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血亲 金乌心下一惊,他并没有料到会有……
金乌心下一惊, 他并没有料到会有这等变化,他隐约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就像这两把剑, 这本来应该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但他并没有慌张, 他还没有动, 他身侧的两位风云使者已经一齐而动!
风云席卷,平地大风刮过,大雨骤落, 雨打风吹,都纷纷射向柳无咎二人!
与此同时, 青冥剑出。青冥剑却似一道沉默的闪电, 来的比风雨要迟,到的却比风雨更快。
贺青冥一剑逼退梅伯等人, 一把抢回了贺星阑!
贺星阑还没来得及高兴, 便已瞧见了自己身上的一掌血印, 贺青冥一手抱着他,那是贺青冥的血。
“父亲!”
他焦急万分, 终于脱口喊出这一个久违的称谓。
他顿了顿, 贺青冥也似顿了顿,而后微微笑了:“星阑。”
他的脸上已有暖色,贺星阑心中也已温暖。尽管他们脚下是故园的废墟,对面是嗜血的仇敌。他们毕竟还是父子, 十二年的养育之恩并不比骨血之亲来的浅薄,他们已是世上至亲。贺青冥的确骗了他,但十二年的亲情并不是一个谎言,如今他们不仅是父子,还是舅甥, 这只不过是亲上加亲。
贺青冥笑了一笑,如今他虽脸色苍白,笑的时候却远比从前要多,也比从前温暖。
他的笑容却还未及展开,便已凝在脸上,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贺星阑不明所以,贺青冥却已感受到了。杀气,无边无际,又毫无温度、毫无感情的杀气,已朝他背心袭来,当今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杀气,只有一个人足以威胁他——金先生!
贺青冥却已不能避开,他若要避开,受难的便是贺星阑,便是为他护翼的柳无咎他们,他只有强行抗下金先生的掌力!
时至今日,他也只是病体初愈,又如何正面抗下金先生?
“小心!”
突地一声大喝,一人鹞子翻身,竟飞扑至他身后,为他和贺星阑挡下了这一掌。
这个人却是众人以为已经死了的,万万不可能出现的张夜。张夜竟没有死,他不仅没有死,生死关头,还选择了保护他的仇人。
“张掌门!”贺青冥一手抱着贺星阑,一手揽着他,神色似乎已然波动。他飞步抽身,身形已经快得不能再快,但金先生却始终没有放过他,又追着突袭而至!这一刻,贺青冥压根腾不出手来,更没有功夫应对接下来的一掌!
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脸上神情都似已凝滞了,好像他们都在等着一个结果,无论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必须要忍受的结果。
柳无咎、温阳已弃了金乌,折返回来,却又被冯虚子、雷娇娇中途截住,一时脱身不得。二人脸上已有惊惧之色。那毕竟是他们的爱人、亲人,而他们的爱人、亲人面对的,却是天底下头一号可怕的敌人!
金乌仍是那个操控棋局的人。只是,他把这一枚最厉害的棋留在了最后,叫他们都意想不到。若有人问他,他一定会自然而然地说:“要对付青冥剑主,自然得请舅舅来了。”
金先生掌风袭来,却硬生生停住了!
除了贺青冥,什么人还能还他一掌?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是洛十三。洛十三连连后退,最后不得不用剑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但为了接下方才那一掌,他也已经身受重创,禁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好……好厉害的掌法。”他颤着声线道。
金先生笑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洛十三竟笑了,这一笑竟露出来几分桀骜的本色,道:“少时虚名而已。”
他还要支撑,却终于再支撑不住,仰面倒了下去。昏昏沉沉之中,他好像听到有一个声音哭着叫他,又把他抱起来,可惜那个人年纪太小,力气也不够大,只能半拖半抱,又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无端叫人瞧着可怜。
洛十三甩了甩头,睁开眼,竟见到自己年轻时的脸。
他想:这不是我,我年轻的时候,才不会这样哭。
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刚被玉山变着样赶出来,再一次流落江湖。没有父母,也没有别的人爱他、关心他,他是不必哭的,哭出来了,也没有人为他擦泪,为他安慰。
只有那个孩子,他从来不曾知晓的,后来也不敢坦诚的孩子,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却是在爱里长大的。他的母亲爱他,以命换命,保下他一条性命。后来他没有母亲,却还有父亲,尽管这个父亲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他的舅舅,可他的舅舅也爱他。从小到大,他能哭也能笑,他已是他们之中为数不多能又哭又笑,而不必遮掩,不必隐藏的人了。
洛十三抬起手,擦了擦孩子的眼泪,有气无力道:“别哭了。”
贺星阑却哭的更厉害了:“爹,爹,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告而别……”
洛十三明白了。噢,是星阑在喊他,在喊他“爹爹”。
洛十三眼睛蓦地一亮,道:“你认我了?”
贺星阑抽抽搭搭道:“你,你本来就是我爹……爹,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他不会死。”温阳蹲下身,与洛十三把了把脉,“前天下第一剑,功力深厚,哪那么容易死?只是要养上一阵子了。”
贺星阑霎时不哭了。他忽地觉得很不好意思,又觉得很窘迫,尤其旁边还有他的一生之敌柳无咎的时候!
