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休澜走到了扶月台边,靠在了同样落满了雪的橼拦上,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也没有回头,就像知道来人是谁一样睫毛一颤。
他看着远方,轻声开口道:“扶月台还是太高了,落了雪后竟然这么冷。”
“比我想的还要冷。”
应听声默不作声地走到了清休澜身边,“唰”一声,掌心出现了一道七色火焰,瞬间融化了周围的雪。
雪水滴落下来,又被应听声用灵力汇聚到一起,没让它们湿了清休澜的衣摆。
清休澜的金眸中映着明亮的光,在这寒冷的冬日,光是让人看着,便从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去触碰应听声手中的火焰,却被应听声躲了一下,摸了个空。
“烫的,师尊。”应听声低声解释了句原因,然后问他:“师尊出门前没看到我挂在门边的大氅吗?”
清休澜没回答,只是收回了手,然后往前走了一步,拥上了应听声,贴着他的颈侧轻声问道。
“七年前那场雪,和现在一样冷么?”
第106章 海棠(9) 不对劲。
清休澜动作突然, 应听声匆忙间只来得及熄灭了手中火焰,好悬没直接给清休澜衣服烧出个洞。
然后就被清休澜扑了个满怀,浑身僵硬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直到清休澜问出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应听声才明白清休澜在这扶月台想到了些什么, 于是僵在半空中的手也终于得以落下, 轻轻放在了清休澜的后背。
“……记不得了。”在这个问题上,应听声没有撒谎, 微微偏过头,再靠近一点就能轻易吻上清休澜的额角, 但他只是轻声回答道:“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出来, 微凉不暖的阳光照在雪地上, 刺得我睁不开眼时, 我才发觉这场雪已经停了。”
清休澜松开了应听声, 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拥抱, 但却让两人都染上了对方的体温。
甚至离开应听声的怀抱时,清休澜只觉得比刚才更冷了。
他呼出一口气,一阵白雾四散在空中,清休澜垂下眸,无意识搓了搓手指。
突然, 一点如萤火般的金色落在了清休澜指尖,他一愣,紧接着,更多的光点从空中落下。
清休澜下意识伸手接住了这些在下坠的光点,随后, 一股暖流融入他的身体当中,穿梭在经脉间,紧紧包裹住心脏, 暖意遍布全身。
光点在清休澜身周流转着,慢慢凝成一层结界。
瞬间,所有扑面而来的寒意就被隔绝在外,连清休澜发间不知在哪儿蹭上的薄雪都融成了水珠,从发丝上滑落下来。
“还冷吗?”应听声的指尖流转着和清休澜刚刚接住的光点一模一样的灵力,问道。
清休澜似乎是笑了一声,他侧过了脸,黑色发丝遮住了表情,看不真切。
他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就被应听声打断了,“师尊若是想说‘是我之过’或是‘对不住你’一类的话,大可不必开口。”
于是清休澜就闭了嘴,只静静看着雪地。
应听声轻叹一声,也没多说,视线落在清休澜身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雪地突然细微地颤动起来,不远处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随后——清休澜只觉一团几乎和雪融为一体的白毛猛地扑到了自己身上。
清休澜猝不及防,差点被推个仰倒,好在及时被一旁的应听声扶住了背,即便如此,清休澜还是被吓了一跳。
“……清清?”清休澜抱住了四只爪子死死抓在他的前襟,力度大到清休澜觉得这崽子是想扯下自己一块皮的白色不明生物,唤道。
轻轻似乎惊喜于清休澜记得它,一声叫唤还没出口,就被应听声狠狠敲了下脑袋,轻斥了它一声:“没轻没重。”
清休澜托着轻轻的前肢,将它抱了起来,掂了掂,然后疑惑问道:“你是不是重了?”
应听声摸了摸狐狸的头,“嗯”了一声,然后在翻脸比翻书快的狐狸一口咬上来前移开了手,“之前跟着我到处跑就还好,回天机宗后就不行了——伙食太好。”
说完,应听声不动声色地推着清休澜的背往前走去,续上了自己的话音,转移着清休澜的注意力:“师尊之前有尝过人间的食物吗?”
清休澜不知道是真的没注意,还是注意到了,却没有开口点破,顺着应听声施加的力道,慢慢从扶月台上走了下去。
他将狐狸抱在怀中,开口道:“尝过一些小吃,比如糖葫芦,或是桃酥之类的,但是没有尝过有名的大菜。”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问身后的应听声:“你在人间游历,吃饭是在客栈酒馆中解决,还是自力更生呢?”
看着清休澜没什么太大反应,应听声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道:“很多地方都没有像样的酒馆客栈,有人烟就不错了——所以自力更生的时候多一些。”
“轻轻可能是在天机宗中吃太好,嘴被养刁了,刚开始那几个月不太适应。”说着,应听声想了想,又接道:“——也可能是因为那时我的手艺太差。”
清休澜注意到了应听声话中的某个词,饶有兴致地问他:“‘那时’?意思是,你现在的手艺很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人走在前,怀中抱着狐狸,一人走在后,看起来几乎已经贴在了前面人的背上。
听到清休澜这个问题,应听声故意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笑意问他:“师尊想试试我的手艺吗?”
清休澜理所当然地一点头,说道:“为什么不呢?总归毒不死。”
应听声低低地笑了一会儿,然后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师尊用过早膳了吗?”
清休澜点了点头,又听应听声接着问:“味道如何?”
清休澜又点了点头,说道:“正合口味。我听说今早天机宗的早膳是由你负责的?这么多张嘴,你竟还分得出神来为我准备一份早膳?”
今早那份早膳一看就是有人特意准备的,毕竟厨子再细心,也不可能知道清休澜所有饮食习惯。
应听声挑了下眉,似乎才反应过来清休澜误会了什么,说道:“……嗯,我不过是负责准备了一下菜单,并不费什么事。准备一份特殊的早膳,还是有精力的。”
清休澜脚步一顿,有些惊讶地回眸望去,问道:“……等等,所以今早的那一桌早膳,其实是你亲手做的?”
