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留别 柳无咎走了,他回来还不到一天,……
柳无咎走了, 他回来还不到一天,却又要走。
他的行囊还没有收拾,饭还没有吃, 甚至都没有喝一滴水,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把剑。
他仍走的很稳, 每一个步子都落的恰到好处,不染风尘,不落痕迹。
天上星月疏疏落落, 地上萤火迷离,也不知道他要走向哪里。
他的身后没有人, 不远处的前路却堵着一个人。
贺星阑这个人, 好像生来就是给他添堵的。他总在柳无咎心情不好的时候出现,然后狠狠踩上一脚, 让他心情更不妙。
柳无咎不明白, 为什么一对父子之中, 父亲会让他这样爱慕,儿子却让他这样讨厌?
贺星阑凉凉道:“你和父亲吵架了。”
他脸上似有一分得意, 一分讥诮。只不过白日里, 他的得意和讥诮都藏着,不叫贺青冥看见。在贺青冥面前,他是世上最乖巧的孩子,但他总是讨厌柳无咎, 从第一眼见他,就讨厌他。
讨厌着,讨厌着,于是他在柳无咎面前,也变成了这副最讨厌的样子。
柳无咎没有搭理他, 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贺星阑。他从贺星阑身边走过,贺星阑却偏要伸出一只手拦住他。
贺星阑脸上又多了几分炫耀,道:“我早说过,父子永远是父子,可师徒就不一定了。”
柳无咎脸上隐隐颤动,却道:“我不是他儿子,也不想做他儿子。”
“可他爱你!”贺星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忽地激动了,“他把你视如己出!他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要好!从小到大,他对你倾囊相授,他总是夸你,总是把你带在身边,总是信任你,倚重你!这些日子,你一天不回来,他就茶不思饭不想,从早到晚地想着你念着你!”
柳无咎蓦地怔愣。
贺青冥想着他?
他却又心下自嘲:贺青冥想他,与想贺星阑也没有什么分别。
柳无咎忽地侧眼,道:“你嫉妒我?”
这无异于是一种挑衅,对于贺星阑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最不能忍受挑衅,何况这种挑衅还是来自于他最讨厌的人。
贺星阑忽地出手!
他是为着一时冲动出手的,但这股冲动早在他体内蛰伏了太多年,扎得他骨缝嘶哑低鸣,血液沸腾高叫,无数个日日夜夜,它们都在叫嚣:赶走他!赶走柳无咎!
若不是柳无咎,贺青冥当年不会受伤。
若不是柳无咎,他就是贺青冥最心爱的儿子,最亲密的人。
柳无咎于他而言,是绊脚石,是眼中钉肉中刺,是横插一脚,是鸠占鹊巢。
他已忍了很久,如今已忍无可忍。
他却早不是柳无咎的对手,小的时候,他还可以骂柳无咎,可以摔他的碗,拽他的衣服,但到了如今,到了此刻,到了他们都用剑的这一刻,柳无咎只花了不到二十招的功夫,就制住了他。
他的剑被柳无咎打落,插在地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这是一把很像青冥剑的剑,可惜它的样子再像青冥剑,也与青冥剑的威力差的太远。
柳无咎的剑指在贺星阑身前,他的剑却并不像青冥剑。
柳无咎道:“好自为之。”
他收剑入鞘,他的声音里却并没有嫉恨,也没有恼怒,没有贺青冥,他已犯不着再跟贺星阑计较。
只是他神色冷峻,一如归剑一刹那的寒光。
“柳无咎!”
贺星阑突地大喝。
柳无咎要走,他却叫住了他。
柳无咎忽泛起一抹嘲笑,他想为之留下的人不愿意见到他,而今叫住他的却是他不愿意见到的贺星阑。
贺星阑双眼通红,胸膛不住起伏,周身已然颤抖。
但这一切,柳无咎都看不见,他只听得见。
他听见贺星阑控诉的怨言,听见他的愤怒,他的不甘。
“凭什么!”贺星阑大声叫着,叫声又似哭声,“为什么!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凭什么你来了,父亲就看不见我了!凭什么他们说起他,就会说起你!我才是他唯一的孩子!我才该是他唯一的传人!”
柳无咎没有走,却也没有动。
他只是默然听着,好像那声音不是从贺星阑的喉头迸发,而是于他的心头呐喊。
他们竟都不甘,且都为着一个人不甘。
可他们却并不是同一种不甘。
“说够了吗?”柳无咎轻飘飘地,好像在等一个孩子回话,“我已听够了。”
他拔腿便走,殊不知他这一句话,这一个动作,已彻底激怒了贺星阑。
在柳无咎眼里,他和贺青冥一体两位,世上只有贺青冥值得他与之对峙,为之留恋。
在他眼里,贺星阑虽顶着“师弟”的名头,却只是贺青冥的儿子,他能停下来听这么一会功夫,是看在贺青冥的面子上。
但在贺星阑眼里,柳无咎是他不愿意承认的“师兄”,是他父亲的弟子,是他的竞争对手。
柳无咎这样说话,分明不把他放在对等的位置!这对贺星阑来说,无异于是羞辱!
