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操戈 同室操戈,金蛇帮和魔教都是
降龙峡位于白鹿山以南, 地处戈壁,乃是当地猎人通往关内的一条旧道,只不过到如今, 这条旧道已被废弃, 只因这条路上几乎寸草不生, 也没有任何水源,还屡有狂风作祟,嚎叫之时, 便如厉鬼恸哭。
但这条路,已成夔龙等人回家的必经之路, 除了这条路, 他们已再无旁的路可以走。
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就是要把幼主从玄玉宫带回去。十多天前, 他们告别了竺可卿, 来到了西域, 而今他们终于要回家了。
只消通过降龙峡,只消——
一只铜箭突地射来, 钉在路上。
夔龙伸臂拦住桃姬母子, 探出长枪——“咻”地一声,恍惚晴天霹雳,一排铜箭深深钉在他的身前。
山崖之上,一个几乎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夔龙, 银环,收手吧。”
夔龙抬头看去,只见萧萧烈风之中,王子矛衣衫飞动,神色模糊不清, 只隐匿在一团耀眼的光晕下。
夔龙道:“是你该收手,不是我们。”
他又上前一步,一支箭倏忽飞过,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又钉在戈壁上。
这次射箭的人却正是王子矛本人。他冷冷道:“夔龙,再往前一步,你会死!”
“死?”夔龙忽地冷笑,他置若罔闻,又踏前一步。
箭如流星!
当空射来一阵流星雨!
箭簇在日头底下闪着光,星星点点,好像往日的点点滴滴,可惜到如今都已零落成雨,又要颓败成尘。
“银环!护住他们!”夔龙一扫长枪,挥落一阵箭雨,佘银环亦射出无边丝雨,为桃姬母子撑开一道保护伞。
却见夔龙几步蹬上山石,竟径直扑向王子矛!王子矛的属下大为惊诧,他们想不到在如此密集的箭雨当中,夔龙竟还能穿梭自如,绕道身后!他们纷纷挡在王子矛跟前,却被夔龙一枪横扫,一些人措手不及,当即被打落山崖,一些人半边身子已然又酸又麻!
“我早说过,他日相逢,我定不再饶!”夔龙怒喝一声,一枪搅动如苍龙,霎时恍惚风云突变,卷起惊涛骇浪!
王子矛却只笑了一声,二人飞跃腾挪,于戈壁上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气息涌动不休,平地狂风乍起,叫漫天滚滚黄沙变作一场恩怨难清的大雾。
他们却都已太过熟悉对方的招式,很多年前,他们甚至曾经交换过彼此的招式,他们熟悉对方就好像熟悉自己的兵器。
王子矛一剑横挑,反身刺入夔龙左边肩胛,激起来点点鲜血!
夔龙闷哼一声,这一招他却从未见王子矛用过。王子矛也并未教过他这一招。
王子矛目光闪动,哼笑道:“你以为我真的会把所有招式都告诉你?”
夔龙道:“你一直在防着我?”
王子矛却道:“不是防着你,而是防着你们所有人。”
“混账!”夔龙怒喝,一枪出刺!
这一招是他的杀招之一,他却没有遮掩,亦无矫饰,全凭“势”“力”二字,他已用了十二分的力,十分力气,两分消弭不尽的怒气与恨意,于是这一枪便似群山万壑轰然响动,江海冲破万象!
迷雾散尽了。
灰扑扑的戈壁中,血水滴滴答答,转瞬便要汇成一汪溪流,好像要用死亡来为这里增添一抹生机。
夔龙脸色一变,却见枪尖已然刺入王子矛左边胸膛,他一时大惊,正要想办法撤招,却被王子矛握住了枪身,低低道:“走,快走……带他们走,再也不要回来……”
夔龙道:“为什么?”
“为什么?”王子矛似乎觉得很是好笑,“你们不是好东西,金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让他得逞,不如让你们走,我,我就是要你们都不高兴……”
夔龙几乎哽咽:“子矛……”
佘银环见状,也终于赶了过来,她不敢置信道:“这是怎么回事?”
“呵,想不到你个冰块脸也变了,真有意思……”王子矛喃喃,又蓦地喷出来鲜血!
“子矛!”佘银环霎时变色,夔龙哽声道,“你不要再说话了,让银环为你疗伤……”
“我伤了心脉,已活不长了……”王子矛目光似已涣散,“夔龙,我们兄弟的命,你再不用还了……从峡谷往东,一直走,回去吧,回家去……”
夔龙已然泪流满面,佘银环摸了摸他的脉搏,也不禁颓然坐下,脸上似有哀色。王子矛却笑道:“活下去……咱们,咱们九怪一体,只要你,你们活着,我就不算白活这一世……”
他的气息已渐渐弱了,桃姬见了,不觉掩面而泣,她怀中的孩子也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眼睛却还睁着,夔龙顺着他最后的目光望去,却见到一片碧蓝的天空,辽远的天际上,一排大雁远远飞去。
夔龙忽地感到一阵寒冷,已是秋天了。
秋天了,天气凉了,蝮蛇也该回巢冬眠了,只不过这一次冬眠,它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忽地想起来从前九怪聚会,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公孙相柳也正身强体壮,他们一块说笑,一块比武,一块把酒言欢。
那时候还是一个春天。
离下一个春天还有好几个月,真漫长啊。
大雁飞过,一列骏马飞驰而来,又蓦地停下。
夔龙几人转头看去,为首的那人却正是明黛,她翻身下马,一时失色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月使!”几个受伤的魔教教徒跑了过来,大声道,“月使!是夔龙杀了王首领!快杀了他们!”
