷劈到了他身上。
他一把攥住她手腕,竭力维持着镇静,咬牙问道:“你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点,报警?”
“那场车祸,”他几乎咬碎了牙齿,每个字仿佛都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有没有你的手笔?”
应粟睁开眼,看着面前一片昏黑的路,内心涌起无尽绝望。
她知道自己已经逃无可逃,那就彻底摊开吧。
藏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这些年她已经受尽了折磨,说出来反倒是解脱。
“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应粟强装冷静地看着他,“还有,你是什么时候怀疑车祸不是意外的?”
席则冷笑了两声,眼神森寒到令人胆颤。
“拜你那位位高权重的傅先生所赐,一场疑点重重的车祸被定性成了意外,所有证据都被销毁。”席则咬着牙一字一顿,“我去哪怀疑,我他妈当年不过八岁!”
“如果不是我每年去墓园祭奠父母时,都能碰到云蔚,碰到她跪在我爸妈墓前忏悔,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到当年那场无人生还的重大车祸,会有人为因素存在。”
应粟瞳仁忽然紧缩,“云蔚的死和你有关吗?”
云蔚死于席则父母忌日的一周后,她当时一定在墓地看到了席则。
而她在监护室里最后跟她说的一句话是——“我们已经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给那孩子一个真相了,他这些年活得太苦了……”
“我的手没那么脏。”席则眼神越来越冷,语调讽刺,“她怎么死的,你应该去问你那位小叔叔。”
“是他利用周璨来逼迫云蔚做伪证,销毁了行车记录仪,然后控制了她们一生。”席则逼问她,“你觉得云蔚为什么会死?”
应粟有些呼吸不过来,眼眶一片酸痛。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云蔚是警察啊。
是啊,云蔚是一名警察,还是一名最优秀的女警。
她一生秉公执法,光明磊落,却因为自己的女儿受制于人,在当年那场车祸调查上动了手脚,让自己的两个邻居不明不白掩埋于黄土之中,让他们的幼子永远活在虚假的黑暗里。
她在大义和小家之中,选择了自己的亲人,背离了警察的初衷和使命。
所以这些年她一直活在悔恨和愧疚之中,倍受煎熬。
她已经为周璨坚持很久了,到时候该为自己赎罪了。
其实从病房里,得知云蔚就是负责当年那起事故的交警时,应粟就猜到了因果。
车祸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应粟都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一切后续都是傅斯礼处理的。
以他的手段,当年一定查出了什么,但应粟对他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
直到云蔚死前,她才知道,傅斯礼到底用了什么手段遮盖住了那场车祸的部分真相,将她完全摘出来。
不管傅斯礼出于什么动机,她都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如果不是因为她,云蔚不会受迫于人一生悔恨,周璨更不会失去自由永远活在傅家姐弟的掌控之中。
如果周璨知道云蔚的死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必会恨死她吧。
这一周的断联,她出差后的杳无音信,应该是知道真相了吧……
她终于……众叛亲离,一无所有了。
而最恨她的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
应粟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她隔着潮湿的雨雾,颓然地望向席则。
有句苍白无力的话,堵在她心口多年,终于可以对他说出口了,“对不起……”
这三个字成功引爆了席则压抑一整晚的情绪,他陡然抓住她红肿的手腕,将她用力抵在身后坚硬的墙上,黑沉沉的目光如狂风暴雨般压下来,他眼眶被怒气席卷,呈现触目惊心的猩红色,“对不起?”
“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和操淡的五千万,就买断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命!!你们有钱人可真他妈高贵!”
“应粟,你知道我这些年有多恨你吗?你知道我在酒吧里见到你时,有多讨厌你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姿态吗?”席则声音狠厉,字字如刃,“你不愧是傅斯礼的女人,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私自利,冷血无情,仗着出身、背景、财势肆意妄为,罔顾世间的秩序与法律,视弱小如蝼蚁。”
“你们是不是挺享受权势的滋味啊?那种轻而易举就能操纵生死,抹杀人命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应粟拼命地摇头,哽咽道:“不是的,不是的……”她哭声越来越凄怆,“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伤害无辜,我真的没想到那场车祸会害死别人……我不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另一辆车冲出来……”
“不管你想不想,结果就是我爸妈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席则根本听不进她的辩解,神情越来越狰狞,“你知道我为什么忍受厌恶与恶心陪你玩这场诱杀游戏吗?”席则轻蔑地笑了声,带有羞辱意味地拍了拍她脸蛋,“我想看看你们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到底有没有心?”
