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他们根本不是人,而是魔鬼!在圣教教徒眼里,他们与几百年前的西域冥王并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于这些人而言,也是魔鬼,魔教被八大剑派称之为魔,然而八大剑派也被魔教称之为妖,百年了,世间从来都是妖魔横行霸道。
百年前,这场旷日持久的仇恨便拉开了序幕,百年过后,仇恨仍未终止,反而愈演愈烈,到底不可收拾。也许百年后,他们仍然彼此仇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纷争、厮杀,这也许就是人的真谛,就是人们活着的真理。金乌生于厮杀,长于厮杀,而他也已缔造一场又一场厮杀。
温阳等人身缚枷锁,被推上刑场,他们有的人已伤痕累累,骨头却仍挺直,好像是一把竖起来的宝剑,教徒们的目光刺向他们,他们的骨头也变作尖刺刺向对方。
他们被带到圣坛之上,再过不了多久,他们的身躯便要灰飞烟灭,葬身在仇敌的怒吼与咆哮声中,葬身在无边无垠的异域蓝天之下。
奇怪的是,他们之中,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吭声,就连平常最爱闹腾的温阳,在面对金乌的问话时也始终沉默着,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死亡才是他这一次旅途的终点。
金乌道:“义父,您老人家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温阳啐了一口,道:“还考虑什么?若我没有考虑过,我一开始就不会来到这里。”
金乌定定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当年他仆倒在风雪中,若不是温阳把他从风雪中抱起来,他已变作一个小雪人。他的嘴唇竟似乎颤抖,却又紧紧抿着,而后淡淡道:“义父,你我毕竟有父子之情。”
温阳忽而笑了,他的笑声也似在昔日风雪之中冻的颤抖,他的眉眼却抬起来,变作刺向金乌的利剑,道:“从你背叛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有了。”
金乌猛的转过身,冷冷道:“不夜侯,我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你跟八大剑派为伍,这还不算,还要来跟他们攻打圣教!”
温阳却道:“我本来就是八大剑派门下,金教主的机会,不要也罢。”
“好!”金乌大笑,又喝道,“那她呢!”他指着秋玲珑道,“不夜侯,你不是一向最是怜香惜玉么?她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不是么?”
秋玲珑抬头看了温阳一眼,对金乌道:“金教主,此言差矣。”
“哦?”金乌目光闪动。
秋玲珑忽地笑道:“我与他活了三十多年,但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过区区几个月,露水夫妻、各取所需,如今朝露已晞、芳时已歇,哪里算得上‘爱’或‘不爱’?”
温阳脸色似乎变了,又似乎从没有变过,他只是没有去看秋玲珑,却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金乌盯着他们,盯了好一会,终于道:“我实在不懂你们。”
他的爱是炙热的光芒,宁肯刺伤自己也刺伤对方,也不肯回一回头、转一转向,他们的爱却似身处荆棘迷雾,满是四顾彷徨。
他又背过身,一步一步走远,他的步伐却已很是僵硬,只道:“动手吧。”
他们被困在枯死的干柴堆里,烈火又要簇拥过来围剿他们。
秋玲珑的一双美目映着重重火光,轻轻笑道:“想不到最后竟是你我做了亡命鸳鸯。”她的笑容原是世上最美最动人心弦的,可惜她的脸已被金乌下令用面纱遮住,她的心也早深陷在泥沼雾丛,早已辨不清方向。
温阳看着她道:“你我本来同宗,自然也当同生共死。”
秋玲珑又笑,她笑出声,却哭的无声无息。
温阳转过头,他的眼泪也已簌簌而下,只马上被火光蒸发成湮灭的雾气。
火,无边无际的火,将要烧得一切生灵涂炭!
明黛身心都似已被火灼烧煎熬,她已忍不住按住腰间长鞭短剑,却听得乌泱泱的教徒呐喊声中,突地传来一声震天撼地的大喝:“住手!”
金乌目光微微闪动,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是她。
不是她,却是他们。
贺青冥同柳无咎,他们从人群中迈步而出,他们身上还穿着魔教护卫的胄衣。谁也想不到,他们竟从圣陵里逃了出来,又混入了一干教徒之中。
明黛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几乎已经热泪盈眶!
教徒见到他们,却已纷纷退避,又纷纷亮出刀刃!
二人却先于他们兵刃出鞘之前,便已拔出佩剑,他们之间已无需说话,甚至也无需对视,便已知道对方心中所思所想,所喜所忧。柳无咎一剑荡开众人,将围着他们的一圈人马逼的连连后退,这一剑却用了十成十的内力,待他们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已失了先机,而方才那一剑竟已迫使他们将本要亮出来的兵刃又败撤回了剑鞘。
贺青冥飞身一跃,于众人顶上凌空踏步,几乎是踩着他们的枪尖和火焰在山壁上如履平地,而后又孤身抢入圣坛!
贺青冥一人当先,冲锋在前,柳无咎则为其断后,阻击围攻而来的各路人马,二人彼此配合,几乎如鱼得水,如影随形,他们好像已彻彻底底变作一个人,又变成一支军队!
二人跃于圣坛之上,贺青冥使了一记“千斤坠”,借着下坠的势头,将来不及反应的外围教徒一扫而空,又与柳无咎左右开弓,双剑霹雳,噼里啪啦如电闪雷鸣,一轰而过,斩断八大剑派各长老弟子身上的枷锁,让他们终于得以自由!
这一连串动作,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他们已快得不像是人,倒像是一对神仙。金乌喝道:“拿下他们!”
于是魔教精锐纷纷出动,八骑九羿各部首领,乃至于一直陪伴在金乌身侧的风云二使都已闪身动手,明黛不得不也随他们一同加入对贺青冥二人的围攻。电光火石之间,她与二人擦肩而过,彼此只一侧目,便已明了当下各自处境,贺青冥、柳无咎面上稍有诧异,却并不迟疑,柳无咎改剑锋为剑背,一拍明黛后背,明黛霎时囫囵滚到一边,这一剑并不致命,也并不会让她受什么内伤,却已给了她在双方对峙下片刻的喘息之机。
贺青冥抢身而入,倚仗着自己一身轻功于千军之中穿梭来去,他已劈开枷锁,便要劈倒刑桩,却见风云二使已迂回身后,便要袭至后心!
