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剖析 一日之间,大重山改天换地,江湖……
一日之间, 大重山改天换地,江湖又生新变。自华阴城而至华山脚下,玉泉院府, 贺青冥一路走来, 已听得不少人议论此事。他却一向只爱听, 不爱说,旁人一眼瞥过,也不认得他, 只当他是哪位游方先生、教书匠人,于是只一眼匆匆掠过, 便又各自热火朝天地谈天说地去了。
连日来, 华山已愈来愈热闹了,然而贺青冥于一众热闹里, 却愈来愈冷清。
离了子午盟, 他又告别了洛十三、贺星阑, 如今洛蘅也告别他了,梁月轩需要休养, 大重山也需要整顿门庭, 梁有期一人之力,已担不过来,她便留下来帮助他们。贺青冥没有多说什么,他看得出来, 两个年轻人之间暗流涌动的心意,只是隔着两派恩怨,一时难以说开,他只是笑说:“十三本要我一路照顾你,如今看来已不必了。”如今她已有要照顾的人, 也有人会照顾她了。
洛蘅脸上微微一红,道:“贺前辈……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应了,只是,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一个人,如今这路上又只剩他,本应自在,却不想竟觉冷清了。
而且他终于想起来一个人,柳无咎。
柳无咎也告别了他,或者说,是他让柳无咎告别他的。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好几天夜里,他会惊醒,会唤“无咎”,若是从前,柳无咎就睡在他身旁,他不会惊醒,就算醒了,柳无咎也总会揽着他、安抚他,于是他又不久睡着。
他做什么事的时候,也喜欢唤“无咎”,柳无咎像是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柳无咎也在哪里,可今日天气那么好,太阳那么高,他低下头,却只看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他低下头,又看见玉泉水里,他自己的样子。
时辰还早,行人寥寥。当然时辰早了,他后半夜又没有睡着,没有事做,只好起来走走,走着走着,连玉泉院也走完了,走到这一处泉水旁边。
他的样子又更憔悴,鬓发也仍是白的。他不算老,可他离迅速老去的那一天也不远了,他知道的,五蕴炽会留下人年轻的样貌,又叫他们在发作的时候彻底苍老,而后死去。
只不过,从前他是不在意老的,十二年里,关乎五蕴炽所有的后果之中,他在意过生死,在意过疯魔,在意过贪嗔痴毒、爱怨憎苦,却独独不在意“老”这一条。
老了,又有什么呢?反正人都是会老的,老的快和老的慢,没什么分别,老的好看、难看,也没什么分别。他甚至曾经希望自己再老一点,这样旁人就不会奇怪,他到底是不是贺星阑的父亲,贺星阑也就不会产生疑问了。
可他现在看着自己,却希望自己老的慢一点,好看一点。
人果然是善变的,他自己也不例外。
他还记得柳无咎说“你那么年轻,那么俊秀”。那么,也许柳无咎爱他的原因里,有一条,是为着容貌。
他的容貌自然不差,不然少年时也不会招致不少人的打扰,不过,他从没有关心过,他不仅不关心自己的容貌,他人的容貌,也并不关心。直到他和柳无咎在一起之后。
柳无咎。
贺青冥终于还是从心底里找出来这个名字,把它堂堂正正摆出来。不过,他也没有找太久,柳无咎在他心里,实在是太显眼了。
他已很明白,他不是不想他,只是不愿想他,不敢想他。
他只要一想起来,这个名字又要在他脑子里转个没完没了。
他其实从没有一天不曾想过柳无咎。
泉水叮咚,树丛摇动。贺青冥忽道:“明大姑娘,你一路尾随,肯现身了么?”
明黛笑着从山石身后走来,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裙摆,道:“贺兄好耳力。”
贺青冥道:“你姑姑不是带你回相思门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黛叹气道:“可别提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我姑姑魔爪里逃出来的。唉,这下以后回家,她一定要生我气。不过,华山盟会,这么热闹的事,我怎么能不来瞧瞧呢?”她俏皮地眨眨眼,又笑了笑。
贺青冥终于也笑了笑,这已是他这些天来难得的笑容。
相逢不如巧遇,择日不如撞日。按明黛的话说,她登过山,虽不是华山,可是人也很多,人太多了,就不好上山走路,也看不到两边风景,她好不容易跑出来,可不想挤在人堆里看人头,她想好好看看华山。
“所以?”
“所以——”明黛拉长了调子,摇头晃脑道,“咱们一块上北峰吧,还有柳兄,也让他出来走走。”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不在。”
“柳兄不在?”这下明黛真是惊讶了,她左顾右盼道,“他没在这里……没在你身边?”
贺青冥点点头。
明黛道:“他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有。”
明黛不解道:“那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贺青冥道:“事实上,我们已经在一起过了。”
“你们俩什么时候没在一起过——”明黛顺口接了句,忽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道,“是那个在一起?”她忽觉自己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喜”大于“惊”了,未免惹贺青冥怀疑,便又故作吃惊道,“你们不是师徒吗,怎么就在一起了?”
她却不知道自己这句画蛇添足的话过于平淡了。
贺青冥看着她,道:“你早知道了,不用装了,无咎告诉过我。”
明黛心道“果然自古见色忘义是天性”。她道:“既然如此,他跑哪里去了?对啦,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真是恭喜恭喜!太恭喜啦!”起先还尚存疑问,后来疑惑淡了,只余下满脸祝福的笑意。两个朋友终成眷属,这时候,她还管什么疑问?当然是先恭喜了。
贺青冥望见她,却不知是笑还是不笑。他道:“不过……我们已分开了。”
“啊?!”明黛大惊失色。
待到贺青冥把一路故事娓娓道来,他们已行至山间云中。北峰苍翠,点点翠色,又于飘渺微茫的云海雾河之中浮浮沉沉,时隐时现。
明黛听完,只觉得更为不解,道:“你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难道就要因为这件事分手?”
贺青冥道:“什么叫‘这件事’?这件事又不是小事。”
“可柳兄也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他骗我。”
明黛却道:“你没有骗过他么?”
