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线的位置被强行改变,猛地割过被控制住身形的天道。
唰——
天道被自己的权能切碎。
被切碎后,天道并没有消散,而是分成了不同大小的碎块,漂浮在空中。
下一秒,应听声猛地一扯,丝线带着周围黑暗倒塌,崩坏,将所有一切都埋于废墟当中。
应听声则捂着胸口半跪下来。
应听声像十多年前那样,用清休澜交给他的法阵,又一次救下了人。
只不过曾经他救下的是试炼之境那几十个修士。
如今,他救下的只有一人。
在应听声进入了那片白色虚无中后,沈灵就一直守在边缘,为的就是能在发生任何情况时他可能第一时间想办法解决。
但沈灵显然还是低估了这场没有硝烟的对峙。
他不过在外面站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突然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死气从那只眼睛中散发出来。
沈灵顿感不妙,从高空落至地面,往前走了两步,皱着眉,看着面前一片白的巨大眼睛。
但还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地面就突然开裂,紧随其后的是剧烈的震动,好像长乐天要被什么东西撕碎一样。
沈灵立刻意识到什么,脚尖点地,握着引魂铃重新飞至半空,迅速找到了正在救助被压在倒塌的房屋底下的人的云歆几人,以及正在给受伤的灵宠包扎的许寄忱,高声示警。
“离开地面!”
许寄忱最先反应过来,闻言想都没想,迅速抱起一只受了伤的雪兔离开地面,飞至半空。头顶还站了飞不起来的灵鸟,身边跟着不少伤势较轻,行动自如的宠物。
云歆则有些为难,她身边有几个伤势很重,已经失去意识的仙人,她救得了一个两个,却没办法把所有仙人全都带离。
就在云歆左右为难,正在犹豫要不要喊沈灵帮忙时,突然听见孟玄的声音:“瞧瞧,我搬救兵来了。”
“什么时候这些上仙上神沦落到需要我们这群刚飞升没多久的凡人拯救了?他们的人,还是留给他们自己拯救吧。”
孟玄还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右手拿着把折扇,背挺得直直的,有一下没一下扇动着手中折扇,发丝微动。
在孟玄说完这句话后,从他身后突然走出一排人,神志清醒的上仙迅速上前,接过云歆身旁昏迷着的同僚,带着人往高空撤去。
就连原本用鼻子看人的上神此刻也都将什么矜傲和风度丢至脑后,来到那些倒塌的房屋前,右手触上粗糙石块,闭着眼感受几息后迅速锁定到了被困在里面的人的方位,伸手一弹,那大块石头便被击碎成粉末。
这些上仙上神们明显也都感受到了什么,面色凝重,撤离过程中没有一句废话,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带着大部分人撤离了摇摇欲坠的地面。
半盏茶的功夫,原本只是震颤的地面迅速开始分裂,就像谁用一把长刀将长乐天劈成了两半一样。
地面开裂后,孟玄往下望去,那缝隙之下是浓厚而灰暗的云层,他低着头看向那云层,不知在想些什么。
“底下就是人间吧。”云歆和孟玄一起看向下方云层,所想相同。
虽然到了日思夜想的长乐天,还如愿以偿飞升成仙,但他们所有的东西,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全部都在人间。再看长乐天如今模样,云歆和孟玄肯定是不想继续留在这的。
沈灵皱着眉,看着面前的眼睛,往旁边一挥手,说道:“走,离开长乐天,这里要炸了。”
虽然站在高空中的上仙上神们不认识沈灵,但此刻玉明堂不在,他们无疑需要一个可以担责的领头人,再看沈灵周身气场与坚定的态度,便也没有多犹豫,带着人往人间坠。
云歆看到毫不犹豫就往下跳的仙人们,似乎有些惊讶:“……真跳啊,跳下去不能摔死吧?”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都迅速往下方撤离,孟玄也有些跃跃欲试,他站起身来,收回手中折扇,搓了搓手,道:“死了也没事啊,阴阳司主不就站在旁边吗?”
