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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灵在凉倾的带领下快步游进了殿内。

大殿中没点灯烛,好在天色将亮,已经有丝丝微光透了进来,勉强能看个大概轮廓。

应听声听见声音回头,眼尾微红,低低地喊了一声“前辈”。

沈灵点点头,二话没说先伸手探了脉,随后也是微微一怔,很快反应了过来,一道阵法瞬间出现,从空中落下,悬浮在清休澜的身体上。

阵法上密密麻麻地画着应听声看不懂的字符,极速旋转着,十几息后才慢慢停下。

沈灵仔细看了两眼,随后缓声下了结论,就三个字。

“阴阳司。”

第76章 阴阳 初至阴阳司。

“什么意思。”应听声心里一沉, 就像突然踩空一样颤了一下。

“字面意思,清休澜在阴阳司。”沈灵伸出手,手背朝上往下压, 做了个“冷静”的手势, 道:“不要紧, 你去带他回来吧。”

应听声点点头,唤出了分景, 一转刀刃,结果下一秒就被沈灵挥出一道灵力打飞。

沈灵哭笑不得, 问道:“你这么去……是不打算回来了?”

“……”应听声捂住额头, 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已经跟着清休澜一起沉睡了, 默默抬眸问道:“阴阳司……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去吗。”

沈灵挑眉, 一时间没回答。

应听声刚问出口自己就想起来了, 道:“……白前辈那个能使生魂分离的法阵?我去问问。”

说完, 应听声转身就要走,当真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回来。”沈灵摇了摇头,道:“不用这么麻烦,我送你去。”

应听声:“……”这和我自己送自己下去有什么区别吗。

沈灵大概是看出了清休澜的疑惑, 抬手化出了一盏灯。

这灯就像白色的莲花一样,巴掌大小,晶莹剔透,每片花瓣都在微微发光,共有九瓣。

沈灵说, 这叫“明珠九盏”。

“我会将你的魂魄存于这灯内,随后让你以生魂的身份下阴阳。”沈灵指着手中的灯,仔细叮嘱道:“你一共有九天。这花每天落一瓣, 代表着你的三魂六魄。灯灭,魂尽,人死,魄散。明白了?”

应听声点点头,就听沈灵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接着说道:“别紧张,就算九天内没找到清休澜也不要紧,三十天后,你还可以再下一次——在灯全灭之前,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会强行将你召回人间。”

听到这,应听声终于觉得不对了,沈灵再怎么神通广大,到底也就是个凡人,怎么送人出入阴阳司在他口中好像很简单一样。

沈灵似乎看出了应听声的疑惑,却摇了摇头,比了个“嘘”的手势,说道:“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我只问你。”沈灵抬手,一道淡白色的灵力如飞雪过境一般迅速染白了他的右手,他轻轻在应听声眉心间一勾,便勾出了一缕魂,送入了明珠九盏中。

“如果有一天,你面临着清休澜与苍生二选一的抉择……”那缕魂将明珠九盏中的其中一片花瓣点亮,而应听声则踉跄了下,差点没站稳,就连沈灵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你怎么选。”

应听声摇了摇头,缓了口气,摇散了耳鸣,艰难答道。

“……我选师尊。”

沈灵似乎觉得这个回答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暂缓了手上动作,继续问道:“为什么。”

“因为……”应听声回头看了一眼清休澜,又怔怔地摸上右手上的淡金色手镯,轻声答道:“……想拯救、想保护苍生的,不会只有我一个。”

“我的道……也不止‘苍生’一条。”

“但我的师尊……”应听声俯下身,眸中情绪浓郁到几乎要溢出,可他的语调却那么平稳,那么坚定。

“……只有清休澜一个。”

沈灵看着他,抬手在他身上落下了一道法阵,随后动作不再迟疑犹豫,利落地抽出了应听声剩余的二魂六魄,送入了明珠九盏中。

痛倒是不痛的。

应听声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就像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拖着往深处沉去一样。

生机慢慢从应听声的身体中流失。应听声能清晰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缓,他的神志是清明的,但却对此无计可施。

气力缓慢散去,就像被戳了个洞的盆。应听声想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怎么使劲却都没有作用,他慢慢倒了下去,眼神涣散。

原来清休澜就是在忍受这样的感觉吗。

沈灵抬手扶住了应听声,安慰道:“这是正常的。别担心,别害怕。”

说着,沈灵遮住了应听声的眼睛,撑着他在原地沉默了两息,耳边依旧回荡这应听声那句“我选师尊”。

他看着怀中眼神逐渐变得空洞的人,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不知看着哪儿低声道。

“……清休澜此生得你一人,足矣。”

应听声缓缓闭上了眼,不知道听没听见沈灵这句发自内心的感叹。

或许听到了吧。

因为他阖上眼后,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慢慢地落了下来,散在海中。

——

阴阳司的天空是青蓝色的,夹杂着丝丝黑色,就像生了青苔的浊水。

这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不管白天黑夜,都是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清休澜躺在幽冥河的浅水中,这条河中到处是鲜红色的曼珠沙华和亮色的长明灯。

他伸手,轻轻推开飘到了自己身旁的长明灯,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

我是谁。

他想。

“哗啦”一声,清休澜坐了起来,被水沾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几乎让清休澜窒息。

周围魂来魂往,鬼差魂使遍地走,无一人为他停留。似乎一个躺在幽冥河中的陌生人与一条烂鱼没什么区别,不值得注意。

这是哪。

清休澜又想。

他站了起来,身上的拖地黑色华服浸了水后变得沉重,让他走到岸上的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清休澜没穿鞋,也没束发,但步伐坚定,神色淡漠。

走到桥上后,清休澜抬手拧了拧长发,随后随便叫住了一个浑浑噩噩的男人,问道:“这是哪儿?”

