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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9258 字 3天前

第171章 神爱 柳无咎仗剑冲下愁予峰,又追着他……

柳无咎仗剑冲下愁予峰, 又追着他们来到了一片竹林。

郁郁葱葱的竹子扎入土地,又直插入天边,好像一片剑林, 日影随风摇动, 映在竹身上, 便好像斑驳陆离的剑光。

剑身好像锈了,却不是因为风吹雨淋,而是因为神女垂泪——这片竹子斑斑点点, 满是泪痕,便是传说中因湘夫人落泪而生的斑竹。

斑竹枝, 斑竹枝, 泪痕点点寄相思。这一厢相思若寄东流,便是川流不息的湘水。

茂林阻隔了柳无咎的视线, 叫他看不清远近。若换了常人, 只怕便要晕头转向, 变成一个束手无策的盲人。柳无咎却不是常人,没了眼睛, 还有耳朵、鼻子, 他生来就是猎手,善于捕捉一切声息。

他闻见了血腥气,还有混合在其中的一点独特的香气,他记得那是天魔女所用的“玉生烟”。这种香气,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若不是它,贺青冥也不会肺腑受创。

日光又动,柳无咎便随着日光移步而动,他的每一步, 都落在竹影下,叫敌人也同样看不清他的方位。

他屏气敛息,周身已似与此地融为一体。

清风徐徐,蓦地送来一点呼吸。那呼吸声已掩盖的很好,常人根本不会听见,就算听见了,也只会把它当做什么动物的声响。柳无咎却已分清了,那是人的呼吸。

柳无咎目光闪动——比他的目光先动的,却是他的剑光!

他一剑出手,却既看不见剑光,也听不见剑鸣,剑光已没入日光,剑鸣也已融入风声里了。

他的人和他的剑,也已变作斑竹。这一剑生于天地,而于天地悄然无声。

风声散了,一点血珠滴落在斑竹上,好像垂下泪来。

天魔女痛叫一声,跌下竹林。柳无咎一剑再刺,一人却已把她接住了,又挡在她身前,好像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的性命。

又一人叫道:“哥哥!”

那正是匆匆赶来的素魄,接住天魔女的,正是丹灵。

眼见哥哥有性命之危,素魄心急如焚,飞奔过来,却在半途被人拦住。那正是和柳无咎一块追来的曲盈盈、晏云之。

“杀了他!”曲盈盈喝道,“他是天魔女心腹!今日不除了他,只怕后患无穷!”

柳无咎却没有动手,他见到丹灵以身护翼天魔女的样子,眉目之间似乎触动。他道:“你要为她而死?”

丹灵目中沉痛,却道:“我这条命是她给的,还给她也没什么。”

天魔女捂着伤口,微微笑了,似乎很是欣慰。

柳无咎看了她一眼,忽道:“我可以不杀她,但一命抵一命,你要舍下自己的性命。”

“好,我答应。”丹灵脸上竟又有了神采,好像日光乍现。

素魄不住哭喊,想要阻止他。天魔女却又笑了,道:“好,真是我的好帮手。”

丹灵方才那一点神采又灰败了。

柳无咎道:“他爱你,你不知道吗?”

“爱?”天魔女惊诧莫名,她似乎没有想到这个词会用在丹灵身上,更没有想到会用到自己身上。她想了想,十分诡谲地笑道:“那我该谢他吗?”

“够了!”丹灵痛喝,又道,“柳无咎,望你说话算数!”紧接着一道怒喝,丹灵一掌拍向自己头顶,柳无咎却制止了他。

丹灵脸色难看了:“你要反悔?”

“我只是要你看看她们。”柳无咎道,“你方才要赴死,爱你的人在为你哭,你爱的人却看着你笑,你该为了你妹妹活着,而不是为了她去死。”

丹灵一震!

他低头看见天魔女的样子,她仍是那样迷人,他的死亡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变化。

他又缓缓转头,听见了妹妹的哭声,看见了她的哭脸。素魄方才见他要自尽,已瘫软了,此刻见他活了过来,却又笑了。

她又哭又笑,丹灵却终于记起来了,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们血脉相连,相依为命,他不该抛下她的。

“妹,妹妹……”丹灵泣下,素魄爬了过来,兄妹二人哭着抱在一起。

柳无咎道:“你们走吧,回南疆去,再也不要出来。”

素魄泪眼未干,最后瞧了他一眼,似乎依依不舍,又终于割舍,道:“……多谢。”

这一次,曲盈盈也并未反对,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晏云之看着她,她又在想什么呢?

也许只是想到了曲星河。

她只想着他,就像晏云之也只想着她。

他们几人的心肠里,都只装着一个人。

天魔女趴在地上,却忽地大笑,她笑得牵动了身上伤口,脸上五官已痛得皱成一团,却还在笑。

曲盈盈道:“你笑什么?”

天魔女吐出一口血沫,道:“我笑你们一个个假作大方,其实都只是小肚鸡肠,你们放过了他们,可世上又谁来放过你们?”