但柳无咎又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他心中也憋着一股子气,却又无从发泄?
还是这只是又一次挑衅?
无论如何,贺星阑终于愤怒!
他怒上心头,气昏了头,竟一把拔出地上的佩剑,直要刺入柳无咎背心!
这却是一记杀招,也是青冥剑法最致命的招式之一。
一刹那,贺星阑动了杀心,这却是他和柳无咎都始料未及的事。
虚空之中,似乎又闪着一点剑光。
好像是青冥剑,好像他们中间总是隔着青冥剑。
青冥剑是双刃剑,一刃刺向贺星阑,一刃刺向柳无咎,叫他们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两刃之间,却只隔着薄薄的一线,柳无咎与贺星阑所距不足十步,他已来不及反击,只一招反手格挡!
这一下柳无咎也似有了杀气,贺星阑顿时虎口震动!
杀气已凝结成冰,一时的意气已演变成经年搁置的恩怨。
贺星阑又仗剑来刺!
柳无咎也已做好了还手的准备。
他却还没有还手,一人就已出手了。
他们之间的青冥剑终于现身!
贺青冥一剑挥来,洞穿坚冰,将两股缠斗的杀气化作天边将落未落的骤雨。
雨已落下,一地复又平静。
贺青冥慢慢转过身,慢慢道:“星阑,你太过分了。”
“父亲!”
贺青冥站在他们中间,贺星阑却只看见他挡在柳无咎身前。
贺星阑喝道:“父亲!是他挑衅我!”
“那你也不该对他下杀手!”
贺青冥陡然怒喝。
贺星阑霎时愣住了,柳无咎也愣了一下。
贺青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过脾气了,他已很少生气。
“还有你——!”贺青冥骂完那一个,又来骂这一个,“你——”
他却似不知该如何骂他。
柳无咎站在原地,道:“我又如何?”
他好像在说:你骂我,我都听着。
贺青冥低下头,掩去一闪而过的神色,不能叫柳无咎瞧见的神色。
贺青冥淡淡道:“你不是要走吗?”
柳无咎的心一下子全然冷了。
他几次张嘴却又合上,最后道:“这就是你的回答?”
贺青冥别开脸,道:“我不想赶你走。”
“好,好……”柳无咎连连退步,几乎如玉山倾倒,“我走。”
身后,贺青冥的脸色却已煞白。
柳无咎消失的一刹那,他的眼睛里似要凝出两滴血泪。
贺星阑却得意了,道:“可算走了,父亲,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从今以后?”贺青冥忽地茫然。
“是啊,父亲,你这段日子不是跟他吵架,他不是惹了你生气,让你很不喜欢吗?这样的人,就不该留下。”
贺青冥却还在喃喃:“从今以后……”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柳无咎了。
想到此处,他忽地感到莫大的空虚、惘然。好像他心口忽地被人挖开了一块血肉似的。
贺青冥只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他好像不是在走,而是在飞。贺星阑挽着他的手臂,却忽地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贺青冥竟在流血!
血从他紧闭的嘴巴里渗出,又染红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父亲?父亲!”
贺星阑疾声大呼,贺青冥却充耳不闻,只恍惚听见一道诅咒:人生八苦。
八苦,八苦,这一回又是什么呢?
柳无咎走了,去寻他自己的路了,贺星阑再不会找他的麻烦,贺青冥也再不用为那天的事发愁。皆大欢喜的事,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他也还没有老,没有病,没有对头敌手……他又难过什么呢?
刨开那不可能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爱别离。
爱?
说起来这个词,贺青冥又要迷茫。
他并不懂得爱,爱对他来说,是一件尤为奢侈的东西。
尤其是爱情。
可柳无咎不是,不可能是——他们是师徒!
又或者,因为他们是师徒,所以贺青冥从未想过他们之间还有别的路可走。
柳无咎捅破了窗户纸,给他指了一条路,但他却十分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条路上的人,不知道该不该走这条路。
柳无咎却说爱他。
爱?爱!它又把他搅和得心神不宁!
贺青冥心中根基不稳,脚下一软。
贺星阑惊呼着要扶他,一个人却冲了过来,闯了进来,把贺青冥拦腰抱起!
“柳——!”
