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魁首 贺青冥、季云亭对话,与金先生过……
冯虚子已被逼入绝地, 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惊为天人的剑法,这样叫天地惊心的气魄。绝地之中, 恍惚又一剑挥至面前, 他瞧着季云亭衣袂翻飞的身形, 却蓦地心下一动。
不愧是季云亭!
不愧是华山掌门——八大剑派之首!
他心肝俱颤,却不知是畏惧还是心折,他已忘了自己是魔教的使者, 只知道一生之中能有这样的一战,已了无遗憾。
他不禁闭上了眼, 季云亭却已收剑背身而立, 稍顿了顿,见冯虚子这副“舍生就义”的模样, 挑眉笑道:“怎么?还不敢睁眼么?”
冯虚子睁开眼, 但见季云亭周身气势尽敛, 神情温和,好像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他亦笑着做了个揖, 道:“冯某心服口服, 甘拜下风。”
季云亭一笑过处,天色又明,烟云尽散。
众人齐声高呼,二人正欲转身朝崖顶走去, 一个影子却突地从涌动的云海之中飞出,又一掌朝季云亭攻来!
季云亭瞳孔一缩,连忙飞身却步,众人惊呼之时,只见两人已蓦地飞来凌云台, 而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从前的普渡和尚,如今的金先生!
季云亭退无可退,一剑刺去!
金先生却也并不退避,而是以指代剑,竟是要与浮生剑硬碰硬!
他内力强劲,一触之时,浮生剑竟震颤不已,忽地又一剑飞来,季云亭只觉身侧气息流转不歇,于是与那人一齐出剑!
刹那间好似天地风云忽然变色!
三人身形变幻,旁人已瞧不清了。等到看清的时候,金先生他们却都已各自退了几步,也都已经罢手。
同季云亭一道联手的,正是贺青冥。三位当世绝顶高手对招,却只对了一招,这一招却似要探探彼此虚实,又终究不能探到底。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盯着对方,好像正在暗自调理内息。
金乌却笑了,这也真是奇怪,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笑,也都还笑得出来。他道:“看来贺先生已做了选择。”
柳无咎道:“总不能选你这个拐走人家儿子的强盗。”
金乌目光微动,原来柳无咎也并非不善言辞。何止并非不善言辞,他简直太会说话了。金乌言下之意,是说贺青冥站在了八大剑派这边,是论公义、立场,柳无咎却置若罔闻,一句话把众人的注意力扯回了双方的私人恩怨里。
明黛道:“还说贺兄呢,金教主,你不是说,金先生不隶属于魔教么?”那么,金先生又以什么面目参与比武呢?
金乌道:“他不属于我教,可他却是云门门下呀。”
众人皆是一惊!
金乌又道:“很多年前,云门掌门还不是鲍朴,而是何奈的时候,那时候,何奈曾把他抱入云门抚养、教导。”
“可他早已叛出云门!”李霁风喘了口气,又道,“云门的事,旁人不知,我还不知道么?我师父跟我说过,当年何奈心软,收下来金不换的儿子,想要好生抚养教导,但那孩子桀骜难驯,后来偷了云门秘籍出逃,被何奈拦下,何奈想要劝他回去,他却打伤了何奈,从此叛出云门,不知去处!”
金先生忽道:“何奈那老头子,又算我什么师父?”
贺青冥忽地心下一奇。他跟金先生交手过好几次,金先生每次行动,都好似不像一个人,也完全没有人的感情,但这一次,他提到何奈,脸上神色似乎不那么一样了。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金先生又变回了他。
明黛转了转眼珠,狡黠笑道:“既然金先生不算作云门弟子,那么,本届盟会之首,仍旧是季掌门了?”
金乌神色一顿,却也无可奈何,今日季云亭武功大盛,贺青冥又同她一道联手,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士气大涨,华山毕竟是中原武林的地盘,再待下去,只怕不妙。思及此,他道:“季掌门武功高妙,在下佩服。”言罢,便要带一干教众下山,谢拂衣喊道:“解药呢?”
“此为碧灵丹,李掌门连服十日,便无大碍!”金乌头也不回,只从怀中掏出来一瓶丹药抛给谢拂衣、水佩青等人,而后带着魔教教徒离开了。
盟会到底落下帷幕。
季云亭连夺三届魁首,已为天下瞩目。再也没有人心存疑虑,怀疑她自顾影空事件之后无力振作,而八大剑派也在这场与魔教僵持日久的较量中,终于掰回来一局。
但季云亭他们都已无心在意什么名头,他们今夜只在意李霁风的性命。好在据温阳说,金乌言而有信,给的的确是天魔女的解药,虽然李霁风功力不能立马恢复,但已于性命无碍。
李霁风性命既已无忧,众人到底松了口气。季云亭却已悄然离开,回到中峰厅室,还未关上房门,便蓦地伏地呕了口血!
“师姐!”谢拂衣随她前来,见她如此情状,大惊失色。他扶着季云亭坐下休息,急道:“师姐,你哪里受伤了么?我让人——”
“不必了。”季云亭摆摆手,勉强平息片刻,笑了笑道,“此次出关,还是早了些时候。”原来她竟是强行出关,她的身体本来尚未复原,武功也尚未全然恢复,出关与冯虚子一战,只不过是强行提着一口气罢了。
谢拂衣道:“那……?”