那倒是有,而且骗了不少。
“所以喽,既然你骗过他,他也骗过你,你们不是扯平了么?”明黛道,“世上人与人之间,本就总是骗来骗去的。”
“那不一样。”贺青冥道,“而且你也不明白……”
明黛道:“我是不明白,不过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们还喜欢对方,却要分开?”
贺青冥顿住了。
明黛总结道:“所以,其实不是因为这件事。”
贺青冥叹道:“你说的不错。”
少艾那件事,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它让贺青冥想到了神女泪,又想到了柳无咎为什么会想要用神女泪。
柳无咎不算君子,可他待贺青冥也已足够君子。无论他们是师徒,还是情人。但从前柳无咎是君子,其实是因为贺青冥还是他师父,他爱慕他,也仍敬重他,而且为了心中不为人知的情愫,也不敢唐突他。后来他是君子,却是因为贺青冥的身体。
如今柳无咎想做君子也好,不想做君子也罢,都是因为这个。
他顾忌着贺青冥的身体,却不知道他越顾忌,贺青冥就越不安。
贺青冥道:“他还太过年轻,我却……”他却已是什么样子?又要变成什么样子?
时间,想不到他从前复仇的时候缺的东西,如今谈情说爱起来,也仍然缺它。也许他永远都缺时间,时间永远都不够用。
明黛道:“可你们的岁数差的也不算很多吧?”
贺青冥已知不能再瞒下去,委婉道:“我可能已活不长久。”
这下明黛可真是惊到了。她不仅震惊,而且伤心。
她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贺青冥,她这才发觉,贺青冥脸上病气已遮不住了,他内里亏损太过,实则已太过虚弱。
明黛怔怔道:“我竟没有想到……”
她没有想到,很多人也不会想到,就算他们看了贺青冥一千次一万次,也仍不会想到,贺青冥也许已经病得很厉害了。
因为贺青冥实在是太厉害了,就算他现在病着,也仍然厉害。他只要一天不曾倒下,江湖上就不会有人想到,贺青冥也会病,也会死。但他们也不可能看见贺青冥倒下的样子,虚弱的样子,这些样子,他也总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
所以在他们心中,贺青冥永远不会倒下。
于是明黛不理解的,已都理解了。贺青冥和柳无咎之间,实在有太多难关要过。
明黛道:“也许,也许我们还可以再想想办法,天下之大,总不会没有办法。”
贺青冥微微笑了,道:“你同他想的倒一样。”只是,他们都可以这样想,他却不能。他记得温阳的警告,也还记得八大剑派截杀金不换的故事。他这一生,忧患的时候总要比欢乐的时候多。
不过,这一次,他已不忍打断明黛的希望,他只是应道:“也许是的。”
明黛道:“那么柳兄呢?”
“无咎?”
明黛道:“你们总不可能一辈子不见面的,不是么?”
贺青冥脸上又微微热起来,他想:也许这是因为他已爬山爬了一会功夫。
他却已想到柳无咎,想他的脸庞,想他的眼睛,想他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于是他的心跳又快了一分。
贺青冥又想:也许这只怪华山生的太高了。
第202章 登峰 二人登上北峰,俯瞰群岭,华山却……
二人登上北峰, 俯瞰群岭,华山却有南北东西中五大峰,北峰一路, 地势已最低最缓, 由北峰而上, 过苍龙岭,才堪堪抵达中峰,中峰乃是华山派议事的地方, 也是门人居所和各派人士过夜下榻之地。
贺青冥、明黛在北峰稍歇片刻,忽见一边云中影子绰约而动, 抬头一瞧, 竟稳稳当当落下来一架车厢,车门一开, 只见谢拂衣推着上官飞鸾走了出来, 二人说说笑笑, 上官飞鸾不禁感叹:“想不到我平生还能见到华山。”
谢拂衣笑道:“今日你不仅见到了,还比他们早, 比他们快呢。”
明黛与他们招了招手, 上官飞鸾定睛一看,不禁笑道:“明妹妹,青冥剑主,你们也来啦?”
“是啊, 我们在玉泉院碰到了,想着时候还早,就先来了。”明黛又四下瞧了瞧道,“方才那个,就是传说中的‘登云梯’?”
谢拂衣道:“不错, 登云梯依山而建,每隔一段,以榫卯、齿轮相互连接,再辅以极韧的冰晶蚕丝和以飞铁、琉璃打造的出云厢,人只需坐在车厢里,一级一级登山,与常人行走无异。”
明黛揶揄笑道:“早听过华山要建登云梯,不过,听你说来,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谢拂衣不禁瞧了瞧上官飞鸾,脸上一红,却道:“我那是为了云姐……她不会武功,早日建成登云梯,也便于她上下行走……只可惜时间太赶,北峰再往上,又太险了,所以登云梯只建到了这里。”
“云姐?”明黛道,“可是云纤纤云馆主?”
谢拂衣道:“正是,只不过,扬州一事后,她已不再做飞花馆馆主了,她随我师姐入了华山,这三个月来,我师姐的日常起居,都是她在照顾。”
贺青冥忽道:“季掌门还在闭关么?”
“这也是我要跟你们说的……”谢拂衣四下看看,低声道,“这次盟会,不只有八大剑派,还有魔教。师姐料想,比武之时,魔教的人定会搅局,所以才要我守着山门。但一味退守并不是办法,师姐本意是想,借着此次盟会,在各大剑派之中,选出来武功、气度足以统御中原武林的人……这样一来,就算魔教来势汹汹,只要各大剑派齐心协力,也不怕他。”
言下之意,这次盟会已不单单是八大剑派比武了,却有那么点结为同盟,共同抵御魔教的意思。
贺青冥目光闪动,却已从谢拂衣话中察觉出了不对劲。
明黛心下一惊,登时想道:“华山既有季掌门,还要选什么领袖?难道说……?”
