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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则转身往回走,去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大多都是些临时从乾坤戒中拿出来的生活用品,但将它们全部收回到乾坤戒中也不费什么事。

看着应听声朝小院内走去,清休澜便收回了目光,往前走了几步,坐到了应听声给他指的靠椅旁的秋千上。

这架秋千的造型有些奇特,像一个躺着的白色月亮。

两端尖尖的,就像月亮的月弯一样。

人坐在上面,就像坐在月亮上一样——可惜,这个月亮是被人用绳子吊起来的。

清休澜坐在月亮上,抬起右手,扶住了月亮的月弯,然后轻轻往后一推,收回脚,月亮便轻轻晃动起来。

微风缓缓吹过,撩起了清休澜的发丝,他抬头看着这间不大不小的小院,视线扫过了小院中那棵高大的桂花树,和落满了桂花的温泉。

他想到了很多回忆。

比如和应听声一起泡在温泉中,围在小桌前吃饭,以及睡在同一张床榻上各自入梦……

真奇怪,明明也没在这里住几天,清休澜却莫名有了一种,”这里是家”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只是因为清休澜记不得自己的家在哪儿,而这里刚好美好,刚好自在,刚好有应听声陪着而已。

清休澜一下一下晃着,眼前的景象也在忽上忽下地动荡着。

应听声动作很快。清休澜甚至还没完全将这座小院的全部细节都记在自己的脑海中,应听声就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带上了门,然后抬头左右看了看,朝自己走来。

这时,清休澜才感到了离别和不舍。

毕竟这里的温泉真的很暖和,桂花真的很香,床榻真的很软,饭也真的很好吃。

清休澜一连用了四个真的。在心中说完这句话后,他自己都没忍住笑了一下。

“笑什么呢?”应听声走到了他身后,自然而然地轻轻将清休澜往前一推。

秋千晃动得更加明显。

清休澜也就收了自己的力,道:“只是觉得,阴阳司虽被称为死后之地,但也没有那么恐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应该是有的吧,毕竟我是人,人总会死的。”

“但我希望你死得比我早一点,这样我就能借着你和阮娘这座温泉小院这两个理由,不再做其他考虑,直接抹脖子下来找你。”

清休澜堪称扫雷大师,这雷一踩一个准。

几句话下来,应听声面色已如锅底。

第96章 薄纱 占有欲太强?

而清休澜无知无觉, 继续说着。

“你下来之后,别急着去判官殿报道,等上我一等。我肯定不让你久等, 很快就会下来的。”

“到那时, 我们可以再去拜访慕芷和琼京——不知道那个时候, 她们还有没有继续在若生集市做着生意。”

“要是琼京想开了,去投胎的话——我觉得我们应该还能活挺久, 说不定还能遇到他的转世呢。”

说着,清休澜又笑了一下, 好像死亡, 以及阴阳司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就像无害的春游一样, 不需要害怕, 更不需要担心, 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

但应听声在亲眼见证清休澜的两次死亡之后,简直想就地给清休澜磕一个,求他避着点谶,别再提这些……不那么吉利的事了。

而清休澜在半天没听到应听声回应之后,终于察觉了不对, 转过头来看向应听声。

不知何时,应听声虽然还保持着推秋千的动作,但已经很久没给清休澜施加力道了。

秋千慢慢晃着,晃着,然后停了下来。

“听声?怎么了。”清休澜转了个身, 面对着应听声,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看着他问道:“脸色不太好, 不舒服吗?”

说着,清休澜担心地往前探了探身,摸上了应听声的额头。

温度正常。

应听声知道清休澜没有记忆,一时之间肯定反应不过来他生气和担心的点,因此,对清休澜完全没踩在点上的关心并不意外,接受良好。

应听声任由他又是探自己的脉,又是探自己的体温,料想肯定是一切正常。

果不其然,清休澜探完后递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应听声摇了摇头,解释道:“这样的话,听着真让人担心。”

“就好像休澜一点也不在意人间一样,美好也好,不幸也罢,都不重要。”应听声开玩笑似的说道:“好像阴阳司比人间更美好,想赶紧下来一样。”

虽说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清休澜也察觉到了应听声这是借着玩笑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因此没有插科打浑,只皱了皱眉,奇怪问他:“活人和死人,当然是当活人比较好,我怎么会不在乎呢。”

“我的朋友,我的家,我所有的一切,包括你,都在人间。”说到这,清休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既如此,我自然是喜爱人间,大过阴阳司的。”

说着,他无奈地笑了笑,答道:“我还以为我是在安慰你,不要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来临的死亡呢。”

应听声听到这话,心里一动,这才成功对上清休澜的频道。

差点忘了——现在的清休澜,并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死,也不知道应听声来到这个世间,不过二十余年。

在他的眼中,自己和应听声都活了很久,要是有一天其中一方死了,另一方是可以直接追随对方而去的。

应听声心中因为清休澜那番话燃起的火,突然就被浇灭了。

担心也好,生气也罢,他都不该把这些情绪撒在清休澜身上。

——清休澜不知道曾经的往事。他又有什么错呢?

想通这点后,应听声往前走了一步,抱住了清休澜,将头埋在他的肩颈处,声音有些闷:“我知道了,是我想错了。休澜,别生我气。”

清休澜摇了摇头,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我不生你气。”

说完,他想了想,又问道:“是刚刚我的哪句话说的不对吗?”

应听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清休澜也不逼问他,反正等到他拿回失去的记忆后,一切就会明了了。

周围再次刮起一阵微风,将摇摇欲坠的桂花从树上吹了下来,应听声贴了清休澜几息,便放开了他,伸手接住了一朵即将坠落的桂花。

——然后就听到了几声敲击木头的声响。

应听声与清休澜齐齐转过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随后就看到了站在小院大门处,偏着头,耳朵微红,不敢直视他们二人的琼京。

琼京低着头,抬手敲了敲手边的木头栅栏,然后做贼心虚似的抬眸看了一眼前方,猝不及防地与两人对上了视线。

刚接触到他们二人的目光,琼京就像被烫了一下一样,收回了目光,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问道:“那个……我可以进来吗?