云歆:“……”有你这样的好同僚,阴阳司主应该爱死你了。
孟玄没注意到云歆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试着探出个头,看了看左右,往后退了两步,一个助跑,直接跳了下去。
“我先走一步!”
随着孟玄话音消失在云层之下,云歆现在所站的地面也变得不再安全,好像即将融化,或是被撞碎的冰山一样,正慢慢往下沉去。
再过不久想不跳也不行了,因为那云层已经触上了脚底,像在逼着人做决定。云歆咬咬牙,看看四周,还是闭着眼跳了下去。
眼看大部分人都已经跳下了长乐天,长乐天低矮些的花草树木和建筑也全都被云层吞噬后,沈灵才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旁的许寄忱,说道:“你也走。”
许寄忱听完后没有反驳,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带着周围的灵宠就要离开,但刚走没两步,却又回过了头,顿了一下,开口对沈灵说道:“师尊一定保重。”
沈灵失笑,轻轻点了点头,朝他做了个赶紧走的手势。
在确认许寄忱也离开之后,沈灵缓视周围一圈。
周围已经没几个人影了,剩下的都是些不知是怕死还是恐高,一直站在边缘迟处的仙人。
在碰到那云层的瞬间,长乐天地面的石块便分崩离析,就连树木也被从根折断,想必要不了多久,整个长乐天就会消弥在云层之上。
沈灵没有那么多菩萨心肠,但也不想给自己多找事,看着那些始终不愿意离开长乐天的人,二话没说,直接起了一道风,强行将他们吹了下去。
长乐天风尘弥漫,似乎只有沈灵面前,眼睛周围的这块地比较平静,就像龙卷风的中心一样。
随着时间推移,云层慢慢升起,笼罩在周围,沈灵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除了砂石,泥土与石屑碎块之外,再无别物。
他给自己罩了一层结界后,依旧守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虽然迟迟没有等到清休澜或应听声,沈灵的神情却依旧不急不缓,似乎他坚信应听声与清休澜两人一定能够出来。
突然,沈灵面前那只眼睛开始鼓胀起来,好像充了气的气球,里头有十个调皮的小孩儿正在拳打脚踢一样。
那眼睛不断鼓起一个又一个包,却迟迟没有破损的迹象,被封在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出不来。
沈灵看了看周围,迟疑一瞬,最终还是散去了手中的引魂铃,眼眸微微发光,抬手召出了一柄弓来。
沈灵抬起手,一只火红如凤的长箭便旋转着流光出现在弓之上,他缓缓移动着左手,瞄准那眼睛的中心,准备松手时,又突然想到什么,生怕误伤里面的人,只好又偏了偏手,瞄准那眼睛的边缘。
随后,沈灵卡着一个眼珠稍微平息的一秒,松开手中弓,瞬间,一声凤鸣响彻空中,那只沾着烈焰的火红长箭带着一道凤凰虚影蹭过眼珠的边缘,将其划开了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那眼珠停歇一秒,突然开始暴涨,里面的东西就像找到了出口一样,迅速朝着那个口子喷涌而去,很快,那眼珠就被拉扯出了个尖,好像犀牛的角。
沈灵见状,二话没说,再次抬手搭弓,往眼珠的另一个方向射了一箭,将另一处边缘也划开了一道口子,分散压力。
无数淡金色的液体从那眼珠中喷涌而出,液体落在云层中时便消失无踪,被卷入周围的狂风中后就将那风也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而那眼珠在喷射出了大量液体和气体后没有瘪下去的痕迹,反而将自己越胀越大,直至膨胀到有几个人那么高才缓缓停止。
沈灵放下了手中弓箭,那弓箭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作一柄浑身通红的长剑。
