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海棠(4) 你心乱了。
预想中的痛迟迟没有传来。
清休澜只是伸手按在了应听声的后脑上, 将他按进了自己怀中,听见这话面无表情地挑了下眉,问他:“……好好说话, 你在我身边七年,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他凑到应听声耳边, 威胁似的低声问道:“小白眼狼,养你这么久, 说走就走,嗯?”
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这话并不是驱赶, 甚至带着点挽留的意思。
应听声称得上一声聪明人, 听到这话后愣在原地, 立刻明晰了师尊对他的态度。
“师尊愿意留我在天机宗吗?”应听声又往前凑了凑, 甚至连左手都搭上了清休澜坐的椅子的椅子腿。
他像只惯会得寸进尺的小狐狸一样问清休澜:“只要师尊说一声‘愿意’, 我这辈子死也要死在天机宗。”
“乱说。”清休澜轻斥了他一声, “你这辈子只可能死于飞升渡的雷劫——而你要是在天机宗中还能死于雷劫,就是我这个做师尊的无能。”
说话间,清休澜松开了拉着应听声衣领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一指旁边的椅子, 说道:“坐吧。”
应听声却摇了摇头,进一步试探道:“太远了,我想离师尊近一点。”
清休澜明显知道应听声的心里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地问他:“那你坐我腿上?”
应听声:“……”
应听声不出声了,起身拉过了一旁的椅子, 乖乖地坐了下去。
清休澜看着他斟酌了又斟酌,才缓缓说道:“在阴阳司中,对你诸多冒犯, 是我之过。”
说完,他又面色复杂地问道:“但在此之前,是我什么举动,或者那句话过界了吗?”
听到这两道问话,应听声的心又猛地一沉,跟海豚上下腾跃似的。
他顿了一下,答道:“是我诓骗师尊在先,何来师尊冒犯一说?”
清休澜没有对这个回答发表任何意见,静静地等着他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应听声还试图把第二个问题糊弄过去,但看清休澜的眼神,是铁了心要听这个答案,于是他狠了狠心,说道:“没有。”
“师尊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自己……贪心不足。”
“是我……总想从师尊身上渴求更多。”
清休澜听完之后叹了口气,沉默了几息才回答道:“……你那一句相伴之人,也算不得匡骗我。”
单从字面上看,他们二人确实称得上一句“相伴”。
“听声。”清休澜看着他,说道:“我不想把这件事拖得太久。”
“我能肯定的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天机宗,也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但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爱与不爱’的回答,或许我现在还给不了你。”清休澜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丝迷茫:“我希望能给你一个真实的,‘是爱’的回答。不是妥协,不是将就,也不是顺水推舟。是爱。”
应听声眨了眨眼,他听见清休澜这么说,似乎并不意外,也称不上难过。
毕竟能得到如今这个结果,就已经在他的预想之外了——原本他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离开天机宗,与清休澜彻底断绝关系,不再来往。”
但现在,清休澜甚至愿意好好理一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对应听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感和身份。
“我能给你的一点安抚就是……”清休澜不知是不是误会了应听声眼中的情绪,他抬起手,抚过应听声被风吹得散乱的发丝,然后说道:“……你睡在我身边时,我并没有感到抗拒和不适。”
说完,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清休澜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仍然可以做那个因为害怕雨夜,而躲进我的被褥的小孩。”
应听声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没说话。
清休澜从应听声手中拿过剩下的牌,转过身,接着在桌上整理起来。
而应听声则静静地看着清休澜的动作,面上乖巧,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师尊也太不谨慎了。
既然知道了我的心意,就该直接将我赶出房间,再不济也要赶出雪霁阁才是,居然还不拒绝我与他同床共枕?
到时候他借着睡迷糊了的理由,偷得清休澜几个深深的拥抱,清休澜又能怎么办呢?
——大概也只能……继续纵容他吧。
在清休澜看不见的地方,应听声悄无声息地勾了一下唇角,眼中划过一丝餍足。
留他在身边细水长流,还怕他不能滴水石穿吗?
——
应听声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当天晚上就收拾行李准备搬出雪霁阁。
明面上的理由是——给师尊一点单独思考的空间。
清休澜当时在帮着沈灵一起给对联题字,闻言想都没想,直接一口拒绝了应听声。
这似乎也在应听声的意料之内,他指了指身旁的许寄忱,说道:“我就是去隔壁住两天,寄忱刚好有些困扰,我借此机会,替他解答一二。”
许寄忱:“?”
我有困扰?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但他看看桌对面的清休澜,又看看身旁眸中写着“先帮我一回,要求你尽管提”的应听声,最终还是麻木地点了下头,承认道:“是的。”
清休澜笔一顿,写错了个字,索性直接搁下笔,双手撑在桌上,看向一旁也拿着笔写着福字的沈灵。
沈灵听到这话看起来也挺迷茫的,看看许寄忱又看看应听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略了来自身旁的死亡眼神,面不改色道:“嗯,对。听声想来住一段时间也无妨,总归也不远。”
何止是不远!
就和生阁和雪霁阁之间的距离,饭后消个食都得来回走上个三十圈,开个传送阵都嫌浪费灵力,隔壁做个饭另一边都能闻出他们今天吃的什么——应听声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这刚刚好好是一个略微有点远,不能时时刻刻看到,但又很近,正好卡在清休澜空闲时会过去顺路看一眼的距离。
清休澜似笑非笑地慢慢扫过许寄忱、应听声和沈灵。
许寄忱假装神游,应听声略微心虚,沈灵面无表情。
——这仨还统一上战线了!