清休澜:“……?”

清休澜看起来有些迷茫,偏头问了应听声一句:“他为什么一脸像撞破什么了奸情的样子?我们很见不得人吗。”

“……”应听声顿了一下,随口答道:“不知道,可能是他这方面的经验比较匮乏,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吧。”

清休澜似乎觉得有理,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再次看向琼京,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看清休澜面色如常,琼京才终于松了口气,提步走了过来,在清休澜面前站定后,才开口道:“慕姐姐让我来喊你们,说要请你们吃一顿饭,”

“这么巧?”清休澜有些惊讶地说道:“我们也想请你们吃一顿饭,正打算去找你们呢。”

应听声似乎也有些意外,问他:“慕姑娘怎么突然要请我们吃饭?”

琼京摇了摇头,说道:“可能是慕姐姐又算到了什么吧。慕姐姐算卦算得可准了,从来没有失手过。”

这准得已经有点见鬼了吧?

算卦能准到这种地步的,应听声只能想到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天机宗。

虽然不知除了中原之外,还有没有像天机宗一样的地方,但是慕芷不管是从名字,还是穿着打扮,又或是口音,都是实打实的中原人。

应听声忧虑重重地看了一眼清休澜,又看看面色无异的琼京,压下了自己的猜测。

或许是他想多了吧,慕芷只是因为借助了法宝也说不定。

临走前,应听声还是从乾坤戒中拿出一顶不透光的白色帷帽,递给了清休澜,然后在清休澜一脸莫名地接过后凑在他耳边轻声解释道:“有人见过你这副样子,还是小心为上。”

清休澜理解似的点了点头,顺从地戴上了这顶甚至可以把全身都遮盖住的白色帷帽,问他:“真的有必要这么谨慎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应听声低声回答:“而且……”我怕有有心人把“清休澜复活”这个消息散播得人尽皆知后,会叫恢复了记忆的你难办。

但是后面这句话应听声没有说出口,只是在清休澜递来一个疑惑的眼神时摇了摇头。

清休澜知道他的意思是现在不好说,便十分体贴地收回了目光,没再继续追问。

这顶白色帷帽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清休澜戴上之后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走动时薄纱晃动,才会露出几丝光来。

浅色珠翠缀在薄纱上,随着清休澜的动作轻轻摇动着,发出细微的清脆碰撞声。

清休澜正犹豫着往哪儿走,就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人轻轻握住了。

于是他就放下心来,顺着身旁人的力道往前走去。

这白色帷帽甚至将周围的声音都减弱了,清休澜只能听到耳边很多道杂乱的话音,却一句都听不清楚。

被蒙住双眼,捂住双耳后让清休澜有些不安,他不太习惯自己无法时刻观察周围环境。

但身旁的人始终稳稳地扶着自己,带着他往前走去,每一处台阶,甚至是一个微小的上坡,都会轻轻摩挲他的手指示意。

就这样走了一段,别说障碍物,他连人都没撞到一个,清休澜也就慢慢放松下来。

清休澜是看不到,但是琼京却不瞎。他眼睁睁地看着这道刚踏出小院就突然升起的金色结界,眼神复杂。

结界霸道地隔开了他们三人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差连建筑物也一起撞开了。

就这样,他们一路顺利地来到了慕芷的店里。

慕芷这店也不知到底靠什么赚钱,应听声来了三次,三次都不见店里有人,甚至慕芷这个老板也是三回有两回不见人影。

但这店能在这若生集市开上两百年不歇,想必还是有些本事的。

慕芷已经知道了他们要来,所以见到应听声时并不怎么意外,反倒是看到他身边被裹得严严实实跟个粽子似的清休澜时“哟”了一声,挑了挑眉,道。

“这是做什么,生病了?”慕芷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瓜子皮堆了满满一桌子。她嘎嘣一声咬开一颗瓜子,含糊不清地问道:“……还是只是单纯占有欲太强?”

应听声:“……”

大概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清休澜觉得已经到了目的地,便伸手微微撩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白色薄纱,像是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一样,直直地朝着后院走去。

慕芷被清休澜那双藏于薄纱后的金眸晃了下眼,愣了一瞬,一个没留神,清休澜便已从她眼前消失。

应听声没有阻止清休澜的意思,任由他往后院走去,然后俯身朝慕芷行了一礼,道:“我与他已经找到了遗失之物,不日就要离开了。临行前,他想请你们吃一顿饭,以此感谢你们的帮助。”

慕芷这才回神,一边摇头一边摆手,满不在意道:“多大点事儿啊。再说你们不也帮了我和琼京吗?就算扯平了,这顿饭,就当交个朋友。”

“好像在阴阳司说这话很不吉利。但我并没有诅咒你们的意思,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朋友——真心希望能够再次与你们相见。”

说着,慕芷一眨右眼,接着说道:“毕竟像你与那位道友这样的朋友,此生难遇,我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应听声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地面却突然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就是一声瓷器破裂声,从后院传来。

第97章 记忆 阴阳司主。

应听声瞳孔一缩, 就连慕芷也立刻站起了身,两人一起朝着后院走去。

地面颤动仍在继续,不但没有停歇, 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慕芷朝琼京使了个眼神, 琼京会意, 立刻将自己化作了千万滴细小的水珠,一颗一颗地连成了一串, 随后拦在了货架上。

后院中。

清休澜半蹲在地上,身旁是歪倒的小几和落在地上摔碎了的茶杯茶壶, 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 甚至溅到了清休澜的衣服上。

应听声快步上前, 扶住了清休澜的肩膀, 低声问道:“怎么了。还好吗?”