“我想让你们也尝一尝,被人践踏的滋味!”
应粟无力再辩解,她苍白一笑,“那你确实做到了。”
她有心,而席则也亲手将她的心踩碎了。
掩埋已久的过往彻底被撕开。
他们站在血海深仇的两端,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应粟沉痛地闭了闭眼,两行泪滑落脸颊,滴到席则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他瞳孔缩了缩,仿佛被烫到般,猛地松开她,撑着伞往后退了半步。
应粟感觉一阵冰凉刺进皮肤,她睁开眼,才发现潮湿的视线里,濛濛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飘落下来。
……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
这下倒是有些浪漫了。
应粟不合时宜地扯了扯唇角,侧头往巷口尽头看了眼,城市的璀璨灯火,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光亮,照进这方狭窄之地。
这条路,快到尽头了。
应粟后背靠在墙上,缓了许久,才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看向那个已经全然陌生的席则。
即使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阴谋。
她还是固执而狼狈地想要问他,“你对我,有过真心吗?”
理智告诉她,不要再自取其辱了,谁会对仇人生出真心?
但感情没法欺骗她,她怎么都无法相信有人演技精湛到这地步。
回想过去的这几个月。
有许多个瞬间,她真的以为,席则是来爱她的。
她差一点……就要抓住那束光了。
“那你呢?”席则站在伞下,掀起眼皮睨她,漆黑的眸底褪去疯狂之色,化为一抹深黯沉郁,“你有过真心吗?”
应粟怔了怔。
她其实不抱希望席则会回应。
站在席则的角度,即使对她动过心,也绝不会承认。
因为承认,就代表了背叛——对父母的背叛。
她以为席则会像刚才一样用更绝情的话来羞辱她,却没想到他会反问。
雨雪顷刻浸湿了她的眉眼,应粟脸色越来越苍白,她双眼通红地看着他,笑容惨淡到令人心碎,“我如果对你没有真心,怎么会让自己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席则刚才指控她的话很多都是对的。
她天性冷漠,自私无情,连父母都敢设计谋杀,区区两条陌生人命怎么值得把她自己搭进去。
从十年前,困住她的梦魇就不是已死之人,而是活着的……席则。
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每每回想起公安大厅里那把孤独的吉他,那个幼小的男孩,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她都会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她自己都看不懂自己这种心理。
明明生死都能漠然视之,却忍受不了有个孩子,因为她失去了家,沦为孤儿。
这十年,她何尝不是活在反反复复的煎熬与折磨里。
因为和傅斯礼的约定,她没有打探他任何消息,不知道他有没有融入新家庭,走出过去的阴影,有没有好好长大,开启新的人生。
她有时候还会忍不住幻想那个男孩长大的样子,他会喜欢什么,上什么学校,成为什么样的人。
所以,当他以席则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时,抛开一切恩怨纠葛,应粟是很开心的。
因为他成长得足够优秀,耀眼完美,举手投足也都是大富之家养出来的矜贵。
他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是音乐界的少年天才,是众星捧月的天子骄子。
少年人风华正茂,兼具不可一世的张狂和提笔为诗的才情。
有一颗摇滚的心脏,和最热烈的灵魂,能站在世界中心的舞台光芒万丈,也能纵情于声色风流无匹。
他身上的魅力足以迷倒任何人,包括……她。
所以,沦陷是必然的。
十年前,由她亲手种下的因果,当然得报应在自己身上。
应粟用手腕撑了下墙壁,站直身
体,她向前走了半步,和他站到同一片伞下。
周围灰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轻盈蓬松如透明蝶翅,无声无息地向着地面的黑色积水俯冲,甘愿于尘埃处消亡。
雪落无痕。
一如他们即将迎来的结局。
应粟的目光穿过这场冬雪,像是遥望一个故人般,深深地看着席则。
他厌恶自己的高高在上,那就从此落入低处吧。
放弃所有尊严,她祈求地小声道:“席则,你能再抱我一次吗?”