但他们三个明显还是低估了清休澜。
应听声象征性地随便从雪霁阁中拿了点东西包起来,背着去了和生阁——然后就在和生阁小院中看见了正在和沈灵下棋的清休澜。
清休澜看见应听声时面色自然,甚至还有闲心跟他打个招呼:“吃饭了吗,听声?”
应听声:“……”
应听声一脸空白,清休澜问完这一句之后也没再继续往下问,转过了头,继续和沈灵在棋盘上厮杀。
应听声这才从清休澜的视线下逃了出来,慢慢移到了一旁在树下打坐的许寄忱身边,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许寄忱连眼睛都没睁,无波无澜地答道:“清前辈也搬过来住了——师尊没劝住。”
应听声:“……”
“要不你再搬回雪霁阁?”
应听声:“……我有病?”
许寄忱终于睁开了眼,说道:“以退为进这一招,你没用好——你本该心一横,直接搬到山下,与外门弟子居住——有意无意在你师尊面前晃一晃,卖个可怜,还怕他不会亲自把你领回来吗?”
“你是狠也狠不下心,所以火候不够。”许继承一针见血道。
应听声:“?”
他犹犹豫豫地问道:“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有经验?”
许寄忱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问,然后重新闭上了眼。
一旁下棋的两人倒是没有注意到树下那俩小孩在说些什么。
沈灵看着清休澜将被吃掉的黑子拿起,问道:“你今天这棋路怎么这么凶。”
清休澜松开手,“哗啦”一声,被他捡起的黑子便如雨一般落在了棋篓里面,道:“应听声‘离阁出走’那主意是你出的?”
感情是来问罪的。
“怎么会?我亦惊讶。”沈灵面上没什么表情,回答道:“你不乐意,直接把他拎回去就好了,何须赌气似的也搬来我这。”
“赌气?”清休澜捏着棋子重复道,似乎对这个词有一天能用在自己身上感到颇为新奇,“我以为我是在委婉地打乱他的计划。”
“啪嗒”一声,沈灵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说道:“他能有什么计划,不过是想让你心疼他罢了。”
“我如何看不出来?”清休澜摸摩挲着手中的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别扭的性子。是因为长大了?”
“是因为太重要,所以才这般束手束脚,只能用这样无关紧要,可以轻松化解的小计谋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吧。”沈灵随口道。
说完,他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清休澜,提醒了一句:“你若对他没有心思,就趁早拒绝了他,别这样不上不下,好似给了他一点希望地吊着,折磨人。”
清休澜沉默下来,默默落子,又吃了沈灵几颗黑子。
他如何不知。
哪怕他最后明确拒绝了应听声,但只要再说一句“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天机宗中”,应听声再难受,也会留下来。
然后再不敢越过那条线一步,清休澜会得到一个无比争气孝顺的徒弟。
但他也会失去一个对他分外热忱,眸中纯净的少年。
清休澜心里头乱得很,想着事,棋路便乱了。
原本气息将尽的沈灵借此反守为攻,掠夺了清休澜的大半江山。
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优势荡然无存,清休澜“哗啦”一声,将手中的白棋丢回了棋篓当中,叹道:“不下了。”
沈灵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清休澜的白棋棋篓拉到了自己这边,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
清脆的落棋声不绝于耳。
沈灵则平静地抬眸看向清休澜,说道。
“你心乱了,休澜。”
第102章 海棠(5) 吵架了?
清休澜看着面前黑白交错的棋盘, 沉默不语。
沈灵没有继续将这盘棋下下去,将残局留给了清休澜,然后起身走到了旁边的树下, 喊了一声许寄忱, 领着他走了, 独留清休澜与应听声两人。
他们二人一走,天空仿佛又要飘起雪来, 周围的空气都被凝住,气氛一时之间十分尴尬。
清休澜没有开口,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棋局。
这事儿做的应听声自己心里头都有鬼, 自然不敢主动上去触清休澜霉头。
最终还是清休澜叹息一声, 视线从棋盘上移开, 看向了盯着那棵叶子都掉光了的枯树看的应听声——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他朝应听声招了招手, 并未出声, 但明明连视线都没落在这边的应听声却立刻转过了头,迟疑了一下,朝他走来。
清休澜一指旁边的座椅,示意他坐下,然后伸手将棋盘上错落的黑白棋子一颗一颗捡了起来, 分别放回了各自的棋篓当中。
应听声就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清休澜动作。
棋子与棋子的碰撞声不断传来,夹杂着清休澜的话音:“我刚刚去了扶盈那一趟,听她讲过年后不久便是她女儿的生辰,问我要不要去参加生辰宴。”
“沈灵说要留在天机宗中, 寄忱不爱出门。除此之外,孟玄和凉倾也会去。”
清休澜收完了棋盘上散落的棋子,将棋篓的盖子盖上, 然后抬头看向应听声,说道:“人多热闹。我还从没有在人间过过年呢,所以就答应了。”
“……那我……”听完后,应听声立刻在脑中思考着清休澜跟他说这话的用意。
是在汇报行踪,还是示意他留在天机宗,再或者是委婉拒绝他,想要避开他一段时间?