佘银环蓦地看她,道:“月使……?”
明黛道:“我已是玄门使者。”
佘银环道:“是金乌让你来的?”
“不错。”明黛架上明光弩,定定看着他们,“他让我来盯着王子矛,他并不放心他。”
夔龙忽地笑了,他慢慢合上王子矛的双眼,抬头看她道:“明姑娘,动手吧。”
明黛目光一动,他仍叫她“明姑娘”。夔龙毕竟与佘银环不同,他虽然面冷,心思却更为细腻,他已看出来了,明黛是被逼入教的。
“月使,还等什么?动手!”
教徒们都在呼喊,都在催促。
她看着夔龙等人,却已下不了手,他们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她如何忍心看他们死在这里?可是如果不动手,今日之事又该如何结果?
忽听得一人喝道:“明黛,你果真有二心!”
众人猛地看去,却见两侧戈壁上竟还埋伏着一路人马,却正是公孙肠和他率领的卫队。
明黛心道,好一个金乌!
原来后招之后还有后招,金乌竟一石三鸟,要借桃姬母子出逃一事,把他们一群人都试探个精光!
她早就想到,金乌不会真的信任她,这件事一定另有安排,但她万万想不到,金乌竟派了公孙肠一路尾随,而公孙肠竟眼睁睁看着他们几拨人马互相厮杀争斗,自己却埋伏在降龙峡这里,只待这最后时刻将他们一举拿下。
明黛心思百转之际,公孙肠已带人来围,他走到众人面前,脸色阴沉,却笑道:“月使,你迟迟不动手,莫非是要庇护这等叛徒贼子吧?”
明黛喝道:“公孙肠,我乃圣教四使之一,你见到我,难道半点礼数不讲么?”
公孙肠脸色一变,他没想到,明黛竟会拿身份来压他,然而魔教上下地位分明,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明黛这个月使只不过是有名无实,但在教众面前,教中规矩绝不能废!
他只好略微一拱手,明黛道:“让你的人回去!”
公孙肠咬着牙,恨恨道:“月使大人,属下这却是办不到!”
明黛目光一闪,道:“你敢不遵圣使令?”
公孙肠笑道:“我奉教主手令而来,行督查之责。再者说,月使,我手下卫队乃教主亲兵,你还管不到他们头上。”
明黛心下一凛,如此一来,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
第232章 怒火 双方已然剑拔弩张,两边教徒却一……
双方已然剑拔弩张, 两边教徒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头是教主亲兵卫队长,一头却是教主亲封的使者, 得罪哪一头, 未来只怕都没他们好果子吃。
明黛心念一动, 高声道:“各位兄弟姐妹,你们都看到了,这个人, 他方才置王首领生死于不顾,而今又要来杀我, 他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抢功!教主就是因为不信他, 所以才命我前来监视,果然!如今他果真原形毕露!”
公孙肠简直不敢相信, 明黛还能这么颠倒黑白!
可是方才他太过心急, 他跳出来的时候, 明黛只是一时没有动手而已,他心中又气又恨, 却也没有办法, 这世上毕竟没有后悔药可吃,谁叫他一时不慎,竟给明黛找到了破绽漏洞!
公孙肠已恨的牙根痒痒,喝道:“她在说谎!教主是命我来监视她!她本来就是八大剑派那一边的人, 她分明是狼子野心,想要颠覆我教!”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干教徒一时已不能分辨谁是谁非,已经头晕脑胀、一头雾水!
明黛见状, 又道:“如果你是来监视我,为何你要先行埋伏在这里?为何王首领他们决斗的时候,你并不出手?你分明别有用心!我是教主任命的使者,是神天派来点亮浮屠塔的人!你们难道不信我而要信他?教主早就不信任他了,要不然为什么照看沈君的人不是他这个卫队长而是凌堂主?更不必说,此人平素是如何作威作福!你们难道都忘了吗?这个人根本不把你们当做兄弟姐妹,他对你们呼来唤去,极尽压榨之能事,但凡有一点不顺他心意,他便要对你们动辄打骂,还要欺上瞒下,克扣你们的赏赐!教主早就对他不满了,我相信大家也都对他不满了,对这么一个狼心狗肺,欺骗教主,欺骗神山圣湖的叛徒,你们还要拥戴他吗?!”
她一气呵成,这一番话,却已彻底点燃了教徒们的怒火,他们纷纷喝道:“叛徒!骗子!”
公孙肠见势不妙,忽地使出来一招“飞沙走石”,双掌内力一催,将尘沙化作铁砂,突地朝众人打去!
一时惨叫连连,明黛忙撒出相思子挡在一干部下身前,自己却已来不及闪避,肩上登时鲜血淋漓,部下呼唤着“月使”,以身护在她左右。
烟尘之中,公孙肠却已趁机掳走桃姬母子,夔龙、佘银环当即来追,公孙肠一路逃窜,被逼来至一处悬崖,在他怀中,桃姬不住挣扎扭动,在她怀里,婴儿也不住呱呱啼哭。
“兔崽子!”公孙肠心浮气躁,怒喝着甩开桃姬,捏住婴儿咽喉,又一把蒙住他的脸颊,浑然不知孩子几乎已要窒息,桃姬当即失声痛哭,“虎毒不食子啊!”
