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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7522 字 18小时前

第241章 支离 桥归桥,路归路,宫阙万间都做了……

桥归桥, 路归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圣坛一战后,各路人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贺青冥身体还未好全, 便留下来休养了几日, 不料几日后的夜里, 玄玉宫却来了一堆不速之客。他们都是一些鱼龙混杂的武林人士,有名头的没有名头的,有门派的没有门派的, 西域的中原的……总而言之,他们闹哄哄地来, 闹哄哄地闯入玄玉宫, 打着铲除魔教余孽的旗号,趁火打劫, 肆意抢夺宫中财宝, 甚至连四壁琉璃珠瓦都被他们硬生生抠下来了一大块。这也罢了, 他们还大肆淫辱宫中婢女。反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今日玄玉宫既失去了它的主人金乌, 又没有季云亭主持大局,他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便都纷纷跳出来献丑了。

正是夜半时分,一行人听说的时候,几乎不敢置信。柳无咎悄然下榻, 随后拔剑而走,从东宫寝居一路冲入主殿,正见到大殿之中两个赤膊粗鄙汉子将一名少女压住,一把撕烂她的衣裳,那少女啼哭不止, 口中一直在叫救命,两个汉子却满脸狞笑,把她双手双脚死死摁住,便欲行不轨之事。

四下也都一团糟乱,一道剑光扫过,两声惨叫。那两个汉子还未看清什么人什么招式,胸膛便已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却见柳无咎已收剑入鞘,扯下来一道帷幔,目不斜视地覆在那少女身上。

“柳,柳无咎?!”

这下子他们可算看清了,其余作乱的人也都看清了,他们脸上神色大变,似乎没有想到这时候竟还有人留下。

贺星阑带人赶过来,把一干人等都控制住了。

他们却都跳脚,有人喝骂道:“都是道上的兄弟,我们可是千里迢迢赶来襄助你们的,凭什么打我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滚!谁跟你们是一条道的!一堆武林的败类杂种!”贺星阑见他们还在满口胡言乱语,气愤不过,骂了几句,又一连扇了那人十几个耳光。

温阳冷笑道:“诸位若说是前来襄助,这脚程未免也太慢了点。”

柳无咎道:“若要襄助,怎么我没看见兵器,倒看见了一堆装满财宝的包袱?还有这些姑娘们,你们这样欺负一些弱女子,也算得好汉么?”

一人努力瞪圆了眼,喝道:“那些,那些都是魔教的赃物,还有这些女人,她们都是魔教妖女,怎么处置也不为过!”其余人纷纷附和,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方才那位少女忽地哭道:“我不是,不是什么妖女……我叫莎纱,是附近牧民家的女儿,今日天色昏暗,我在山上迷了路,宫中姐姐留我住宿……从前,从前金教主在的时候,若我们附近牧民有个什么,只要告诉玄玉宫,他们也都会帮忙的……”

柳无咎冷冷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登时汗流浃背,又怒不可遏地瞪视那少女,喝道:“管你,你是不是魔教的!你这贱人如此维护金乌那魔头,就算不是魔教的人,也一定是魔头拥簇!”

“对!对!”众人又哄闹起来。

“噢?是么?”一人缓步而来,似笑非笑道,“你们真这样确信?”

这个人的声音很低、很轻,他的步伐也很轻,整个人看上去已经轻飘飘的像一张薄纸,可当他出现的时候,这群宵小都登时不敢说话也不敢再动了。

竟是贺青冥,贺青冥竟也在这里。

柳无咎轻轻道:“你怎么起来了?”温阳告诉过他们,贺青冥这段日子该好好休息的。

他们这样闹,贺青冥自然是睡不好的,他过来的时候,头上还未束冠,却见灯火辉映下,似乎又添几抹白发。贺青冥却不说是他们,只微微笑道:“我只是发现你不在了,想过来寻你。”

他这么说,柳无咎也没办法说他什么了。柳无咎忽地发现,近来贺青冥似乎越来越会说话了。

贺青冥又一侧头,瞥见那些人,道:“今日我心情好,就不动手了,诸位,恕不远送。”

他竟毫不讲理。

他在这里,他们又哪里敢跟他讲理?十余年来,青冥剑主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在所有人心里,他已变作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他这样说,他们自然是都灰溜溜地跑了。

可江湖上总有人贼心不死,圣坛的情形已为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一波人走了,另一波人又来了,潮涨潮生,似乎永没个终止,而且来的人也愈来愈不好吓唬,贺青冥也愈来愈缺少精力应付他们了。

有一天,他道:“无咎,我们走吧。”

“走?”可这附近哪里有别的住处?若要此时返回子午盟或是长安,路途却又太过遥远。

贺青冥点头,道:“我不想再听到那些人闹哄哄的声音了。我累了,让星阑他们安置好最后几个姑娘,然后咱们便走吧,今后我也不再问江湖事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第二天,他们便离开了玄玉宫,那座宏伟而壮丽的宫殿终于变得空空荡荡,再没有人居住了。

他们来到了白鹿山下的神天草原,这里水草丰茂,景色宜人,牛羊成群结队,闲散地在牧场漫步,附近零零星星有几座牧民毡房,柳无咎一问,才知道这一片草场竟是莎纱一家放牧的。莎纱家人众多,她是她家的小女儿,一向很受长辈喜爱。他们既是莎纱的救命恩人,莎纱家自然乐得腾出来几间毡房给他们借宿。