清休澜怎么也没料到他短短几句话居然能让应听声越想越偏,还以为他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便轻轻“嗯”了一声,对他说道:“扶盈有事,走得急,你若早点收好行李,我们明天能和她一起走。”
应听声脑海中那些杂乱的想法顿止,似乎有些意外地抬起眸,然后就望进了清休澜温和平静的眼眸当中。
“你若今晚想在沈灵这过夜,就过吧。”清休澜看了应听声两眼,似乎是无奈妥协了,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揉了揉应听声被冻得微凉的耳朵,说道:“你这样……会让我误会你在躲我。”
应听声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说道:“没有的事,师尊多心了。”
清休澜笑了一下,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清休澜离开之后,应听声又垂下了视线,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被清空的棋盘出了神。
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他才如初醒一般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转头看去。
沈灵就站在不远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他多久。
见应听声回神,他这才往前走来,一眼看到了被清空的棋盘,似乎并不意外,对应听声说道:“你师尊跟你讲过扶盈女儿生辰宴的事了?他应是要带你一起去。”
“人间挺好的,过年也更加热闹,换个环境也好。”沈灵淡淡说道:“明天你们走的时候,喊着寄忱一起去吧。”
应听声的心思不在去人间过年上,轻轻地“嗯”了一声,沈灵的话音迟了几息才堪堪被应听声接收到,他这才反应过来沈灵说的是什么,又疑惑地“嗯”了一声,说道:“师尊说寄忱不爱出门……?”
沈灵没有反驳,点了点头,接着往下说:“前几年你师尊不在的时候,天机宗没什么事,被我强行拉着,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过不少地方。”
“你师尊回来之后,天机宗也重新热闹起来,我走不开。灵气复苏后,他一天到晚把自己闷在殿内修炼,怪叫人担心的。”
这话应听声听得格外耳熟。
还没等他思考为什么会觉得耳熟,沈灵就接着说了下去:“人间还算安稳,没那么多修仙界的弯弯绕绕,算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去处。”
沈灵这样一说,应听声不由得疑惑问道:“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亲自带着他去呢?”
沈灵看了应听声一眼,眼中似有无奈,顿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解释道:“两头都忙,实在分身乏术。”
应听声大概是被冻坏了脑子,迟钝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两头”是哪两头。
与此同时,他又想到另一个令人好奇的问题,刚想开口,似乎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冒犯,欲言又止地看着沈灵,闭上了嘴。
沈灵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在想什么,叹道:“不用那么拘谨,不能说的,我不会说——你想问什么?”
听他这么说,应听声也就不再犹豫,开口问道:“寄忱知道您的另一个身份吗?”
“……或许知道吧。”这个问题算不上很难回答,沈灵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不远处,说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在意的。”
沈灵似是非常无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寄忱看着温温柔柔……”
“……却最是冷情。”
——
不知别的宗门如何,但临近过年的前一、两个月,是天机宗中最热闹的时候——可能因为天机宗众人亲缘关系淡薄,甚少有聚在一起吃团圆饭,放鞭炮一类的经历,所以众人对这难得的一刻温情格外珍惜。
之前在天机宗中修行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有人因故友重逢欣喜,有人因一别经年热泪满眶,也有人却抱着不知何人的牌位暗自神伤。
对这些四处流浪的天机宗弟子来说,天机宗早就已经算是他们的家了。
天机宗从宫殿到树梢都挂满了红色鞭炮,殿门前也都贴上了由沈灵和清休澜分别提了字的对联和“福”——还有请清休澜帮忙提殿名的。
这个要求很正常,也有先例,清休澜随便准备了一下,就应了下来——只是他的准备可能做少了。
在清休澜印象中,天机宗七年前的殿名应该还是像什么“凌霄殿”,“沧澜殿”这样的,但七年过去后,这样的殿名似乎已经过时了。
清休澜沉默地看着桌子上自己提下的什么“逢考必过殿”,“让我飞升殿”,“巧遇大机缘殿”,“法宝神兽来我怀中殿”……
……是……年轻人的新潮流?
虽然疑惑,但既然已经答应了,清休澜还是认认真真地提上了每一个殿名,然后被这些离谱的殿名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大部分殿名也都还算正常……但是这个“寿如王八永远不死殿”,和这个“只求富贵不求真情接财运暴富殿”是?
……是非常朴实无华的愿望呢。
清休澜一天到晚都在忙这事,忙得不知天昏地暗,以往人流络绎不绝的和生阁反倒是冷清下来——本该是这样的,天机宗哪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
——还不是有人连今天吃午饭吃了个啥,晚饭又吃了个啥都要上一份报告给沈灵过目——也不知道是闲得慌,还是单纯为了馋沈灵。
应听声与许寄忱窝在和生阁殿中,一人霸占了一边软榻,各自相安无事地看着书。
只不过应听声看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光顾着读,忘了理解,看完一页之后,问他上页讲得是什么,他准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许寄忱看着应听声手中那本“整蛊搞怪食物食谱大全——第三版”,眼中划过疑惑,似乎不太理解,但还是选择了尊重,没有多问。
正当应听声叹了口气,放下书,转头看向窗外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紧接着下一秒,大殿的门就被推开了,凉倾的声音一阵烟儿似的传了进来:“冷死了,今年的冬天怎么来得这么快?”
凉倾哈出一口气,搓了搓手,然后在门外抖落了身上落的雪,这才走了进来。
应听声将不断散发着暖意的熏炉往凉倾那边推了推,然后起身,从软榻上走了下来,给凉倾让座。
“你坐着吧。”凉倾从旁边拉过了一个带靠枕的椅子,坐在了熏炉旁边烤着火,说道:“你师尊那人可真多哈,挤都挤不进去——雪霁阁居然也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走到和生阁去了,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雪霁阁没错啊——我甚至怀疑沈灵和你师尊换了住所,都没想到是你师尊揽下了提殿名这活。”
“——这活往年都是沈灵在干的,沈灵那个老古板脸冻得跟个冰块似的,胆子小点的弟子在他面前根本不敢造次,胆子大的被他看一眼也都老实了。”
凉倾说到这儿,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笑道:“你师尊虽然不常在人前露面,但是看着比沈灵和善了不知多少倍,再加上他来者不拒,多离谱的殿名他都给写,一传十十传百,我看啊,他明天都脱不了身。”
“您找我师尊吗?”应听声又坐回了软塌上,疑惑问道。
“唰”一声,一把剑以迅雷之势插在了应听声右边的墙上,再往左边偏一丝就能直接把他的眼睛刺成两瓣。
即便如此,应听声还是堪称淡定,转过头,伸出手拔下了墙上的剑,感叹道:“好手艺,前辈这么快就把不见黎修好了?”
