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香寒 鲛人海从不落雪。
两天前, 太阳刚落下不久,月色尚未完全铺满每一寸土地之时。
秋华临坐在书桌前,略有烦躁, 面上不显。他桌上放着好几本翻开的书, 面前则是一张空白的纸。
他扶着袖子, 将手中的毛笔放进一旁的砚台中蘸了蘸,沿着砚台边缘将多余的墨汁刮去后, 偏头看了看桌上放着的一株草药。
笔尖轻轻点在白纸上,缓缓滑动, 或直直向下, 或突然拐弯, 或圆润弯曲, 不多时, 桌上放着的这株草药便跃然纸上, 栩栩如生,只不过没有颜色。
秋华临则又点了点墨,字迹工整地在一旁加上了批注。
“味辛,微苦……形似扇,无花无果……嗯?”秋华临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动静, 不知从何处传来,疑惑地停了笔,安静下来。
哗啦——有点像风吹树稍,但更像是衣袖拂过草丛所发出的声响。
秋华临不动声色地抬眸朝窗外看去,空无一人。
但王宫可不比外面, 是绝无可能有什么会伤人的野兽的。因此,秋华临并不紧张。
几息过去,外面却再无动静, 秋华临微微皱眉,他确定自己没有听到有离开的声响——总不能是他这宫殿某处有个他不知道的地道,让人略有声响地来,悄无声息地去了吧。
秋华临小心翼翼从椅子上起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可就当他准备探出头一看究竟时,一道身影却突然窜了出去,速度之快,犹如野兔一般。
原本是不打紧的,秋华临大可当没看见,反正他也不会损失什么。
但秋华临看着这道过于眼熟的背影时,却下意识从窗户中跃下,追了出去,不顾“新人不得外出”的禁令,还没有弄出一点动静。
二人一边躲着巡逻的侍卫,一边一个逃,一个追。秋华临毕竟在王宫中住了几天,没追多远就追上了游在前方的人。
他握住面前人的手腕,在那人惊呼前开口道:“是我,香寒。”
被唤作香寒的女孩的神情从惊恐变成了惊讶,再到惊喜,不过瞬息。她猛地往前一步,扑进了秋华临的怀中,微微哽咽道:“你甚至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对我说,就走了。”
“抱歉,是我不好。”秋华临也是被突然召进宫的,那时香寒并不在家,他当时没多想,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来,于是连一张字条都没写。
结果进了那王宫,就再没出来过了——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只会惹得两人心烦意乱,不如不见。
“我那天买了好多食材回家,有你一直想吃的橛梨肉,还有我们一直舍不得买的千巧坊点心——可我一回来,你就不见了。”
香寒的声音闷在秋华临的衣服上,模糊,却又是那样清晰,一字一句扎在他的心间。
“我在家里没有找到字条——以往你每次出门都会留字条告知于我的。我觉得不对,扔下买的东西在镇中到处找你,可大家都说没见你来过!”
香寒字字泣血,道:“我一夜没睡着,在家中等着你回来……”
“……第二天,你依旧没有回来,但我却等到了一个不愿承认的消息——药师秋华临,不日将与大殿下凉琂成婚。”
香寒突然一把推开了秋华临,压着声音与眼泪质问他:“……而你居然答应了。”
秋华临微微皱眉,往前游了一步,再次握住她的手,低声解释道:“浮生祭司之命,不可违。哪怕我并不想娶那位凉琂殿下,她也不想嫁我这个普通药师,又能怎么办呢。”
香寒再次落下了一滴泪,确认般问道:“……你不爱她,对吗?”
“是的。”秋华临道,字字真切:“我只心悦你。”
说着,秋华临再次将香寒拉入了自己怀中,她没有拒绝,靠在了秋华临肩上。
二人在最后一个夜晚,偷得南瓜大小的,最后的温存。
突然,香寒贴近了秋华临的耳边,低低地问他:“……你下辈子来娶我好不好?”
秋华临毫不犹豫,答道:“好。”
说完,他想起什么一样,从怀中拿出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递到了香寒手中,叮嘱道:“之后你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按时吃饭,不要熬夜,想做什么都不要紧,只要你能开心,悄悄递个信给我,我来想办法。”
香寒静静听着,眼泪似乎已经流干,只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泪痕。
她的瞳孔有些失焦,低低垂着,好像透不进一丝光一样。
“……香寒?”秋华临絮叨半天,见平日里最不耐烦听这些琐事的香寒这次却久久没有出声打断,不由得有些担心,问道:“怎么了?”
香寒突然再次朝他扑来,秋华临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她,却听见一声刀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感到自己的腹部就像突然被塞进几块冰一样,刺骨的寒。
然后他才感到痛。
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抱着香寒的手,还是将她揉在怀中,轻轻问她:“这么生气?”