这天傍晚,一群人围坐在一块吃酒唱歌,莎纱很是高兴,还跳了一支舞以作报答。贺青冥瞧着她,见她舞步蹁跹,于席间跳跃旋转,好似变作一只灵动的小鹿,可她那双眼睛却自始至终只瞧着一个人。

饭菜已上齐了,贺青冥近来吃不惯羊肉,只能用些清淡的饮食,莎纱的父亲倒了一杯奶酒给他,可他只小酌了一口,便忍不住离席告退,趴在毡房边上呕吐。

月色银白,他的脸色却比月色还要白。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可是他没有告诉柳无咎。

他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忽想:也许我再回不了故乡了。

身后却有一个熟悉的脚步。这自然是柳无咎,他一走,柳无咎自然也没心思待下去。柳无咎揽着他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让温阳看看?”

贺青冥避重就轻道:“我只是不习惯他们的吃食。”

柳无咎道:“那等你身体稍好一些,咱们便回去,明天我问莎纱他们买些食材,给你做点吃的。”

贺青冥点了点头,又道:“无咎,陪我走一走吧。”

柳无咎应下了,他隐约觉得贺青冥今晚似乎有很多心事,可是贺青冥不说,他也不能强迫他说。他们走在月光底下,贺青冥走一步,柳无咎却只走半步多,柳无咎的身量比他高,可他们的步伐差距也不该这么大。从前小的时候,是贺青冥迁就他,而今却是他处处迁就贺青冥。

贺青冥不能忍受这种迁就。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只会得到两个结果:要么是走火入魔而后发疯,变作真真正正的魔头,要么便是一身功力尽废。温阳警告过他,要他尽早做出选择,否则五蕴炽若再发作,谁也救不了他,到时候他会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可他既不愿变成魔头,也不愿变成废人。

柳无咎牵着他,笑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是么?”贺青冥抬头看去,也笑了笑,而后却又心生叹息。

柳无咎道:“怎么了?”

贺青冥心中忽而很是难过,道:“我已很久没有好好看看月亮,和你这样看月亮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这些年来,我已浪费了太多时间。”

太多年,太多日月,他都花在了复仇与毁灭,而没有怜取眼前人。他的生命里总有太多重要的事,人们总是以为生命里有比爱更重要的事。

柳无咎道:“现在也不晚。”

天色却已太晚了。

这天晚上,二人如往常一样共枕而眠,贺青冥却被噩梦惊醒,怒喝着翻起身!

柳无咎显然早被他吵醒,自从他和贺青冥在一起之后,他总是会被贺青冥吵醒,只不过近来这种情况越发频繁。贺青冥不能睡好,他也总是不能成眠,可是每一次他被吵醒,都从无怨言。今天也如从前一般,他只是又抱着贺青冥,温声安慰他,伴他重新入眠。

贺青冥却看见漏进来的月光,月光已向他吐露了一切秘密。他瞒着柳无咎,柳无咎也瞒着他,可惜柳无咎的秘密已被月色背叛:他看见柳无咎垂下来的衣袖里,上边有一丝蜿蜒的血迹。

他终于伤了他的枕边人。

第242章 诘问 次日清晨,毡房外挤满了人。 ……

次日清晨, 毡房外挤满了人。

这些天逗留在此的,或是闻声而至的江湖人士竟忽地齐聚一堂,他们聚集在这里, 怒吼着、诘问着, 他们众口一词, 点名要贺青冥出来。这一次,柳无咎等人却再不能赶走他们了,人太多了, 他们当中有各大门派的子弟,有江湖上的游侠, 其中不乏江东三杰、九江灵狐萧关、龙首刀玉如龙等成名的高手, 还有西域其他宗门的首领、掌门……若只有几个十几个,他们都还对付的过来, 可是眼下不是十几个, 而是几十几百个!

这么多人, 就算是巅峰时期的贺青冥,也不可能对付的过来。他们本该直奔玄玉宫, 却忽地调转矛头, 指向了贺青冥。

他们纷纷怒喝:

“贺青冥呢?让贺青冥出来!”

“贺青冥骗了大家,骗了所有人!他中了五蕴炽!他是个魔头,是个疯子!他要是走火入魔,会把我们都杀掉!”

“废了贺青冥!废了他的武功!”

“废了他!”

群情激愤, 柳无咎、贺星阑等人已很难压制得住了。可这附近还有百姓,若要在这里跟他们动手,胜负先姑且不论,只怕要生灵涂炭,演变成又一场长安之乱。

“无咎, 外面是什么声音?”

柳无咎心中一痛,是贺青冥的声音。昨天后半夜,贺青冥才好不容易睡着的,此刻他本该休息,却又被吵醒。

贺青冥走了出来,他看见众人,他的声音却很是平静,道:“原来是在声讨我。”他脸色苍白,形容虚弱,但每走一步,那些人便要退一步。

贺青冥忽地笑了,这个笑容近乎神秘,又似乎顽皮。

忽的有人高喊:“贺青冥病了!哈哈哈,他病了!”