贺星阑只说了一个字,便没有再说下去。
柳无咎掏出一张药方,一把拍给他:“曲阁主的方子,快叫人按上边说的熬药给他!”
贺星阑咬了咬牙,忍了又忍,终于忍下这口气!
罢了,反正也忍了姓柳的七年了,且再忍他一回!
就当是为了父亲!
贺星阑念念叨叨,骂骂咧咧地跑去准备药材了。
柳无咎一路把贺青冥抱回房里。他脸上还是很冷峻,心上却是滚烫的,他披星戴月,好像是在翻山赶海。
贺青冥意识已不大清楚,他五指成爪,攥成一团,把柳无咎的衣服攥的皱皱巴巴。他秀长的眉、原本冷静的脸庞,也都皱成一团。他却道:“你……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他一开口,柳无咎又拿他没有办法。
这样虚弱,一开口,却仍是骄傲的,矜持的,倔强的。
柳无咎道:“我的目的还未达成,你知道,我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我很少想要什么东西,可若我想要什么,就算我得不到,也不会叫别人得到。”
贺青冥一声哼笑:“谎话。”
“……怎么就谎话了?”
贺青冥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种话,不适合你。”
柳无咎顿了顿,只好把真话和盘托出。
“我只是走到一半,忽地想起来一件事,我答应过你,却没有做到的事,我说过,不会离开你。”柳无咎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贺青冥却道:“我又没有……没有叫你……”
“那是你的事。”柳无咎道,“我的誓言,哪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要守住它,守着你。”
“你……”贺青冥脸上又要发烫,他却已推不开柳无咎。
“你不想听,我却要说。”柳无咎轻轻道,“我爱你,贺青冥,我爱你,我的师父,我的……”
贺青冥斥道:“不要再说了。”
“我已说完了。”柳无咎顿了顿,“当然了,如果你还是要我走,我也没有办法……你想拿我怎么样,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贺青冥没有说话了。
柳无咎等了好一会,贺青冥还是没有说话。
但当他把贺青冥放下来的时候,贺青冥于昏昏沉沉之中,却攥住了他的衣襟,柳无咎分开他的手,他却又不依不挠地抓住柳无咎的两根手指。
像个孩子一样。
两人的关系仿佛悄然颠倒。
至于什么时候颠倒,为什么颠倒,柳无咎却也说不清了。
他只瞧见贺青冥身上忽地掉下来一枚香囊,他不知道那是他还没有回来的时候,贺青冥有一次出门看中的,又为他买下的。
那枚香囊倒也没别的,只是碧青绣面上用银丝缕了垂尾柳叶,时隐时现,恍若天色波光粼动。
香囊摔下,摔出来一缕经久不息的香气,似零陵,似杜鹃,又似当归。
自古“柳”同“留”,柳无咎又姓柳,“零陵”为舜陵,舜南巡不归,国人寻之,杜鹃亦声声思归,还有当归,当归……贺青冥买下它,是在挽留他。
“万盼归还。”
黄娥并不是自作主张。
她只是把贺青冥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
香气萦绕,好似魂牵梦萦,柳无咎忽地听见贺青冥的声音,又轻又软的声音。
他梦中的人,梦中的声音。
“……别走。”
他做了七年的梦,从少时到少年,又到步入青年,而今竟已成真。
第182章 答案 贺青冥昏睡了三天,柳无咎也便在……
贺青冥昏睡了三天, 柳无咎也便在他门口守了三天。
第一天,贺星阑瞪了柳无咎一眼,也要为贺青冥守夜, 可守了一天一夜, 已不大熬得住了, 他被洛十三强行带了回去。
第二天,洛十三又来探望了,还与贺青冥说了会话, 尽管贺青冥听不见。柳无咎却听见了,那是有关子午盟的事, 贺青冥病了, 已无法下达指令,却还有一堆人一堆事等着他处理, 黄娥他们已忙的团团转, 但有一些问题, 他们也不懂得个中奥秘,最后没有办法, 只好按照惯例, 由柳无咎代理。
第三天,贺青冥还没有醒来,柳无咎还在这里。
他沉默得有如一竿标枪,一座石像, 像日光底下的影子,一会拉长,又一会缩短,直到悄无声息。
夜已静默,他却比夜还要静默, 好像贺青冥不醒过来,他也没有必要发出声音。
喧嚣只是一时的,沉默却永存于梦里。
柳无咎走向他的梦,他靠近他,在无人知晓的时候,轻轻触碰他。
流光皎洁,贺青冥的脸却似比月光还要皎白。
贺青冥的呼吸很轻,似乎微微短促。
“他说,你一直想着我,念着我。”
柳无咎轻声道:“可你为什么不肯睁眼看我?”