“自然。”
一旁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两人转头看去,就看见凉倾笑意盈盈地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摆了摆手,说道:“我不是故意偷听啊,纯属是偶遇。”
说着,似乎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凉倾朝某个方向一指。
应听声与清休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正端着什么东西,从膳堂出来的许寄忱,以及在旁边扇着扇子指挥的孟玄。
“孟玄大概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准备食材,带着他那个九宫格去马车上吃。”凉倾抱着手,靠在树上解释道。
“此言差矣,这怎么能叫吃饱了撑的呢?应该叫生活情调。”孟玄不愧是狐狸耳朵,隔着老远就听见凉倾说的话,转过了头,一开扇,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说道。
应听声走了过去,看了看许寄忱手中的那被铁片分成了九个格子的物什,犹豫问道:“前辈这个九宫格,是要在里面放上水的吗?”
“不愧是听声,就是聪明,一眼就看了出来。”孟玄“啪”地一声把扇子往手掌上一拍,继续往下说道:“在里面放上水之后,就可以用来煮任何想吃的东西——冬天,搭配上热食,再美妙不过的组合,对吧?”
应听声面上犹豫不减,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劝。
清休澜面无表情,一针见血道:“你当人间是什么地方?马车可不能在天上飞。万一拉着马车那匹马突然心情不好,一撂蹄子,来个急停……你这汤汤水水的……”
清休澜的话音停在了这里,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已经足够众人想象出会是一副怎样的惨况。
孟玄看起来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连狐狸耳朵都湿答答地垂了下来,忍了又忍,说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快浇灭我的热情!”
“我只是在对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安全提出质疑罢了。”清休澜八风不动。
孟玄不和他争,转头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应听声,说道:“听声既然也看得出来,肯定也有办法,对吧?帮帮我吧。”
清休澜往前一步,挡住了应听声,说道:“你别总使唤我徒弟,你自己没有徒弟吗?”
孟玄:“?”
他嘴角抽了抽,还没开口,就听清休澜不紧不慢地说道:“办法,我也有。”
一柱香后,孟玄麻木地看着如同囚车一般四面开窗的马车,缓缓转过了头,看向清休澜,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清休澜敲了敲“马车”上的木条,似笑非笑道:“透风,就算汤汤水水撒了也不要紧——不需要换坐垫车帘,只需要换一身衣服就好了。”
孟玄:“……”
孟玄看起来生无可恋。
“好了。”苏扶盈笑着从一旁走了过来,拉着孟玄走到了另一辆马车前,低声说道:“休澜不是故意要和你对着干。”
说着,苏扶盈轻轻朝清休澜的方向一颔首,孟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看见应听声似乎有些无奈地在和清休澜说些什么。
清休澜表情不变,说了两句,就转身上了马车,应听声还伸手扶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苏扶盈和孟玄的目光太炽热,应听声若有所感地转眸,就和他们对上了视线。
孟玄有种抓奸的莫名感觉,尴尬地笑了一下,但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似乎并不介意,礼貌地给他们行了个礼。
应听声看着似乎是想走过来给孟玄解释一下,顺便道个歉什么的——只不过没走两步就被一道淡金色灵力拦住了去路。
紧接着,一只手就从马车中伸了出来,直接扯着应听声肩膀上的布料将他往后拽。
那只手抓得并不紧,应听声有意反抗的话,是能够轻松挣脱的——但也会直接把马车里的人带下来。
不过应听声本就没有挣扎的打算,就顺着那只手的力道慢慢往后退,顺便递给了孟玄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孟玄就这样目睹了全程,然后若有所思地转回了头,对苏扶盈说道。
“在妖界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俩果然是背着我神交了。”
苏扶盈:“……??”
第107章 海棠(10) 爱无罪。
苏扶盈瞳孔地震, 愣了好几息才找回了自己的话音,问道:“你要不再好好看看那是谁和谁?”
“休澜和听声嘛,我又不瞎。”孟玄看着一脸震惊, 好像从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只鹅一样的苏扶盈, 也疑惑了, 问道:“怎么?难道你没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吗?”
苏扶盈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看出来了, 但是没你大胆,这么敢猜。”
凉倾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从背后抱住了苏扶盈, 将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说道:“聊这么大, 你们也不设个阻音阵?”
说着, 凉倾伸手打了个响指, 灵力涌动,罩住了他们三个人。
落完阵后凉倾这才放心开口:“既然说都说了,不如再说得大胆一点——你们说……他们谁上谁下?”
孟玄:“……??”
苏扶盈:“……???”
三人显然在同一个频道,但是不在同一个进度。
苏扶盈还停留在“应听声对他师尊抱有异样的情感”上。
孟玄则快进到了“二人已经确认了关系,在一起了”的进度。
凉倾更夸张, 已经到了“鱼水之欢”这一步。
三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凉倾看他们两人脸上疑惑太重,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嫌弃地看了孟玄一眼,然后说道:“你也太迟钝了。”
孟玄:“……”说我之前你也不看看比我更迟钝的。
但显然凉倾不会这样说苏扶盈,她往那辆从外表上看不出异常的马车上一颔首, 接着开口道:“要不我们打个赌,赌他们什么时候公开?”
“这还用赌?”孟玄优雅地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说道:“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吗?他们也没有藏着的意思啊。”
凉倾伸出右手食指左右摇了摇, 然后说道:“他们藏没藏是一回事,我们知不知道是一回事,但是他们什么时候主动告诉我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苏扶盈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同意了,还是只是觉得凉倾说的有道理,问道:“我们赌这个的意义何在呢?”