这下子他们闹的更凶了,而且也已有人从“废了他”变作“杀了他”。

贺青冥只静静看着他们,看他们对他喊打喊杀。他看见一张张脸,他看见在这一张张愤怒、正义、冠冕堂皇的脸下藏着的是怎样一颗颗怯懦、虚伪、肮脏不堪的心,他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他们不只是害怕他疯魔,也是畏惧他复仇,他们忌惮他,有人心虚,也有人害怕他的威名和势力进一步扩大,从而威胁到他们门派的利益。

若是十二年前,他也许会迷惑不解。

若是八年前,他也许会愤怒嘲讽。

可今日到底已不是十二年前,甚至也不再是八年前。

今日他看着他们,他却已理解他们。

他知道他们只是害怕他。人人都会有害怕的时候,他已很是理解。

男人害怕不能功成名就,不能有女人归顺自己,女人害怕不能归顺男人,不能得到他人的爱与认可,喜欢男人的女人和喜欢女人的男人害怕世上会有喜欢女人的女人和喜欢男人的男人,怯懦的人怕自己的怯懦,虚伪的人怕自己虚伪,人们怕这个怕那个,怕世上有同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思想,怕那些不一样的人和思想会否认自己存在的意义,但人类怕了这么多年,其实归根结底,只是怕那个不能面对的自己。怕自己比自己想的更坏更糟,怕自己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美好,但他知道,其实世上本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这世上到处都是自己的影子。

他便看着这些人和他们的影子。

他们这一通却闹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稍稍消停。

子午盟上下已很是疲惫,这天天色阴沉,照在每个人脸上,叫他们看上去更加疲惫。

柳无咎走出毡房,走到草原上,他在原野上奔驰怒吼,苍天总要如影随形,总要压迫着他。他猛的仰头长啸,质问苍天:“凭什么!”

“凭什么!你主宰一切,又沉默无言!凭什么!你高高在上,又一事无为!你凭什么决定他的命运,我的命运,凭什么天下人的命运,都要被你决定!你算什么?懂什么!凭什么你生来就比凡人高贵,凭什么凡人生来就要更为低贱!这算什么道?若这也是道,还不如灭道毁道!还不如它早死了好!”

苍天没有回答,只降下来一道闪电。

秋雨淅淅沥沥,等他回屋的时候,他已浑然湿透。贺青冥坐在榻前,似乎已等了他很久。

贺青冥没有问他为什么,只道:“饭菜我已拿去热了。”

柳无咎发梢上的雨珠倏忽而落,打湿了他的脸庞。

贺青冥为他换下衣裳,又让他烤火,火光重明,柳无咎的身心渐渐暖和了。他瞧着贺青冥,忽地低头吻住他。

柴火噼里啪啦,秋雨滴答滴答。

柳无咎睡着了。

贺青冥瞧着他,瞧得眼睛都已干涩了,脸色却仍十分柔和。

屋顶忽地传来一声异动。

“谁!”

贺青冥脸色陡然变冷,随即拔剑翻身。

原野上掠过几道影子,一人笑道:“哈哈哈哈,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原来喜欢男人——还是一个从小养在身边的男人!”

另一人道:“这原也没有什么,我看青冥剑主给男人睡,可快活得很!”

贺青冥道:“何必故弄玄虚?几位夤夜来访,想必定有要事。”

“不错,不错!青冥剑主可听过‘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贺青冥目光不住闪动,冷声道:“金先生?”

“不错,正是金先生,也就是从前的普渡和尚。”

贺青冥道:“他没有死。”

“他怎么会死呢?他同青冥剑主还有恩怨未清,想找你叙叙旧。”

“青冥剑主若想得知他的下落,便随我们几个来吧!”

贺青冥提步要走,却又顿了顿。

他似乎是回望了一眼毡房,又透过门窗瞧着柳无咎。

他却只看了一眼,随即运力关上窗户,同他们在林间飞跃,一道道影子,终于变成四个熟悉的男人。贺青冥看着他们,果然,他们便是江东三杰中的老大一丈夫、老三三首蛟,还有萧关、玉如龙等人,今日人群前来闹事,他们也混迹其中,想必便是他们受了金先生的唆使,知道了五蕴炽的事情,又一力怂恿众人。

萧关笑道:“哈哈哈哈,想不到青冥剑主对姓柳那小子如此上心,莫非真如金先生所说,阴阳不谐,乾坤乱序,青冥剑主身为师长竟甘为骒牝,言传身教,勤尽敦伦,与爱徒做了夫妻不成?”

玉如龙冷冷道:“青冥剑主大可放心,我们可对你男人没兴趣!”

一丈夫没有说话,三首蛟却不住打量贺青冥,竟嘿嘿笑了起来:“哎呀,也不知道青冥剑主此刻还握不握得住青冥剑……”

贺青冥身上系了外衣,头发却已来不及梳了,一头青丝夹杂着些许白发都散落肩头。他的样子实在与往日的高岭之姿相差甚远,清冷仍在,却似乎平添了几分风情。

贺青冥淡淡道:“你大可以试试。”

一道剑光闪过夜空,恍若一道飞驰的流星。

没有人在看见出鞘的青冥剑时,还笑得出来。

那几个人也不再笑了,他们说那样的话,本就是为了羞辱贺青冥,为了扰乱他的心神。任何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睡了,又被其他人听见,都是一件颜面扫地的事情。何况这个男人是贺青冥,何况另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他养大的少年。

但贺青冥他根本就不是人!