温阳喊道:“不要救我!救玲珑!”
贺青冥看他一眼,似乎是在判断战场形势。秋玲珑猛的看他,目中却已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忧。
温阳竟已潸然泪下,定定看着贺青冥道:“我这一生已欠她太多。”
“无咎!”贺青冥终于不再看他,剑锋所指,已变至秋玲珑身上枷锁。
柳无咎闻声而至,但他身后还有一堆人牵绊,他的剑气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迫使风云二使掌风回撤,只见冯虚子回身防守,雷娇娇转身却如流风回雪,回头之时已然变招,掌风直冲温阳!
她要温阳死!
温阳这辈子惹了太多女人,可他不该惹她的。
所幸柳无咎又一剑而至,雷娇娇这一记掌力打偏,没有打到温阳身上。不幸的是这一掌却打断了刑桩,又激起来一阵平地风云,叫死灰复燃,叫烈火熊熊!
温阳已来不及挣脱,眼看便要葬身火海!
他仰面栽下,却见到秋玲珑、贺青冥,也见到金乌。
贺青冥微微色变,金乌也已瞪大了眼,秋玲珑却只看着他,神情之中恍惚迷惑,恍惚悲哀。她始终不知他为何这样做,就像当年他为何走进她的生命,却又游走不定。而今她也不知他为何要舍下自己来救她。
她不明白。
他为何可以为她死,却不能爱她一生一世。
她亦不明白自己。
她为何可以爱他一生一世,却不能为他死。
温阳却笑了。
他忽地想起来少年时吊儿郎当,随口说出的那句谶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毕竟已风流了一生一世,到死也仍然风流。
只不过,有人却不让他死。
“义父!”金乌陡然大喝,射箭连珠,却不是要他去死,而是射落点点火星,射穿熊熊火海。
火星零落如雨,他们父子都看见彼此。
如此父子。
与此同时,贺青冥弹指一挥,温阳只觉自己身上一痛,坠地之时,却已不在火中,而仍在世上。
贺青冥右手挥剑,左手弹指,身体却已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道拉扯到了极限,他的经脉也已似到了极限,一瞬间气海如沸,脚下不稳,便要坠下圣坛!
柳无咎心胆欲裂,拼命扑了过去,却没有扑到贺青冥,而他的敌人又蜂拥而至。
“贺兄!”明黛一声大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贺青冥愕然看她,她笑着道:“我绝不会让,让我的朋友在我面前死去……”她的面上却已很是痛苦。贺青冥下坠的力道太大,她身轻力单,已不大能拉的住贺青冥了。
她竟已随着贺青冥一同下坠!
一人忽地拉住了她。唐轻舟一手攀住圣坛边缘,一手拉着她,神情已很是吃力,却微微笑道:“黛黛,我抓住你啦。”
明黛登时泣下。
唐轻舟大病初愈,却已不能承担两个人的重量,他攀住圣坛的那只手也已磨出了血。
他似乎已再撑不住了,明黛二人都看着他,他们的意思他也很明白,可他不能放手,死也不会放手的。
他瞧着明黛,也已落泪,他的泪却已落到明黛的脸庞,落到她的泪痕里。
他的身子却忽地一轻,只见柳无咎已穿过人群,一把拉住他们,又与唐轻舟一道把贺青冥和明黛拉了回来。
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难临头,他们却再一次死里逃生,都不禁相视一笑。
明黛道:“柳兄,你力气好大,一个拉我们仨啊!”她心中已很是感佩,可惜表情太过夸张,看上去不是夸他,而是在说他“四肢发达”。
柳无咎不言,明黛又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下子就赶过来了?”
柳无咎侧身,三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到一众已然狼狈不堪,身上又都已负伤的八大剑派长老、弟子。
方才层层围攻之下,柳无咎已很难孤身闯过,但他们帮了他,哪怕他们也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们之中许多人并不是很乐意帮他,他毕竟是同贺青冥一伙的,他们毕竟是一大一小两个魔头,两个邪魔外道,所以当贺青冥他们看过来的时候,许多人都已别开了脸。但也有一些人已对他们露出来笑脸,哪怕是皱巴巴苦哈哈脏兮兮的笑脸。
正如明黛所说,笑是世上最强大的武器。
金乌整顿形容,收拢部众,清咳一下,当做自己方才压根没射过箭护过敌人。他看着明黛,道:“月使,你这是存心要叛教了?”
明黛却道:“教主,我只是不愿背叛自己。”
“好,好……我就知道……”金乌一边笑一边摇头,又忽地看向贺青冥,目中好似射出神光。他道,“青冥剑主,你以为,你们这一帮老弱病残真能抵抗我圣教上下吗?”
第236章 谋略 这一问却已似射穿众人瞳孔,扎进……
这一问却已似射穿众人瞳孔, 扎进他们脑髓。
金乌说的并没有错,凭他们这些人,并不能敌得过魔教的千军万马, 何况他们都已疲惫, 不是身上带病, 就是遍体鳞伤。
贺青冥却只冷冷看着金乌,脸上神色竟十分平静。
金乌目光一动,他平静的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忽听得一道长啸——
“季某来迟, 望诸君恕罪!”
金乌脸色一变,季云亭!
季云亭竟终于来了, 可他并没有看见她, 只听见长啸回荡在白鹿山群,恍惚神天降下神谕。却又听得一声马鸣, 一道紫色闪电突地猛冲, 将魔教外围教众霎时冲了个七零八落!
漠上八骑首领见状, 不禁惊道:“紫飒!”
那匹神驹竟是被季云亭抢去之后失踪多日的紫飒!
紫飒来了,那季云亭呢?她在哪里?
一道白影忽地翩然而至, 季云亭飞空踏步, 如在云空游曳,如在万仞高飞,她一连跨过重重敌军,骑坐在紫飒背上, 而后一挥长剑,振臂高呼:“诸位同道,随我一同破阵!”
霎时间好像地动山摇!
地平线上,竟隐隐约约飞驰而来一队人马,他们都追随着她, 与她一同闯入阵中。金乌脸色微微一变,这队人马却与昔日燕尾关时八大剑派那群人截然不同,他们显然早经过训练,他们是一只势如破竹的铁骑,所到之处如风卷残云,普通教徒根本不可能抵挡!