“……反正闲着没事儿,给无聊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凉倾犹豫道。
孟玄“啪”地一声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火红色的宝石,然后用扇子抬起凉倾的手,把宝石重重地拍在了她的手上,然后一脸凝重地说道:“这个项目,我投了。”
凉倾:“……”
凉倾沉默了几息,又听孟玄一脸沉重地问道:“要是他们不愿意公开怎么办?”
“谁说是要在众人面前公开了?”凉倾掂了掂手上巴掌大小的红宝石,将其放到嘴中,“嘎嘣”一声,那红宝石就被咬下来一半,“只要在我们面前点头承认,不也算公开吗?”
孟玄看着“嘎嘣嘎嘣”嚼着口中红宝石,好像在嚼什么酥饼一样的凉倾,眼中震惊难掩,沉默了几息,才开口说道:“……那赌什么呢?”
他们三人,一个是尊贵的银狐一脉,一个是鲛人公主,还有个是人间丞相唯一的女儿——个个身份尊贵,从小就要什么有什么,衣食住行一样不缺。
苏扶盈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说道:“钱财——包括珠宝、衣料、首饰一类的肯定不行。地位——包括官职之类的也不行。要不……就赌一个承诺吧?”
“什么承诺?”凉倾问道。
“就是字面意思。”苏扶盈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一枚椭圆形项链,眼神温柔,笑着说道:“如果我赢了,我希望多年之后,我女儿及笄的那一天,不论你们身在何方,都来参加她的及笄礼。”
凉倾一摆手,说道:“这个用不着承诺,我肯定会来的。”
孟玄也点了点头,说道:“我也会来,你可以换一个——不过我理解你的意思了。”
“真有意思。”凉倾眸中带着笑意,跃跃欲试,然后抬手抛给他们两人一颗波光粼粼的圆形珍珠。
“这珍珠在鲛人海原本是用作督促自己完成任务的,只要完成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或者目标,这颗珍珠便会发起光来。不如就以此为证,如何?”
孟玄点了点头,反倒是苏扶盈仍有些顾虑,问她:“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好?”
凉倾闻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我也活了挺久,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两情相悦还是单方面纠缠,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孟玄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对彼此有意,却又迟迟不肯点明说破,不是正缺我们这样的一股推力?若能促成一桩姻缘,也算好事一桩了。”
苏扶盈:“……”现在说姻缘是不是太早了点?
凉倾将手中的珍珠抛起,又稳稳接住,说道:“一言为定,你们可别食言。”
——
马车上。
凉倾的阻音阵设得有点晚,孟玄嘴又太快。
应听声想自己设一个阻音阵救一下都来不及,那句“神交”就这样明晃晃地闯进了清休澜的耳朵。
二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但是解释在他们三人眼中却好像变成了辩解一样,沉默不语就是心虚。
应听声小心地看了一眼靠着软枕闭目养神的清休澜,没说话。
好在没过多久凉倾就过去了,说话声直接消失,应当是她已经设下了阻音阵——至少不会再有更多超乎应听声想象的话语传到这边。
应听声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呢,却发现清休澜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师尊?”应听声下意识唤了一声,然后得到了一声平静的“嗯”。
“孟前辈口无遮拦惯了,思维又发散,您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应听声笑了一下,说道。
“我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那你呢?”清休澜将手搭在小几上,撑着头问道。
应听声轻轻眨了眨眼,问道:“我什么?”
“你会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吗?孟玄若是把这样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你的名声,你之后在天机宗中……可怎么办?”清休澜垂下眸,问道。
只要师尊假戏真做,或者真戏真做,那别人又能说什么呢?说不定还会夸一句天作之合,神仙伴侣。
应听声在心中想道。
但这话目前应听声是万万不敢在清休澜面前说出口的。
于是他只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身为宗师的脸面不要了?”清休澜皱眉。
天机宗过去几百年中,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像他们二人这样的事,但是后来,那几对师徒皆因为外部压力,分别了。
在那之后,天机宗中将他们的关系传得多难听的都有。
最严重的一对甚至传到了山下,在人间闹得沸沸扬扬。
众人的唾沫星子不要钱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都快把两人淹了。
到最后,是徒弟承受不住来自周围的压力,在师尊面前以死谢罪了,说是自己“痴心妄想,贪图不轨”。
那位师尊最后的结局也没好到哪去,听说在自己徒弟用剑自刎之后,便闭关了,一闭就是十余年,等众人发现不对,进去查看时,发现他早已服毒自尽,驾鹤西去了。
那几年,沈灵为了处理这事带来的影响,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但即便如此,沈灵却依旧没有明令禁止这样的事,只是告诫众人,以此为戒。
后来清休澜也问过沈灵,为什么不直接将此事刻在宗规上,以绝后患。
沈灵只是摇了摇头,说“爱无罪”。
清休澜闻言愣了一会儿,然后沉默地点了点头,第二天就雷厉风行地帮沈灵解决了那些整日不干正事,就在背后嚼舌根泼脏水的人。
当时不觉得,但等到这样的事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清休澜发现,自己也未能免俗。
他与应听声这辈子都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但是万一哪个动作不对,传出点什么不好的传言,那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清休澜自己是无所谓的,名声不过浮生一梦,他从未将其放在心上。
但这放在应听声身上就不一样了。清休澜想道。万人景仰的应宗师,不该被这样的流言所累,更不该连累到他的名声。
但是爱无罪。清休澜又心想。
等他真正确认了自己对应听声的心意,他自然会为应听声斩尽前路所有荆棘。
倘若我真的就是喜欢他,那流言也好,传闻也罢,左不过全是张着一张嘴乱说,别人又能拿他如何?