从头到尾,他根本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甚至还是那么淡然,那么冷静。

四人对望了一眼,他们自然都不想尝尝这青冥剑的滋味。他们只是来送信的,若为了给人送信而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未免太不值当。

“哈哈哈,青冥剑主息怒,方才是我们几个孟浪了。”几人竟打起来哈哈,好像是要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贺青冥不搭理他们,只道:“金先生让你们来,是想对我说什么?”

他们只好正色,一丈夫道:“金先生说,三日后黄昏,请青冥剑主于白鹿崖赴约一战,一决生死。”

第243章 放下 贺青冥慢慢走了回来。 去的时……

贺青冥慢慢走了回来。

去的时候, 他用了轻功,在天地之间飞身纵横,矫健如风, 回的时候, 却同常人行走无异, 只一步步走,一步步彷徨。

这一段路,却似乎比他三十年来走过的路都还要艰难漫长, 他已满是思量,又满心犹豫, 他已想了太多太多。可一个人想再多, 也总要决断的,留给他的时间并不长。

他来到了贺星阑下榻的毡房, 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他瞧见贺星阑小小的一张睡脸, 眼睑底下似乎有些疲惫的阴影。其实贺星阑已不算小了,可他瞧见他的脸庞, 仍觉得那是一张孩子气的脸。

贺星阑脾气不大好, 这也许是被他宠惯了,也许是因为他们父子那段颠沛流离、相依为命的日子。世上总有不少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人,巧的是,那段最落魄的日子, 也是贺青冥这辈子遇到坏人最多的时候。有时候他身体不大好,贺星阑便学会了张牙舞爪,要帮他赶走他们,久而久之,贺星阑的脾气就越来越不好了。

可是, 这样一个不大有耐心的孩子,今日为了他,应对那些人的时候,也已足够耐心了。他只是不想有人打扰到他的父亲。

也许贺星阑也已经长大了,也足以自立,足以撑起来子午盟,只是贺青冥还不知道。贺星阑知道贺青冥喜欢孩子,那他就在他面前做一个孩子,他也喜欢做贺青冥的孩子。

贺青冥轻轻叹了口气,为他掖好被子。

“爹……爹爹?”贺星阑睡意惺忪,这样叫他。

贺青冥轻轻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睡吧。”

“嗯。”贺星阑哼出来一点鼻音。

很快,贺星阑的呼吸便又变得绵长了,少年人入睡也许总是比较容易。

贺青冥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走了没有几步,便看见了柳无咎,柳无咎见到他,快步上前,一把拿衣裳笼住他,道:“你去哪里了?我方才找你找了好一会。”

贺青冥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样的情形已不止一次了,柳无咎显然并未疑心,只道:“天气凉了,你就算要出来散步,也该多穿点衣服。”他又捉过贺青冥一双手,用自己的双手捂着,“手也有点凉……”

贺青冥心中一动,忍不住亲了亲柳无咎的手指,这个动作却透着无限的亲昵与喜爱,又太过自然而然,好像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柳无咎微微一怔,眨着一对星眸瞧他,贺青冥给他瞧的有点脸红。再想要解释就是掩饰,挣脱又已不能了。

柳无咎不让他走,竟索性抱起他。贺青冥却远比他估算的要轻,他用的力气也大了些,贺青冥不得不抱着他的脖子,道:“你做什么?”

柳无咎开始胡说八道:“你走了那么一会,肯定脚也凉了。”

贺青冥道:“你知道?”

柳无咎道:“我当然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柳无咎道:“我还知道,你去了星阑那里。”他顿了顿,又嘟哝一声,“不看我,却跑去看他。”

贺青冥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道:“他只是个半大孩子。”

柳无咎道:“你就那么喜欢孩子?”

贺青冥还未答话,柳无咎又自顾自道:“怪我不能给你个孩子。”

贺青冥哭笑不得,道:“你倒是很会反省。”

柳无咎忽道:“也许不是不能。”

贺青冥心感不妙,却听柳无咎道:“也许只是我方才还不够努力。”

这种事情也是努力就可以实现的吗?到底是什么给了他这种错觉!

柳无咎却已抱他入内,又抱他上榻,紧接着来捉弄他,贺青冥忍不住笑道:“逆徒啊!”

柳无咎不再逗他了,只喘着气道:“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贺青冥一顿,柳无咎又道:“是不是你的身体,并没有你说的那么轻松……?”

贺青冥心中颤动,到底闭上眼,点了点头。

他却已满腹愧疚。

第二天早上,天色微明,贺青冥慢慢醒转,忽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柳无咎怀里。

柳无咎站在床边收拾衣物,他竟已穿戴整齐。

贺青冥道:“出什么事了?”

柳无咎道:“刚才七叔黄姨他们告诉我,昨日夜里,东边牧场发生了一次械斗,应当便是昨天闹事的那群人,听说死伤不少,再这样下去只怕难以收场。此事蹊跷,我得过去看看,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早上饭菜我已做好了,你记得好好吃,不许敷衍了事。”

昨夜?昨夜!