他们已跨过长枪短剑,躲过暗器箭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似精铁铸就,每一寸目光都似剑光闪动!他们却不是什么长老,也不是季云亭、温阳、秋玲珑这等在江湖上驰名已久的前辈高手,他们正是八大剑派年轻一代的弟子,正是金乌不屑于关注也无从防备的一群人。
他们之中为首的几路先锋,却是金乌早就认识的:水佩青、李阿萝、洛蘅、梁月轩、法真、秋冷蝉……这些人中,除了水佩青,其他人对魔教来说都不值一提,洛蘅等人尚且年轻,武功并非一等,资质又非一流,更不用说李阿萝,她从前如此柔弱,如此耽于情爱,如今竟也身披锐甲,几度冲锋。她竟已重新拿起来她的武器,她的佩剑“有所思”。十多年了,她将它搁置一旁,将它放在榻底下积灰,而今宝剑却再现锋芒。她的目光也已不再柔弱无助,而是坚毅不屈。她用了十二年,终于明白了师父送她“有所思”的用意是什么。
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她终于不再沉溺于早已死去的那段相思。
苏京受伤的那一日,她几乎已陷入绝望,可第二日她仍活着,活着仍有希望。苏京受伤了,镜湖都指望着她,她不能叫他们失望,这么多年,苏京肩上的担子太沉了,是她错了,她们是世上最亲的亲人,她该为她分担的。
在这支铁骑身后,各路人马都已赶到,他们却不是八大剑派的人,而是子午盟,是唐门是漕帮:贺星阑、游归去、唐岚、杜西风……中原武林的人,竟在这等生死存亡关头,终于团结一心、齐聚一堂。
他们终于撕开阵线,来到圣坛之下,金乌眼前。
金乌忽笑了,道:“这一切,是不是季掌门你早就计划好了的?”
季云亭道:“季某早说过,了因结果,再造浮屠。”
“哦?”金乌道,“愿闻其详。”
季云亭道:“华山比武过后,我与青冥剑主商议过,决定由我和不夜侯、玲珑夫人率领三路人马前进西域,青冥剑主等人潜行,不过,无论是我们还是青冥剑主他们,都不是奇兵,而是疑兵。我知道中原有金教主的眼线,也知道天枢阁南宫羽等人早有二心,一旦我们这些人出动,便会吸引他们的目光,他们便会把消息传递给贵教,届时,季某三人的这路人马,自然会引来贵教最大兵力围剿,而青冥剑主他们却可以有一线生机。至于中原那边,一旦风吹草动,拂衣、霁风他们便可伺机揪出奸细,再举反攻。”
金乌道:“那水掌门他们呢?”
季云亭道:“他们却别有任务,便是要趁贵教不注意的时候,在西域各派游说,或以重金诱惑之,或以武力威服之,为的便是斩断贵教手脚,不叫西域其他门派部族有机会做贵教的耳目或是爪牙。”
她笑着看向金乌,道:“不久前,云门光复,水掌门他们也腾出手来了,而今中原既定,天下当安,金教主,你我也该一决雌雄了。”
“好,好计策!”金乌竟不怒反笑,“好一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他如何也想不到,季云亭竟早料到了,他会把目光放在她和贺青冥这些高手身上,他最料不到的是,她竟已和她的同伴把自己变做死士,当做鱼饵,而把这一战的转机交给了那些看上去更年轻无知、柔弱无力的人。
是他错了,他从来认为世人迂腐,可他在这件事上也已迂腐不化,他竟以为今日的洛蘅、李阿萝、梁月轩他们,还是从前的他们。
他不了解他们,但季云亭了解,而且也给了他们足够的信任,他们也并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他们向整个武林证明了自己。
八大剑派青黄不接不假,可年轻的人们并不是没有希望,他们只是缺了一个时机,季云亭给了他们这个时机。
但最不可思议的是,季云亭做到这些,竟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而她在这不到半年时间里,前期竟一直做出一副安居世外的样子。
但这一切,都依托于一个条件: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真的能够齐心协力。几十年了,谁也不相信他们会做到这一点,但季云亭相信,而且也一直在为此努力。或许这个条件,也只有在季云亭这里可以达成,就像金乌此前认为那样,中原武林人才济济,可惜都是一盘散沙,但季云亭在,散沙就不是散沙,而是连亘不绝的山峰。
他们只是缺一个足以信任他们,他们也足以信任的人,季云亭正是这个人,她之所以是这个人,而不是别人是这个人,是因为她始终如一,她始终在做她所说的,且不论富有还是贫穷,卑贱还是高贵,强还是弱,生还是死。
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来,她一直都还是她,什么也不能改变她,什么也不能打倒她。
这样的对手,简直太过可怕。
但更可怕的是,她竟相信所有人即使一度改变,一度被打倒,也仍能变回自己,仍能重新站起来。
人可以在毁灭中重生。
人的力量,往往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还要无穷无尽,也许你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绝境,但谁又能知,再坚持一步,是不是便是绝境逢生,柳暗花明?
这局棋到底逆转,江河万古,到底不废东流。
江湖死了么?江湖从来没有死过。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只要有人,只要人还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金乌道:“敢问季掌门,此计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季云亭道:“扬州之后。”
扬州之后,竟是扬州之后。不是华山盟会,而是扬州,等于说她在苏醒之后,就已经在想办法谋划。
金乌又道:“那么,为何华山盟会之前,并无变化?”
季云亭看向贺青冥,道:“因为那时候我还缺少助力。这件事要做成,只有八大剑派还不够,还需青冥剑主等人协助,好在青冥剑主答应了我,华山之后,我二人已有约定。”
贺青冥颔首。
“好……”金乌陡然喝道,“好极了!”
迷云既已拨开,水落石出,大战在即,一触即发!
第237章 破阵 战马奔鸣,刀剑交锋! 季云亭……
战马奔鸣, 刀剑交锋!
季云亭一骑当先,抢在云甲兵合围之前,便已将他们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她在马背上下腾跃, 手中剑光挑动, 怒喝一声, 于云甲车机关连接的咽喉处自下而上斜斜穿刺,于是一辆庞然大物霎时瘫痪在地,不得动弹。水佩青等人也随之闯入甲阵, 两人一组,来回交替, 把他们迷惑得晕头转向, 霎时间,这道看上去牢不可破的防线竟已被他们肢解!
