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画壁 魔教武功体系
贺青冥四人渡过铁马冰河, 入得宝殿。
甫一入殿,四人心中便忍不住惊叹。他们也算是走过了无数名山大川,见识广博, 贺青冥曾经还是长安世家子弟, 昔年走马看花, 身侧也都是钟鸣鼎食、画壁雕梁,可他今日见到这座地下王宫,方知世上乃有仙阙, 原来所谓天宫竟不在天上,而在这地府。
他们脚下走的是汉脂白玉, 通体温润, 触之如同抚摸新生婴儿的肌肤,顶壁和两侧宫墙皆由水晶镶嵌而成, 上面还有盘桓飞舞的银纹, 烛光映照之下, 但觉四面银光烁烁,好似走在天上的银河。殿中香气幽微, 恍惚隔绝尘世, 如入秘境仙宗。
走了不一会,眼前忽地金光灿动,却见大殿之中,竟有二十多座由各色金银珠宝堆积而成的小山丘, 当中每一条珍珠项链、宝石手镯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只消随手拿走一串,这辈子便可从此衣食无忧,富贵无求,遑论这样的珍宝还堆满了数十座!
它们静静地等候着, 好像银河里一颗颗闪动的已经寂寞了太久的星星,等着什么人来发现它们,摘走它们,它们好像在说:来啊,来吧。
对于常人来说,它们已可算得上无穷的诱惑,可惜今日碰上四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四人见了它们,竟毫不心动,顶多暗自寻思魔教真是好大的手笔,数百年来竟积累了这么庞大的财富,却又对这等财富不屑一顾。
唐轻舟甚至还对此表示不解:“奇怪,不是传说地宫遍布机关吗,怎么就只有这些个小土丘?”
常人竞相追逐的,一辈子看不开抛不下舍不掉的,竟被他随随便便称作“土丘”,言语之中还大有不满,真是神仙听了也要呕血三升。
贺青冥道:“只怕不是没有机关,只是这机关对咱们无用。”言罢,柳无咎忽地拔剑一挥,弹开一锭金子,只见眼前那座金山忽地轰然倒塌,只一瞬间,地上便陷下一个大窟窿,底下便是数百丈深的雪山裂谷,再看时,那些金银珠宝已纷纷洒落谷中,掉在千百年来闯入盗墓的森森白骨骷髅上,倒像是在给它们披金戴银,盛装打扮。
这副景象真是说不出的诡异瑰怪。什么珠翠宝石,只有戴在活人身上,才叫人光彩夺目,然而它们若佩戴在白骨身上,便只不过变作一副沉重多余的枷锁。对活人来说价值连城的东西,对死人却已毫无用处。
四人复行十数步,忽见两壁隐约有微光闪动,原来接下来的一段路却是一条长廊,双侧壁上都嵌入琉璃,图作壁画。
长廊画壁之始,却是一段斑驳陆离的簪花小字,题名为《兼济四说·其序》:
“天生智者。智者天赋也,性好学不耻问,知错不惧,为人者先,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感天地而通草木,遂成其智慧。智之武者,多善技计,化无用之有用,不利之有利,故常能化险为夷,破敌制胜。
后生勇者。勇者后勇也,反之为莽。不畏不勇,不知不勇,不仁不义不勇。血溅五步是为勇,一夫当关是为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勇,虽万千人吾往矣是为勇。勇者多血性,故常能出其不意,不畏牺牲,方置之死地而后生。
仁生君子。百兵之君,剑也,君子之德,仁也。仁者爱人,亲血亲,善友朋,怜爱侣,悯众生。仁者容人,容庸人恶人,容一切有缘无缘之人。仁者度化,渡人渡己渡苦厄,故仁之武者性温良,出剑无锋,动静相宜,留人余地,敌手感佩。世无仁则生乱。
情生义士。人无情不仁,无情不勇。情者,生之始也,欲者,存之端也。武之义士,其生也多情,与朋友义,与同道义,与己与彼义也。肝胆相照、扶危济困,朋友之义也,情有所钟、雁不单飞,夫妻之义也。故义士常重情而轻生死,浮沉苦海,五蕴炽盛,世所以有情能成其死,亦成其生。”
——这竟是《兼济四说》!
他们早听说过,江湖上每一个人都听说过。只不过这一个“听说”,也许是在西域流离的篝火旁,在天山脚下牧人久远的牧歌里,也许是在牙牙学语之际,他们的父辈、师长当睡前故事讲给他们听的,也许是长大之后,他们在门派阁楼的卷宗、秘册里读到的。
这个故事里,却不只是《兼济四说》,还关乎魔教的种种武功,关乎它们是如何神乎其神,又是叫什么名字,到底怎么来的。
故事里说,魔教始祖下战场,入山林,于白鹿崖上遍习兵、儒、道、佛等诸家经典,听禅问道,游历四方,感应天地,作一部武学总论《兼济四说》,现存其序,论武者所需四种品质和风格;作两部内功心法《浮屠经》《涅槃经》,三部武功秘籍《横槊九论》《玉净六十四手》《五蕴炽》。其中《横槊九论》《玉净六十四手》属《浮屠经》,为实论。《五蕴炽》属《涅槃经》,为虚论。
后来,历代教主、护法在《浮屠经》《涅槃经》两部心法基础上,创《魑魅魍魉》(第四任教主杨遇仙作),《止戈六合步》(第九任教主右护法作,名不详)。
几百年来,故事已变为传说,传说已变为神话,而今这一个武林神话,竟揭开了那不为人知的面纱,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这些壁画不是别的,竟就是魔教的武功秘籍!