贺青冥对洛十三道:“你怎么来了,还知道我们都在贺园?”
洛十三笑道:“我老掷不出九阴之数,一时心急,便索性把筮草都打乱了,那先生怕我砸了他的摊子,便放我走了,我一路打探,这才知道你们来了贺园。”
几人面面相觑,他这个“打探”,估计是字面意义上的又“打”又探。
柳无咎道:“袁老先生肯放你走?”
“他姓袁?”洛十三道,“当时他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强行逆命,会有血光之灾,说我们一个两个,都不听他的……想不到他说的倒成真了。”如今他确确实实挨了这一下血光之灾,不过,若为他关心的人们挡灾,莫说是这一掌,哪怕是一条命,他也舍得。
王子矛忽地上前,盯着洛十三道:“你还活着?你来了,竺可卿呢,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洛十三冷笑道:“你是想他死了,还是活着?”
王子矛喉头一紧,不再说话了。
金乌大笑道:“精彩,真是太精彩了!义父,想不到你的这一堆朋友,竟有着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真是不亚于义父您的情史。”
温阳懒得否认“一堆朋友”这个说法,只盯着金乌,沉声道:“你干了这么多事,毁了侯府,挑唆我和飞卿的关系,还叫这混蛋玩意伤了我师兄!金乌,金教主,这笔账我一定要跟你好好算清楚!”
金乌却道:“义父,这你可是冤枉我了,我早问过您老人家的意思,若你答应,圣教左右护法之位,任凭挑选,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了我,不过,您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就算您再怎么恨我,我也不会杀了您的,还会把您带回圣教,好生赡养。至于青冥剑主,我知道,他是您的朋友,也是您曾经的心上人……之一,我也不会亏待他的,只是——”他忽而沉下脸,“八大剑派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温阳不可置信道:“可他是你师伯!你小时候他还来看过你,照顾你,你过生日的时候,他还给你送了礼物!”
“师伯?生日?”金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义父,你可知,我两岁生日那天,发生了什么吗?就是他——我的师伯!他和其他几大掌门,派人来到我的家,逼死了我的生父!那一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第192章 了因 “你的……你的家?”张夜咳了两……
“你的……你的家?”张夜咳了两下, 他神色虚弱,似迷惑,迷惑之后, 又终于恍然, “终南山道观, 那个年轻道士……就是你的生父?”
“不错,我母亲无相峰一战后受了伤,是我父亲收留了她, 他们二人日久生情,情投意合, 便有了我。后来我母亲外出处理圣教教务, 没想到,八大剑派的人竟找上门来, 还逼问我父亲, 问他我的母亲在哪里!我父亲不肯说, 他们便杀了他!后来,后来我母亲赶到了, 把他们也都杀了!可惜, 可惜我母亲也走火入魔,不久身死,而我也从此流落街头。”
“不……不可能……”张夜断断续续道,“终南山一案, 我亲自查过了,你父亲身上伤口,并非出自八大剑派,而是出自魔教的武功……”
金乌脸色登时变了,却仍不敢相信:“不, 不是的,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张夜叹道,“你也想到了,是不是?”
金乌的父亲不是死于八大剑派之手,而是死于走火入魔的金无媚,他的妻子之手。金无媚失了神志,已分不清敌我,是她错手杀了自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亲。
“你那时候年纪太小,记不清……”
“一派胡言!”金乌大喝,目中却已有了泪光。
他恨恨道:“无论如何,我的外祖父、父亲、母亲,他们的死,都与你们八大剑派脱不了干系!”
“所以你要我死。”
“我不仅要你死,还要你身败名裂!”金乌喝道,“所以我要青冥剑主杀你,你不是对他心中有愧么?他杀你,你只会束手就擒,可是……”他顿了顿,疑惑不解道,“我不明白,贺先生,你为什么不杀他?”
贺青冥道:“他罪不至死,而且……他所犯下的罪孽,已还清了。”
所以金乌要他杀张夜的时候,他只是假装刺向张夜,实则却只点了他的穴道,叫他暂且动弹不得,看起来跟死人无异。贺青冥刺中的不是张夜,而是他自己的手心,流的也是他自己的血。就像昔年,他那么对待柳无咎一样,他真正伤害的从来只有他自己。
温阳却已有一丝疑惑:什么叫做“已还清了”?
疑惑之中,又有一丝似是而非的惶恐,惶恐之下,他转过头,却见张夜神色越发黯淡、灰败,竟又忽地呕出一大口心血!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不能再支撑下去,他看上去已不像人,而像一只等着下幽冥的鬼魂。
温阳大惊!