贺青冥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柳无咎慢慢低头,脸上好像威胁,又好像诱惑:“你再不醒,我就亲你了……”
贺青冥眼睫忽地颤动,却还是没有动。
柳无咎维持着这个姿势,与贺青冥僵持了好一会。
而后——
柳无咎忽地啄了啄他的唇,又似一只鸟儿,飞快地逃走了。
于是贺青冥这一推便推了个空。
贺青冥很是震惊:“你,你竟然真的——”
柳无咎道:“我说到做到。”
他再也不惯着贺青冥了。贺青冥想要心照不宣地跟他保持距离,他却偏不叫贺青冥如意。
贺青冥道:“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柳无咎道:“你方才很紧张。”
贺青冥对此等污蔑表示坚决否认。
柳无咎却道:“我一进门,你呼吸的节奏就不对劲,好像从弹琴变作擂鼓。”
贺青冥忽地觉得,有时候太熟了,也是一种烦恼。这意味着他们之间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举动,都很难逃开对方的火眼金睛。
柳无咎又道:“你明明醒了,却在装睡,你是想等我离开。这样你就不用醒着面对我了。你之前不见我,不是不想见我,只是你不想让我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对我。”
柳无咎侃侃而谈,最后总结发言:“我说的,对也不对?”
贺青冥面有不甘,道:“对,对极了。”
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柳无咎蓦地笑了:“你舍不得我走。”
贺青冥道:“那又如何?”
“既然这样,我可以求一个机会吗?”
贺青冥道:“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柳无咎却十分诚恳道:“我又没有逼你,我只是要你考虑考虑。”
贺青冥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柳无咎道:“那我就还是你的徒弟。”
这个条件,无论输赢,贺青冥都不会吃亏,他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贺青冥想了想,道:“成交。”
柳无咎笑着坐下,贺青冥却离他远了点,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咱们要约法三章。第一,我还是你师父,平日里有什么事,你还是要听我的;第二,你我之约,不准给旁人知道,尤其是星阑。”
柳无咎一一答应了,贺青冥见他这么顺从,反倒不适应了,柳无咎却道:“我从前听你的,往后自然也听你的,至于旁人,我才不愿旁人窥探。”
贺青冥心中忽而懊恼,他好像提了两个没用的条件。在谈情说爱这回事上,他是真的不懂得柳无咎在想什么。
柳无咎道:“第三呢?”
“第三……”贺青冥顿了顿,“不准像刚才那样胡来。”
柳无咎道:“我可没有胡来,我问了你的。”
“那不算数!”贺青冥道,“再说了,第一条。”
柳无咎委屈道:“这也要算吗?”
贺青冥道:“那你别跟我做交易了。”
“没见过这么霸道的生意人……”柳无咎闷声嘟囔。
贺青冥道:“有何异议?”
“……没有。”
“那便好极了。”贺青冥眼角已有一丝得意,一丝笑意。
他得意的太早了,这次却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柳无咎的决心,柳无咎一旦下了决心,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不消说每日的问候与陪伴,也不消说为他熬药,为他在药里加了甘草,又时时照顾他,为他解闷。
连日来,贺青冥几乎没有多抬一次手,多说一句话,但凡他想要什么,柳无咎都会给他。贺青冥不知道自己肚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叫做柳无咎的蛔虫。
贺青冥忽地有点吃不消了。
而且他也已听见他们在议论,说徒弟对师父太过殷勤。
几天下来,柳无咎收到的情书已渐渐绝迹了,贺青冥房里,柳无咎送的书信、诗笺和礼物却已堆成了一座小山。
贺青冥怪他道:“咱们住处就隔了五十步,你用得着学她们送这些书信吗?”
柳无咎却道:“五十步还不远吗?我想你。”
“……距离咱们上一次见面,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柳无咎道:“谁叫你教贺星阑练剑,却不让我跟着。”
“你和他一见面就不对付,要是再打起来怎么办?”
柳无咎很冤枉:“上次是他先动手的,而且这几天,我又没有对他怎么样。”
贺青冥道:“你是没有对他怎么样,可你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夏之日,归于其居’,你是生怕他不知道吗?”
柳无咎却道:“谁叫他诗书没学好,化这么一句,他听不懂,顶多以为是天热了,要赶紧回屋。”
贺青冥颇不赞同地看他。
柳无咎只好改口:“是我不对,下次不再犯了。”
贺青冥没好气道:“没有下一次。”
柳无咎道:“那这次呢?”
“这次?”贺青冥顾左右而言他,“什么这次?”
“我写给你的那些信……”
贺青冥斩钉截铁道:“看了。”
“礼物呢?”
“放着呢。”
“那……我呢?”
贺青冥脸色十分严肃,道:“我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柳无咎不可思议道,“都好几天了,你还没想好?”