贺青冥低头沉思,想不到金先生这场戏竟做的如此淋漓尽致。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柳无咎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贺青冥道:“你也是。”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心中似乎掠过一丝不祥,可他没有来得及探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转身离开,又回头看了看贺青冥,贺青冥却没有看他,他有些失落。

难道他要走,贺青冥就不会舍不得吗?他可是很舍不得。

他走出毡房,走了十几步,忽听得身后一声呼唤:“无咎!”

他再按捺不住,猛的回头,一个箭步直冲,紧紧抱住了贺青冥,他身形高大,这下子贺青冥给他冲得退了几步,柳无咎护住他的后脑和脊背,便要低头来吻,又微微一顿,似乎是在等他。

贺青冥仰头,与他亲吻。热乎乎、湿漉漉的亲吻,又柔肠百转,悱恻万千。

柳无咎心下雀跃,贺青冥还是舍不得他。

贺青冥勉强吞下一声哽咽,从房里拿出来一个包袱给他,道:“你带上它,穿上它,你……一定要平安。”

柳无咎解开包袱,却见里边是金蝉衣。他道:“我不需要这个。”

贺青冥却道:“金蝉衣刀枪不入,它会代我保护你。”他已把自己这辈子能给的都给了柳无咎,他已再没有别的能给他。

柳无咎满眼柔情地瞧着他,轻轻笑道:“我尽快回来,等我回来。”

贺青冥目光颤动,道:“好。”

哪怕是死,他也会等的。

“无咎……”柳无咎再度转身,贺青冥却忽地握住了他的手。柳无咎顿住了,他似乎想要回头看看贺青冥,贺青冥却握得更紧,道:“别动。”

柳无咎便没有动,过了一会,他柔声说:“怎么了?”

“没什么。”贺青冥强迫自己松开柳无咎的手指,“我只是有一点想你。”

太阳刚刚升起,可他们的时候已不多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连续两个日出和日落,贺青冥都一个人待着。他却没有闲着,他走遍了这片牧场的每一个角落,抚摸过每一朵花,每一颗露珠,他沐浴在每一寸日光和月光底下。有时候,他会躺下来,就躺在草原上,看天上飞驰的行云,天边奔腾的骏马。有时候,他会漫步在比他还要高的草丛里,然后他会拨开它们,与牧场里游走的牛羊打招呼。

他行走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他似已与天地同呼吸,与日月共存亡。

他已放下他的剑,抛下他的行囊,他终于不再做人世的过客,而是试着留下来,尽管他已留不了太久。

他也终于不再冷漠,他看见人们,看见他们怎样平凡地生活,他看见一家人携手欢笑,看见一对对情人在路旁蜜语温存。他看见袅袅炊烟,秋风也被它染的热气腾腾。他看见了家,看见了家人,尽管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们也不是他的家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人不独亲其亲,江湖儿女,又何必拘礼?

他终于走入了人群。

他同他们说话,和他们一块说笑,一块唠唠家常。他也见到莎纱,也同她说话。

他和她坐在一起,莎纱撑着脸,望着天边,装作不经意问道:“柳公子好像两天没有回来了。”

贺青冥道:“他会回来的。”

莎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贺青冥又看着她,道:“你喜欢他。”

莎纱登时红透了脸,道:“我只是,只是,我并没有——”

“我知道。”贺青冥道,“你想说你虽然喜欢他,却不会打搅我们。”

莎纱一顿,原来彼此都已明白。

她装作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装作不知道她对柳无咎的情意。可今天他们已都不能再装下去。

贺青冥道:“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有你喜欢无咎,是他的幸运。”

莎纱泪光盈动,她没有想到贺青冥会选择理解她,体谅她。

她笑道:“贺先生一定很喜欢他。你们一定很喜欢彼此。”

贺青冥笑了笑,又叹道:“可惜……我只怕要对他不起。”

莎纱不解道:“你不再爱他了吗?”

贺青冥却道:“从生到死,我都永远爱他。”

只是,他曾经与柳无咎有白首之约,可惜恩情中道绝,只怕事到如今,他是要毁约了。

莎纱笑道:“既然有爱,那还有什么好怕?”

她笑得很是天真烂漫。

贺青冥看着她,她还年少,还很年轻。年轻人说年轻的话。

他毕竟不再年轻。

第244章 偈对 白鹿崖上,黄昏时分。 贺青冥……

白鹿崖上, 黄昏时分。

贺青冥一个人来到这里。没有人跟着他,他也不让旁人跟着,他想要做到的事, 一向很难不成功。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稳健、有力, 又似十分轻盈。这个人一定是绝顶高手,而且他这样走,也只是为了让贺青冥听见, 为了让他知道自己前来赴约。

身后十步,那人站定。

“你竟白了头。”

这一句竟好似一声叹息。

贺青冥转过身。夕阳西下, 他的头发已全白了, 被夕阳那么一照,竟泛着金银交错的光芒。

贺青冥道:“七情八苦, 我已历遍。”

金先生道:“既已历遍, 便是要死了。”

贺青冥道:“死有什么?人总是要死的。”

金先生道:“世人都以为你病了, 或是受伤中毒,可他们都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他们也并不知道五蕴炽到底意味着什么。”

贺青冥道:“它难道不是玄门的一种功法?”

