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不能。
他可以不在意旁人,却不能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差距。他入门太晚,年纪又太轻,偏偏喜欢的又是这么一个无情剑客。
他也许该怪自己。
谁叫他偏偏喜欢他?
谁叫他偏偏喜欢的那个他,也偏偏喜欢他?
世人都要讲究门当户对,才子佳人也好,英雄美人也罢,就连故事里,情人也总要登对。门户、年纪、地位、性别……大家挑挑拣拣,条条款款,条条框框,他们却没有一个条件登对。
他们本来就有太多问题,本来这太多问题,都应该用时间来解决,偏偏他们又没有太多时间,于是就只能克制,只能忍让。
柳无咎的人生里,实在有太多“偏偏”。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曾经以为,和贺青冥在一起了就是结局,想不到才刚刚开始。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贺青冥要他结束了。
“好。”柳无咎道,“既然如此,我走。”
又也许,这已是他最后一次退让。
第196章 入戏 “长相思,在长安……” 柳无……
“长相思, 在长安……”
柳无咎卧倒了,也醉倒了,他的身前、身旁是满满一地七零八落的酒壶、酒杯。他在这家小酒馆里, 已断断续续喝了两天, 起先是用杯子, 一口一口地酌,后来兴头起了,便换成了酒壶, 他要把酒都灌进喉咙里,灌进肚子里, 好叫他的心肝脾肺肾都只有酒, 没有贺青冥。
有生以来,他从未喝过这么多酒。从前贺青冥总是管着他, 不论是管着徒弟, 还是管着丈夫。然而如今他已管不着柳无咎了。
贺青冥。
这里的确没有贺青冥了, 可惜柳无咎喝了这么多酒,他灌醉了自己, 却仍无法麻痹一腔相思。
他醉着也好, 醒着也好,都还记着贺青冥。
酒馆里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在这里做帮工。她是酒馆老板远房亲戚的孩子, 几个月前,她的父母兄弟都死了,死在别人刀下,乱马蹄下,幸运的是, 他们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死了,从此不必再挣扎着生不如死,不幸的是,这乱世里却剩下来一个她。她别无他法,只好一路跋涉,来到了长安城,又来到了这家酒馆。
她在这里看见过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每天都目睹着数不清的人生,看他们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可她的人生呢?她的人生却还停留在几个月前的那一天,从此她的剧本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再没有人与她对戏。
于是她便做了别人戏里的配角,后来又做了过场的龙套,做了报幕拉弦的角色,最后连幕后也待不下去,便只能做台下的观众。她再不曾进入别人的戏里,别人也不会进入她的戏。
她看了一场场戏,太多人只演了一场,便匆匆而去,又要奔赴下一个舞台。她也习惯了,每天都有新戏,尽管新戏也都只是一个套路,无非又是什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又偏偏要把这堆鸡毛吹上了天,闹得人尽皆知。
这么多场戏里,只有柳无咎不一样。他一旦坐下来,便一直演,从天明演到天黑,又从天黑演到天明,他好像不知疲倦,一连演了两天两夜也不肯散场。
他也从不吵闹,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默着喝酒,两天了,方才那句还是她从柳无咎嘴里听到的第一句台词。
她起先是好奇的,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角色,后来又厌倦了——再精彩的戏,若一连演了两天,也要厌倦的,何况这戏里还没有台词。但到了如今,她却已习惯了,她忽地觉得,她很喜欢这出戏,也喜欢戏里的这个人。
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打过一次照面,柳无咎是孤独的,她也是孤独的,她瞧着他,渐渐瞧出来一个自己,她对着这个自己打招呼,对着他想象,他该是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她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到,柳无咎终于说话了。
她虽没有念过书,没有学过这句诗,却也听出来了这句诗里沉甸甸的相思。于是她之前想象的都不作数了,她回到了现实,现实里,柳无咎始终在思念贺青冥。
当然她不知道柳无咎思念的人叫做贺青冥,她甚至也不知道那是个男子而不是女郎。她只是轻轻地想,这样俊俏的少年,心上的那个姑娘一定也同他一般俊俏,一般不凡。
可惜她不是那个姑娘,她不算俊俏,也太过平凡。
柳无咎趴在桌子上,似乎已睡着了。
酒馆已快打烊了,小姑娘揉揉眼睛,爬起来关门,戏台上的帷幕要落了。
一只大手却抵住了门板,这是一只很粗野的男人的手掌,同他一道闯入的还有与他一般粗野的两个壮汉。
壮汉道:“柳无咎是不是在这里?”
他开口的时候,脸上疤痕也跟着颤动,好像一条佝偻的蚯蚓。
小姑娘觉得滑稽,却又不敢笑,她知道这样的人,一定是不好惹的。她疑惑道:“柳无咎是谁?”
“柳无咎就是贺青冥的弟子。”
小姑娘却更奇怪了:“贺青冥又是谁?”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又道:“贺青冥是一名剑客,柳无咎也是,他们师徒横行霸道,曾经在漠北打伤了我们几个兄弟,如今贺青冥和他分开了,我们找不到贺青冥,便只好来找他讲讲道理。”
小姑娘狐疑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在说谎。”
三个汉子面露惊奇,一个小姑娘,怎么能看得出来?