季云亭笑道:“我没事,倒是有些饿了,你且去厨房让人做些汤菜来,噢,还有纤纤的云枣糕,我也馋的很,不过,千万不要让她知道我强行出关的事,不然她又要唠叨我了。我这人什么也不怕,却最怕唠叨。”
谢拂衣应下了。
季云亭看着他离开,却忽地起身,而后辗转来到崖顶,但见一夜星河灿烂,今夜的星月,却与百年来的并无任何不同。
人间无论变成什么模样,人们无论发生了什么,它们都不会变的。
崖顶却站着两个人,贺青冥与柳无咎。他们正在赏月,柳无咎指着天上的星星,与贺青冥道:“这颗是长庚,还有那边,那颗是启明,虽然现在黯淡,可等天明时分,它就是最亮的了。”
贺青冥道:“我又不是不知道。”
柳无咎笑道:“那你知道牵牛织女星的故事吗?”
贺青冥脸色一红,他却已瞧见了季云亭,一时不大好意思,低声道:“季掌门来了,你不要打趣我。”
季云亭远远瞧见二人说笑,不由笑了,又似有些怅惘。
待她走近,柳无咎却已走开了。她道:“也许我不该来的。”
贺青冥道:“季掌门见笑了,我和无咎……”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解释?可他和柳无咎,也似乎早解释不清了。而且他忽地也不想解释,他想到柳无咎,只又轻轻笑了。
季云亭道:“看来,我看错了一件事。”
贺青冥道:“季掌门也有看错的时候吗?”
季云亭揶揄道:“我从前听信江湖传闻,也以为青冥剑主对贺夫人一往情深。我虽没有过妻子,却有过丈夫,一个人面对爱侣的神情,我再明白不过……我观青冥剑主有心,只是这心已不在逝者身上。”
贺青冥道:“季掌门言之有理。”
他又道:“不过,无咎他……其实我和他,还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只是也不知怎么,不愿再想明白了。”
季云亭笑道:“那是一件好事。”
“好事?”
季云亭道:“我从前也总喜欢用头脑分析问题,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有的人不能用头脑分析,只能用心。”
“用心?”贺青冥疑惑,又道,“用心来分析?”
季云亭笑了,道:“不是分析,青冥剑主,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不用分析,而要感悟的。”
“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季云亭道,“不过,我这辈子只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就是飞鸿。”
可惜,上官飞鸿已不复归了。
“‘浮生倥偬,缘生缘灭’。”贺青冥也似已经感叹,“不知季掌门意在剑,还是意在人?”
季云亭却道:“青冥剑主,你我皆为剑客,当知剑如人,人如剑,本就不分彼此。”
贺青冥道:“人心向背,却分彼此。”
“看来青冥剑主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季云亭道,“我听闻唐门主劝说青冥剑主,却没有成功。”
贺青冥道:“季掌门也要劝我吗?”
季云亭道:“天下之道何止千万,可是人生只一世,只能择千万分之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青冥剑主,我无意劝你,也不用劝你。”
贺青冥道:“每个人?”
“是,每个人。”
“可是有的人说,他们别无选择,无路可逃。”
季云亭道:“别无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无路可逃也还有死路一条。”
贺青冥笑道:“这么说,季掌门已选了死路一条?”
季云亭亦笑道:“青冥剑主呢?”
贺青冥道:“我早该死了,只是偏偏活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何给了我这个结果,不过,既然有了结果,将来一定会有合适的时机,注定的答案。”
季云亭道:“看来青冥剑主也知道那个答案。”
“你我皆早有答案。”贺青冥笑道,“季掌门,今日你我既然相逢,当浮一大白,可惜你我都只怕不能饮酒了!”他们已都满身伤病,也已不复从前。
“那便定来日之约!”季云亭道,“来日海晏河清,你我定当痛饮!”
二人目光于顶峰相见,已然了然。这却不只是一个约定,还是一番盟誓。
季云亭与他聊了几句,又道:“听闻青冥剑主有一个孩子,可惜没了母亲,我膝下也有一个孩子,可惜他的父亲本不该是他父亲,而今他也到底没有父亲。”
贺青冥道:“那孩子已三个月了。”
“是。”季云亭道,“他叫做如风,这却还是纤纤取的,我……不愿为他取名。我虽是他的母亲,却不能算作什么好母亲,倒不如纤纤,起码她是真的喜爱那孩子。”
贺青冥道:“也许她只是爱屋及乌。”
季云亭不言,又道:“我却有一个不情之请,青冥剑主,我希望你能做那孩子的义父。”
“为何?”
“因为我只怕他将来不能为人所容。”季云亭道,“也许华山也不能,但他必须要有个去处,中原武林之中,除了这里,却也只有你了。”
贺青冥略一思索,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已然立誓,又结下承诺。魔教卷土重来,今朝既了,不知能否还有明日,但他们这些人,都已决意一同去应对明日。
“好!”季云亭大笑,“既如此,我便以浮生二十七式作为赠礼!”
华山之上,又已风起云涌。
季云亭剑光烁烁,贺青冥亦目光闪动。
中峰峰顶,已然长啸不绝:
“天地所生,万物所养。
来如风雨去似空!
窃玉东墙,窃国窃邦。
半生同道半生空!
再生再造,连峦迭峰。
老凤一去山河空!
一派所掌,一剑之长。
万里凌绝瞰碧空!
凤翥龙翔,驱虎吞狼。
鹰击鹏飞啸长空!