谢拂衣又道:“听闻日前大重山掌门人选终定,算是告一段落,只是,目前除开大重山,云门已经陷落,崆峒仍在内斗,且不要说盟会之首能不能选出来,只怕连有些剑派自家的掌门人,也都尚不能敲定,掌门人不定下来,更不要说比武人选……”
明黛道:“这么说,岂不是在剑派比武之前,还要有一番恶斗?”
谢拂衣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道:“明姑娘竟和师姐想的一样……不错,所以师姐说,这次比武,怕不仅在剑派与剑派之间,还在剑派内部,远的不谈,就谈崆峒派夫妻二人分家,若他们都要参加比武,那么最后谁能代表崆峒派,可就不好说了。”
贺青冥道:“由此观之,只怕到时候,只能一剑定胜负。”
谢拂衣叹道:“却是如此。”
说话间,几人来到苍龙岭脚下,苍龙巍峨,盘踞岭上,从侧峰看,又只薄薄一刃刀面。从此地再往上,便是中峰,只是,这一段路,再也没有登云梯,而只能徒步了。
这一段路,对常人来说虽十分险峻,对他们武林中人来说,倒算不得什么,只是费些功夫,只是上官飞鸾呢?她双腿残疾,平时行走只能靠轮椅,这又要怎么走?
却见谢拂衣俯下身来,道:“我背你过苍龙岭。”
苍龙岭其险无比,一人上下,尚已很是辛苦,他却还要再背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上官飞鸾也似有些吃惊,谢拂衣曾说,华山盟会之日,她一定可以化作飞鸾,登上峰顶,却不料是他来负她。上官飞鸿新丧,她临危受命,接任了藏剑山庄庄主。三个月来,她已忙的团团转,谢拂衣来回辗转于华山和藏剑山庄之间,为她和季云亭传递消息,后来又不辞辛苦,帮着她处理山庄事务。
她不能走路,谢拂衣便赶工修好了登云梯,又要背她上山。若说她是折了翼的飞鸾,那么他便要做那助她扶摇而上的风云。
三个月来,他的心意,她又如何不明白?
谢拂衣嗫嚅道:“你若不愿,我再叫云姐她们……”
“我愿意。”上官飞鸾再无迟疑,趴在他背上。从这个角度看去,她只能看见他险峻一如苍龙岭的眉峰,却瞧不见他一刹那的笑容。
谢拂衣走了一路,也流了一路的汗,却笑道:“飞鸾,你不是想看华山的风景么,你看!”
清风送往,好像敲着一生的钟鼓,弹着一世的琴瑟。
“好看,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景色。”上官飞鸾笑了笑,为他擦了擦汗。
他们都已笑了,谢拂衣更是笑声振振,响遏行云。三个月了,他们的至亲一个蒙难,一个伤感,他们已很久不曾这样笑,华山也已很久不曾再现这样快活的笑声。
贺青冥、明黛候在中峰,望着他们,也已笑了。
当夜,谢拂衣安顿好众人,又与贺青冥他们叮嘱了盟会那天上西峰的时辰路线,一通唠叨过后,明黛已懒得再听了,揶揄道:“行了行了,赶紧看你的二小姐去吧!”
谢拂衣却道:“你笑我?你也不看看,你身后是什么人?”
明黛心下一惊,只想着千万不要是姑姑捉她来了,她一阵祈祷,转头一瞧,却见一人立在那里,似已怔愣。
明黛一见他,也有些愣了。
唐轻舟不敢置信道:“你来了?你……你怎么来的?你姑姑不是不要你来么?”他似乎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于是末尾又调整了下语气,倒叫人听起来像个古里古怪的小老头。
明黛哼道:“我姑姑不要我来,我就不能来吗?过两天那么热闹,你都来了,我凭什么不来?”
谢拂衣忍不住笑了,心下却想:这下子法真、杜少帮主他们,估计是没戏了。
唐轻舟早来了,甚至早在季云亭派出请帖之前就来了。唐岚顾着门内事务,不便前往,他却自动请缨,他也心知肚明,他来华山,除了代唐岚回复季云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心中也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他想:她那么喜欢热闹,也许会来的。
于是除了这里,旁的地方,他再不留恋了。
他的心思,却已被谢拂衣看出来了,起先是被云纤纤套了话,后来谢拂衣也知道了。只因他说漏了嘴,提起明黛的时候,叫她“黛黛”。
他不见她,尚且叫她黛黛,见了她,却又不好意思了。
明黛却很是高兴,她入江湖不久,交了这么几个朋友,如今好几个朋友都在这里,还有这个不是朋友的朋友,也在她身边。
明黛拉着他和贺青冥,要他们一块叙旧、喝酒,贺青冥却只喝了一小会,便自己走了,只留下来他们两个。
明黛、唐轻舟都已喝的多了,有些醉了,他们却又爬到屋顶上喝酒,看天上的月亮、星星。明黛忍不住伸手去摘,却摘了个空。唐轻舟嘟囔道:“天上的星星,怎么摘的下来?”
“噢?噢!”明黛醉醺醺的,“我只是看它好像很近……你去过大漠吗?相思门就在大漠,大漠上,星星也很近,可是也还摘不到,我以为到了华山,武林之巅,会不一样的……”
唐轻舟只觉奇怪,道:“你……是在说星星吗?”
“当然!”明黛一下子坐下来,差点摔着,唐轻舟忙揽着她,又触电一般要躲,明黛却抓住他手臂,不放他走,“今天是六月,六月什么日子来着……?”
唐轻舟道:“六月廿六。”
“是了,是了,六月廿六……明天就是华山盟会了。”明黛道,“你知不知道,那天,十六年前的那天,我姑姑在戈壁捡到了我?”
她不待唐轻舟回答,又自顾自道:“你当然不知道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唐轻舟眉头一跳,忍不住想要反驳,明黛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又道,“这么多年了……姑姑养了我这么多年,可我一心想着走,想着来中原看看……”
唐轻舟闷声道:“你姑姑,你姑姑……她会理解你的。”
明黛却道:“她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都没有关系……我要做什么,就算他们都不理解,也没有关系……只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愿望,我第一次看话本的时候,就有了这么个愿望……”
她轻轻道:“你知道是什么吗?”