习武之人,可以不为财富动心,却没有一个人会不好奇武功秘籍。一路行来,但见左面一群将士于沙场驰骋纵横,怒目圆睁,他们手上拿着各种兵器,有人横槊直扫,有人于马上弯弓,也有人挥刀破阵,擒贼擒王。这正是魔教始祖所作《横槊九论》。《横槊九论》论有《谋》《兵》《势》《因》《机》《虚实》《霸胜》《王胜》《和》九章,共涉及刀、枪、剑、箭、戟、槊、鞭、刺、钩等九种兵器,包括三种兵器功法:云上扫乾坤九式,万马飞沙三十六箭,麾下十八斩。其中,云上扫乾坤九式所用兵器为槊,也可代其他长兵器;万马飞沙三十六箭所用兵器为箭,也可代各式暗器;麾下十八斩所用兵器为刀,也可代其他短兵器。
与之相对,右面却是一群神魔飞天舞动,其身姿曼妙,步法飘逸,正是《玉净六十四手》和《止戈六合步》。《玉净六十四手》分四部:怒目金刚手十式,诸天修罗手十八式,天女婆娑手二十四式,拈花菩提手十二式。《止戈六合步》共有六种轻功步法,分别是:惊风骤雨步,天马空山步,月敛鸢飞步,斗转星移步,无相生步,逍遥凭虚步。
只不过,从壁画上看,《玉净六十四手》之拈花菩提手已缺,而《止戈六合步》如今也只剩下月敛鸢飞步,至于其他步法,都已然失传了。
明黛不禁道:“可惜,真是可惜……”
唐轻舟道:“可惜什么?”
明黛道:“可惜这等武学瑰宝,却一直不见天日,不能为天下人一览,岂非是虚度时光么?”
她却没有多做停留,只遗落一声叹息。
她却不知道在她脚下就是骷髅,只不过骷髅被烈火烧作灰烬,变作一地尘土。曾经也有人来过,他们却已痴迷,已趋之若鹜,他们在这里互相厮杀,在这里虚度年华,最终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条路的尽头却是一片空白,壁上什么也没有画。
上面只有三个字“五蕴炽”。
第222章 业障 杨遇仙所做《魑魅魍魉》,柳无咎……
贺青冥瞳孔一缩!
柳无咎不可置信, 也不愿相信,道:“没有?怎么会没有?”
他听了曲星河的话,他来到魔教, 就是为了找一找有没有五蕴炽的线索, 他看到这些壁画, 它们如何千姿百态,都不能诱惑他,但他没有想到, 这里竟没有五蕴炽!
“无咎。”贺青冥叹道,“《五蕴炽》为魔教秘传之功, 修炼方法为历代教主口口相传, 无图文。”
他忽地一笑,瞧着柳无咎道:“算了吧。”
柳无咎猛的回头看他!
算了。
人活一世, 有多少事情, 最后也只能算了?
可这件事——怎么能算?怎么能算!
他忽地也笑了, 却极悲切,又极可笑。
他好像在笑自己, 笑自己痴心妄想, 如痴如狂,笑自己这二十年都活在梦幻泡影之中,却恍惚不知身在梦里!
可是他想要贺青冥活着,他想要他心爱的人和他一起活着, 这难道能说是错?为何就连这么卑微的渴望,老天也不给他?!
他却看到明黛三人脸色已变,明黛喝道:“柳兄!看你身后!”
柳无咎再回首,却见他方才抚摸过的地方竟已片片剥落,露出来一个豁口, 他看了一会,忽地伸手一揭——
原来在这张假面皮之下,竟藏着如斯瑰丽灿烂的图画!
漫天星河流动,恍若美人秋波宛转,宇宙浩瀚,天地之大,真可谓幸何如之!
明黛惊叹不已,道:“好美的星月!”
唐轻舟面色古怪道:“你看到了星月?”
明黛奇道:“你看到了什么?”
唐轻舟瞧了她一眼,一张脸皮倏忽全变红了。
贺青冥狠狠摇了摇头,把自己从过往的幻境里拉出来,喝道:“无咎!”
柳无咎怔怔看着壁画,听见他的呼唤,稍稍侧首,竟笑了一笑。
贺青冥心道不妙,道:“你看到了什么?”
柳无咎道:“我看见我站在一座墓碑前。”
墓碑?他怎么会瞧见墓碑的?这里又哪有什么墓碑?明黛二人心下纳罕,贺青冥悄悄靠近他,道:“那上面写的什么?”
柳无咎忽地落下泪来,道:“爱妻……之墓。”
贺青冥一怔。
柳无咎忽地转身,一头撞上那面壁画!
“无咎!”贺青冥飞身一扑,把柳无咎紧紧抱住,哽声道,“我活着!我还活着!”
柳无咎挣了一下,双目仍旧迷离,他亦哽咽不已,抱住贺青冥,喃喃道:“我好像几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又走火入魔,我站在一个女人的墓前,看见一个人在我身前,他好像已很苍老,很颓败,已将步入死亡……他也的确死了,他撞死在了那个女人墓前。”
他看见的竟是杨遇仙临终时的样子。
杨遇仙死时不过不惑之年,却已变作一个老头子。
这幅壁画终于露出来真容,诸天修罗,神女婆娑,然而漫天瑰怪的神魔底下,却似露出来一块块狰狞可怕的皮包骨肉。这幅画画的正是杨遇仙所作《魑魅魍魉》。《魑魅魍魉》原有四卷,而今残存“翻云覆雨卷”“镜花水月卷”,另缺“不死者”“万物生”两卷。
《魑魅魍魉》与之前一路上看到的所有武功都不相同,它是杨遇仙在发妻死后七日内所作,那也是他一生之中最后的时日。这门武功却极为邪门怪异,与其说武功,不如说是迷惑人心,叫人沉溺梦境的幻术。《魑魅魍魉》也开创了魔教新的武学路径,也即用种种幻术、巫术和功法操控人心,雷娇娇所习之武功便多从《魑魅魍魉》一系而来。
可是谁又能想到,这门武功之所以创立,只不过因为杨遇仙太过痴心,他太想见见他的夫人了,也太想麻痹自己,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不是没有试着拯救自己,让自己从悲痛之中走出来,可是他始终没有做到。于是他只能做梦,只能迷惑自己,然而就连这一个他为自己编织的梦,最终也仍然破灭。
杨遇仙死了,今日若无贺青冥在,也许柳无咎也会死。
可若他不在呢?