“是, 可也不只是,它与旁的功法都不相同,几百年来,玄门历代教主、护法之中, 有不少人都想要修炼它,可真正参透了的,只有始祖一人,只有他活了下来,其余的人都死在它手上, 这里边也包括金不换。”

贺青冥提醒他道:“你父亲。”

“啊,是。”金先生仿佛恍然大悟,“不错,他是我父亲,不过,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年他带我入关,要赶在端午之前,同母亲、姐姐团聚,不过,路上却碰到了八大剑派的人,他们是来杀他的。”

贺青冥忽道:“那年落霞谷一役,你也在场?”

金先生道:“不错,只不过,那时候我是个小孩子,也不爱长途跋涉,路上见了花,见了蝴蝶,就跑去追蝴蝶了,不料却摔在了花田里,他本要来追我,却没有来。”

花已枯萎,蝶已残碎,他看见金不换同他们一道毁灭。

贺青冥忽地发觉不对,道:“你既然在场,那么……”

“不错,正如你想的那样。”金先生笑道,“我也被波及了,我身上也有他留下来的五蕴炽的内力。”

贺青冥心下不可谓不惊,他没有想到金先生的五蕴炽竟是这么来的,可是,既然金先生身上也有五蕴炽,那么他为什么毫发无伤呢?

金先生又道:“你也许不相信,不过,我的确不是骗你,我会骗所有人,却不会骗另一个自己。只不过,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五蕴炽的事,那天晚上,何奈那老头子可算赶到了,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老头子,他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八大剑派要截杀我父亲,何奈却迂腐得很,不愿意跟他们一块,勉勉强强来了,也一直不肯前进,所以等他赶到落霞谷,时候已很晚了。他发现了我,他把我带回了云门,想要传授我云门的武功,教我佛道心法,洗除所谓的魔障,他当然是痴心妄想了,我也并没有如他所愿,我越来越长大,也越来越清楚自己体内竟有着两道截然不同的内力,一道是我自己的,一道却是我还不能控制的,那便是五蕴炽。发现了这个事实,我当然要好好用它,可是何奈竟不同意,还跟我起了争执,我便将他打伤了,离开了云门,后来他终于死了,我不信,还去看过他,确认他是真死了,这下可算清静了。”

贺青冥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不让你修炼五蕴炽,只是希望你活的更久一点。”

“噢?是吗?那可真是出人意料。”金先生不置可否。

贺青冥道:“在那之后呢?”

金先生道:“在那之后,我隐姓埋名了一阵子,又去了西域,知道了玄门的事。无相峰之战后,我找到了我姐姐,可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为了一个小道士一度沉迷温柔乡,差点忘了光复玄门,不只是她,我那外甥也是,为了一个沈耽丢了自己性命,不过他们死就死了吧,可惜现在玄门一时半会是没法复兴了,江湖也不再好玩了,我就只好来找你了,起码你还有点意思。”

长安、圣坛……这么多年,一桩桩一件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它们把整个武林都搅动得天翻地覆,叫所有人都不得安生,然而在金先生眼里,竟仅仅只是“好玩”?

金先生却道:“难道不是么?人总要找点事情做,这些日子以来,我已太无聊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和他们一样无聊。”

贺青冥道:“你是说,无咎?”

金先生道:“我本以为你会因为他变得和我姐姐、外甥一样,不过现在看来,你没有让我失望。”

贺青冥却道:“你错了。”

“哦?”

贺青冥道:“我已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贺青冥微微笑了笑,笑容之中似乎还有一点浅浅的羞涩,这点羞涩为他苍白的脸庞染上了一丝红晕。

鹤发红颜,这两者本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但世上似乎总有奇迹。

贺青冥顿了顿,道:“爱情。”

“你……喜欢他。”金先生说了“喜欢”这个词,但他好像一下子变得僵硬了,好像一架机器忽地卡住。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词。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贺青冥说这个词。

他们本是最不配说这个词的人。

金先生又否认了这个答案,道:“你爱他。”

他道:“可是,他难道不是你的影子?人若死了,影子也会消失。”

贺青冥却道:“他从来不是。我若死了,他会伤心,会伤心得要死,可是他也会活下去。”

“哦?”金先生目光闪动,忽笑道,“你就那么肯定?”

贺青冥道:“他已有朋友,他的朋友对他很不错。更何况,他即便没有朋友,也还有剑,还有诗。”

金先生道:“他是为你而学剑的,也是为你而学诗的。”

贺青冥道:“也许是,可是他学剑的第一天,我就明白,他是一个对世界还很有热忱的人。他看见剑,眼睛里就闪着光,他第一次拿着剑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我。”

“哦?”

贺青冥又道:“他爱剑,也许他对剑的热爱,并不亚于爱我。他虽是为我学的,可是他也是真的爱剑。他已经喜欢剑,又喜欢诗文,还喜欢下厨,我早该明白,他一生从不缺热爱的东西。”

柳无咎虽看上去是冷的,心却总是热的,只有一颗热心,才会那样赤诚地去爱一个人。这却是金先生不能理解的,他没有心,也没有爱,没有恨。

贺青冥也本该和他一样。贺青冥本来也是冷漠的,也没有太多的感情,这是他和柳无咎不一样的地方。

他努力做一个儿子,做一个丈夫,可是他的父母也好,妻子也罢,跟他都很遥远,直到十二年前,金先生出现了,把他们又都毁掉。

于是贺青冥有了恨,他努力去复仇,可是复仇并不能让他快乐,他一生之中总是很少得到快乐,所以财富也好、声名也罢,对他来说都好像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但他有了贺星阑,后来又有了柳无咎,他们一点点把他封印的东西又找了回来。

贺青冥道:“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作你的对手?”