唐轻舟定定地看着他,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也更醉了,他道:“是,是什么……?”
明黛忽地一拍酒坛子,哈哈大笑三声:“我要当大侠!”
她醉的厉害了,模样也有些可掬,唐轻舟瞧着瞧着,却越发觉得她很是可爱。他道:“这真是一个好愿望。”
“是么?我也觉得。”明黛笑了,“小唐,你和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唐轻舟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一脑子的酒浆晃出去,道:“不要再叫我小唐……”
“那有什么?”明黛看着他道,“公平起见,你叫我黛黛好了,我姑姑她们都这么叫。”
唐轻舟道:“我又不想做你姑姑!”
明黛奇道:“那你想做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想。”他说谎了,他现在全都在想她。
“……你也不想我么?”明黛眨着眼睛,低低道,“我可是很想你,小唐。”
唐轻舟心头一跳,他的呼吸、思绪,一下子全然乱了套,他禁不住稍稍俯身,轻轻道:“黛黛……”
“好!好兄弟!”明黛却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
唐轻舟无言以对。
合着明黛是要对月跟他义结金兰是吧?
夜已沉醉。
二人也已醉了,一块东倒西歪,又被贺青冥扒拉下来,各自回房睡了。
贺青冥望了望二人,叹了口气。
他们毕竟还都只是孩子。
尽管他只比唐轻舟大了九岁,比他和柳无咎的年纪差的还小,可他却把人家当做孩子。
他其实也才不到三十岁,可是他似乎已不再年轻了。
他已不再是会哈哈大笑三声,醉着说“我要当大侠”的年纪了。
贺青冥独坐峰顶,望着一夜星月,飞空云光,慢慢地,慢慢地喝了杯酒。
好酒。
可惜,他醉不成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之后,又是何日?
也许那一日,已要决定太多人的命运生死。
第203章 凌云 翌日,辰时稍过,巳时未至,白云……
翌日, 辰时稍过,巳时未至,白云不遮群峰, 当空正一轮金日, 华山西峰已是人头攒动。
贺青冥、明黛等人早入了座, 只见人群中,大多是八大剑派的弟子,也有如唐门等向来同八大剑派交好的门派子弟, 以及江湖上有名的四方游侠。他们却与八大剑派不同,大抵是不会公开参与比武, 主要是瞧热闹来的。
百年以来, 盟会论剑只在八大剑派之间,江湖上亦无人能与他们争锋。只不过, 近二三十年来, 这种情况随着八大剑派的衰落, 已有所变化,一则是剑派人才外流, 如洛十三、温阳之类, 一则是英雄不论出处,平地再起风云,如贺青冥、柳无咎之类,所以, 季云亭执掌华山以来,打破了盟会不允外人参加的惯例,也邀请其他江湖人士前来指教,以期促进武学交流。不过,无论出身如何, 总还是中原武林的人,今年这次盟会,季云亭邀请魔教金乌等人参加,已是石破天惊,在江湖上引发了好一阵讨论。
如今江湖上已是风波不断,魔教与八大剑派鏖战不休,季云亭有心借盟会之机缓解当下严峻的局势,也不知究竟结果如何。
巳时已至,谢拂衣登上西峰凌云台,向众人宣读此次盟会要义。
八大剑派以往盟会,轮到华山举办之时,都设在北峰,今年却是头一次设在西峰。华山已是天下险要所在,西峰更是险之又险,稍有不慎,只怕要落入万丈空山。凌云台便建在西峰峰顶,依山一侧为两处看台,唤做“凤阁”“鸾阁”,中间连接着这座长约五丈、宽三丈的擂台,另一侧便是刀削斧凿的西峰绝壁,一眼望去,群山尽览,左右便是天下英雄,脚下便是风起云涌!
这一座凌云台,却是昔年华秋阳任代掌门时所建,当时他曾扬言,天下敢有不称服他者,皆可上凌云台前来挑战。然而,凌云台又是什么人都敢来的地方?寻常胆子小的、武功一般的,连看都不敢看!自凌云台建成过后十年间,虽有高手应战,却无一人能胜过华秋阳,他也因此彻底取代了李圭山,做了事实上的英雄共主,直到后来与吴愁在白鹿崖一战,终于陨落成尘。
他死了,凌云台却保留了下来,专用作华山门下高手训练、切磋的地方,季云亭就是在这里习武、成长,练就了她一身武功。一座凌云台,已见证过江湖几代人的兴亡,如今这一代的兴亡,也已到来。
明黛四下瞧了瞧,却并未见到金乌等人的踪迹,唐轻舟道:“这是当然了,八大剑派比武,每派会派出两到三名弟子,先进行门内比试,优胜的那个,才能代表自家门派与其他门派切磋较量,所以比武往往是越到后面越精彩,后半程比试,也往往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之间的比试。不过,就算是剑派门内比试,也已足够惊心动魄,尤其是若碰到上届盟会,谢拂衣对战顾影空那样的局面,也着实叫人看的过瘾。但这些对魔教来说,就算不得什么了,金乌本人要来,也只怕不会是在今天。”
明黛道:“这我当然知道了,不过,你怎么好像对比武章程很熟悉的样子?”
唐轻舟笑道:“因为上一届盟会,我师父带我来过,我还瞧见了季掌门同李掌门的那场魁首之争。”
“哼,不就看了场比武,有什么好神气的?”明黛托着腮,虽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却已很是羡慕嫉妒。
唐轻舟回忆往昔,又不禁感慨:“那时候,武林三生剑俱在,比试的两个是浮生、道生,相剑解说的是缘生……可惜如今缘生已灭,这般风云际会,是再看不到了。”
说话间,谢拂衣已介绍到了各大剑派的掌门人,却见凤阁之上,玉山洛蘅、大重山梁月轩、镜湖苏京、小重山水佩青、青城山李霁风皆已列座,季云亭闭关未出,云门陷落,掌门鲍朴等人生死不明,并未到场,但令众人感到奇怪的是,崆峒派竟只有秋玲珑、秋冷蝉母子二人,而不见掌门岳天冬的踪影。
谢拂衣道:“愿诸君秉承同道之精神,毋忘先贤之圣训。武道争锋,点到为止,勒石建功,当可期也!”