男人僵硬地转过头,清休澜这才发现男人的两只眼珠都掉了出来,挂在眼眶外,鼻子也被削掉了半截,口中念着什么,但因为没有舌头,所以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清休澜:“……打扰了。”

他默默松开了手,退后一步,给男人让出了路。

等那浑浑噩噩的男人浑浑噩噩地走后,清休澜的目光又锁定在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神情倨傲的女人上。

他上前两步,喊住了女人,再次问道:“这是哪儿?”

“天哪!”女人看了清休澜两眼,随后夸张地闭着眼睛捂着胸口和头仰起了脸,惊叹道:“这还有个连死哪儿了都死不明白的傻子!”

说完,她口中念念有词地念着什么,快步离开了,好像多看清休澜一眼都会倒霉。

清休澜:“……?”

他的手还抬在半空中,没来得及放下,他确定,刚刚听见听见了那女人口中念的是“妖魔鬼怪快离开”一类的。

清休澜只好继续往前走去,在木桥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沾着水的脚印。

一路上人样鬼样的人鬼妖魔就像看不到清休澜一样,所有人都无视了他。

于是,清休澜得出了结论——他是一个只要不主动开口,别人就看不见他的透明人……或者鬼。

那这里就是“死后之地”了?清休澜思考着,那我再杀自己一次,还会死吗?

这么想着,清休澜右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他一愣,看向空无一物的右手,皱起了眉。

——不对,原本……他应该有一把剑才是。

他的剑呢?

这个念头不知从何而来,突然出现在清休澜的脑海中。

他应该有一把剑。

于是清休澜放下手,往人声鼎沸处走去。

他走到了木桥的尽头,他垂眸看向面前青黑色的土地,试探性用脚尖点了点——湿的。

清休澜瞬间皱起了眉,微微偏着头想了想,足尖在桥上一点,整个人便浮了起来,迟迟不落,距离地面大约一个拳头——倒真像是个鬼了。

是人是鬼都不要紧,只要不用踩上脏兮兮的泥土就好——于是他忘记了自己拖在地上的黑色披风。

清休澜一路向前飘去,很快就看到了一条人潮拥挤的街道,街道前面立了个半人高的木牌,歪歪扭扭的,上面的字却极其清秀,写着“若生集市”四个大字。

清休澜看着这虽然清秀,但是被“市”字那一竖占据了大半位置的木牌,思考着它是不是在暗示这是一条非常——长的街。

再看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清休澜觉得自己的推测没错。

他身形一动,慢慢飘上了集市旁的屋檐,落在了房顶,向下扫视了一圈,目光锁定在一间兵器铺上。

清休澜在房檐边轻轻一点,如一只飞燕一般轻盈地落了下去。

倒也神奇,他落下那瞬间,原本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突然不知从哪儿落下个桌子,直接将人盖在了下面。

清休澜正正好好落在了桌子上,周围一阵骚乱,却都是在抱怨哪儿来的桌子,没有一人讨论突然落在桌子上的清休澜。

清休澜一笑,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了兵器铺。

“老板。”清休澜左右打量着挂在墙上的各种兵器,开口唤道:“我要一把剑。”

老板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嚼着烟草,手中拿着本话本在看,闻言头也不抬,劈头盖脸就是一堆问题:“什么剑,长剑短剑?要多锋利的?越利越贵,要不要绢布和剑穗?”

清休澜:“……”

他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随后落在了一把被放在精致剑匣中的剑上。

这把长剑的外表其实挺普通——但是装着它的盒子格外精致。

剑柄是黑色,剑身上雕着清休澜看不懂的花纹,靠近剑刃下端的地方有处菱形镂空,镂空里用银色的细短链条坠了颗白色的珍珠。

清休澜却皱起了眉——他总觉得,那里不该是珍珠……应该是空的。

没错。空的。

女老板抬眸看了一眼,“哟”了一声,含糊不清地说道:“识货啊。那剑普通,在我这店里全是垫底的了——多数人都是想买那匣子,但我不单卖。”

“为什么。”清休澜摸上了那把剑,随口问道。

“没有为什么,我就乐意这么卖。”女老板“呸”一声吐了口口水,道:“一口价,三千晶,一分不少。爱买不买,不买出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身无分文连“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清休澜:“……”

“可以赊账吗。”

他面色不变,自然地问道。

第77章 赊账 看不到我。

“哈?!”女老板一脸“你没事吧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样的人开口就敢说赊账?”的表情, 上上下下将清休澜打量了个遍,口中念叨了一句“哪里淹死的个倒霉皇帝”。

随后,她“啪”一声合上了手中的话本, 站起身来, 身上挂着丁零当啷一堆东西——什么玉佩啦, 令牌啦,香囊荷包啦, 也不嫌重。

“你……刚死不久吧?”女老板一头及肩的利落短发,没戴发饰, 手上和脖子上都挂着串被盘得水亮的佛珠。

她伸手摸上清休澜那黑色华服的前襟, 却像是突然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清休澜低头一看, 她手指尖沾上了清休澜衣服上的水, “滋”一声化做了一股淡淡的黑气, 飘向空中。

“行啊你, 在幽冥河玩水啊,也不怕被水底那些冤死鬼抓下去。”女老板甩了甩手,转身走到桌前,拿起了一块手帕,擦拭着手指, 背对着清休澜,随口道:“赊是不可能给你赊账的,我这就小本生意。但是呢,你可以在我这打工,直到还清这把剑的价钱。”

清休澜没回答, 女老板只当他在犹豫,也不在意,慢悠悠地擦完了手, 将手中的手帕一把火烧了,这才转身回头,问道:“如何,我……”

——店内空空如也,连带着那把剑也不见了。

“?!”女老板在这阴阳司做了两百四十年生意,谁来都要称一声“姑奶奶”,如今竟被个不知深浅的小鬼偷上门来了!简直欺人太甚!