“师兄?师兄!”温阳急着去摸张夜的脉搏,却顿住了。
这分明是死脉。而且,早在三个月前,就已近乎枯竭了,可他竟没有察觉,方才混乱之中,他也只以为,那是刚刚受了伤的缘故。
他忽地想起来水佩青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你要明白,有些人,也许今天不见,往后能见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
她并不是威胁,也不是哄骗,她只是在提醒他。
张夜早已病了,病得很重,多年来的心结压倒了他,叫他积郁成疾,已活不长了。所以他才要追着温阳,哪怕舍下自己一派掌门的威严,舍下作为师兄的尊严,也要求他回心转意,求他不要再怨恨自己。
他作为师弟,却都做了什么?戏弄他,嘲笑他,当着众人的面,拿酒侮辱他、践踏他,就为了……为了十二年前的恩怨,他错失了和师兄最后好好相处的机会。
“为什么……为什么师兄你不告诉我?”温阳哽咽道。
“告诉你……只怕你又要以为我在骗你。”张夜笑了笑,“其实……你也不必难过,太多年了,活着对我来说已太过煎熬,我本以为我会就这样病衰而死,想不到今日,倒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让我为我亏欠的人,做一点什么……”他又看向贺青冥,神色已然涣散,“青冥剑主……贺公子,对不起,从前,我不该听信金先生的话,我以为,我做的事,是真的可以挽救武林,让各大门派重新和好的……”
贺青冥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那你,那你肯不肯……我知道,我不该奢求——”
贺青冥顿了顿,却道:“我原谅你。”
贺青冥竟已原谅。
他终于又懂得了一件事:原谅。可这件事,又同他懂得的其他事那样,都是那样的艰难。
“真好……”张夜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想不到我还能得到你的谅解,还有师弟……”他忽地仰头看天,好像在看着一个人的英灵,神色竟浮现出一抹温暖的愧疚,“若英,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见你,如今总算可以见你了……”
为了这桩恩怨,他牺牲了太多,他的妻子凌若英也为了平息动乱而战死。
如今他死了,却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十二年来,他终于得到了一夜安息。
温阳痛哭不止。金先生在一旁看着,却很是莫名其妙,他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哭,他道:“哭什么?人总是要死的。”
他却激怒了温阳,温阳怒红了眼,好似给气笑了:“是,人总是要死的!你给老子去死!”他一剑挥去,竟把长剑当做大刀,要砍下金先生的头颅,他却不是金先生的对手,一剑落空,身前空门却又露出破绽!
金先生又一掌劈来,却被两把剑生生逼退!
李霁风的道生剑,和水佩青的映雪剑,双剑合二为一,竟诞生出无穷的威力,似不下贺青冥与洛十三的双剑合璧!
“阿阳!回来!”水佩青双目通红,面上已有哀色,却到底一把拉回了温阳。
金乌目光闪动,道:“看来,今天来了不少朋友。”
“谁要与你做朋友!”谢拂衣踏空飞来,一剑掷出一封书帖,喝道,“金教主,听闻长安有变,师姐命我前来送请帖与你,七日后华山盟会,八大剑派恭迎金教主大驾!”
金乌打开一看,正是季云亭亲手所书:
“金教主,见字如晤:
久闻贵教之威,诚邀尊驾之请。华山绝壁,提剑勒石,武林至尊,一决凌云。泊江湖之风波,愿万民之安寝。了因结果,再造浮屠。岂你我之功德?亦天下之幸事。
季云亭顿首”
金乌收下书信,看向谢拂衣、洛蘅等一众来人,笑道:“季掌门所请,金乌焉敢不从?只是谢公子,你带了这么多人,怎么却不见季掌门?”
谢拂衣道:“师姐正在闭关,金教主若想见她,可盟会之日亲临。”
“好!我定赴季掌门之约!”金乌颔首致礼,抬手一挥,带着一干魔教教众扬长而去。
柳媚儿站在原地,此刻她已变作最尴尬的那一个。她背叛了金乌,背弃了魔教,魔教不会再收留她,但她也已不容于八大剑派了。
谢拂衣正要询问,贺青冥却道:“是她带我们来到了贺园,若不是她,我也不会再见到星阑。”
谢拂衣迟疑地道:“……真的?”他怎么听说,柳媚儿已归附了魔教?