首轮比试,却在华山门内。季云亭不在,谢拂衣不出所料,不消几个回合,便已击败了其他同门。接下来,如青城、镜湖、小重山等门派情形,也都大差不差,如今八大剑派小一辈弟子杰出的寥寥无几,门内较量,已很难再出现当年华山派师姐弟相争、小重山雪月风花四剑交锋这样的盛况了。
贺青冥列座其中,忽地寂寥,他忽而又想起来柳无咎。
人群沸腾,明黛、唐轻舟说说笑笑,他坐在这里,却好像天地之间,还是只他一个。
若是柳无咎在,他至少不会如斯寂寥。
这些天来,他寂寥的时候想他,不寂寥的时候,却也想他。他总是不能不想他。
一人忽地翻过栏杆,穿过人墙,一路跑来。这人身披麻衣,脸上汗涔涔的,努力在欢呼喝彩的人山人海之中喊道:“诶!你们谁带了银子的,借我一百两!”
却正是阴魂不散的温阳。
贺青冥懒得理他,若不是温阳横插一脚,挑拨是非,他与柳无咎也不会分开。
明黛奇道:“他不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富豪吗?怎么也要跟我们借钱了?”
贺青冥只冷哼了一声。
“别提了,我都快变成穷光蛋了!”温阳却已一路“借过”,终于来到他们面前,“小师姐也是的,不借我银子就算了,还不让我动房契地契……马上就要开盘下注了,可今年不知怎么,赌注翻倍了,不够一百两都没法下注,只好问你们借了。”
明黛道:“那边不是有玲珑夫人、李阿萝李前辈吗?”她揶揄笑道,“都是旧相识,怎么她们也不借给你?”
温阳叹气道:“玲珑今天心情不好,我还没开口,她就让小蝉把我轰走了,至于阿萝……她一听我说要下注给师姐,她就不借了。”
唐轻舟也好奇了,凑过来道:“为什么?”
温阳耷拉着眉眼,道:“因为……下一场比赛,跟我师姐对阵的,是小鲸鱼。”
好家伙。
明黛和唐轻舟对视一眼,跟人借钱,却赌人家师姐输,难怪李阿萝不肯借给他。
正在这时,忽传来两个名字:镜湖不知处苏京与小重山映雪剑水佩青。
这两个名字一出现,凤阁鸾阁一齐沸腾了!
两人都是一派掌门,又都成名已久,这一场比试,已成为本次盟会开局以来的第一个高潮!当然了,山呼海啸的人群里,也有不少人是为了传说中的天下第二美人而欢呼的,尤其是男人。
水佩青常年居住在小重山上,不常出门,他们想要一睹芳容,今日便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大家都很高兴,无论是为着比武,还是为着美人,只有李霁风酸的很,一点也不高兴。
温阳赶忙道:“快快快!出剑了就不能下注了!你们谁借我一笔,我将不胜感激!”明黛、唐轻舟却都没理他,他们已一心去看比武了。温阳只好转向贺青冥,腆着脸道:“飞卿,我知道你有钱,你就借我一点……”
贺青冥道:“你还有脸来找我借钱?”
温阳心道“我本来就没脸没皮嘛”。在贺青冥面前,他却也不敢这么说,只道:“你在怪我?”
贺青冥道:“无咎不在,你如愿了不是?”
温阳却似笑了,道:“他不在,又怪我什么?”
贺青冥一顿,道:“是,不怪你,怪我……”是他错了,他不该怪柳无咎,不该让柳无咎走的。
温阳道:“飞卿,你分明知道,你和他就算在一起,也不会长久的,就算没有那个东西,柳无咎他也太年轻,太俊俏了……”
贺青冥冷冷道:“干卿何事?”
温阳噎住了,又道:“是,是不关我的事,可你我好歹算得故交,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们是师徒,又同为男子,这条路,不会走的容易。我在风月场中混久了,我再清楚不过,男男女女都是什么德行。你若活着,活下去同他一起走这条路,也就罢了,两个人在一起,苦也算作甜了,可你若有个什么,难道忍心叫他一个人背上不孝不悌的罪名,在这世上孤零零地过活?”
贺青冥猛然看向他,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已似化作寒锋。
温阳挑衅道:“其实你也明白,不是么?”
贺青冥沉声道:“滚。”
于是温阳笑吟吟地滚了。今天的赌局,并不是只有他师姐那一场,比武场上的赌局,他下不了注,可情场上的赌局,他却从未缺席过。
贺青冥却道:“无咎不会后悔,我也不会。”
温阳怔了一怔。
“他若不孝不悌,我也该当寡廉鲜耻,他若有罪,我的墓碑上也该同他有一样的罪名。”贺青冥道,“我言尽于此,至于你,温阳,同样的话,我不想再听了。”
贺青冥也在警告他。
温阳道:“你执意如此?”
“是。”
“可若他还没有原谅你呢?”
“那是他的事。”贺青冥道,“他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我却都还爱他。”这是他这些天终于悟出来的道理:什么世俗道理,什么生死天命,都叫它们通通见鬼去吧!他都跟柳无咎谈情说爱了,还讲什么道理?还要什么头脑?他用心爱的人,又何须头脑那个混账玩意来左右动摇?
“好!好!”温阳竟大笑了,“好一个贺青冥!”
时至今日,他终于肯正视这个名字。他终于知道,他的少年时光,王孙日子,都已经不在了。侯府已毁,而贺青冥也早不是贺家公子了。
他终于收起来那最后一丝留恋,他想要从贺端云身上寻找的,关于故乡故土,故人故园,故旧青春的留恋。
“我不会再劝你了。”温阳忽地笑了,“我祝你们……你们好,好好的……”于是他那漫长而又让人眼花缭乱的情史,终于到此为止。
贺青冥只道:“多谢。”
第204章 比试 凌云台上,却已剑鸣声声,人群再……
凌云台上, 却已剑鸣声声,人群再热,也热不过迸发的剑光火花!