香寒背对着他,秋华临只能看见她的后脑,以及那一头半短不长的乌黑秀发,看不清香寒此刻的表情。
“对不起。”香寒突然开口,给他道了歉,道:“我好自私。”
她说:“既然这辈子注定无法白头,那我们一起去死吧,下辈子,我一定早早地就来嫁你。”
秋华临却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让香寒从自己怀中拉了出来。
刺入他身体中的那把锋利的匕首也跟着滑落在地。
秋华临忍着痛,从地上捡起了这把匕首,擦净了上面的血迹,然后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后推了推香寒,给她指了一条路,道:“往那边出宫,小心一点,这里我来处理。”
香寒不听,伸手就要去夺秋华临手中的匕首,打算再给他补上一刀。
却被秋华临轻松躲开了,他伸出只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说道:“乖一点,听话。”
血液还在不断从秋华临的腹部滴落,“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就像一朵朵鲜红色,短暂而又美丽的小巧红花一样。
秋华临却并没有给自己止血的意思,伸手抚上了香寒的侧脸,温柔而不舍地看着他,就像是想将她深深刻在心间,哪怕饮下十八碗孟婆汤也要死死抓着这缕记忆,不愿遗忘一样——可惜鲛人一族依靠兰芙塔转世,灵魂并不会进入阴阳司,自然也没有孟婆汤可以喝。
他将匕首收进自己怀中,再次推了推香寒,道:“快走吧。我向你保证,会一直等着你,等到你下辈子来嫁我。”
“真的?”即便知道这样的口头保证没有任何意义,香寒也依旧想要寻求一丝虚无缥缈安慰。
“我不会骗你。”秋华临俯下身,牵起了香寒的左手,珍重地在她的手背上落下虔诚一吻,道:“我永远不会欺骗你。”
——
目送香寒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秋华临才松开了死死咬着的唇,那衔在齿间的一抹血色悄然溜走,变得苍白。
他迅速给自己止了血——还有事没做完,至少他现在还不能死。
秋华临抬手,用灵气将地上的滴落的鲜血凝起,随后一瘸一拐地朝自己的宫殿游去。
他先是小心地看了眼周围,确定没人发现后才游回殿内——因此忽略了一旁那间宫殿窗边淡淡看着他的,犹如在夜晚盛开的兰芙塔一样的眼睛。
秋华临一介平民,在礼成之前这一点不会改变,因此负责礼仪的侍女早早地就将怎么穿戴那复杂的婚服和头饰教给了秋华临。
成婚当天,他必须自己穿戴——如今反倒帮了他一个大忙。
秋华临将婚服和头饰全都藏了起来,弄乱了书桌和梳妆桌,装作使用过的样子。
随后,他清理掉所有可能暴露的痕迹,再次退出了大殿,一路朝着中心花园而去。
——兰芙塔会最大程度掩盖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为香寒的离开争取机会。
去哪里都好,就算离开鲛人海去往别处,凭着他给香寒那一袋钱财,也足以让她安安稳稳地过上百年。
秋华临脸色苍白,汗液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每次能够吸入的空气却越来越少。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看着长势茂盛的兰芙塔,秋华临突然想起一个被他遗忘了的问题——香寒是怎么进到王宫里来的?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宫殿的?
秋华临大脑已经变得混沌,无法思考出问题的答案,他皱着眉想了想,觉得香寒应该是靠着来打理兰芙塔混进来的——毕竟经香寒之手的兰芙塔,没有一株是蔫儿的,全都生机盎然。
至于后面那个问题……
秋华临从怀中拿出匕首,双手握着,刀尖朝向自己。
……可能是巧合吧,或者香寒与我心有灵犀?秋华临笑着想道。
一声闷响,匕首再次捅穿了秋华临的腹部,伤上叠伤,痛上加痛。
……希望我不在的时候,她不要再哭了。
秋华临用尽全力拔出了匕首,随后再次狠狠刺了进去。鲜血落在他周围的兰芙塔上,又被其化作一丝丝淡蓝色灵流,随风散去。
但我知道,香寒一直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只是因为我在身边,她才变得脆弱。
秋华临咳出几口混着血的碎肉,缓缓倒在了兰芙塔中。
他眼神逐渐失焦,变得迷离。
真是……对不住了。
呼吸停止前,秋华临断断续续地想道。
也不知是在和谁道歉。或许都有吧。
但他死后,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他还了凉琂自由,她不用嫁给一个根本不相爱的人。
他也再不用娶一个不爱的人,可以在兰芙塔中等待下一世幸福。
除了失去所谓“天道赐福”之外——但那也未必是真的。
闭眼前,秋华临隐隐约约看到有个人朝他走来,随后,拿走了他手中的匕首。
落雪了。
但鲛人海从不下雪的。
第72章 长痛 “别怕。”
应听声看着面前共同睡在兰芙塔中的两人, 淡淡说了一句“愚蠢”。
他少有这么直白的时候,倒是让清休澜有些意外,回过头看他, 问:“怎么。”
“如果我是秋华临, 我会带着香寒离开。”应听声低头看着那些飘散的兰芙塔花瓣, 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死在一块听上去很浪漫——但我更喜欢真实而长久的陪伴。”
清休澜眸中一动,就像一滴雨落进墨中一样。他抚去落在应听声肩上的兰芙塔, 道:“谁不喜欢呢。殉情也是迫不得已的解法了。”
“鲛人从兰芙塔中轮回转世后并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应听声垂眸看着面前两人,道:“下辈子的事谁好说, 至少这辈子活着的时候, 对彼此的爱是真真实实的。”
清休澜俯身, 伸出手, 在香寒额心前停了下来, 没有触上, 随后若有所思地回过头,看看“天”,对应听声道:“我觉得我们得先去再找一次凉琂。”
应听声没有多问,只跟着清休澜再次来到了凉琂的宫殿中。
一夜过去,凉琂似乎已经忘了有关一天前那场未完成的婚礼, 在宫殿内轻哼着歌画画。
清休澜敲了敲门,凉琂抬眸看他们一眼,随后放下画笔,示意他们进来。
“打扰了,殿下。”清休澜站在门口没有贸然进入, 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发现了点事,似乎与殿下有关。”
凉琂似乎并不意外,也不紧张, 在会客椅上坐下,动作平稳地倒出了三杯茶,道:“你说吧。”
清休澜一抬眸,看向凉琂那副未完成,但已经能够看出大概的画作——是兰芙塔。
盛开的,层层叠叠的兰芙塔。
清休澜沉默几秒,开口问道:“……秋华临死去的那晚,你其实看到他了,是不是。”
清休澜没接那杯递过来的茶,望进了凉琂的眼睛,道:“我不信一个活了百年的鲛人殿下,会因为要嫁给一个不爱的人紧张到睡不着。”
凉琂静静听着,听完后笑了一声,给清休澜鼓了鼓掌。
“我自己都不信,没想到你们居然没有当场揭穿。”凉琂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连下一个理由都想好了。”
第一次去秋华临宫殿时,清休澜就发现了,从凉琂宫殿的某扇窗户往外看时,是能够将秋华临宫殿的正门,乃至那条小道都看的一清二楚的。
“我没有撒谎——我只是看到了秋华临追着一个人远去而已。”凉琂将沾上了体温的白色长发抚到背后,淡道:“我不知道他会死。而就算我说了,也不能改变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清休澜没回答,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你把匕首拿走了?”