贺青冥面不改色道:“千真万确。”
“好。”谢拂衣笑了,“既然青冥剑主都这样说了,你走吧。”
柳媚儿深深地看了贺青冥一眼,一双美目之中似有无限感激,而后几步跃过墙头,好像一只飞出笼中的鸟儿一般,一头没入旷野了。
第193章 结果 白日高起,又见长安。 千家万……
白日高起, 又见长安。
千家万户仍在,昔年号称“千户万世”的侯府却已残败了,冷清了。温阳收拾了一地糊涂的焦灰, 也拾掇了一腔纠缠的心情。他抱着张夜, 把他安置在灵柩里。张夜虽已死了, 神情却很宁静,脸上还带着最后一抹释然的笑意,叫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还活着, 只是不再动作,不再说话, 永永远远地不再醒过来了。
死人在笑, 在做着美梦,活人却在哭。
这世上多么滑稽啊。
外边一片烧塌了的焦黑, 灵堂却是雪白雪白的, 像长安一下子没了夏天, 一会子步入冬天,冬天里, 下来一场鹅毛大雪, 把深邃的天空也好,深黑的枯木也好,深深的思念也好,都填满了, 铺平了,雪地里却还时不时跳出来一两只松鼠或是狐狸,天真无邪地拨弄着人的心弦。
温阳、水佩青身上也是雪白的,水佩青面带悲戚,一向如冰胜雪的她, 脸上也被泪水割过,留下一道裂痕。温阳哭的就更厉害了,一晚上他已哭了太多次,就算今日侯府的火仍未熄灭,他的泪水也足以浇灭了。这已是他一年之内两度戴孝,到了今天,他的眼睛已肿了,也不再哭出声了,只沉默着,又于沉默之中垂泪。这对于热闹了一辈子,也折腾了一辈子的不夜侯来说,倒是件极为稀奇的事。
他眼中却不止有悲痛,还有愤怒、仇恨和肃杀之气——人死为安,灵堂上是不该佩戴凶器的,他的腰上却堂而皇之地挂着戴月剑。若不是有水佩青阻止他,若不是还有张嫣要他照顾,只怕十多年前的旧事又要重演,他又要冲出去找仇人报仇了。
谢拂衣、洛蘅等人来了,他们来为张夜上了一炷香,又与温阳他们说了会宽慰的话,都是无用的,却又聊胜于无的废话。死的人是不需要废话的,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他们需要这些废话。
贺青冥、柳无咎也来了,张嫣小小的身子原本端坐着,看见贺青冥,忽地怒红了眼睛,冲了上来,喝道:“都是你!”
“要不是你,我爹也不会死!是你害死了他!”
柳无咎踏前一步,护在贺青冥身前,他警惕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的武功自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她手中那把拈花剑却不是什么小孩子的玩具,他不能出手,却也不能看着她威胁贺青冥。
水佩青、洛蘅等人连忙上前劝解,贺星阑与她对峙,道:“你不要瞎说!张掌门是死于金先生之手,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可我爹是因他而死!”张嫣眼里还泛着泪花,却怒视贺青冥,“而且,你一直把我爹当做敌人!枉我从前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水佩青道:“嫣儿,你怪错人了——”
“我没有!”张嫣大声道,她蓦地掷下剑,竟哭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一会功夫,我就没有爹了!他明明说过要好好陪我的,他总是那么忙,好不容易要歇下来了,可以陪我了,却不在了……”
“嫣儿……”水佩青抱着她,似乎已有些手足无措。
“让她哭吧。”温阳定定道,“她只是发脾气,只是想哭了。”
贺青冥蹲下身,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道:“你若要怪谁,便怪我吧。你若想来找我,也大可来找我,只是,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不要让我等太久。”
他拾起来拈花剑,把它递还给了她。
柳无咎看着他,贺青冥说张嫣不要让他等太久,其实是他已经等不了那么久。
张嫣自然一无所知,她怔怔地拿过剑,泪珠落下来,溅到剑身上。
她不再哭了,只怔怔地看着贺青冥转身。
洛蘅目睹了这一切,简直惊呆了,世上还有这种安慰小姑娘的办法,难怪她总是制服不了那群师弟师妹,这种办法,她就是想学也学不来啊!
贺青冥、柳无咎一路缓缓而行,走到一座亭子里,贺青冥不觉咳了两下。
柳无咎道:“还冷么?”
“有一点,还有一点头疼。”
“昨天你一晚上没歇好,不头疼才怪。”柳无咎脱下来外衣给他,又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一边为他按摩,一边怪道,“青冥剑主,贺大盟主,铁打的人,也不是这么熬的。”
贺青冥道:“我只是有些愧疚。”
“你愧疚的时候还少吗?不过一边愧疚,一边又做些让人恨的牙痒痒的事。叫人恨你,又怕恨不长久。”
贺青冥不满道:“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什么好话?”
“就……甜言蜜语之类。”
柳无咎笑了,也不知是给气笑的还是逗笑的,道:“你想听那些话,怎么也不做点让我放心的事?”
贺青冥更不满了:“你从前做徒弟的时候,嘴甜的很,现在却挤也挤不出来几句好话,你这是成心报复我!”
“别乱动!”柳无咎一把摁住他,“这可是头,头!穴道按错了算谁的?”
贺青冥瞪他道:“你手劲太大了,我不舒服。”
“你故意找茬你!”明明他只用了三分力,就这点力道,还不够贺青冥平时打闹的。
“果然人人都说,男人追你的时候,和追完了是两种态度,两副面孔。你现在连一个按摩都不听我的,要是以后我又病了,岂不是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柳无咎忽觉他才是头疼的那个,道:“你这都哪里听来的瞎话?”
贺青冥道:“黄娥说的,她说这是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
“咱俩在一块,你老听她说的做什么?”
“可她比较有经验。”
柳无咎无奈道:“虽然,好学是一件好事……倒也不必什么都学。”
“那你学啊。”
“学什么?”
“你要学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贺青冥恼道,“你连怎么……都不会,只会乱来!每次那什么……我都给你磕的牙疼!”