福祸相倚,祸在萧墙。
平生胜负转头空!
浮生倥偬,踏雪飞鸿。
他生休来此生空!
天道渺渺,人道苍苍。
无本无尽自无穷!
何日谓之?何处寻之?
身死魂灭神长生!”
浮生光阴,百代过客。
也许于江湖而言,所谓英雄豪杰,所谓魔头小人,也都没什么不同,也都只是过客。
但主人也好,过客也罢,他们都必定要迎接接下来的一战!
这一战却已不在华山,而在河西更西方,在黄昏大漠,白鹿崖端!
第212章 瀚海 贺青冥、柳无咎、明黛、唐轻舟四……
西出阳关。
顺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一路走,一路远,直到身处戈壁荒漠。
头顶是金色的, 脚下也是金色的, 眼里望得见的、望不见的地方, 都是茫茫的金光。金光烁烁,风沙徐徐吹动,把来路的一个个脚印全然淹没。
天色转眼昏黄, 白云也了无痕迹,戈壁之中, 却露出来森森白骨——二十年前, 他们还都是有血有肉的武林好汉。他们是为着寻宝而来的,不过他们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倒把自己留了下来。他们死前的那一刻, 也许还在幻想, 也许已在哀嚎,但都已不为人所知, 如今只有风声穿过他们的眼窝、嘴巴的时候, 他们才能发出一点幽咽的哭声。
哭声连成一片,黄沙也连成一片,头顶的太阳送了一路又一路,如影随形地跟着远来的旅人。
昏黄的一片天地当中, 站着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年轻人,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漆黑的刀。
他身形很是高大,若在人群之中,已是一棵挺拔的玉松,一座巍峨的高山, 可他在这里,他便只是最渺小的一个黑点。他也许英武,也许厉害,可他于这遥远的一方天地而言,什么都不是。
天地也并不在意他,风沙更大了,且都没有避过他,他也还没有逃走,于是不多时,他的半身已被黄沙吞没。
他却还是没有走。
他也没有动,他的目光却好像穿透了日光,一直盯着前方。他好像要在这里落地生根,好像也要留下来,化作白骨堆里的一个。
荒漠却忽地震动!
风沙袭卷,戈壁底下好像巨兽怒吼——一座巨大的高楼忽然拔地而起,黄沙激飞,天上洒下一阵金灿灿的大雨,风雨交加,涌动的金浪之中,竟现出来一艘鲲鲸般的楼船,在沙漠里左右穿行,如入汪洋大海。
这艘巨轮驶入沙海,又要驶向更西方,它的目的地却只有一个,便是穿过瀚海,抵达燕尾关。燕尾关下,有一块界碑,名为“三界碑”,是三百年前魔教始祖击败西域冥王后所立,标志着魔教兴衰功过的起点。杨遇仙在任时,曾以此碑为界,以“瀚海”这片大沙漠为界河,与中原盟主约为友邻,彼此秋毫不犯。只不过,时过境迁,如今什么约定都已变作一纸空谈。
巨轮乘风破浪,所向披靡,不要说这里,就算是在八大剑派所辖的旧地河西,它也一度横行无忌,只不过华山盟会过后,半个月以来,八大剑派在季云亭的率领下拧成一股麻绳,拦住了它横行的去路。
但在这片天地,它仍是独一无二的霸主,没有人敢拦它,也没有人敢拦,因为它的主人叫做金乌。
试问天下间,又有什么人敢拦住头顶那轮高高在上的太阳呢?
直到今天。
直到这一个黑衣人。
一人走上船头,道:“什么人?可是圣教的使者么?”
此人声若洪波,其声于风中穿行而来,却似贴在面耳,想必有着一身不俗功力。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也只是魔教数十艘巨轮下的一个小小头目,既无名号,面对可能到来的“圣教使者”,也还要毕恭毕敬。
黑衣人微微翻动眼皮,轻轻道:“我不是什么圣教使者,我只是来找人的。”他声音虽轻,却似已压过这一刻天地间呼啸的风声。他的声音里,似压抑着一种深刻的怅惘与迷茫。
船上一时喧闹,这个人既不是圣教使者,竟还敢来挡路,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些人怒喝着飞跃下来,随着他们一道飞跃的,却还有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兵刃,他们手握兵刃,便朝黑衣人头上砍去!
黑衣人却仍只轻轻道:“我来找阿芜,她是我的妻子。”
刀光一转,风云霎时变化!
刀锋劈下,好似烈日也被劈做两半,一半堕入废墟,随着蜃楼一块倾塌,一块变作水月镜花,一半却拥他入怀。他便怀揣着明日走向明日。
“……后来呢?”