“终身大事,怎可轻言决定?”
柳无咎道:“那你从前娶妻?”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柳无咎不大高兴了,“对她你就明媒正娶,对我你就推三阻四?”
贺青冥嗫嚅道:“……你管不着。”
“是!我管不着!”柳无咎愤愤然走了,贺青冥正不知该如何哄他,却见柳无咎翻箱倒柜一通,转头又回来了,手上还拿着本诗集,正是贺青冥见过的,写了那首集句的书。
却见柳无咎翻开扉页,这一次,上边却多了几个日期:六月初三,六月初九。
还有今天,柳无咎刚刚写下的,六月十三。
贺青冥脸色微红,道:“你记这些日子做什么?”
柳无咎道:“记仇呢。”
贺青冥轻斥道:“胡说。”
柳无咎道:“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拒绝回答了。”
却也是他三次表白心意。第一次是亲了贺青冥,第二次也是,可惜这次亲不了。
贺青冥道:“不正经。”
“我怎么不正经了?”
“哪个正经人家记这些日子?”
“噢——”柳无咎道,“所以你这个正经人家,也记得那是什么日子。”
贺青冥道:“你是要气我不成?”
柳无咎道:“是你先气我的。”
“……抱歉。”
贺青冥竟道歉了,柳无咎不大习惯,道:“你我之间,何谈歉字?”
贺青冥抬眼瞧他,道:“可我欠了你一段情,不是么?”
柳无咎被他这么一瞧,心头重重一跳,又叹道:“……罢了。”
贺青冥却不乐意了:“怎么就罢了?”
柳无咎心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他表明心意之后,贺青冥却越来越不好伺候了?顺着也不对,逆着也不对。
贺青冥顿了顿,道:“从前我只是不在意。”
柳无咎有些迷惑。
贺青冥又道:“那时候,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彼此都不算亏欠,两个亲人团聚,只不过是以夫妻的名义。”
柳无咎颤声道:“那……现在呢?”
“无咎,我不愿亏欠你。”
“只是亏欠吗?”柳无咎不甘心道,“你就不曾动心?”
“……我不知道。”贺青冥苦笑,“太多年了,我为了克制五蕴炽,早戒了情欲,如今我已分不清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根本不可能与你感同身受。”
柳无咎忽地明白了,道:“所以你说,你无意婚娶?”
贺青冥道:“无咎,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柳无咎道:“是给不了,还是不想给?”
“这就是答案了。”贺青冥道,“你总问我为什么,可是我是一个给不出答案的人。”
柳无咎定了定神,道:“我可以再试试吗?”
贺青冥犹豫着,却还是点了点头。
柳无咎第三次亲了他。
这一次,比前两次的蜻蜓点水,都更深入,更绵长。贺青冥也很配合他,柳无咎要怎么做,他也没有拒绝。
却也不会回应。
贺青冥不是不给答案,而是他已不能给出答案。
但柳无咎也不能怪他。
贺青冥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若不这样做,若贺青冥不这样压制感情,五蕴炽早将他毁灭了。久而久之,贺青冥已丧失了跟人肌肤相亲的欲望。
他爱他也好,不爱也好,都不会想要更进一步。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也不是非要……只要咱们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无咎……”贺青冥道,“那我怎么知道,咱们和从前有什么两样呢?”
那又怎么分清,他是因为在意柳无咎而答应,还是因为喜欢柳无咎而答应呢?
柳无咎对他太重要了,这么多年,柳无咎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也许柳无咎想要他,他也会答应。
但那是柳无咎想要的爱情吗?
还是只是为了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得已而为之的另一种形式?
贺青冥从前从未考虑过,可如今已不得不考虑。
他在意柳无咎,不愿意委屈他。柳无咎爱他,他若要回应,也该是全身心的。
何况柳无咎太年轻了。
也太英俊。
太过年轻,又太过英俊,这意味着他将来会有无数的诱惑。
子午盟的姑娘们不敢再表白,可外面的男男女女呢?他们又不知道柳无咎对贺青冥什么心思。
一个不会回应,不会主动亲近的爱人,实在叫人索然无味。
一天,两天,柳无咎可以接受,可是长此以往呢?
柳无咎今年才二十岁,才刚刚要及冠!
二十岁,纵使贺青冥自己的二十岁一塌糊涂,他却也知道,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正是对爱人无限渴求的时候。
可若他的爱人,竟对他毫无渴求呢?
贺青冥已快三十岁了,也已快步入末路,他又何苦让柳无咎得到一个这样的爱人?
难道他要让柳无咎失望?
难道他要让柳无咎失望了,又再离开?