那好像……似乎……确实是该学习学习。
柳无咎也不大好意思了,却道:“谁叫你最近老躲着,愈来愈不爱配合了。”好像那天,那个主动的贺青冥,只是短暂地出现了那么一会,好像那本来就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贺青冥一顿,道:“明明是你!”
“我?”柳无咎不敢置信道,“怎么这也怪我,那也怪我?”
贺青冥说他变作两副面孔,柳无咎却觉得贺青冥才是变了。他们两个,做师徒的时候尚且你侬我侬,待到做情人了,却也不必顾着什么慈啊孝啊的,更不必彼此试探,于是骨子里什么毛病都伸出手探出头了。不消说两个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更不消说,他俩在这回事上还都是生手,就好像在兵器铺里挑了一件极为宝贵又珍爱的名剑,可惜刚刚上手,用的并不熟练,老是容易磕磕绊绊。
贺青冥强词夺理道:“反正就是你——第一条,不准反驳。”
柳无咎哼道:“那三条咱们不是早就废弃了吗?你怎么还拿前朝的剑斩当朝的官?”
贺青冥左顾右盼,目光飘忽,道:“什么时候废的?”
“你……允我胡来的时候。”
“那不算数,你不准——”
贺青冥忽地顿住了。
他要说的话已被柳无咎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
四下无人,贺青冥却不再冷了。
柳无咎于耳鬓厮磨之际笑了一声:“还牙疼么?”
“……胡来。”贺青冥轻声呵斥,却也笑了。
笑过了,却又一叹。
贺青冥望着满目疮痍,道:“无咎,你我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还能到几时。”
曲星河死了,张夜也死了,他认得的,不认得的人,朋友也好,从前的仇敌也罢,他们都已烟消云散了。那么他呢?他的那一天,也许也不远了。
他忽而又生出犹豫,也许他不该拉着柳无咎与他一块。柳无咎还那么年轻,一个年轻人,生平头一个情人,却是一个将死之人,这未免对他太过残忍。
柳无咎握着他的手,道:“这件事,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过的一日是一日,难道你还想跑?”
“好,好……有一日是一日。”贺青冥压下满心不安,满腔心伤,微微笑道。
忽地一道动静,二人抬头看去,却见洛蘅鬼鬼祟祟,好像正要跑,却不小心踩到了散落的花叶。
她语无伦次道:“嗯……我不是故意,我其实只是路过……总之,你们不要在意我。”她的脸色却已通红。
贺青冥也似有些脸红,却正襟危坐道:“你是来看洛十三的吧?”
洛蘅点点头,道:“师叔祖他还好吗?”
“已无大碍。”贺青冥道,“只是,他说过,他此生不愿再入玉山,不愿为玉山门人。你若要见他,他必定不会拒绝,但你若要他出山,只怕难于上青天。”
贺青冥说的果然不错。
洛十三已料到了洛蘅会来找他。他道:“华山盟会,我是不会去了。我如今只想好好做一个父亲,至于什么天下第一剑,早不是我,我也早不想当了。”
洛蘅道:“师叔祖还恨玉山吗?”
“若不是为了玉山,我母亲不至于体弱身死,父亲也不至于走火入魔……那个地方,我已不会再回去了,从前我没有家,但现在不同了,我已有了我的家,我该回家去。”
“我明白了。”洛蘅道,“师叔祖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再多言,只望师叔祖您能余生顺遂。”
洛十三笑道:“你不再劝我?”
洛蘅道:“我本以为,今日师叔祖拒绝了我,我会很失落,结果却也没有……也许我错了,我只是想见一见您。”
“见到了,会失望吗?”洛十三道,“我如今已不是从前的急风剑了。”
洛蘅摇头,道:“师叔祖永远是师叔祖,只是,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洛蘅了,我总不能一直依靠前辈。”她又笑道,“我曾经以为,我什么也做不成,可现在也都熬过来了。青冥剑主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说的不错,玉山的责任在我肩上,我既然是玉山掌门,就不会退缩。”
三个月过去,经历了岁月和战火的洗礼,她脸上稚气已脱,眼中已不再怯懦,而有几分锋芒初露了。
“哈哈哈哈!好!好!”洛十三大笑道,“不愧是玉山的人!”
洛蘅怔道:“……师叔祖?”
“青冥说的不错,你当得起一代掌门,我也可放心了。”洛十三道,“我身无长物,平生所学,不过一剑而已,可惜星阑走的是青冥的路子,已无法承继我的衣钵,不过,我玉山有你,倒也不算后继无人!”
言下之意,洛十三竟已接纳了她做他的衣钵传人,门下弟子。
洛蘅不由大喜,洛十三这一句话,几乎是雪中送炭,她已忍不住热泪盈眶,道:“多谢师叔祖!”