清休澜没说话, 只是闭着眼, 轻蹙着眉。

应听声先是挥手将清休澜身边的茶杯碎片扫尽,然后拿过了一旁的手帕,按在他被浸湿的衣服上,尽可能吸走了微烫的茶水。

随后,应听声直接将清休澜打横抱了起来, 递给慕芷一个抱歉的眼神,问道:“可否请慕姑娘暂时回避?”

慕芷干这一行干得久,自然明白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掉脑袋。

闻言, 她立刻点了点头,然后给他们指了指后院的房间,说道:“里间可以借给你们用, 我和琼京就在外面。”

应听声急匆匆落下一声“多谢”,就抱着清休澜往那边走去。

震颤仍在继续,这是阴阳司几百年从未有过的。

慕芷和琼京守在门口,看着门外混乱逃窜的人群,皆是一脸凝重。

而在后院里间的应听声将清休澜抱到一张软榻上坐着时,却发现他已经微微睁开了眼,垂着眸,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应听声轻唤了一声清休澜,清休澜这次却没有一如既往地回应他。

应听声俯身抬眸看向清休澜,却发现他的眼眸堪称空洞,就连他那双金眸都黯淡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应听声措手不及。

他先伸手去探了探清休澜的体温和脉搏。

体温正常,脉搏是正常的。

但清休澜的表现就像魂魄离体一样,看不见周围的东西,也听不见周围的呼唤,好像只有一具空无一物的躯壳被留在了这里一样。

但清休澜离开他的视线不过几息而已,为什么会突然出事?

清休澜根本没有理由主动将自己的魂魄脱离身体。

难道是跟阴阳司的震颤有关吗?

应听声微微皱眉,细细感受着震动的方位与波动。

不对。

这根本就不是从阴阳司内传来的波动。

地面的颤动并没有那么强烈,反倒是头顶的房屋正在剧烈晃动着——这震动分明是从上往下传来的。

但阴阳司连太阳和月亮都没有,天空自然也不过是用画笔画上去的虚假幕布。

还有哪?

至此,应听声心中突然有了个不敢深想的猜测。

……天界。

应听声立刻抬手从乾坤戒中唤出了沈灵给他的那明珠九盏。

如今,那如莲花般的灯盏上,已经有四片花瓣熄灭了。其余还亮着的花瓣也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似乎想提醒他什么,又似乎只是在示意他不用担心。

——那您倒是给我点明确的,不用担心这些事的理由啊,这样的情况别说人,就算是个鬼,也很难不担心吧!

应听声沉默地看着灯盏,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花瓣忽明忽暗间,不知何时,周围突然出现了千百缕淡色丝线。

就像木偶的提线一样细,直接穿透了屋顶,从高不见顶的空中垂了下来,末端不断弯曲旋转着。

应听声警惕地看着这些垂下的丝线,右手已经握上了分景剑的剑柄。

那些丝线不知是心大还是根本不在乎,完全无视了应听声周身的杀意,直直地朝着清休澜而来

分景剑立刻出鞘,却斩了个空。

那些丝线就像镜面中的水一样,分景剑虽然可以轻易将它们搅乱,却不能对其造成任何实际伤害。

应听声皱着眉,抬起手去抓那些丝线,果不其然,抓了个空。

而那些丝线则慢慢地缠绕在清休澜的手腕上,微微发光。

应听声抬手就要结阵,但在法阵即将落下的前一秒又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只因他在这些丝线中,听到了自己与清休澜的声音。

“跟我走,我保你衣食无忧。”

“这是个小法阵而已,我没闲功夫看孩子。”

“……前辈。”

“前辈!”

“我能活着回来吗?我想活着回来。”

“做的很好,我的小徒弟。”

“师、尊。”

“我想你了,师尊。”

“杀了我。”

“原来那晚根本没有月亮。”

“一切都该结束了。”

“……好冷啊。””下雪了。”

纷纷扰扰。

话语声一句接着一句,明明听得不是那么真切,但每一声呼唤却都让应听声刻骨铭心,几乎搅得他的心脏都刺痛起来。

“便唤做,‘听声’。”

一把重锤狠狠砸下,分毫不差地砸在应听声的心间。

他半跪在清休澜面前,事到如今,他已经知道这些丝线是什么了,于是松了手,散了分景,不再试图阻止这些丝线。

……这可是清休澜被封存的记忆啊。

清休澜拿回了自己的记忆,应听声本该高兴才是。

但不知为何,他却突然萌生出一股近乡情怯般的诡异感觉。

——毕竟在来到阴阳司之前,他还一口一个师尊的叫着呢。

应听声简直比要出嫁的新娘子还要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试图找到一个看起来正常又舒服的姿势,却以失败告终。

他紧张地思考着,一会儿清休澜醒来,自己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动作?

要是清休澜问起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或者问起这几天的经历,他又该怎么回答?

丝线就像潺潺流水一样,缓缓流进了清休澜的体内,直至自己慢慢消失。

清休澜依旧是那副半垂着眸的表情,没有动作,也没有任何变化,呼吸与心跳仍然平稳。

淡色丝线已经全部流淌入清休澜的身体,但阴阳司内的左右震颤却并没有任何缓解。

魂使和鬼差不断从判官殿中涌出,引导着鬼魂们前往适合避难的地方。

就连判官们也暂缓了断善恶的工作,齐齐出动,救人的救人,疗伤的疗伤,指挥的指挥,各司其职,分毫不乱。

所有的丝线都消失后,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大量碎石开始往下落。

应听声眼疾手快地抱起了清休澜,转身后退,下一秒,一块巨石便砸穿了屋顶,正正好好落在清休澜方才坐的位置上。

应听声差点被这一变故吓死,抬头看了一眼屋顶和天空,然后立刻抱着清休澜往外走去,在后院中碰上了正要来喊他的慕芷和琼京。

“快走。”慕芷低喝道。

应听声迅速给怀中的清休澜带上帷帽。

慕芷没在意,语气急促道:“这里不安全,我们得去判官殿。”