凉倾得意地“哼”了一声,说道:“现在的不见黎跟之前你师尊送给你的那把肯定不能比——反正你师尊说是能用就行。”
“我想着也是——毕竟在高手手中,用菜刀都能和方天画戟打上几个回合呢。”
应听声摸着这把曾经用了三年的佩剑,心疼地抚过剑刃——有几处仍然看得出细微的断裂痕迹。
“材料难寻,剑刃上断裂的地方很难修复如初,我也只能尽力而为。”凉倾叹了一声。
应听声顿时摇了摇头,说道:“已经修得很好了,远看完全看不出来它曾断过。”
说完,他唤出了分景剑,恋恋不舍地递给了凉倾。
“?”凉倾接过面前的分景,疑惑道:“……怎么,分景也断了?”
“……我既已拿回了不见黎,分景也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请前辈替我转交给师尊吧。”应听声轻声说道。
凉倾听到这话,饶有兴致地揣摩了一会儿应听声话中的意思,然后好奇问道:“怎么,你和你师尊吵架了?”
第103章 海棠(6) 离开?
“嗯?”应听声闻言哭笑不得, 说道:“没有。前辈怎么这么想?”
凉倾理所当然地说道:“换做曾经——不说七年前,就说几个星期前,就送剑这种小事, 你怎么还会麻烦我?你都和你师尊住一起了, 晚上直接往他床边一放, 不更方便?”
“再说——”凉倾拉长了话音,说道:“你师尊怎么会特意找你要回分景?你用分景都用了这么久了, 怎么又要突然还给他?”
说着,她指了指和生阁门口, 接着道:“我在雪霁阁找了你半天不见你人影, 最后还是清休澜提醒我说你在和生阁, 我才过来的——你惹你师尊生气了?不能啊, 清休澜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把你赶出去才是。”
听到这话, 应听声又笑不出来了, 摇了摇头,淡淡道:“我自己出来的。”
凉倾也不知道是不是来的路上听了些真真假假的闲言碎语,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看应听声,说道:“哦,他撩完你就跑, 所以你生气了?”
应听声:“……”
看他不回答,凉倾大惊失色:“你撩完他就跑,然后不好意思回去了?!”
应听声:“……???”
应听声忙摆了摆手,阻止了凉倾越跑越远的脑洞,说道:“没有吵架, 也没有这种情节,只是……”
应听声是了个半天也没是出来,凉倾越听越茫然。
最终, 应听声放弃了解释,说道:“……总之,我今晚就搬回去了。”
凉倾听得云里雾里,缓缓将视线转向坐在一旁的许寄忱身上。
许寄忱从她进门起就持着同一个看书的姿势,书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估计连眼睛都要瞪到字里行间去了。
“姐……”应听声艰难地说道:“别再问了,算我求你。”
凉倾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挑起了眉,打了个响指,然后懒懒地问许寄忱:“你师尊搁哪呢?”
许寄忱缓缓放下书,看看左手边目光恳求的应听声,又看看右手边目光别有深意的凉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两头为难。
他显然很少经历过这种情况,眼神中写满了“不知道啊师尊没教”,最后缓缓地给两人作了个深深的揖,说道:“二位,放过我吧。”
凉倾笑了一声,也不为难他,随手掐了个卦,转身出去了。
在天机宗中根本不存在什么“行踪隐私”,随手算上一卦就能知道你身在何方,是否在忙。
当然,大部分人都保持着社交礼仪,除非急事,否则不会贸然来访。
凉倾和苏扶盈就是个例外。她俩关系好,苏扶盈在天机宗时从未拒绝过凉倾的来访。
于是凉倾出门之后,寻得其实不是沈灵,而是苏扶盈。
“扶盈!”凉倾几息间就落在某处宫殿,从窗边探出了个脑袋,偏头看向正向伏在书案前写着什么的苏扶盈,道:“我进来了。”
苏扶盈听到声音,惊喜地抬眸,然后朝窗外的凉倾招了招手,道:“外面冷。赶紧进来。”
凉倾也没客气,化作一尾鱼儿从外面窜了进来,落在苏扶盈身边,说道:“今年的雪下得好早,以往这个时候别说雪,连雨都很少下吧。”
苏扶盈点了点头,道:“你回来得好快,我以为还要再等些时日。”
说着,她笑了笑,“看来你收不到我送去鲛人海的信了。”
凉倾狡黠一笑,朝她展示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右手,然后手背一翻,食指间便出现了一封已经被拆开了的信,开口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的信,我路上截到了。”
想到信上的内容,凉倾的眼神又柔和下来,“以前都不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小和音居然一转眼就要两岁了。”
苏扶盈的女儿叫苏和音,跟了她姓。
苏扶盈摇了摇头,说道:“两岁也还小呢,不知道等她成年的时候,我们这群人还聚不聚得起来。”
说到这个凉倾自然而然首先想到的就是应听声和清休澜,皱眉问道:“你是指休澜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
苏扶盈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儿我们不好插手。”
“所以真的是休澜撩完人就跑,把听声惹生气了?”凉倾一脸震惊地问道。
“……??”苏扶盈看起来比凉倾还震惊,震惊中还带着一丝迷茫,问道:“休澜……撩人?”