他已走到尽头,他不愿尽头里,却忽地被人背弃。他也不愿就连尽头,也只是给了柳无咎一个不可捉摸的影子。
“无咎……”贺青冥推开他,“我们都先冷一冷吧。”
第183章 相悦 二人又变作从前模样。 好像什……
二人又变作从前模样。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没有表白,也没有亲吻,好像这十天已被他们遗忘。
但谁也没有忘, 谁也不能忍受。好像身处深渊, 却被烈火炙烤, 叫人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新日却越发灿烂了,早晚都摆出个笑脸, 又无忧无虑,该是时候来就来, 该是时候走, 也毫不犹豫就走。那样光彩照人,任谁也无从逃遁, 把人们藏在心底的愁思都蒸熟了、煮烂了, 升腾起来滚滚的热气, 熏得人心发慌、脚踉跄。
人心如海,海上却从未风平浪静。
黄娥等人收拾屋子的时候, 把贺青冥的焦尾琴搬了出来, 贺星阑见了,缠着他,要他弹一曲,贺青冥笑道:“你不是不爱听琴么?”
贺星阑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柳无咎, 道:“我想听父亲弹琴。”
孩子央求他,贺青冥自然不会拒绝。可他也不会想到,贺星阑又在炫耀。
他好像非要争一争,非要把柳无咎比下去,好像若非如此, 他就要被柳无咎取而代之。
这种细微的较量,贺青冥是不会知道的,就像住在高处的人,不会知道为什么底下的人家要为着车马喧嚣苦恼。
贺青冥一拨琴弦,却是一首《风雨》。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贺青冥脸色一变,换了一首曲子。
却是《摽有梅》。
贺青冥心已乱。
忽地一声响动,琴弦已变得嘶哑了。
“怎么了?”一群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贺青冥。
“这把琴搁置太久,已难鸣了。”柳无咎忽地坐到他身边。
贺青冥道:“你做什么?”他已紧绷,已忍不住戒备。
柳无咎道:“所有琴声皆为心声,你的琴弦绷得太紧了。”
他执过贺青冥的手。
“试一试么?”他轻轻地握,在贺青冥耳边这样轻轻地说。
贺青冥心中忽地涌起一种十分奇妙的情绪。他记得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握着柳无咎的手,教他弹琴。
而今柳无咎却已握着他的手,也可以教他弹琴了。
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贺青冥听到自己说“好”。
他也听到了琴声,还有柳无咎轻轻哼着的歌声。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好一个凤求凰!
黄娥、洛十三等人脸色各异,可谓一时开了染色坊,精彩纷呈。
贺星阑更是脸色已僵!
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形形色色的脸,贺青冥却已看不见他们了。
贺青冥只看见一个人的脸,柳无咎的脸。
柳无咎已渐变作青年模样了。他双目如电,轮廓亦似闪电分明,神魂冷峻,色若拂晓刀割,是极北飘飞的胭脂雪,也是天边流驰的长虹星,浑然不是世中人。不过,有那么一刻,天上星也没入过万家烟火。
哪一刻呢?
贺青冥摇了摇头,眼前却已无柳无咎,只有一轮孤零零的夕阳。
原来筵席已散,他已盯着夕阳瞧了很久。
太阳一步步西沉。
人都走了,太阳也走了,他却还是一动也不动,仍只痴痴望着。
贺青冥忽地想:太阳总是一个人,会寂寞么?若是太阳也同月亮一样有星星作伴,又还会寂寞么?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
一人忽道:“你……还在?”
却是柳无咎,那个叫他胡思乱想的人。
贺青冥道:“你来做什么?”
柳无咎道:“黄姨说今晚要不醉不归,要我来拿凤曲。”
贺青冥道:“那你便走错了,凤曲早藏在酒窖了,这里没有凤曲,只有她新酿的葡萄酒,也不知酿好了没有。”
“……原来如此。”柳无咎慢慢低下头,又抬头望天,天上月渐渐浮出水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只是这时候还只有月,没有星辰,至于太阳?它总不见月,月也总不见它。
他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若今夜有月,有葡萄酒,也已足够。”
贺青冥道:“她一向海量,葡萄酒只怕灌不醉她。”
柳无咎却道:“足令你我同醉。”
贺青冥垂下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柳无咎道:“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明白?”
贺青冥不答,柳无咎慢慢坐下来,慢慢道:“……是了,你不明白。”
他竟为自己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怎么也喝不够。好像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斩不尽割不断的忧愁。
等到他喝第三杯的时候,贺青冥制止了他,道:“再喝下去,你会醉。”
柳无咎却道:“我早已醉了。”
他瞧着贺青冥,却似在瞧着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
贺青冥慢慢松开手,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好,好……”柳无咎似乎终于失望,他要夺走贺青冥手中的酒杯,他要彻底沉醉。
贺青冥却抢先一步,蓦地一饮而尽。
柳无咎恨道:“你连它也不给我?”