沈灵将长剑换至右手,右手执剑,左手运着个不知名的结界,眼眸紧紧盯着面前巨大而鼓胀的眼珠。
周围的狂风将沈灵的长发吹起,左右拉扯,连衣袍也在猎猎作响,同时,沈灵脚下的地面已经完全消失,他整个人都随着狂风停滞在半空中。
沈灵全然不顾,静静等待着时机,下一秒,周围的空气流动,出现一瞬间赤色,沈灵眼神一凛,握着长剑飞身向前,用长剑划开了面前巨大的眼白。
轰——
巨大的爆炸立刻席卷周围,沈灵顶着手中结界,迅速冲进眼珠中,刚好躲过了眼珠爆炸带来的冲击波。
在进入那眼珠内部之后,沈灵看到了两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想也没想往那两人的方向扑去,抬手就将运了许久的结界往那两人身上罩去。
那眼珠内并非完全黑暗,从外表看并无异常,但当沈灵进入到眼珠内之后,才发现眼珠里其实已经被不知名的细线分割了,因此才能够轻易从外面击破。
沈灵迅速扫过周围一圈,也没有看见所谓天道,眼珠内很安静,除了两个人外只有散落了一地闪着微光的不知名碎片,以及已经破碎不堪的粉紫色佛岚花瓣。
清休澜身上已经罩了个结界,不过那结界如今已经变得十分薄弱,就像个绚烂的泡泡一样,轻轻一戳便破碎了。
而应听声则毫无保护地直接躺在了地上,沈灵粗略一看,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谁伤的更重。
不过此刻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沈灵左手抓着清休澜,右手拎着应听声,一道红色法阵旋转着出现在他们脚下,在即将被云层吞噬,或是被炸成千万块细小碎片之前,沈灵就带着手中的两人消失在原地。
而在他们消失之后,那似乎想将所有一切都毁灭的狂风就将只剩一具空壳的眼珠一同碾碎,吞噬。
在所有人不知,但都有预感的某个瞬间,已经盘踞在这个世界不知多久的长乐天,缓缓消散于天地,连带着天道一起。
第173章 命运(28) 和煦春日。
冰雪消融, 又是一个和煦春日。
阴阳司。
“走过路过看一看啊!我这儿的兵器可都是顶顶好的,一件难求。”
一女子懒洋洋躺在门口的躺椅上,左手枕在脑后, 右手拿着个蒲扇, 有一下没一下扇着风。
她闭着眼, 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是在晒太阳还是晒月亮。
“哎, 慕老板,最近有什么新货啊?”突然, 一边窜出了个青蛙模样的人来, 搓着手, 一脸不怀好意地凑到了那女子旁。
听到这声音, 原本还躺着的女子立刻睁开了眼, 坐了起来, 一脸嫌弃地挥挥手,开口赶人:“去去去,你个吃白饭不脸红,赊账打欠条从来不还的赖账癞蛤蟆,我不做你生意, 一边儿去。”
那青蛙模样的人立刻抓住了女子的躺椅扶手,换上一副谄媚表情:“别介,来者是客,有生意不做那不傻蛋么,就当交个朋友了, 慕老板。”
“得了吧,你哪里是来看穆老板的货的?分明就是想借此机会找那位贵人吧。”一旁的摊贩坐在小木板凳上,翘着腿, 嗑着瓜子,嘲笑道。
“人家慕芷现在可是大红人,每天打着做生意的名号前来求见的人数不胜数,就你,两手空空,真不懂事。”那摊贩吐出了口中的瓜子壳,表情嫌弃。
“我呸!”那女子正是慕芷,几年过去,慕芷依旧在若生集市做着生意,脾气是一年比一年差,叉着腰,指着身旁的摊贩骂道:“那癞蛤蟆没安好心,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天开着门也不见你做生意,有客来不招待,就搬着个板凳守在我店门前斜着个眼往里看,你当我眼瞎啊!”
那摊贩被戳中了心思,却也不恼,只当自己聋了,依旧坐在原地嗑着瓜子,动也不动。
“还有你!”慕芷骂完这个又转过头,抬手拉住了那正打算悄悄溜进她那间小店内的癞蛤蟆,唾沫星子不要钱一样:“你个长舌头大脸的癞蛤蟆老青蛙,还来和我做生意,我店里随便一把兵器都能把你砸成绿色疙瘩饼,真是说大话不脸红,兜里揣着哪家委托啊?”