她吐息如兰,好像诱惑人心的一只艳魔。她盯着曲盈盈,道:“你喜欢曲星河那小子,不是吗?可他快要死了,可他即便要死了,也仍不愿爱你。”

晏云之脸色一变,道:“‘神爱’!她这是在用毒香蛊惑你们——”

“还有你!”天魔女蓦地看向他,“你喜欢她,却又不敢说!你既然爱她,就该抱她!想办法得到她!”

爱他?

得到他?

柳无咎头晕目眩,身子如坠云中,又好像沉入梦里。

他的梦里有一个人,他渴望的,却始终得不到的。

梦里众生颠倒,天塌下来了,地陷下去了,神仙也变作魔头,哭也作笑,死也作生,叫人欲生欲死,欲仙欲醉。天地是混沌的,时间是混沌的,人也是混沌的,混沌之中,却只有一腔压抑了太久又不得疏解的情欲,它要他呐喊,要他吼叫,要他撕了经书,毁了规矩,要他把乾坤腾挪,要他把那个人困在自己身下,要他永世不得逃脱!

柳无咎大喝一声,勉强睁开眼,却见晏云之忍不住抱住了曲盈盈,曲盈盈轻轻“啊”了一声,轻轻道:“阿兄。”

晏云之猛然惊醒了,他刺破了自己大腿,鲜血汩汩而出,强令他清醒下来。

曲盈盈却已不愿清醒,也再不能清醒,她神情恍惚而又狂乱,又胡乱喊道:“阿兄?阿兄?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为什么不答应我!”

无论晏云之怎样叫她,她都不应,又挣开了他,飞跑出去!

晏云之掷出飞凤刀,打向她的腿弯,曲盈盈却似疯魔了,又笑着、叫着,跑入一丛绿竹之中。

转瞬间,曲盈盈、晏云之二人都已不见踪影,天魔女大笑着,趁乱跑了。她这一跑,只怕他们都再抓不住她!

柳无咎咬一咬牙,划破手臂,换得一丝清明,持剑追了上去!

他穿过这片竹林,日头升上来了,在身后追着他。

一路上滴滴、答答。血落下来,又转瞬被烈日蒸发,只在沿途印上一朵朵泪花。

血?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

柳无咎已分不清了,他心中只有一个比夏日还要炙热的念头:追上她!追上天魔女!

但为什么要追天魔女?追上天魔女之后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念头灼烧着他,叫他的心肺一齐化成灰烬!

他跑着,他的汗水还未滴落,便已干了,他也口干舌燥,一颗心却跳得疯狂。竹影婆娑,似化作他梦中一人清冷的神色,那人脸上似幻非真,引诱着他,谆谆教诲他:“来吧,找到她,她会帮你得到我。”

柳无咎咬破舌尖,甩了甩头,要把这个声音甩出去,然而那声音早已入了他的心,入了他的骨髓,与他血脉一齐跳动,一齐安歇。

他大喝一声,一剑掷出,竟将铁剑化作轩辕,一箭射落烈日!

他这才发现,日头早已西沉了。

追着他的不是什么太阳,而是天魔女,是她在蛊惑他,叫他陷入无尽的梦境。

他射落的也只是天魔女。

天魔女伏在溪边,鲜血汩汩冒出来,与汩汩的溪水一块东流了。这里已是湘水,是千百年前神女垂泪的地方。

天魔女气息奄奄,她的脸皮迅速龟裂,不一会功夫,便从一个二十多岁的明艳姑娘,变作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妪了。一旦没了伪装,她那张潜藏的真面目也全露出来了,她杀了太多人,害了太多人家,她的神色已变得可怖,正如她多年来沾染的他们的淋漓鲜血。

她低头,看见溪水里自己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吓了一大跳!

她嘴里不住发出“啊啊”“桀桀”的古怪声响,她竭力捂着脸,却已维持不住假相。她如今已不再是蛇蝎心肠,仙子面貌,而是从里到外都已变作魔鬼了。

柳无咎不再看这只魔鬼,他转头便走。天魔女却蓦地叫住了他,她嘶哑着声音喊道:“柳无咎!你不想要它么?”

它?还是……他?

这一刻,柳无咎的头脑叫他赶紧离开她,但他的心和他的脚步都慢慢迟钝了。

天魔女见他迟疑,终于露出来最后一丝诡谲的笑意,她笑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那瓶子里装着一种晶莹剔透的液体,好像什么人的泪水。

“你不是爱他么?我可以帮你……这是神女泪,只要一滴,世上再坚贞不屈的人,也要顺从你,臣服于你,你对他做任何事,他也不会反抗你,还会爱你,依从你。”

柳无咎神色一动,道:“爱我……依从我?”

他忽又想到了这些年来做过的梦,梦里贺青冥如何待他,他已渴望太久。

如果贺青冥是梦里的样子,如果贺青冥抱他、吻他,如果贺青冥包容他、接纳他,如果贺青冥为他笑,为他哭……一个声音告诫他:那是假的!假的贺青冥!