大不了我就带着他走。清休澜看着面前的应听声,静静想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但这些顾虑和推测清休澜都没有说出口,所有麻烦的事情由他清休澜一人独自解决就好,实在不必说出来再多一人烦心。
而坐在他对面的应听声眼又不瞎,自然看得出来清休澜有事瞒着自己。
但是如果清休澜不说,应听声也不会主动去问。
反正清休澜别想丢下他自己一人离开。
也别想独自把自己护在身后,一人承担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以及无形却最致命的流言蜚语。
应听声默默想道。
但他面上无异,还是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只伸手拈起一块放在小几上的,莫约月饼大小的花瓣形糕点,尝了一口。
然后,应听声轻轻点了点头,笑着看向清休澜,问道:“这糕点倒是不错,甜而不腻,带着一丝清香,师尊要不要尝一尝?”
清休澜心里想事,只留出了一根神经来回答应听声说的话。
这也不是什么多过分的要求,清休澜那根神经没过多思考,就控制着他点了点头。
没成想,应听声拿着那块糕点往前了两步,几乎快要靠到清休澜身上了,然后将自己没有咬过的那半边递到了清休澜的嘴边,意味明确。
直到清休澜闻到那股近在咫尺的清香,才回过神来,看看应听声,又看看面前的糕点,一时没动。
“师尊?”应听声表情极尽无辜地偏了偏头,看向清休澜。
两人在原地僵持了几息,正当应听声轻叹一声,就要收回手时,清休澜还是妥协一样低下了头,轻轻咬住了应听声手上那块糕点。
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吃完了。
第108章 海棠(11) 人间。
在鲛人海, 应听声也曾这样喂过清休澜,清休澜也吃了。
——但现在哪儿能和在鲛人海那时比!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没现在这样尴尬!
在明知应听声心意的情况下,面对这块糕点, 清休澜不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还是低头吃了。
总说应听声贴心懂事, 还不是他清休澜一次又一次的心软溺爱纵容惯出来的!要是清休澜狠狠心拒绝个几次, 应听声哪还敢这样做!
清休澜暗骂自己一声,面上却不显, 安静地咀嚼着,然后将口中嚼得细细的糕点咽下之后又接过了应听声递过来的水, 喝了一口。
咽下最后一口糕点之后, 清休澜才缓慢开口, 评价道:“还行。”
实际上也没怎么尝出来味, 清休澜吃完只有一个“硬得能压死人”和“是不是忘记往里面放水了”两个想法, 严重怀疑应听声那句“味道不错”就是为了骗他吃睁眼说的瞎话。
他本是不想拂了应听声面子, 这才配合着把这“石头糕点”一点一点吃完,结果应听声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应听声表情复杂地给清休澜端着茶杯,犹犹豫豫地问道:“……师尊喜欢吃……噎一点的糕点……?”
一句话问得颇为艰难。
清休澜:“……”你猜我为什么吃。
他面无表情地与应听声对上了视线,两人对着这一盘糕点面面相觑。
“……”应听声咳了一声,眼眸中却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从清休澜眼神中看出了他会吃这块糕点的原因,“……等到了人间,我给师尊做别的。”
说着,应听声又补充了一句:“……软的,不噎, 不腻。师尊一定会喜欢那种。”
清休澜:“……”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喂我吃这个,就是闲着没事试探我一下是吧?
大概是清休澜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应听声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然后轻声道:“下次不敢了。”
“你还想有下次?”清休澜皮笑肉不笑说道:“傻孩子,做梦去吧。”
——
人间没有灵力,自然比不上修仙界大宗门,没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装饰,却依旧繁华。
而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京城。
京城啊,灯火、歌舞、欢声笑语昼夜不歇,所有文人墨客实现理想抱负的梦中乡,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
临近新年,京城到处都是红灯笼,星星点点,随风飘扬的彩旗将街道与街道连了起来,再往下看,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春联和桃符。
大家脸上都洋溢着难得的笑容,自然也包括了走在回家路上的苏扶盈。
她与凉倾坐在马车中剪着窗花,聊着天。
“谁在家中看着和音呢?”凉倾不太耐烦用剪刀,直接化出了锋利的指甲,将叠起的红纸三两下划了个稀巴烂,打开一看——这哪儿还是什么窗花,就是一团红纸碎屑。
凉倾左右看看,然后悄无声息地将那些碎屑藏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重新叠了一张红纸。
“应该是我母亲吧。母亲最疼和音,肯定不舍得将和音交给别人。”苏扶盈手巧,剪刀与红纸在她手中极其听话,顺着她的动作流畅地划出了圆形痕迹,“阿衡应该也要回来了,到时候他也会帮着母亲。”
苏扶盈的丈夫是当朝将军,赫赫威名。
皇帝势弱,性格说好听点是和善,说难听点就是软弱,做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全靠丞相主理政务。
太后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也颇为头疼,在得知安定四方的上官衡大将军对丞相之女有意后,便有了赐婚的想法。
“你这迟来的幸福。”凉倾摇了摇头,继续摆弄着手中折纸,说道:“早知情投意合,还留在天机宗做甚。”
苏扶盈与上官衡的婚期早就定下了,可那时苏扶盈已是天机宗长老,在凡人眼中,和“神仙”无异。
她不愿早早成婚离开自己所热爱的修仙一路,太后也不好逼迫她。
直到七年前灵脉枯竭,苏扶盈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家,没曾想遇到了每年都会来苏府过年的上官衡。
上官衡与苏扶盈青梅竹马,可惜过去太久,上官衡还记得苏扶盈,苏扶盈却已将这个儿时玩伴遗忘。
二人相谈甚欢,正当苏扶盈可惜自己已有婚约时,却突然得知了眼前人正是自己的未婚夫。
他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立刻补上了迟了好些年的婚事。
随后没过多久,苏扶盈便怀上了苏和音。
上官衡满门忠烈,全家都死在了战场上,只剩他这一根独苗苗,有了这个千尊万贵的孩子后,才算续上了上官一家的血脉。
但在刚刚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时,上官衡却坚定地希望这个孩子可以随苏姓——他觉得自己家的“上官”一姓不吉利,全家都是短命鬼,生怕害了这孩子。
但“上官”的血脉,明显比什么“吉利不吉利”重要得多,对此,上官衡只用一句话就将反对的人打了回去。
他说:“这个孩子身上流着上官家的血,不过换个姓罢了,难道没有这个姓,他就不是上官家的血脉了吗?”