苏京与水佩青二人身量相当, 气力、剑路也相近, 可苏京案牍劳形, 她的剑法已不如水佩青那样纯熟流畅,若说她的剑一如遨吟北海的鲲鲸,可鲲鲸化作飞鹏, 尚要凭借风息,但水佩青的剑却已如流水, 江海不休, 流水不断,她的几次变招, 已毫无变化的痕迹,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变化着身形、步法, 把沿途风景都变作自己身畔的衬托,好似天上长河落下, 与山石皆融为一体, 天衣无缝。
洪波涌起,把天际风云都淹没了,鲲鹏也难飞天。
水佩青已于一线之间,一息上下, 嵌入了苏京的剑招之中,以一种在旁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方法打破了苏京的连招进攻,她好像已化作流水,一点点侵蚀了对方。苏京一招不成,又生一招, 她的应对也已足够机敏,足够狡猾,但从此以后,她的连环计已被水佩青彻底瓦解,只能零星反击,却构不成全面威胁。
已是两百招了。
第两百零一招,水佩青化柔为刚,以实为虚,先是正面一刺,随即斜斜飞入肋下,苏京只来得及感受到这无比轻盈的一剑之中蕴藏着一股汹涌澎湃的内力,却已来不及想出来合适的招式应对,只能举剑回防,到底被连连震退,手腕也已震颤不止!
水佩青收剑而立,道:“承让。”
苏京朗声笑了,抱拳道:“不愧是映雪剑,苏某心服口服。”
“——好!”李霁风率先喝彩,他这一声“好”,却甚至在水佩青出剑之前便已脱口而出。他内力深厚,这声喝彩气息不绝,竟一直“好”到了比试结束。
四下山呼海啸,他的那一声“好”,也随即淹没无声。
水佩青却似乎听见了,微微侧首一笑。
于是人们愈发激动了,今日他们不仅看到了水佩青,看到了她出剑,还看到了这位冰山美人的回眸一笑。
李霁风忽地有点郁闷。他却告诉自己:“道法自然,道法自然……”
法真不由嫌弃道:“师父,喜欢就喜欢,念什么经啊?”
李霁风道:“你倒是喜欢人家明姑娘,可除了送花,你还做了什么?怪不得如今被一个别门别派的唐公子抢先。”
于是师徒两个的道心一块郁闷了。
温阳一边高兴,一边捶胸顿足:“我就说该下注的!”
贺青冥道:“苏京与水佩青武功尚有距离,这一场的赔率不高,你就算下了注,也赢不了多少银子。”
温阳却道:“那又怎么样?我还可以赌师姐第几招赢,用什么招式赢,这样一来,赢得就多了,再说了,赚多赚少都是赚,哪怕赚点零花也好啊。”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忽听一人很没好气道。温阳抬头一看,却是苏京。她一脸皮笑肉不笑,身边还跟着李阿萝。
温阳惊道:“小鲸鱼!你怎么来了!”他又看向李阿萝,十分哀怨道,“阿萝,你怎么跟她告状……?”
“你还好意思问?”苏京低头看他,皱着眉头,很是嫌弃道,“你这是什么姿势?起来!”
温阳蹲在过道上,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他又赖着不走,便只好把自个缩成一团,一个大男人,搞成这个样子,看起来也着实有些滑稽,难怪苏京看不下去了。
温阳嘻嘻笑着,他一起身,便似一座高峰拔地而起,堪堪比苏京二人高了一个头。他道:“怎么样,方才打的累不累,热不热?哎呀,都出汗了,我给你擦擦……”他说着,竟真的从怀中掏出来一张帕子给她,一副殷勤万千的狗腿模样。
“滚一边去!”苏京蓦地打了个喷嚏,怪道,“你这帕子莫又是哪个姑娘送你的!”
“这是师姐给的,本来我还想拿它要挟李霁风咳咳……”温阳连忙住嘴,低头嗅了嗅道,“这也没多少香味啊,小鲸鱼,你鼻炎又犯啦?有病该治,来,温大夫给你看看。”
苏京瞪他道:“你才有病!”
温阳被她骂了,却笑道:“不要讳疾忌医嘛……”
李阿萝瞧着二人,竟似乎落寞了。
她又想起来镜湖畔,温阳拒绝她的时候。如今在他一干情人里面,她已是最平凡的那个,不要说秋玲珑,只怕苏京,她也比不过的。毕竟苏京是温阳的初恋情人。
她已失了武功,又失了孩子,她已不剩什么了。
她也并不嫉妒她们,她只是很羡慕,就像方才,她瞧着苏京与水佩青在擂台上挥汗如雨,挥斥方遒,她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日子,可惜都已被她抛弃放逐。
苏京却仍顾着她,顾忌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已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比温阳更爱李阿萝。所以她不再与温阳打闹了,只道:“方才跟你师姐打一架,可真够过瘾的,她近来剑法进益颇多,我看这次比武魁首之争,许在她和李霁风之间。”
明黛奇道:“那季掌门呢?”
苏京道:“季掌门闭关多日,不知……嗐,不谈这个了,倒是今日午后那场比试,听说已引得万众瞩目。”
“噢?那是什么?”
“小重山对战崆峒派。”
张夜、凌若英身故,温阳不在门内,代表小重山比武的,自然还是水佩青。代表崆峒派的,却不是岳天冬,而是秋玲珑。
岳天冬一上午都没有出现,很多人猜测,也许他真如传闻所说,投奔了魔教,与秋玲珑决裂了。岳天冬不在,秋冷蝉又尚年少,代替他的只能是秋玲珑。
这或许是一个信号,崆峒派已归入秋玲珑手中,正如他们少主的姓氏,崆峒派已改头换面,改姓秋了。
这自然也引来很多长老的不满,可在秋玲珑的铁腕之下,他们已不敢吱声了。
这一战,对水佩青而言,只是又一次比试,但对秋玲珑来说,却代表了她能不能获得崆峒派内部的认可。
而对江湖人来说,这已是他们盼望已久,却迟迟未曾到来的一战。二人都成名已久,又都颇负美名,可惜一个深居简出,一个又早已放下干戈,只坐闺阁,因此始终不曾交锋。
难道今日便是那一日?