公孙肠登时愣住了,在他们身后远远追来的夔龙二人听到这一句呼喝,也似愣住了。公孙肠怔道:“你说什么?他是……他怎么可能是……?”
桃姬不住泣下,却忽地一笑,恍若春日桃李。她道:“我知道,你根本不爱我,更瞧不起我,你每次跟我,都是在我身后……你爱的是那个男人……”
公孙肠皱眉道:“你把话说清——”他怒目圆睁,忽地低下头,他看见在他的胸口处插着一把金刀。
桃姬一边流泪,一边笑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能瞧不起我了……”
“嗯啊——!”公孙肠陡然怒喝,他一把抛开那襁褓中的婴儿,一手五指成爪,扼住了她的咽喉,竟将她喉骨生生折断!
与此同时,她手中那把尖刀也已刺入他的心脏,二人身形不稳,忽地一颤,一同跌进了悬崖。
孩子却被抛在空中,又大声嚎哭。
“少主!”佘银环飞身一跃,一把将他抱入怀中,眼看她自己就要落入山崖,夔龙一个旋身,把她拦腰抱了回来。
“还好——”
“少主没事。”“你没事。”
二人一齐出声,却又都顿住了。佘银环垂下头,似乎已不大好意思看他,夔龙窥她神色,心中惊奇,却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目光左右晃动,却瞥见了明黛。
明黛身上还带着伤,扶着她的是她的一个部下,魔教其他人都守在崖下,等着她的号令,夔龙、佘银环也转过来看着她。
部下正一头雾水,却听明黛道:“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出现。”
部下当即一惊,夔龙二人道:“明姑娘!”
明黛道:“你们不顾惜自己,总要顾惜这个孩子。”
二人一怔,佘银环不由得看向怀中婴儿,他还不满一岁,可是母亲已经亡故,父亲……世上谁又能知,他的父亲到底是韩百叶还是公孙肠?
不过,也许他的父亲是谁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活下去,而且不会再像他们这样子活。
佘银环磕磕绊绊地抱着他,她并不太会抱孩子,她姐姐曾经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到底没有成真,佘金环和刁双双暧昧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有在一起,他们都想要安稳的生活,却都知道自己做不到,给不了对方这样的生活。
而她呢?还有……夔龙呢?
他们本是金蛇帮九怪之中最不安稳的那两个,可是命运弄人,想要安稳的人最后死于斗争,他们这样的人却有了归于平淡的机会。
明黛笑道:“走吧,回家去!”
于是夔龙、佘银环朝她深深俯首,远走天涯。
明黛望着一片寂静的秋空,大雁成行,南来北往,她心中不觉惆怅:他们都走了,都回家了,那她呢?她又什么时候回家?
部下道:“月使,你这样放走他们,要是教主知道——”
明黛却道:“教主不会知道,这里只不过是悬崖底下多了几滩血肉。”
“可是……”
“小莫。”明黛道,“这世上多活几个人,难道不好么?他们并不该死的。”
小莫一怔,道:“属下从来没有想过……”
“但今日你已听过,往后也可以想一想了。”明黛道,“回教之后,此事由我一力承担,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都听我的便是,另外……”她忽地脚下运力,挑起桃姬留下的那把金刀,而后竟一刀刺入自己肩上伤口!
“月使!”
明黛滴下来几颗冷汗,却笑道:“这样一来,教主就不会知道我的伤是谁造成的。”
当晚,玄玉宫中。
“……所以说,王子矛、公孙肠殉职,夔龙他们也都死在悬崖底下了?”金乌微微一笑,看着明黛。
明黛道:“回教主,正是这样。”
金乌面色一冷,喝道:“好一个死无对证!明黛,你擅作主张不说,你的属下也跟着你一块胡来!”
明黛心中一紧,却道:“教主明鉴!属下一切行动都是听从教主之命,王首领二人着实可惜,只是……”
“是么?”金乌忽地飞身至她面前,俯下身,似乎仔细看了看,“刀伤……”这把刀的形制,却的确不是魔教部属所有,而是金蛇帮的刀。
明黛道:“属下跟夔龙他们打斗时不慎所伤,教主不必挂怀。”
金乌忽道:“你的那些属下呢?他们竟没有行护卫之责?”说着,又隐隐约约瞥向小莫,小莫深深伏地,依明黛所言,一动也不敢动。
“教主!”明黛咳了两声,“教主,不是小莫他们的错,您也知道,夔龙何等武功,又岂是他们能左右得了的?此行死伤在所难免,望教主不要责罚这些部属!”
“好个‘在所难免’!”金乌道,“你是说,降龙峡一事,我是故意这样安排的?”
明黛叩首道:“属下绝无此意,望教主明察!”
“哼,我只怕查不出来了吧!”
明黛二人深深俯首,跪地谢罪。金乌踱了几步,又把自己整个人陷入宝座之中,他的脸色也似陷进去了,叫人看不分明。
这时候,凌夭却叩响了殿门,又带来了一个消息:沈耽要见他。
第233章 纠缠 典型的正道大侠和魔教小妖女……
金乌听到“沈耽”二字, 霎时喜笑颜开,他也不再去管明黛等人了,而是整顿形容, 叫沈耽过来。
沈耽入内之时, 正瞧见明黛二人匆匆离去, 面上似有风尘。
金乌笑着去抱他的手臂,这一次,沈耽倒没有推开, 只瞧着他道:“你方才又发脾气了?”