两人齐齐沉默了一会,接着在一旁各自坐了下来,将这个过于离谱的想法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年节,我府中有诸多事宜需要操心,所以打算明天就启程,休澜同意了。”一盏茶后,苏扶盈放下手中茶杯,开口说道。
凉倾立刻会意,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道:“我明天去试探一二。”
——
当晚,应听声果真又拿着那三瓜两枣的“行李”回了雪霁阁——特意挑着清休澜已经睡下了的时辰回来的。
但当他踏入雪霁阁后发现,阁内并未熄灯——从主殿到偏殿,灯火通明。
应听声:“……”
也不知道清休澜到底是猜到的还是算到的,总之就是把应听声的下一步动作摸了个透。
估计应听声踏进雪霁阁后清休澜就已经察觉了,现在再走为时已晚。
应听声无奈,只好轻叹一声,转身往雪霁阁主殿走去。
他站在主殿门前,抬手敲了敲门,轻声唤道:“师尊?”
没有回应。
要是换作以前,应听声肯定想也不想就直接进去了,清休澜肯定不会将他怎样——如今关系尴尬,今非昔比,竟也踟蹰起来。
再接连几声“师尊”都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应听声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推开了门——轻而易举,清休澜没设结界。
“我进来了。”应听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轻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他走到清休澜常坐的软塌旁,伸手探了探放在小几上的茶壶——只微微带着一点热意,像是体温的温度。
应听声又接着往里间走去。
雪霁阁主殿后方有一池非常宽敞的露天汤泉,应听声在里间也没找到人后,下意识往汤泉走去。
在接触到空中温热的蒸汽后,应听声侧过了目,眼神落在左脚边的土地上,这才缓缓掀开了汤泉门口的宝石帘子。
应听声极快地说着汤泉边扫了一圈,确认自己并未看到人影,也没有看到脱下的衣物后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却突然鬼使神差地往右边瞥了一眼。
——汤泉边种了一圈金镶玉竹,在一旁的假山边还有一颗不知多大年纪了的枫树。
如今,天色已晚,汤泉边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但应听声还是一眼看到了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的,睡在那颗枫树下的清休澜。
应听声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在清休澜身旁蹲下,然后再次出声,轻唤道:“师尊?”
大概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清休澜这才缓缓睁开眼,金眸中潋滟着水光,就好像太阳落入了水中一样。
应听声一愣。
清休澜这副样子,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
这么意乱情迷……又这么白骨生花。
明明他的衣裳都没乱,只是束着长发的发带不知散在了何处,眼眸有些不清不楚而已。
应听声这才迟钝地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酒香,瞬间明白了什么,问道:“师尊,你喝酒了?”
清休澜就像此刻才认出应听声一样,含糊地唤了一声“听声”,然后缓缓朝他抬起了手。
应听声不明所以,但还是十分配合地往前凑了凑,问道:“怎么了,师尊。要什么?”
清休澜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半天没回话,应听声甚至有些不忍打破宁静的夜色。
但夜深露重,应听声还是想先带清休澜回殿内,于是应听声尾音挑起,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接道:“外面冷,进去吧?”
清休澜还是没回答,突然说起另一个话题:“养一个孩子还是挺不容易的。”
“你那只乘黄崽子,轻轻……是不是?好像就是二十多年前沈灵捡回来的那只。”
“可能是被沈灵娇惯得太厉害,那崽子被送回山林之后什么都不会,把自己作死了。”
“……然后又重新回到了孕育他的那颗蛋中,等待下一次生命绽放,被你带了回来——这会子又到处野去了吧。”
清休澜逻辑清晰,语调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但他的眼神——清休澜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沈灵在那崽子身上耗费了不少心力,整天操心它不能吃这个,不能吃那个,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这崽子养死了。”
说到这,清休澜哼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当时还和他说,‘神兽哪有那么容易死,散养着得了’。”
“沈灵没听我的,一意孤行地独自照顾着它,每天都要抽出时间陪它散步,陪它玩闹,亲自检查它吃的食物,乃至梳毛和洗澡,也全都是沈灵亲力亲为。”
“……我之前是不是和你提过一嘴,沈灵是因为那崽子长大了,所以才把它送回山林去的?”