香寒回没回来过清休澜不知道,但香寒要是回来过,肯定拿过秋华临手中的匕首直接抹脖子一起去了,第二天直接喜提一对冥婚新人。
“嗯。”凉琂缓缓抬眸,尾音微微往上挑了一下,道:“我藏起了匕首,秋华临应该感谢我才对——那可是传说中名为‘往生彼岸’的神秘匕首,相传,只要一同死在这把匕首下,就能再续前缘。”
“——那个女孩。”凉琂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香寒,对吧——她为了所谓‘前缘’,在没有找到匕首前,一定不会去死。这不正是秋华临所希望的吗。”
“但她最后还是死了。”清休澜看向凉琂,明明是凉倾的亲姐姐,却无一处与她相似。
“‘一对相爱的爱人为了彼此,不顾天道指婚,一同殉情’,和‘曾经的爱人死后,女孩毅然决然殉情’,是不一样的。”凉琂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道:“你们是阿倾带来的客人,我不会为难你们,你们也别为难我。走吧。”
不管是为了皇家颜面,还是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的名声和自由,都无法掩盖凉琂确实推动了这件事发展的事实。
清休澜与应听声对视一眼,起身告辞。
——
“……你们来了。”听见开门声,趴在书桌上浅眠的凉倾突然一激灵,看见来人才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疲惫道:“关于秋华临的事,我都清楚了。”
说着,她顿了顿,看向一旁放着的与姐姐的幼时合照,沉默两息,换了个话题,道:“……浮生祭司不久前又选出了一对男女,称‘婚事不成,赐福变更’,也是不日,就要成婚了。”
清休澜蹙起眉——怎么跟天机宗一样——“人死了不要紧,还有下一个,是谁不要紧,命运不会变”。
这王八天道。
清休澜暗骂,面上却不显,礼貌询问道:“我可否与这位浮生祭司见上一面?”
“看运气吧。”凉倾一夜没睡,用竹简轻拍着额头道:“运气好看对眼了,你出门拐个弯也能撞上她——运气不好对不上眼,你求见也没用。”
清休澜:“……”
他随口说了一句“要是我运气够好,现在浮生祭司就该敲门进来了”。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开门的细微动静。
“有人想我了?”一声少女娇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浮生半躺着从门口游了进来,转了几圈,左手轻轻搭在清休澜肩上,头几乎靠在了他的脖颈处,开口问道:“你……刚刚提到我了?”
清休澜:“……”
应听声:“……”来这么快?
凉倾:“……”真的假的?
“这么惊讶做什么。”浮生发间的水晶装饰叮当作响,她随意松开手中拿着的,刚刚卜算出的良辰吉日,那红色的文册没有落下,反倒被她伸手轻轻一推后,就精准地落在了凉倾桌上。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浮生一笑,用手指卷起清休澜的一缕发丝,慵懒说道:“虽然我对你也很好奇,但我恐怕也帮不了你——一滴来自远方的鲛人泪,稀奇。稀奇。”
她话音刚落,就感到指间一松,清休澜转身,刚刚被浮生拿在指间的那缕发丝,被清休澜自己用灵力切断了。
“喜欢?送你了。”清休澜淡淡开口道。
“诶~发丝这种贴身的东西,你也敢留给我吗?”浮生笑着,将手心中那缕发丝轻轻往清休澜的方向一吹,发尾那沾着些许白色的发丝便化作了普普通通的灵流穿过了清休澜的身体,消失在空中。
“下次可要小心点哟。”浮生完全不给人插嘴的机会,只说自己想说的,也不管别人怎么想。
说完,浮生看着清休澜,又笑了笑,笑得花枝乱颤,好像能看见什么别人看不到的笑话一样。
她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不知道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记忆还是情感呢?哈哈哈哈哈~”
浮生来得莫名,也走得莫名,弄得三人一头雾水。
凉倾大概被闹清醒了,看着浮生离去的背影愣了两息,随后突然“哦”了一声,对清休澜道:“母后好像找到了什么,但是怕你在忙,就让我转告你一下。你要是现在没事可以去大殿找母后。”
“应该是关于你体内那滴鲛人泪。”
——
“师尊。”
路上应听声突然停了下来,开口唤道。
“嗯。”清休澜回眸,看着一脸忧心的应听声,好笑道:“这鲛人泪在我身上,又不是在你身上,你担心什么?”
“就是因为在师尊身上我才担心啊。”应听声叹道:“要是在我身上,我……”
“你什么?”清休澜挑眉。
“……没什么。”应听声从善如流道:“只要师尊安然无恙,就什么事都没有。”
“……”清休澜表情复杂,问他:“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好,当做‘神明’、‘信仰’一类。”
“我除了当师尊是师尊,别的什么都没当。”应听声摇了摇头,朝清休澜伸出了手,道:“师尊,走吧。”
“……你多大了。”
话是这么说,清休澜还是无奈地牵起了应听声的手。
好在王宫人不多,大多数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算将脸丢得多远。
大概是因为浮生祭司这次定下的新人只是普通的平民,女皇殿内的人比他们初次来时少了很多。
“是你们啊,快坐。”女皇早就得知他们要来,此时见到清休澜两人也不是很意外,搁下了手中的笔,从书桌上翻出一本看着就年代久远的书来,直入正题道:“我找到了点东西。”
“但对你们而言,应该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女皇面色凝重,将书转了个方向,指着其中一段记载,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体内的鲛人泪来自哪儿,但它不属于这儿,对吗?”