另一个声音却诱惑他:假的又如何?无论真假,无论贺青冥爱不爱他,他都已得到贺青冥。

一人怒斥他道:混账!他对你好,对你恩重如山!你怎可欺师灭祖,怎可强迫他?!

一人却尖叫道:蠢货!他对你再好,也不会叫你如愿以偿,他只把你当弟子而不是丈夫!他快死了!你再不动手,就只能得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两人吵了起来,无休无止,叫他的心神翻江倒海!

那尖叫却愈来愈大声了,而且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快死了!快死了!贺青冥快死了!

是啊,贺青冥快死了。难道他死了,也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吗?

柳无咎的血液沸腾了——贺青冥不给他的,他可以自己动手抢来!

天魔女瞧着他神色不住变幻,呵呵笑了:“是了,是了,就是这样……拿去吧,你拿着它,拿着它,只需一滴,你就能心想事成,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她的气息渐渐弱了,头也低下去了,垂到水中。

水里的影子不再动了,只映出来她脸上最后一丝得意的笑容。

第172章 剖白 “你拿着它,拿着它,只需一滴,……

“你拿着它, 拿着它,只需一滴,你就能心想事成, 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天魔女临终时候的话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天上一轮弯月, 她的声音便似那钩子一般的弯月, 钻进他的皮囊,钩动他的心肠。

柳无咎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好像他身后的丛林里追着一条咆哮的野狗。

他的呼吸也越发急促,他急促地喘息着, 浑身上下已热得发狂!

夜风吹拂, 激起周身一阵冷汗!

他蓦地顿住,他这才发现, 自己的心跳已经太快, 身体已经颤抖了起来。

他死死盯着手里攥着的那只小瓶子, 他盯得那么紧,仿佛是在盯着这一生到头的死敌。

他死死地攥着它, 仿佛不是要扼死它, 就是要扼死自己。

丛林里传来夜枭的嘲笑,草丛里的飞蛾和萤火虫也跳着轻蔑的舞蹈。

“懦夫!”

他们哈哈大笑:“懦夫!”

“谁!?”

他陡然一惊,不由得大叫道。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乾坤颠倒, 天旋地转,但出现在他面前的还是空无一人的荒野。

“蠢蛋!”

一个怪声道:“蠢蛋!是我!你低头看看!”

他低下头,忽地发现方才那只瓶子,已不知什么时候咧开嘴,正在对着他哈哈大笑、呼呼大叫。

他的掌心灼烧起来, 一股邪火沿着他的奇经八脉迅速窜到他的心脏,在他的心脏掀起滚烫的岩浆!

他大叫了一声,瓶子被抛到半空,又掉到汩汩流动的小溪里,溅起一连串银白的水花。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好几步,剧烈地喘息了一阵。

那瓶子还在大喊大叫:“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么不敢要他!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么不敢——!”

他伏在地上,颤声道:“……闭嘴。”

“懦夫!孬种!”那瓶子不管不顾,继续骂骂咧咧,“他要死啦!他死啦!你再也得不到他啦!”

“闭嘴!”

一声暴喝,而后天地一切陡然安静下来。

柳无咎撇过头去,看见溪水里,卡在游动的水草中间的那只亮晶晶的小瓶子。

夏夜仍是那么宁静,又那么生机勃勃。

万物都在蓬勃地活着,他们都不会料到,仅仅几个月过后,他们的生命便要迅速枯萎凋零。

生与死,从来都是一线之间。

贺青冥在屋子里等了很久,久到太阳已经全然落下,月亮已经全然升起,久到他再也不能凭借日月的影子判断时间。

他已有一瞬间的犹豫,一瞬间的怀疑,开始的时候,他的心里曾经掠过一个念头:也许降伏天魔女,并不该由无咎出手。

后来他便不再想天魔女了,他只想一个人。

他想柳无咎,想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房门被叩响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跳动起来,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仿佛这人敲动的不是房门,而是他的心门。

他打开门,却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见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柳无咎。

柳无咎似乎也有一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贺青冥还在屋里,而且也还没有睡觉。

“你怎么了?”

“你一直……在等我?”

贺青冥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而柳无咎话里却有着忐忑而犹豫的试探。

这一瞬间,两人的角色仿佛已经与过往调换,贺青冥变成了那个坦白的年轻人,而柳无咎却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贺青冥目光闪了闪,零星的月光下,看起来好像粼粼波动的秋水。

他笑了笑,又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无咎目光也闪了闪,却似乎带着一点闪躲,道:“跟天魔女打斗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了水里。”

他的心里又忽而有一点黯然,他竟然已学会了说谎。

而且他这次说谎的对象,竟然是贺青冥。

贺青冥竟然没有怀疑,他已来不及怀疑,他似乎是又瞧了瞧柳无咎,轻轻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柳无咎侧过头,将自己藏在月影之下,道:“没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便不再过问,只道:“那你把衣服换一换,我去烫一烫酒盏。”

柳无咎望着贺青冥的背影,却一动也没有动,他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和怅然。

他又看向桌子上的酒壶,慢慢道:“你不是说,不许我喝酒吗?”