明黛撑着下巴,忍不住追问。听故事听到最精彩的地方,却戛然而止,任谁也要忍不住追问。
与她一块坐在这间客栈里听故事的,还有贺青冥、柳无咎和唐轻舟。盟会过后,天下风云几度变幻,魔教与八大剑派的较量已到了最后关头,形势焦灼,季云亭为扭转局面,尽快结束争斗,决定联合中原武林各路人马,率领一部分高手作为先锋往白鹿崖进发,直取魔教玄玉宫。与此同时,贺青冥四人也踏上了前往魔教的征程。只不过,贺青冥前来西域,却还为了金先生,而柳无咎更是抱着寻找五蕴炽解药的希望。
他们乔装成过路商旅,出了阳关,又来到瀚海的边缘,这里也是中原边陲所在,远近都是黄昏大漠,戈壁荒原。曾经柳无咎就是在这一带同贺青冥相遇,明黛也是在这一带被相思门救起。这一带虽然人烟稀薄,却到处都是人——死人。一年年兵荒马乱,死人就埋在行人的脚下。
他们所在的客栈,便是瀚海边上的唯一一间客栈,往来行人都要经过这里。客栈老板是一个五六十岁,满头银白的老妪,她也许曾经年轻漂亮,而今脸上已都是风沙堆积而成的皱纹,她的衣裳也许曾经花哨,然而几十年来浆洗过无数遍,已变作和这片天空一样惨白灰败。人们只要一眼瞧她,便知她必定是这里的人,瀚海是模具,她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已被箍作瀚海的样子。不过,人们虽都知道她,却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王,大家都称她作王婆。
王婆听了明黛的追问,呵呵一笑,道:“那个男人,他们都不知道他是谁,只听他说,他是来找他老婆的,可大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里有他的老婆?不过,那个男人倒有一身的好本领,船上的人,竟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们被他打倒,那艘大船又被他摧毁,至于后来么,却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明黛道:“婆婆,您之前说,那艘大船叫做‘蜃楼’?”
“是啊,船上的人是那样说的,不过,我们这里也叫它作‘大漠之舟’,那些人住在雪山上的神宫,他们要通往神宫,得坐那个渡过瀚海。”
明黛与贺青冥等人对视一眼,又道:“那么,那些人什么时候经过呢?”
王婆道:“大概是两三天一次吧,他们是出来采买、巡视的。不过,五天前,那艘大船给那个男人摧毁,听说还给他把地图抢走了,从那以后,就没怎么见过大船过海了。你们要是对那艘大船感兴趣,也可以去瞧瞧,就在那日落之地,顺着西方,走到那最高耸的一座沙丘……”
日已将落。
沙丘被落日照耀着,泛着金色的光芒,沙子也像金子,成堆的金山仿佛波浪一般微微拂动,倒像是大漠女神垂下飘动的绸裙,仿佛透光,又仿佛隔着一道迷雾。
四人一路寻来,终于找到了王婆所说的那艘大船。不过,它已颓废了,半个身子已被风沙掩埋,也许再过几天,它也将成为这片大沙漠里众多被埋葬的尸骨中的一员。
柳无咎道:“看来风波过后,又刮起来一阵不小的沙暴。”
唐轻舟道:“这却怪了,这个时节,怎么有这样大的风沙?”
明黛道:“大沙漠里转眼间风云变幻,一个沙暴算什么?再说了,今年时节本就怪得很,马上都要入秋了,太阳却还这么大,天气却还这么热,哎呀,可热死我了!”她一面说,一面已忍不住拿手扇风,头上却还隐隐约约冒出来几颗细汗。
唐轻舟见她热的厉害,便从包袱里掏出来一张手帕给她,明黛顺手接了擦汗,又一手叉腰,道:“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找老婆竟找到魔教的地盘来了,这也算了,他还把蜃楼给打没了,这下可怎么去白鹿崖呢?”
贺青冥扫了一眼大船遗骸,道:“若依王婆所说,魔教中人来往瀚海,需借助这些大漠之舟,方能一日千里,既然如此,这艘蜃楼毁了,他们怎么也不派人来瞧瞧呢?”
“青冥剑主所言极是!”
忽听得一人大笑,笑声穿云破雾,好似一把突射而来的弩箭,直刺破层层金色的铠甲!
四面沙丘之中,竟突地飞射出来一只只浑身金灿灿的小船!十二只小船如鱼跃龙门,穿沙而过,将贺青冥四人团团围住!
第213章 潜卫 贺青冥、柳无咎等四人VS凌夭所……
这些小船不同于庞大的蜃楼, 它们每一只都似游鱼,身形流畅,身手矫健, 每一只身长不到一丈, 鱼头、鱼尾处各有一名水手操纵机关, 控制航行方向、速度,鱼腹中央有一尊莲花宝座,其上坐着的便是“船长”, 其余二人皆需听其命令行事。一列队伍当中,每三只船为一旅, 每一旅有旅主, 旅主之上,又有舵主, 可谓上下分明, 令出必行, 简直好像一支小型军队。
他们虽有十二只船,三十六人, 却都只听从一个人, 也都变作一个人——方才大笑的那一位年轻男人。
这个年轻男人,对于贺青冥他们而言,却也已是老面孔了,他便是魔教八大堂主之一的凌夭。魔教不似八大剑派那样派系林立, 彼此门派之间互不干涉,而是上下秩序井然,教众无论何时何地,都以教主之命为先,若教主不在, 便是两位护法,护法之下,有四使者,每一使者下辖二堂主,堂主之下,又辖有舵主、旅主云云。凌夭身为日使座下堂主之一,本该听命于日使,不过,如今魔教四使空缺“日”“月”二使,凌夭虽名为堂主,实握有部分使者之权。
只见凌夭倚着船身,形容十分惬意、悠闲,他撑着脸,眨着眼,笑意吟吟道:“好久不见,唐公子,明姑娘,青冥剑主,还有……柳相公。”他瞧见柳无咎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似中秋之月,神色又宛若春天的少女一般羞涩多情。
贺青冥不由得瞥了柳无咎一眼,好像在说:柳相公?