“什么叫‘我又发脾气’了?”金乌很是不满道,“他们一个两个都骗我, 尤其是明黛, 她说王子矛和公孙肠他们都殉职死了,和夔龙他们一块死在悬崖底下, 她分明是蒙我, 我难道这也不能生气吗?”
沈耽道:“这件事, 我昨日听你说起过,你不放心这个不放心那个, 却又把他们都凑到一块, 难道你不是故意的?”
金乌挑眉笑道:“沈郎,我以为你不懂。”
沈耽道:“我的确不懂你。”
“哦?”
沈耽道:“我不懂你到底在折腾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乌道:“我当然是为了母亲的遗愿,为了给她和爹爹复仇, 为了一统武林。”
沈耽道:“可你借刀杀人,杀了自己属下,也是为了母亲的遗愿?”
金乌目光闪动,道:“沈郎,这你可错怪我了,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沈耽道:“王子矛身在魔教,心却还在金蛇帮,你既已拿下金蛇帮,他对你来说也就无用了,倒不如趁着夔龙这件事把他推出去,公孙肠也是一样,何况他还在教中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你对他早已不满。你说过,他只是一把刀,而今这把刀已经太脏了,自然要被你丢开。你丢开了他,不仅不会损失什么,反而会得到更多人心。”
金乌听到“魔教”二字,面上微微不悦,若是其他人在他面前这样称呼圣教,又这样直言不讳,他早就要使些手段了,但对着沈耽,他也只是微微蹙眉,而后又笑道:“难道沈郎认为,这件事根本就是我默许的?”
沈耽道:“难道不是么?”
金乌又定定看了他一会,道:“是不是凌夭告诉你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沈耽目光微微一闪,道:“你我之间,还用旁人告诉么?”
这话却听得金乌心中十分熨贴,他笑道:“不错,既然沈郎已猜出来了,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这件事的确是我默许的,我也的确是想给他俩一点苦头吃,只是想不到,明黛竟如此大胆,她就是知道我知道,所以才敢这样做。”他忽又瞧了瞧沈耽,又是一笑,“我本来是想好好责罚她的,不过,这件事她毕竟有功,反正金蛇帮的财富现在已经是我的了,如今金蛇帮已是一个空架子,既然如此,夔龙他们是死是活也没什么打紧,何况,沈郎你都来了,我又罚她什么呢?不仅不罚,还要赏她呢。”
沈耽只道:“你怎样做,那是你的事。”
“哦?是么?”金乌道,“沈郎今日来,不是为了给明黛说情么?”
沈耽道:“我来给你第三十四封和离书。”
金乌登时拉下脸,道:“我不要看。”
沈耽看着他道:“这几天我已写了几十封和离书,可你对每一封都不满意,你到底不满意什么?”
“我不满意?你不知道我不满意什么吗?”金乌气得一把撕碎那封和离书,“我不满意你!我叫你写和离书你就真的写吗?那我叫你爱我你怎么不爱!”
沈耽脸色一白,竟有几分悲哀,道:“你分明知道我一直都还爱你。”
“你爱我?你爱我但你却不支持我!”金乌恨恨道,“你方才不是分析的很好吗,你分析完那个分析完这个,怎么不会分析分析你我?你知不知道,我想要除掉公孙,不只是因为他做了那些事,还是因为他始终想要对你下手!他嫉妒你,不能容下你,可我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有可能发生?你说我知道你爱我,可你难道不是也知道我爱你?!”
沈耽看着他,却似已不敢相信,他顿了顿,道:“我不知道,我只怕你同骗他一样骗我。”
“他怎么能和你相比?”金乌扑入他怀里,颤抖着啜泣,“沈郎,沈郎,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你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沈耽深深叹息,良久,终于也抱住金乌。
金乌心中一动,开心道:“沈郎,你答应我了?”
沈耽凝视着他,叹道:“我已别无他法。”
金乌心下一酸,却又心花怒放,他抬起头,踮起脚,却还是怎么也碰不到沈耽,微微嗔道:“你就不能为我低头……?”
沈耽终于低头,吻在他的唇上。
二人都已颤栗,都已发抖,好像从灵魂深处腾地烧起来一股子烈火。沈耽用力地抱紧他,用力地吻他,那力道几乎是要把金乌掐死毙溺在他怀里,他仿佛带着无尽的恨来爱他,要叫这个小混蛋同他一样痛苦难当。金乌被他弄得很疼,却仍死死抱住他,死活不让他走,他的喉咙却再忍不住呼叫,门外凌夭听见了,带着试探唤了一声“教主”。
金乌颤抖着呵斥道:“走开!不要进来——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于是殿门被紧紧关上,跟前的人也都散开了,他们好像逃走,心中却又止不住胡思乱想。
大殿之中,只有沈耽一个人留下来了。他不止进入了这座宫殿,还彻底进入了这座宫殿的主人。
他撕扯着他,鞭挞着他,啖其肉噬其髓,天底下有太多人对金乌敢恨不敢言,他们也想要折磨他、伤害他,却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他们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沈耽却已肆意妄为,他把这个不可一世的人压迫在他身下,在这个搅动武林风云的魔教教主体内随意搅动,金乌征服他们所有人,却只被他一个人征服,金乌由着他,什么都服从他,他不会打也不会骂他,只会始终为他哭泣。
他哭的泣涕涟涟,哭的那么可怜,恍惚又变成了那个楚楚可怜的阿芜,那个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柔软的妻子。
今夕仿佛昨夕。
沈耽怒吼着,却又失声哭泣。
金乌昏迷了,却已露出笑意。
这一刻,世间种种悲喜在他们身上竟如此匪夷所思又不值一提。
两人汗涔涔地抱在一起,倒在床帷之中。金乌半睡半醒,只微微喘着气,他身上粼粼的汗珠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波光颤动,沈耽却仍醒着,他一直都很清醒,只是曾经被蒙蔽,而今他已不能再更清醒。
沈耽仔仔细细地看他,从头到脚,也不知看了千遍百遍。金乌慢慢醒了,瞧见他这么赤裸裸地看着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是害羞,浑身都已羞红,他反应过来,又趴在沈耽膝头,沈耽顺手抱着他,拿自己衣裳裹住他的身体。
金乌笑道:“你看我看了这么久,可看出来什么?”