金先生道:“不错。”

“我有一个请求。”贺青冥道,“无论这一战结果如何,无论你我生死如何,这一战过后,你都不能再插手江湖事。”

“好。”金先生道,“不过,我怕这一战,你讨不到便宜。”

“哦?”

金先生道:“你心中已有牵挂,而且牵挂的人,牵挂的事,还不止一个、一件。”

贺青冥却道:“我本也没有想要活着回去。”

金先生道:“难道你舍得?”

“我本也活不了多久。”贺青冥道,“这一身残躯,也该有一番用武之地。”

他既不愿做魔头,也不愿做废人,那么便只有死。如果这个混乱腐朽的江湖终将成为过去,而他是它留下来的最后一个罪证,那么也该由他亲手来了结。

金先生顿了顿,道:“你的确不一样了。”

“我还是我。”贺青冥道,“只是如今方知我是我。”

金先生叹道:“我错了。”

“哦?”

金先生道:“你跟我,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

贺青冥道:“你的确错了,但你错的并不是这一点。”

“哦?”

贺青冥道:“你从来都没有成为一个人。”

“哦?”

贺青冥道:“也许这世上很多人,都没有成为一个人。”

金先生却道:“什么是人,什么又不是?”

贺青冥道:“也许你说的不错,人本来就不该被定义。可是没有舍,也便没有得。”

金先生道:“一个人若生来没有得,又该如何去舍?”

两人皆沉默了一会,贺青冥道:“我辩不驳你。”

金先生道:“我也不能说服你。”

贺青冥道:“既然动口不能解决。”

金先生道:“那便只能动手。”

第245章 归去 白鹿崖之战2.0

贺青冥缓缓拔出来青冥剑, 他看着它,也许这已是他今生最后一次和它并肩作战。自从他有了它,他们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彼此, 但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长伴它左右。

人会老、会死, 人活一世, 不过区区数十载,但剑不一样,世上名剑总要长存。

剑光依旧澄澈通明, 冷冽如昨,只剑身上有一道隐隐约约的裂痕。贺青冥在青冥剑里看见自己的脸, 他的脸被那道裂痕一分为二, 好似画了半面妆。一半已经腐蚀殆尽,一半却好像要涅槃重生。

他已然憔悴, 已然衰老, 也已要步入死亡, 就像他身后那一轮末日的光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然而这迸发的最后一道日光, 又是何等璀璨光明!

青冥剑出!

青冥剑最后一次出鞘, 最后一次刺向它的敌人,这一次却是它的宿敌,它的宿敌手中却并无兵刃,金先生已无需兵刃, 他自己就是一把冷冰冰的兵器。

二人于白鹿崖上驰骋来往,却恍惚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恍惚这一世这一日都已归于寂灭。他们站在白鹿的身上,白鹿依旧巍峨壮阔, 千百年盛衰荣辱,沧海桑田,于它而言不过拈花一瞬,它仍只昂着头,衔着日光。

这一战真是奇怪。一个活人,却像从没有活过。一个将死之人,却好像恨不得自己不能死的更快。他们似乎都不怕死,不怕毁灭,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赴死。

他们好像不是要痛快地打一场,而是要痛快地活一次。

贺青冥咬着牙,他的身体浑然紧绷,他的经脉不住撕扯,他已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在摧枯拉朽地流逝,他的血肉已被蚕食鲸吞,已逐渐要变作一堆白骨。他的皮肤似已皲裂,血液似已老去,他的心脏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怦然跳动了,就连骨头之间的缝隙也从一线天变作深深的冰川裂谷。

他却仍然怒喝,仍然挥剑,他好像要把自己也当做一把剑,好像要把他自己投入到熊熊燃烧的熔炉里,他要烧尽自己,烧得形神俱灭、灰飞烟灭!他就算死,也要死得痛快干脆、彻彻底底!

他脚下的土地却已滴下淅淅沥沥的血雨,好像白鹿山上亘古的冰雪融化了,化作一条奔流不息的血河。

他的目光却仍如烈火如飞电,如永夜的星河不朽的长歌。好像他就是死,死的时候,目光也仍然不灭。

贺青冥又一剑刺去,好像是要挑动金先生的喉咙,金先生铁手轻轻一点,一指如发千钧,剑身瞬间不住颤动,战栗着唱着战歌,贺青冥手上动作却顺势翻转,一时恍若昙花一现,剑花灿动,青冥剑蓦然回首一笑,刺入金先生左肩。

金先生忽而一怔,又蓦地笑了。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血,他的血从他背后淌下,又滴在地上,好像已与大地共枕而眠。

贺青冥趁机一路抢攻,将金先生逼至山崖边上,他已浑然不顾自己如何疲倦,如何苦痛,他好像已不是在用身体控制青冥剑,而是在用自己的魂魄。他的魂魄已融入剑中。

金先生看着青冥剑,又看着贺青冥,他的身形虽然被贺青冥逼退,可那不像是溃败,而是诱敌深入,他好像是故意一再退步。贺青冥也心知肚明,以金先生的功力,绝不可能这样被他逼退,但他已没有别的机会,他的剑本攻于技,长于灵巧,可这一战,面对金先生这样可怕的敌人,他已再不能游刃有余,他必须要拼命,必须要舍生忘死、争分夺秒!