眼看直接被戳穿了心思,那癞蛤蟆又“嘿嘿”笑了两声,双手合十,拜神仙一样拜了拜面前的慕芷,说道:“好姐姐,你就让我进去看一眼吧,我保证不多生事!绝对不给姐姐你和那两位贵人添乱!”
说着,癞蛤蟆也不管慕芷有何反应,直接舍弃了被慕芷抓着的那块衣服布料,拔腿就往慕芷的那间小店内冲去。
慕芷差点被这□□带了个踉跄,猛地将手上那半条破布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竟也没出手去拦那快要进店的癞蛤蟆,抱着手站在原地,冷眼看着。
而那癞蛤蟆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慕芷,内心的喜悦按耐不住,嘴角都快要裂到脑后,哈喇子都快淌了一地,似乎已经感受到那笔委托上的天文数字砸在自己身上。
就在他即将跨进小店后院的门槛时,却像撞上面透明的墙,被猛地弹飞出去,“哎呦”一声,捂着头上一个肿起的包,摔坐在地,痛苦地喊叫起来。
慕芷这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看着地上的老癞蛤蟆,冷哼一声,一脚将其踢飞出去。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就连角落都存在几十双偷窥的眼睛,每日停在慕芷店前的人数不胜数,但无一例外,都不是诚心来做生意的。
而这一切,全要赖慕芷店内那两位被阴阳司主亲自带来,深居简出的贵人。
在确定周围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硬闯她这间小店后,慕芷拍了拍手,转着手中的扇子跨进门槛,往里走去。
随后,慕芷忽略那一排排崭新的兵器,径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的石桌上放着一木制棋盘,一人坐在石桌旁,手边放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水,正在与自己对弈。
那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在看见慕芷时,朝她投来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给你添麻烦了。”
听见这话,慕芷“嗐”了一声,摆了摆手,说道:“朋友之间,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再说,这忙是我亲口答应要帮的,又没人逼我。”
说着,慕芷往前走了两步,坐在微凉的石椅上,仔细观察了下面前的棋盘,随口问道:“那位还没醒吗?”
坐在慕芷对面的人右手还拿着一枚黑旗,听见这话,指尖微微颤动,迟迟没有将这枚棋子落下。
沉默两息后,他开口说道:“应该快了吧,春天要到了。”
“春天好啊,春天多好,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慕芷将手搭在石桌上,撑着头,看着头顶的天空,随口道。
“嗯,春天自然是好的。”说着,那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接着开口:“对了,我不久前酿的酒差不多可以喝了,之后我拿两壶过来,给你尝尝。”
“是你之前用垂丝海棠酿的那什么……”慕芷偏了偏头,皱着眉思考两息,最终还是没想起这酒的名字。
“春日酿醋。”
“哦,对!好端端一坛酒,你给它起个醋的名字做什么?”慕芷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心,随口抱怨一句。
“不知道啊。”那人垂下眸,眼神平和,淡而轻,“不如等他醒了,你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
慕芷听到这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摆了摆手,拒绝他:“可别,那位我可惹不起。”
“他如今和我一样,只是普通人而已。”
即便如此,慕芷还是合上了双手,低头拜了拜,说道:“就算如此,那位也算从这世间最高点坠落的神了,不可无礼,不可失礼。”
坐在慕芷对面的男人听见这话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与其说是神从天空坠落,倒不如说是神主动探下身来拥抱这红尘。
转眼,距离长乐天消弥已经过去了几年。
在长乐天崩塌之时,沈灵将清休澜与应听声从天上抢回了阴阳司,好悬没让他们跟着长乐天一起变成个拼都拼不回来的稀烂碎片。