柳无咎很是无辜,他跟凌夭不过一面之缘,哪里知道什么时候招惹上的?
凌夭却已为他们二人解答了,他笑着道:“当日华山一晤,柳相公天人之姿,好像神仙下凡,实在叫在下心折,这些天来,真是那个‘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相思相见知何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在下辗转反侧,只盼着能再与君相逢,好在苍天有眼,今日有缘再见,真是三生有幸!”凌夭一面娓娓道来自己那满腔的相思之情,一面频频低头,去看袖中藏着的一纸写的满满当当的诗文小抄,逮到哪句说哪句,好在他嘴皮子利索,又一向没甚脸皮,这通花里胡哨的长篇大论说起来,竟毫无滞塞。
他每说一句,贺青冥就要瞪一瞪柳无咎,柳无咎一时如芒在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恼。待到凌夭噼里啪啦一气说完,他才在夹击之下喘了口气,正色道:“凌堂主,你们这分明是故意设下陷阱,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借老妪之口,诱使我们来到这里。”
岂料诡计被拆穿的凌夭不仅毫无变色,反而一脸崇拜地瞧着他,眼神也亮晶晶的,道:“柳相公好聪明啊!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今天为了见你,我可还特意换了这身漂亮衣裳呢。”他说着,又稍稍低头,好似很是羞涩,“没法子……谁叫我早掉进你的陷阱了。”
救命啊!
唐轻舟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不禁瞧了一眼凌夭那些属下,却见他们竟还是面不改色,一身“正气”,心下不由得万分佩服。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贺青冥终于忍不住开口,肃声道:“凌堂主,还是说正事吧。”
凌夭揶揄一笑道:“青冥剑主别介意,我只是表达一下对你家柳郎的思慕之情,我这人嘴上不正经,手脚可是很正经的……可一点不像那个老梅头。”末了,他又轻声嘟囔一句。
唐轻舟不由得瞧了瞧贺青冥,心说凌夭这是什么意思?他言下之意,是说贺青冥跟柳无咎是那个……等等,难怪这一路行来,他总觉得这对师徒哪哪不对劲,成天连席同寝,师父不似师父,徒弟也没个徒弟模样,称呼师父的时候,还总直呼其名。只是明黛似乎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对劲,他也不好问贺青冥二人,只能罢了,可心中却已纠结了一路。
这下好了,原来师徒不是师徒,从今以后,他再不必纠结了。
贺青冥并不高兴,只瞥了一眼魔教教众,道:“行便宜侦察之事,他们是潜卫……所以金乌早知道我们会来。”
凌夭拍手称快,赞道:“青冥剑主见多识广,他们的确是潜卫,不过嘛,教主其实本来并不知道,只是季掌门那边动静太大,惊动了玄玉宫,风云二使都对付他们去了,这些潜卫是我从老冯那里借调来的,不然单靠我一人,可对付不了你们几个。”
四人心下一凛,如此说来,季云亭等人已陷入恶战之中。
“哎呀呀,柳相公这般俊俏人物,要动手我可舍不得,不若你们随我入教,也省了一番功夫。”凌夭捧着脸,笑吟吟地倚在沙舟上,他的脸上虽都是笑意,眼中却蓦地闪过一道寒光。
“何必多费口舌?”柳无咎一声低喝,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剑光划过长空,划破这一轮耀武扬威的烈日!
刹那间,众人身形蓦然变化,方才还是唇枪舌战,此刻已是刀枪争鸣!
柳无咎一剑横扫,一步当先,其疾如风,其掠如火,黄沙百战,烽火席卷一空,他已变作伏地咆哮的猛虎,穿梭游动的飞龙,于敌阵之中来去奔驰,击鼓破军!
如此富有威势,又如此变化莫测的剑,又岂是一二小舟可以抵挡?不多时,战阵已被他闯开一个豁口!与此同时,贺青冥也已与他一力压下,二人双管齐下,似已合为一体,而一直身处两翼,为他们扫清羁绊的明黛、唐轻舟二人也已呼啸而至,一同振翅高飞,似要让这头猛虎插上翅膀,飞过这一座座让所有生灵都望而却步的沙丘。
忽听得一声高喝,凌夭当机立断道:“变阵!”
于是那一列沙舟蓦地撤后,好似一波潮退,在沙丘上画了一个半弧,借着这么一荡,柳无咎等人的攻势便顷刻打在了棉花上,而其余几组沙舟回旋不绝,一如穹庐下转动不休的经轮,它们飞过金沙,发出细小的声响,好像什么人正在王座上喃喃着一串咒语,要把贺青冥四人都困在这片大沙漠里。
它们踱着舞步,跳着胡旋,好像一群胡姬手挽着手,撒下一层层硕大的裙摆,设下一个个致命的圈套,一环套着一环,又逐步收缩、缠紧,要把猎物狠狠勒住,让他们插翅难逃,窒息而死!