清休澜说到这似乎有些惆怅,眼神不知落在何处,轻声道:“其实不是的。”
“是它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神兽终究是神兽,那么漫长的生命,不可能一辈子被困在天机宗这一方小小天地当中。”
“沈灵担心它受伤,一直都不允许它去太远的地方。于是它开始变得郁郁寡欢,整日闷闷不乐,饭都吃得少了。”
清休澜这么说着,也不知到底在说谁。
“那时我还不理解沈灵为何这般小心翼翼,每次寻到沈灵忙,或者是不在天机宗的机会时,就悄悄地带着它出去玩个两三天。因此,后来它格外亲我。”
接着,清休澜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缓缓移到应听声身上,晕着模糊的橙红色烛光。
他们眸中都倒映着彼此。
“……后来我像沈灵一样,真真正正地养了个孩子之后才发现……”
“……我和他也没什么区别。”
“我不希望你离开这里,但如果这里,或者我,会让你感到疲惫和痛苦……”
清休澜轻声道。
“那我也会选择放手,让你离开。”
第104章 海棠(7) 醉酒
这话也太突然了, 应听声明明本只想微微激一激清休澜,有点“逼迫他立刻做出选择”的意味——没成想第一次干这种事没把握好度,激过了。
应听声哪有这个意思, 冤枉得很, 轻声对清休澜解释道:“我从不觉得师尊或是天机宗会给我带来任何困扰。相反, 只有师尊身边或是天机宗中,才算是我的归处。”
清休澜听完后也不知听没听懂, 总之没有回答应听声这番话,眸中的水光不减, 浓郁得好像下一秒就会落下一滴泪来一样。
“我错了, 师尊。”应听声完全招架不住, 干脆利落地认了错:“别难过, 别生气。师尊说什么都我都会做的。”
“真的?”这回清休澜开口了, 抬眸问他, 脸上和语气中都没什么情绪。
“真的。”应听声点了点头,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清休澜现在是什么表情,只敢盯着他一旁微皱的衣摆。
应听声回答后,清休澜没第一时间说话,只往前俯了俯身, 几乎要凑到应听声面前。
而他一动,原本被压抑的酒香就四散开来,充盈在周围,被汤泉的热气一蒸,酒气愈发浓郁, 变得更加让人心醉神迷。
应听声跟嗅觉失灵了一样,静静嗅了一会这过分浓郁的酒香,也没能嗅出是这酒香是以什么入酒酿成的——反正不是青松, 应听声连酿七年青松酿,化成灰他都闻得出来。
清休澜几乎每一根头发丝上都泡过了酒,他凑到了应听声耳边,轻声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拿这种事故意激我。下一次,我就不是好声好气地劝你回来了——我会直接打断你的腿,把你绑在雪霁阁中,哪都别想去。”
这话听起来原本应该是什么“王爷他金屋藏娇”,或是“霸道少爷强制爱”之类的剧本。
但是这话从清休澜口中说出来后,应听声就莫名从这话中听出了一丝家长教育小孩的味道,顿时鸡皮疙瘩落满地。
“师尊,你喝醉了。”应听声把这话当做了清休澜的醉话,听过就过,也没当真,抬手扶起清休澜,想将他搀进殿内。
但清休澜没有得到应听声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意,并不给应听声面子,甩开了他的手。
应听声知道清休澜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个保证罢了。
“我再不敢了,师尊。”最终,应听声低声承诺道:“原谅我,师尊。”
这句承诺前无头后无尾,比起一句保证,更像是一句认错。
但清休澜大概是真的醉了,这样无头无尾的承诺都认了下来,不再抗拒应听声的动作,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后晃了一下,就被应听声眼疾手快地扶住,好悬没让清休澜直接跌进几步旁的汤泉内。
“天。”应听声低声叹了一句,无奈问道:“你这是喝了多少,师尊。”
清休澜没回答,借着应听声的力道站稳之后,便自顾自往雪霁阁殿内走去。
应听声见清休澜走路并不打晃,也就放下心来,没有再赶着去扶他,只是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本以为清休澜会直接去里间,再不济也是去洗漱,结果结果清休澜居然直直地走向了雪霁阁待客的外间,又重新坐到了那张软榻之上。
这时候小几上茶壶中的水早就冷却了下来,但清休澜就像感觉不到一样,接着将微凉的水从茶壶中倒了出来,然后端起来那杯冷透了的水就要送入口中,被应听声拦了下来。
“别喝这个。”应听声有些无奈地将杯子从清休澜手中夺了下来,顺带着将桌上的茶壶也给收走了,说道:“我去给师尊煮一碗醒酒汤吧,师尊在这等我?”
清休澜被拿走了杯子,也不生气,甚至连视线都没动一下,目光依旧落在空空荡荡的手中。
见清休澜不回答,应听声就站在原地没动,偏着头,又重复了一遍:“师尊在这等我?”
清休澜还是没出声,只是好像反应迟钝地发现手中并没有东西,然后慢慢收回了手,撑着头靠在小几上,闭上了眼。
应听声也不恼,只是又平静地唤了一声“师尊”。
清休澜可能终于被扰烦了,快速而急促地说了一声“知道了”,就又闭上了嘴,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头疼。
应听声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又抬眸看了眼紧闭的窗户,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直到应听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慢慢消失后,清休澜才缓缓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哪有什么醉意。
他动作流畅,丝毫不见滞涩地站起身,抬手在身旁的雕花窗棂上轻轻一抚,那窗就自内向外荡开水波一样变得通透,可以直接从里面看到外面,但从外面看却并无异样。
清休澜转回身,重新坐了下来,然后伸手在空无一物的小几上用指关节敲了敲,下一秒,一壶酒就出现在了桌上。
他面不改色地尝了一口,被味道沉默了一下,还是将其咽了下去,将余下的酒液泼在了衣服上、地上,随后他抬起手,用灵力烘干了微湿的衣服。
做完这一切后,清休澜不由得生出些突如其来的惆怅。
他什么时候也要借助“喝醉了”这样拙劣的借口来说出心里话了
……可能是因为,有些话真的不能在清醒的时候说出口吧。
借着“喝了酒胡言乱语”的理由,说出口的话尚有转圜的余地,但有些话一旦在清醒状态下开口,可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清休澜叹了口气,注意到他覆在窗上的法阵开始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闪烁起来,便立刻抬手抹去了这道法阵,顺手将小几上的酒也收了起来,然后才觉得不对,抬手重新唤出了那壶酒,将其放在地上,然后轻轻一推——那壶酒洒出了些酒液,然后慢慢地往前滚去。
而坐在软榻上的人则自然地往小几上一靠,闭上了眼
几乎是下一秒,大殿中便传出了推门声,紧接着就是应听声端着什么东西走进来的脚步声。
应听声这次没有开口喊人,大概是觉得唤了也不会得到应答,索性直接闭了嘴。
“啪嗒”一声,应听声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吃饭的那张大圆木桌上,然后朝他走了过来。
清休澜听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面色不改,恍若未闻。
“师尊。喝点醒酒汤再睡吧。”应听声应该是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液体,瓷勺与碗碰撞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在小几另一边空着的软榻上坐了下来,轻轻吹着滚烫的醒酒汤。
而清休澜一动不动,酒香继续在屋内蔓延。
不远处传来一声“哒”,清休澜根据声音猜测着,应该是应听声把那装着醒酒汤的碗放在了小几旁,然后站起了身,走下了软榻。
他听见应听声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然后是衣物摩擦声,紧接着是“咕咚”一声细响,就像水在瓶子里摇晃的声音一样,他就知道是应听声捡起了他故意丢在地上的那壶酒。
应听声轻叹一声,将已经撒了大半的酒用灵力封了起来,放到了木桌之上,接着又用引了一道水来,细细地将洒了酒液的地面擦拭了一遍。
等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再次抬眸看向连姿势都一变未变的清休澜,犹豫了会儿,还是轻声开口道:“师尊,你手不酸吗?”