贺青冥捧着柳无咎的脸,凝视着他,道:“无咎,无咎,看着我,看着我……”
柳无咎便只看着他。
贺青冥哽咽着笑了笑,道:“我会活着,我会一直活着,你忘了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世上只要有你,我就会一直活着。”
柳无咎却仍有些目眩,道:“可是,杨遇仙……”
“杨遇仙是杨遇仙,你是你。”贺青冥道,“那只是一幅画,一个梦,他死在了过去的梦里,但你会活在当下。他没有做到的,你可以做到,而且也一定会做到。”他又握住柳无咎的剑,又叫他去看看明黛、唐轻舟,“你看看它,看看他们,你还有剑,还有你的朋友,你也……你也还有我。”
柳无咎目光如火,死死瞪着贺青冥,他似乎不敢相信,事到如今,贺青冥竟还哄他、骗他,而且也还要要求他,强求他答应他。
贺青冥顿了顿,道:“……那毕竟只是一个梦。”
他们却都知道,贺青冥说的并不是方才那个梦。他说的是他自己。
柳无咎看着他,已经咬牙切齿。
贺青冥却继续道:“人年少的时候,都会做梦的,但那只是一个梦,没有别的……”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良久,终于颤声道,“……无咎,算我求你。”
他的神色,实在是叫人不忍去看,他的声音,也实在是不忍卒听,明黛二人都已转过头去,他们都已不忍再看再听。
柳无咎神色淡漠,冷冷道:“你这是在当师父么?”若是当师父,贺青冥这些年来已要他做过很多事。
贺青冥却道:“我今日只当你是我丈夫。”柳无咎蓦地一愣,他趁着柳无咎愣神的功夫,闪电般点住了柳无咎的神庭穴!
柳无咎浑身一颤!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终于彻底清醒!
柳无咎双手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他晃了晃头,看过明黛、唐轻舟,又看着贺青冥,贺青冥终于笑了。
他心有余悸,不禁感叹:“好厉害的幻术!”
明黛笑道:“柳兄,你这招架不住人家幻术的毛病也该改改啦!”
“想来就是这里了。”贺青冥走了几步,瞧着墙角一片盘桓虬结的藤蔓,那上面还开着一朵朵零星的绯红的花,散发出缕缕香气。
众人掩住口鼻,贺青冥看了一眼明黛,意有所指道:“‘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它们本来出自相思门。”
“哼!”明黛心道,“我不过随口说了柳兄一句,贺兄就要找机会呛我!还讲不讲朋友道义啦?”
她一面腹诽,一面却也凑过来,道:“想不到魔教竟寻了菟丝女萝过来,还把它们用到了这里。真是,我都还没怎么见过呢。”
贺青冥道:“你姑姑没带你看么?”
明黛道:“‘菟丝’有使人动情之效,相思门里不少女子都颇受其苦,我姑姑才不让我看这玩意儿呢,她早给它们拔了种别处去了。”
二人闲聊几句,柳无咎忽地色变,喝道:“不对——快走!”他一把推开二人,贺青冥、明黛面上一惊,却见墙上藤萝竟忽地变作一头野兽,张牙舞爪呼啸而来,紧紧困住了柳无咎四肢!
当下突生奇变,他们却都没有发觉,更不曾预料,柳无咎却毕竟在山野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太过明白这些看似人畜无害的草木有多么危险,他早在危险到来之前,便已嗅到了它的味道。他已来不及救他自己,但他还来得及在这一刻救下他的爱人和朋友。
“无咎!”“柳兄!”二人齐齐呼唤,正要上前救他,整条长廊却忽地震动!它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他们脚下的路也已蓦然变化,柳无咎来不及再说什么,墙壁便已忽地翻转,将他陷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之中!
“无咎!”贺青冥震惊之余,声音几乎嘶哑了,他正要冲过去,一道寒光却忽地闪过,只见不断变化身形的地宫之中走出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风云二使!
雷娇娇喝道:“拿下他们,绝不能让他们闯入圣陵!”
明黛、唐轻舟双双亮出来兵刃,三人且战且退,眼看圣陵石门便要闭合,明黛喝道:“贺兄!走啊!”
贺青冥咬一咬牙,终于仗剑闯入圣陵。
与此同时,石门陡然合上,地宫又恢复了方才沉睡的样子,明黛、唐轻舟一番力战,终于不敌二使,被他们擒回玄玉宫。
第223章 圣陵 湖面像一面镜子,里边有他们缠绵……
贺青冥一连穿过三十二座石室, 移开三十二道墓门,历代魔教教主的灵柩被他一个个抛在身后,遗失在他过去的生命里。
然后他来到最后一座石室, 便要移开最后一道墓门。
过了这道门, 他便要见到第三十三座石室, 也即魔教一统时候在位的最后一任教主杨真的衣冠冢。
当年杨真下落不明,魔教随即分崩离析,魔教的后人并没有能够寻到他的尸身, 于是便只好立了一座衣冠冢。
这也是魔教圣陵三十三座石室里,唯一一座衣冠冢。
贺青冥移开墓门的时候, 便发觉了一点不对劲。
他忽然感受到一点微弱的风声, 一点湿润的水气。
成千上万道光束蜂拥而至,一个炽热的呼吸迎面扑来!
贺青冥下意识出招格挡, 却又生生顿住, 而后被对方一把拥入怀中!
他听见了熟悉的心跳声。
贺青冥颤声道:“无咎?”