贺青冥道:“那是你小时候,如今你已成人,何况你落了水,喝一点酒可以暖身。”

他转过身,皱眉道:“你怎么没换衣服?”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我有点口渴。”

于是贺青冥与他酌了一杯,柳无咎看见他喉头滚动,忽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天魔女的事?”

贺青冥道:“你既已回来,我便不必再问。”

柳无咎又道:“你可知道‘神女泪’?”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你在天魔女那里找到了‘神女泪’?”

柳无咎点点头:“她还告诉我,有了它,我就可以得到我最想要的。”

贺青冥无奈笑了笑,道:“神女泪是催情之物,只对相思的人有用,难不成她也信了那些江湖传闻,认为你喜欢明黛?”

柳无咎却不笑,只道:“她没有错,我确实需要神女泪。”

贺青冥也不再笑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已有些笑不起来。他道:“你有喜欢的人?”

“是,而且我已经喜欢他很久了。”柳无咎瞧着他,慢慢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贺青冥脸色骤变!

他一生从未有这样一刻,脸色如此之变!

他愕然道:“你——”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他飞快地看了方才的酒盏一眼。

他似乎是想要去闻一闻,柳无咎却道:“她说神女泪无臭无味。”

贺青冥方才还红透了的脸煞白!

柳无咎却已凑近了他,如今他要搂住贺青冥已是轻而易举。

他不管不顾,便要去亲贺青冥!

贺青冥平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打过无数阵仗,但还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让他接二连三地猝不及防。

千钧一发之际,他截住了柳无咎的脖子。

他不得不横出一条臂膀,抵在柳无咎的咽喉。

只消柳无咎再往前,他的喉咙必定要被贺青冥折断。

他的一张脸已因憋气憋的通红,额头青筋暴起,脖子也梗了起来。

柳无咎已处在窒息的边缘。

但他仿佛已然入魔,无论贺青冥怎么卡着他的喉咙,他还是疯了一般往前凑。

贺青冥喝道:“无咎,你——!”

他顿了顿,心中忽地一颤!

他本想说柳无咎是疯魔了不成,可是他只看了柳无咎一眼,便忽然觉得,柳无咎确实是一个疯子。

也许柳无咎从来都是一个疯子。

他总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不该活的时候,他活了下来,不该爱的人,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爱。

两个人一直角力,柳无咎没有放弃,贺青冥也没有放开。

柳无咎的眼白已翻了起来,脸色已经变得青紫起来。

贺青冥再不放手,他就只有死。

贺青冥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他的心中忽地涌起了一阵难言的酸楚。

小时候的柳无咎,已是那样倔强,何况柳无咎如今已经长大。

贺青冥心中长叹,他大喝了一声,终于撤开了挡在柳无咎和他之间的那只手。

他到底不忍看柳无咎死。

柳无咎终于获得了自由!

与此同时,贺青冥化拳为掌,将他推出数尺。

柳无咎踉跄几步,倒在床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内伤。

他并没有防备,或许他这次回来,本就已经准备死在贺青冥手里。比起贺青冥可能到来的死亡,他更愿意先死于贺青冥之手。

方才这一掌,若是贺青冥想,柳无咎必定当场暴毙身亡。

但他并没有伤他,甚至也没有用半分内力。

贺青冥运转了一下气息,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内力凝滞的现象,他道:“你没用神女泪?”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有点脸红,却道:“我把它扔在了山涧里。”

他望了那瓶子好一会,然后低下头,低低地哭了起来:“青冥,青冥,青冥……”

他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个名字——他一生中最重要、最心爱,也最难忘的名字。

他忽地跳起来,他跳到了水里,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潺潺的水流之中。

他似乎是要用流水来抹去他的泪水,用流水的声音来遮掩他的哭声,但他不住颤抖的后背却已将他暴露。

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人,他本不必这样隐藏自己。

这里也没有他心爱的贺青冥。

他好似在水里看见了贺青冥的眼睛。

很美的一双眼睛,若是贺青冥在这里,必定会静静地瞧着他,会一直陪伴着他。

他陪伴着贺青冥的时候,贺青冥岂非也在陪伴着他?

他忽然很想贺青冥,他思念着他,渴望着他。

他爱贺青冥。

柳无咎忽然顿住,而后目光陡然锁住了那个瓶子,他瞧着它的时候,好像一匹孤寂了太久的狼。

他忽然怒吼一声,然后握住瓶身,将它狠狠掷了出去,瓶子摔到水中青石,转瞬间便粉身碎骨。

神女泪碎的时候,他绝望地痛哭起来。

他不是没有哭过,可是从未有一次哭得这样惨,这样凶。

他不能失去贺青冥,可是他更不能强迫他、占有他。

哪怕他已注定会失去他。

贺青冥道:“神女泪难能一见,你怎么就这么扔了它?”

柳无咎不敢置信,更有一点生气,这个时候,贺青冥竟然还想着去关心那劳什子的神女泪!