“琼京——!”女老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蓦地,地板上漫上一层薄薄水汽,逐渐凝聚成人形。

“哎呦我的姑奶奶,花浇了,地扫了,人催了,羊溜了,您又怎么了!”一个看起来莫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出现在女老板面前,苦着个脸连连作揖道。

女老板看见这穿得五颜六色,还要在耳朵上挂俩大圆环的“不良少年”就来气,她“哼”了一声,一把揪住琼京的耳朵,骂道:“你还好意思横!粗手粗脚摔坏我百来个瓷器,要不是看你有点本事,你焉有命在?”

“错了!错了!姑奶奶,饶了我吧,我的耳朵都要被扯掉了!”琼京也不敢伸手去拦,只得“哎呦、哎呦”地叫了两声,求饶道。

女老板这才松开手,一指空空如也的剑匣,道:“那把破烂剑被偷了,你去给我找回来。”

琼京嘀咕了句“一把破烂剑谁稀罕”,被女老板瞟了一眼后又恢复了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子,赔笑道:“我说笑呢!慕老板,慕姐姐,您店里的哪个东西不是顶顶好的!我这就去!”

说着,就像生怕他口中这位“慕老板”反悔一样,“唰”一声化作了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

——

而一旁的酒楼内,清休澜用灵力烘干了衣服和头发,左手反拿着剑,如若无人般随手从酒楼柜台上顺走了一壶酒,一盘点心——那在柜台前忙得脚不沾地的掌柜就像眼瞎一样,直接无视了他。

于是清休澜就自顾自上了二楼,二楼也已经座无虚席,清休澜便直接坐在了窗沿边,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周围的人聊天。

“听说阴阳司最近要来个不得了的大人物——连十八判官都被惊动了!”

有人嗤了一声,道:“这阴阳司哪天没有大人物?什么牛鬼蛇神的,还不是死了就来,喝碗孟婆汤又走?”

“这次不一样。”那人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啊,那象征着阴阳司主亲至的灯亮了一下,你们说……”

“鬼扯!我在这待了几十年了,从没见过什么‘阴阳司主’!”另一个人“咕嘟咕嘟”将碗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叹了一声,意犹未尽道:“好酒啊。”

“装吧你,在这阴阳司待了几十年,你焉还有味觉在?”

那人不满道:“怎么不可能,在这阴阳司,有钱什么都买得到。”

清休澜明显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偏头看了过来。

大概是清休澜的目光过于直白,实在难以让人忽视,聚在桌前说着话那几人终于忍无可忍地朝清休澜看了过来,问道:“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清休澜缓缓跳起眉,一时间没有动作,沉默地与面前几人对视。

“问你话呢,还装什么?难不成是个哑巴?”

他们……能看到我?清休澜在心中想道,脸上表情不变。

“嘿!别逼我动手。”那人一撸袖子,站起身来。

清休澜顿了顿,刚想开口,就被一阵水声打断了话音。

“哎呀,都是误会,误会!”清休澜面前的地上突然凝出水珠,接着这些大小不一的水珠聚在一处,化作了个人形。

那人合上双手作了个揖,点头哈腰道:“打扰各位大人了,琼京给您赔罪,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说着,那位名叫琼京的少年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给面前几人磕了几个头,接着说道:“我就是来找人的,各位接着聊,接着聊哈哈。”

说罢,琼京也不等那几人有什么反应,悄悄退了几步,随后猛地转身扑向窗户,直接将清休澜一同扑了下去。

清休澜:“?”

琼京:“……”不儿,这怎么还站着个人。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清休澜被扑了个正着,甚至连放在一旁的剑都没来得及拿,就与少年双双跌下了酒楼。

半空中,清休澜面无表情地一闭眼,下一瞬,他的身形就突然消失,接着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琼京也在空中重新化作了水滴,没入了地面,又再次凝聚成人形。

“对不住,对不住哈兄弟——我没看到你站在门口。”琼京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

清休澜摇了摇头,问他:“你为什么跳窗?”

“啊?”琼京莫名其妙道:“当然是为了跑啊,难不成我走楼梯下去啊。”

“……”清休澜只好换了种问法:“你跑什么?欠钱了?”

“哈哈,习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这若生集市鱼龙混杂,往人群中一钻,谁还找得着。”琼京上下看了清休澜两眼,好奇问他:“穿的够华丽的啊,但好像不是寿衣,你是怎么死的?”

“忘了。”清休澜随口道。

“那你还是早点去投胎吧,在阴阳司待久了记忆会慢慢消散的,到时候就只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了——带你来的鬼差呢?这么不负责。”琼京一张嘴就像是算盘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

“鬼差?”清休澜想了想,再次摇了摇头,道:“也忘了。”

琼京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怜悯起来,摇着头说了声“天呐”,道:“你连鬼差都记不得了?这是在阴阳司待了多久了……算了,日行一善,我带你去吧。”

说着,琼京就像将清休澜当作了一个孩子般,扯着他的衣服袖子就往前走,口中也没停下:“在阴阳司,像我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我看你与我有缘我才帮你的……”

清休澜用灵力切掉了被琼京拉着的那块布料,问道:“去哪儿?”

琼京扯了个空,往前踉跄了一步,差点摔个大马趴,一句骂差点出口,看清休澜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又没了脾气,无奈解释道:“去投胎啊,你难不成想做个死都死不明白的冤魂吗。”

清休澜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理,三两步跟上了琼京,问道:“投胎,会投去哪儿呢?”

“那就要看你生前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了。”反正看清休澜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琼京也就无所顾忌地说道:“好人自然能投胎成人,功德越高,下辈子命就越好。反之,什么苍蝇蚊子老鼠蟑螂,说不定你还是人的时候,就拍死过上上辈子的仇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琼京一路拉着清休澜来到了幽冥河,给他指了指桥对面那座高阁,说道:“喏,就是那儿,判官殿。”

琼京直接伸手将清休澜推了进去,絮絮叨叨地嘱咐道:“你进去之后呢,就跟着人往前走,人家让你干嘛你就干嘛,等判官定完你的善恶,你就可以拿着转生玉碟去跳那‘轮回井’了!听清楚没?”