他没有等来回答, 只有一阵又一阵愈发急促的呼吸。
他缓了一会,慢慢睁开眼, 却见这座石室与先前的三十二座石室截然不同:四壁光滑, 左侧壁顶有一个狭长的豁口,可观日月星辰,可听风吹雨雪,豁口下边是一汪沉积的湖水, 却没有想象的那样浑浊不堪,倒是分外清澈纯粹,好像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娃娃。
他从前走关口的时候,听西域的牧马人、盗墓贼谈起过,魔教最后一任教主的墓室还没有建好, 魔教便已内斗四起,教众决裂的那天,圣陵一声巨响,第三十三座墓室轰然倒塌,恢复了荒野原本的模样。
许多年来,这座石室风吹日晒,在四季回风和地下流水的侵蚀下,却又涅槃重生,造就了今日这一番奇观。
如此胜景,若是叫来明黛,定要兴高采烈地赞叹一番,但贺青冥已顾不上欣赏美景,因为他已发现,柳无咎浑身热得厉害!
他抱住柳无咎,翻开他的袖口,正要去摸摸柳无咎的脉门,却发现柳无咎腕口处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圈红线,而且这一圈红线不是戴上去的,竟像是刻在骨子里、流在血脉里的。
贺青冥脸色一变,这分明是“菟丝”的烙印。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人生到头,不过一场苦相思。地宫之中,女萝菟丝捆住了柳无咎,叫他入了圣陵,又陷在情天苦海之中,他虽最终挣脱,相思毒却已入骨,已无药可救。
柳无咎忽然睁开了眼,他的心上好像有一把火,将他的一张脸烧得通红,却将他的目光烧得更加明亮。
他看见贺青冥的一瞬间,眼里便似迸发一阵最激烈的火花!
“青冥……”柳无咎在呼唤他的名字。
“嗯。”贺青冥回应了柳无咎的呼唤。
柳无咎似乎有一点激动,他那炙热的目光里,忽的多了一些迷乱的情愫。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贺青冥,慢慢地握住了贺青冥的手。
贺青冥的手指动了一动,也握住了他的手。
柳无咎露出了一个孩子一样的笑容,而后慢慢地直起身子,轻轻地抱了抱贺青冥。贺青冥忽然道:“你感觉怎么样?”
柳无咎目光闪烁,道:“我还好。”
“是么?”贺青冥道,“可我瞧你似乎很热。”
柳无咎脸红道:“怎么可能……?”
贺青冥却道:“我听说这个时候,是会有些热的。”
柳无咎脸上更红:“这个时候?”
“无咎,你总该记得你的梦。”贺青冥顿了顿,似乎也不大好意思了,低着头小声道,“你总该记得,你梦见我的时候。”
他说完,又忽地抬起眉眼,仔仔细细地瞧着柳无咎,似乎抱着什么决心,道:“无咎,我想成全你。”
柳无咎心头重重一跳!
他早知道贺青冥的眉眼很是多情,只是从前太过冷漠,然而此刻这一瞬间流转的眉目,竟叫人如此心驰神往。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贺青冥会这么瞧着他,说要让他美梦成真。但今时今日,他又如何接受?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这一切却比梦还要荒唐。
贺青冥却道:“无咎,你我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从前我不说,可是今日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我已不能不说……若我不能了结仇怨,至少也该让我了结你的心愿。”
柳无咎道:“那你自己呢?”
贺青冥瞧着柳无咎道:“我想要你。”
“你想要我?”
贺青冥笑了,道:“你以为只有你想要我么?”他轻轻抚摸着柳无咎的脸,轻轻道,“我的无咎生的这么俊美……我也渴望你,什么圣陵,什么未来,它们都不能束缚我,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他低下头,给了柳无咎一个轻轻的吻。
贺青冥吻得很轻,或许是因为时至今日,他仍不太会吻。他不会吻,所以更要耗尽满腔柔情地对待柳无咎。在柳无咎之前,他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亲近过什么人,但有一点,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对待喜欢的人、亲近的人,要尽可能地温柔。
柳无咎的心狂跳起来!
菟丝终于疯狂地在柳无咎体内乱窜,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
“好,好!”柳无咎蓦地大笑。他终于不再忍耐,他猛的抱住贺青冥,猛的吻住他!
贺青冥的心亦狂跳起来!
柳无咎的吻却与贺青冥截然不同,恍如惊风骤雨,又那么富有野性。柳无咎仿佛不是在亲他,而是在和他较量剑法。
贺青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快输给他。他从来没有输过,但这一次,他却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喘息之中,一簇花忽然从柳无咎怀里落了下来。
一簇已然枯萎蔫黄的花,一旦落到尘土,便要化为尘埃。
贺青冥怔了一怔,柳无咎似乎不大好意思,道:“过不了多久,便是你的生日了。这里没有别的,我在甬道里看见一簇花,便摘了下来,想着什么时候再见到你,把它送给你。”
谁又能够想到,即便在这样死气沉沉的陵墓,在那样黑暗的甬道里,也会开出一簇花来?