他不再说话,只盯着贺青冥,贺青冥望见他的目光,脸色忽而又变红了。

柳无咎似乎也有点脸红,他不由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解释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虽然确实是很想亲贺青冥,可是方才那一下,他也的确不是故意的。

方才二人角力,贺青冥虽然将他推了出去,但惯性之下,柳无咎也已经碰到了他。

哪怕那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一触即离。

但他到底还是亲了贺青冥。

他还记得那一刹那的触觉,贺青冥的人虽然和他的剑一样冷漠而锋利,可是他的唇却很温暖、很柔软。

他却不知道,他的语气虽然很诚恳,可是他的目光却没有一点诚恳的影子。

他看着贺青冥的目光,怎么看都不像是无意的。

贺青冥不由退了一步,脸色变幻莫测,道:“站住。”

柳无咎已很不好意思:“我——”

然后他睁大了眼。

他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他看着贺青冥,似乎不敢相信贺青冥竟然定住了他。

贺青冥这一招“隔空打物”已经越发熟练,没有他的允许,其他人连靠近他也不能。

贺青冥脸色更红了,他顿了顿,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下意识使出了这招,他毕竟是习武之人,这只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本能。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走了过去,拦腰抱起了柳无咎,把他放在了床上,又找来一条薄被盖在了柳无咎身上。

柳无咎心中一软,目光一动,道:“你要去哪里?”

贺青冥却没有回答他,只道:“你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吧。”

贺青冥关上房门,而后低着头越走越快,路上还很不幸地碰见了曲星河,曲星河怪道:“青冥剑主,你怎么走这么快?”

贺青冥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得更快了。

走了好一会,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还会轻功,于是他越过树梢,飞在月空之下,最后远离了人群,来到了一处湖水旁边。

月光透过树丛的缝隙,落到颤动的湖面上。

贺青冥的目光似乎也颤动了一下,他分明并没有感到疲倦,但他却有些气喘。

他望见了自己的脸,他的脸还有一点红,而且就在这一瞬间,他记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脸红。

他记得柳无咎的气息,也记得那个突如其来的,谁也始料不及的吻。

于是他的心跳得像是跟敌人大战了三百回合,他如今再也不能笑柳无咎心跳快了。

他也已知道,从前他和柳无咎在一起的时候,柳无咎的心跳为什么有时候会忽然变得很快。

他从来没有想过,柳无咎会对他有那样的心思。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向他示好,甚至也不是没有男人,但他都只当作没看见。可是他不能看不见柳无咎。柳无咎已经变作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时时刻刻都看着他、感受着他。

贺青冥的眼里忽的露出一点不知所措,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贺青冥忽然觉得很头疼。

他坐在湖边,就这么左右为难了一晚上,也没能想出来答案。

第173章 绮思 这个晚上,柳无咎也一样难眠,只……

这个晚上, 柳无咎也一样难眠,只不过他不是因为困惑、苦恼,而是因为激动忐忑。

他总是忍不住想, 今天他亲了贺青冥。他丢掉了神女泪, 已以为步入绝境, 已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放手一搏,无论如何,他也要让贺青冥明白他的心意。

他只是没有想到, 他会得到一个吻。尽管那只是意外,而且那似乎也不能算作一个吻。

无论如何, 他毕竟是吻了贺青冥。

柳无咎禁不住笑, 又禁不住想,而且贺青冥没有生气, 也没有厌恶, 贺青冥甚至都没有责怪他, 只是又震惊,又红了脸。

柳无咎想了想, 又在心里补充一句:他还红着脸抱我, 给我盖被子。

他还让我好好休息。

柳无咎想到这里,又决定要听贺青冥的话,他闭上眼,要好好地睡一觉——还是没睡着。

柳无咎心道:那也没办法。

他亲了贺青冥啊!

柳无咎开始算日子了, 今天是六月初三,他和贺青冥相识已快八年了,他也快二十岁了。

六月初三,初三……方才是哪个时辰哪一刻来着?都怪天魔女,他追了一遭, 脑子晕了一转,都记不清时辰了。

他想要爬起来看看时辰,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他这时候才想起来他被贺青冥点住了穴道,就像贺青冥走了好长一截路,才想起来自己还会轻功一样。

柳无咎想,那也不能怪他,他方才满脑子都是那个吻。

柳无咎试着冲破穴道,却失败了。看来贺青冥刚才是真的很怕他走过来,竟用了如此难解的点穴手法。

柳无咎并不气馁,他只是想:也许他还是有一点生气。

他又想,等明天见了贺青冥,他要想法子好好跟他聊一聊,起码让贺青冥不再生气,不再这样定住他。不过,这也简单,贺青冥这一招虽不好破解,却也不是没有办法,距离太远或是太近,贺青冥都不好使出这招。

不过,如果让贺青冥知道他早想好了怎么破解他的招式,也许又要生气了。

怎么才能接近贺青冥,又不让他生气呢?