金乌目光微动, 季云亭这一趟显然早有准备, 燕尾关时, 她虽抢得先机,八大剑派等人却毕竟吃尽了云甲兵的苦头, 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也都败在甲兵阵中, 被其生生擒获。想不到区区十数日,季云亭在魔教各路追兵不断追击之下,一面逃亡,一面竟还不忘去想如何破解云甲战阵。不仅是季云亭, 这群人配合之默契,行动之机变,也已大大超乎他的想象。
魔教众人一击不成,又摆开新一轮阵势,八骑分边两翼, 形成左右夹击之势,与此同时,先前败退的几路教众又蜂拥而至,将季云亭等人的出路堵死!
漠上八骑毕竟是魔教精锐当中的精锐,季云亭等人既已突破外围防线,来到圣坛底下,又攻破了云甲合围阵线,这时候要想取胜,就必须要倚仗漠上八骑。八部铁骑果然不好对付,眼见众人机动空间已被一再压缩,而九羿又在他们头上虎视眈眈,只待诸君入瓮之时就地射杀,季云亭当机立断,化整为零,双方骑兵正面厮杀,一时陷入苦战。
于是圣坛脚下已化作一片怒吼与哀鸣的血海,血海翻涌不断,洪波涌起,巨浪滔天,风刀霜剑直逼眼前。鲜血飞溅,骨肉离散,人间恍惚又已沦为地狱。
那头酣战不休,贺青冥这头也并不轻松,尽管凌夭、梅伯等八大堂主已入阵指挥,但风云二使又率一众魔教高手扑了过来!各大剑派长老、弟子毕竟被关了太久,身上疲惫乏累,又都在方才突破之际受伤,只能且战且退,好在温阳、秋玲珑等人尚有一战之力,这才为贺青冥他们顶住了两翼的压力。但这样下去,也势必不是长久之计。
贺青冥与柳无咎、明黛等人对视一眼,心中皆道:擒贼先擒王。
他们是这样想,风云二使也是这样想,只要拿下贺青冥,柳无咎必定心神不宁,明黛、唐轻舟压力陡增,奇变之下不好应对,其余人等自然不足为惧。
双方再一次交锋,这次交锋,却似已是天雷地火相撞!
贺青冥以身抢入,柳无咎等人为他护翼,风云二使故意晃了个破绽,诱使贺青冥出剑,贺青冥也的确这样做了,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贺青冥与他二人对决之际,柳无咎却与明黛二人互换了方位,径直扑向金乌!
如此一来,风云二使腹背受敌,而金乌却已空门大开!
冯虚子、雷娇娇如何也未曾想到,贺青冥竟将计就计,把自己作为诱饵,他们更想不到的是,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此刻却分兵两路,各自为王了!
二使直面青冥剑,身上已倍感压力,何况贺青冥还有明黛、唐轻舟二人左右护为双臂,互为助力,二使心中既忧心教主情形,又身遭强敌逼入,不得不一再撤退。然而,正当贺青冥三人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侧头看去,柳无咎竟已陷入险境!
却见柳无咎一剑刺向金乌,电光火石之间,金乌与柳无咎一连过了十数招,但金乌功力不敌柳无咎,又被他突然袭击,一时半会很难想出应对之策,只得当即闪身退避,再寻出路,柳无咎却不给他丝毫的喘息余地,又一步上前,一剑横扫!
这一剑若落在金乌身上,只怕他势必要重伤,但一把黝黑的刀却已沉默着护在金乌身前,为他拦下了这一记杀招。
柳无咎似也诧异:“沈耽?”
金乌见他出刀护着自己,瞬时眉开眼笑,简直置生死之于度外,道:“沈郎!我就知道你会保护我的!”
沈耽虽与金乌来了圣坛,却一直不愿入内,也没有动手参与双方混战,这一次他却来了,而且还出人意料地站在了金乌这边。
沈耽面上已满是挣扎,却道:“他是我娘子。”
他看着柳无咎,好像是在说:你一定明白。
这一刻,天底下若有人能够明白他,怕也只有柳无咎。
柳无咎道:“我明白。”
他却已叹息。
这道微不可察的叹息飘散在风里,又飘到雪山脚下,血海之中,转瞬便了无痕迹。滚滚红尘里,实在是有太多无可奈何又无影无踪的叹息。
刀剑争鸣!
一把刀,一把剑,都是为情而生,为情所困,又都为情而战。只不过,剑已化一腔柔情为两厢情愿,柳无咎的这一段相思已在圣陵得以圆满,他的剑已无犹豫,只有决绝的志气和坚不可摧的心意。
他虽是为情而生,但这段情到底给了他自由。
沈耽却已被死死困住,他的刀竟已怯懦。
二人身量相差无几,气力也都相当,柳无咎近来武功突飞猛进,于剑境的领悟更是常人难及,但他的实战经验毕竟不及沈耽老到,按理说,他二人相斗,若要论高低胜负,起码也要在百招开外,但出人意表的是,仅仅二三十招之后,沈耽便已败退。
他的刀竟已不复当初了。
这一下,柳无咎没有想到,金乌也没有想到,或许他们之中,只有沈耽隐约料到了。他只赶在柳无咎一剑刺来之时,挡在金乌身前。他不能够为金乌做事,却毕竟可以为他而死。
金乌目眦欲裂,却如何也挣不开沈耽,沈耽的双臂死死箍着他,他忽地想起这双手臂如何有力,如何抱着他、抚摸他,又如何令他欲生欲死。
可今日此时,这双手臂不该抱着他的。
他不由闭目长喝道:“舅舅——这个人是贺青冥的人!杀了他,就等于杀了贺青冥!”
一道金光倏忽而至!
这道金光却似已在白鹿山上蛰伏了太久,好似已变作一只逡巡的秃鹫,只等着众生沉沦时候一举抓破骨殖,吞下腐肉!
柳无咎心下一惊,金先生这一记铁掌来如闪电去如风,他几乎已来不及还手!他不得不挥剑退避,但金先生竟不是人!他竟根本不怕他手中利剑会如何在他身上留下血痕,而是一再抢攻!