午后的太阳,却已悬得太高,又太热了。
它炙烤着天上的浮云,地上的山川江海,花草树木,西峰绝壁好似变作一块烧红了的铁板,看台上的人群也似变作铁板上被炙烤的鱼虾,胡乱忐忑着、猜测着,汗水汩汩流动,又被烧作青烟。
嗓子眼跳动着,心脏也蹦个不停,叫他们坐立难安,却走也无处去,只伸长了脖子,伸长了眼睛,他们的一双双眼睛,却都死死盯着同一个地方:凌云台!
擂台之上,谢拂衣念完水佩青的名字,又道:“崆峒派——”
“等一等!”一人忽地喝道。众人不禁纷纷看去,看到底是谁在出声制止,他们却没有看见那个人的长相,只看见了一身漆黑的斗篷,斗篷把那个人浑身上下,从头顶到脚后跟,都牢牢实实地包裹住了。
那人便站在西峰云梯入口处,大家除了听出来他是一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没明白。他们也不明白,这样热的天,这个男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装进一个黑窟窿里。
难道他不能给天日瞧见?难道他已不能露面?
秋玲珑却已于众人的各路猜疑之中,锁住了那个人,她冷着脸,亦冷着声线:“岳天冬。”
众人一惊!
却见那人掀开斗篷,露出来他的脸:确实是岳天冬的脸,然而他的眉峰已断了,留下来一道白痕,熟悉他们的人已看出来了,这道疤痕,只有秋玲珑的玲珑刺可以留下。
这对曾经扮演过十多年的恩爱夫妻,竟不止离婚离居,离心离德,而且看样子,连最后的脸面也不愿给彼此留下。
他们也许已经打了一架,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今天席上只见秋玲珑,不见岳天冬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秋玲珑如此疲惫,岳天冬如此遮掩的原因。
岳天冬盯着秋玲珑,她的这双眼睛,他已瞧过无数遍了,从年少时的惊为天人,到新婚时的柔情款款、蜜语殷殷,再到后来,他已不再对它们有过波澜,到如今,他看着她,却好像要把她这对天底下最美丽的眼睛剜出来似的。
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了。他看着与会众人,道:“这个女人,她根本不是崆峒派的人,又如何代表崆峒派与小重山决斗?!”
第205章 夫妻 这个女人。 秋玲珑目光微微变……
这个女人。
秋玲珑目光微微变化, 似乎冷笑。
一石却激起千层浪!
三个月来,江湖风波不断,岳天冬这句话, 又把风波掀翻了打碎了, 把一个个浪花打向在场所有人!
他质疑秋玲珑, 秋玲珑根本不配,也不应该待在凌云台上。
于是这对夫妻最后一点脸皮,也要撕破了嚼碎了, 于是崆峒派的脸面,也已被岳天冬抛诸脑后了——为了重归, 为了打垮秋玲珑, 重新执掌崆峒派,他已顾不得任何人, 哪怕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秋玲珑却讥笑道:“你一个魔教的走狗, 也配做崆峒派的掌门?你既被逐出崆峒山, 就不要再妄想了!”
众人又是一惊!
原来岳天冬真的同魔教勾结,原来他竟被逐出了崆峒!
难怪, 难怪今日崆峒派的长老们都一声不吭, 好像压根没看见他这个掌门。他们这群老古板,从来不认可秋玲珑,如今却更不认可岳天冬。他们心里其实巴不得这对公婆早早死了,好让秋冷蝉接任掌门, 好叫他们辅佐少主!
岳天冬堂堂一派掌门,竟被他们除名了,又是何等奇耻大辱?
岳天冬眉头跳动,却道:“你就算再不服我,对我不满, 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时至今日,我仍是崆峒派掌门,掌门玉印仍在我手!倒是你——”他忽地指向秋玲珑,“你既已不是我的夫人,又有何面目干涉我崆峒派家事?!”
秋玲珑咬了咬牙,道:“我却仍是蝉儿的母亲!”
秋冷蝉静静听着父母双亲的骂阵,却似已僵硬了,只这一刹那,又蓦地打了个冷战,好像簌簌发抖的寒秋的老蝉。
“好,好!”岳天冬大笑,“好极了!姓秋的,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母亲!”
“你又算得什么父亲?”秋玲珑反口质问,又道,“岳天冬,你不就是不甘心么?你不就是不想舍下掌门的位子么?好哇!你来拿啊!我候着呢!”
明光一晃,她却已亮出来兵刃。不是玲珑刺,而是一把剑,剑名“秋水”,剑刃也似长天秋水,却不知这一汪秋水在这盛夏天里,又该怎样自处?
上官飞鸾说,这把剑乃是昔年秋灵意的佩剑。
看来这一战,秋玲珑早做好准备了,她早已料到这一天。
“好——你好得很!”岳天冬喝道,“可你嫁入了崆峒门下!今日你既要代表崆峒派,便不该用这把剑,更不该用你秋家剑法——哦,我忘了,你秋家哪有什么剑法?你母亲她们,亦从未与你传授过什么秋家剑法!你的这路剑法,分明是温家的!是温侯教你的!你既一直记得温家,记得温家的人,不如你也改回温姓罢了!”
秋玲珑却道:“谁说我用的不是崆峒剑法?”她挽了一道流光溢彩的剑花,一手起势,剑身轻轻一挥,微微一颤,一手捏了个剑诀,双膝微沉,而肩头不动,又自在,又漂亮,竟正是崆峒派入门剑法“飞光七十二式”的第一招起式“弹指太息”。
“你会崆峒剑法……你竟会崆峒剑法!”岳天冬道,“你什么时候会的?”