碍于上官衡的坚持,这个孩子最终还是上了苏家的族谱。
“哪能这么说。”苏扶盈笑了一声,放下剪刀,将手中折了几折的红纸打开,一副雪花一般的窗花便出现在了她手中,“我和阿衡情投意合,但我不可能为了他,放弃我追寻了十多年的梦。”
凉倾趴在了桌上,偏着头问:“你总不回家,上官衡没意见啊?”
苏扶盈将剪好的窗花放在一边,又拿起了一张新的红纸,回答道:“他不也总不回家?我俩彼此彼此。”
上官衡常年镇守边疆,这些年反倒是苏扶盈在家陪和音的时间多一些。
“可怜和音。”凉倾用食指转着桌上的红纸,另一只手撑着头,说道:“没爹娘陪。”
苏扶盈手一顿,睫毛垂下,青色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沉默几息后,她轻声道:“和音……现在还太小。”
“等她再长大一点,能够坚定内心的选择后,她是想跟着我回天机宗修习,还是跟着阿衡前往战场,我都是支持的——但阿衡估计有意见。”
凉倾听完没忍住笑了一下,说道:“战场多危险啊,你也放心?”
苏扶盈一笑,手中灵力流转,道:“嗯……按常理说,修仙界人士不得伸手参与人间事……”
“但这应当算是……”苏扶盈一捻手指,散了灵力,抬眸说道:“……我的家事。”
随着苏扶盈的话音落下,马车也缓缓地停了下来,周围逐渐传来人声。
凉倾最先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车帘,一溜烟儿似的跳了出去,动作快到苏扶盈都没来得及拦下她。
也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苏扶盈的手在那道薄薄的车帘上顿了几息,才坚定地将其拂开——冬日难得的阳光洒落,温暖而坚定地贴上苏扶盈,人间竟是一个晴日。
“娘亲——”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传来,苏扶盈的心就像瞬间被火融化的纸张一样,眼神变得温柔,然后看到了一个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扑进了她怀中的团子。
大概是怕团子冷着,大人们将她裹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她的声音闷在苏扶盈怀里,“……你不回来,我想你。”
苏扶盈给了女儿一个满满的拥抱,亲吻着她的额头,说道:“娘亲也想你,但是娘亲有事呀。”
“娘亲回来陪和音过年,和音开心吗?”
“开心!”和音被苏扶盈牵着手从马车上走了下去,小跑着才能追上苏扶盈的步伐。
“扶盈。”
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苏扶盈惊喜地抬起了眸,然后与抱着剑,束着马尾,倚在一旁墙上的上官衡对上了视线。
“阿衡!”苏扶盈拉着苏和音往前走去,看着上官衡朝她伸出手,便放开了苏和音的手,几步小跑扑进了上官衡的怀中。
一声轻响传来,上官衡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却无人在意。
“你今年这么早就回来了?”
快一年未见,与上官衡重逢时,苏扶盈好像从人母又变回了那个青涩的少女,与爱人相拥。
“边疆安定,我想念你,快马加鞭地回来了。”上官衡从不掩饰对苏扶盈的爱意,笑着说道:“终于让我接上你一回。”
——以往都是苏扶盈在家门口迎接从边疆归来的上官衡的,今年刚好反了过来。
苏和音被松开了手也没有生气,只是跑了过去,然后试图将上官衡落在地上的佩剑。
可惜这剑对于一个连路都还走不稳的女孩来说还是太重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拿得起来,反而被上官衡伸手抱了起来,然后拉着苏扶盈一起走进了苏府中。
清休澜等人喜静,凉倾又是个不爱被束缚的独行侠,于是苏扶盈提前吩咐过府里佣人,因此并没有一堆人围着他们。
孟玄看着这幸福的一家三口,叹息一声,说道:“好幸福,好温暖,好羡慕。”
凉倾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闻言没好气地笑了一下,道:“得了吧——女王不会允许你娶妻生子,延续银狐血脉的。”
清休澜与应听声站在一边,也听到了凉倾这番话,应听声疑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清休澜看了眼周围人群,被空气中杂乱的味道逼得皱了皱眉,拉着应听声就走,说道:“妖族的事小孩子少打听,要掉耳朵的——走了。”
应听声:“……”
师尊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呢。
应听声无奈地顺着清休澜的动作往里走去,无奈想道。
要不……给他一点小小的暗示吧?
第109章 海棠(12) 清清,卿卿。
曾经在人间游历时, 应听声在苏府中借住过一段时间,对苏府的构造也算得上熟悉,因此无需有人带路, 方便很多。
他一拉清休澜的手, 止住了清休澜还想继续往前的步伐, 说道:“再往前就要走到人家寝殿去了,师尊。”
清休澜:“……”
被他喊停, 清休澜顺其自然地想起了那段应听声在人间游历的经历,问道:“你之前在这里住过?住了多久?”
应听声摇了摇头, 说道:“住过一段时间, 不久, 一个多月?跟着学了点做饭的手艺, 免得饿死自己……和轻轻。”
清休澜:“……”
虽然大概知道那狐狸的“清”不一定就是自己的“清”, 但每次听应听声叫起狐狸时, 他却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
“你到底为什么给你那狐狸起……这个名字?”清休澜忍无可忍,回头问道。
应听声没正面回答,只语气轻松地又重复了两遍:“清清,卿卿。”
清休澜显然没听懂,只挑了挑眉, 直觉告诉他别再问下去。他朝周围一颔首,问:“你在苏府借住时,住在哪里?”