应听声没有多说,点了下头,然后再次罩起结界,让慕芷拉好琼京,带着两人穿梭在人群中,往判官殿走去。

事情发生得突然,虽然从震颤开始到现在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但判官殿前却已经挤满了人。

应听声之前见过的那一男一女两个判官正站在大殿门口,尽力安抚着民众的情绪,告诉他们判官们不会放弃任何人,会尽力施救,让大家稍安勿躁,不要不顾一切地往判官殿里挤。

但生死当前,众人哪还顾得上这么多条条框框,好像认定了只要躲进判官殿便可安然无恙,都卯足了劲儿,就算挤破头也要踏进那判官殿的门。

两位判官对此无可奈何,武力镇压只会适得其反,焦头烂额之际,女判官突然福至心灵地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房顶上的应听声,眼神一动,然后对身旁的男判官说了些什么。

男判官也瞬间抬眸,锁定到了他们的方向,朝着女判官一点头,随即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秒,男判官便出现在应听声结界旁两步,惜字如金道:“应公子,这边请。”

应听声没动,看了一眼身后的慕芷和琼京,转头问男判官:“我的朋友怎么办?”

男判官八风不动,微微俯身道:“您的朋友自然可以和您一起。”

应听声这才点了点头,然后跟着男判官走另一条道路进了判官殿。

“现在是什么情况?”应听声将还在昏迷中的清休澜抱到了软榻上,自己在他身后护着。

男判官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处理不了的情况。”

“会有人死吗?”应听声又问。

男判官依旧面无表情,语调冷淡,道:“现在在阴阳司的,不都是已经死了的人吗?”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应听声皱眉。

男判官面色不变,道:“我知道。但事实如此。只有一个人能解决如今我们面对灾难。”

“谁。”应听声低声问道。

男判官的的话音淹没在巨石砸落在地发出的巨响中。

人挤人,鬼挤鬼,魂挤魂。

众人都你推搡着我,我推搡着你,不顾一切,没有方向地想找出一条通往“生”的路。

有的人死于落下的巨石,一辆推车,或是一张桌子。也有的人是被人暗中捅刀,或是活活踩死。

那些死去的魂魄都化作了烟,往高空中飞去。

不少人被挤在人群中间,出也出不去,逃也逃不掉,简直想挖个地洞就地给自己埋了,至少能落得个全尸。

众人绝望之际,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红色灵力,将那些即将飞上高空的白烟圈着带了下来,然后飞到了一人手中。

那人抬手轻轻一碰,白烟周围便升起一道薄膜,将整道白烟都包裹在一个圆形的球里,被他递给了身旁的判官。

即便一句话都没说,但诸位判官乃至应听声看到他时都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源源不断的红色灵力击碎了砸在人身上的巨石,随后将其一股脑地重新送回了天上。

应听声身边的男判官也快步走了上去,半跪在地,口中恭敬唤道。

“恭迎司主。”

应听声听到这个称呼,猛地一愣。

什么司主?

都在阴阳司了,还能是什么司主?

可是……

应听声难以置信地抬眸,看向面色平静的那人。

那人有着一双暗红色的眼眸,面色冷,眸中更冷,手握一把泛着红色流光的弓箭。

——正是沈灵。

阴阳司主。

第98章 海棠(1) 他不想永远只是清休澜的徒……

沈灵微微偏头看向跪在他右侧方的男判官, 然后顺着他的方向抬眸,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等人。

自从沈灵用灵力将坠落的石块重新封回天空之后,阴阳司的震颤便在逐渐减弱, 慢慢消失。

不明所以的众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然是一脸惊恐茫然, 但好歹能看出沈灵是来救他们的,纷纷闭了嘴, 安静下来。

直到沈灵使了个眼神, 在场的判官才反应过来, 各自动作, 高声喊着“没事了, 可以回去了”, 一边开始疏散聚集在判官殿前的人群。

沈灵则毫不犹豫地在判官殿周围罩上了一层结界,然后往应听声的方向走去。

不但应听声的表情是懵的,就连站在他身后的慕芷表情也是懵的,琼京不明觉厉,但脸上也写满了震惊。

等沈灵在应听声面前站定后, 慕芷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利落地往下一跪,行礼道:“参见司主。”

沈灵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手免了礼,然后看了一眼慕芷, 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我见过你。”

慕芷又是一愣,她在这阴阳司两百多年,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阴阳司主。

于是她眼中带着迷茫, 问道:“我应该从来没有见过司主,司主又是从何处得见我呢?”

沈灵只说了三个字。

“天机宗。”

此话一出,别说慕芷,就连应听声都睁大了眼。

慕芷大部分来自人间的记忆都在时间推移下变得模糊不清,浑浊不堪,但沈灵的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剑一般,直接穿透了层层迷雾,将其一击驱散了个干净。

许多纷纷杂杂的记忆一下子涌进了慕芷的脑海——她想起了那座山。

她想起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通天玉阶,想起了在山上的日夜修行,想起了宗内那一位名叫沈灵的长老。

“您……”慕芷被天机宗的长老是阴阳司主这一事实打得晕头转向,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灵很贴心地给了她思考消化的时间,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在坐在软塌上的清休澜面前半蹲下身,伸出手,直接穿过了那层白色薄纱,轻轻搭在清休澜的脉上。

清休澜如今已经陷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次醒来的昏睡当中,全靠身后的应听声扶着,才不至于东倒西歪。

琼京惊疑不定地看看面前像是丢了魂一般的慕芷,又看看那位被阴阳司主亲自蹲下身把脉的“谢道友”,以及十分自然地在和司主交流的应听声,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之间认识了几位不能惹的贵人。

“一切都好。”几息过后,沈灵才在应听声紧张的目光下开口说道:“他几百上千年的记忆如浩瀚江水,昏睡是正常的,给他一点时间。”

听到沈灵这么说,应听声才放下心来,一声“前辈”就要出口,但又想到沈灵如今的身份,迟疑着是不是该改个口。

沈灵站起身,看了应听声一眼,似乎明白他在犹豫些什么,随意摆了摆手,道:“什么顺口就唤什么吧,不必在意。”

应听声如释重负般喊了声“前辈”,然后又将乾坤戒中的明珠九盏找了出来,递给了沈灵,问他:“我们要走了吗?”