眨眼之间,柳无咎手中长剑已化作神魔,他已挥刺了几十招剑,几十招剑,都已看不清出招变招的方向,只看见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影。但见光影流动,血色飞驰——却不是金先生的血珠,而是柳无咎!
一道剑光蓦地飞来!
贺青冥一面掷出青冥剑,一面飞身跃入,金先生目光一动,似乎终于放弃追杀柳无咎,右手成爪,直扑向贺青冥头顶,左手却是一挥,青冥剑被他打向山崖,便要钉在白鹿山上!
贺青冥手中既无寸铁,他这一招又只为着救下柳无咎,如此一来,面对金先生的掌风,便已很是被动!
却见柳无咎飞身一跃,整个身子竟然倒转,他右手手持无咎剑,却已张嘴叼住了青冥剑柄,又借着身子回荡之势,把青冥剑射了出去!
贺青冥侧身背手,划了一个乾坤,双手于背后交替,长剑在握,登时刺向对手咽喉!
第238章 西沉 金乌之死
刹那间, 场上局势陡然变化,贺青冥、柳无咎双剑齐攻,与金先生在白鹿山壁一路对决, 明黛、唐轻舟等人则为他们断后, 阻击又已卷土重来的风云二使!
与此同时, 漠上八骑终于被季云亭等人神出鬼没的战术搞的精疲力尽,季云亭趁机冲破敌阵,一剑挥去, 一连斩首魔教两位堂主,魔教一应教众看到她如此神威, 都已不敢近前, 季云亭当即大喝:“冲——!”
于是魔教最后一道防线也被他们冲得七零八落,魔教自堂主以下的普通教众大多惊惶难定, 更有甚者已经丢盔弃甲、望风而逃。季云亭等人又要策马抢攻入圣坛, 却被九羿等亲兵在跟前用绊马索绊住, 一时人仰马翻,一些弟子来不及回防, 便已被各大堂主、首领斩杀, 余下人等皆下马徒步作战,与魔教精锐亲兵展开最后一轮厮杀。
一干人等都陷入混战,洛蘅、梁月轩并肩作战,杜西风也赶来为明黛助阵。数人围攻, 蚂蚁尚能吞象,蚍蜉也要撼动大树,风云二使已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何况从旁又来了一个水佩青。不过,映雪剑还未袭来, 便已被八骑首领挡下,他们一同攻向水佩青,水佩青力有不逮之际,温阳却已怒喝着挥来一道狂放的剑风!
贺青冥、柳无咎仍与金先生缠斗,金先生越战越勇,几乎不知疲惫,贺青冥二人不得不暂避锋芒,转攻为守,但都已有些吃力。贺青冥面上隐隐约约渗出虚汗,竟有些咳嗽,显然这场打斗已令他气血不济,身体越发衰弱。柳无咎忧心贺青冥身体情形,二人出招之时,已变为以柳无咎为主,贺青冥为辅,以此减轻贺青冥的负担。可是这样一来,柳无咎身上细细密密的伤口又已崩裂渗血,他们似都已很难支撑了。
季云亭见状,一剑绞杀敌人咽喉,又闪身跃过人群,便要前来支援贺柳二人,当空却呼啸而来一只金箭,季云亭一时不防,被其从右肩洞穿,登时血流半身!
却见是金乌站在圣坛边上,朝她射了一箭。
“金教主,我劝你不用枉费心机!八大剑派不是我季云亭一个人的,中原武林更不是!季某即便身死,贵教也已在倾覆之间!”季云亭高声喝道。她啐出一口血沫,改为左手持剑,三步并做两步,一剑朝金先生背心刺去,金先生感知到身后胁迫,终于减缓了对贺青冥二人的攻势,转而来应付她这一剑。
季云亭与贺青冥、柳无咎三人一同对战金先生,但见剑光变幻无穷,一会飘逸若仙,一会晦暗不定,恍如神魔,一会却又劈下一道惊雷,降下一声龙吟凤哕,群山已似乎颤栗,白鹿已似乎长鸣,而战阵中心的三人仍然你驰我往,风云咆哮不休。
三人应战,金先生终于不似之前那般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但他也只稍有凝滞,便又开始倾压,可惜贺青冥身体虚弱,季云亭又受了伤,不得不改用左手持剑,不然三人对战金先生,尚有一线胜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堪堪平手,却谁也战胜不了谁,而旁的人面对他们三人这场决斗,更已几乎无从插手,稍有不慎,只怕便要打伤自己的同伴,或是被他们三人内力裹挟其中,不得挣脱。
不过,有一个人,却似乎并不在意谁生谁死,也并不怕被卷入其中。
金乌又要弯弓搭箭,似要再次对准季云亭心口,这一次,他绝不会失手。季云亭所言也许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只要她死,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士气必然低落,战场之上本来就是风云变幻,一刻时机也耽搁不得,她死了,他就能有机会反败为胜,就算不能,也大可带着教众隐避关外,伺机卷土重来。
他的目光已盯着她。他身上带着的箭却用光了,温阳送给他的雀羽金箭,从小教给他的箭术,他却拿它来射杀了不少武林同道,这些日子下来,他手上已满是鲜血。
金乌俯身拾箭,正要再使一次“雀屏飞日”,他却经过了沈耽,二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心中忽而一动,似有所感,恍惚觉得沈耽似乎很是悲伤,于是抬头向沈耽望去——
沈耽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这一刹那,任世上如何喧嚣,二人之间也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静。
金乌脸上似乎迷惑,似乎迷茫,他到底看见他了。
沈耽面色灰败,仿佛他不是要杀掉金乌,而是要杀掉自己。
这一刀,如果换作旁人,绝无可能得手,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几乎脸贴着脸,心连着心,若换了旁人,金乌一定能感受到那人的杀气,也一定能避开这一刀。但沈耽这一刀却无一丝一毫的杀气,只有沉沉的死气,所以金乌不仅没有避开他,反而凑上来想要关心他。
他们看着彼此,似乎都想起来金乌讲的那个故事,李飞白刺了金无媚一剑,那一剑,李飞白没有留情,金无媚也早已有戒心。
这一刀,却与那一剑截然不同。
金乌眼里似乎要泛起来一丝笑意。
他却还没有笑,风云二使等人已怒喝着飞来,他们都已亮出兵器,要往沈耽身上各处致命要穴招呼。
金乌忽地抱住沈耽,往后倒去。
太阳已渐西沉。
沈耽被他抱着,整个人已变作一截朽木,他忽地想起来他们初见的时候,济海楼上,他抱着金乌,像是抱着一朵楚楚可怜的花。后来金乌纵身跳入江中的时候,他追随着他,一跃而下。
但它们都只是一瞬间的事了。这一瞬间却很漫长,好像他的余生都已被装进这一瞬间里。
金乌坠地。
橘红的日光里,漫天都是飞舞的红霞。
沈耽已全然懵了,耳边怪音嗡嗡作响。冯虚子、雷娇娇等人一并飞身跃下,站在他的四周,神情都已失魂落魄,又都黯然失色。雷娇娇已不忍看金乌的模样,当即怒叱一声“贼!”,一掌拍向沈耽的天灵盖,却被冯虚子伸手拦下。
雷娇娇喝道:“你干什么他杀了教主他该死!”