沈耽道:“你是阿芜。”
金乌道:“我早就说过了,难不成你还真的不信我?”
沈耽道:“我不是不信,只是,我不敢信。”
金乌凑上来吻他的喉结,道:“那你现在敢了?”
沈耽别过头,侧开眼,他的咽喉却被金乌叼住,连“嗯”的一声也在不住颤抖。
“沈郎……相公。”金乌这样唤他,他回头看他,金乌已执起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我们已是夫妻了,我爱你,自始至终,从没有变过,这一生一世我都爱你,也只会把自己交给你……你可知道,圣教的教徒,都是信神的,信那一尊白鹿山神,所以对于神的旨意,也尤为崇拜,不过,我是不信的,我只信我自己,可是我觉得遇见你,一定是神的旨意。”
沈耽终于有了一点笑意,道:“是么?世上真的有神么?”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不过,我大概也见不到了。”
沈耽疑惑道:“为什么?”
金乌道:“因为在圣教的传说里,只有大圣大贤、大仁大义的人,才能在死后见到白鹿神,就像圣教的祖先,他既遇见了白鹿,后来死的时候,也不同于常人,而是肉身坐化,与神佛无异,现在后山神龛之中,还有他的塑像,不过……”他又一笑,这一笑却不再神采飞扬,而有些微弱的哀伤,“不过,我只是个小坏蛋,我是见不到白鹿神的,你明不明白?”
沈耽心中微微刺痛,道:“见不到就见不到,又怎么了?”
“可你和我不一样。”金乌几乎像在哭,“你行侠仗义,又一直心存仁义,你也许会见到白鹿神,所以,所以我们只有这辈子,所以这辈子你一定要好好爱我。”
沈耽却道:“我是你的丈夫,你是坏蛋,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金乌一怔,又破涕为笑,嗔他道:“胡说!”
沈耽瞧着他,目光似乎已很是复杂,道:“在你心里,我真的这么好么?”
金乌道:“不是在我心里,而是你本来就这么好。”
沈耽掌下摩挲着他的一段细腰,道:“我方才……那样对你,你也觉得我好吗?”
金乌脸色红彤彤的,却既也不挣扎也不逃,道:“反正就是好,就是因为你好,所以我要把你牢牢锁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准走,免得给别人抢去。”
沈耽忍不住笑道:“金教主好生霸道。”
金乌哼道:“沈大侠好生流氓!”
沈耽又笑,他好像一辈子也没这么笑过,他已不知往后还能不能这么笑。但今日房中殷殷情话,窃窃私语,这里已没有正邪之分,只有夫妻之情。
金乌笑着拉住他,道:“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耽那么高那么大,却跟个布袋玩偶一般,金乌轻轻一拉,就跟他飘过去了。沈耽跟着他走,来到大殿后门,门下栽着几棵零星的梅树,从树下望去,只见白鹿山上月色高悬,底下好似一方玉璧。
金乌指着后山道:“沈郎,你瞧见了吗?”
沈耽回忆起那张已被他扔给贺青冥他们的地图,却一无所获,道:“那里是什么?”
“那是圣坛。”金乌道,“是我们历代祭祀誓师的地方,再过两日,我会带你一块登上圣坛,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男人,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圣教是不可战胜的!”
沈耽心下一惊,祭祀、誓师……金乌要拿什么祭祀,又要誓什么师?
金乌却似已瞧出来他在疑惑什么,很是贴心地为他解释:“当然是八大剑派那些人……那些人死活也不肯吐露季云亭所在,又不肯归顺圣教,既然如此,不如拿他们祭旗好了。这件事,明日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了,不过,今日不谈这些,今日今夜,只有你我……沈郎,你会理解我,爱我的,对吗?”