但即便沈灵保住了二人一条命,清休澜与应听声还是重伤,陷入昏迷,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清休澜身上的伤大概比应听声要重一些,沈灵在替他们疗伤时在清休澜身上发现了个可以转移伤害与疼痛的法阵。
那法阵是清休澜自己设下的,另一头连接的是应听声,不知是不是因为替应听声承担了一部分伤害,几年过去,连应听声都已经能够起来到处遛遛弯了,清休澜却依旧昏睡着,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应听声醒来后,遗忘了很多与天道对打的记忆,甚至连那天上真容都忘了大半。他只记得要带清休澜一起离开。
在恍惚了几天后,应听声就无需别人搀扶,能够自己下床了。
人间的灵脉已然消失,如今世间不存在所谓灵力。
不过沈灵在应听声和清休澜的经脉中发现了残存的神力,以及些许非常微小的,天道权能碎片。
这神力和碎片不会影响到二人的身体,沈灵也就没去管,让应听声自行调养着,自己不常在阴阳司,估计忙得够呛。
等到应听声神志足够清醒,行动无碍,甚至能够每天都眼巴巴地去清休澜床榻前守着后,沈灵才将他喊了过去,与他简单说了下如今的情况。
长乐天已经完全消失了,沈灵告诉他。
就连沈灵自己都无法再去到那高空之上。
至于在未来,长乐天与天道会不会复苏,还没有定论。
除此之外,那场修仙界的大乱也平息了下来,人间用几年休养生息,如今也算将生活拉回了正轨。
什么修仙界啊,宗门啊,都通通不存在了。孟玄与许寄忱几个还待在天机宗中,每天就喝喝茶,养养花,种种菜,已然过上了退休养老的生活。
应听声听完后沉默了很久,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抬眸问沈灵:“凉倾呢?”
沈灵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回答了他:“天道与灵脉一同消亡,几年过去,鲛人一族已经在逐渐走向灭绝。”
“凉倾虽很早就被休澜送了出来,但她在得知自己姐姐死亡,乃至族群都快要消失后,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留下,转头回了鲛人海,如今,生死不明。”
看着应听声的表情,沈灵生怕自己哪句话没说对刺激到他,每句话都斟酌三分。
不过应听声的反应却没有沈灵想的那么激烈,他在听完这个消息后消沉了一段时间,就自己想开了,问沈灵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离开阴阳司。
这个问题,沈灵都有些拿不准。
清休澜与应听声两人太过特殊,他们的灵魂与身体都正常,清休澜虽然不知为何陷入了迟迟醒不过来的昏睡,但他的心跳,体温乃至脉搏都没有异常。
而应听声更是宛如常人,能吃能睡,能蹦能跳,就像一个活人以自己的身体来到了阴阳司一样。
阴阳司对活人乃至生魂都并不友好,沈灵本还担心,思考过要不要将他们二人送回人间慢慢调养,却又怕这两人受不住通往人间那条路上的撕扯,看两人在阴阳师待着并无异样,才作罢。
应听声在阴阳司待得好好的,沈灵就更不敢贸然将他放出去了——开玩笑,要是应听声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沈灵又不在身边,到时人出去时还活蹦乱跳,回来时却有气进没气出,沈灵怎么交代。
当然还是等着清休澜醒来后让这俩自己商量最稳妥,于是沈灵便也只含糊将应听声搪塞了过去。
应听声何等聪慧,观察了两息沈灵的表情,便猜了个大概,没有说破,只安心留在阴阳司,静静等待清休澜醒来。
——
清休澜在浮着光的黑暗中睡了很久,久到他自己都已经失去了时间观念。
一开始,是觉得冷的,还有些吵,叮铃咣啷的声音就没停下来过,让他有些焦躁不安。
而且很痛,浑身都在痛,痛得他好像这辈子都睁不开眼了一样。
但是很快,在一阵阵磨人的疼痛中,周围逐渐泛上了暖意,并不湿润,有点像阳光,却又比阳光更近,就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毛茸茸生物团在了温暖的腹部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疼痛在清休澜的一呼一吸间只占据了他一日的很少一部分,大部分时间清休澜都昏昏沉沉的,分不清白天黑夜。
再后来,清休澜时不时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暖意更重一些,触感也变得更加柔软。