“……”
席则握住伞柄的手掌僵硬了一瞬,眼神也闪过一抹错愕和复杂。
潮湿阴冷的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又静止,两人目光和呼吸渐渐交缠到一起。
彼此隔着冷薄的空气静静对视着,任无数光阴和情绪从他们眼底飞速划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席则终于败给自己的本能,他垂落眼睫,用另一只手缓慢地将她搂进怀里。
熟悉又温热的气息挨上皮肤的一霎,有种灼烫心脏的触觉,应粟忍痛闭上眼,贪恋地埋进他怀抱里。
“关于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已经没有资格给你回答了。”
“但我还是想问你最后一遍,”应粟放轻声音,将今晚的一切拨回到最初。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让你死,”席则没有犹豫地开口,在察觉到怀中女人剧烈颤抖了一瞬的时候,他用力扣住了她的蝴蝶骨,将头埋在她肩窝,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薄唇沿着她冰凉的侧颈暧昧地摩擦,须臾,闭眼长叹了一口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绝望。
他低声补充——
“又想你爱我。”
第59章 Butterfly“席则,我等着你……
应粟难以用语言表达席则那句话带给了她多深的撼动,以至于她许久未回过神来,周身血液也好似凝固般,某种沉闷的、无望的、窒息的酸楚和钝痛清晰缓慢地挤压着心腔,让她疼到无法呼吸。
“但我们就到这了。”席则捏住她后颈,偏过脸来,吻了下她通红的耳垂。
这是他施舍她的最后一丝温情。
下一刻,他松开环住她的手臂,将她狠狠一推,推进黑色雨幕里。
应粟背对着他,踉跄了两下。
风雪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将他留在她身上的所有体温和气息尽数吞没。
席则撑着伞站在身后,眼神不见一丝柔情,他冷漠而残忍地望着她单薄纤瘦的身躯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只一眼他便收回视线,左手微微握成拳头,抄在兜里,却冷不防摸到一个硬物。
他翻出来一看,瞳孔一震,倏然抬头再度望了过去。
应粟已经站直了身体,她似乎仰起头长长吁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说:“这是当初的行车记录仪,但不足以构成证据,法律也审判不了我。”
应粟微微偏了下头,冷艳苍白的侧脸被雪水浸湿,在寂静的深夜里透出一抹孤绝之色。
“但你可以。”
“席则,我等着你来审判我。”
她说完这句,便拖着沉重无力的身体,独自向黑夜尽头走。
一步一步,走出席则的视线。
然而刚走出巷口,她身体就再也支撑不住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很想回头再看一眼,但还没来得转身,双脚一软,她就晕倒了。
意识彻底消散前,她感觉自己好像没摔倒在地,而是跌进了一个沉香味道的怀抱。
宗绍阁见傅斯礼将昏迷的应粟打横抱过来,连忙拉开车门。
“去医院。”傅斯礼抱着应粟坐上后座后,沉声吩咐。
“是。”宗绍阁额间冒了层冷汗。
应粟晕倒是他的失职,他负责保护她的安全,只因远远看到她和席则并没有过分的肢体冲突,便没有上前阻止。
他没想到,只是争执了几句,应粟就会晕倒。
更没想到,傅斯礼会亲自跟过来,正好撞见。
他这下免不得被训斥了。
“抱歉,先生,是我办事不力,让应小姐受到了伤害。”宗绍阁立刻反思自己的错误。
傅斯礼一言不发,只面沉如水地望着怀里的女人,抽出一条车上干毛巾,给她细细擦拭脸颊和头发。
车子启动后,他回头望了眼那条黑深的胡同,眼眸彻底暗下来。
“最近派人盯紧他,别让他再靠近应粟半步。”
宗绍阁一秒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颔首:“是。”
傅斯礼回过头来,垂眸看了眼应粟毫无血色的脸蛋后,深幽的眸底浮起一层戾气。
沉默几秒,他从怀里翻出手机,给傅斯雯拨出电话。
“斯礼?”女人困倦的声音很快响起,带着疑惑,一般这个时间点,他不可能跟自己通话。
“粟粟把云蔚留下来的行车记录仪备份交给席则了。”
傅斯雯的声音很快清醒了,她语气沉下来,“她果然有备份。”
“不过,应粟是疯了吗?她亲手把证据交给自己的仇人?”傅斯雯是在傅斯礼回来后,才得知那次在珠宝店门口看到的小白脸,就是当年车祸另一方受害者的家属。
她没接触过席则,受傅斯礼指示,她只负责控制云蔚和周璨。
不过她还是挺意外的,没想到那个小男孩这么多年从没放弃过寻求真相,甚至还以身入局,把自己当诱饵走到了应粟身边。
傅斯礼不想多提应粟干的这件蠢事,他沉声道:“你去打个招呼,如果有人拿着行车记录仪去报案,要求重审当年的车祸事故,压下来。”
傅斯雯疑道:“行车记录仪构不成有效证据,应粟当年的手段很高明,无论如何都治不了罪。”
“但免不了会被谈话审讯。”傅斯礼说,“她现在的状况经不起刺激,我也不想让任何人因为这件事再来打扰她。”
“……”傅斯雯无奈地叹了口气,“斯礼,你知道我多后悔当年把你带去了应家别墅吗?”