小姑娘虽是小姑娘,却有察言观色的大学问,酒馆里南来北往那么多客人,她早已学会了不用耳朵和眼睛,而是用心来分辨他们是善是恶。
她瞧出来了,几个大男人谎话连篇,横行霸道的是他们,他们打不过人家师徒,却又渴望报复,便挑了一个师徒二人分开的时机,想要逐一击破。
头一个汉子道:“这可怎么办?”
第二个汉子道:“一个小姑娘也能挡路么?南宫家说的准没错,柳无咎一定就在这附近!”
第三个汉子没话说了,却拎起来一个酒坛一般大的拳头,一把撞开了门板,小姑娘也被他一力撞开了,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撞到柳无咎睡着的那张酒桌。
咣当一声响,桌子上最后一个酒壶摔碎了,柳无咎嗯唔一声,似醒非醒。
三个汉子都围了过来,他们都盯着柳无咎,好像要把他洞穿。
柳无咎的头埋在臂弯里,他们再怎么盯,也只能盯到脸上一个小小的侧角。
头一个汉子道:“这就是柳无咎?”
第二个汉子道:“就是柳无咎,错不了!”
第三个汉子还是没有说话,也许他不会说话,但谁知道呢?也许他在这出戏里,只是没有台词。
这一次,三个汉子却一齐出手,他们打向柳无咎的天灵盖,要将他的脑袋砸的稀巴烂!
小姑娘大惊失色,她万万不愿让柳无咎死!
她终于不再做观众了,这场戏,她也要入戏。她大叫一声,把整个身子覆在柳无咎身上。
寒光一闪,却不是死前的一瞬间灵光,而是一道冷冷的剑光。
柳无咎忽地睁眼,忽地出剑,他的剑穿过小姑娘肋下,却斜挑而上,划伤了第三个大汉的虎口,洞穿了第二个大汉的手心,刺入了头一个大汉的肩胛。
竟是一剑三雕!
热血涌动,三个大汉痛叫着在地上打滚。柳无咎冷冷喝道:“滚!”
只一剑,一个字,他们便囫囵滚出去了。
小姑娘怔怔地看着,都忘了抹一抹脸上的血点。
柳无咎道:“你受伤了?”
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惊惶未定地摇了摇头。
柳无咎道:“是我连累你了。”
小姑娘又摇了摇头。
柳无咎四顾左右,道:“其他人呢?”
“他们,他们都走了。”小姑娘还有些害怕,说话都结巴了,“后,后半夜了,我在这里守夜。”
柳无咎望了一眼浓浓的夜色,喃喃道:“竟这么晚了……”他这一瞬间的神色,也似散不尽的迷惘的夜色。
他道:“太晚了,这里也不安全,你住在哪里?”
小姑娘报了一个地名,说完又懊恼了,她不该把住址报给一个陌生人,尽管这个陌生人,她已瞧了两天了,也不再陌生了。
柳无咎却已擦尽了剑上的血迹,他不用剑,又清醒的时候,看着和普通人家公子没什么两样。
不,不对。
小姑娘心里想:普通人家公子,不会像他这样俊俏,这样奇怪。
柳无咎送她回去,路上冷风一吹,她忽又想起来一些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她道:“你没喝醉?”
柳无咎道:“我只是很容易醒。”
“那么,你是什么人呢?”小姑娘道,“你是坏人么?”
柳无咎道:“不是。”
“好人?”
“也不是。”
小姑娘撇撇嘴:“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
柳无咎道:“世上的人,本就没有好坏之分的,好与坏,也没那么容易分的出来。”
小姑娘道:“你倒是很懂得一些大道理。”
柳无咎神色忽而柔和,却又马上像被麦芒刺到。他道:“有人这么说罢了。”
小姑娘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是你喜欢的人?”
柳无咎脸色绷得紧紧的,道:“现在不是了。”
小姑娘不解道:“现在不是?那么从前呢?”
“从前是的,从前很久都是。”
小姑娘更不解:“既然你喜欢那个人那么久,为什么不继续喜欢呢?”
柳无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肯承认,自己其实还是喜欢贺青冥的。
贺青冥却质疑他,追问他,还要让他走。
小姑娘又道:“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不是很漂亮,很厉害?”
“是。”这一次柳无咎却没有任何疑问和犹豫地回答了。回答过后,又不大甘心。
柳无咎几乎是要叹气,道:“他很美,是个很聪明,又很倔强的人。”
小姑娘忽而有些惆怅,道:“我既不聪明也不倔强,甚至也不漂亮,除了有那么一点善良,我什么优点也没有。”
柳无咎却道:“为人善良,就已经很难得了。”
他又道:“他虽然很美,很聪明,又很倔强,但我爱他,却不只是因为这些。他很美,美得却太过冰冷,他聪明,聪明得却太过狡猾,他倔强,倔强得却太过执拗。但即便是他冰冷、狡猾、执拗,我也依然爱他……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他的,但等我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我才发觉,我已经爱了他很久了。”
第197章 劝和 小姑娘走了。 她忽地发觉,自……
小姑娘走了。
她忽地发觉, 自己仍然只是一个观众。
这里却还有别的观众在看这一场自白。
贺星阑与洛十三。洛十三的伤已好多了,他们明天已要离开这里,今天晚上, 是他们留在长安的最后一个晚上, 而后他们就要回到西北去。所以他们要出来走一走, 再看一看故土,只是没料到,却碰到了柳无咎。
贺星阑没好气道:“你在说父亲坏话。”
没等柳无咎回话, 他又补充道:“而且还在父亲不在的时候,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他好像恨不得马上飞到贺青冥面前, 跟他参上一本, 好好地告一告状。
柳无咎却道:“我并没有同他在一起……我们已分开了。”他微微低头,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并不好过, 他不愿意给他们看见。
“分开了?”洛十三惊讶道, “所以你不是折返了, 而是根本就没有和青冥一块去华山?”