沈耽瞧着他,他正要回答,金乌却不待他回答,道:“从前在这里,我母亲也曾问过一个男人,他说他会,可是他最终刺了她一剑,人们都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他们彼此猜疑,那个男人没有留情,是往她的心脏刺的,好在我母亲也早就不信他了,所以他也没有刺中,后来……后来他们从夫妻变成了宿敌,在无相峰上大战三天三夜,终于一死一伤。”
沈耽明白了,金乌是在说金无媚与李飞白,李飞白是金无媚的第一任丈夫,二人遇见的时候都是年轻人,他们都是彼此的第一个情人。
金乌又道:“那一剑之后,我母亲心灰意冷,找了许多男宠,他们都要讨她的欢心,都要争着抢着爱她,可她一个也不爱,她这辈子只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李飞白那个臭男人,一个就是我父亲……江湖人都说,李飞白样样都好,可他样样都不如我父亲,我父亲虽只是个小道士,却肯为了我母亲还俗,我母亲受伤,被他救下,她装作失忆,父亲却也不在乎她什么身份,只在乎她这个人,他一直悉心照顾她。我母亲说,父亲虽然有些内敛,却像日光一样炽烈地爱她,我母亲答应他的时候,他跑遍了道观里每一处地方,又跑到阁楼上敲钟祷告,钟声响遍山野,山间群鸟飞腾,他也漫山遍野地跑,好像一只快活的大鸟……”
后来,他的父母在太阳初升的时候生下金乌,金无媚笑着道:“你看他红彤彤的,像一轮小太阳。”
再后来,金先生来找金无媚,要她复兴圣教,金无媚下了山,江湖人却上山,他们问小道士,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你可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小道士说,她是我妻子。其他人被噎了一嘴,说她是魔头。
小道士却仍抬起眼,温声道:“她是我妻子。”
金乌长身玉立,他侧着身,慢慢往上瞧着沈耽,他流下泪,这一次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瞧着沈耽,目中仿佛万千爱怜,道:“我只望你同我父亲一样,始终当我是你妻子。”
沈耽亦沉默着。又是谎言么?骗局么?还是又一个悄无声息的试探?可是金乌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真真切切地因为他一再流泪。
金乌太聪明,也太会伪装、太会骗人了,他不知道他的爱到底藏着几分真几分假。
沈耽却已不愿再去想,再去思考,今夜他不再要他的头脑了,他只愿臣服于他的身体,他顺从了他身体的意志,双臂拥着金乌,低头吻他。
金乌闭上眼,心中默默道:圣坛在上,神天见证。
神天见证,这该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吻。
第234章 神龛 柳无咎:“我为它添了一颗心。”……
夕阳又沉了下去, 却不知沉到了哪里。
柳无咎仰头望见那一块奇形怪状的、窄窄的天空,赶在夕阳最后一抹光辉彻底消失之前,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下一画。
夕晖拖曳着长长的衣摆, 拂过那一道道刻痕, 投下明暗不清的斑驳的影子, 柳无咎的脸就在影子里沉默着,他沉默着,却心满意足地轻轻抚摸着它。
影子徘徊不前, 光影交错盘桓的时候,一个字从柳无咎的指间悄然现身——那是一个“青”字。
确切的说, 是一个残缺的“青”字, 若再添上一笔,它便能获得圆满了。
他瞧着它, 它从夕阳下走出来的时候, 就像当年贺青冥从夕阳下走来, 又一步步走向了他。
而今他和贺青冥在一起,在这一座尚未建好便已骤然坍塌的陵墓里, 等待着天光在一日之中变化形容, 流云从方寸大小的天空飞过、跑过,又或是游过、踱过,有时候他会和贺青冥坐在天坑底下,猜一猜那些云原本是什么模样, 是高是低、是胖是瘦。
然后他们会等待着日复一日的月色降临,等着夜里或是咆哮或是徐徐的风声,等着圣陵湖水不再跃动,等着万籁俱寂的时候,还有不知名的虫蛇从他们身边慢慢爬过, 又和他们一样,爬回自己的老窝,再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们会躺在一起,柳无咎虚虚揽着贺青冥,贺青冥问他:“星星呢?”
“星星?”
“你要装作不知道吗?”贺青冥笑了笑,睁着一双疲惫而无神的眼睛,“告诉我,今天晚上的星星又去了哪里?”
柳无咎于是又抬头去望那片天空,今天和昨天一样,没有月,也没有星,他只看见一团厚重的铅色的云,它把月亮和星星都挡住了。
柳无咎道:“我看见天上有两团云,一团脾气很好,一团脾气却很古怪,它们推推搡搡,然后有一颗星星跑了出来,我看见星光从云缝间滑了下来,把自己泡在圣湖湖面,怎么也不肯回到那冷清清的天宫去了。”
贺青冥又是一笑,这一笑却牵动了因五蕴炽发作而受损的肺腑,他咽下一声低低的咳嗽,叫那咳嗽听起来也像是一道闷笑:“听起来……那一定很美。”
柳无咎搂住了他,顺手弹开一只迷了路的小蜥蜴,道:“等你眼睛好了,你就可以看见了,晚上不仅有月亮、星星,还有萤火,夜里扑飞的萤火。”
贺青冥笑了:“萤火?”
“是啊,你瞧……它飞过来了,在你的额头。”柳无咎微微俯身,吻了吻贺青冥。
贺青冥脸红了,柳无咎也许没有瞧见,又也许瞧见了,他又俯身,一步步吻,一步步道:“鼻尖、侧脸……”
贺青冥微微睁大了眼,睫毛急速颤动着,却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那只萤火虫扑扇着翅膀,便要飞落到他的唇上。
柳无咎把他搂紧,贺青冥不自觉抵在柳无咎的胸膛,碰到一颗已经怦然跳动的心。
“要我帮你把它赶走么?”