但他依旧睡着,懒洋洋地待在黑暗中,闭着眼,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想睡到天荒地老一样。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谁,也不太记得在他睡着之前发生了什么,所以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甚至都不愿意动动手指给一点微弱的回应。
慢慢的,即便清休澜并不想醒来,这具身体也在往生的方向走,所有损伤也都在流逝的时间中被修复。
清休澜最先恢复的不是记忆,毕竟一千五百多年的记忆实在太过庞大,需要多一点时间。
他最先恢复的是触觉与听觉。
在窗外的人声和周围走动的声音变得清晰后,清休澜发觉有个人经常待在自己床边。
那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清休澜只能听到衣物摩擦声以及茶杯轻微的碰撞声。
但有时,那人也会凑到清休澜的身边来,清休澜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那道视线应该没有恶意,因为清休澜被他注视着,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有时,那人会牵起清休澜的手,清休澜就感到指尖触到了一处更为柔软,微微湿润的地方。
还有时,那人会贴到清休澜耳边,和他说话,清休澜觉得耳垂有些热,还有些痒,他说的话绝大部分清休澜都听不懂。
今日也是一样。
随着时间推移,清休澜渐渐感觉痛感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空虚,以及漫长而无聊的时间。
那人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清休澜身边,成了清休澜听窗外的脚步声,吵闹声之外的消遣。
为了给自己找点乐子,用以打发漫长而孤单的时间,清休澜开始期待这个每天都会来的陌生人。
可能是因为记忆在慢慢复苏的缘故,虽然清休澜还是不知道这人是谁,心中却并不抗拒,甚至觉得格外亲切,就找到了心脏缺失的那一块。
今日,那人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床边,又安静下来。
正当清休澜以为这又是一个如往日一样,两人安静陪伴在彼此身边的时光时,那人却突然开了口。
“都睡了这么久了,还不愿意醒来吗?”
那人的嗓音十分温柔,就是很少开口,如果可以,清休澜希望他能多说几句话。
而那人就像清休澜所期待的那样,在说完这句话,没有得到清休澜回应后,轻叹了一声,接着开了口:“我知道,休澜是累了。”
听到这一声呼唤,清休澜心中一动,就好像那原本悬在他心中的铃铛被风带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样。
接着,清休澜感到这人坐到了他的床边,用手臂撑着自己,俯下身,随后,那道声音便变得更为清晰。
“但如果休澜睡够了,就快些起来吧。”那人的声音不急不缓,十分平和,似乎就算清休澜摇摇头拒绝他,他也不会有任何一丝波动,只会轻轻点点头,然后说“好”一样。
安静几息后,清休澜又听见那人开口:“春天到了,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
“春光晴好。”那人似乎偏过了头,清休澜感到声音传来的方向有细微变化。
“没了灵力后,人间那颗垂丝海棠树就只会在春天开花了。”
“但就算休澜在夏天醒来。或是在秋天醒来,甚至于在冬天醒来,也都没关系。”
说着,那人似乎又转回了头,抬起手,抚上清休澜的侧脸,替他将微微散乱的发丝顺到旁边,开口道:“毕竟……”
下一秒,清休澜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在自己身边凝结,又迅速沉寂下去,接着,他感到自己的手中被塞入了什么。
一团凉凉的,薄薄的,触感柔软,似乎还有一丝熟悉的淡雅清香的不明物体。
在清休澜试图从自己那零零散散的记忆中翻找出这是什么东西时,身旁那人就懒懒地解答了清休澜心中疑问。
“海棠么,只要休澜想看,什么时候都有。”
“叮铃。”
清休澜心中的铃铛又动了一下。他突然就对这人口中的海棠花起了兴趣。
春日应该是非常温暖的。
毕竟手中的花似乎非常娇弱,肯定经不起冰冷猛烈的雪和雨。
这么一想,在温暖的时候出去走走,似乎也不错,毕竟他都已经躺了这么久了,骨头都快躺松了。
这么想着,清休澜的身体似乎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想法,手指神经抽了一下,让他直接握住了手心中的花瓣。
“?!”应听声自然不会错过清休澜任何一丝反应,愕然道:“……休澜?”