贺青冥迟疑道:“我只是……”
“只是?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办,只是要教导我,规劝我?”柳无咎道,“那么你为什么总偷偷瞧我?又生怕被我瞧去?为什么……为什么你待我好,却不爱我?不肯答应我?”
贺青冥心头一颤,竟也蓦地流出一丝苦涩。
“……其实你自己也不能再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柳无咎浑身酒气上涌,心脏已烫得很,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他又如何不怨?如何不恼?可是贺青冥是他的师父,是他的梦寐以求,他的求之不得。
柳无咎道:“你说该怎么办?”
贺青冥茫然若失,恍惚如堕云里雾里,道:“我也不知道。”
“可我知道。”柳无咎流连过他脸庞,眷恋道,“我喜欢你,想抱你,吻你……”
他竟抱住了贺青冥。
贺青冥竟似乎不能挣脱,也不愿挣脱。
“我要你做我师父,做我情人,也做我妻子……”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杯烈酒,就这么不容拒绝地灌入贺青冥的咽喉,又在贺青冥心头燃起一簇簇烟火。
就好像昔年长安的烟花,人间尚繁华,贺青冥尚年少,一切都恰到好处,都还是最好的时候。那天他飞驰于乐游原上,跑马身后,漫天飞花、云霞都一齐怒放。
柳无咎吻他的时候,贺青冥忽地明白了。
就是那一刻。
柳无咎第一次吻他的时候。
也是这一刻。
贺青冥忽地目眩神迷、心神恍惚,茫茫然不知所以,混沌不知所谓,只仿佛意乱情迷。
他竟已不能再支撑自己。他浑身烧的好像一团烈火,却已软成一滩春水。
柳无咎抱着他,把他抵在门上,又不依不休地来吻他。
贺青冥想推开他,却只拽住了他的衣襟,想拒绝他,却在他碰到自己嘴唇的一刹那,便已放他闯入关隘。
他不知为何如此,他只在柳无咎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情欲。
他却也在柳无咎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自己的眼里竟也都是情欲。
情还是欲?
贺青冥已看不透了,他闭上眼,也抱住柳无咎。
他终于回应他。
“父亲!”
一道呼唤却把他惊醒!
他名义上的儿子,事实上的外甥在门外徘徊,他却在门内与他的弟子颠鸾倒凤,不可方休。
贺青冥挣扎起来,猛地推开柳无咎!
柳无咎退了几步,也似恍惚惊醒,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却见贺青冥衣衫不整,形容已乱。
贺青冥冲了出去。
他跑的那样快,日光也好、月华也罢,都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几乎是仓皇地一路奔逃,他要逃,逃开半生桎梏,逃开一世迷途!
他要逃开那冷清清的家园,逃开那被业火焚烧过后的一地断壁残垣。
他却又要逃向哪里?
是西北那一座偶然邂逅的边陲小镇?还是狂风骤浪之中的济海高楼?
是黑漆漆的地洞,阴森森的骷髅,还是三月的江南,江南的烟花?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还是无论哪里,都没有关系?因为无论哪里,都有一个人在那里。
在那里,在这里,挥不尽,赶不走——有人在他心里。
难怪,难怪。
难怪他心中时时悸动。
只可惜,他不敢去想。他始终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
贺青冥的心终于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几乎要让他以为那是因为五蕴炽。但他终于不能再怪罪到任何东西。他想说服自己,想迷惑自己,可是再不能如此。
他就是没有心,也还有一颗够用的脑子,排除一切不可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动了心。
他动了不止一次心,他每一次动心,都只为着一个人,但每一次,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贺青冥忽然很想要笑,又很想要哭。
他很想问一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是师徒,他已近而立,柳无咎却还未及冠,他已时日无多,柳无咎却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生。
他已要步入死亡,柳无咎却才刚体会到生命的愉快。
为什么老天偏要让他在最不应该动心的时候,对着最不应该动心的人动心?
贺青冥气喘吁吁,终于仆倒。
汗水落下,却好像粼粼的泪水。
一日尽头,橘红的末日光辉洒下,叫地上的汗水变作心血。
末日下,末路里,他终于懂得。
柳无咎找到贺青冥的时候,他正把自己埋在一大堆书里。
什么古今中外的风月诗集、话本,只怕都在这里了——贺青冥竟把黄娥的宝贝藏书一气翻箱倒柜!
柳无咎道:“你这是……做什么?”