洛十三笑道:“谢什么?你既做了我弟子,我把剑法精妙之处传授与你,便是理所应当。只不过,你可不要告诉你那群师弟师妹,我做你的师父,却和玉山扯不上关系。”
洛蘅深深俯首,重重允诺。
第194章 挑拨 几日后,该来的人已来过,该走的……
几日后, 该来的人已来过,该走的人也要走了。
谢拂衣先行一步返回华山,迎接即将到来的各派人士。洛蘅收拾好行囊, 告别了洛十三, 只待翌日启程前往华山, 贺青冥、柳无咎也将一同前去。温阳、水佩青则暂且留下处理张夜后事,让人把张嫣和张夜灵柩送回小重山,李霁风也与他们一道帮忙, 待到此间事了,他们三人再共赴华山之盟。
偌大的侯府, 又渐渐冷清了。
黄昏时分, 温阳却来了。他来的古怪,不走正门, 却偏要翻窗进来, 贺青冥起先还以为是哪位不速之客, 结果却是主人。
贺青冥道:“你怎么来了?”
温阳四下看了看,疑惑道:“他不在?”
这个“他”, 自然就是柳无咎了。柳无咎眼下熬药膳去了, 贺青冥还在等他回来。贺青冥道:“你是找他,还是找我?”
“自然是来找你。”温阳拍了拍衣袍,他尚着素衣,上面沾不得灰尘。他道:“小嫣儿如今讨厌死你了, 也不准我找你,可是有一些疑问,我必须要问个清楚,便只好偷偷来了。”
贺青冥道:“你这样来,只怕要给我惹麻烦。”
温阳却道:“他都得偿所愿了, 还小气什么?对了,你们这两天还住的惯么?”他不待贺青冥回话,又自顾自坐下来,开始唠唠叨叨,“唉,反正我是住不惯,虽然我已找人收拾了,可侯府到底今非昔比,得,这下可真成穷光蛋败家子儿了。”
贺青冥不动声色,只道:“水佩青不是让你回小重山么?”
温阳却颇为自嘲道:“我早已脱离了小重山,如今再回去,又算什么?就算回去,新入门的那些弟子,也早不认得我这个师叔了。”
贺青冥道:“你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叙家常的?”
“好久不见,叙叙旧嘛。师兄不在了,小师姐又是座冰山,跟她聊十句都不带回三句的,也亏的李霁风眼巴巴地留下来。不过嘛,这世道也说不准,柳无咎那小子都能成功,兴许哪天李霁风真能做我姐夫呢?”他口中滔滔不绝,跑马跑得漫山遍野,贺青冥心中越发古怪,却一时找不到时机打断他,正纳闷时,温阳却已蓦地停下。
“……飞卿。”温阳抬头看他,“你不是病了,你是中了五蕴炽,是不是?”
贺青冥终于明了,道:“你是来问我这个的。”
“看来果真如此。”
贺青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温阳忽地笑了,“因为我阿爹之死,与它脱不开关系!因为你身上种种迹象,与我阿爹许多症状一模一样!我阿爹死了,他的路,我不想你也走上一遍!”
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温侯不是死于暗箭么?”
“是,可是你知不知道在他死之前的那一路,都发生了什么,若是没有那支箭,五蕴炽又会叫他变成什么?我仔细观察过了,也翻阅了好几代卷宗,总算明白了!凡是中了五蕴炽的人,他们会变老,会变得黄发鹤肤,苍老无比,他们的五脏六腑会被掏空,会被蚕食殆尽!然后他们会发疯,会走火入魔,会死于非命!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容于世——因为在人们眼里,他们就是怪物,是随时会大开杀戒的魔头,必须要除之而后快!”温阳猛然喘了几口气,顿了顿,又道:“所以,无论能不能找到解法,他们都必须死。”
贺青冥道:“你是来提醒我的。”
“这件事,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我明白了。”
温阳却道:“你明白,柳无咎却不明白,我知道他还在想办法,可是他不会知道,就算到了魔教,就算逼着金乌想出来法子,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人心就是没有法子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是怀揣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人人都会恐惧,会忌惮,又会因着恐惧和忌惮做出来令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糊涂事,混蛋事。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知道。
贺青冥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无咎若要守住一个秘密,只怕什么人也不会知道的。”他忽又想起来柳无咎唯一的那个秘密,眼角竟微微有了笑意。
温阳却哼笑了一声,道:“我只怕他的秘密,会叫你意想不到。”
贺青冥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这却是我要问你的第二个问题。”温阳忽地动手,他化掌为刃,竟径直劈向贺青冥身前!这一遭,却是贺青冥万万没有想到的。不过,要化解这一招,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贺青冥横臂格挡,温阳却并未退避,也并未变招攻击,而是使出一记翻花覆雨手,腕子一转,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二指于贺青冥手上经脉稍稍一点。
贺青冥奇道:“你这是……与我把脉?”
温阳脸色一沉,道:“果然,你体内有‘少艾’残存的痕迹。”
“少艾?”贺青冥更奇怪了,“那是什么?”
温阳不敢置信道:“你走江湖走了这么多年,没听过它吗?所谓‘知慕少艾’,‘少艾’乃是一种催情酒,风月场里的人,对这种酒再熟悉不过,只要一杯,就足以叫人意乱情迷,而且药效持久,即便过了数日,也仍然会刺激血脉经络,叫人任其摆布。”
贺青冥脸色登时变了。
这些天里,他只喝过一次酒,就是那天他从柳无咎手里抢来的那杯酒。在那之后,他没有拒绝柳无咎的拥抱,也没有拒绝他的吻,而是第一次主动回应了他。
情欲。他记得他曾经茫然,他分不清,也不愿意分清。他只知道自己是爱柳无咎的,那么,那一天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变化,又有什么关系?