柳无咎道:“他这么说的?”
洛十三摇头:“昨天他出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 我问你去了哪里, 他也没有说。我们还以为你是先行一步了。”
柳无咎却道:“我不会跟他一块走的。”
洛十三更奇怪了:“为什么?”
“因为……我和他已分手了。”
“分手?”洛十三大为惊讶,但还有一个声音盖住了他,这个声音却又惊讶又生气。贺星阑怒道:“所以你就为了一个女人,跟父亲分手?!”
柳无咎也怒了:“是他要同我分手!”
“不可能!”贺星阑喝道, “父亲他那么喜欢你,爱你,他怎么可能!?”
“……喜欢我……爱我?”柳无咎怒气又变作迷惘。
“他当然喜欢你!他只喜欢你一个!”贺星阑怒气冲冲,却道,“在侯府的时候, 父亲还特地找我说话——”
这一次父子之间的谈心,却是柳无咎不知道的。
贺青冥不要他知道。贺青冥只是让贺星阑不要再找柳无咎的麻烦。
“星阑。”那一天,尘埃落定,贺青冥看着贺星阑,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是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他盯着贺星阑,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什么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无论我身边来来回回什么人,无论我和无咎是什么关系,有一点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你一直是,也永远是我的儿子,没有人能取代你。”
贺星阑心下一颤,已热泪盈眶:“父亲……”
贺青冥道:“你为什么不唤我一声‘爹爹’呢?”
贺星阑怔了一怔,他已很久没有这样叫过贺青冥。自从柳无咎出现之后,他就很少再这样叫贺青冥了。
柳无咎比他聪明,比他用功,他本已以为,父亲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自己。若不是这样,父亲为什么还要再领进来一个小孩呢?
“爹,爹爹……”贺星阑抽抽鼻子,几乎要哭出来。
他到底也只不过是父亲的孩子。贺青冥虽然不是他的生父,可是他对贺星阑有养育之恩,这一点已经足够。
贺青冥点了点头,笑了笑,道:“星阑。”
可是贺星阑心中仍有疑问,他仍要问个清楚、明白。
贺星阑望着贺青冥,他似乎犹豫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道:“您……是不是真的很爱柳无咎?”
贺青冥怔了怔,又笑了笑,而且似乎有一点开心和一点羞涩。
这种神情,却是贺星阑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会在贺青冥脸上看到的——少年怀春的神情。贺青冥虽非少年,可他想着柳无咎的时候,似乎已变成了少年。
贺星阑脸色已变得铁青。他已经不必再问,他已知道答案了。这世上只有爱情才会让人这样变化。
贺星阑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他有什么好喜欢的!他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而且脾气又臭又硬,还冷冰冰的!”
“星阑。”贺青冥已不大高兴,“他毕竟是你师兄,你就不能尊重他么?”
贺星阑气道:“哪里有他这样对自己师父图谋不轨的徒弟!”
贺青冥有些脸红,贺星阑也忽觉自己这话在贺青冥面前说不太妥当,便道:“总之他就是不好!”
“星阑。”贺青冥无奈,“你和无咎什么时候能好好相处?”
贺星阑哼了一声,贺青冥又道:“我明白,可是他如今已不能只算做我的弟子,他和你不一样,你明白吗?”
贺星阑不服气道:“那他是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已算是我的丈夫,他不会再和你抢什么了,事实上他也从未和你抢过什么。”
岂料贺星阑更气了,他道:“我才不要他来做我后爹!何况爹爹,您难道不知道,柳无咎他那个样子简直就是招蜂引蝶,他若是对您不忠——”
“这些我都已考虑过。”贺青冥道,“无咎他还年轻,他说他喜欢了我很久,也许他以后会喜欢别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有多少人是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呢?我只知道他现在是喜欢我的,也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将来的事,任将来去评说,即便真有那一天,那也只需好聚好散而已。何况一个人怎么能用虚无缥缈的将来困住自己的现在?我已做了选择,星阑,我也许确实没有这样的经验和经历,可是我愿意和他一起去体验。”
贺青冥看着贺星阑,很是郑重道:“我可以再一次回答你,我爱他,我这一生从未爱过什么人,他是第一个,也很可能是最后一个了。所以我希望你和他好好相处,他已答应了我,我希望你也能答应我。”
那一天的对话并不长,贺星阑却已记得清清楚楚。
柳无咎怔住了。
贺青冥爱他,并不比他爱贺青冥来的浅薄。
他还是气贺青冥,可是他也还爱他。也许贺青冥也和他一样,只是他们都不曾言说。
贺星阑仍然一看到柳无咎就生气,他现在甚至比从前更生气了。他并不觉得他父亲找的这个伴侣是什么好人选,可是他必须尊重贺青冥的选择。
贺星阑道:“我讨厌你,更讨厌你和父亲在一起,可是你若和他在一起了,就一定要好好和他走下去……我从没有看见父亲喜欢过什么人,我不要他为你伤心!”