清休澜皱了下眉,拒绝道:“我还有东西没拿,不能走。”

“哎呦我的祖宗,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哪儿还有什么东西,人间拿上来的东西是带不进阴阳司的。”琼京双手叉腰,苦口婆心地像劝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劝道:“等投了胎,你想要什么没有,赶紧走吧!”

“喝了孟婆汤,跳下轮回井后,我如何还会记得自己要什么?”清休澜不为所动。

“嘿!阴阳司里的东西大多都带不进轮回,你找着也没用,还是老实投胎去吧。”琼京没想到清休澜什么都记不得了,头脑倒是挺清晰,暗道一声还挺不好糊弄。

正当琼京准备再劝一句,劝不动就走人,管他谁谁,爱去哪去哪,任由他自生自灭算了时,清休澜却点了点头,说了声“也是”,随后就走了进去。

琼京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继续去找那把该死的破烂剑时,刚转过身就听见一阵乒呤乓啷的声响。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快步跑了回去,一进殿,就看见清休澜右手拿着一把不知什么材质的淡金色匕首,架在其中一个魂使脖子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冷淡,道:“转生玉碟。”

明晃晃的威胁。

威胁的还是有编制的阴阳司魂使。

琼京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可能摊上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祖宗——这人看着年纪轻轻,不会就是因为胆子太大,所以被人打死了吧!

“误会!误会啊!”

能怎么办。自己主动招来的祖宗,只能自己送回去了。

琼京欲哭无泪道。

第78章 审判 ——“密”。

清休澜闻声转头, 看见琼京还挺意外,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琼京:“……”我为什么回来你不知道吗。

他瞪了清休澜一眼,然后搓了搓手, 笑着往前走来, 对那魂使道:“魂使大人, 这人是我一个朋友,脑子不好, 什么都记不得了,不是故意冒犯您的!您大人有大量, 别和他一般计较!我这就带他走!”

说着, 琼京从怀中摸出了一片薄如蝉翼的晶片, 塞到了那魂使手中, 然后藏在背后的手猛地一拉清休澜的衣摆, 将他拉了下来。

清休澜被琼京没轻没重地一扯, 手上的匕首还架在那魂使脖子上呢!要不是清休澜反应快,立刻转了刀刃,差点就直接给人一个痛快了。

清休澜:“……”我是假威胁,但你是真谋杀。

魂使看看面前的琼京,又看看面无表情站在琼京身后的清休澜, 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哼”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琼京松了口气,看傻子一样回头看向清休澜, 说道:“你疯啦?你有几条命,敢和魂使对着干哪?要不是我拦着你,你早就被抓到幽牢里关着了!”

“你一没朋友二没亲人三上头没人, 没人保释你,我看你是想被关到死!”琼京抱着手,骂完后拉着清休澜就往里走,打算送佛送到西,盯着清休澜跳下轮回井再走。

“不可能。”清休澜闪身躲开了琼京来抓自己的手,皱眉道。

琼京抓了个空,简直要被气笑了,转过身和他理论起来:“怎么不可能?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也没见有人去‘寻亲楼’挂你的名字啊!”

清休澜自然不知道什么“探亲楼”,“寻亲楼”,他只是摇摇头,眼神平静,说道:“有人会来找我的。”

“哦?”琼京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来到阴阳司的魂魄,一般要一年后才会开始遗忘,像你这样连自己是谁,怎么死的都记不得的,至少在这阴阳司待了二十年了——话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琼京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也在这阴阳司待了有五六十年了,居然从未见过清休澜——就算是瞎猫硬碰死耗子,也不能二十年一次都没见过吧。

“我……”清休澜还没来得及回答琼京的问题,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长条白色绫罗抓住了手和腿。

他不喜欢束缚,眉心微蹙,用灵力震碎了绫罗。

“谁这么没礼貌。”断成碎片,掉在地上的绫罗忽的像有了生命一样飘了起来,一片片聚在一起,重新变回了一条完好无损的绫罗,随后落在了一位少女手上。

少女大概十七八岁,长发绿衣,不笑时也是温柔如水的,眸如灿星,看向了清休澜,微微蹙眉。

清休澜抬眸与站在高台上的少女对视一眼,不卑不亢道:“是你先冒犯于我。”

少女闻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叹道:“原来是个糊涂鬼,罢了。你上前来。”

说着,少女伸手召来一杆天平。

这天平通体银白,两个半圆形的秤盘下方分别坠着一颗太阳形状的宝石,和一颗月亮形状的珍珠。

天平周围萦绕着很多似有非无的丝线,若隐若现,在天平最上方,有一只尚未睁开的眼睛。

“判善恶,定阴阳。”

少女闭上眼,周身逐渐散发出温和的光芒,一本古老的书出现在她面前,极速翻动着。

与此同时,在清休澜的身后,出现了一面一人高的镜子,镜中透出的光芒照射在清休澜身上,竟将他照得微微透明。

一黑一白两股不同颜色的灵流从清休澜身上飘出,缓缓落在天平之上。

黑落月,白落阳。

“断——!”少女骤然睁眼,低喝道。

瞬间,黑色灵流凝成了一颗巴掌大的骷髅头,将那天平狠狠一压。

琼京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清休澜——表面人畜无害,背后竟还是尊杀神!