沈灵接过应听声手中的莲花灯盏,一抬左手,一阵灵力流转,逐渐勾勒出另一个与他手中的灯盏一模一样的明珠九盏。

用灵力勾勒出的莲花灯盏比应听声递给他的那一盏更加真实,也更加明亮。

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一般,在这盏真实的灯盏出现之后,那道虚影一般的莲花灯盏就化作了一股灵流,缓缓融入了真正的明珠九盏中,使其变得更加明亮。

沈灵“嗯”了一声,垂眸看向无知无觉的清休澜,说道:“他如今三魂六魄、身体、记忆皆全,甚至连生魂都算不上,不该长留阴阳司,这对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应听声身形一闪,瞬间来到了清休澜面前,扶着他的背一抄他的腿弯,将清休澜抱了起来。

动作间,清休澜的头无力地往后垂下,头顶的帷帽便滑落了下来。

大殿中没有其他人,原本是不打紧的,但还在神游的慕芷在无意间瞥到清休澜一眼后,却像突然被一道定魂符将魂打了回来一样,眼神瞬间聚焦,低低惊呼了一声。

这声惊呼在空荡的大殿中尤为明显,就连沈灵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

慕芷愣愣地看着应听声怀中的清休澜,喃喃道:“……我好像曾经见过他。”

说着,她又像不敢肯定一般,求助似的看向了沈灵,似乎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沈灵看了慕芷两眼,竟然真的点了下头,淡淡道:“你本就该见过他。”

“他也是天机宗长老之一,只是无一例外,你们全都将他遗忘了而已。”

“为什么?”慕芷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就算阴阳司会吞噬记忆,也应该是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才对——可我明明记得我见过他,却完全想不起来他曾经的身份,以及我对他的所有印象,这不应该。”

应听声跟着她一起看向了沈灵,似乎也很疑惑。

“这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沈灵摇了摇头,转过身,继续往外走去,只是在出门前落下了四个字。

“皎月微霜。”

慕芷大概是真的将有关清休澜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了,听到这四个字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迷茫的注视着沈灵远去的背影。

但应听声可没失忆,他听到这四个字时浑身一颤,似乎觉得难以置信,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原来是微霜戒。

这法器太过霸道。不准清休澜说出它不允许说的事情,也不准有任何离开了天机宗,或是去往了阴阳司的人记得清休澜。

应听声低头看去,用目光扫过清休澜右手食指——那里也只有一道非常浅的痕迹,并不明显。

那禁锢了他几百年的戒指,倾尽全力也不过只在清休澜的手指上留下了那么一道细微的痕迹,再无更多的了。

应听声抬起头看一下慕芷,但慕芷的思绪不知已经飘向了何方,甚至没有注意到应听声的眼神。

无奈,应听声只好又偏头看向一旁低着头,不知在思考着些什么的琼京。

琼京倒是很快察觉到了应听声的视线,骤然抬头,着急忙慌的,也不知自己现在该打招呼还是该下跪。

应听声只是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往门口一颔首,对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一个十分仓促的道别。

应听声抱着清休澜,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沈灵布在判官殿周围的结界,然后走到了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远方等他的沈灵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问道:“前辈在看什么呢?”

“好久没回来了,想看看阴阳司有没有变化。”沈灵说完,面色复杂地收回了视线,回眸看向应听声,说道:“以及思考……等你师尊醒后,我该怎么和你师尊解释。”

“解释……什么?”应听声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沈灵是在说他下阴阳司的事情,不解道:“有前辈保驾护航,我下阴阳司似乎不是一件多危险的事情。况且当时情况紧急,师尊想必能理解,不会怪罪吧。””师尊?”沈灵眼神中流转着很多种情绪,更多的是无奈,他一开口就噎了应听声个大的:“你可以不用喊师尊,继续唤他‘休澜’。”

应听声:“……”

应听声当时就像是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了,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不敢看沈灵,视线垂下,刚落到清休澜身上,又迅速转过了视线,看向脚边的土地,不打自招,十足心虚。

沈灵:“……”

“在阴阳司中所有的经历——不出意外的话,你师尊肯定全都会记得的。”沈灵又原地扔了个炸弹,炸掉应听声半管血后尤嫌不足,接着炸掉了他剩下的半管血。

想起那一声声“休澜”,那一句“相伴之人”,还有这几天发生的所有经历——拥抱,牵手,甚至是几个极轻的,几乎隐入了月色中的吻……

再看沈灵“我也无能为力”的目光,应听声忽然有种“要不死阴阳司得了吧”的冲动。

“躲在阴阳司也没用,你师尊醒来之后,准要下来捞人。”沈灵就像会读心一般,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应听声沉默几息,最后居然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且无关紧要的问题:“……前辈,您是不是偷偷修习了言灵一术。”

沈灵:“……”是你的表情太好懂了。

应听声说完之后,再次沉默下来,缓缓地闭上眼,一脸生无可恋——但如果让时间倒流,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依旧还是会这么做的。

反正清休澜不会将他赶出门。

应听声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罚师尊是不舍得罚他的,赶也是不会赶他走的,估计连重话都说不了几句。

但就是这样才吓人啊。

“别那么悲观。”最后还是沈灵开口,试图开解他一二:“你师尊估计比你更崩溃。”

应听声:“……”

那不是更完蛋了吗!