洛十三也道:“星阑虽总爱说气话,可也是实话。不瞒你说,青冥曾经问过我,问我为什么我父亲喜欢母亲,后来你回来了,他说他明白了,但他又生出来新的疑问。”
贺青冥问他,为什么洛英喜欢洛华?
洛十三当然还是没法子回答,可这一次,过不了多久,贺青冥仍是自己找到了答案。就在他和柳无咎在一起的那天,他说,他也知道为什么洛英喜欢洛华了。
柳无咎喃喃道:“所以……为什么?”
洛十三笑了:“青冥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不过也许的确是了,我们都忘了,你和他都是头一回,他和你一样,在这件事上,没有过往,只有未卜的前程。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青冥的脾气,跟他在一起,想必并不会顺利。我劝过他,要他理解你,只是,你也要试着原谅他。”
柳无咎疑惑道:“原谅他?”
“是,青冥他比你年长,可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比你成熟,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他也是头一次喜欢人。”
他们是一样的。
很多事上,他们一个缺了过去,一个缺了未来,所以总难拼成一个圆满。可是这件事上,他们是一样的,既没有过去,也不知晓未来,过去与未来,都要他们自己去填满。
柳无咎忽而又有了神采,好像长夜之中,突地射出来一道神光!
他不会走的,也不会再走了,他要追上贺青冥,追到他身边!
他跑了起来,飞了起来,他的两条腿已太过疲软,他的目光却还炯炯有神,闪动着甜蜜而快活的光彩。他终于寻见了一辆车,车夫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华山。
“华山?”车夫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道,“华山可险得很呐!”
“再险再难,我也要去!”
车夫道:“为何?”
柳无咎笑了,他已笑得开怀,笑得眉眼弯弯。他说:“我要赶着去见心上人!”
第198章 乞生 贺青冥、洛蘅已出长安,来到华山……
贺青冥、洛蘅已出长安, 来到华山脚下,华阴城中。
华山巍峨,腾跃于浮云群烟之上, 从此地望去, 头顶是天, 天上却还顶着一座西岳华山。时已大亮,在山的身后,金日烁光, 突地万箭齐发!
正午时候,天色转阴, 二人找来一家饭馆, 赶路赶了一天,肚子已不大听脑袋使唤了。一闻见香气, 不要说肚子, 就连腿脚也再控制不住。
洛蘅呼哧呼哧吃完一大碗大刀面, 心满意足地长吁了口气。抬头再一看,贺青冥坐在她对面, 仍是慢条斯理、不紧不快, 他却只吃到了一半。
洛蘅顿时不大好意思了,她一个女孩子,饭量大不说,吃相也不大斯文。贺青冥却道:“年轻人能吃是好事, 如今我就是想吃什么,也有太多忌讳。”
洛蘅点点头。贺青冥只一笑,他知道她并不明白,就像很多年前,他也不明白。有时候, 有些事,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明白。
二人又随口聊了几句,却见老板在巷角放了两碗剩饭,唤来一条哈巴狗,那狗儿生的十分活泼可爱,又极为粘人,洛蘅忍不住顺手喂给它一根棒骨,又撸了把狗毛。狗儿欢快地舔了舔她的手心,又接着埋头干饭去了。洛蘅笑了笑,转头问老板道:“这么就它一条狗,另一只呢?”
老板道:“店里只养了它一只,是前年路边捡回来的。”
洛蘅奇怪道:“那怎么却放了两碗饭?它吃得多么?”
老板摇头,道:“另一碗是给人吃的。”
洛蘅更惊讶了:“人?”
“是啊,这几天打东面来了个小乞丐,看着怪可怜的,偏偏又倔的很,给他钱也不要,给他饭也不吃,便只好把吃的放在这个角落里,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管,等过一会,他就会自个来吃了。”
洛蘅心下纳罕,却也没有在意,只从怀中掏出来一锭银钱递给老板。如今世道太乱,太多人流离失所,路见不平,能帮几分算几分。
不多时,贺青冥也已吃好了。二人正要动身,忽见巷口闪过一道灰色的影子,洛蘅定睛一看,只见一人蓬头垢面、衣衫也破破烂烂,只胡乱裹住身子,勉强蔽体,想来这便是老板口中所说的那个乞丐了。
那乞丐一顿狼吞虎咽,嘴巴顾不上了,便用手来刨,他的手却颤颤巍巍,抖如筛糠,碗里的饭菜抖出来了,洒在地上,他赶忙埋头去捡,又时不时左顾右盼,一副惊惶万状的样子。他虽是一个人,却还不如方才那条哈巴狗,哈巴狗尚且可以光明正大,可以跟人肆意嬉闹、撒娇,他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头不能过街的老鼠一样,生怕给人瞧见。
洛蘅瞧着瞧着,心中更为不忍,她忍不住又瞧了一眼——这一眼,那乞丐却也转头过来,二人目光在这一瞬间忽地交汇成一条狭路相逢的直线。
二人顿时都愣住了。
虽只有一眼,可这对眼睛,洛蘅绝不会忘记——梁月轩!