见清休澜点头,女皇才说了下去:“但你,却确确实实来自中原——我的意思是,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这滴鲛人泪与你的身体不相和。”
看着应听声突然沉重下来的神色,女皇沉默两息,才接着开口说道:“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滴鲛人泪的主人性情太烈。”
她看向清休澜,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个情感外露的人,或许会好一点,偏偏你如此淡泊冷漠。浓郁的情感被落在这具身体中,无法朝外释放,自然只能往里走,折磨你了。”
“有办法么?”应听声眉头紧皱,问道。
“很遗憾。”女皇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要么把这滴鲛人泪生剖出去,要么只能等它自己安静下来,不再作乱。”
“——但前者会让你直接死去。后者则不知道需要多久,它不安定,你的状态只会越来越差,要是有一天超过那条‘线’,你还是会死。”
清休澜:“……”横竖都是死呗。
那不就短痛和长痛的区别吗。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一直留在鲛人海,借助兰芙塔使其镇定——但你要想好,堵不如疏,长期待在鲛人海后,你突然离开,必定暴毙。”
应听声突然握紧了拳,神色难辨。
清休澜叹息一声,将自己的手轻轻盖在应听声的手上,将他的手捂热之后,在上面一笔一划,慢慢地写了两个字。
“别怕。”
第73章 等待 师尊不要离开就好了。
“多谢您, 陛下。”等女皇落下话音后,清休澜才笑了笑,将右手贴在左肩前, 微微俯身, 行了个鲛人一族的礼。
而应听声也放松了下来, 跟着清休澜一起,闭上眼行了一礼。
清休澜好似天生就拥有能使人迅速冷静下来的能力。
应听声深深呼出口气, 不明白这人都命悬一线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好像要死的不是他一样。
——是不怕死,还是死了也无所谓?
走出宫殿后, 应听声还是没忍住, 低低地喊了一声“师尊”。
清休澜头疼地看着他, 感觉只要他说一句“我走了”, 或是“再见”一类, 下一秒应听声就能掉眼泪给他看。
“不知道的, 还以为你才是那个迟早得死的。”清休澜抬手,蹭过应听声的眼尾——还好,并不湿润。
“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么,我本来也是迟早得死的,我又不是长寿乌龟。”应听声垂下眸, 闷闷道。
清休澜:“……”说个神兽不好吗,非得把自己比做个王八。
“那不一定。”清休澜随口,半真半假地说道:“现在灵气复苏,修他个千百年渡劫飞升成神仙,就好了。”
应听声沉默一下, 问他:“师尊真的相信‘飞升’真实存在?”
我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信。清休澜暗道,随后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道:“当然存在, 只不过大部分人还缺了点‘机缘’而已。”
应听声看起来半信半疑,不过出于对清休澜的信任,他还是点了点头,道:“确实。突破机缘都十分难得,更别提飞升机缘了。”
“所以……现在去哪儿呢。”清休澜思维十分跳跃,上一秒还在“天界”,下一秒就落到了“人间”。
他抱着手,看向应听声,道:“你想在这儿留一段时间,还是明天就启程回天机宗?”
应听声莫名感觉清休澜这句话省略了几个字——原本应该是……
“你想我在这儿留一段时间,还是想我明天就启程回天机宗?”
“我当然是希望你留在这,我自己回天机宗找沈前辈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办。”应听声直接将清休澜的话补全了,抬眸看向远方,答道。
但想想就不可能。
先不说清休澜同不同意,就说应听声自己就无法忍受——要是出点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他都没办法立刻赶到清休澜身边。
果不其然,清休澜一挑眉,眼中写了几个字:“天还没黑就做起梦来了”。
“……回天机宗吧。”一番纠结后,应听声还是做出了决定。
清休澜待在鲛人海也只是拖时间罢了——就像在鲛人海建造了一座虚假的“极乐园”一样,清休澜不会痛苦,只会慢慢死去。
回天机宗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总比坐以待毙等死好。
清休澜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意,就好像天机宗和鲛人海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同——可能就是在陆地上吃饭或者在海里吃饭的区别。
——
准备离开前,他们先去找了凉倾,将女皇的话转达给了她,并表示他们即将离开。
凉倾听完看着清休澜沉默下来,表情凝重得就像清休澜已经死了一样。
清休澜:“……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凉倾皱眉,并不理解他的决定,道:“为什么不留在鲛人海呢?失去兰芙塔压制这滴鲛人泪,你甚至有可能死在回天机宗的路上,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清休澜叹了口气,故作头疼地指了指应听声,道:“没办法,孩子想家了。”
应听声:“……”
刚刚我们不是这样商议的吧?
凉倾:“?”
凉倾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看看清休澜又看看应听声,愣了几秒才缓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应听声想家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没长腿,可以自己回天机宗的。”
清休澜摇了摇头,道:“我不放心他自己回去——要是路上遇到个什么妖兽把我这唯一的徒儿绑走了,我上哪儿说理去。”
应听声:“……”
我被妖兽绑走?真的假的。
凉倾:“???”
这下凉倾终于听出来清休澜就是在扯淡了,嘴角抽了抽,毫不客气道:“……应听声要是到现在还能被妖兽绑走,你不应该反思一下你这个师尊到底怎么教的吗。”
清休澜:“……”
说到这个,清休澜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应听声:“不见黎呢?”