最好贺青冥还要答应和他好好聊一聊。

最好他们聊完天之后,贺青冥愿意跟他在一起试一试。

最好他们在一起试一试之后,贺青冥就发现了,自己也是喜欢柳无咎的,于是他们就会成为恋人,于是他们会相约白首,于是贺青冥为了他,就要再找一找治五蕴炽的法子。

然后他们会找到的,于是贺青冥就会活下来,活得很长很长。

最后他们就会住在一起,他会为贺青冥种竹子,他们会一块弹琴,一块填词,一块远离江湖纷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成为和落英双剑一样惹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对了,还有贺星阑。

柳无咎又补充了一条,最好贺星阑不要来烦他。只要贺星阑做个懂事的继子,他会当个大度的继父的。

最好……还有什么最好呢?

最好他和贺青冥白头偕老,虽然贺青冥年纪比他大,不过不要紧,他可以想办法让自己头发白的快一点。毕竟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他们会变作一对老头子,一块老,一块死。

完美。

柳无咎决定了,故事就按这么来。

尽管这个故事八字还没一撇,尽管贺青冥答应和他在一起这第一步,他都还没跨出去,但他已决定了。

他甚至开始想,后边几十年干什么。

也许他该多学几道好菜。

也许他可以带贺青冥到别的地方转转。

天下那么大,总还有很多地方可以一块看,总还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可以一块学。

柳无咎活了二十年,今晚却是他头一回这样天马行空。

他一向冷静沉稳,可这一晚,他也只是一个刚刚亲完心上人之后不住胡思乱想的少年人。

他就这么想啊想,想着想着,已渐渐冲破了穴道,可他也没有察觉,他终于犯困了。

进入梦乡的前一刻,他还忍不住想:“明天要记得走完第一步……”

所以第二天,当他起床之后,却发现自己不仅走不了第一步,甚至连路也被贺青冥给掀了之后,心中忍不住泛出几分恼意。

贺青冥赶在天亮前走了。

他不仅走了,还带走了竺可卿。

他只留下来一封信,这封信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曲星河的,曲星河告诉他,信上说,竺可卿伤重,贺青冥先带着他回子午盟找洛十三了。

柳无咎忍不住道:“他带竺可卿走都不带我走!”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头一回看见柳无咎也会生气,也会委屈嫉妒。

曲星河劝解道:“青冥剑主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不,他就是这个意思。

柳无咎心道:他就是故意的,故意避开我,躲着我。

贺青冥连夜跑了。他跑的太快,也太过张皇失措,好像是在逃跑。

他一气跑出十里,竺可卿被他放在马背上,颠的上气不接下气,给他折腾的半死不活。

贺青冥跑了很久,每过一会,便要回头看看柳无咎有没有追过来,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柳无咎还没有追上。

他松了口气。

还好,无咎没追上……他怎么还没追上?

贺青冥又莫名堵起闷气。

他走了几步,再回头,还是没有人。

贺青冥蓦地有些失落。

也许他跑的太快了,也许他不该点住柳无咎的穴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游移不定。他好像希望柳无咎追来,又希望柳无咎永远不要追来。

贺青冥喃喃道:“也许他迷路了,也许我该给他留下线索……”

他拔出来剑,在路口一棵柳树上划拉两下,想着这样柳无咎就会认出来了。

下一刻,他却又挥舞几下,把剑痕抹去,柳树树干被他削平了一面。

贺青冥又犹豫了。

他逮着这一棵柳树来回折腾了好几次,等到他终于罢手,柳树已经被他削出来一段娉娉袅袅的楚腰了。

太阳已升的愈来愈高了。贺青冥退了几步,倚在马背上,又冒出来细汗,他忽地又累又渴,还很饿。

他还没有吃东西,除了一匹马,还有一个昏迷的无用的竺可卿,他什么也没带走。

贺青冥瞥了一眼伤痕累累的柳树,恨不得把它一剑劈了。

他饿着肚子,牵着马,走了一段路,终于瞧见一家茶铺。

茶铺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位客人,都是附近过路的商贩、樵夫。经营茶铺的是一对老夫妇,头发俱已花白,手脚却还很利索,他们虽然顶着太阳,冒着热汗,彼此神情却十分恩爱。

贺青冥怔怔地看了一会,不知为何,他想起来柳无咎。

他想到柳无咎,便又想起来那个猝不及防的亲吻和那句惊心动魄的表白,还有神女泪,还有……柳无咎怎么能这样对他?

柳无咎说喜欢他。

喜欢他,却要步步紧逼,非要他给出一个说法才肯罢休。不仅如此,柳无咎还拿走了神女泪,还想过要给他下药!柳无咎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师父!