夏日的天总是很快翻脸,老天爷一惊一乍,哗啦啦劈下大雨!
她记起来了,梁月轩也似记起来了。他却拔腿就跑,落荒而逃!他飞快地冲进巷子,又冲入瓢泼大雨!
“梁师兄——梁师兄!”
洛蘅追着他,在他身后呼唤着他,可她不知道她的呼唤,此刻却已变作索命的咒语!梁月轩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他好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来一个疯狂的声音:他要逃,逃!
他跑得飞快,他的身子已不是他的,只剩下来一个残破的鬼魂,在他身体里鬼哭狼嚎,把昼夜颠倒。他在大雨里胡乱地逃,他不知道哪里是东西,何处是天地,他再不是人了,而是一头乱蹿的牲口,一条丧家之犬!
是,是了,他是牲口,他不是人!他不是什么梁月轩,不是什么人的师兄!他拼命地跑,也拼命地忘,他要把他所有的过往丢开、抛下!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能安息,能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洛蘅却又唤道:“梁师兄!”这一次呼唤,竟已带了哭腔。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反正他们都在雨里雾里,反正他们的重逢也就像这一场夏日的大雨,合该来的快,去的更快!
他却脚下一滑,囫囵滚入一条水沟。
他要爬,爬起来,爬起来继续逃跑——洛蘅却已扑入水里,紧紧抱住了他!
梁月轩不住挣扎,他又变作一条水沟里的泥鳅,滑不溜手,他好像要潜入沟里,要埋头钻进泥里,让她再瞧不出他,再叫不出他。
洛蘅却仍抱着他,死死箍住他,失声哭道:“梁师兄!”
梁月轩终于不再挣扎了。他神色灰败,无数次想要支起来身子,却已再没有力气,他只能畏缩在她怀抱里。他怔怔地流泪了:“我太脏了……”
洛蘅却笑中含泪,道:“你看,我也一样。”
“洛……洛师妹!”梁月轩终于痛哭!
他的哭声那样凄厉,好像要与老天较量,要盖过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
“没事了,没事了……”洛蘅抱着他,不住安抚他,“都没有事了……梁师兄,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师兄。”
一人却道:“是叶风眠?”
雨仍在下,却已落不到他们身上了。二人抬头一看,贺青冥撑着伞,站在他们身前。
梁月轩没有回答他。贺青冥又道:“还有你的右手,也是他?”
梁月轩低着头,勉强按住那只不断颤抖的手,不愿意叫它给贺青冥看见。洛蘅又惊又痛,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一只无用的右手,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梁月轩若废了右手,不亚于失去性命,从此江湖上也不必再有这么一号人了。
贺青冥又看了一眼,道:“经脉尚存,可知不是外伤,而是心病。你没有死,却给他彻底打败了,变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梁月轩咬着牙,脸上肌肉隐隐抽动,却还是一言不发,好像他早已习惯了。若是从前,他已然怒喝,已然拔剑,他是梁有朋和霍璇儿的儿子,是大重山的少掌门,他的尊严不允许有人这样侮辱他。但他现在已什么都不是了,又何谈尊严?尊严,呵,只怪他从前过惯了少爷日子,他太过天真,竟不知它是何等奢侈的东西。
“贺前辈!”洛蘅不敢置信,贺青冥怎么忽地变了一个人?方才还是春风拂面,此刻却又冷酷如一头魔鬼。
贺青冥却不管不顾,继续道:“你在这里,你的叔叔梁有期在哪里?他是被迫给叶风眠做了人质俘虏,还是已被你抛弃献祭,换作活命的救生符?”
“……住嘴。”梁月轩终于痛苦,从唇齿缝隙里挤出来一道嘶哑的低吼。
贺青冥却道:“梁有期在哪里?你可以做狗,可以猪狗不如,你的叔叔呢?还是他早已死了,变作孤魂野鬼?而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在人间活着做什么!”
“闭嘴!”梁月轩喝道。
“你要我闭嘴?你要我闭嘴,该动手而不是动嘴,不过你已废了,已提不起剑了,你不配当梁有朋的儿子,他虽然糊涂却一辈子不曾窝囊,你也不配做大重山的传人,华山脚下,如斯圣地,已给你玷污了,八大剑派都要为你蒙羞!还有你叔叔,人尽皆知,他从小到大照顾你爱护你,可你不敢报仇,不敢这样不敢那样,噢!但你竟然还有勇气做一个乞丐,去跟人家家养的哈巴狗抢饭!”
“贺青冥!你个王八蛋!”梁月轩猛的怒吼,一把挣开洛蘅,顺势拔出她身上的坠露剑。
贺青冥喝道:“我此刻问你,你把梁有期丢在哪里!你的仇人叶风眠又在哪里!你该在哪里而不是这里?!”
“——隆昌赌坊!”
梁月轩一声大喝,一剑刺向贺青冥!
第199章 赌注 霹雳闪下! 天雷滚滚,滚不尽……
霹雳闪下!