冯虚子亦喝道:“教主之命不得有违!教主分明是不让我们杀他,这是教主的遗命!”
二人齐声怒喝,却都已潸然泪下。
四下魔教教众见教主死了,也都罢了手,纷纷哽咽泣下。
沈耽却全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吵什么,他脸上也全然没有任何表情,他似乎是缓了好一会,才终于醒转,如梦初醒般俯下身,轻轻抱着金乌。
金乌死了,他终于不必再猜,不必再忐忑不安。
金乌用死亡证明了他的爱并不是一个骗局。他骗过很多人,他也骗过沈耽,他骗过他很多事,唯独一件事没有骗他:他爱沈耽。他正如他所说,是爱沈耽一生一世的,他也只有这一生一世。
可惜今生竟短暂如斯。
沈耽抱着金乌,一步、一步地走了,他已抛下他的刀,只双手抱着他的妻子。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没有人知道他今后是生是死,今后也再没有人见过他。
第239章 暗河 火光照见这一个生死场中近乎决绝……
教主已死。
这四个字, 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魔教教徒心里。金乌死了,神天上的太阳坍塌了。他们的血液也冷了,头脑已冷得僵硬, 身体已冷得发抖, 他们的骨头好像霎时被抽走了, 只剩下来两个空洞的眼珠子和一副失魂落魄的躯壳。
他们好像已瞬间变作了孤魂野鬼,游荡在这荒莽的雪山下,进入无尽的寒冬, 只待来年也冻作冰川。
他们已不知去向,不知是提起复仇的武器还是放下怨恨的屠刀, 不知该去活着还是该去赴死。
他们的生命本没有意义, 是神谕中那一轮太阳给了他们意义,而今太阳也已渐渐垂老濒危。
季云亭跨过一地尸体、残肢还有晕开的血迹、折断的兵刃, 喝道:“金教主已故, 尔等放下武器, 就此止戈罢手!”
她的声音便像长空的鹰啸,在白鹿山崖间一遍遍回荡, 在这等死水一般的沉寂之中卷起一阵阵洪波。
忽听得一阵怪异的笑声, 众人转过头去,却见雷娇娇一面笑一面踉跄着后退,神情似乎迷狂又似乎疯魔,又陡然怒喝一声“休想”, 与此同时,她手中信烟拉响,一时云霞飞舞,转瞬之间,众人脚下地面隐隐颤动, 竟如惊雷劈下,劈开一道深谷裂缝!
“不好,她命人开了玄玉宫机关总闸!”冯虚子登时反应过来,心道不妙,大喝道,“娇娇!”他一步上前,霎时如鸢飞唳天!他的身体已绷成一道离弦的箭,他的手臂已极力伸长,好似雄鹰展翅翱翔,他的目光之中已满是渴望、惊惶与无助的悲伤。
他拼命想要扑过去,想要拉她回来,他的轻功是天下第一,可雷娇娇已掷下一道掌心雷火,将周遭都变成一片混沌。他的鹰眼被蒙蔽了,待到他重新找到她的时候,雷娇娇已经钻进了一辆云甲车里,一头扎向战场上的熊熊烈火。
圣火焚烧爆炸,平地一声巨响,她的身躯都已粉碎了,只听见幽幽的一道叹息:“教主……”
雷娇娇竟以身殉教!
冯虚子扑了个空,仆倒在地,终于失声痛哭。
从今以后世上只有形单影只的风,没有如影随形的云了。
一时却已风云突变!
天已暗沉,地已崩陷!
众人来不及逃脱,纷纷被卷入地下漩涡,随即被一个个翻滚不定的浪头淹没。头顶已无一丝光明,脚下却是无穷无尽的河水。沉睡的暗河被机关和火焰、巨响唤醒了,已变作一头怒吼咆哮的雄狮怪兽,要把所有生灵吞噬入腹,让他们葬身其中!
这一切来的太快也太猝不及防,这一刻无论正邪敌我,只有生死存亡。许多人还来不及呼吸,便已被河水吞没,或者在掉下来的时候一头撞到河底石像,只来得及发出一道尖叫,便已粉身碎骨。
血水涌出来了,分不清谁是谁的,只都被河水吞并。
贺青冥便看见身旁的人一个个死,死相各不相同,却都凄恐万分,他们的身躯被压在河底,临死之际还拼命伸出来一双双手臂,像是地狱里扭曲嚎哭的魔鬼。
他们之中许多人他已见过,却并不认识,他们也许是他的敌人,也许是他的盟友,但无论他们是谁,眼睁睁看见同类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个事实并不令人好受。
贺青冥却并没有时间为他们哀悼,更没有时间为他们收尸,他只能游——拼命地游!他躲过一个个水中漩涡,闪过一具具漂泊的沉尸,可他无论怎么游,裹挟他的都只有冰凉的河水和永无休止的黑暗,他的气息已快要用尽,他本就脆弱的肺腑已似被挤压变形,他的手脚也已愈来愈僵硬。
他阖上眼,终于叹息。
他的身体已似越来越轻,又越来越沉。
一只手臂忽地抱住了他的腰,一只嘴唇颤抖着贴上来,贴在他的嘴唇。贺青冥意识不清,却已微微张嘴,柳无咎为他渡气,二人恍惚相濡以沫。
柳无咎揽着他,猛的一蹬,一气浮跃河面!