柳无咎瞧了瞧他,道:“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花。”他又看了那簇小花一眼,似乎有些气馁,又有一点失落,“可惜,它现在也枯萎了……”
贺青冥忽地撕下一角衣衫,而后收拢了一捧破碎的花土,仔细地把它们包好。他道:“谢谢无咎,我很喜欢。”
贺青冥没有说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生日,他出生那年父亲酗酒,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通,他的生辰八字,本是父亲为了糊弄宗谱胡诌出来的。
他甚至已不太记得了,可是柳无咎只问过他一次,就一直记到了现在。
今日奇变陡生,他虽已下了决心,可到底这件事他从未接触过,也从未学过,他仍是紧张的、忐忑的,就连方才那个吻也仍在颤抖。他也仍有一丝犹豫,他不知道他这样纵容柳无咎是不是正确的,他这辈子所剩时日已然无多,他能给柳无咎的并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贺青冥,他仍怕亏欠他。但此刻他的一颗心却只剩下坦然,好像一片宁静的碧海,月光抚摸着银色的海面。
罢了。
他心想,也罢。管他有一辈子、一百年,还是只有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就算他只有一分一秒,也要都给柳无咎。
他抚摸着柳无咎的脸庞,心道:“但愿你我今夜过后,都不会后悔。”
柳无咎伏在他的身上,已近狂热的神色又变幻出一点复杂,他喘着气,手指在贺青冥的脸上、唇边流连,笑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这样笑,却不似调情,倒更像是在挑衅贺青冥。
贺青冥回应了他的挑衅,亦笑道:“我便给你这一次机会。”
于是柳无咎骤然发力,把贺青冥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埋首在贺青冥的肩膀,他的一双眼睛,已似变成雪原上的一对狼眼。
他双手揽住贺青冥的腰,手指迂回绕到贺青冥的腰侧,轻轻一扣,青冥剑带着皮制的剑鞘一齐应声而落。
然后他便要去解贺青冥的腰带,却一时找不见地方,有些急躁。
他吻过贺青冥的侧颈,在贺青冥身上蹭了又蹭。
贺青冥被他蹭得有些痒,轻轻笑了笑,而后握住他的手,指引着他:“这里。”
“我怕我接下来没有分寸,青冥,我若做了伤害你的事情……”柳无咎气息已越发急促,他反握住贺青冥的手,放到自己汗淋淋的心口上。
那里有他跳动着的,一颗滚烫的生机勃勃的心脏。
他的心跳经由贺青冥的掌心,沿着两人身体的经络,一直与贺青冥的心脏相连。
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
没有任何距离,只需贺青冥手下稍稍发力,便可轻而易举地夺走他的性命。
江湖人最忌空门大开,他却已将周身上下所有的漏洞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贺青冥面前。
贺青冥心下一颤,他垂眼看着柳无咎,只见那少年人的眼睛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虔诚。
柳无咎忽笑了一笑,他的右手绕到贺青冥脑后,取下了那支贺青冥已经戴了太多年的木簪。
青丝纠缠的时候,柳无咎凑上前去,与贺青冥又吻在了一起。
贺青冥不禁皱眉,他整个人又变成一张紧绷的雕弓。
他的身体已经极度清醒,他的神经已被拉扯到了极限,可是他却忽然回忆起了过去。
他的过去本是一片无声的冰面,而今冰面却已被彻底打破,各式各样的声音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脑髓。
他听见幼年的自己在偌大的贺园奔走,空旷的庭院里回荡着零星的笑声。
那一点笑声忽而被酒坛子摔得粉碎,女人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咒骂着,两个人争吵的声音好似永无休止,又被永无天日的宅子压抑得半死不活。
贺青冥终于感到窒息,他不得不急促地呼吸,他蓦地睁开眼,看见一线黯淡的天光。
终于有一天,那个女人离开了,园子里却多了各色各样的人。
一些人吵着、哭着,一些人却发出轻蔑的、轻浮的笑声。
他们声色犬马,那些世叔世伯们爬在男男女女的身上,对他笑着道:“飞卿,你也来啊!”
他们拉住他的脚腕,拽着他一块跌在锦绣堆里,醉醺醺地笑了起来:“小美人,你也来啊……”
贺青冥忽然想要离开,他已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他的后背碰到冷冰冰的石壁。
很多年来,他亦冷得如同石壁,他亦和这座陵墓一样寂寞了太久。
年少的温阳曾经来过,风华正茂的洛十三也曾经来过,但他们都离开了。
他们离开不久,他的家园便沦为一片火海,人们在火海里变成了横冲直撞、茹毛饮血的野兽,很多人被拆吃入腹,没有留下完整的骨骸。
那一个晚上在他的心里种下了魔根,他几度走火入魔,又几度被贺星阑饥饿的哭声唤醒。
他那时还是一个少年,一个少年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四处流浪,他们住遍了每一座道观,走过了每一户人家,好心的人会多送给贺青冥一碗米汤,也有人在他红着脸小声求助的时候偷偷把贺星阑抱走。
有一次他追了很久才终于追到,却已经找不到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他靠在一处已经倒塌的墙角,把贺星阑紧紧抱在怀里,遮住了他小小的身体。
他的心脉却又不合时宜地沸腾起来,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贺星阑哭着叫他“爹爹”,他却让贺星阑闭上眼,不要看见他这副可怖的模样。
他忍着作祟的心魔,哼着曲子,哄贺星阑入睡,风声雨声掩盖了他跑走的调子,为他做一晚伴奏。
贺青冥终于感到痛苦。
他已彻底尝到了悲欢离合,懂得了爱恨纠葛。
他分明活了这么多年,可是这一晚,他似乎才第一次真正触碰人生的样子。十二年来,那些曾经被他丢掉、压制的情绪,终于还是一股脑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人生八苦。
贺青冥的心跳已快要炸开,他痛得叫了起来。
“无咎——!”