“按理说,你身中五蕴炽,除非服过‘少艾’这类催情之物,绝不可能这么快与人亲近,这两天你却与柳无咎同寝同席,亲密无间……”
“够了。”贺青冥冷冷道,“不用再说了。”
“你也知道,是不是?”温阳却低下头盯着他,好像要揪住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揪出来一个确凿无误的答案,“你也知道是他——”
“我说够了!”贺青冥低吼。
“温阳?”
一声熟悉的疑问,把二人的对峙打断。
来人却是他们口中那个“他”。贺青冥转过头来看他,此刻他眼中、心中都是他,脑子里也满是他,他、他、他……这个他却已乱糟糟的,贺青冥理不清辩不明了。
柳无咎看着他,余光却瞥了一眼温阳,道:“他怎么在这里?”
温阳还想再说什么,贺青冥却已下了一道语气不善的逐客令,尽管这个地方,温阳才是主人,但在这个时候,温阳已是客人,也不该再待下去。
贺青冥道:“出去。”
“飞卿——”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是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里,说这件事,并不是全然好心么?”贺青冥道,“我是无知,不是愚蠢,出去。”
温阳只好走了,走之前,却又看了一眼他们二人。两人一站一坐,却连影子都已融为一体,一个是山无棱的“山棱”,一个是“夏雨雪”的“飞雪”,飞雪本不该沾衣,更不该停驻人间,然而天地交合,一夜飞雪叫山峰模糊了棱角,飞雪顺着山峰淌下,化作来年脉脉的春水。
造物真是奇妙,两个世上至刚的人物,一旦相逢,竟也变作至柔,变作至情至性。金风玉露一相逢,可这样的相逢,又要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朝朝暮暮?
温阳与很多人度过了很多个朝暮,他很清楚,越亲密的关系,就越危险,也越难以长久。这就是他始终难以长久的一大缘故,也许贺青冥和柳无咎,也不会长久。
第195章 分手 柳无咎道:“方才他来这里,是做……
柳无咎道:“方才他来这里, 是做什么,又说了什么?”
贺青冥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只道:“关门。”
柳无咎很是疑惑, 贺青冥却又道:“无咎, 把门关好。”
柳无咎于是关上了门。他已听出来了, 贺青冥似乎疲惫、叹息,也已不愿意再说第三次同样的话。他已隐约觉得,贺青冥接下来要说的事, 不是那么简单。
他却仍是体贴的,他为贺青冥盛了一碗汤, 细细吹了吹, 送到贺青冥嘴边,道:“我试过了, 这汤很鲜, 也不苦, 你不喜欢的那些药材,我都想办法换成同等药效, 却更易入口的了。”
贺青冥抬头看着柳无咎, 他忽而又无奈,又哀伤。
柳无咎道:“怎么不喝了?”
贺青冥却仍瞧着他,他从未这么仔细地瞧着柳无咎,尽管这张脸他已瞧了千百遍, 可千百遍来,都是一闪而过,这一遍,他却要一笔一画描摹,一分一秒也不放过。他看着柳无咎, 似乎是想要看出来一个新的他,却无论怎么看,也还是柳无咎。
贺青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关门么?”
柳无咎已隐约觉得不对,也正色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因为你我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希望旁人掺和。温阳是来了,可他只是带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仍无关旁人,只关乎你我。”
柳无咎神色已柔和了,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你,我只是不喜欢他。”
“可我已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贺青冥几乎哽声,“温阳说,我体内有服用‘少艾’的痕迹。”
柳无咎脸色微微变化,这一丝变化已是白驹过隙,贺青冥却仍捕捉到了它。
“……所以你早知道了。”贺青冥声音已枯滞了,也不再哽咽,脸上却闪过失望之色。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柳无咎道,“后来我找黄娥问过,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葡萄酒,她早看出来了你我情状,故意让我去取……可是那时候你已经答应了我,后来又是星阑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无咎嘴巴一张一合,却挤不出来一个字。他也曾想解释,想说明理由,他想说“事情太多了”,又想说“你身体不大好”,可他看见贺青冥的脸,便不愿再这样说了。他知道这些理由再冠冕堂皇,也只不过是请求贺青冥原谅自己的借口,也只是他曾经有那么一刻更爱自己而不是更爱贺青冥的证据。
他知道唯一的原因,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
七年来,无论是他瞒着自己爱贺青冥这件事,还是如今他瞒着“少艾”这件事,都只是一个原因。
“我只是怕你会不要我。”
他只是一直都在恐惧,如果贺青冥不要他,他就再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了。他可以是一等一俊美的男子,可以是江湖上一等一卓绝的高手,却永远都会是孤身一人,永远都和从前那个流浪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本以为贺青冥答应了他,和他在一起了,他就不会再恐惧了,他却不知道,有时候拥有过,比从没有拥有,要更叫人畏手畏脚,犹豫不决。
他不知道,正因为他从未拥有过。所以他更慌张,更恐惧,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爱情要就此化为泡影。
“好歹你没有否认,好歹你是个男子汉。”贺青冥喃喃道,“好歹……我还没有爱错人。”
“青冥!”柳无咎猛的看他,猛的唤他。
贺青冥却似看不见他,道:“那天,我竟……这些天来,我纵着你,也纵着自己,我以为这都是因为我爱你,我以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却想不到你我之间还有一杯少艾酒。”
柳无咎道:“可你的心并不是假的!”