清休澜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也不确定应听声是不是在诈他,所以依旧没有动作,保持着整只手靠在小几上,头枕在手上的姿势。
看他不回答,似乎铁了心要装到底的样子,应听声似乎又叹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清休澜面前,随后半蹲下身,自下往上仰视着清休澜,说道。
“我与师尊相识十一年有余,师尊觉得我会不知师尊其实千杯不醉吗?”
这下可就是直接把那层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户纸给捅破了
既然应听声已经发现,那清休澜再装下去就有些没脸没皮了。
清休澜缓缓睁开眼,眸中装出来的水波潋滟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如细雪一般的一点凉意。
应听声用手抬起清休澜垂下的衣袖,轻轻闻了闻,然后问他:“师尊将酒泼在衣服上了?”
清休澜从小几上直起身,朝上面放着的那碗醒酒汤一颔首,淡淡问他:“你既然知道我千杯不醉,还熬什么醒酒汤。”
“醉不醉是一回事,喝了酒会不会难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应听声将手轻轻搭在清休澜的衣服上,然后灵力四散,将衣服中残存的酒液给逼了出来,凝成了水珠,浮在半空。
他继续说道:“我虽知道师尊千杯不醉,却不知师尊到底喝了多少,也不敢保证喝了这么多师尊会不会难受,所以还是熬了一碗醒酒汤来。”
你看,他总是这样。
明明什么都看得清,却还是体贴地装作不知道。
也让清休澜愈发不忍伤害到他。
应听声用灵力控制那团凝出的酒液,然后站起身,拿过了木桌上酒壶,将其重新灌了回去,灌了个半满。
应听声将其重新封上,然后摇了摇酒壶,对清休澜说道:“这酒,师尊不要再喝了,我一会儿拿去丢掉。”
“师尊如果实在想喝的话,就喝青松酿吧。它仍然埋在老地方,味道应该不错。”
应听声愈发淡定自若,清休澜就越是难堪。
他好像真的喝醉了酒一样,缓缓地捂住了额头。
应听声没发现也就算了,但应听声如果从始至终就知道他是在装醉,那清休澜今天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简直就像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但应听声就跟不知何时偷学了言灵一样,看清休澜不应声,便再次走到了清休澜身边,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师尊今天能跟我说这些,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
第105章 海棠(8) 七年前那场雪。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后, 清休澜整个人都还是木的。
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动作都能让他想起昨晚这段堪称糟糕的经历,应听声怎么想的,他不知道, 但清休澜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最近几十年以来, 干过最荒谬的事。
清休澜起床之后, 先是探了一下雪霁阁的每一座宫殿,发现应听声并不在——应该是出去了。
他这才慢吞吞地下了床, 去洗漱。
等清休澜洗漱完走到外间时,才发现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早膳, 品类繁多, 从面条到粥, 到各种汤汤水水, 甚至是饭后点心, 一应俱全。桌上还刻着个保温阵, 可谓面面俱到。
清休澜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桌前坐了下来。
想都不用想,这早膳肯定是应听声准备的,既是他的一番好意,清休澜没有理由不接受。
整个大殿都安静异常, 只有细微的碗筷碰撞声,衣物摩擦声,以及微不可察的咀嚼声。
今天并不晴朗,云层很厚,寒风不断, 像是随时都会落下雪来一样。
清休澜吃完之后随手收拾了一下,然后推开门,直奔隔壁的和生阁。
出乎意料的, 应听声并不在和生阁内。
清休澜推开大殿正门时,正好撞上了正要去找她的许寄忱。
“寄忱?这是要上哪儿去。”清休澜扶住了门,停下脚步,问道:“看见听声没有?”
许寄忱大概是刚收完行李就被沈灵要求换上了厚实的衣物,整个人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头埋在围巾内,含糊说道:“他没来,我正要找您。”
“找我?怎么,和生阁也要改名?”清休澜一时之间没想到许寄忱找他的理由,随口猜测道。
许寄忱想到那些颇为离谱的殿名,嘴角抽了一下,艰难回答道:“前辈什么时候出发去人间?师尊请您带我一起同行。”
清休澜“哟”了一声,挑眉说道:“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寄忱也有主动想出门的时候,当真省心啊。”
许寄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尊在我房间设了阵,若我今日之内不离开天机宗,就要炸了我宫殿内那一墙书籍。”
清休澜:“……”
我本以为你是自愿的,结果是武力强迫自愿啊?
“……我收回我前面说的那句话。”清休澜沉默两息,说道,然后伸出手揽着他的肩,带着他一起往和生阁外走去。
“你用过早膳了吗?”清休澜随口问他。
许寄忱点了点头,说:“吃过了。”
说完他好像又想到什么一般,补充了一句:“今日天机宗上下的早膳似乎就是由听声负责的,估计此刻还在忙着呢。”
“他负责全宗的早膳?为什么。”清休澜有些意外,疑惑问道。
许寄忱看看清休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可能是心血来潮?”