少女也愣了一下,但好在下一秒,那团迟钝地白色灵流终于动了动,缓慢地将自己凝成了一只卧在天平上的,迷你的白色小狐狸。

狐狸打了个哈欠,一跺脚,那天平便又缓缓地升了上去。

晃荡,晃荡。

天平两端上下摇摆着,似乎骷髅头谁也不让谁。

最终,狐狸怒气冲冲地对着骷髅头叫了一声,那天平才慢慢安稳下来。

——两端平等。

“……啊?”琼京在这阴阳司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判善恶的善恶秤有过“善恶平等”的说法——大多人的善恶倾向都是明显的。

有的人善良到连黑色灵流都没有,有的人的白色灵流被盘踞了大半天平的黑色灵流逼得只能畏畏缩缩地挤在角落。

少女意外地看了清休澜一眼,正想开口,她身前那漂浮在空中的书却突然掉了下来,“嘭”一声摔在地上。

这下,少女脸色一变。

阴阳册记录了世间所有轮回转世之人的姓名和生平,只有一种人它查不到——被三界除名之人。

三界为,人间,阴阳司,以及所谓“天界”。

实在罪无可赦、罄竹难书的人——哪怕是神仙,也躲不过“三界除名”这一刑法。

周围的魂使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将清休澜的退路堵死。

清休澜看了一眼掉落在地的书,又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突然警惕起来的魂使,笑了一声,一抬手——那阴阳册就突然飞到了他的手中。

清休澜用右手捧着书背,左手将其翻开来,“唰”一声,一页不知从哪儿脱落的书页就自己飘了出来,飞至高空。

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密”。

“这是什么意思?”琼京念出了书页上的字,疑惑不解:“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以为之前那个‘灭’就是极限了呢。”

“意思是……”少女从高台上一转身形,就出现在了清休澜身边,“你这位朋友呢,现在是个‘黑户’,既不能离开阴阳司,也不能去往人间——因为没有‘身份’,善恶秤断不出你的善恶,自然没法判定你下一世该去哪儿。”

“那不就是只能一直留在阴阳司了?”琼京皱眉,犹犹豫豫地看向清休澜,问他:“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会在阴阳司停留这么久吧?”

“……我不记得了。”清休澜垂眸。

少女一耸肩,无奈道:“我们也没办法。反正阴阳司不会赶人走,住在这也没什么不好,多交几个朋友,万一有点什么事,至少身边有个人。”

说完,少女就转过了身,不再多言,重新回到了高台之上,用绫罗勾起了下一个人,将他带到了自己身边,像刚刚那样继续用善恶秤断着人的善恶功德。

琼京则带着清休澜走到了判官殿外面,他蹲在门口,头疼地看着似乎事不关己的清休澜,不知现在该如何是好。

“你怎么办呢。”琼京看起来更像那个孑然一身,要钱没钱,要朋友没朋友的人,整张脸都拧成了苦瓜。

清休澜倒是一点都不着急,靠在幽冥河边的橼拦上,随口问道:“长期留在阴阳司的人,都住在哪儿呢。”

“……你在阴阳司停留了这么久住哪儿?”

“不记得了。”清休澜看着面前的幽冥河,答道:“或许是睡在水里吧。”

琼京还有任务在身,也没法一直留在这里陪着清休澜,却也不能就这样将这个一问三不知的“黑户”留在这里,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要不你暂时住我那儿算了。”琼京想了又想,选了个折中的解决方案:“你没有身份,没办法申请尘魂居,我那儿还算宽敞,收拾收拾也能再放下一张床。在你找到工作之前,我都不收你租金,还包你吃住。等你找到工作后,租金我们各付一半,如何?”

听起来不错,没有哪个走投无路的人会拒绝。

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到这种地步,琼京算得上非常好心,仁慈义尽了。

但清休澜显然不是走投无路的人,更不是正常人,他落下一句“我不与别人住”后,就直接消失在了原地,无影无踪。

琼京:“……”他真傻,真的。

他怎么会觉得一个敢直接站起来和魂使叫板的人会无处可去呢——再不济犯点事儿直接进幽牢也不是不行啊,包吃包住呢。

——

另一边,清休澜则再次来到了那“若生集市”,像之前一样,满大街的人都无视了他。

清休澜在一家卖甜点心的摊贩前停了下来,看着有人将一枚拇指大小,轻薄如花瓣的晶片放在了摊位上,然后拿走了一盘点心。

他心念一动,借着人流遮挡,不过一个呼吸间,那枚晶片就不见了。

而清休澜手中则突然多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晶片来。他闪身来到屋顶坐下,随后将那枚晶片抬起,晶片晶莹剔透,甚至能看到自己放在晶片后面的手。

他轻轻一捏,就将手中那枚晶片捏碎了,封存于晶片中的一股细微的灵气四散而出。

——这不就是用灵气凝成的么。

清休澜一挑眉,灵气在他的指尖汇聚,合拢,最后凝固成了一枚淡金色的薄片——除了颜色不一样,其他的都和刚刚那枚透色晶片一模一样。

他伸出左手,轻轻一弹,薄片上的淡金色就像墨水一样四散在空中,消失不见。

清休澜神色堪称淡定,轻轻一捻右手上的晶片,顿时,一排晶片像开扇一样出现在清休澜手中。

他将晶片拿在手中掂了掂,随后随手往下一抛。

几息后,就像将鱼食撒入池中,引得鱼儿争夺一样,下面逐渐传来骚动,夹杂和骂声和尖叫声。

看来能用。

清休澜轻轻一笑。

转身往之前那间酒楼走去。

别的先不提,他要先将落在酒楼的那把剑拿回来——希望还在。

第79章 寻找 再次相遇。

酒楼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人头挤着人头,脚踩着脚。

到处都是声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几个壮汉爽朗的笑声, 不小心将热水打翻在人身上后突然传出的咒骂声和道歉声。

清休澜好像聋了一样, 忽视了所有声音,脚尖一点, 跃上了酒楼二楼的窗户,避开了端着汤汤水水的小二, 四处寻找起那把“破烂剑”来。

他沿着窗边寻找了一圈, 一无所获。

或许是被收桌的小二看到, 觉得可以卖个好价钱, 于是偷偷拿走了。也有可能是小二忙得手忙脚乱, 直接一脚将那把没有剑鞘的破烂剑踢到了某个犄角旮旯里, 被老鼠叼走了。

清休澜皱眉,伸手拦住了一个小二,却突然被另一个人喊住了:“好啊你!我找你半天,结果你居然在这?”