天雷滚滚, 滚不尽无边红尘。
雷声很大,雨声也很大,赌坊里的众人却还是欢呼热闹, 人声鼎沸, 把午后的雷雨声声都压倒了, 再响不了什么动静。
天大地大,天上地下,这座赌坊里, 却只有叶风眠一个人最大。
他贪婪地盯着骰子,口中喊道:大!
喽啰、傀儡、爪牙都围着他, 为他附和呐喊道:大!大!大!
骰子抛下来了, 在空中翻滚着肚皮,滚到桌上, 把脸露出来的时候, 一群人都乐开了花, 只对面一个梁有期白了脸,流了汗。
叶风眠笑着躺在太师椅子里, 他的眉峰压的很低, 像喘不过来气的乌云,脸上却笑吟吟道:“师叔,看来你今天很不走运啊,怎么又输了?再输, 你的那些妻妾家眷可都要归我了!”
梁有期冷汗直冒,道:“再,再来……”
他却还是输,输,输!
整整三天了, 他没有一次赢过,从前他在赌桌上叱咤风云,没有人敢赢他,如今却已彻彻底底失败,他被打的落花流水,再无翻身之日!可他不能不赌!他知道叶风眠就是要玩弄他、嘲笑他,他越狼狈不堪,叶风眠就越痛快!所以他必须赌,如若不然,他就不是输,而是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妾和门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终于又输了,且这一次,他把自己输掉了。
叶风眠大笑,他叫梁有期趴在地上,叫他在地上爬行,叫他学猪学狗,叫他猪狗不如!梁有期低着头,闭着眼,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听得见女人、小孩的啜泣哭声,可他只能装作一个聋子、瞎子,他要做牛做马,给叶风眠做一辈子的奴隶!不过,那又有什么呢?他本来就一无是处,本来就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是!如今做了奴隶,至少还可以让他的家人们活下去!
他眼中含泪,嘴角却翘起来一丝古怪的笑意: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终于做了一个有用的人。只可惜,他有用的时候,已不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叶风眠瞧着他的模样,已快活极了。梁有朋活着的时候,处处护着梁有期,纵着梁有期,他虽然是梁有朋的大弟子,在梁有朋的宝贝弟弟面前,却依旧只是个可以随意呼来唤去的下人!梁有朋也不把他当做弟子,只把他当做一件趁手的兵器,一个可以为他干尽脏活累活的工具!
好在梁有朋终于死了,他死了,什么梁月轩、梁有期,通通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后还有金乌。他已得了大重山的一半势力,有整个魔教支持,另一半也马上要变作他的了!
叶风眠依旧笑着,挥挥手,把骰子掷下。他慢悠悠道:“师叔,从来生死有命,赌场上既定输赢,也就不要怪侄子我了……乖,把骰子叼回来。”
他竟已真的不再把梁有期当做一个人了。
他的那些手下们,那些依附于他的梁有期的师侄们,也都笑睨着梁有期,他们要看着他,看这个高高在上的,不知人间疾苦的老爷,是如何重重摔下来,摔得不是个东西的。
梁有期双手撑着地面,拳头在袖子底下攥紧了。
叶风眠忽而弯下腰看他,笑道:“师叔,愿赌服输啊,这不是你从前最爱说的吗?还是说,你想要那些女人香消玉殒?也对,反正她们都不是你爱着的那个女人,杀了嘛,你也不会心疼。”
“不,不要……”梁有期颤声道。她们虽不是他的爱人,却是他的家人。何况就算不是他的家人,而只是无辜的陌生人,他也不忍眼睁睁看着她们身死。
“这就对了。”叶风眠又直起身子,懒洋洋道,“师叔,你听话,我自然不会杀她们,也不会杀那些弟子,还有梁月轩,你那心爱的侄子,我那可爱的师弟,只要他安安分分当个废人,我也会留他一命……”
“好,好……你说话算数,我,我愿赌服输,愿赌服输……”梁有期怔怔地,不住重复着“愿赌服输”四个字,好像他从生到死,从今以后,只会说这几个字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枚骰子,他手脚并用,一步一步爬过去,他心中却忽地有了一种莫名的窃喜:还好月轩逃走了,还好留下来的是他,不是他的侄子。左右他也荒唐,也荒唐了半辈子,再荒唐完后半辈子,也不算丢脸吧?
梁有期伸长了脖子,他低下头,就快要够到骰子了——
“铮”地一声,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从天而降,钉住了骰子。
坠露剑!
洛蘅破窗而入,单足于剑柄上一点,整个人竟凌空跃起,而后人与剑一同落到这场赌局里。
四下顿时慌张、惊叫,叶风眠喝道:“一个臭丫头而已,怕什么!”
他却也已有些慌张,洛蘅来者不善,他早听过,洛蘅日前已联合镜湖苏京等人,率玉山门人鏖战了三个月,昼夜不休,击退了魔教在中原的部分攻势。如今的洛蘅早不再是那个小丫头片子了,何况她今日武功精纯,轻功之妙,已不是他能匹敌的!
洛蘅扶起梁有期,目光又陡然射向叶风眠,道:“叶风眠!他是你长辈是你师叔!你如此不仁不义,迫害门人,可算得什么好汉,算得什么大重山弟子?!”