他仰着脖子,他看见柳无咎,他知道只要推开他,就可以结束这一切,而且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他的脸上已满是汗水,他的手已经抵在柳无咎的胸膛。
他气喘吁吁,他咬着牙,却到底没有推开他,他抓住了柳无咎的肩膀,让柳无咎和自己贴的更紧。
他压住了柳无咎的后脑,迫使柳无咎低下头,然后他吻住了他。
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无咎……”
他呼唤着柳无咎,喉咙里漏出一声遗落在风里的不知是痛苦还是满足的喟叹:“……柳郎。”
这一晚他们躺在圣陵湖畔,湖面像一面镜子,里边有他们缠绵的影子。
第224章 同衾 提要见题目
贺青冥再度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经全然黑透了。
他看不见,只听见一点徐徐的风声,他躺在一块大青石上, 身下垫了衣物。
贺青冥已感到疼痛, 他这一生感到疼痛的时候并不多, 却也有那么几次,但这一次却与以往都不一样。
他虽然疼痛,却也无端感受到一种温暖。
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感到这样的温暖。
他读万卷书, 行过万里路,他见过相爱的人们, 见过他们琴瑟相和、耳鬓厮磨, 但他曾经并不认为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柳无咎出生在冰雪与狂风堆积的荒漠,他却出生在锦绣堆积的荒漠。但即便他们生于荒漠, 长于荒漠, 也仍然不免有拈花之心。
世间的枷锁随处可见, 但总有一些人是锁不住的。
这就是人的希望,这就是人的未来。
人总归要走向希望和未来。
黑暗里, 忽然升起来一点火光, 那一点火光与天上微弱的斜月相映成趣,然后它们都向他走来。
柳无咎坐到他的身边,道:“我烧了热水。”
“嗯。”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过了一会, 柳无咎道:“你饿不饿,我煮点东西给你吃。”
贺青冥道:“这里哪来的吃的?”
他的声音却较之往常更为低沉,更有一点沙哑。
柳无咎笑了笑,道:“你莫忘了,我是在野外长大的。”
贺青冥也便笑了笑, 柳无咎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然很想抱一抱他。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贺青冥如今一切只依着他。
两人喝过一碗热汤,又躺在一起,依偎着看天上渐渐高升的月亮。
柳无咎忽道:“你冷不冷?”
贺青冥奇道:“这时节又不冷。”
柳无咎点点头,过了一会,又忽然道:“那你热吗?”他瞧着贺青冥,忽而有一点不好意思。
然后他忽然发现,贺青冥似乎也很不好意思。
他们就这样子瞧着对方,仿佛瞧了很久很久,又瞧了很短很短。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们的唇竟已经又磕磕绊绊地碰到了一起。
两人已轻轻喘息起来。
柳无咎的身体变得越发热了,他抱着贺青冥,喘着气道:“给,给我……”
贺青冥似乎有些羞赧,道:“怎么又来?菟丝还没有解吗?”
“我也不知道。”柳无咎红着脸,已很是羞愧和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很想你。”
贺青冥侧过头,没有看他。柳无咎又唤他道:“青冥?”
“你问我做什么?”贺青冥忍不住怪他,“这种时候,这种事情——”
柳无咎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吻住了他,道:“我只是还不大习惯,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才好。”
贺青冥抚摸着他的脸庞,道:“我也不习惯。”
二人看着看着,忽笑了起来。
他们毕竟做了太久的师徒,又只做了一两个月的情人,今日忽然做了夫妻,彼此之间尚且生涩,又总是不知所措,只能继续磨合、探索。
柳无咎俯下身,又去解贺青冥的衣裳。这一回却比第一回干脆利落得多,贺青冥腰上已无青冥剑的阻挠,何况他穿的还是柳无咎的外衣,只松松地系了一边衣带。
两人再一次赤城相待的时候,都不由长叹了口气。
贺青冥瞧见他后背伤痕,轻声道:“当年……想不到会有今日。”
柳无咎握着他的一双手,道:“若早知今日,当年你又如何?”
贺青冥道:“我只知道,不该和你同吃同住,更不该——”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柳无咎道:“更不该?”
贺青冥瞪他一眼,道:“更不该叫你去跟别人成亲。”
柳无咎心中动容,又忍不住笑,道:“那你悔了吗?”
贺青冥道:“我只后悔一件事。”
“什么事?”
“当初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一肚子坏心思?”
“坏心思?”柳无咎故意压了下来,“我哪里坏?”
“哪里都坏。”贺青冥抵住他道,“方才坏,现在也坏,日后——”他忽然又顿了顿,他想说“日后只怕要更坏”,然而他还能给柳无咎一个未来吗?
“那好吧。”柳无咎怕他神伤,只装作没听出来,“坏人做到底,那我就再坏一次好了。”
他的鼻尖碰到贺青冥的鼻尖,而后稍一偏头,重重地亲了人家一口,又在城门外不住徘徊,好像偏要等贺青冥自己开门迎他。贺青冥忍无可忍,又不愿就这么放他进来,便张嘴咬了他一下,柳无咎来不及呼痛,抓着这一遭千载难逢的时机闯了进来,二人一番纠缠,都已气喘吁吁。
柳无咎道:“你可真不客气。”
贺青冥却道:“客随主便,我没有教你吗?”
“哪里有你这般不讲道理的主人?”
“哪里有你这般不懂礼貌的客人?”
二人对视一眼,这一眼,好像两把利剑相碰,一时火花四溅!
于是这一场情人之间的缠绵忽又变作同行之间的较量。他们紧紧地抱在一块,柳无咎搂着贺青冥的腰,贺青冥按住他的后脑,他们纠缠不休,又不清不楚,一会你翻过我,一会我翻过你,恍若炉子里即将被融化的两把剑,咣当咣当撞个不停。最后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地滚到圣陵的湖水,湖水在一瞬间淹没了他们,耳边只听得咕噜咕噜的水泡,叫柳无咎生出来一种错觉,好像他还在一年前的梦里。
贺青冥却在水中抱住了他,又把他摁在岸边,低头来吻。柳无咎由着他吻,一手迂回贺青冥身后,贺青冥哼了一声,身子化作一方软玉。柳无咎翻身压着他,又进入了那一方温柔的梦乡。
贺青冥低声喘息,又忍不住抱他再紧一些。事到如今,这一刻他们已全然失了分寸,没了规矩,只记得对方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情人。
剑炉越发滚烫了,湖水不住翻滚搅动,似已尖叫,荡开来一圈圈浪花,柳无咎于百忙之中微微一瞥,却见水色中有一丝淡淡的红痕。他心中忽而一紧,他知道那是什么。
“你看……啊,看什么?”贺青冥似已失神,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喝道,“想走?”