它们就好像是这一片沙漠,一面璀璨夺目,让人目眩神迷,一面又危机四伏,誓要置人于死地。美丽却又残忍,这正是这片魔域的真谛。
倏忽之间,沙舟几乎又划至面前,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什么如花的笑靥,而是一把把锋利的铁刃——那便是船头,为了在沙漠中航行,每一个船头,都装上了一把利刃,便于分拨沙浪,破风奔行。当然了,这些利刃也可以削去敌人的面皮,砍掉对手的头颅,而鲜血汹涌嚎动的时候,金乌的荣光会更为炽烈。
一地之中,却没有血,只有黄沙,无边无际的黄沙。
柳无咎回首挥剑,又像是对着新日挥袖作别,于是黄沙扬起,又于空中变作一道道轻薄而朦胧的面纱,蓦地蒙住了凌夭他们的视线。
凌夭的眼睛一下子看不清了,塞上的飞沙变作了江河的雾气,原先保护他的却保护了他的对手,他脚下踩着的已不是他的故土,他恍惚身在中原大地。
他却没有生气,只蓦地一笑,笑容又泛着些许神秘:好个柳相公。危急关头,他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他看好的男人果真不赖。他又猛的摇头,如果这个念头给老梅头他们知道了,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又要过不消停。
他的眼睛却正是船队的舵手,大雾迷离,舵手既不知往什么地方开了,船队也便要抛锚了。
擒贼先擒王,对于魔教这样一个上下层级分明的组织来说,这种手段再合适不过。这也是贺青冥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盘算的,只是一开始,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好在柳无咎是一个很懂得创造机会,抓住机会的人。
机会转瞬即逝,柳无咎在这一瞬间里,却握住了贺青冥的臂膀,贺青冥侧身一旋,二人合力,把他变作一张蓄势待发的雕弓,于是贺青冥飞身踏步,于柳无咎剑上一点,柳无咎一个鹞子翻身,猿臂一张,一手托住贺青冥腰侧,突地发力,送其直上青云!
贺青冥借着柳无咎一臂之力,飞跃而至蜃楼船头!
明黛、唐轻舟见了,忍不住瞠目结舌,这一套动作实在是太过繁复精巧,稍有差池便不可能成功,但二人简直默契的可怕!
凌夭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贺青冥一剑挥来,漠上一小半船只已然摇摇欲坠,倾颓倒下!顷刻间,凌夭所借地利已被贺青冥二人化解:原本这一带沙丘绵延不绝,蜃楼倒下的地方,正好是几座高丘合围之地,便于魔教伏击围攻,凌夭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敢于率队挑衅贺青冥。这样一来,贺青冥再厉害,也只不过是匹夫之勇,难道匹夫之勇,还能撼动三军么?
他却不知道,他依靠的、凭借的,也会被旁人依靠、凭借,他仗着船队的优势于漠上穿梭,在贺青冥他们头上横行,贺青冥却比他们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青冥剑是何等名剑?一旦破局,夺回了先机,又岂是凌夭可以抵御的?贺青冥既已得手,当即喝道:“走!”
明黛、唐轻舟几步夺下一只沙舟,做了首尾水手,刹那间如电光飞转,沙舟已然驰动,贺青冥于蜃楼跃下,柳无咎双臂一揽,稳稳当当接住了他。
凌夭心下一惊,这才明白贺青冥四人的真实意图。他本以为依贺青冥的脾气,既已扭转乾坤,一定会与他们一决高下,却不料今日的贺青冥已非从前,他没有选择缠斗,却选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沙场比武,本就是变化莫测,凌夭稍一迟疑,再率队去追,便已很难追上。眨眼间,贺青冥等人竟已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瀚海无垠,这下子可真是望洋兴叹了!
“看来不叫他不行了。”凌夭一跺脚一咬牙,忽地口中鼓动,吹彻一声哨响,好像是一道长长的尖锐的鹰啸!
第214章 铁骑 魔教漠上八部铁骑追击
平地忽地震动, 明黛回头一看,竟见地平线上,竟涌出来黑压压的一队人马!他们约莫有百来十号人, 每人身上皆披玄甲, □□皆骑骏马, 他们从大漠之中疾冲而下,好似狂风席卷山岗,奔雷叱咤风云——他们好像根本不是从凡间来的, 而是从那轮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里边冲出来的!
他们之中,为首的那人却正是梅伯, 他眉锋险峻, 只被压在盔甲之下,叫人瞧不真切。凌夭却还未等他近前, 便已认出来了, 喊道:“你可算来了, 快快,快追!”
梅伯却只望了他一眼, 也没理睬他, 只伸臂一挥,一群骏马儿郎飞驰而过,死死咬着贺青冥四人的尾巴不放。
凌夭可谓非常不满了,仰头喝道:“你做什么不理我?”
梅伯装作没看见他, 似要从他身旁跑马而过。
他与凌夭同列堂主之位,他可以不搭理人家,他的那些属下们却不敢不搭理,但自家头领与凌堂主闹别扭,他们也没办法忤逆头领的意思, 只好一个个飞奔路过,又一个个低首致礼。
只除了梅伯,他那张英武而锋芒毕露的脸上,竟是一片肃穆,一个多余的表情也不给凌夭。
“气死我了,我——”凌夭给他呛了一嘴巴沙子,更是火冒三丈,他撸起袖子,正要干架,身子却忽地一轻,整个人竟给梅伯单臂抱上了马。
凌夭一怔道:“你——”
梅伯忽地低头堵住了他的嘴巴,只一触即离,又抬起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脸上却微微一红。
凌夭哼哼唧唧:“……你个老流氓,动手动脚。”
梅伯忽道:“不许再看别的男人。”
凌夭不以为意道:“嗯哼?”
梅伯便掐了掐他的腰,又道:“也不许再跟别的男人好。”
凌夭却骂道:“你个榆木脑袋,个大棒槌,还敢怼我?”