应听声带着他往另一边走去,解释道:“我和苏前辈说过,喜欢安静一点, 哪怕偏僻些无所谓,苏前辈便让人将离街道最远那间房收拾了出来。”
顺着游廊往前走去,一路上只能看到低着头急匆匆往前走去的侍女。
阳光斜斜洒在青石板上, 浅薄,滚烫。
“说是房,其实不如说是一处院落。”应听声带着清休澜穿梭在光影中,影子被廊柱遮住,又在走出遮挡后出现,隐隐约约。
苏府大概真的很宠爱苏扶盈的女儿,到处都能看到那个尚且年幼的女孩留下的痕迹——被系在橼拦上的彩色飘带,小亭中的折纸和玩具,甚至是画着笑脸,被放入了水中的灯。
“那院落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海棠清欢’。”
“种了海棠?”清休澜问道。
应听声点了点头,说道:“全是海棠。垂丝海棠。”
周围来往的人逐渐减少,他们也越走越远,果真如应听声所说,远离人烟。
直到应听声带着清休澜穿过一道月亮门,又绕过一片竹林后,才在一扇白漆红门前停了下来。
人间天黑得很快,暮色缓缓降下,淡黄色的落日阳光将周围竹叶的影子照射在了门上,自成一景。
应听声抬起手,打了个响指,挂在那红门旁边的两盏不知已经多久没用了的壁灯便柔和地亮了起来,就像是被阳光点亮的一样,融在落日中。
在应听声的眼神示意下,清休澜往前走了一步,将手放在了门上,然后手臂发力,轻轻推开了面前的红色大门。
瞬间,一阵细腻而不张扬的香味便从门中扑面而来,清新淡雅,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柔和地缭绕在清休澜的发间。
“垂丝海棠?”
清休澜轻声问道。
应听声“嗯”了一声,将门完全推开。
微风吹起,散落在地上的浅粉色花瓣便像收到什么召唤一样随风而起,在阳光中上下纷飞着,轻轻擦过了清休澜的脸颊,就像在他的侧脸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一样。
应听声的目光就跟着那瓣海棠一起,用眼神无声无觉地偷得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轻吻。
而清休澜则略微失神地看着面前极高,极茂盛的垂丝海棠树。
树上的海棠花堪称小巧,大片大片地开着,浅绿色的,同样小巧的绿叶点缀在上,就像甜而不腻的糕点一样。
落日平等地洒在每一片花瓣上,无数朵海棠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着,就像在含蓄地向来访的两人问好一样。
“很美,对吧?”应听声看着清休澜金眸中的碎光,轻声问道。
看惯了自己雪霁阁如雪一般,从春季清冷到冬季的玉兰花后,再看这人间温暖而温柔的垂丝海棠,就如冬雪消融一般。
应听声没有遮掩自己眼神的意思,清休澜从这如瀑般的垂丝海棠树上回过神后,轻易地捕捉到了应听声的视线。
“怎么了?”清休澜提步走到了应听声身边,问道。
直到看到清休澜的全部视线再次回到自己身上后,应听声才慢慢笑了起来,笑意温柔,没有一丝破绽。
他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垂丝海棠能不能酿酒呢。“
“很少有人用海棠酿酒。”清休澜抬手,很轻松地将一朵垂得很低的海棠捧在了手心中,说道:“不过你想试试也无妨。”
“好啊,师尊教我。”应听声面不改色地拂落了一朵落在清休澜头上的海棠,随口道。
清休澜闻言回过了头,用一种“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的眼神看向应听声,面色复杂道:“……你不是说这几年的青松酿都是你亲手酿的吗?”
言下之意就是“还用我教?”,或者是“还要我教?那你酿的那些青松酿……”
应听声纯属是就是想让清休澜陪他一起,理由用顺嘴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他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地迅速改了口:“师尊陪我,我只会酿青松酿。”
“酿酒这种事,一通百通,都是一样的。”清休澜蹲下身,悄悄抓起一捧海棠花瓣握在手心中,说道:“再说,酿酒一事,我没怎么仔细研究过,说不定还没你熟悉。”
清休澜背对着应听声,站在他身后的应听声看不见清休澜手中的动作,丝毫没有防备地往前走了一步,顺其自然地在清休澜身旁蹲下。
——然后就被海棠花瓣扑了一脸,以及清休澜一声面无表情“嘭”,就像什么受击音效一样。
应听声:“……”
应听声下意识闭上了眼,被强行染上了这淡雅的香气,随后,他听到了一声诡计得逞一样的轻笑。
便也无可奈何。
“……师尊。幼不幼稚。”应听声摇了摇头,睁开眼,然后就和满眼笑意的清休澜对上了视线。
清休澜缓缓移开了视线,嘴角却还是上扬的,然后在应听声抓起一捧花瓣准备反击时故意严肃道:“别闹,听声,尊师重道。”
应听声:“……?”