如果不是她,他跟应粟根本不可能认识。
后面的所有纠葛,也都不会发生。
他依然是那个稳坐高台,毫无弱点,冷酷又强大的傅氏掌权人。
傅斯礼默了默,而后垂眸,深深地看了应粟一眼,食指曲起来轻蹭了下她冰凉的脸蛋,薄唇勾起一丝浅弧,“你后悔的事,或许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
傅斯雯震撼不已。
傅斯礼不再多说,撂下一句,“通知一下族内人,下周一在老宅举办家宴,我有事要宣布。”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
应粟身体和心理都到了承受的极限,双重折磨下,断断续续昏迷了两天两夜。
然后她睡了很沉的一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的内容不太好,因为她看到了自己最痛恨的两张脸。
他们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用残肢断臂一点点往前蠕动着,试图抓住她,两张血肉模糊的脸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变形,一张嘴血沫横飞,怨气冲天——
“小贱人,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为什么?
应粟冷笑一声,一脚踩在他们碎烂的血手上,她微微低头,如俯视蝼蚁的神明,纯洁无辜地笑道——
“因为你们给了我生命,我为你们送终,天经地义。”
“啊——!!”两具尸体骤然剧烈扭动起来,似乎不甘痛恨到了极点,狰狞道:“你这个恶魔!你会不得好死的!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应粟平静地闭上眼。
她想,她早就已经在地狱里了。
从第一次看到赵慧兰和男人上床开始。
从应致远往她身上挥第一道皮鞭开始。
从她的亲生父母前后将她锁进储藏间开始。
漫无尽头的凌/虐,无一日不是地狱。
她的精神、灵魂早就被摧残得渣都不剩了,只剩一具麻木的空壳。
而这具空壳是她自己亲手塑造的——割去亲情、是非、正常认知,用恨、冷血和绝情填充新的血肉。
从赵慧兰对她挥起镰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寄希望于任何人。
要想结束这场无休止的摧残,从地狱里爬出去,她必须依靠自己。
而第一步,就是要铲除挡在她前面的阴影。
应粟待在地狱里太久了,内心早就腐烂了,以至于当她决定为自己奋起一搏时,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让自己的父母消失,她都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似乎理所当然,就该如此。
是他们赠予她一身苦厄命运。
她理应从源头处终止这场噩梦。
应粟当时只用了一个晚上,就下定了决心,且想好了计划。
应致远公司的财政危机是天赐良机,那段日子他焦虑不堪,整日酗烟酗酒,神思恍惚。
其实他是个典型的色厉内荏式男人,只敢在家里横,一旦遇上事就吓得屁滚尿流,根本没胆子在税务局调查期间偷越国境。
是应粟故意给他播放了几个类似案件的法制新闻,其中当事人就趁机卷钱逃去了国外,天高皇帝远,在无人认识的国家逍遥后半生。
应致远看完后果然动了心思,他抽了几根烟,就去露台打电话联系人了。
与其坐实罪名后困于囹圄一无所有,还不如放开胆子搏一场。
应粟抓准了他的心理动机。
关于逃亡路线,应致远和几个心腹商讨了好几天,确保万无一失后定下了最终日期。
而在他们商讨期间,应粟偷偷打车绕着那条路线踩点了十几次,综合考量,九华山第三条公路转弯处是最完美的事故地点——地形隐僻,无监控,周围有山峦遮挡可以制造视线盲区。
最重要的是,平日无车通行。
不用担心牵连无辜。
时间眨眼就到了11月7日,夜。
应粟在上车前,回头望了眼她住了十七年的冰冷华丽的别墅,然后趁爸妈仓皇搬行李时,偷偷给傅斯礼拨了最后一通电话。
她其实没想好说什么,只是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
仿佛只要再听一声他喊她粟粟,她就有勇气去走一条注定无法再回头的绝路。
但他没有接通。