应听声一愣,但还是从乾坤戒中拿出了那断成了几节的不见黎,将其用布包好递给了清休澜,问道:“怎么了。”
清休澜将装着不见黎的布包往凉倾的方向一推,道:“我没记错的话,鲛人海中有种特殊的珍珠可以修复断剑,帮个忙?”
“可以是可以,但是……”凉倾伸手打开布包看了眼,“哟”了一声,道:“碎成这样——修复裂痕简单,但你这不见黎用的材料可不好找……”
“无妨,只要修成把能握的剑就好。”清休澜随意道:“断剑在我手中亦是神剑——但是断剑割手,让某人看见,下次就要直接把不见黎碾成渣了。”
应听声:“……”
凉倾:“……”还有这种事?
既然清休澜都这么说了,凉倾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将布包收了起来,道:“那简单——我要留在鲛人海一段时间,等我回去时给你带回来。”
“多谢。”清休澜起身,鱼尾上的珍珠微微晃动着。
“真客气。”凉倾笑了一下,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这次清休澜没回答,反倒是看向了沉默许久的应听声。
凉倾的视线也跟着清休澜一起移到了应听声身上。
突然被注视的应听声:“……”
他咳了一声,这才回神,道:“越快越好,我已写信告知沈前辈。”
清休澜点了点头,转身对凉倾说道:“一会就走。”
应听声:“??”这也太快了吧。
凉倾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似乎也没料到应听声口中的“越快越好”在清休澜口中就变成了“一会”。
她看了看自己桌上的文书——都是些琐事,她从姐姐和母后桌上顺的,犹豫着。
“不用送,回天机宗的路我还是记得的,别担心。”清休澜就像看出了凉倾的为难,懒懒道:“再说——就算真迷路了,这不还有听声么。”
“……想什么呢,你不会以为要是没有应听声跟着,你说一句‘不用送’我就不送了吧。”凉倾诧异道:“你难道这么快就把‘从中原迷路迷到弥勒国’这事儿忘了?——我连弥勒国都没听过,亏你能找着。”
清休澜:“……这点芝麻绿豆点大的陈年旧事就不用提了。”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宛若春风拂柳般。
清休澜转头看去,入目便是应听声眸中与嘴角边尚未消散的温柔笑意。
他默默松了口气。
当个倒霉师尊还得哄倒霉孩子——沈灵怎么没和自己提呢?
哦,对。
许寄忱做任何事心里都有数,沈灵很少管他——基本都安慰自己说“寄忱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估计许寄忱放把火把和生阁烧了,沈灵都能解释成“住了这么久了,正好重修一番”。
清休澜不着调地想道。
但估计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可能连理由都懒得找,一个房子而已。
孩子想烧就烧呗,反正房子有的是。
——但如果这房子是雪霁阁的话……那应听声是绝对舍不得烧的。
多乖。
——
和来时一样,离开时,二人也是坐马车离开的。
凉倾最终还是被公务绊住了脚,有心无力,没来送他们。
——而清休澜没想到这滴鲛人泪会这么不安稳。
他这才发现兰芙塔有多强大——刚一离开鲛人海,清休澜就一个踉跄,突然脱了力,就像突然被戴上一条沉重的锁链一样。
好在还在海里,应听声立刻扶住了他,没说话,只是在送清休澜上马车坐着前都没再松开手。
而消失了几天的咳喘也不请自来,连清休澜自己都被时不时来一下的轻咳咳烦了,半靠在软枕上,一脸生无可恋。
应听声则是尽力维持着冷静的表情——他也做不了什么,喝药也只是徒增清休澜的痛苦,并不会有丝毫缓解。
看到清休澜半垂着眸缓慢地微张着嘴呼吸时,应听声承认——他有些后悔了。
他突然觉得,让清休澜留在鲛人海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总好过他明明在清休澜身边,却帮不上一点忙要好的多得多。
“别这样。”清休澜突然开口,声音微哑。
他轻轻拍了拍应听声的手,道:“你这副表情……像刚成婚,第二天夫人就死了一样。”
应听声:“……”非得这么比喻吗。
但他此时却也说不出来什么安慰清休澜的话——他自己都快崩了。
于是应听声伸手握住了清休澜的手,随后低下头,将清休澜的手捧到了自己额前——就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一样。
“沈灵没和你说过吗,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死的。”清休澜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只是单纯没力气,声音很轻,尾音几乎已经散在空中:“……我不会死的,只是会暂时失去这具身体罢了。”
“暂时。”应听声重复道,抬起眸,眸中情绪难掩:“是多久?”
清休澜沉默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
这得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够找到下一滴鲛人泪,和下一块若木了。
不知道魂魄散在天地中久了,会不会直接化作山川河海、世间万物。
清休澜漫无边际地想道,轻轻地看着应听声。
怎么总是在让他等我呢。
“很辛苦吧。”清休澜突然开口,看着应听声眸中自己浅浅的倒影,道:“等待。”
“……”应听声抬眸看向清休澜,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只静静地看了清休澜几息,轻声答道。
“师尊不要离开就好了。”
第74章 急转 “可怜……可怜我吧。”……
清休澜勾了勾嘴角, 眼睛微弯,眼眸却是微凉的,就像化了一场雨在那眸中一样, 似乎想笑, 却又因为想到什么一样, 笑不出来。
于是他没接话,只轻轻抚着应听声的侧脸脸颊, 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而因为顾及清休澜的身体, 回去的路走得并不快, 生怕刺激到这滴要人命的鲛人泪。
走走停停, 停停走走, 比来时慢了不知多少倍。
应听声拒绝在晚上赶路, 每逢夜幕降临, 马车总能奇迹般停在一家客栈前。
因此,一路上清休澜虽然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却都是些“不打紧”的小问题。
大病没有,小病一堆。病也病不死,活也活不爽, 每次被这滴鲛人泪逼得想拿着分景直接抹脖子时,看到应听声看向自己的眼神,清休澜又觉得也不是不能再忍忍。
但应听声何其敏锐,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清休澜某个危险的想法,估计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当天晚上到客栈后就来质问他。
虽然我不知道应听声质问别人是怎么质问的,但我知道绝对不会是这样——清休澜面无表情地想道。
自从清休澜醒来后,应听声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样子, 何曾有过这样失礼的时候?!