“青冥,青冥,醒醒,你醒醒,看看我,看看我,我是无咎……”柳无咎几乎哽咽,他一面按压贺青冥心口,一面颤声呼唤。
贺青冥终于慢慢醒转,他仍然十分虚弱,只得倚靠在柳无咎身上,却笑道:“无咎……你的游术比我强,青出于蓝……”
柳无咎也便笑了,黑暗之中,他们都不大能看清彼此,却仍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心跳,他们知道彼此都在笑。
柳无咎一手揽着贺青冥,一手洇渡,他不知从哪里扒过来一根漂浮的木头桩子,看样子是圣坛坠下的刑桩,又抱着贺青冥,整个人托着他,叫他趴在上边。
此时河水之下只余一片悄寂,河面上哭叫哀嚎、怒吼咒骂的声音也越来越衰弱了。贺青冥说话已似喘息,道:“无咎,你,你听我的话,你带着,带着我……游不远的,我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
“胡说八道!”柳无咎陡然怒喝,却已潸然泪下。
贺青冥怔了一怔,他似乎没有想到有一天柳无咎竟训斥他起来了,这可真是倒反天罡。
柳无咎道:“你别再妄想用老一套对付我。你忘了么?你我已经成亲。这一次该你听我的话。”
贺青冥已不知该说什么,他忽然很想要哭,却也没有多的力气哭了,只靠在柳无咎肩上,急促地喘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这个动作,他好像已把身心都托付给柳无咎。
柳无咎心中登时又酸又软,他稍稍低头,轻轻吻了吻贺青冥的发顶和额头。
贺青冥紧紧靠着他,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依赖过什么人,他一生之中遇到的所有人,父母也好,朋友、子侄也罢,他们所有人都依靠他,他总是挡在他们身前,为他们挡下一切风雨,浑不知自己被淋成了什么模样。所以当年外祖父把他叫来,要他与表姐结下婚约,要他娶她,他也答应了,他知道洛十三走了,他不爱李挽秋,可他没有爱的人,他答应保护她,保护李家留下来的家业,哪怕他才是他们之中最年少的那个。
他早已习惯了,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要说贺家、李家,哪怕他入了江湖,他也仍与许多比他年长上太多的人称兄道弟,跟他们以同辈论交,而他的同辈们,哪怕只比他小几岁,也仍然把他当做前辈。
只有柳无咎,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个太过成熟的孩子,所以他虽然把他当做孩子照顾,却不能把他当做孩子对待,那样柳无咎会生气。他们以师徒的名义相处了快八年,可他们大多数相处的时候却与真正的同辈无异。他教了柳无咎很多,柳无咎也改变了他很多,柳无咎的身体一天天成长,他的心也在一天天成长。
柳无咎把他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人,而不是众人口中的神魔。而今他已全然有了常人该有的感情,也不再抗拒它们,不再不知所措,他已面对它们,也面对着柳无咎,他全心全意爱着的人,他一生一世只爱着这个人。
他爱他,保护他,他的爱人也同样爱他、保护他。
二人渡河,河水却似无尽头,只黑漆漆的一片。
他们却都想起来一首诗:“今夕何夕?”
贺青冥轻轻哼道:“今日何日兮?心悦君兮……君知否?”尾声的三个字却已很是微弱,好像生怕给人听见了。
可惜他的郎君耳聪目明,比他这个病人强太多。
柳无咎忍不住一笑道:“君心知矣。”
二人对视,虽谁也瞧不见谁,却已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们的手放在彼此的心上。
心跳声声,渐渐合二为一。柳无咎俯身低头,吻在贺青冥苍白的唇上。
黑暗之中,忽地探来一丝火光!
火光照着他们,照见这一个生死场中近乎决绝又分外安详的吻。
第240章 明日 于黑暗的河流上升起来一轮太阳,……
“柳兄!贺兄!”明黛放声大笑。
却见她同唐轻舟、杜西风三人挤在一副棺材里, 她的身后还拖着一行棺材,棺材里零零星星坐着季云亭等人。
原来圣坛底下竟是圣陵,这里是无定河, 河道蜿蜒通向外河白鹿。方才明黛他们掉下来的时候, 恰好离河岸不远, 明黛看见岸上三十三副莫干棺,便与二人一同游过去,打算用棺材救人, 可惜事出突然,暗河翻涌之时漩涡众多, 又到处都是暗礁, 更有胡乱掉下来的砖瓦雕梁,明黛他们废了好大一阵功夫, 才终于从水中把众人救走。
真是世事难料, 谁又能够想到, 用来装死人的棺材也可用来拯救活人?
三十三副木棺顺流而下,一干人等抵达洞口, 终于重新踏上地面。
一些人已累的精疲力尽, 倒地而卧,一些人禁不住激动万分,竟跪地去吻。他们还活着,还能够站在坚实的大地上, 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河面之上,却远远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明黛攀上洞穴,一眼望去,竟见到另一头仍有不少人挣扎在生死边缘, 他们却不是八大剑派的人,而是魔教教徒,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她的敌人。
她的敌人之中,却曾经有她的下属,他们曾经在降龙峡一带追击,也曾在夜晚围坐在篝火堆旁,他们曾经把自己的酒肉分给她,不是因为她是月使,而是因为她比他们年少,作为下属,他们拥护她,作为叔伯兄长、姑姨姊妹,他们却要照顾她。他们喜欢她,喜欢看她笑,听她唱歌舞蹈。
他们之中,也曾有她一块共事过的同僚,他们曾经一块在月下觥筹交错,冯虚子喝醉了,狂傲不羁地要使出来月敛鸢飞步去摘天上的月亮,却一不小心摔了下来,他们纷纷跑过去接住他。梅伯不爱说话,却很会照顾人,凌夭是他们之中嘴最碎的一个,又总爱旁敲侧击跟她打听贺青冥和柳无咎的八卦,惹得梅伯很不高兴。
她曾和他们同生共死,而今她活生生地站在干岸上,他们却在汪洋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们是她的敌人,可也曾是她朝夕相处的人。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她不能把他们都当做“敌人”这一个干瘪的标签。她见过他们哭他们笑,体会过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昨日她见其生,今日不忍其死,何况他们之中很多人也并不都是坏人,都还不到十恶不赦的地步,他们虽听从金乌的命令,但也并非滥杀嗜杀的魔头,冯虚子从不轻易伤人,小莫那些年轻的人,更是未曾杀过人。既然如此,就该给他们一线生的希望。
她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他们就算要死,也该死于审判,而非死于她的见死不救。
明黛当即动身,推过几副棺材,将首尾用发带连在一块,又掏出火折,点燃火把。她刚要下水,唐轻舟却率先察觉了她的动作,道:“黛黛,你要做什么?”