其实在她的意料之中,傅斯礼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会随时接听一个小丫头的电话呢。
应粟遗憾地叹了口气,给他发了条短信过去,内容只有简单五个字——【小叔叔,再见。】
如果说,直到那一刻,应粟心脏还有一处是干净的,那一定是傅斯礼的栖居之地。
他是她长久的黑暗生命里,唯一的救赎。
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出现在她面前,就如一道光。
只可惜这道光太过遥不可及,她无论如何,都追逐不上了。
于是应粟有些不甘心的,又发过去一条短信。
【希望你一生平安。】
人性的矛盾在应粟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她一边用最恶毒最扭曲的灵魂准备送自己的父母去死。
一边又用最虔诚的真心为自己的心上人送上一生平安的祝福。
她的爱恨永远都是最极致的。
极致到,寻常人根本承接不住。
“还磨蹭什么,赶紧上车!”应致远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应粟收起手机,笑着转头,“来了,爸爸。”
黑色轿车很快汇入主干道,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向九华山。
应粟安静坐在后座上,将书包放在胸前抱着,四周越来越静谧,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已经不见其余车辆。
她往窗外望了眼,山峦叠嶂,夜色深浓。
还有最后一个路口,大约再行驶十分钟。
应粟估摸着时间,抬头看向了前面。
应致远和赵慧兰早已貌合神离,两人全程一句话都没说,一个时刻紧绷着开车,一个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应粟就在这时突然开口,她关切地问:“爸爸,你开车累吗?”
应致远愣了愣,平常他跟女儿除了用拳头交流,从没好好说过话。
没想到她会突然关心自己,虽然他觉得有些意外,却难得和颜悦色了一次,“还行,怎么了?”
其实经历了事业的大起大落,他也看开了许多。
人生在世,一切都存在变数,金钱、名利、声望,得到时如日中天,失去时一溃千里。
他追逐一生的东西其实是最脆弱的。
而最牢固的,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是亲人。
无论他成功失败,辉煌落拓,只有他的妻女,会永远臣服他。
他依然是她们的天。
“没怎么。”应粟语气乖巧,“我怕您累,想陪您说说话提提精神。”
她停顿了下,声音轻下来,“我好像从来没和爸爸好好说过话。”
副驾驶上的赵慧兰睁开了眼睛,回头不可思议地扫了她一眼。
应粟冲她笑了笑。
赵慧兰不知怎的,莫名有点冷,她很快扭回头。
应致远倒是很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被需要被依靠。
在这种情境下,应粟极大满足了他的大男子主义,他稍微放松了神经,点了支烟,“想跟爸爸聊什么?”
应粟沉默了下,轻声说:“爸爸,其实一直没有告诉您,在我心中,您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应致远嘴角翘起来,“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果然没错。”
“小时候,您忙于事业很少顾家,我每天都在家里等您回来,想为您弹钢琴听。”
应致远说:“以后爸爸就有时间,好好陪你了。”
“再后来,我因为妈妈背叛了您,其实我一直很愧疚帮着她隐瞒。”应粟说,“但我不敢告诉您真相,因为我太爱你们了,我怕你们吵架,怕你们离婚,怕你们都不要我了。可我没想到,最后还是……”
“对不起,是我没做好。”
前面两人同时沉默了。
这个疙瘩他们当然一辈子都不会过去,但以后有的是时间互相折磨。
赵慧兰无声地瞪了她一眼,冷笑:“你现在倒戈的倒挺快。”
应致远神色也阴郁了下来,头顶蹭蹭冒绿火,“你个贱人,还有脸说女儿。”
“我不想跟你吵架。”赵慧兰说,“咱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应致远掐断烟,“你是不是还舍不得哪个小白脸,我告诉你赵慧兰,你一辈子生死都是老子的人,到了国外我有的是时间收拾你,你别想好过!”