应听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满头满身的花瓣,又看看干净如初的清休澜,意味明确。
最终还是清休澜破了功,没忍住又笑了起来,下一秒,一把花瓣便稀稀疏疏地朝他飞了过来,几乎刚飞了没多远就要“解体”落满地。
但清休澜还是下意识给自己罩了一层结界——拦住了那几朵颤颤巍巍的破碎花瓣。
“师尊还要用灵力作弊。”应听声语气无奈,道:“……不公平,师尊。”
清休澜看着微微垂下睫毛的应听声,举手投降了:“不用,不作弊,你动手。”
应听声就像是早就料到了清休澜会妥协一样,几乎下一秒就用灵力卷起了地上的花瓣,大量淡粉色花瓣再次飞上半空,然后在清休澜头顶猛地散开。
一场海棠花瓣雨便慢悠悠地落了下来,落满了清休澜全身上下——应听声大概是没控好距离,又或者是故意的,也被这花瓣雨波及了,没比清休澜好到哪儿去。
“……宁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报复回来?”清休澜伸手拍了拍落在自己衣摆上的花瓣,笑骂道:“记仇的小崽子。”
清休澜就算骂他也骂不重,骂来骂去也就那几句,应听声早就免疫了,闻言眼神都没动一下,浅笑着又勾了勾手指,璨金色灵力灵活地穿梭在垂丝海棠树间,带下了不少完好漂亮的花朵,以及一枝带着很多花苞的花枝来。
那些被阳光照得微微透明的花朵一朵一朵地被应听声的灵力串在了一起,参杂着绿叶,被编成了一个简单自然的花环。
随后,应听声将那枝花枝递给了清休澜,在清休澜抬手接过花枝的间隙,将那海棠花环戴到了清休澜头上。
清休澜大概是察觉到了,但也只是抬眸看了应听声一眼,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应听声眼中笑意更浓。
你看,清休澜总是会纵容他。
清休澜总是拿他没办法。
——
苏扶盈向来细心,应听声虽从未主动和她提过,但她依旧想到了应听声可能会带着清休澜住在这曾经住过的“海棠清欢院”,便已经差人打扫过了。
甚至连被褥都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清休澜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窄口花瓶,将应听声折下来的那几枝花枝放了进去,又添了水,正站在桌前拿着剪刀细细修剪着。
应听声端着个膳盒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然后习惯性地给整个小院都罩上了结界,随后将膳盒放在了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成功吸引了清休澜的视线。
“晚膳?”清休澜随口问了一句。
“苏府准备的,我随便拿了点清淡的食物。”说着,应听声似乎还有些抱歉,说道:“厨房挺忙,我之前说的点心……明天给师尊补上。”
清休澜也不客气,拉过椅子在木桌钱坐了下来,说道:“我可以点菜吗?”
应听声眼神一动,伸手稳稳地将膳盒中的小菜一道一道放在了桌上,说道:“当然,师尊想吃什么?”
“虾仁粥。”
挺正常的主食,听起来还挺适合当做早膳。
应听声点了点头,没有多想,接着问道:“还有呢?”
“清蒸肉末蛋、三鲜鸭子。”
“?”听到这,应听声放菜的手一顿,眼中有些惊讶,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而清休澜不紧不慢地补完了话音:“……加一份糖蒸酥酪,以及一壶牛乳。”
——正是十多年前那个晚上,他被清休澜带回客栈时,清休澜给他点的“晚膳”。
那个晚上,应听声与清休澜初识。
……也是重逢。
第110章 海棠(13) 闹鬼?
“可以是可以。不过……”应听声将菜都摆放在了木桌上, 然后合上了膳盒,将其放到一旁的地上,开口问道:“师尊怎么突然想吃这些?”
清休澜抬手接过应听声递过来的镶玉筷子, 想了想, 开口说道:“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气氛正好。”
“是因为在人间吗?”聊到这个话题, 应听声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刚刚在膳堂听到的一些新鲜事儿,顺口说道:“这两天人间到处热闹的很呢, 师尊想不想陪我一起去庙会看看?”
清休澜无奈地看了应听声一眼,看他眼神, 估计一句“你多大了”就要出口, 但却被突然转眸看向了窗外的应听声打断了话音。
“有人来了。”应听声解释道。
罩在屋外的结界缓缓消散, 随后, 苏扶盈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面色凝重, 手中拿着个锦盒,盒中放着一副被对折起来的红色对联。
前两天清休澜一直都在帮忙写对联,几乎每天一睁眼就是对联,现在再看到这通红的长条形物什手腕好像又泛起酸痛,眼神瞬间变得警惕, 张口就是一句“我不写,让听声写”。
原本气氛还挺凝重,但被清休澜这一打岔,连苏扶盈都没忍住勾了一下嘴角,摇了摇头, 说了一句“不用写”,然后才走近两人。
她一进来就看到放在木桌上还散发着热气的菜肴,“啊”了一声, 十分抱歉地问道:“我不知道你们正在用膳,是不是打扰了?那我一会儿再来吧。”
“不用那么见外,过来坐吧。”清休澜开口喊停了正要转身出去的苏扶盈,然后又想到什么一般迟疑地问她:“我记得人间有条规矩是什么……不能见外男?这样没关系吗?”
苏扶盈听完之后失笑一声,摇了摇头,开口说道:“修仙人士不在意这些,没关系的。”
随后,她抬手将抱在怀中的那锦盒中的红色对联缓缓展开,下一秒,应听声和清休澜就知道为何苏扶盈脸色会这样凝重了。
那对联并非是空白的,而是已经提过了字。
但是题上的那些字却在对联上扭曲着,模糊不清,就像被水浇透了一样,缓缓流下了黑色的不明液体,就连中间的那个最大的福字亦没能幸免。
文字的横竖撇捺正忽长忽短地不断伸缩收拢着,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撞击,然后混乱无比地嘲笑谁一样。
不过直视那对联几息,就连应听声都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一旁的清休澜。
清休澜似乎和他有一样的感觉,微皱着眉,似乎想要伸手去触摸那对联上看起来未干的文字,然后被身旁两人拦了下来。
苏扶盈往后退了一步,应听声则是直接上手拦住了清休澜的动作。
清休澜:“?”