他的语气中不难听出震惊,但语调还是轻的,就像怕惊扰到,或者吓到谁一样,这两个字又轻又快,几乎只能算作重一些的气音。
随后,应听声就像在等待一朵花开一样,屏住了呼吸,静静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体僵硬地一动不敢动。
而应听声刚才那声脱口而出的呼唤好像再一次刺激到了闭着眼躺在床上的人,这位睡美人的睫毛颤了颤,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在清休澜睁眼的一瞬间,他的眸中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流光闪过,像泪,像被阳光反射的波澜湖面。
应听声没想到他不过随口对空气说说话,清休澜居然这么给面子,愣了两息后突然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给沈灵传了信。
也不知是不是阴阳司特殊,时间流速不同,更没有时差,沈灵几乎在应听声放出信的两个呼吸后,就急匆匆赶了过来。
沈灵甚至顾不得让应听声给他开门,直接抬起手,穿过墙,几步就走到了床前。
直到一道阴影罩下,应听声才反应过来,抬起头,迅速站起身,给沈灵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沈灵也不多说,右手搭上清休澜的脉,两息后在应听声紧张的目光下给了个确定的答案:“应该是醒了,他没事。最多是睡久了头晕。”
应听声听到这结果,差点腿一软直接给沈灵跪下,又像想到什么一样,有些担忧地问道:“那他体内。……”
沈灵知道他想问什么,干脆利落地答道:“和你一样,残存着些许神力,变朵花,捉条鱼什么的无碍,但再多的,就困难了。”
接着,沈灵看着应听声满脸“我还有问题”的表情,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用那么担心,清休澜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脆弱的花瓶——他应该是插在花瓶中的那朵,可以把人的头一口咬掉的食人花。”
应听声:“……”非得这么比喻吗?
说完,沈灵自己都笑了起来,视线从应听声身上移开,滑到清休澜的脸上,清休澜依旧微微睁着眼,对面前两个吵闹的人嘀嘀咕咕说的话没什么反应。
“休澜?听到了么。”沈灵回头看向清休澜,轻声问了一句。
清休澜听到声音,反应两息之后终于意识到沈灵在喊他,于是微微偏了偏头,微微涣散的视线落在沈灵身上。
在清休澜的视角中,沈灵就是一团光晕,别说脸,能看清是个人形就不错了,沈灵的语速略快,离他又有些远,清休澜其实没太听清,也没太在意沈灵说的话。
在沈灵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后,清休澜只觉身边站了只聒噪的鸟。
在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并不是他期待那人的后,清休澜像突然失去了兴趣一般,恹恹偏过头,带着一丝厌烦低声说道:“你好吵。”
沈灵:“……”
应听声:“……”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应听声的视线都落在了清休澜身上。
沈灵默默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把清休澜身边的位置再次让给应听声,意味明确。
“看来他还需要一些时间缓缓神。”
沈灵面上倒看不出任何情绪,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他伸出左手拍了拍应听声的肩,转身往门口走去。
“既然他醒了,那你就多陪陪他吧,等他彻底清醒之后再喊我过来。”
说完后,沈灵直接闪身消失在原地,将空间留给了应听声与清休澜。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应听声看着面前闭着眼的清休澜,居然生出了一丝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来,站在原地,有些踟蹰。
但清休澜不愧是清休澜,在察觉到屋内少了个人,气息也重新变回他所熟悉的后,直接睁开了眼。
他睡了太久,整个人由内而外的散发出一股慵懒平和的气息,他偏过头,轻易捕捉到了站在一旁的应听声。
现在清休澜不只能听到声音,还能看到应听声的脸,心情肉眼可见的愉快起来。
他朝应听声招了招手,在应听声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后,猝不及防地撑起身,在应听声下意识伸手过来扶他时顺理成章地扑进了应听声的怀中。
在失去那些或许沉重的记忆之后,清休澜整个人显得轻松灵动很多,整个人轻盈而富有生气。
他抬起手,拇指蹭过应听声微微湿润的眼角,嘴角漫上了一丝笑意,懒声问道:“你是谁?”
说完,清休澜也不要应听声回答,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你长的真好看,少年,要不要做我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