“我的心?”贺青冥忽地笑了,“我的心并不可靠,它带给我的只是一个谎言。”
柳无咎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可难道你要因此否认你自己的判断,否认你和我?”
“这不该是你我!”贺青冥又已哽咽。
他很难过,他这样难过,只不过因为他真心地爱着柳无咎。
越是真心,就越容不得一粒沙子,一丝嫌隙。
他毕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把仅存的时日都交给柳无咎。他活不长了,所以他很清楚,这是他第一次爱人,也注定是最后一次。
他们虽都爱着彼此,可彼此眼中大不相同。柳无咎还在想着未来,他还在想着要找到五蕴炽的解法,贺青冥却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了。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特别的优待,上天从没有优待过他,宽容过他,给过他一丝一毫的喘息。他也已经太过疲惫,太过心力憔悴,这一点,却是柳无咎不可能理解的。一个刚刚步入及冠之年的,充满了活力和精力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理解一个已经走上末路的人?
这份爱情,对柳无咎而言是梦想成真,对贺青冥而言,却是又一次命运的戏弄。要不然,七年了,这么长的时光,他怎么会这时候才懂得呢?
他却已接受了这又一次戏弄,他仍选择面对而不是逃避,所以整个子午盟都在怀疑他和柳无咎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所以贺星阑问他的时候,他承认了自己的感情;所以贺星阑假意骂他的时候,他亦没有反驳。
不知廉耻。
可不是不知廉耻么?一个快死的人,却拖着一个年轻人。做师父的,却引诱了徒弟,不仅没有抗拒、劝导,反而应允、鼓励、支持。
他已是众人口中的魔头,如今还要拉着柳无咎一道走上歧途。
不过,那也没有什么。他犯了太多罪,也不差这一桩,旁人如何说,那都是他们的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哪怕他知道他会千夫所指,也都没有什么。
很多年来,他都是这么过的,对待旁的事是这样,对待这一件事也是这样。若说犹豫,他也只因着是否爱人而犹豫,却绝不会因着爱人而犹豫。
可这一次,他的决心却显得有些滑稽了。
贺青冥道:“无咎,你告诉我,少艾也好,神女泪也罢,到底有什么分别?”
柳无咎喉头登时卡住了,他不禁道:“你认为我是那种下药强逼之人?!”
“你又不是没有想过!”贺青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你打不过我!”
“是!我是打不过你!”柳无咎道,“我只恨我晚生了十年!你年少的时候,我不认得你,年长的时候,更挽留不住你!”
所以才有神女泪,才有少艾。
“既留不住,便不必留了!”
柳无咎不敢置信道:“你什么意思?”
贺青冥道:“没有别的意思。”
柳无咎哑着嗓子道:“……你要我走?”
“你不想走,我可以走。”
柳无咎又猛然看向他的眼睛,他想不明白,这样一双多情的眼睛,怎么会配上一个如斯冷酷的主人?
他忽地恨极了贺青冥。
他早该知道的,贺青冥就是这样的脾气,一旦不如意,就会把你打入万劫不复的无间地狱。也许他错了,他不该爱贺青冥,更不该叫贺青冥爱他,贺青冥爱他,却还不如不爱他。贺青冥可以做朋友,做师父,做父亲,却永远也做不好一个情人。
一旦做情人,他就要防御,要攻击,他学了那么多,却学不会如何与心上人在一起。
柳无咎告诉自己,他不能怪他。
贺青冥的过往铸就了他,他不爱这些过往,却爱这些过往铸就的这个人。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总是在说服自己。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包容么?
如今他却已不能再说服自己,也不愿再去说服。
他可以忍受贺青冥不爱他,却不能忍受贺青冥怀疑他对贺青冥的爱。
贺青冥又凭什么怀疑?
他为之爱为之恨,为之怨为之伤的时候,贺青冥在做什么?贺青冥关注仇人的时候,总是比关注爱人要多!
贺青冥爱他,可他远不如恨来的重要。
他本以为,他们在一起了,贺青冥就会改改的,却不料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他又该怪贺青冥吗?
他始终不忍心,可就算再不忍心,也已经委屈,已经愤怒。
而且也已疲惫。
贺青冥疲惫,他也疲惫。这些天来,他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贺青冥少。
他们会说他配不上贺青冥。他知道的,他的武功也好,地位也罢,都比不上贺青冥,这也许是时间的差距,但没有人会因为时间而原谅这些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