“呵,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教训我了?”叶风眠收了收心神道,“洛——掌门,你是玉山掌门,我也是大重山掌门,我训诫门人,有什么不对?”他眼中忽地冷光闪动,“不要说训诫,就是杀了他们,又怎么样?”
一声令下,白花花的刀口剑刃瞬间朝着大重山一众门人、内眷脖子砍去!叶风眠已笑了,洛蘅武功进步了又如何,她再厉害,也没法子一口气救下这么多人。
惨叫声起,却不是那些女人、孩子,而是他的那些五大三粗的手下,他的手下们一个个捂着胸膛、肩膀、手臂上血流不止的伤口,面色痛苦地倒在地上,又不住翻滚尖叫。
这一幕已近令人胆寒,但更令人胆寒的是,当叶风眠回头看去,竟看到了一个人——贺青冥!
他其实已不大认得如今的贺青冥了,不过,他到底还认得青冥剑。他脸色终于忍不住变化,又忍不住叫道:“青冥剑主!”
贺青冥竟只用了一剑,便打倒了所有人,又救下了所有人。他却连一刹那的剑光也没能看见,只看见了那尚未被披风掩藏的剑鞘。
叶风眠眼皮跳动,脸上肌肉也不住抽动,看上去已十分古怪。他勉强镇定道:“青冥剑主,这点小事,又何须麻烦您呢?”
贺青冥却道:“不麻烦,我也要去华山,正巧路过。”
叶风眠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他转了转眼珠,竟又笑了:“青冥剑主,洛掌门,今日毕竟只是大重山门内之事。正所谓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江湖规矩,我只不过教导一下门人,你们总不至于跟我过不去吧?”
洛蘅哼道:“家事?大重山何时变作你家的事?”
叶风眠得意道:“我已是大重山掌门,如何算不得我家之事?”
“混账!”梁有期颤颤巍巍道,“我哥哥又不是没有子嗣,大重山新一任掌门人,分明该是月轩!”
叶风眠却道:“大重山又不是只有掌门之子可以继承,我是师父钦点的大弟子,我是师兄,梁月轩是师弟,自古兄终弟及,如今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没死呢,哪里轮得到梁师弟做这个掌门?”
梁有期气得几欲吐血,喝道:“大重山从祖师霍秋山到霍东阁,哪一代不是亲嗣继位?!”他又气又急,等到这话说出口,贺青冥、洛蘅已来不及制止。
“哦?”叶风眠目光闪动,轻轻道。
梁有期脸色顿时变了,他心知自己方才已给叶风眠递上了把柄,划开了破绽。可是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
叶风眠果然笑得更轻快了,他已有把握了。他轻飘飘道:“可师父他并不是霍东阁的儿子。”
第200章 法统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已把大重……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已把大重山的出路堵死了。这一句话,已抵得过一千把青冥剑,一万把坠露剑。
他打不过贺青冥和洛蘅, 他的武功不如他们, 可若论法统, 他们谁也不如他。
八大剑派的法统。百年来,江湖动乱不休,人才辈出, 可中原武林,自八大剑派祖师们彼此立下誓约以来, 这法统从未变过。
当然了, 每个门派的传承路子不尽相同。就像玉山好内斗,镜湖尽女辈, 华山派掌门之位则从来以能者居之,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在季云亭之前, 华山从未有过女弟子,但她的出现, 却并未在华山门内招来太多非议的缘故。
而大重山, 在梁有朋之前,从来都是霍家人的天下。只不过,这一个惯例,已被梁有朋打破, 当时也有人不服气,可霍东阁却说,梁有朋既是弟子,也是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 梁有朋也算得他的儿子。这当然只是霍东阁为梁有朋铺路的借口,也是他为了大重山不落入远房旁支之手的苦心筹谋,但他万万想不到,他可以找借口,其他人也可以。
叶风眠便找准了这一个破绽,拿出了这个理由,这个理由,莫说是梁有期之类,就算是八大剑派之首季云亭亲临,也不得反驳。因为就算季云亭是八大剑派之首,她也只是华山掌门,却做不了大重山的主。抵御外敌,她可以一呼百应,可若论别派门内事务,她便不能插手。
叶风眠的算盘已敲的叮当作响,这一场赌局,必定他是赢家。
贺青冥却忽道:“可你也不是梁有朋的儿子。”
叶风眠脸色凝滞了一瞬,他一看到贺青冥,看到贺青冥眼中那种极为压迫的神光,又紧张起来,忙道:“那又如何,梁月轩已是一个废人!一个废人,怎么能做大重山的掌门——”
他陡然住嘴!
贺青冥微微笑了,方才那种压迫的神色倏忽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人道:“是么?”
梁月轩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叶风眠身前十步站定,看着他道:“这么说,师兄也认为,我有资格做大重山的掌门?”
他仍然衣衫褴褛,仍然形容落魄,可这一刻,那个被寄予厚望、意气风发的少掌门似乎又回来了!
叶风眠盯着他,盯着他的手,又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回来了?你竟然还敢回来?”就是在这条街上,他截住了梁月轩、梁有期一行人,就是在这里,他用梁有期等人的性命威胁梁月轩,要他与自己决斗,以此决定大重山掌门之位。
就是在这里,在这张赌桌旁,他一次又一次打败了梁月轩,逼的他弃剑而走,逼的他变作一个人人唾弃的懦夫,人人嫌弃的乞丐!