琼京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怒气冲冲地半倚在扶手上,毫不客气地问他:“你跑哪儿去了!”

“?”清休澜皱眉, 怎么这人居然能看见自己吗,他明明没有说话。

但清休澜还是先给一脸莫名其妙的小二让开了路,然后才转头看向琼京,开口道:“我去哪儿,好像不需要和你汇报吧。”

“?你没朋友吗。”琼京惊讶地指了指自己, 然后快步上前,又指了指清休澜,怒道:“你知不知道让朋友担心是非常非常不对的事!”

“你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孤魂野鬼, 要是被人绑了去当魂奴,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府邸中,谁来救你!”琼京一点儿不管清休澜的脸色,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看我就多余担心你,你还是自生自灭去吧!”

清休澜被琼京那句“朋友”震了一下,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竟也不觉得生气,可能是因为琼京的话中没有参杂一点儿恶意吧。

“你气什么。先不说我们是不是朋友……”清休澜抬起右手,在琼京头顶比划了一下,又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随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怎么看也轮不到你来担心我吧——我看上去是照顾不好自己的人吗。”

琼京简直要被清休澜这横竖说不通的糊涂鬼气个仰倒,愤愤地在自己心中将清休澜这个人一脚踢了出去,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喂了狗!

“别生气。”

就在琼京觉得和清休澜无话可说,转身就要走时,清休澜却突然开口道。

琼京诧异地回过头——清休澜一看就是那种“脸比命贵”,“自尊大于所有”,“内里什么样都不要紧但表面一定要风光”的人,居然会和他道歉?

清休澜随手抛出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荷包,那荷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被琼京接在了手中,震得他的手中微微发痛。

琼京疑惑地将荷包拉开了一条缝,随后就被沉甸甸,满满一荷包的晶片闪瞎了眼——够他白吃一个月了!

“你无需担心我。我可能比你想象中要更聪明些。”清休澜淡淡落下一句,随后被一处闪光吸引了视线,于是转身朝着墙边拐角走去。

“等等!”琼京快步追上了清休澜。拦住了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左看右看,才皱着眉小心问他:“这些晶片你从哪儿弄来的?偷和抢犯法!”

“……”清休澜没动手,只是往旁边走了两步,绕开了琼京,说道:“我没偷没抢,凭的是自己本事,放心吧。”

“?”琼京显然不信,在别处不好说,但在这阴阳司中有钱是真的什么都能买到——友情、亲情、爱情,甚至是长久的陪伴。

阴阳司中没有灵气,魂魄也聚不起灵气来,因此琼京完全没往清休澜能“徒手捏晶片”这方面想,只不满脸疑惑地摇了摇头,道:“……你这本事,他合法吗。”

“……”清休澜对阴阳司的法条一无所知,但他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一本正经,让人看不出一丝心虚:“当然合法,放心好了。”

他俯下身,轻轻推开了桌子,在桌子与墙的缝隙中找到了那把不知道被谁踢进来的的“破烂剑”。

清休澜拿起剑,用手扫了扫上面沾染的灰,随后挽了个剑花,看着表情复杂得好像除了一天草发现除的是别人家的地的琼京,顿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你这剑是偷的吧。”琼京面无表情。

“怎么可能,我付了钱的。”清休澜还是那副神色自若的表情,但这回显然没法蒙住琼京。

琼京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下他肯定——清休澜这人嘴里一句真话也没有!跟在他身边迟早要完蛋,怎么死的……怎么再死一次的都不知道!

最终,他叹了口气,一转手腕,手中便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盘,圆盘上有一红一黑两只金鱼,各自衔着彼此的尾巴,顺着同一个方向游动着,栩栩如生。

琼京微蹙着眉心,眼中情绪复杂,表情凝重,再次重复了一遍:“你这剑……是偷的吧?”

清休澜眸光一闪,轻轻地笑了起来,看着琼京慢慢地点了点头,肯定道:“不,我付了钱的。”

他话音未落前,一道灵力就悄无声息地窜出了酒楼,几乎瞬息间就落在挤在角落的那间兵器铺最里侧的剑匣后,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袋晶片。

女老板背对着剑匣哼着歌,对此一无所知。

而在酒楼内,琼京手中的“金鱼盘”亮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的虚影要从中挣脱而出,可下一秒又突然暗了下去,连带着虚影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琼京愣了一下,原本紧皱着的眉突然舒展开来,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连带着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我就说嘛!你看上去就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清休澜不置可否地拿着手中的长剑转身离开,出门的那一瞬间,身形就消失不见。

——

阴阳司不知有多大,绵延万里,到处都是鬼魂,再偏僻的地方都能看到三两个影子。

应听声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睡在一颗结着绿色果子的红树上,周围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声音。

这是哪。

应听声怔怔地,看着陌生的环境发呆。

他只觉得自己上一秒还在和沈灵说话,下一秒就出现在了这里。

说……什么来着。

应听声大脑中有些混沌,他能隐隐感觉到自己是来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的。

但是他突然想不起来了。

应听声从树上落了下来,一边走一边想。

“师尊!”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把应听声喊得一激灵,差点没站稳,骤然抬眸朝声源处看去。

是一个幼小的女孩,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手中拿着张黄纸在画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女孩也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学着老人的样子涂涂画画,口中问道:“师尊!你看我画的对不对?”