“呀,你们醒得好早,已经收拾完行李了?”
两人谈话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少女的呼喊,一同抬头望去,就看到了倒挂在一棵树上看他们的凉倾。
“?”清休澜上下打量了一番倒挂着的凉倾,不解问道:“……你在锻炼还是?”
“闲着没事。”凉倾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在海里她就经常这样做,“扶盈已经收好了行李,正等你们呢。”
“我想想啊,现在就差听声和孟玄了。”凉倾掰着手指数了数,然后偏头说道:“听声估计还有一会儿,我看他忙了一早上。至于孟玄……那个事儿精估计得折腾好一会儿,我得去催催他。你们呢?要干嘛去?”
“去找听声。”清休澜淡淡答道。
凉倾似乎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着许寄忱一颔首,问他:“那你呢?”
“我没什么事。”许寄忱艰难地把厚重的衣领往下拉了拉,说道。
“那你不如陪我一起去吧。”凉倾动作灵敏地一翻身,一个闪身落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许寄忱的肩膀,朝他一眨眼:“当着小辈的面,我可不信孟玄还能没脸没皮地收他那些鸡零狗碎的无用玩意儿。”
除了修炼和读书之外,做其他任何事情对于许寄忱而言都是一样的。于是,他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然后给清休澜行了一礼,跟着凉倾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凉倾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清休澜已经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后,才对身旁的许寄忱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过来,然后低声问他:“听声休澜他们没事吧?”
许寄忱摇了摇头,说道:“……应该没事。”
凉倾托着下巴想了想,像是觉得十分有道理一样点了点头,说道:“也对,十多年的情谊呢,哪能说舍就舍?”
“真要舍了,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硬生生将那些粘连的血肉撕下来,道一声刻骨铭心都算浅的了。”
“什么刻骨铭心?”
刚走进孟玄的棠乐阁,就看见孟玄躺在避风的八角亭躺椅上,懒懒问道,身旁还放着一个用以取暖的暖炉,小几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热茶和点心,一副安然享受的样子。
“孟!玄!”凉倾一撸袖子,怒气冲冲地朝着孟玄走去。
“诶、诶!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动脚。”孟玄察觉到一股杀意,立刻闪身从躺椅上移到了旁边,下一秒,孟玄躺的那张躺椅就被劈成了两半。
孟玄“唰”地一声打开了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的扇子,轻声叹了口气,说道:“不要大清早的就这么暴躁嘛,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懂不懂?”
“你还去不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有闲心在这躺着?”凉倾将变回发簪的折湛重新插回了头上,抱着手问他。
“当然要去。我早就将行李收完了。”孟玄不紧不慢地说道。
“真的?”凉倾半信半疑,毕竟此人有“提前了十天告知他要出门,但直到出门当天早上才开始收拾行李”的前科。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看。”孟玄“啪”一声又将扇子合上,然后拿着扇子指了指放在小几上的一个南瓜大小的口袋。
凉倾深表怀疑,比划了一下那个口袋的大小,然后问他:“你确定这么小一个袋子,能够装得下你那些鸡零狗碎吗?”
孟玄笑而不语,朝那口袋一颔首,示意凉倾可以自己看。
凉倾便直接掀开了口袋,然后就被闪瞎了眼——里面是大块大块的金条,还有各种首饰珠宝。
“……”凉倾沉默了几息,然后问道:“是谁给你出的‘带钱去就行,需要什么现买’的主意——那人也不提醒你将这些闪亮亮收到乾坤戒中?你这么背着去准要被抢。”
“我自己想的啊,聪明吧。”孟玄从里面拿出了一条珍珠项链,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妖族,尤其是狐妖,最爱流光四溢的珠宝。银狐一脉本是八大血脉之一,这样的珠宝简直一抓一大把,根本用不完。
凉倾指着孟玄,用一种“看吧,地主家的傻儿子”的眼神转头看向许寄忱,眸中似有无奈。
“孟前辈觉得珠宝就该展示出来,不应该藏着掖着。”突然,棠乐阁大殿之内走出了一人,低着头擦着手,回答道:“这还是我已经劝过了的结果,孟前辈本想直接将这些珠宝带在身上出发的。”
“听声?你怎么在这儿?”凉倾惊讶地喊了一声。
应听声看着凉倾和许寄忱,犹豫问道:“……我不能在这吗?”
“你师尊不是在找你?”
“师尊……”这回轮到应听声惊讶了,顿了一下,问道:“……在找我吗?”
许寄忱点了点头,肯定道:“从和声阁找到膳堂去了。”
“你俩私下怎么也没个沟通法阵什么的?”凉倾手中突然出现一面巴掌大小的水镜,她将水镜在应听声面前摇了摇,问道。
应听声:“……”
这个问题应听声也只能沉默,毕竟就现在他和清休澜之间的氛围,别说私底下了,就是当面,也只能各干各的事,或着面面相觑,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应听声沉默了一下,放下了擦手的毛巾,说道:“……师尊往哪儿去了?我去找他。”
“不知道,他去哪儿也不会和我们汇报。”凉倾眼中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无语,隔空点了点应听声的手,说道:“再说,你一个天机宗长老的徒弟,想知道自己师尊在哪儿,就算没有任何联系方法,也可以就地算一卦呀,何须问我们。”
应听声这才恍然一般,歉笑一声“忙忘了”,就和凉倾等人行了个礼,转身离开,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
等应听声一路半踟蹰半犹豫地走上扶月台时,看见了一串脚印。
昨天晚些时候又落了一场雪,薄薄地盖在了扶月台上,让应听声难以抑制地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