柳无咎轻轻地问他。
“不用了。”
贺青冥回答了他。
于是他们一齐拥抱,又一齐颤抖,难分难舍地投入到了这一个穷途末路上的深吻。
贺青冥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已是第三日了,三日来,三十六个时辰,万万千千分秒,他总是会睁开眼,可这个世界他总是看不见。
这一次睁眼,这世界却太过光明,即便那只是一方狭长的光明,可它对于久处黑暗中的人来说,已经足够美好。
它已几乎太过耀眼,尽管那只是一日的尽头,夕阳的最后一面,最后一个蓦然回眸。
贺青冥禁不住以手掩面,他等着自己慢慢适应,慢慢挪开了手,他忽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能看见了!
他不只是看见了,也听见了,他听见了风拂过湖水的声音,他还闻见了,他闻见了世外的花香,尽管他看不见,可也许那已是飞花漫天。
年年问秋秋不语,万万千千飞花去。
一年年一日日,他只不过在这里困了几日,却像已经度过了一生一世。
他已激动得想要哭泣,他不禁道:“无咎!无咎!”
他的声音还是嘶哑的。
他等不到柳无咎来,便已忍不住撑着身子,他想要走下石床,他想要走到圣陵湖畔,亲眼看看今日的夕阳,他知道他必须要抓紧,夕阳不会等他太久。
他的身体却还是虚弱的,他的脚步也仍然虚软,他太久没有自己走路了,几乎已忘记了怎么走路。
他几乎就要摔倒。
一双有力的手臂却抱着他,柳无咎快步走来,一把将他抱起,脸上不敢置信,又恍然如梦。
贺青冥仍激动非常,道:“无咎!我要看看太阳,我要看看天空!我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于是柳无咎抱着他跑了起来,他们绕着圣湖跑了一圈又一圈,柳无咎狂放不羁,仰天大笑亦大哭,贺青冥笑着又咳嗽着,眼里也似闪着泪光,最后一缕阳光落了下来,落在他的泪光里。
日已太息,月已渐升。
贺青冥在月光下蹒跚学步,像一个初生的孩子,柳无咎扶着他,教他一步步长大,他的体力、内力终于慢慢恢复,他终于又成为了青冥剑主。
两人牵着手,在渐冷的月色里漫步,柳无咎道:“可惜,我还是没有找到圣陵的出路在哪里。”
贺青冥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柳无咎歪头看他,贺青冥笑道:“别这样……我方才已笑的肚子疼了,我不能再笑了……”他虽然这样说,看着柳无咎的样子,仍十分欢喜,道,“我本来怕再见不到你,可我现在已经见到了……无咎,这里有我,有你,已经够了。”
柳无咎道:“可若一生到头,我们也找不到出路呢?”
贺青冥道:“那我便和你从生到死。”
柳无咎笑道:“你愿意和我死在一起吗?躺在一个棺材里,死在这座古老的坟墓里?”
贺青冥也笑着看他,神情很是认真,道:“我早就愿意了,无咎,也许是在我们新婚那天,也许是在更早之前,在瀚海,或是在天魔窟、扬州,甚至……是在济海楼上,你抛来的那一瞬间的剑光里。”
柳无咎心中已很是动容,却逗他道:“是么?那你可没有我愿意的时候早。”
贺青冥道:“你这个人,就是太过争强好胜。”
柳无咎拱了拱手道:“彼此彼此。”
贺青冥顿了顿,还是不大能忍得住,他都和盘托出了,柳无咎却还藏着一手,怎么看都像是他输了这一局,便道:“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
柳无咎道:“你这个人,也真是口是心非。”
贺青冥瞪他一眼,道:“快说。”
“好吧,谨遵师命。”柳无咎看着他道,“是我见你的第一眼。”
“你见我的——”贺青冥目瞪口呆,他一辈子也没这么失态过,“你那时候才几岁啊!”
柳无咎道:“我又没说是那时候爱上你了。”
贺青冥松了口气,柳无咎低头一笑,又道:“不过,我的确是那时候就愿意了,那时候我想,若这世上有一个人值得我去为之生为之死,也该是这个人。青冥,我见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从这一眼起,我的人生再也不同以往了。”
贺青冥笑叹道:“那时候……我却只以为那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谁知道后来几年,每一天都有所不同。”
柳无咎点评道:“确实很不同,你现在可对我一点也不客气。”
贺青冥道:“你还想怎么客气?”
柳无咎笑道:“自然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那种客气。”
贺青冥道:“只是这样?”
柳无咎一本正经道:“还有颠鸾倒凤,朝云暮雨……”
贺青冥道:“我教你诗书,不是让你说这些浑话的。”
柳无咎忙道:“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同衾死同穴……”
贺青冥很是动容,可是柳无咎所说,他已不知道还能做到几个。
柳无咎似已明了他心中憾事,道:“青冥,我们试一试吧。”
“什么?”
“你我早已同生共衾,可不是还未曾同死么?”
“怎么试?”
柳无咎道:“那你就要听我的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
贺青冥只好跟着他,柳无咎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拿着剑,在石壁上刻了几画,贺青冥从他身侧看去,只见他在那“青”字旁边添了一个竖心旁。
贺青冥不明所以道:“你这是做什么?忘了添日子么?”
柳无咎道:“我为它添了一颗心。”
贺青冥心中一动,好像柳无咎这么一说,他的心也真的热了起来。
柳无咎收回剑,又牵着他来到杨真石室,他先是自己跨进棺椁,又牵着贺青冥的两只手,也叫他进来跟自己一块躺着。
贺青冥不大情愿道:“原来是装死。”
柳无咎叹气,道:“你就不能有点情趣?”