明黛道:“救人。”
唐轻舟望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如此决绝。这一去,却只怕要彻底成为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的公敌,那些顽固迂腐的人们不会记得她救过他们的性命,只会记得她救了魔教教徒,与那些魔头为伍,他们会说她也是魔头。
唐轻舟道:“你决定了?”
明黛斩钉截铁道:“是!”她却也看着他,她期待他。
唐轻舟笑道:“好,我跟你一起。”
明黛也笑了,跨入棺材里,唐轻舟刚要牵她的手,却听得一道怒斥:“混账!”
却是唐门长老唐笠翁等人,他们随唐岚一同下山来到西域,一同作战,今天他们已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本已无力管东管西,但叫他们愤怒的是,唐轻舟千里迢迢离开师门,却是为了一个相思门的小丫头,更叫他们愤怒的是,这个小丫头要去救那些魔鬼,而身为唐门弟子的唐轻舟,竟要和她一同前往。
唐笠翁指着唐轻舟喝道:“混账东西!唐门生你养你,你竟要去追随一个相思门的妖女!”
唐轻舟却道:“黛黛她不是妖女!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明黛平白被人骂了一嘴,脸上已有些不悦,念在此人是唐轻舟长辈,姑且没有发作,却听唐轻舟这么反驳,心下一动,面上一时很是复杂。
“都叫上‘黛黛’了?看来她果真把你迷的神魂颠倒,竟叫你胳膊肘往外拐!”唐笠翁大喝一声,竟已五指成爪,朝明黛动手!
异变陡生,唐轻舟来不及回圜,也不能同长辈动手,只好挡在明黛身前,便要硬生生接下这一爪!
明黛脸色惊变,唐笠翁也脸色大变,连忙变爪成拳,收敛力道,却并未打伤唐轻舟,只堪堪点住他的穴道。
这一下拳风虎虎,却叫河水扬波,莫干棺便要就此飘走。明黛站在棺材里,倾身探去,似乎是想要牵一牵唐轻舟的手,可是已经再够不着了。
唐轻舟目光之中已满是哀伤,却已一动不能动,只叹道:“黛黛,去吧。”
去吧,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
这一次,他不能再伴在她的身边,可他的心会一直追随着她。
他一直都理解她。
明黛泪光闪动,等到唐轻舟的身影已模糊不清,她终于侧过头转过身,举起火把,高呼道:“小莫!冯大哥!你们在哪里?!我来救你们,我来救兄弟姐妹们!”
“月使——是月使!”教徒们远远望见她,登时喜极而泣!
待她走近了,她这才看清,他们都泡在无定河里,身强力壮的人还好,可是年少的人、武功不济的人已经很难支撑,冯虚子一个人托举着一大帮人,他的身子已然佝偻,脸色已然苍白,可他瞧见她,仍然笑得开怀,笑得桀骜。
明黛便带着他们渡过无定河,又来到地宫另一边出口,她站在嶙峋的山石之上,一手执炬,一手拉过一个个伤兵,却见洞口处天色熹微,她不禁喜笑颜开:“太阳要出来啦!”
她转过头,却见他们都直愣愣地看着她,神情之中似惊异、迷惑、茫然,又似激动万分,欣喜若狂,也不知是谁颤巍巍地高呼道:“日月同空!日月同空!”
此刻正当破晓时分,日月同空。
于黑暗的河流上升起来一轮太阳,会让神天重新迸发光彩。
众人纷纷五体投地,感激涕零,几乎涕泗横流,哭道:“神天之女!大漠的女神!”
他们错了,一直以来,他们都错了,不是他,是她!金乌不是那轮太阳,明黛才是!日月同空,日月同空,那不就是——明!他们一直以为金乌才是那个人,可是这一刻,明黛在地宫之中执炬而行,救众生于水火,他们才明白,他们已大错特错。
明黛奇怪不已,问了冯虚子才明白,原来是一个传说,一个预言。他们曾经以为金乌就是那轮太阳。
“可……”她说,“天上曾经有九轮太阳,谁又能知,他是最后一个好太阳,还是被射落的坏太阳呢?”
太阳真是亘古不变的吗?
这世上又何曾有亘古不变的东西?
宇宙每一刻都在变化,星河每一秒都在转动,更不要说太阳了。也许太阳也曾经幼小,也终会苍老,终会死去。天下之道,总是玄之又玄。
明黛带着剩下教众走了出来,她站在白鹿河的这一边,而她的朋友、爱人,却站在另一边。
她也已看见唐轻舟,唐轻舟忍不住走了几步,却被唐笠翁等人耳提面命道:“你难道忘了你师父!他受了伤,你身为弟子,难道不该照顾他?还有唐门的担子,也等着你去担!”
他们都定定望着彼此。
日光照耀,这头是织女,那头是牵牛,他们中间隔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银河。
明黛忽地想起来,她同唐轻舟辩论,那时候她说,要为那些人找到出路,如今命运的十字路口就在眼前。
可是路在哪里?
世上本没有路,路是人走出来的。
“从今以后,你我正邪不两立,婚丧嫁娶,各不相干。”明黛望着唐轻舟,掌力化为利刃,一刀割去一角衣袍。
唐轻舟已是满面潸然。
她却笑了一笑,好似绝境之中开出来一朵再灿烂不过的花。
明黛割袍断义,带着一堆残兵败将,背负此后一世骂名,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幸福,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她那满是未知的未来。
有人问季云亭道:“要追么?”
季云亭道:“不必。”
于是他们渐渐隐去,隐于雪山背后,无边草原,又终于隐于金光烁烁的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