清休澜看着几乎把自己压在墙角的人,这才真实发觉应听声比自己高多少。
他手中抱着个汤婆子,身上披了件白色大氅,已经被迫靠上了墙角,退无可退。
而面前这人脸上却要多委屈有多委屈,睫毛低低垂下,用湿润的眼眸看着他——行动上倒是强硬!
“师尊。”小王八羔子开口了。
清休澜八风不动,打算静观其变,看看这人打算作哪门子妖。
“明明是师尊说喜欢我陪在身边的。”应听声在离清休澜只有一拳的地方停了下来,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身,凑到清休澜耳边,低声问他:“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师尊不满意,所以不喜欢了么?”
“……怎么会,别乱想。”
清休澜垂下眸,感到自己耳边吹过一阵温热的风,有点痒,他不住向往后退,却隔着几层衣服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见应听声不说话,清休澜便虚盯着地面,开口补充道:”我满不满意,喜不喜欢,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看不见应听声的神色,他清不清楚清休澜不知道,但应听声明显对清休澜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那为什么师尊一直要离开,是我做错什么了么?”应听声微微蹙眉,似是不解,问他。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不好。”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是应听声想听的,他眉头蹙得更紧,默了一下,轻声开口问道:“师尊这么心狠,不如带我一起走,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
——前面说“死在一块不如一起活着”的不是你是吧。清休澜几乎快要被应听声气笑了。
“疯了?”清休澜挑了下眉,仰头与应听声对上视线,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是我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是死不了,不是你。你真为肉体凡胎——你要真敢这么做,为师就真要抹脖子去阴阳司捞你了。”
“……”应听声听完没说话了,只略微疲惫似的闭上了眼,随后伸手抱住了清休澜,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不重,没让清休澜吃这份力。
清休澜右手一转,原本拿在手中的汤婆子就没了踪影。他犹豫地看着应听声,终于迟钝地察觉到些许不对。
——现在无情道已经宽容至此了?
清休澜这才想起自从回来后就一直在乱这乱那的,他都没时间没机会去找沈灵问问他七年前死后发生了什么。
“道”一事,只要本人不说,别人是无法得知的。
包括清休澜。
他只能微蹙着眉伸手拍了拍应听声的肩,道:“你一个以‘无情’入道的,哪儿来这么多‘感想’,也不怕把道心想碎了。”
应听声:“……”忘了师尊还不知道自己改修了。
但应听声没有立刻解释,反倒将清休澜抱得更紧,淡淡道:“如今师尊连抱都不愿意让我抱了,竟还要以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明明可以直接推开我的,却非要逼我自己放手。”
清休澜:“……”怎么有理说不通呢。
清休澜百般不解,道:“我什么时候……”
“早碎了。”
“?”清休澜一愣,随后突然意识到应听声这是在回答他上不知第几个问题,随后轻斥他一声“胡闹”,就伸手捏住了应听声的左手,探入一丝灵力。
——却依旧没有将他推开。
应听声心情稍霁,顺从地任由清休澜那股细微的灵力游走在自己的经脉中。
清休澜认认真真地探过应听声的每一寸经脉——完好无损,修为不跌反升,就连丹田识海也更甚从前。
清休澜这才意识到什么,略有惊讶地抬眸与应听声对上视线,应听声眼神中转过一丝温柔笑意。
“改修了?”
怪不得。
他就说,应听声在自己身边这么久,灵力、修为并无异样,怎么可能是碎着道心的状态——清休澜还没迟钝到察觉不到这个。
应听声“嗯”了一声,却没告诉清休澜自己改修了什么道——毕竟清休澜很久之前就说过自己对“拯救苍生”没兴趣,自己却修“苍生”一道,有种莫名的心虚感。
正当他思考着要是清休澜问起,自己该怎么作答时,清休澜却只看过他的眉眼,随后轻轻地将这缕灵力从他的经脉中撤了出来,没有多问。
“那就好。”最后,清休澜只说了这么一句。
应听声猜想清休澜应当是猜到了什么,但却没有直接说破。
“行了。”清休澜瞥了一眼应听声,无奈道:“发会儿疯得了,别逼我扇你。”
应听声:“……”
虽然应听声知道就算自己不听,清休澜也未必会把自己怎么样,但他还是乖乖让开了路——他在清休澜眸中看到了一抹疲色,可能是累了。
果然,清休澜直接坐去了软榻上,撑着头,没什么精神地半闭着眼。
“师尊?”应听声放轻了声音,怕惊扰什么一样走了过来,半蹲在清休澜身边,说道:“本也不早了,师尊早点洗漱安歇吧?”
清休澜默了一会,像是才听到一样“嗯”了一声,却没有动作。
应听声便起身关了窗,随后去喊人烧热水,顺便用灵力温了一遍床榻被褥。
等他做完这一切,已经半柱香过去了。
应听声端着壶糖水回来时,却发现清休澜依旧坐在软榻上,连姿势都一变未变。
他只当清休澜是小憩着不小心睡着了,没怎么在意,只是唤了一声:“师尊,别在这里睡,去床上睡。”
但过了几息,清休澜依旧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回一声应听声。
应听声这才觉得不对,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应听声呼吸一乱,放下了手中的物什,快步走到清休澜面前,皱眉唤道:“应我一声,师尊。”
清休澜安安静静地闭着眼,没有回答。
“……失礼了。”应听声伸手,直接将清休澜从软榻上抱起,呼吸却突然一滞——清休澜的手缓缓垂了下去,头也软软地偏向一侧,气息微弱。
“师尊?!”