“哼,你也就这点出息。”
两人开始一来一往吵起来。
应粟抬眸看了眼前方的路,荒凉的苍山连绵万里,好像无尽头的深渊。
她疲惫地闭了下眼睛,抱紧书包,掌心抚摸着那个蓝蝴蝶的画框。
她忽然不想再下车了。
因为她已经预感到,无论下不下车,她都无法活着走出这片山了。
一个已经在地狱走过的人,是没有办法再若无其事地回到人间的。
她懦弱了十多年,从没有一日为自己活过。
至少这次,她想勇敢一点,亲手终结所有的黑暗和丑陋,包括她自己。
就当为民除害吧。
至少,还有她的蓝蝴蝶陪着她一起去死。
应粟再度睁开眼,眸色是前所未有的残忍和冷静。
“爸爸……”她很快转换了一副惊慌的语气,正准备送他们最后一把燃料,手机却突然震动了下。
她垂眸一看,眼眶忽然涌出泪来。
——是傅斯礼的来电显示。
她颤抖着手指抚过屏幕上他的名字,然后忍痛挂断了。
她不能
再动摇,不能……
但下一刻,他的短信弹了出来。
【我也希望你一生平安,粟粟。】
第60章 Butterfly这就是他对应粟最……
生与死,从来都在一瞬之间。
傅斯礼的一条简简单单的短信,一句希望她平安,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应粟从深渊里拉了出来。
她捏紧手机,在前方两人愈演愈烈的争吵中,拔高嗓音喊了句,“爸爸。”
应致远粗声粗气地道:“干什么?”
“我有点晕车,想吐,能不能停下车?”
“忍着!”应致远这会儿火气极大。
应粟弯腰,作势呕吐地干哕了几下,“忍不住了……”
应致远嫌恶地皱了下眉,将车一停,“赶紧的啊,麻烦精。”
应粟拉开车门,“拐过前面那个弯道,就是加油站了吧,爸爸,你要不先开过去加油吧,我很快过去。”
应致远当时一肚子火,完全没怀疑应粟怎么知道他打算在前方加油站加油。
“行,给你十分钟啊,别墨迹。”
“好。”应粟乖乖点头,她背起书包,在下车前,最后望了一眼赵慧兰,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妈妈,您……爱过我吗?”
赵慧兰也在盛怒中,闻言,她冷嘲热讽地蹙眉道:“你在这恶心谁呢?”
说这话时,她连头都没回。
应粟无声地扯了下唇角,笑着迈下车。
她一步步顺着来时路往回走,身后的引擎声重新响起,与她背道而驰,向着深渊继续前进。
她的手机放在了后座上,汽车驶出几十米后,她预先设置好的音频如夺命铃声在车厢内环绕响起。
“54个。”
应粟声音在车内响起的时候,应致远和赵慧兰同时一愣,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录音自动播放,依旧是应粟平淡至极的声音,带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妈妈这些年睡过的男人一共是54个。”
“最年轻的20岁,最老的42岁。”
“爸爸,您的绿帽子应该够您戴一辈子了。”
“想知道,妈妈和其他男人做/爱时会说什么吗?我录了几段音频,请您欣赏。”
……
赵慧兰:“baby,再快点。”
“卧槽,好爽!”一阵撞击声后,年轻的男孩粗重地喘息着,“你老公今天不会回来吧?”
赵慧兰:“他可能死外面了。等我瓜分完他遗产,包养你怎么样?”
“那你介不介意我在你老公灵堂上搞你?”男孩更加卖力。
赵慧兰兴奋道:“那可太刺激了。”
……
……
赵慧兰:“威廉,你好厉害哟,比我老公强太多了,他都被外面女人玩坏了,现在连三分钟都撑不住。”
威廉:“三分钟都不行,那还叫男人吗?”