清休澜没有挣开应听声拦住自己的手,只是有些无奈地抬眸问苏扶盈:“怎么了?不能摸吗。”
“最好不要。”苏扶盈摇了摇头,随后再次将那副对联折叠起来,放进了一旁特制的锦盒中,然后散去了层层包裹住掌间的灵力,开口道:“这副对联是突然出现在苏府大门口的,人来人往,这却无一人察觉。”
“和音在院里玩球时,不小心将球踢了出去,那时我和阿衡在一旁聊天,就看见她直直地往大门口冲去,我快步上前,想将她抱回来。”
“和音动作太快,没两步就已经走出了大门口,然后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连落在马路中间的球都不管了,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大门旁一侧。”
“我拉住和音时,顺着她的视线转头一看,就看见有东西想从这副诡异的对联中出来。对联上的文字张开了血盆大口,似乎想吃掉和音。我下意识用灵力拦了一下,可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刚刚那张黑色的血盆大口,不过是我的错觉。”
“这样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人间,明显就是修仙界的产物。是我不好。”苏扶盈说到这里,语气明显低落下来,难掩担心和自责,说道:“是因为我的到来,才将修仙界的危险一并带到了和音身边,我害怕我护不住和音。”
清休澜摊开双手,手心朝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冷静”的手势,然后开口对苏扶盈说道:“你口中‘可能是错觉的黑色血盆大口’终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所以这应该不是驱使你来找我的理由……?”
“……是的。”沉默了一会儿,苏扶盈点了点头,接着往下说道:“我将和音带回房间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总感觉今晚还有事没完。”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位照顾了和音很久的侍女便突然抽搐着倒了下去。”
“在她身上,开始出现与那对联一模一样模糊不清,糊成一团的黑色字迹,透在她的皮肤上,遍布于她的每一寸躯干,甚至眼珠和头发丝。”
“那些黑字在她的身体里流动着,忽大忽小,不断扭曲变形,那位侍女也在痛苦惨叫着。”
清休澜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
苏扶盈看着清休澜点了点头,说道:“灵力无用,无法阻止或者驱散黑字,也无法暂时缓解或者停止侍女的痛苦。”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位侍女的身体便逐渐变得干瘪,从她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里流出了像黑色墨汁一样的东西,接着,她整个人都好像被腐化了一般,所有器官,甚至骨头都化作了黑水,顺着地板缝隙流进了更深的地方,不见踪迹。”
“只死了一个人?”清休澜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问道。
这次苏扶盈沉默了更长时间,然后说道:“不知道,有的人失踪了,可能是死了。”
“前辈觉得这对联是冲着苏小姐去的?”应听声开口问道。
“我不想往最坏的结果猜测,但是……”苏扶盈抬手握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枚椭圆形项链,垂眸说道:“那些死了,或者失踪了的侍女侍卫,全部都是与和音有关系的。或是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暗卫,或是照顾她衣食起居的侍女,又或者是给和音准备膳食的厨娘,无一例外。”
“我不知道下一个死去的人会不会就轮到和音。”苏扶盈眸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轻声说道:“我想将她永远保护起来。她只有两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该见证,更不该经历这些。”
说完,苏扶盈浑身颤了颤,近乎哀求地看向了清休澜,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别担心”的肯定,或者一个“不是什么大事”的解决方案。
此时,苏扶盈是一个母亲,但也是一个遇到困难不知如何是好时,想寻求前辈帮忙的后辈。
“好了,我先去看看。”清休澜站了起来,将手中那双已经沾上了体温的干净筷子放回了桌上,然后看了应听声一眼,在他眼中得到“我跟师尊一起去”的回答之后,跟着苏扶盈一起走了出去。
刚走出门没两步,清休澜就感到肩上一重,接着,寒风便被隔绝。
应听声走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帮他系上大氅的系带。
应听声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方的苏扶盈,然后又转头对上了清休澜的视线,给他传音道:“苏前辈是不是关心则乱?先不说如何解决,但只要设下法阵,再罩个结界,在这人间,其实就已经很稳妥了。”
“有一部分原因吧。”清休澜抬手,召出了两只巴掌大的琉璃灯盏,灯盏舒展了身体,然后往前飞去,照亮了前方的路。
“她不可能一直把和音关在大殿内。而只要和音出去,难保她不会撞到因为那对联死在她面前的人。扶盈是怕会给和音留下心理阴影。”
“况且,这里可不是别处,而是苏扶盈的家。她所有重视与爱的人全都住在这里,比起暂时遏制,她肯定更想从根源解决。”清休澜看着走在他们前面,身形单薄,步伐却坚定异常的女子,继续说道:“不然等她离开之后,谁来保护她所爱的人呢?”
此时,阳光早就完全被黑夜吞没,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月亮的冷意。周围竹叶和草丛哗哗地响着,隐约还能听到不远处假山传来的细细流水声。
没走多久,苏扶盈就在一座主殿前停了下来,主殿内亮着灯,仔细听,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轻微笑语声。
“我离开之前罩了结界,阿衡和和音,都在里面,我嘱咐过他们,在我回来之前都不要出门。”苏扶盈解释道,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清休澜,问他:“要进去看看吗?”
清休澜没回答,只是看着面前的宫殿,问道:“你之前说的,在你面前化作黑水,淌进了地板缝隙中的那个人,是死在这里吗?”
苏扶盈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是在这里,我肯定不敢让阿衡和和音继续住的。”
说着,苏扶盈抬头看向了一旁用于待客的大殿,说道:“是在那边。”
清休澜二话不说就往苏扶盈口中待客的大殿走去,“吱嘎”一声推开了门,随后,站在他身旁的应听声立刻用灵力点亮了周围的灯烛,照亮了一片漆黑的大殿。
苏扶盈也跟着他们走了进去,然后指着其中一处座位,说道:“她就死在那。”
清休澜走了过去,俯下身,将手轻轻触在木制地板上擦了一下,然后抬起了手摩挲了一下指尖,笑了一声,终于递给苏扶盈一个安心的眼神。
“这里根本没死人,也不存在什么黑水。”
在苏扶盈震惊的目光下,清休澜接着说道。
“两种可能,第一,那个侍女根本没死。”
“第二。”
清休澜垂着眸看向干净如初的地板,缓缓缓说道。
“那个侍女根本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