应听声呼吸顿乱,抱着清休澜一动不敢动,好像自己只要一动,怀中人就会随风散去一样。
他的耳中传出阵阵嗡鸣,脑中就像塞满了凝固的泥浆一样,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好几息,才突然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是那滴该死的鲛人泪。
应听声蹙着眉心,眼神难辨,抱着清休澜就闪身回到了马车内,飞速往鲛人海赶。
他能感觉到——和白无思一样,清休澜体内的生机也在极速褪去。
别走。
应听声的呼吸在微微颤抖。
不要走。
此时应听声也顾不上什么了,只想赶紧带着清休澜去往那片富有生机的大海。
求你……不要走。
而他现在能做的,除了祈祷鲛人泪安定下来,就只有乞求清休澜心软,心疼他一回,不要再留下他。
应听声突然召出了分景,他看看怀中面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已在生死边缘的清休澜,又看看右手上闪着寒光的分景,想到什么,又咬牙将分景收了回去。
反正清休澜也没嘱咐过他什么,如果清休澜真的狠心不要他……
应听声俯身低头,嘴唇轻轻触到了清休澜头顶微凉的发丝。
——他非要追着清休澜而去,清休澜又能怎么办呢。
清休澜拦不住他。
可怜……
……可怜他吧。
“师尊。”应听声轻声开口,语气半是恳求:“再坚持一下吧。不要这么快就……再次离开。”
半是不甘和决绝:“……若是师尊执意离开……”
应听声神色不明,俯下身,几乎贴在了清休澜耳边,咬牙切齿道:“……那这次我就不会再乖乖等着了。”
——
应听声抱着清休澜闯进凉倾的宫殿时,简直跟炮轰一样,动静大得凉倾都被吓一跳,手中的毛笔拖出一道意义不明的长痕。
侍卫见过应听声,如今连睁眼瞎都能看出来情况紧急,再看应听声怀中那另一位气息奄奄,不知是死是活的贵客,哪儿还有人敢拦他。
应听声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大殿,“砰”一声用灵力撞开了门。
凉倾猛地一拍桌子,一句“放肆”就要骂出口,却见是应听声,硬生生憋了回去,疑惑问道:“你怎么又回……”
凉倾话说一半就看到了应听声怀中的人,神色一变,迅速游了过来,搭上清休澜的脉时面色难看,问他:“怎么回事。”
应听声动了下嘴,却发出声音,偏过头咳了两声才勉强说出两个字:“突然……”
他哑声道:“突然就不好了。”
第75章 亦真 “长乐天。”
凉倾使了个眼神, 一旁站着的侍女会意,立刻转身离开,去通报女皇。
“来这边。”凉倾带着应听声走进内间, 立刻挥手召来十几朵兰芙塔, 伸手一抚, 那些兰芙塔骤然绽放,花瓣凝成灵力飞入了清休澜的眉心中。
——鲛人泪在应听声带着清休澜进入鲛人海后就平稳了很多, 按理说此时应该无大碍才是。
但将兰芙塔的生息送入清休澜体内后,他心跳与呼吸依旧微弱异常, 似有若无。
凉倾皱起了眉, 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问应听声:“他突然昏迷的?”
“……”应听声犹豫了下, 还是低声如实答道:“原本好好的, 只是看着有些累, 在软塌上小憩一会的功夫,就叫不醒了。”
“那他估计忍了有一会了。”凉倾随口道,却让应听声的指尖都掐进肉里,她接道:“清休澜惯能忍痛的,他觉得自己累了, 有可能是要痛晕了。”
应听声没说话,但是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就像活吞了只苍蝇一样。
凉倾没注意,伸手摸了摸清休澜的额头,疑惑道:“奇怪……”
“鲛人泪已经安静下来了, 他应该没什么事了才对。”凉倾迟疑一会,还是让开了位置,对应听声道:“……你来, 用灵力探下。”
应听声看了眼凉倾,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才上前一步,握住了清休澜不冷不热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一股灵气分得细之又细,才慢慢将其探入了清休澜的经脉中。
刚探进去应听声脸色就一变,不可置信地看了清休澜一眼,怀疑是自己判断有误,不死心地探了又探,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应听声张嘴几次,不知该怎么对凉倾开口,最后在凉倾要吃人的目光下,沉默了两息,才艰难地说了几个字:“魂、魄……”
“……师尊的,魂魄,已经不在这具身体里了。”
“?!”凉倾一惊,下意识皱眉否认道:“不可能,他明明还有呼吸和心……”
说着,凉倾也反应了过来——先不说应听声怎么会连人体内是否有魂魄看错,凉倾口中的“呼吸”和“心跳”,也只是鲛人泪,以及兰芙塔带来的生息在维持而已。
——这原本就是一具人造的躯体,没有魂魄,也只是不会再睁眼说话而已。
……但从外表来看,清休澜明明只是睡着了,所以呼吸和心跳才都有些慢。
应听声垂着眸站在清休澜身边,右手在微微颤抖。
就在凉倾警惕地看着他,做好了随时将他手中的分景夺下的准备时,应听声却没像凉倾想象中那样崩溃。
他堪称冷静地从乾坤戒的不知哪个角落旮瘩中唤出了个完好无损的栖灵瓶,转身就要走,被凉倾叫住。
“你去做什么?”凉倾皱着眉,拉住了应听声。
“师尊说过,他不会死的。所以他的灵魂一定在某个地方。”应听声表情冷静,道:“不管在哪儿,上至天界,下至阴阳司,我都会把他带回来。”
“不行,我刚刚已经传音给沈灵了,他来之前,你给我乖乖待在这。”凉倾表情严肃地拒绝了应听声,道:“清休澜命大着呢,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他。别到时候他没什么事,你却出了点什么意外,我可赔不起。”
“我都多大了,可以对自己负责。”应听声蹙起了眉,转过身,平和地据理力争道:“我不会有事。”
凉倾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一指清休澜,道:“你自己和你师尊说,要是他点头同意,你就去,否则你想都不要想。到时候你师尊醒来看着你的尸体发疯,你也别难过。”
应听声:“……?”