贺青冥瞧着他道:“我想在书里求一个答案,却求之不得。”
柳无咎几乎有些颤抖地道:“也许有时候,答案不在书里,而在你心里。”
“也许……”贺青冥叹息,又忽道,“你可知问题是什么?”
“……什么?”
贺青冥道:“你过来。”
柳无咎俯身倾听,贺青冥却搂着他,轻轻吻他。
“我想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你。”
第184章 质问 “父亲呢?” 贺星阑脸色很难……
“父亲呢?”
贺星阑脸色很难看。他又一次来找贺青冥, 却又一次没有找见。
洛十三面露尴尬,道:“也许他有事。”
“有事?有什么事?”贺星阑嗓音一下子拔高了,“难道他现在连子午盟的事都不管了吗?”
洛十三道:“他身体不好, 何况你不是不明白, 自从天枢阁之后, 他早有隐退之意,子午盟也早晚该交到你手里。”
“但不该是现在!”贺星阑恨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从前父亲说要隐退,是不愿再问江湖事, 但现在——那都只是借口!他没有功夫见我, 却有功夫跟柳无咎厮混!而且是从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
“星阑!”洛十三肃声道, “他是你父亲, 你不该这么说他!”
“我有说错么?”贺星阑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却不知在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
他沉下脸,道:“我只恨没看出来姓柳的狼子野心。”
枉他一直把柳无咎当作对手, 枉他一直跟柳无咎争来争去, 可人家跟他争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东西!
洛十三顿了顿,叹道:“也许你误会他们了,也许他们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又是什么样?”贺星阑喝道,“所有人都传遍了——那个流言!”
洛十三道:“你也知道那是流言!”
“那告诉我真相是什么!”贺星阑恳求道, “洛伯伯,告诉我,父亲究竟去了哪里?”
洛十三看见他的眼睛,那一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还有那一张,和她有几分肖似的脸。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 这样一张脸,他又如何忍心?
贺星阑来到后山木屋。
洛十三说,这些日子,贺青冥时常出入这里,也许他是要在这里静养。
这处屋子原是山上猎人留下的,也十分简陋,如今却已焕然一新。
屋前围了篱笆,栽了竹苗,种了花,院子里有一处石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一把焦尾琴。
贺星阑盯着竹篱,又盯着石桌,恨不得目光给它们烧出来两个窟窿。
他已认得,削去竹片,劈开石头的痕迹,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那是柳无咎的剑。
柳无咎。
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三个字,他想要一笔一画将它们撕碎。
小的时候,柳无咎已把他的父亲夺走了一次,而今长大了,竟然又换了种方式,要再一次夺走他的父亲!
柳无咎却已站在他身后,他刚刚回来,手上还抱着柴火,脸上还带着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遇见了贺星阑,便一下子消失了。
柳无咎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贺星阑冷笑道,“这里还是子午盟的地盘,我不能来吗?”
柳无咎道:“那却要看你来做什么了。”
贺星阑道:“难不成你还要赶我走?”
柳无咎道:“若你是来做客人的,自然可以留下。”
贺星阑好像被针尖刺伤!
“客人?”贺星阑不敢置信道。
什么时候,这个家里,他变成了客人?
难道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有了后娘,亲爹也变成了后爹?
柳无咎虽不是后娘,却比后娘还要可怕。
经年累月的蛰伏,如此隐忍,如此耐心,他简直是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猎手,只等待着时机到来,将猎物一举擒下。
贺星阑禁不住想,柳无咎到底是什么时候图谋不轨的?是现在,还是从前,还是他和贺青冥见面的那一年?
他早把柳无咎当作敌手,如今他只怕自己低估了敌手的城府。
他却还来不及质问,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便已传来:“无咎,有人来么?”
贺青冥的声音,但这声音已不似从前了,从前贺青冥总是低沉的,沉稳的,现在却似乎带着笑意,带着亲密。
贺青冥走出来,忽地怔了一下:“星阑?”
他又惊讶,又惊喜,贺星阑却只瞧见了惊讶,没瞧见惊喜,只因他瞧了贺青冥一眼,便又被刺伤!
贺青冥也不似贺青冥了,他熟知的贺青冥,是一个稳重可靠的父亲,而不是一个似水柔情的男人。
贺青冥总是冷的,也总是带着杀气,哪怕贺星阑问起来母亲的时候,贺青冥也只是多了一丝惆怅。
他以为父亲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本来就不爱笑,不会与人亲近。所以他也从未怀疑过贺青冥对母亲的感情,可眼下,他不得不怀疑了。
“父亲……”贺星阑慢慢道,“你跟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着贺青冥,柳无咎也看着贺青冥。他们都看着他,要等他回答。只不过如今柳无咎不再逼他了,逼他的却变成贺星阑。
柳无咎甚至已有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