很久以来,他一直为有柳无咎这样一个聪明又勤奋的弟子而骄傲,他器重柳无咎,信任他、依赖他,可柳无咎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七年了,贺青冥没有想到,转瞬间,这七年竟付之东流了。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这么信赖一个人,不该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把所有的弱点都暴露给他,至少……至少他不该把盘缠都给了柳无咎,这样他就不会没有钱买东西吃。

此刻他身无长物,浑身上下,除了两个铜板,就只有腰上别的玉佩值些银两。但这枚玉佩是贺星阑用攒了大半年的零花钱买来送给他的,依贺星阑的性子,要知道他把玉佩抵饭钱了,只怕又要闹上一场。

贺青冥只好拿仅剩的两个铜板换了个烧饼,又讨了碗水喝。

他牵着马,啃一口饼,又叹一口气,心道:都怪他。

第174章 狭路 快到正午的时候,贺青冥出了十二……

快到正午的时候, 贺青冥出了十二峰,来到一处市集。这里是秦川交界,南来北往商贾云集, 也汇聚了不少江湖人士。贺青冥找了一家客栈歇脚, 甫一入座, 几个熟面孔也走了进来。

其中两个中年人正对着大门坐下,他们方脸阔耳、身材魁梧,贺青冥在济海楼上见过, 是金蛇帮的两位分舵主;坐在左侧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形容姣好, 脸上涂脂抹粉, 穿的也像只花蝴蝶,却是他从前闯西域的时候遇见过的, 此人姓凌名夭, 外号“花妖”, 善音律、暗器,又嗜好男色, 乃是魔教中人。

金蛇帮舵主和魔教的人坐在一块已经令人惊讶, 但更令人惊讶的却是凌夭对面那个人。那人虽戴了斗笠,遮住了小半边脸,但贺青冥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正是当日叛出金蛇帮的王子矛。

金蛇帮九怪之中, 王子矛杀了倪大度,又跟着金先生投入魔教,而今他竟出来了,而且还跟金蛇帮舵主关系密切,看来竺可卿所言不虚, 金蛇帮内果真又出了大事。

贺青冥侧过头,顺手挡住了竺可卿的脸,免得叫他们瞧见。好在他这桌位子靠里,那四人扫了一眼,压根没认出他。

凌夭幽幽道:“唉,这大热天的,也不知道那条小王蛇跑哪里去了,还要我到处找他。”

一位舵主呵呵笑道:“凌堂主何必忧心?竹叶青死了,竺可卿也负了伤,已不再是您的对手,就算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再往南是天魔女的地盘,她眼线众多,咱们修书一封问问不就成了?”

“是啊。”另一舵主也道,“听说南疆地大物博,美人众多,到时候凌堂主驾到,叫天魔女他们好生为您接风洗尘,岂不美哉?”

“哼,那个女人?”凌夭不屑地吐了口气,“她武功一般,下毒的功夫倒是一流,还借此讨了教主欢心,真是叫人可气。她这种人心眼太多,南疆几代巫王都命丧她手,纯纯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哪个主子来了,都要被她咬上一口,若不是看中了她的巫蛊之术,教主又怎么会跟她做交易?”

舵主们只好附和道:“是是是,凌堂主说的是,那个女人实在没什么可搭理的。”

凌夭冷哼一声,转头面对王子矛,却又秋波款款,春光脉脉,柔声道:“王郎,你跟竺可卿也做了好多年的兄弟了,你说,他会跑去哪儿呀?”

王子矛道:“我与他已不是兄弟了,你也不用这样叫我。”

“那我叫你‘王子’好不好呀?”凌夭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竟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你真好看,就像一个王子……不过,你怎么也不跟我一块坐,还偏要跑到我对面?你真坏,这样我看着你,又碰不到你,会很想你的。”

两个舵主已没眼看了,纷纷别过头去。周围的一圈汉子生平头一回见到如此矫揉造作的男人,鸡皮疙瘩也似落了一地。

王子矛哼道:“你跟梅伯闹了别扭,也犯不着来恶心我。”

“老梅头?”凌夭撇撇嘴,“他这个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除了一身腱子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懂,哪里有王子你英俊不凡,知情识趣?”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往前凑近了,来摸王子矛的手,道:“王子,你何不应了我……?”

王子矛脸色不好看了,道:“我说过了,我不喜欢男人。”

凌夭却噗嗤笑了:“你不喜欢男人,我喜欢啊。”

周围人哈哈笑了起来:“真是世风日下!只听过地主强占良家妇女的,没见过男人强逼男人的!你这兔儿爷,人家不乐意要你,你还热脸贴冷屁股做什么?”

众人哄笑,却见凌夭横眉冷笑,喝道:“干你们屁事!”

这一声喝,却震得桌上碗筷不住颤动,其他人见他功力深厚,竟是江湖上的高手,顿时不敢再笑了。

他们不再笑,凌夭却又对着王子矛笑成一朵花来,王子矛只当做没看见,一碗酒水却咽的太急,霎时呛到了嗓子。

这一出闹剧,贺青冥只做了一个看客,可他看着看着,又好像自己也做了剧中人。

他又想到了柳无咎。

这一上午,他已想到柳无咎太多回了。从前他不会这样想,从前柳无咎一直在他身边,他也不必想他。

他一直担心他没有时间,看不到柳无咎成家的时候,却万万没想到,柳无咎竟喜欢他。

柳无咎年轻俊美,文武双全,像他这样的男人,若喜欢一个女人,后半生会过的顺遂得多。可若一个男人,喜欢上另一个男人,那便要坎坷得多。

何况他还是柳无咎的师父,何况他已快死了。

贺青冥心下叹道:“无咎,你喜欢的这个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人选。”

“这位客官?”店小二却已转过来了,笑呵呵道,“这位客官,您坐了有一会了,可要点什么饭菜?”