赵慧兰冷笑:“他也就会用拳头和皮鞭来证明自己是个男人了。”
肉搏声停止,应粟的画外音穿插进来,“是的,妈妈这话我双手赞同。”
“爸爸,该怎么说呢,我实在是没见过你这么失败的男人,管不住自己的妻子,保不住自己的事业,却每天都要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如果文凭没有造假的话,我真怀疑您是否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是否认知到新中国已经成立75周年。您一个人活在梦想妻妾成群、奴仆遍地的旧社会里,大概很孤独吧?”
“不过没关系,您很快就不会再孤独了。”
“爸爸妈妈,我依然爱你们,也真心祝愿你们能白头到老,生生世世。”
“只是下辈子,我恳求你们,别再把我带到世界上了。”
……
应粟迎着凛冽的山风,向着黑夜尽头走,片刻不停。
她能听到身后汽车渐趋失控的轮胎曳擦声和急转刹车声。
像是一头发狂的怒兽,咆哮着向死亡冲击。
应粟心脏跳动的越来越快,但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很快,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从对面传来,红蓝交错的警灯照亮了黑夜。
下一刻,嘭然一声巨响,天塌地陷。
应粟脚步刹住,全世界消声了。
她不知道站在原地僵立了多久,寒风穿透她身躯,神志和灵魂一起消融,她像是死去活来了一次。
直到交警大队赶到,有对讲机的呐喊声传来:“报告队长,九华山路段发生车祸事故,两辆轿车迎面相撞,车体向峭壁侧翻,目测事故严重,伤亡人数尚待统计!”
“——救护车到哪了!!”
两辆车?
应粟大脑嗡的一声,她猛地转过身,看清远方的火光和两辆车身残骸时,她脸色巨变,紧跟着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席则半跪在墓碑前,将一捧明艳的向日葵花束放在旁边,然后用手扫了扫碑上的灰尘和雪花。
“今年冬天好像来得比往常更早,12月出头就下雪了。”他温柔地凝望着碑上两张熟悉的面孔,心底只余温情。真好,他爸爸妈妈还是这么年轻,永远不会老去。
“我最近来得次数有些多,你们不会烦我吧?”席则笑望着他们,语气带着孩子似的调皮,“烦也没有办法,你们又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教训我了。”
但印象中,爸妈好像从来没真正教训过他,他从小就很乖,偶尔不听话的几次妈妈只要微微加重语气他就会立刻反省错误,卖乖讨好。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席则叹息一声,“云阿姨死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到她。我还记得小时候她经常来我们家串门,会给我买很多零食,她总是很严肃的样子,我有些怕她。但妈妈告诉我,云阿姨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警察,他丈夫更是为国殉职的烈士,一家子都值得敬佩。”
“您让我一定要尊敬她,我听进去了,还一度把她当成女英雄。”席则顿了顿,声音发哑,“可她骗我,骗了我两次。”
“第一次是十年前车祸当晚她把我带回她的家,说第二天带我去见你们,可我只在殡仪馆里见到了你们的骨灰。”
“第二次是我追问她你们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她告诉我是意外,谁都无法预料,生死有命。”
席则喉咙往下一滑,咬牙切齿地说:“第二个谎言,她骗了我十年。”
“妈妈,这就是你以前最崇敬的人。”席则红着眼看向温澜,“她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脱去那身荣耀的警服,她就是个自私、懦弱、屈从权势、不辨是非的平凡女人。”
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没有英雄。
“但我不恨她,她选择自己的女儿放弃你们没有错,正常人都会这么选。”席则沉下嗓音,语气发狠,“可她该死。”
她让真相掩埋了整整十年!