“那也是装死。”贺青冥嘟哝着,却还是同柳无咎一块躺下,奇怪的是,这副棺材躺下他们两个成年男子竟绰绰有余,他们忽想起来无定河边,杨真那副莫干棺规模也远比其他棺材要大,可是魔教历代教主棺椁不是只有教主和夫人才能同棺合葬吗?难道杨真生前喜欢男人?可却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八卦啊。
贺青冥很不满意,柳无咎却很是满意,道:“咱们以后……也要葬一块的。”
贺青冥心想,只怕你跟我葬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个耄耋老人,而我已是冢中枯骨了。柳无咎见他没有回应,轻轻道:“怎么了?”
贺青冥道:“那才不好。”
“怎么不好?”
贺青冥开始胡说八道:“你睡觉打鼾,我跟你睡一块就已经听腻了,死后才不要接着听。”
“我打鼾?”柳无咎道,“我真的打鼾吗?”
贺青冥终于忍不住笑道:“我骗你的。”
柳无咎好像很是生气,便来作弄贺青冥,二人笑着闹着,忽地好似碰到了什么机括,柳无咎道:“等等……这里有机关。”
二人便不敢再妄动,他们走出莫干棺,柳无咎试探着拨开机括,那副棺材底板竟忽地发出一声响动,而后分开向两边打开,不多时,竟露出来一条秘密通道!
二人一时惊一时喜,想不到此处别有洞天!
他们沿着密道一路往下,又朝东走了百步,贺青冥眼睛还不大好使,在暗处看不清楚,柳无咎便揽着他,指引着他,二人又走了数十步,眼前忽地一亮,他们竟已走出了圣陵,来到了白鹿山上!
二人几乎喜极而泣,相拥抱了一会,忽见前方金光闪烁,于是又继续往前走,翻过一条山谷,只见眼前整整一面山壁上竟刻满了各种雕塑人像!
他们都已想起来浮屠塔中的壁画,原来这就是魔教神龛!
神龛之中最大也最庄严的一座雕像,却正是魔教始祖的,奇怪的是,魔教始祖去世时已经年逾百岁,但这尊雕像却仍是四五十岁样貌,也即他平定西域,写下《兼济四说》那时候。
神龛上却还有几行字,讲述了魔教始祖肉身成圣的故事,此外,还有几行密密麻麻的梵文小字,贺青冥细细揣摩,却是一则预言:
“上古传说,天有九日,炙烤大地,而万物不生。后羿射落其八,只留下来最后一轮明日,于是百姓随日出而作,顺日落而息,从此万古恒常,其道大光。”贺青冥道,“始祖预言中说,在他身后三百年,破晓时分,日月同空,于黑暗的河流上升起来一轮太阳,会让神天重新迸发光彩。”
二人不明所以,不过,他二人本也不信什么鬼神预言,所以虽则见了它,倒也并未入心。忽听见山道上有一列魔教卫士经过,二人躲在山石背后,只听他们说起来明日圣坛誓师的事。
“这么说,教主真的要在圣坛上誓师?”
“可不是,教主还要拿八大剑派他们的人头祭旗呢!”
二人登时一惊!
金乌竟已不再有耐心了。也许他的耐心已经用尽。
魔头已经露出爪牙,张开血口,明日圣坛之上,只怕又将改天换日。
第235章 圣坛 太阳升起来了,升到最高。 圣……
太阳升起来了, 升到最高。
圣火燃起来了,熊熊燃烧。
把山间的泥泞,世间的污秽都烧尽, 把圣教的罪人都烧死, 把他们的骨灰都变作泥土, 把他们的头颅都当做路石,把他们的魂魄烧得飞扬,烧的天上亮堂堂, 地下明皇皇,而那时候, 世间一切魑魅魍魉都会在白鹿神降临的时候原形毕露, 露个精光。
“烧!”
“杀!”
圣坛底下人头攒动,他们都是圣教最忠心耿耿的教徒, 他们都一齐呐喊, 这呐喊声却不像是从他们喉咙里迸发, 倒像是从心脏里炸出来的。他们都变作同一个人,拥有同一个头颅, 同一颗心脏, 他们都对金乌顶礼膜拜,如同他是神的化身。
金乌站在圣坛上俯瞰他们,他已笑了,他们都是他的兄弟姐妹, 是他的千千万万个手足耳目,他已在万人之上。
明黛瞧着他们,却已心惊,金乌既在魔教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说一不二的权柄, 又有着足以蛊惑人心的手段,于是只消他如方才那样轻轻动一动嘴皮子,那些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便要被他操纵成一支庞大的傀儡军队,对他一呼百应。
金乌喝道:“带上来!”
明黛转过头去,教徒们也都齐刷刷地转过头去,只不过他们眼中却满是憎恨,他们死死盯着那一行被枷锁箍住的人们:温阳、秋玲珑和各大剑派长老、子弟,他们也许认得这些人,也许不认得,但他们都恨这些人,因为这些人是八大剑派的人,百年以来,八大剑派与魔教恩怨纠缠不清,风云争斗不休,这些人的祖辈、亲故,曾经杀过、伤过他们的祖辈、亲故,他们的身上、心上曾经被烙下伤痕,他们的荣耀曾经被这些人剥夺,他们的名望曾经被这些人诋毁。
他们恨这些人,恨八大剑派!
若不是八大剑派,圣教本该如日中天!他们本该阖家团圆、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