柳无咎没能全身而退,炽热的炉浆灌入青冥剑身,两把剑合二为一了。
湖水渐渐平静了,只偶尔颤动着。
柳无咎细细吻着他,道:“你为什么要我留下?”
贺青冥哼着气,道:“你又做什么要走?”
柳无咎道:“你受伤了。”
贺青冥一顿,柳无咎以为他没想明白,便道:“若是我这次再留下,只怕不好处置,所以——”
“柳无咎!”他的解释却已被贺青冥打断,柳无咎微微一怔,贺青冥低低道,“别说了……”
柳无咎几乎要笑,可这种时候,他若笑了,贺青冥便不是害羞,而是恼羞成怒了。他只好勉强忍耐,却见贺青冥又是一顿,脸色微微一红,道:“就算是那样,你也不该……再说了,我也是男人,也是一个正常人,这一天,我已等了太多年,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能不教我尽兴?”
柳无咎终于可以笑了,他道:“好,君乘兴而来,必不使君败兴而归。”
第225章 成婚 提要又见题目
月色又沉入梦里。
贺青冥望着柳无咎, 柳无咎似已睡着了。
他一时五味杂陈。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样跟一个人贴的这般近,靠的这般紧。
但今日这一切, 似乎也没有想象那么坏。
夜色静悄悄的, 他瞧着柳无咎的脸。
这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可惜此刻那双眸子阖上了,掩去了一方沉睡的星光。不过,即便如此, 它的眉目轮廓、五官形状,也已足够摄魂夺魄, 令人失魂落魄。
贺青冥瞧着瞧着, 似已入迷,他忍不住摸摸柳无咎的脸, 这张脸却不知叫多少人着迷过, 这张脸的主人, 方才又是如何待他,折磨他。尽管他已忘了, 是他叫柳无咎那样待他。
他忽而心生羞恼, 手下不觉用力,恍惚清醒,察觉过来,柳无咎那张脸皮已稍稍红了。他赶忙松开, 顿了顿,又再度轻轻抚摸柳无咎,好像生怕把他弄疼了。
贺青冥叹了口气,心下顿生几分惆怅。
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可惜, 他们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已然太晚。
“你叹气做什么?”
贺青冥一惊,却见柳无咎已醒了,或者说,柳无咎早已醒了。
柳无咎顺势握住他的手,贺青冥很不情愿道:“你竟然装睡。”
柳无咎道:“方才又是谁那样待我?”
贺青冥道:“你都这样待我了,我那样待你又怎么了?”
柳无咎故意道:“我怎么‘这样那样’待你了?”
贺青冥不可置信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柳无咎忽而失笑,他稍俯下身,抵住贺青冥的额头,轻轻道:“其实,我倒希望你多看看我,也好叫那副面皮有点用处。”
贺青冥道:“你何必妄自菲薄?”
柳无咎却道:“这张脸若不给该看的人看,却给一群不该看的人看了,那它生成这样又有什么用?”
贺青冥无奈笑道:“你这叫‘为悦己者容’么?”
柳无咎道:“谁叫你从前都不多看看我?”
贺青冥道:“你在我身边长大,我哪里用管你好看不好看?”
柳无咎道:“那你现在觉得好看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好看。”
柳无咎笑了,他抱起来贺青冥,叫他趴在自己身上,自己则展臂搂着他,这样贺青冥便没那么难受了。二人相互依偎,絮絮叨叨说了一会情话,贺青冥道:“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没有衣裳穿了。”
柳无咎道:“你穿我的不行吗?”
贺青冥觉得柳无咎简直是昏了头,道:“我穿你的,你穿什么?再说了,你的衣裳我穿来又不合身,不便行动。”
柳无咎笑道:“那却也无妨。方才我发现了一处暗室,里边有一副棺材,想必是杨真杨教主的衣冠冢,只不过,里边却放了两套衣裳,而且历经数十年不腐不朽。”
贺青冥疑惑道:“杨真教主生前并未成婚,怎么会有两套衣裳?”
柳无咎道:“当时我也奇怪,不过也没有多想,好在你我现在都有衣裳穿了。”
贺青冥想了想,忽道:“等等,你说‘方才’?‘方才’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柳无咎道:“就是你第二回昏睡过去——”
“闭嘴!”
二人走入暗室,打开棺材,取出那两套衣裳,却见衣裳底下,竟还有一把梳子和一方圆形铜镜。柳无咎将其放置在一旁石桌之上,贺青冥展开衣裳一看,忽地发觉这衣裳不大对劲:从尺寸比例上看,这分明是两套男子的衣裳,而若论形制,合该是两套婚服。
他不由得看了柳无咎一眼,若不是今日他们都身无别物,又身陷陵墓,他都要怀疑这两套衣裳是柳无咎塞进去的了。
难道当时魔教的人匆匆忙忙之中,放进来了两套杨真的衣裳?不,不可能,魔教再匆忙,也不可能出现如此纰漏,而且历代教主墓穴如何布置,是该任教主早在生前就定好了的,也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
更何况……他又看了一眼柳无咎身上那套衣裳,这两套衣裳的尺寸并不相同,柳无咎那套分明要大一些。
柳无咎奇道:“你总看我做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无咎,你知不知道,这两套衣裳,从它们的形制来看,是上两代流行的……婚服?”
柳无咎惊讶道:“婚服?”