老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回答女孩的意思。

女孩没有得到回应也不生气,只抬起头够着身子,看一眼老人手中在画的东西,然后又低下头在沙土上依葫芦画瓢似的这里横一条,那边竖一条,画画一样勾勒出了个四不像。

突然,女孩的手被握住了,有人带着她一笔一划地画出了一个精致复杂的阵法。

和旁边老人手中画的相似却不相像——流畅了不止一点半点。

女孩不知深浅,只高兴地将这个画在地上的法阵记在了心间。

倒是原本不以为意的老人在看完这个逐渐成型的法阵后一喜,兴致冲冲地在自己的符纸上删删改改,口中念叨着什么“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应听声松开女孩的手,摸了摸她的头,随后对她笑了一下,也转身离开了。

他也想起来了。

他是来找人的。

应听声直接飞到了一旁的高楼上,随后踩着房檐一路如蜻蜓点水般跃过了一座又一座楼房,一路来到一处写着“判官殿”的大殿旁才停下。

结果应听声脚才刚刚踩上地,就有一群人……或者鬼,围了上来,摇晃着手中的纸张海报,七八张嘴一起开口道。

“公子来断善恶投胎的?要不要来试试我们的秘法,包过的!”

“诶呦这位公子长得真俊啊,有心上人没有?想不想和心上人再续前缘?一千晶,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他们都是骗人的!公子啊,我看你还是试试我这个转运符,妈呀,灵得吓死鬼!只要往身上一贴,走在路上都能直接被晶块砸死!”

应听声:“……”这叫转运?命都直接转没了。

“起开!招呼得明白吗!”又有人一把推开周围人挤了上来,看到应听声时又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道:“公子啊,做人做畜牲不能强求,但人有人的好命,畜牲也有畜牲的好命啊!贵人家的狸奴,好吃好喝伺候着,每天只用吃饭睡觉和被美人抱着玩儿,要不要考虑一下?”

“你们可别骗人了!公子不如来买我的保险,不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也不要九千九百九十九,只要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要是下辈子投胎没投到帝王家,你来找我,我直接帮你改命!”

应听声:“……”神经病吧这人。

应听声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随后就想转身离开。

可那些狗皮膏药似的推销鬼哪里肯放过应听声这个看起来就好骗好宰好说话的潜在顾客,自然你推我我挤你地跟了上去。

应听声皱了皱眉,正想动手“武力劝和”,却忽然听得一声破空声。

紧接着,一把剑就擦着应听声的脸颊飞过,将其中一个都快要爬到应听声身上了的鬼用长剑钉在了地上。

随后,一位坐在树上的黑衣男子平静地看了过来,长发微微飘动着,偏了偏头,语气自然地问道。

“他都说不用了,你们耳聋,听不懂人话么?”

第80章 记忆 “别生我气,休澜。”

应听声的左脸颊被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大概是因为掷剑的人太久没拿过剑了,有些手生,一时没控好力道, 这才失了手。

应听声本能够躲开这把剑的, 但他却没躲, 只怔怔看着那坐在不远处的男人。

那些原本黏在应听声身边的人妖鬼怪早就被这毫不留情的一剑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一哄而散——开什么玩笑!业绩能有命重要吗!

而清休澜则悠悠从树上落了下来, 朝着应听声的方向缓步而来。

正当应听声一句“师尊”就要出口时,清休澜却直接绕过了他, 走到了他身后那个被剑钉在地上的胆大妄为的倒霉蛋身边。

清休澜伸出右手, 握住了剑柄, 最后手腕一使劲, 将剑从地上拔了出来。

那倒霉蛋连连朝清休澜作了几个揖, 随后连掉在地上的宣传单都来不及拿, 生怕清休澜突然反悔一样四肢并用地爬走了。

清休澜目送这不知生前是不是蜘蛛精投胎的妖怪远去后,才回眸看了一眼应听声,嫌弃道:“这么小就下来了?一看就是没好好修炼,都要被别人蹬着鼻子上脸,直接拉着你的手直接签那卖身契了, 也不知道还手?当真是好脾气,怪不得专挑你缠身。”

应听声:“……?”

不对,十分有九分不对。

“罢了。”清休澜看应听声不回话,还当他是内敛害羞,只摇了摇头, 给他指了指判官殿,劝了一句:“你还是早日投胎去吧,我观你面相, 并非有罪之人,无需借助这些劳什子玩意儿便可顺利投胎为人,不用担心。”

说罢,清休澜转身就走。

应听声:“?”

师尊是在和我玩什么很新的东西吗。

他也拿不准清休澜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只得犹犹豫豫地先跟了上去。

清休澜自然察觉到了身后这个“小尾巴”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奇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你‘谢恩’或是‘报恩’。”

“……”应听声不清楚情况,但觉得以师尊的性子,应该做不来什么“隐藏身份执行秘密任务”一类的事。

于是他顿了顿,迟疑问道:“你在这……做什么呢?”

清休澜看了他一眼,应听声解读出了清休澜眼神中的意思,是“与你何干”和“赶紧滚蛋”。

应听声:“……”

清休澜从不会这样对他,应听声心里一紧,觉得十分有九分要完蛋。

不过清休澜可懒得细细品味应听声这过于复杂的眼神中都包含了些什么,自觉已经仁至义尽,闪身消失在了应听声的视线当中。

然而清休澜很快发现,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能对上应听声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眼神。就远远地看着他,也不靠近,也不离开。

第三次对视后,清休澜终于忍无可忍,上前几步,直接拉下应听声拿反了的书,伸手一挥,应听声脸上那道血痕便悄无声息地愈合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清休澜皱起眉,问他。

“嗯……我是来找你的。”应听声斟酌了下,选了个真实,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的原因。

“找我?找我做什么。”清休澜先是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后又觉得难以置信,道:“你找人找到阴阳司来了?”

应听声:“……”

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他这十一年应该是白干了。

但应听声从不缺乏从头再来的勇气,他默了两息,随后朝着清休澜笑了一下,道:“就是……前世有缘?”

清休澜仔仔细细地将应听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口道:“我没见过你,也没什么‘再续前缘’的想法,你还是赶紧投胎去吧。”

眼看清休澜又要走,应听声站在原地,突然开口唤道:“师……休澜。”

清休澜果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眼中情绪不明,问他:“……你在叫我?”