“所以,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怪我,把她送去见你们,我只是让她提前为自己赎罪罢了,我在帮助她解脱。”说完这句,席则忽然哽咽了下,像个犯错的孩子般抽泣出声,“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给我取的名字,我还是没长成一个阳光正直,善良温暖的人。”
他与父母小时候对自己的期望,已经背道而驰。
现在的他,阴暗自私,冷血残忍,用无数张假面撑着他堕落的灵魂。
他早就面目全非了。
可他没有办法,从父母骤然离世的那一刻前,他就注定无法再活在阳光之下。
善良、正直这些美好的词汇只能供养于一帆风顺的锦绣人生。
它们在黑暗绝境里一无是处。
席则抽了抽鼻子,
深吸一口气,手掌抚过墓碑上的照片,“我答应你们,等为你们报完仇,我一定会变回从前的样子。”
“还差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
席则无法控制地回想起了那夜,应粟摇摇欲坠地站在雪地里,侧头决绝地对他说“我等着你来审判我”。
从一开始怀疑应粟,到接近她那么久,席则从未想过最后结局会是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猎物,等待他射杀。
太可笑,太讽刺了。
一个用最高明的心理干扰手段设计谋杀自己亲生父母的人,不,应该说是怪物。
竟然会为了他,甘愿赴死。
这世上怎么会有应粟这么矛盾而复杂的人。
他花了十年时间,都看不懂她。
曾经天真尚存的时候,他一度把她当成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同伴。
因为他们两个可怜虫,在同一场意外车祸里,失去了双亲。
命运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从此人生天翻地覆。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将至深的悲痛掩埋于心,麻木地走进一个陌生的家庭。
他无法认同那个家里的一切,但却轻而易举地转口唤了他们爸爸妈妈。
人的生存本能让他别无选择。
8岁的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凭借自己挣脱困境,绝处逢生。
他只能背叛自己的姓名、血缘和过去,迎合一个愿意接纳他的新家庭。
但他从没想过融入。
他始终把自己放在一个外来者的寄人篱下的位置上,谨小慎微地扮演着乖巧养子的身份,少言多行,听话懂事,还要上进努力。
他也见识到了从未想过的奢靡生活,尤蔓随手给他买的一把吉他,是他们一家过去几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他成功实现了阶层的跨越,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或许他该心存感激,命运夺走他最珍贵的一切,转手给了他更大的馈赠。
可他永远不会忘记——
他首先是靳阳,其次才是席则。
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爸妈累累尸骨上。
他活得多富裕多光鲜,内心的撕扯就有多痛苦。
无数个深夜,他都会梦回自己从前那个简陋却温馨的二居室小家,爸爸妈妈虽然是最普通的工薪族,但他们已经竭力把最好的一切捧到自己面前,家里永远充斥着欢声笑语,他可以大声哭大声笑,可以躺在爸妈怀里肆意撒娇。
……那才是他的家。
可他永远回不去了。
他每每都会从睡梦中哭着醒来,茫然望着四周冷冰冰华丽的屋子,失神许久。
然后他擦干眼泪,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蓝蝴蝶的标本画框。
只要回忆起她的模样,只要知道这世上还有她陪着自己一同活在父母双亡的煎熬里,他就能奇异般的获得一丁点安慰。
很荒谬,即使只有一面之缘。
他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应粟当成了自己某种情感寄托。
他自我的、无礼的、偏执的,将他的煎熬折磨嫁接到了她身上。
以一种虚构幻想的形式,传渡着彼此的情感和人生,共享痛苦。
幸好,这黑暗荒芜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人在陪他。
让他不至于孤独到绝望。
这就是他对应粟最初的情感。
——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幻想救赎。
后来,他对应粟这种无法解释的感情越来越强烈。
因为他渐渐长大,渐渐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走向真正融入了上流阶层的生活,他开始习惯人人喊他一声席少,开始利用席家的便利为自己的音乐梦想开道,开始享受站在舞台时的万人簇拥和鲜花掌声。
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在离靳阳越来越远,离席则越来越近。
察觉到的时候,他痛苦到了极致,回青里庄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有时会在那里一待待一天,将家里里里外外清扫一遍,插好妈妈最喜欢的鲜花,把爸爸的象棋摆好,盥洗室里有泛黄过期的瓶瓶罐罐他会处理掉,立刻换上新的。
将一切都维持到原样。
然后他会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捧着那张全家福和爸妈聊天。
但他内心的那种背叛感还是无法消解,他厌恶自己的自欺欺人。
每当这时,他就会疯狂想起应粟。
可现在仅仅只是看着那幅她留下来的蓝蝴蝶画框已经无济于事。
有一个被他压制许久的强烈念头直冲脑海——
他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