贺青冥点点头,道:“那年我外祖命我与表姐成婚,筹备婚礼的时候,表姐曾与我说起过,只是那天傍晚长安郊外有一桩交易突生变故,我过去处理……那套婚服我并没有用上。”
柳无咎已明白了,笑道:“那么,今日你可用得上了。”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便是如此。”
二人换好衣裳,贺青冥让柳无咎坐下,柳无咎正不解其意,贺青冥却已拿过梳子给柳无咎梳头,轻轻道:“无咎,你曾说你没有生辰,便定你我相遇那一日为你的生辰,再过几个月,便是你我相识的第八年了,也是你的及冠之年……”
柳无咎明白了,贺青冥这是要提前为他举行冠礼。贺青冥这样做,也许是怕他已经等不到柳无咎满二十岁的那一天。
他忽地心中一痛,却听贺青冥继续道:“我要为你加冠,可惜今日既无弁冠,也不是什么吉日良时……”
柳无咎却道:“今日有你,如何算不得吉日良时?”
贺青冥低头笑了笑,与柳无咎绾了一个发髻。柳无咎站起身,低头瞧着贺青冥,今日他既已成人,也已成家。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道:“不错,这样看起来便像个相公了。”
“我像什么?”
柳无咎给他下套,他却偏不入套,道:“不是有人这么说你么?”他微微一顿,挑眉道,“柳相公?”
柳无咎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茬,他原以为自己就很能吃醋了,不料贺青冥也不遑多让,倒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无奈道:“可饶了我吧,贺官人。”
贺青冥便笑了。柳无咎瞧着他,忽见贺青冥鬓发已都白了,两侧散落的青丝也有些许染上风霜,变作灰白。他从前只以为贺青冥白头是因为年纪,因为操劳,可他不过而立,该是风华正茂,又怎么会在不到一年之内忽然生出来这么多白发?
他如今已明白那是因为什么,可那个原因,他们今日都不愿意提起,今日他们新婚,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阻挠,更不该破坏。
柳无咎道:“也让我为你梳一梳头发罢。”
贺青冥却道:“我只怕又白了头发。”
“有么?”柳无咎道,“我只看见满头银色的月光。”
贺青冥一笑,把白发说成是月光,柳无咎为了他,倒学会了指鹿为马。
柳无咎却已拿过簪子,为他戴好,道:“这还是我给你买的簪子。”
贺青冥道:“你花我的钱买的。”
柳无咎哼了一声,心道贺青冥也太不解风情,却瞧见贺青冥周身罩在宽大的婚服之下,忽而转身来看他,其身姿绰约,眉目似嗔且笑,一颗心思已尽数都在他身上。
柳无咎呼吸微微一乱,把贺青冥的头发也拂得乱了方向。他气血上涌,这副年轻的身体还不能马上平息,他的心脏也仍在飞快地跳着,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告诉他,让他记得不久前发生过什么。
他不可能不记得,莫说是今晚,便是过了千千万万个晚上,他也决不会忘记。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晚上,和他共度了这第一个晚上的,毕竟是他很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人。
贺青冥忽道:“别乱动。”
柳无咎委屈巴巴:“我没有。”
“也别乱想。”
柳无咎更委屈了:“想也不可以吗?”
贺青冥偷偷笑道:“不可以。”
“……哼。”
过了一会,二人携手走出来,走到圣陵湖畔,月光底下,贺青冥忽地瞧他,很是郑重道:“无咎,和你在一起……我很欢喜。”
柳无咎道:“我也是。”
贺青冥又道:“听说到了最后时候,人会迅速衰老……到时候你可不要嫌我难看,不然……”
“不然怎么?”
“不然我第一个拉你一块同归于尽。”
柳无咎哭笑不得,贺青冥以前从不曾这样对他耍脾气,不过,今日贺青冥有什么脾气,他也都只剩下一腔欢喜。
他定定瞧着贺青冥,似乎已下了决心,道:“青冥。”
贺青冥道:“什么?”
柳无咎道:“我要做一件一直以来很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他忽地撩袍下跪,对着星月天地深深一拜,道,“皇天后土为证,柳无咎愿与贺青冥永结白首。”
贺青冥低头看他,柳无咎从来不拜天地,而今却叩首跪拜了。他道:“只怕这段姻缘天地难允。”
柳无咎却道:“我不怕天地,只怕高堂。”
他又对贺青冥一拜,道:“师父,今日弟子要同你成亲,望你准允。”
高堂二拜。
贺青冥看着他,恍惚想起来当年柳无咎拜他为师的情形。
当年,当年……当年何知有今日?当时只道是寻常。
贺青冥也跪下来,与柳无咎面对着面,两人相视一笑,深深俯首,三拜礼成。
今日既遂夫妻之实,此刻终成夫妻之礼。
只不过,这也许是天底下最奇特的婚礼,没有宾客喜宴,没有花烛鸳帐,更不曾有三书六礼,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在圣陵里成亲,倒真是生同衾死同穴了。
柳无咎抬首,他已忍不住去瞧贺青冥,亦忍不住笑:“青冥……”他的笑容却还未来及展开,便已变作惊惶。
却见贺青冥忽地脸色煞白,他浑身蓦地一颤,陡然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倒在了柳无咎怀里。
第226章 相疑 月色落入白鹿怀中,玉璧生辉,影……
月色落入白鹿怀中, 玉璧生辉,影影绰绰,恍惚浮浮沉沉于梦中。
沈耽已然入梦, 梦中人道:
“阿芜就是我, 我就是阿芜。”
阿芜?金乌?到底谁是谁, 谁又不是谁?
沈耽睡的昏昏沉沉,却仍记得当日,那天晚上, 阿芜啜泣着依偎在他怀里,道:“沈郎, 沈郎, 我舍不得你……”
那天他却什么也没察觉,只心满意足地抱着他道:“娘子, 我们已是夫妻了, 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既然是结发夫妻,当然是不会分离的了。”
可惜劳燕分飞, 他们夫妻到底分离。
从前是离居, 而今更加离心。
“阿芜!”
沈耽胸中刺痛,一声痛喝,蓦地醒来。
梦醒了,却没见到阿芜, 只见到金乌。
金乌正躺在他身侧,他侧着身子,手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瞧着沈耽,见沈耽醒来, 蓦地笑道:“沈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