这也……太扯了吧。
但应听声还是因为这句话停下了。
凉倾再怎么说也长了应听声几十岁,应听声没有出声反驳,沉默地与她对视。
凉倾丝毫不怵,大有“你敢走出这个门一步,我就直接把你打晕绑在清休澜身边”的架势。
最终,还是应听声败下阵来。
他没说话,也没动,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和谁怄气。
可能是自己吧。
凉倾看着背对着她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无奈地叹了口气。
应听声平日里最是通情达理,一副“有话好说,都能商量”的样子,但只要碰到和清休澜有关系的事,那就完蛋——一意孤行,就死犟。
清休澜离开的七年间,沈灵大多数时候都是搬清休澜出来劝他——这个办法不行,那个想法不好,你师尊要是知道你要这么做,准要被你气得活过来。
次次管用。
一直管用。
到现在也管用。
凉倾伸手将偏着眸不看她的应听声拉了过来,按到了清休澜身旁的椅子上,道:“你怎么老这么紧张你师尊,他没事的。”
“……”应听声没回答,依旧沉默着,视线落在了清休澜身上。
凉倾又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
清休澜好像做了一个醒不过来的梦。
梦中,他站在一片流转着梦幻般的色彩的虚无混沌中,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退路。
他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过于朦胧含糊,他听不清,索性不再去管。
清休澜感觉自己是闭着眼的,但是又确实能够看到路——只是所有东西都像是起雾了一样,视线范围受限。
“咦,你怎么在这?”
这时,终于传来了一声真真切切的呼唤,清休澜转过头,视线瞬间变得清晰。
周围的浓郁雾气随着这道声音一同散去了,清休澜的眼睛也从一片混浊变得透彻透亮。
“你是谁?”清休澜看着面前有着一头往上飘起的白色长发的人,他面上画了妆,点了唇,还戴着红珍珠一样的耳饰,但却实打实是一道男声,男女莫辨。
那人没回答,只伸手望着天掐算了一番,口中喃喃道:“不对啊。”
他重新看向清休澜,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奇道:“你应该还没到上来的时候,怎么就来了?”
“……”清休澜沉默两息,问他:“来哪儿?”
那人伸出右手比了个手势,阖上眼,身上的飘带无风自动,答道。
“长乐天。”
随着他的话音起,周围突然划过一阵莫名的大风,将周围薄薄的雾气彻底吹散,透露出这所谓“长乐天”的真容来。
周围仙气缭绕,灵植遍地,空气中蕴含着极其浓郁的灵气——在人间人人夺之的宝贵灵气在这“长乐天”中根本不值钱,要多少有多少。
远处隐隐约约透出成百上千座高耸入云的宫殿来,一层叠一层,直上云霄,看不到顶。
见清休澜注视着远方不回答,那人才像又想起什么一样“哦”了一声,补充道:“这里在你们人间,还有另一个名字。”
“唤做‘天界’。”
清休澜似乎并不是很意外,他沉吟两息,刚要开口,就被盯着他看那人打断了话音:“你要死了。”
清休澜:“……”会不会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那人看出了清休澜眼神中的意思,介绍道:“我叫井柏,是照料周围灵松的小仙。”
“仙?”清休澜注意到了他口中的关键字,淡淡问道。
“是啊。”井柏点点头,道:“人飞升后成仙,仙渡劫后成神。一直都是这样的。”
“飞升……是真实的?”清休澜皱了皱眉,问道:“人间一千五百年,从未有人成功飞升过。”
“当然是真的,不然你现在在哪儿,我又是谁?”井柏一甩袖,依旧没睁开眼,对清休澜说道。
井柏总给清休澜一种又高贵又卑微的感觉,他比清休澜矮一些,于是脚一踩,便踏上了一朵祥云,垂眸看着清休澜,无所谓道:“一千五百年而已,能够飞升的人,哪个不是活了上万年。”
说完,他伸出手,直接穿过了清休澜的身体,清休澜就像是一道水面的倒影一样,因为井柏的动作,连面容都微微扭曲。
“你的身体在阴阳司。”突然,井柏说了一句,随后也不看清休澜的反应,自顾自道:“你最好还是用自己的身体回来,不然以后出点什么事,修复身体可麻烦了。”
接着,井柏手腕一转,拿出支松叶来,在清休澜额前抚过,眼神无悲无喜,平静道:“你去吧,去把自己的身体找回来。”
一股清香袭来,不由分说地侵入了清休澜的鼻腔和大脑,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再多问些什么,眼前就是一黑,随后,便沉入了深海中,失去了意识。
清休澜闭上眼前,似乎看到一团淡金色的光团从自己身体中脱离,被井柏拿到了手中。
井柏将清休澜送往阴阳司,看着那人消失在长乐天后,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光团,慢慢地补充道:“不过呢,万事都有代价。”
“你的记忆,我就暂时拿走了。”
——
鲛人海。
等沈灵交接完天机宗事物匆匆赶来时,天都快亮了,应听声依旧坐在清休澜身边,一动未动,好像被停滞了时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