秋玲珑道:“三天前。”
“这么说,你果真防着我了。”或许从她要与他离婚的那一刻起,她就在防着他了。
秋玲珑冷冷道:“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三个月前,她回到崆峒派,却发现自己名目下的一些银票、契据已被兑换挪用,好在她早把一部分崆峒产业转给了秋冷蝉,才不至于无栖身之地。
岳天冬哼了一声,道:“你就算从那天就开始学,也只不过学了个皮毛而已。”
秋玲珑道:“那便请岳君指教了。”
岳天冬看着她,他喉头耸动,胸口波动,他的胸腔震出一阵沉闷的声响,他好像是要笑,但时至今日,到了夫妻兵戎相见的这一刻,他又还有什么好笑的呢?
冷笑?嘲笑?蔑笑?
无论哪一种笑,都不应该再出现在他们这种夫妻之间了。
于是他只是拔剑,他的华胥剑,他的华胥梦。曾几何时,秋玲珑是他毕生所求的梦,如今他的剑却已指着他的梦。
他这个年纪了,又做的什么梦!
岳天冬一道怒喝,挥剑刺向秋玲珑!
“快快快!”
一群人激动了,兴奋了,他们喊道:“快快快!下注了!”
大把的银子、银票,金银首饰、珍珠玉佩抛下来了,掷出来了,哗啦哗啦,泛着冰冷的光辉,好像流水,又好像被流水裹挟的一去不回的时光。
这无疑是盟会开场以来,最热闹,也最富有戏剧性和悬念的一场赌局。
很多人心想,是他们错了,这年头比起来二美相争,还是夫妻分家这出戏比较好看。
一人却已怒气冲冲,怒吼着推翻了赌局,扒开一众赌徒,把那些金银珠宝都通通摔在地上,他那么生气,脸上却尽是泪痕:“滚!你们都滚!”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那对夫妻的独生子,秋冷蝉。
往日时光都坍塌了,变作废墟,他却是废墟里唯一剩下来的遗物。
一些人却笑了,他们又笑,又指着他道:“你不去看你爹妈打架,跑过来看我们下注做什么!”
十多年了,秋冷蝉活了多少年,就意味着他们受过多少年岳秋二人的气,岳天冬虚伪,枉作好人,枉为掌门,秋玲珑却也不遑多让,她蛮横、霸道,他们夫妻两个,却要霸占着崆峒百里的天下。
江湖上不少人活在崆峒派和秋家的阴影下,如今两家终于决裂,他们自然一哄而上,哄堂大笑。
秋冷蝉的存在,正是盖天下最大的那个笑话。
人群闹哄哄的,等到贺青冥他们过来的时候,秋冷蝉的拳头已经打到了一人面前,他的拳头却被前来维持秩序的谢拂衣等人拦下,他们抱着他,把他抱远了,喝道:“小蝉!你冷静一下!”
“你们要我怎么冷静!”秋冷蝉哭着喊道,“你们凭什么要我冷静!”
最后没有办法,他们买下来赌局,再不许人下注了。这一场骚动才终于平息。
可秋冷蝉再不能平静。
他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地看这场比试。也许有的人希望岳天冬赢,有的人希望秋玲珑赢,也有的人置身事外,只把它当做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比赛。场上有输赢,场下也自有一番计较。但他不是,这一场比试从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注定是输家。
又或许,秋冷蝉早已输了,他输在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
场上,那对曾经的夫妻——他一生到头的生身父母正斗得酣畅淋漓。岳天冬一剑刺出,使了一记“流光荏苒”,这一招却不是用手腕发力,而是以一臂之力,从身侧流转而至身前,画了一个半圆,恍若秋风之中飒飒飞动的一面故旧的旌旗。
秋玲珑也画了一个半圆,却是从身前而至身侧,又以一招“露往霜来”,以退为进,诱敌深入,却又白驹过隙,一连三下敲打在华胥剑面,逼的岳天冬不得不后退几步。
秋玲珑乘胜追击,岳天冬自然也不甘示弱,他心知方才那一招失利是他太过大意,他在心里并不相信秋玲珑能用崆峒派的剑法击退他。于是他矮身一旋,剑身亦随之转了一圈,然而动作之间却似风起云涌,一时间叮叮咚咚,好像珠玉落水声声。
这一招既是卸下秋玲珑上一剑的力道,又是蓄势待发,秋玲珑却已不辨他要搞什么名堂,再要突击,却见岳天冬一剑削下,好像劈来一张弃之不用的秋扇。
岳天冬冷冷道:“‘珠流璧转’和‘东隅已逝’的连招,你总没学过吧?”
秋玲珑却道:“东隅已逝,还有桑榆非晚!”她又挺身来刺!
他们用的都是相似的招式,可惜就像那两个截然相反的半圆,彼此不是敞开心扉,而是弯折委屈,又叫这弯折委屈的一面对着彼此,于是再难拼凑出来一个团圆。
他们拼命地丢下时光,抛却过往,头也不回地奔向血淋淋的战场,他们敲锣打鼓,堂而皇之地闯入十多年前的洞房,把鸳鸯锦被一分为二,叫劳燕分飞,叫琴瑟崩毁,叫什么花生、枣子都咕噜咕噜沉入臭水沟里腐朽败坏,又叫双双对对的红烛分劈两半,一半佝偻着身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没有光,也没有日月,只有它痛哭流涕的血泪,而它的另一半仍高傲地昂着头,轻蔑地俯看它的配偶。
洞房里,却只有一个孩子在哭泣,在呐喊。
秋冷蝉看着看着,已似麻木了。
他们斗得越来越兴奋,越来越精彩,人群也已爆发出阵阵喝彩。
这里有千千万万个人,却只有他一个人输了,彻彻底底输了。
从岳天冬捧着不眠不休采来的鲜花送给秋玲珑,从他对着星空月夜许诺此生不渝,背地里却在想象着将来威风凛凛的样子的时候,秋冷蝉就已经输了。
从秋玲珑对着祖祖辈辈三跪九叩,对天对地,对宇宙诸神发誓她愿与岳天冬结为夫妻,愿一辈子待他好,心底下却在缅怀逝去的爱情与青春的时候,秋冷蝉就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