“是我不好。”
“……嗯?”
梅伯很小声地道:“从前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阿妈还活着的时候,要我对将来的媳妇好,我,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凌夭已很是受用,却故意道:“谁是你媳妇?你老家部落那边不是有媳妇吗?”
梅伯磕磕巴巴道:“她,她不喜欢我,只是她阿爸阿妈喜欢我……我爸妈死了,他们收留了我,我心里感激,可,可是,我不能娶她,而且,我现在已是圣教的人,我不会再回去了。”
凌夭嘟囔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梅伯红着脸道:“我也是你的人。”
凌夭已是心花怒放,却哼道:“老男人有什么可稀罕的?”
梅伯道:“我又不老。”
“那也比人家柳相公大了十几岁。”
梅伯不高兴了,道:“不要再提他,也不要再这么叫他。”他顿了顿,犹嫌不足以威胁凌夭,便道,“而且,他已经有青冥剑主了,你再这样,小心人家青冥剑主记恨你。”
凌夭忍俊不禁,又道:“好吧,相公。”
梅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凌夭却已搂着他的脖子,笑着唤他的小名:“阿尔,我的雄鹰,带我飞吧,追上他们,把他们一个个抓住,献给玄玉宫,献给神山圣湖。”
风萧萧兮班马鸣!
群马奔腾,卷起一场贴地飞驰的风暴,风声紧,马声急,但见血红的夕阳下,大漠蜿蜒起伏,好像一条张着獠牙的金色大蟒!
这条大蟒疯狂地扭动着身子,好像要躲避那头盯着它,张着翅膀和利爪,随时要飞落下来将它开膛破肚,挖心掏肺的三足金乌。它疯狂地爬,它知道只要有那只金乌在世一日,瀚海将永无宁日。
大蟒滑入瀚海了,它要涌入江海,要寻求一方栖身之地,它要活,活下去,而不是被金乌叼走杀死!但它不知道,江海也庇护不了它,江海也已被太阳灼烧,已近熬干枯竭,露出来一地龟裂的河床。
风声呼呼刮过每个人的脸皮,刮入骨头缝里,好像千刀万剐,他们已入火海,又上刀山,为了那一潭沉沉的死水,他们几乎要把阎罗十八殿都踏一个遍。
他们身在一叶扁舟,身处浩荡沧海,便如蜉蝣寄于天地,远远望去,他们只不过是再微小不过的一粒沙子,一颗雨点——而在他们身后,却紧紧追着一团巨大的黑云!黑云压境,所过之处把一切羸草飞虫摧毁粉碎!
唐轻舟立于船尾,已心急如焚,喊道:“要追上了!”
明黛忍不住骂道:“我嘞个——他们到底是什么怪物?!”
“漠上八骑。”贺青冥道,“传闻中魔教四使座下各有一只劲旅,其中,风使下辖‘潜卫’,而‘漠上八骑’指的便是月使下辖的八部铁骑,据说漠上八骑可一日千里,昼夜奔袭,餐风饮露,不知渴饥。”
他又望了一眼,道:“看来传言不虚,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唐轻舟道:“那可怎么办?再往前就是平原了,前方好像还有沙暴!”
“为今之计,只有入死地,方能求得一线生机。”贺青冥望着平地席卷呼啸的尘暴,缓缓道。
一刹那,他们都不由得望去,那却像是一排滔天的巨浪,是吞噬洪荒万物的漩涡。
饶是四人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此刻心中也似没了底。宇宙万物,星河流转,从来不以人存,不以人亡,在大自然面前,任你武功再高,智计再妙,也依然什么都算不上。
身后,梅伯却已指挥人马合围,若真落入四面包抄的险境,就再不可能逃出生天了!
明黛一个扬首,她已大汗涔涔,却露出来一个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笑容,似乎豪爽,又似乎放达,道:“好,来世间一遭,就是要刀山火海都闯一闯!”
这样一片瀚海,若是有幸葬身于此,也算是与天地同寝,与日月同寿了。
何况她还有朋友,她的朋友,也都会陪着她入死出生。
“人生到此,幸何如之!”明黛大笑,而后手握舵首,一转方向,径直闯入茫茫黄沙!
“不好!”凌夭眼尖,一下子发觉不对,“他们要入沙暴——弓箭手!”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梅伯已指挥人马变阵列队,却见一干铁骑之中,忽地变为两人一组,一人控马飞驰,一人于马背之上弯弓搭箭——
箭雨,乌压压的、铺天盖地的箭雨突地扑来!
与此同时,明黛、唐轻舟已合力操纵船身,船头便要冲入风暴!
箭雨却已袭来!
“无咎——!”贺青冥一声长喝,柳无咎早已会意,与之双剑齐出,一同逼退这一阵呼啸而来的箭雨!
落日逐渐坠入地平线下,天地的轮廓被黄沙笼罩,越发模糊了。
贺青冥又一剑削去,一支长箭霎时被一分为二,拨弄翻转,而后倒戈相向,猛的射向梅伯、凌夭二人!