“也许他将自己闷在房间里几天,就想通了,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此事揭过了呢?”沈灵不知从哪儿拿出了方才那顶坠落的帷帽,轻轻整理着上面的薄纱和珠翠,随口说道。

这话听起来是最好的结果。

清休澜不介意他的种种冒犯,愿意假装这些事没发生——他就可以继续当清休澜唯一的徒弟。

但也仅仅是师尊而已。

这不是应听声所期望的。

他不想清休澜只做他的师尊。

他不想永远只是清休澜的徒弟。

第99章 海棠(2) “你打算怎么办?”……

但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当着沈灵的面, 应听声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于是,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沈灵之前说的话, 随后便不再出声, 只静静地看着沈灵手中的动作。

沈灵伸手把帷帽上打结的珠翠一一解开, 将白色薄纱皱了的地方抚平,然后才把帷帽重新戴到了清休澜头上, 遮住了他的面容,以及大半身体, 随口问道:“你还回天机宗吃饭吗?

应听声:“……?”

沈灵解释道:“我看你的表情, 有点像是要离家出走的意思。”

应听声想了想, 问道:“我要是离家出走了, 师尊会找我吗?”

沈灵给了他一个“说什么废话”的表情, 道:“你师尊不但会找你, 还会来质问我为什么没有看好你。”

“所以。”沈灵收回了手。

正当应听声以为沈灵要说什么,“别给我添麻烦,乖乖回去”之类的话时,沈灵却出人意料地开口道:“你要是真想走的话,不要自己悄悄离开, 至少跟我打声招呼,我才好掩护你——至少能帮你拖个十天半个月。”

“……啊?”

应听声这下是真的微微凌乱了,沉默良久后,发出了一声并无意义的单音节。

“喜欢不是错。”沈灵抬手,一道道红色光芒从他的指尖流转而出, 逐渐包裹住应听声,以及和他怀中的清休澜。

他的话音依旧平稳,似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震惊:“你暂时离开, 也是给你师尊一点思考缓冲的时间。好事。”

明珠九盏花瓣中的光芒渐渐消失,然后化作了一道道璀璨的金色灵流,汇聚于应听声的身体当中。

应听声感到自己的视线在慢慢变得模糊,身体也沉重起来,就连沈灵的说话声都像被闷在水里一样,逐渐含糊不清。

他睁大眼,努力想要听清沈灵接下来的话,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慢慢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失去了意识。

闭眼前,他隐约听到沈灵轻叹一声,说了一句。

“我看你师尊对你,也绝非无情。”

——

等应听声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回到了天机宗,此时正躺在雪霁阁的暖阁内。

他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大脑慢慢清醒,不久前的记忆逐渐流淌在脑海当中后,才猛得坐起了身,转头看向周围——然后就和坐在桌边喝茶看书的沈灵对上了视线。

应听声被吓了一跳,沈灵却很淡定。

“比我预想中要醒得早一点。”沈灵放下了书,起身朝应听声走来,然后探了探他的脉,对他说道:“你也算是小死过一回了,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应听声摇了摇头,问道:“我师尊呢?”

“挺好的。”沈灵探他脉象无异,也就放下了心,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用灵力给他倒了一杯水,说道:“就是还没醒。”

应听声接过沈灵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后就要掀被子起身下床,被沈灵拦住了,皱眉问他:“干什么?”

即便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应听声的声音依旧微微带着沙哑,说道:“我去守着他。”

“清前辈没那么快醒,你守着并无意义。”突然,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应听声抬眸看去,果真看见许寄忱拿着一副对联走了进来。

这时,应听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他们离开之前还在鲛人海呢,结果从阴阳司回来之后,居然直接回到了天机宗。

应听声不由得转头问沈灵:“那师尊留在鲛人海那具身体如何了?凉前辈呢?”

“失去了灵魂,那具身体自然就像花朵一般,慢慢腐烂了——凉倾在修不见黎,应该过几日就回来了。”沈灵答道,然后抬手接过了许寄忱手中的对联,问道:“怎么?”

许寄忱递过来的对联上只画上阵法和符咒,尚未题字,一片空白。

“要过年了。”许寄忱淡淡答道。

沈灵和应听声听到这句皆是一愣,随后恍然般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窗外已经淅淅沥沥地飘起了薄雪。落满了屋顶、地面与树梢,连雪霁阁外那棵都只剩下了几片枯枝败叶的白玉兰树都落满了洁白的雪。

雪挂在树梢上,好像它依旧开得烂漫一样。

“要到春天了。”应听声看着窗外,轻声道:“今年的新雪来的格外早呢。”

许寄忱跟随着应听声的视线一起,望向了窗外那飘飘扬扬,轻如鸿毛的雪,说道:“瑞雪兆丰年。好兆头。”

应听声的视线就没从窗外的雪上离开过,眼眸逐渐虚焦,也不知他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又在思考着些什么。

一阵风刮过,窗外的雪顺着风飘了进来,应听声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哪怕是体温这样柔和的温度,也会将脆弱的雪慢慢融化。

看着从指尖流下的一滴水珠,应听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又要起身下床。

“没人看着师尊吗?他屋内是否够暖和?有没有关窗?熏炉旁边的易燃物有没有移开?”应听声跟个老妈子一样,一连串发问道。

许寄忱刚要开口,就被沈灵拦住了,他回头看向沈灵,疑惑地问了一声:“师尊?”

看着应听声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沈灵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他不亲眼看着,是不会放心的。随他去吧。”

刚打开门应听声就被雪糊了一脸。

雪并不大,也不是很凉,就像被湿润的柳条抚摸着一样,应听声抬手遮了下头,打算直接跑去主殿。

但没走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看着落在肩上和发间的雪,抬手唤起了一道金色灵力,灵力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凝成一道结界,将他与飞雪隔绝开来。

师尊说过,不喜欢看他作践自己。

雪落得很安静。应听声走进雪霁阁主殿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甚至没有推门,而是直接用灵力虚化了身体,从墙中穿过去的。

屋内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连烛火都被熄了大半,略显昏暗。

熏炉源源不断地冒着热气,时不时炸出点橙红色的火星来,一旁桌上燃着安神香。

应听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张被薄纱遮住的床榻边,然后靠着床边坐了下来。

他没有伸手掀开薄纱,只是透过薄纱看着里面睡着的,模糊不清的人。

应听声看着清休澜,似乎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却又怕扰了清休澜的清净,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床边铺着软和的地毯,烧着地龙,应听声坐在上面倒也不觉得冷。