金先生却好似闲庭散步,他看着贺青冥,好像不是再看着一个对手,而是看着庭院里的一轮明月,一株花树,他从来不曾赏花赏月,可他已忍不住欣赏贺青冥。他欣赏他如何赴死,如何拼尽全力,如何明知不可能也仍要放手一搏。

很多年来,他欣赏过太多人的死亡,他们死的时候,总要恐惧颤抖、怯懦惊惶,或是长吁短叹、奄奄一息,可贺青冥与他们都不一样,他的死亡,却比活着的时候还要漂亮。他欣赏贺青冥如何走向死亡,也欣赏他如何拼命让自己去死。

又一剑飞来!

二人却都微微发怒,这一剑并不是青冥剑。

金先生一道怒叱,一掌击退贺青冥的同时,又一掌排山倒海般挥去,一人霎时惨叫一声,五脏六腑好像霎时变成一滩碎肉,他抽搐不已,只能伏在地上爬行,已似变作一条佝偻求生的虫子。金先生又一掌拍下,那人似乎想要求饶,可他的喉咙还未来得及发出什么声响,便已陡然折断粉碎!

贺青冥一眼望去,此人竟是三首蛟!

却见与三首蛟一同出手的,还有一丈夫、萧关、玉如龙等人,他们从一侧草丛中飞跃而来,本是径直扑向贺青冥。这一战他们竟也想掺和一脚,他们本以为贺青冥必死无疑,而他们若趁机帮金先生杀了贺青冥,自己便能得到更多好处,从此以后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他们本来已打了一手好算盘,却不料金先生此人行事完全不能以常理判断,竟叫他们折了一条蛟龙在他手上。

萧关、玉如龙自然对三首蛟不管不顾,他们也已顾不上这边情形了,一丈夫却已心神俱震,不禁痛哭道:“三弟!”他猛的怒视金先生,喝道,“你这个怪物!我们兄弟为你驱使,为你降敌,怎么你竟对我三弟下此等毒手!”

金先生却道:“我与贺青冥一战,关你们几个东西什么事?尔等真是自作主张!”说罢又一掌拍去,到底结果了一丈夫一条性命。

崖上形势陡变,方才贺青冥本一力应付金先生的掌风,而今腹背受敌,虽然一丈夫、三首蛟都已被金先生除去,但与此同时,萧关、玉如龙也已袭至身侧!

贺青冥一个转身回刺,萧关料不到他于绝境之中仍有如此机变,当即被他一剑刺穿咽喉,贺青冥又一声怒吼,霎时将他分劈两边,然而头顶虎虎生风,玉如龙这一记龙首刀已砍至眼前!

这一刀若落在贺青冥身上,只怕他当即便要身首异处!

贺青冥本已立在绝壁之上,此时青冥剑已是变无可变了!

却听得“铮”地一声作响,当空飞来一把银钩,一把打偏了龙首刀,龙首刀拍向主人,玉如龙当即吐血身亡,龙首刀也沉重地砍入山壁,一时好似地动山摇。

子牙钩!

游归去竟也来了这里!

贺青冥还来不及惊讶,金先生却已解决完那两个兄弟,一声冷笑道:“贺青冥,想不到今日你我之战,竟不在你我之间!”

他竟又已袭来!

游归去又是一钩!

这一次,却打在了龙首刀背上,崖边山石登时滚落,山崖登时轰塌!

这一刻,贺青冥正与金先生在崖边缠斗,当然来不及顾得上游归去,待到他想要应对游归去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他只来得及看了游归去一眼,似乎惊讶,似乎恍然,便同金先生一道掉下了白鹿崖,转瞬没在滚滚奔流的长河之中。

这一眼,游归去却也看着他,定定道:“盟主恩义,归去一直铭记在心……昔年杀兄之仇,我也从未忘记。”

他救了贺青冥,也杀了贺青冥。他已报恩,也已报仇,从此恩仇两清。

一地悄寂。

游归去的生命也似忽地悄寂。为了复仇,他已花费了太多时间,太多力气,很多年来,他总是辗转难眠,不得安生。而今他终于得以安息。

游归去放下了子牙钩。他也已放下了仇恨,放下了一切。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了,消失在茫茫白鹿山崖之中。

从此没有江湖杀手,只有江海一渔翁。

第246章 身后 愿随春风寄燕然,凭君年年被故衣……

乱局已定, 江湖已然风平浪静。

柳无咎等人总算平息了那群武林人士的纷争,但在他们善后的时候,柳无咎却发现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事, 这件事一经察觉, 便让他浑身直冒冷汗。

他发现在几个死者的身上, 都留有一道烈火般的红纹——五蕴炽!

这里怎么会有五蕴炽的痕迹?他当即让人审问各大门派掌门、首领,他们支支吾吾,终于说出来被掩埋的真相:无论是几天前的闹事, 还是这些天的争斗,背后都有一只手在搅动风云, 那个人姓金, 他们都叫他金先生。

金先生没有死,却来到了这里, 还挑起来了又一场风波。风波忽地涌起, 又忽而平息, 柳无咎心中却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