而今梁月轩竟然回来了?一个乞丐,一个过街老鼠,竟然还敢回来?!
梁月轩道:“这里有我的叔叔,我的家人,我当然该回来,我本来就应该回来。”
叶风眠嘲讽道:“你回来了,可你还拿得动剑么?”
梁月轩道:“那却要请师兄一试。”
“好,好!”叶风眠怒而笑道,“拿剑来!”
两把剑,一把是梁有朋的独步,一把却是霍璇儿的璇玑。它们的主人本是一对夫妻,而今这对夫妻都死了,只剩下来它们两个,还有两个结为死敌的师兄弟。
梁月轩拿起璇玑,凝望片刻,叹道:“如此……倒也是天意。”
叶风眠却已仗剑来袭!
叶风眠招招猛攻,大开大合,真是把大重山威猛迅捷的打法做到了极致!
梁月轩连日来身心俱疲,连用剑的那只手也才恢复不久,又如何敌得过他?不消十数招,梁月轩便已落了下风,腰上也被独步划出一道口子!
洛蘅一旁观战,虽是旁观,却好似自己也入了战场,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叶风眠步步紧逼,他步法稳健,好像古树生根,一路稳扎稳打,然而上身却如风云叱咤,不给对手留半分余地,一力劈山,就要削下梁月轩半个脑壳!
洛蘅一声惊呼,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要襄助梁月轩,却被贺青冥一把拦下:“这是大重山掌门之争,你作为玉山掌门,不该插手。”
说话间,梁月轩往旁就地一滚,避开了这一剑,独步劈下,几块地砖登时应声而裂!叶风眠一击未成,又箭步上前,抡了一半乾坤,削去了梁月轩一缕头发!
洛蘅心急如焚,道:“可,可梁师兄要是……”
“就是死了,他也要堂堂正正地死。”梁有期深深叹息,他的十指却已掐入血肉,似是极力忍耐,“哥哥死了,他犯了罪,死的时候,也是带着罪名死的,大重山的上一任掌门,竟是一个囚徒,一个罪犯……所以,无论是为了大重山,还是为了他父亲、母亲,这一仗,月轩都必须要堂堂正正地打。”
洛蘅不再问了。
她也已听懂了梁有期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梁有朋之死,对大重山来说,不啻于一次天崩地塌的打击,这种打击却不只是因为大重山失去了它的掌门,而且也是因为,大重山失去了可令众人信服的威望。梁月轩作为梁有朋的儿子,若要重新执掌大重山,若要大重山的人,全江湖的人都服他做这个掌门,就必须要堂堂正正!
“懦夫!孬种!”叶风眠骂道,“你哪里是他的儿子!你手里拿的是璇玑剑,你对上的是独步,可你只会躲!师父师娘在天上看了你这个狗熊儿子,也要羞愧难当!”
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他伤不到梁月轩,那么他就要激怒他,乱他的心神!就像那天,他拿梁有期的性命扰乱他的心神一样。
梁月轩却面沉如水,这些天来,他已听过太多的奚落,太多的骂声,他们骂的比叶风眠更狠!而今他已不再惧怕这些咒骂了,叶风眠再怎么骂他,也只不过从他左耳入,右耳出罢了。
他的步法也愈来愈灵敏,他已渐渐找回了一个剑客的感觉,他好像忽地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父亲斥责他,却也看重他,母亲宠着他,也护着他。
他的心境,已愈来愈平静。荣辱不惊,不动如山,却正是大重山祖辈传下来的心法口诀。
叶风眠的心,却已愈来愈浮躁不安!他忍不住想要去看贺青冥,看洛蘅,甚至连梁有期,这个他一向不放在眼里却又不得不遵从的人,也忍不住想要看一看。
心有旁骛,已是兵家大忌。
梁月轩找准时机,蓦地一剑反击!
叶风眠冷笑一声,他好像是在笑:这样的招式,也敢来跟我班门弄斧?
他却喝了一声,又以同样的招式回击!而后一力压下!
这一招,已逼近梁月轩的脖子,已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梁月轩却只稍稍抬手,好像拨弄了一下琴弦,独步震颤不已,梁月轩又一剑上挑,直削入叶风眠胸口!
叶风眠不得不收势回防,却不料梁月轩出剑如群山万壑,绵亘一重又一重,他的剑虽不如叶风眠那样刚猛,却更为沉稳有力,气息连亘不断!
梁月轩连招逼退叶风眠,又一肘打向他臂弯,手指摁住他小臂穴道,霎时叫他整条右臂又酸又麻!梁月轩趁此时机,右手以剑背拍向叶风眠侧颈,而后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独步剑!
叶风眠连连败退,再无反击之力,面对双剑夹击之势,失声叫道:“师弟!师弟!饶命啊!”
“我父母双剑,不该沾染你这种叛徒败类的血!”梁月轩一声长喝,双手反转,两只剑柄于叶风眠双手双脚经脉上重重一击,算是废了他的周身武功。
“父亲,母亲,我总算做到了……大重山,又回来了。”梁月轩收剑而立,却也已经精疲力尽,仰面倒下,洛蘅、梁有期几步上前,把他抱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