应听声点了点头,看清休澜这副样子,心中对目前的情况有了个大概推测,随后就笑不出来了,轻轻“嗯”了一声,眸中却依旧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和笑意,道:“我认识你。很熟。”

“你不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事吗?我都可以告诉你的。”

清休澜犹豫了下,似乎在权衡“与一个陌生人扯上关系”和“得知关于自己不知是真是假的身世”这两件事是否对等。

应听声不知道短短几秒清休澜都想到了些什么,但最终清休澜还是重新走了过来,站到了他身前。

清休澜抱着手,朝应听声一颔首,道:“先展示一下你的诚意吧。”

应听声理解似的点了点头,看着真的很好说话,像是打一顿就能全招了的那种。

他垂下眸,认真地看着清休澜那双边缘已经微微泛金了的黑眸,问他:“你想知道什么呢。”

清休澜左右看了看,直接拉着应听声的手开了个传送阵,直接将两人送到了一处偏僻的瀑布下面。

动作利落而流畅。

应听声:“……”看来师尊只是没了记忆,其他都还在。

这条瀑布看不到头,就像天空破了个口子一样,源源不断的水流顺着落下,砸在地上。

即便周围一眼看过去空无一人,清休澜还是在两人身周设下了阻音阵,这才放心开口,问出第一个问题:“我是谁?”

“清休澜。”

应听声说完这三个字本想继续往下说,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他便明白了。

该死的天道。

虽然不知道清休澜是否还记得怎么使用言灵,但应听声知道清休澜讨厌欺骗,所以他只捡着能说的说。

——就算清休澜不使用言灵,应听声也不会骗他的。

清休澜皱起了眉,再次开口:“我被人杀了?”

这个问题就略显复杂了,应听声顿了顿,简单答道:“不是,你还活着,只是不知道怎么落在了阴阳司。”

说着,应听声在清休澜面前半蹲下来,抬眸看向清休澜,道:“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看不出清休澜信没信,反正他只伸手把应听声拉了起来,不置可否,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你是我的谁?”

应听声呼吸滞了一下。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应听声知道,只要自己答出“师徒”两个字,清休澜不管信不信,之后都会在阴阳司中护着自己。

就好像只需一声不知真假,没有意义的“师尊”,就能让这个人自愿承担起这个称呼所带来的责任一样。

他忽然就有些不满足了。

被清休澜护着好吗?

当然是好的。

但还不够。

应听声突然贪心地想向应听声求一个别的“身份”。

一个比“师徒”更亲密,更值得信任依赖,更显得与众不同,世间独一的身份。

他嘴唇颤了颤,最终落下了四个极轻极轻的字。

“……相伴之人。”

就像清晨绿叶上落下的那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一样。

微凉。

清休澜听到这个回答明显愣了一下,面色复杂,不知是理解成了什么。

应听声半垂着眸,指尖狠狠掐入手心中,微微潮湿。

“相伴……之人?”清休澜看起来是真的有些不解,他轻轻用手点了点自己,问道:“我?”

应听声知道清休澜是什么意思。

失去记忆后,清休澜并不相信以前的自己会找什么“相伴之人”——但真的会有陌生人不顾一切地来阴阳司找人,说要带他回去吗?

要是都回不去了怎么办呢。

这一点也不值得。

……更别提他清休澜现在一问三不知,曾经山盟海誓,约定,和承诺,通通都不记得了。

就算这样,也要带他回去吗?

清休澜神色不明,他朝应听声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他的面容,却在距离应听声脸颊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声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

“听声。”

应听声开口,往前走了一步,抬手覆住了清休澜的手背,像一只离家很久才找到主人的小兽一样将脸靠了上去。

“我叫应听声。”

清休澜没有抽出手,顺着应听声的意思摸了摸他的耳垂,随口唤道:“听声?”

应听声睫毛颤了颤,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应该……也不算骗人吧。

“可惜了。”清休澜突然开口,淡淡道:“我无法离开阴阳司。”

“不要紧。”应听声却好像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一样,连为什么都没问,垂眸看着清休澜,说道:“我会带你回家。就算硬闯人间,我也在所不惜。”

“大言不惭。”清休澜轻嗤了一声,道:“谁给你的自信,让你有能硬闯出阴阳司的错觉。”

应听声轻笑一声,看着清休澜,斟酌道:“……背后有人。”

清休澜:“……”走关系硬下阴阳司还是第一次见。

“我开玩笑的。”应听声伸手触上身旁的淡金色光芒,轻轻散了清休澜落下的阻音阵,“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清休澜看着应听声动作自然地散了自己的阵,表情更加复杂了。

简直不知轻重。

难道没人告诉他随便乱碰别人设下的法阵是很危险的行为吗。

清休澜要是有杀心,借着刚刚应听声的动作,就可以直接将自己的灵力侵入应听声的经脉中,一击至死,应听声根本来不及反应。

是因为被保护得太好,所以没什么防范心,还是……

“这么信任我,不怕没有记忆的我突然变卦,杀了你?”清休澜退后一步,眸中情绪淡下来。

应听声毫不在意,顺其自然地往前一步,再次拉进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随后手腕一转,召出了分景,递给清休澜,道:“死在你手下,我也不怨你。”

“甚至怕脏了你的手,我可以自己动手。但我猜……”说着应听声突然一转剑锋,直冲自己咽喉,动作毫不迟疑,堪称坚定。

“嗡”一声,电光火石间,分景被一道灵力打飞出去,插在了不远处的地上,剑刃仍在微微颤动着,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鲜红。

“……你舍不得。”应听声又笑了起来,眸中划过一丝满足,一脸“我就知道”的神情。

“你疯了?活够了上我这来找死?”清休澜还保持着挥出灵力的姿势,皱眉道。

他快步上前,一把掐住了应听声的脖子,用食指狠狠抹去了那丝流出的血。

“错了。”应听声简直信手拈来,立刻低头认错道:“别生我气,休澜。”

眼眸却是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