梅伯一手护住凌夭,一掌挥落飞箭,他驱马赶来,却只在最后一刻,最后一线微光之中,望见了贺青冥那对似寒冰似烈火的眸子。
再看时,只剩下一地横七竖八的铁箭。
而太阳——也终究落山了。
第215章 荒漠 荒野求生之武林特别版,有请无咎……
夜幕被一轮银月钩住。
月下的沙漠, 几乎泛着绸缎一般的光泽,然而十分冰冷、苍白,像是已经病入膏肓, 躺在榻上喘气, 偶尔从嗓子眼里呛出来几声荒凉的咳嗽。风声徘徊着, 像已变作孤魂野鬼,却死也不肯走。
苍凉、孤寂,这就是夜里的大漠, 一眼望不到头。
轰隆霹雳,忽地一声震天动地, 荒漠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宇宙投下黑洞。
沙子争先恐后地逃走了,又都被裹挟入漩涡。过了一会, 从沙子里爬出来四个人, 四个人都形容疲惫, 他们身边还有一只已经千疮百孔,已近报废的沙舟。
贺青冥四人历经千辛万苦, 终于穿过沙丘, 来到了这一处彼岸,只不过彼岸仍是戈壁荒漠。
明黛呸了一口,吐出来一嘴沙子,她浑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也都装满了沙子。她像只猫儿一般抖了一抖,又坐下来除去靴袜,倒出来一堆磨人的沙砾,这才长舒了口气。
其他三个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管沙舟前后两侧都有特制的锋刃, 可以开辟前路、分拨沙浪,尽管他们已用披风裹住全身,但他们毕竟不是行走在平地,而是翻山越岭,穿过沙漠腹心。
“可算甩开他们了!”明黛枕着头,半躺下来休息,又道,“别的不说,最后那一波箭阵可真是凶险,好在有贺兄柳兄你们断后,不然咱们几个都要被射成刺猬了!”
贺青冥道:“那应当是‘九羿’。魔教四使之中,以日使为首,日使麾下有九部亲兵,每人都是善射的好手。只想不到,今日漠上八骑竟与九羿合二为一,其威力真是不容小觑。”
明黛笑道:“一天之内,竟见识了潜卫、漠上八骑和九羿三批兵马,这一趟大漠之行,也算值了。”
唐轻舟挑眉道:“今日倒是叫你过足了瘾?”
明黛皱皱鼻子,轻哼一声。她忽而转过头,这时候,天边一颗流星驰过,她眼神一亮,赶忙拽着唐轻舟道:“小唐快看!”
唐轻舟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拽,差点重心不稳摔了,正要说她几句,却见满目星河万里,举头可摘星辰,一时赞叹不已。
他们卧在一块,好像卧在浩瀚的银河里。唐轻舟望着漫天星光,忽地生出来一个念头:倘若真是老死于此,也当不枉此生。
明黛炫耀道:“我就说吧,漠上的星空很美。”
唐轻舟却忍不住瞧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盛满了天上灿烂的星光。明黛一回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忽地一怔道:“你看什么?”
唐轻舟有些脸红,只别过头,若无其事道:“当然是看星星。”
明黛似乎也有点脸红,却道:“那是哪一颗?我怎么没看见?”
唐轻舟轻轻道:“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只有那一颗。”
明黛微微翘起来嘴角,道:“那,那颗星星是什么样子?”
唐轻舟指着北极星道:“你看见它了吗?”
明黛点点头,道:“那是北极星,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
唐轻舟道:“我看到的那颗,却比它还要灿烂夺目。”
于是明黛忍不住笑了,唐轻舟也笑了。两人一边笑,一边又都脸红心跳,他们却谁也没有看谁,只都看着这一方静美的星空。
流光皎洁,昼夜更替。
日把月驱赶了,月又把日赶下王座,每天总是厮杀不断,忽冷忽热,叫众生狼狈不堪。
贺青冥四人已近精疲力尽。这已是他们在瀚海中步行的第三个晚上了,星星仍旧很美,却已变得冷酷无情,古板乏味,如今就连明黛也没有心思再去欣赏什么星星月亮了。
他们身上带着的干粮已被吃尽,水也喝的一滴不剩了。饥饿、炎热、寒冷……此间种种都把他们逼入绝地,这片大沙漠竟比什么魔头都还要可怕千百倍,难怪这一带戈壁荒漠被人称作“王不留行”,也难怪魔教的人入了此地,却不着急追他们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走了这么久,却似还走不到尽头。所幸还有柳无咎,他们还不至于迷失方向,有了他,他们也还不至于真的饿死渴死——柳无咎总能逮到一两只蛇蝎,给他们打打牙祭,有一个下午,他甚至还追踪到了一只狐狸,又尾随它找到了一小处湖泊。那个下午,明黛、唐轻舟都很是震惊,他们实在想不到,柳无咎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可惜,即便有柳无咎,他们也很难走出这片大沙漠了。柳无咎可以让他们活下去,却不能让他们不死。
这一天晚上,柳无咎又找到了一间屋子,这是一座被废弃的驿站,只是早被戈壁黄沙淹没了一半,也早就没有人住了。但它对于他们来说,不亚于救命的所在,至少这个晚上,他们终于不用再风餐露宿了。
戈壁滩上,夜风徐徐吹动。
风似野马分鬃,拆开一丝一缕的飞沙,又与之追逐着、驰骋着、缠绵着,织成天下第一张情网。
这张大网把他们都笼住了,困住了。
“……你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贺青冥笑了笑,屋子里漏下来几缕星月清辉,落在柳无咎的脸庞,贺青冥忍不住碰了碰柳无咎的侧脸,柳无咎顺势握着他的手,俯身道,“难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