他希望清休澜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

但应听声本也是以生魂下阴阳司,短短几天的睡眠尚不足以修复他受损的身体和精神,主殿内太过温暖,安神香又浓郁,连窗外的落雪声都几不可闻。

昏暗又安静,心心念念的人就睡在自己旁边,在这样的环境下,应听声只觉自己的眼皮逐渐沉重,就像坠了两块石头一样。

最终,他还是枕着自己的手,靠在清休澜的床边睡着了。

等又过了一炷香,确定应听声已经陷入沉眠中后,沈灵才带着许寄忱从门外走进。

沈灵进来后,先是看到了旁边将要燃尽的安神香,换了新香后,才转头看向趴在床边睡得正熟的应听声。

“去隔壁拿条被褥过来。”沈灵轻声吩咐身旁的许寄忱,随后抬起手,动作小心地用灵力将应听声托了起来,送进了薄纱中,让他睡在了清休澜旁边。

“这样好吗?”许寄忱似是不解,疑惑问道:“师尊这是在帮听声,还是在帮清前辈?”

“在帮我自己。”沈灵波澜不惊地答道。

如果应听声与清休澜能因为这事各自烦恼个几天不出门,不来问沈灵有的没的的话,沈灵应该是最喜闻乐见的那一个。

许寄忱:“……”

许寄忱看起来想反驳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给沈灵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去拿被褥了。

见许寄忱转身出去后,沈灵才抬手在应听声身上设下一道阻音阵,然后面无表情地对面容安静的清休澜开口说道:“别装了,醒了就起来。”

清休澜一动未动。

沈灵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还能帮你掩护——或是商讨一二。一会儿寄忱回来,可就没机会了。”

清休澜听到这话后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麻木地坐了起来,随后僵硬地转过了身,看向沈灵。

他的视线掠过睡在一旁的应听声时凝滞了一下,接着又很快移开了。

清休澜看着沈灵,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抬手指着应听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看着有点怀疑人生。

“看来你已经全都想起来了。”沈灵没有多大反应,只是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即便知道沈灵已经给应听声设下了阻音阵,绝对听不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但清休澜还是像怕吵醒应听声一样,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说道:“什么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沈灵十分不解清休澜压低声音的用意,但看他略微闪烁的眼神,还是很配合地跟着压低了声音,答道:“你怎么想的?”

清休澜嘴唇动了动,艰难地问他:“你指哪方面?”

沈灵是真不懂委婉为何物,直接说道:“你喜欢他吗?要留他在身边吗?要是他此生非你不可,你是会让他离开天机宗,还是直接把他逐出师门?”

“……??”

清休澜似乎被沈灵这话震了一下,犹豫开口道:“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

沈灵无奈地一摊手,指着应听声说道:“你这小徒弟过于听你的话了,所以你要想好自己的心意——你一会儿你说个气话让他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你信不信?”

第100章 海棠(3) “我很生气。”……

“……我信。”沉默半响, 清休澜还是开口答道:“……但是我为什么要让他滚?”

沈灵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意外:“这就是舍不得的意思了?”

“不……我是说,确实舍不得, 但是……”清休澜看着眉眼早已经舒展开, 甚至足以与他并肩的应听声, 轻声道:“我都称得上是看着他长大的了——养个孩子养到床上去,算怎么回事。”

“那有什么?”

清休澜毫不留情地问他:“要是许寄忱突然说喜欢你, 想要和你长相厮守,想做你的相伴之人, 想要和你同床共枕, 生生世世不分离, 你作何感想?”

“……”沈灵浑身僵硬了一下, 脸色顿时变得尤为精彩, 终于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对他说:“你可以继续装睡。我就当没来过。”

清休澜:“……”

清休澜开口喊住了转身就要离开的沈灵,忍无可忍道:“你倒是帮我想想办法。有你这样见死不救的吗?”

“你要死了吗?”沈灵转身回头道:“你真要死了的时候,我哪次袖手旁观过?我观你神色也不是很勉强,凑合过得了。”

清休澜:“??”

朋友,朋友。

这是能不能凑合过的问题吗?!

清休澜揉了揉眉心, 说道:“他才多大,能不能分清敬爱和喜爱?或许他只是习惯了我的陪伴,并不是喜欢我。”

沈灵听到这话,顿时一脸“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的表情,神色复杂地问他:“是因为师徒身份?”

“当然不是。”清休澜奇怪地看他一眼, 道:“天机宗可没有一条规矩禁止师徒……”

说到这,他卡了下壳,似乎突然觉得有点荒谬, 话音转了个弯,沉默两息后才接着说道:“……我在阴阳司醒来之前,做了一个梦,或许不是梦。”

“——关乎飞升与天界。只要留在我身边,应听声想安稳度日,白头偕老的梦就不可能实现。”

“你想太多了。”沈灵摇了摇头,说道:“应听声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该替他做决定,我是在问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次,清休澜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说道。

“我希望他此生平安顺遂,最好幸福。”

——

应听声这一觉睡得久,他睁开眼时,感觉自己连骨头都睡松了。

不知何时,天已放晴。阳光懒懒地洒在雪地上,一片惨白,略微刺眼。

他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摸到身下柔软的床垫后才发现不对。

他怎么在清休澜的床上?!

应听声明明记得自己是靠在床边的,结果居然不小心睡着了——难不成是他自己爬上去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望去——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清休澜并不在床上。

应听声睡的这边,床铺上还沾着他的体温,但是应该属于清休澜另一边,却是冰冷的,睡在上面的人应该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师尊?!”

也顾不得细想自己到底是怎么睡到清休澜床上来的,应听声下意识高声唤了一声——并未得到回应。

瞬间,他的心脏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提了起来,整个人瞬间清醒,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找人,结果不小心被被褥绊了下脚,差点直接摔下床去。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道细微的动静,似乎是开门声,一人走了进来,脚步平稳。

应听声趴在床上迅速拉开了绊住他的被褥,然后半是激动半是紧张地抬头看去,却发现来人并不是清休澜,而是微挑着眉的许寄忱。

“你终于醒了。”许寄忱忽略了应听声过于明显的失望眼神,将手中端着的粥和茶放到一旁的桌上,转头说道:“你再不醒,我师尊就要怀疑他那盏年代久远的灯盏是不是年久失修,不小心吞了你的大半精气了。”

“我师尊呢?”应听声也顾不得说什么客套话,略微焦急地问道。

“好得很,在外面和我师尊打牌。”许寄忱似乎早就预料到他有此一问,右手一抬,一叠已经被整理好的牌就在他手中开了扇,然后又被他收起,递到了应听声手中。

应听声:“?”

“刚好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他们三缺一。”许寄忱淡淡落下一句,也不顾应听声是同意还是拒绝,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随后就化作一道灵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窗户中离开了。

应听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许寄忱的身影消失在屋内,然后迟疑地捏开了手中的牌,然后沉默了。

这牌真烂。

——

“五花三层。”清休澜食指与中指并拢,推出了手中的牌。

沈灵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牌,然后又抬眸看向清休澜,说道:“用言灵,作弊。”

“我凭的是自己本事,怎么能叫作弊呢。”清休澜笑了笑,朝沈灵伸出手:“愿赌服输,给钱吧。”

沈灵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牌,轻叹一声,道:“如此,天机宗可真是没人赢得了你了。”

说着,他突然顿了一下,像听到什么动静一样抬眸朝某个方向看去,又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也不一定。”

“哦?”清休澜伸手将桌上的牌整理到了一起,低着头理着正反,饶有兴致地问道:“不一定什么?”

沈灵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倒微微提高了声音,朝着某个方向喊道:“怎么不过来?”

清休澜忙着理牌,也没注意沈灵在和谁说话,疑惑地“嗯”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之后,才突然发觉不对,手中动作顿止,抬眸往沈灵看的方向望去——

应听声穿着一件如火般鲜艳的红衣,在外披了件白色大氅——好像是他的——站在那颗被新雪点缀的白玉兰树下,静静地看向这边,然后猝不及防地与清休澜对上了视线。

瞬间,他平静的黑眸就像一池被搅动的水一般,起了波澜,紧接着,他就转开了视线。

而清休澜的目光依旧落在了他的身上,想起那些突然冒出,像一场梦一样,却又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记忆,他的目光又变得复杂起来。

应听声用手抵着唇轻咳了一声,或许是因为紧张,清休澜甚至能清晰看到应听声指间被不断摩挲而产生的红痕——也不知道他在原地踟蹰了多久。

而即便沈灵开了口,他却还是站在白玉兰树下,没有过来的意思。

在清休澜还在慢慢消化应听声细微的变化时,沈灵回过头,看了清休澜一眼,道:“你还让他站那儿?”

清休澜似乎没意识到“只要他不开口应听声就会默认自己不该往前于是留在原地”这个事实。

但他接收到了沈灵目光中”喊他过来”的意思,于是抬起手,对应听声做了个“来”的手势,开口道:“听声……过来。”

喊出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时,清休澜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阴阳司那温泉小院中发生的几段对话,浑身颤了一下。

他真的很难想象这些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

应听声不会读心,哪里知道短短几秒清休澜就把自己整个人生怀疑了个遍。

他听到清休澜的呼唤时眼睛都亮了起来,提步就往前面走去——要是有狐狸耳朵的话,估计这时他的耳朵都巴不得要竖到天界去了。

应听声走到清休澜身边,没说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清休澜的神色,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有关他对自己的态度的信息。

但清休澜面色自然,眼神平静,与往常一样,并无不同。

应听声只好收回了视线,忐忑地喊了声“师尊”。

听到这个称呼,清休澜内心变得更加复杂,但他还是伸出手,替应听声把落在了他头顶的细雪抚了去,沉默两息,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离开时还是初冬,归来时却又过了一年。”

应听声轻轻“嗯”了一声,沈灵已经在他走过来时悄悄闪身离开了,在天机宗中也不必再避讳些什么。

他垂眸迟疑了一会,然后像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一样百般滞涩地说道:“……过完年后……我打算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应听声甚至不敢直视清休澜的眼眸,生怕望进那双金眸的瞬间,有些再难凝聚的东西就会如雪般散去:“……比如皮尔卡娅的故乡——我知道,在很遥远的西方。”

清休澜没有打断他,坐在椅子上微微抬着头,静静地听着。

“要是师尊介意……我也可以搬出去住。”应听声最后的几个字几乎要与雪一同融化,从树上滴落下来。

清休澜撑着头,轻声唤道:“听声。”

“……嗯?”应听声下意识应了一声,抬眸看向面前的清休澜,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眸中流转的情绪,就迅速移开了视线。

突然,清休澜往上一伸手,抓住了应听声胸前的布料,狠狠往下一扯,应听声完全没想到清休澜的动作,错愕地被拉到了清休澜面前,被迫与他对上了视线。

清休澜堪称冷漠的眼神几乎要逼得应听声落荒而逃,却又不忍挣开清休澜扯着自己衣服的手。

“我很生气。”

清休澜开口,眼中虽然冷,语气却是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可奈何。

但应听声早已方寸大乱,哪里分辨得出来,几乎哀求地唤了一声:“师尊……”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要狼狈地逃走了?”清休澜伸出空闲的左手,抚过应听声的唇角,明明是极为温情的动作,清休澜的眼神却活像是在给应听声抹致命毒药一样。

“我……”

清休澜突然扬起了左手,应听声睫毛颤了一下,没有躲的意思,在清休澜面前半蹲下来,说道:“……师尊生气的话,就打吧。”

“打完……就不要生我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