贺青冥不大好意思,道:“我身上没带钱。”

“没带钱?”店小二不可置信地打量着他,“你你你这穿的这么好,还戴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竟然没钱?!”

“我身上只剩下这块玉佩了。”贺青冥道,“可它是星阑给我的,我不能丢了。”

小二道:“那你这根簪子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那是无咎给的,我也不能丢。”

小二无语了,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客官,你这是要吃霸王餐呐?”

贺青冥方才对柳无咎的一腔心疼烟消云散了,一时又生恼意。

小二叉着腰道:“既然吃不起,那还是请客官走吧。”

贺青冥是可以走,可是他总不能把竺可卿扔下,但若带竺可卿一块走,必定会被王子矛他们发现。

正思量间,一人忽道:“诶——小二,何必为难这位先生呢?”

原来却是凌夭。他在对王子矛扮笑脸扮了好几次也毫无成果之后,终于转移目标了。凌夭扫了一圈,见贺青冥形容俊秀,眼神一亮,笑着道。

小二才不管他是断袖还是什么,见他来了,顿时笑逐颜开道:“您是这位客官的朋友?”

“不是,不过,马上便是了。这位先生,你说对不——”凌夭笑着看向贺青冥,登时惊呆了,“你是——贺青冥?!”

王子矛等人闻声,顿时色变,随即起身拔剑!

贺青冥淡淡道:“江湖上的老朋友,好久不见。”

凌夭吓得花容失色,一跳一丈远,又赶忙拍拍自己胸脯,连声道:“好险好险!”

王子矛还记得在济海楼上,贺青冥曾一把扼住自己咽喉。他的脸色已白了,勉强镇定道:“听闻天枢阁一事后,青冥剑主已隐退江湖了,怎么今日却……?”他一面说,一面又看向竺可卿。

贺青冥却没等他看清,便已紧紧揽住竺可卿,道:“无咎病了,我只不过带他出来看病,顺便散散心。”

“无咎?柳无咎?”凌夭盯着竺可卿,眼睛都放光了,“他就是传说中的美男子柳无咎?”

贺青冥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道:“凌堂主,井水不犯河水,还请你自重。”

凌夭揶揄地笑了,道:“放心,柳无咎是你的人,这点分寸我还懂得。”

贺青冥心下顿觉古怪,道:“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么?”凌夭似乎很是惊奇,“听说青冥剑主座下弟子柳无咎,生的十分俊美不说,还对你一往情深,甘愿为你赴汤蹈火,舍生忘死,这样的痴情郎,可真是世间罕有啊!我们道上的可都很羡慕你呢!”

贺青冥一顿。他确信这个“道上”的意思应该不是指的魔教。

贺青冥道:“无咎他,我与他只是师徒关系。”

“那便太好了!”凌夭抚掌大笑,“我就说世上还是有单身好男人的!”

贺青冥冷冷道:“告辞。”

“青冥剑主!”凌夭忽道,“我们教主好心请你,你当真不考虑考虑吗?”

贺青冥却并没有再回答他。王子矛看着他从身旁走过,心头忽而掠过一点闪电般的疑云,这道疑云倏忽一下闪过,却陡然劈下惊雷!

柳无咎年轻力壮,怎么会这么容易生病?比起来他,贺青冥看着才像是那个病人——等等!

王子矛突然大喝道:“贺青冥才是生病的那个——那是竺可卿!”

凌夭闻言,当即一掌拍去!

贺青冥转身,拂袖挥去这一掌,然而紧接着,王子矛三人的掌力也一齐朝他打来!

贺青冥单臂应战四人,已很不好对付,何况他体内余毒未清,更兼五内虚损,这么拖下去,只会对他愈加不利。

贺青冥额头隐隐渗出汗水,他一力劈开众人,便要退步抽身。四人只觉周身压力陡然变轻,王子矛于混战之中一瞥贺青冥,忽地明白了,贺青冥为什么一改往日作风,并不制服他们,而是要急着击退他们而后离开。

贺青冥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如今就算他胜了,病情也必定会加重。

王子矛激动不已,这简直是天赐的机会!

凌夭似也已察觉贺青冥的异常,他们都已发觉了其中微妙的变化。

他们是害怕贺青冥的,怕他的人,也怕他的剑。贺青冥的威名也好,他过往煊赫的战绩也好,还是从前生死一刻施加在他们头顶上的压力也好,都叫他们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朝行差踏错,便是小命不保。可如今贺青冥已病了,一个病人,便再叫他们瞧不见他的剑锋,只能瞧见他秀气的脸和脸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病气。

若说贺青冥从前是座巍峨的冰山,而今冰块已颤动跌落入万丈深渊,变作秋天脉脉的水面。

当恐惧不再,敬畏不再,他们忽地发现,贺青冥只不过是一个长相很秀气的青年而已,他也是一个人,也会受伤,也会生病,也会老,也会死。

也许今日便是贺青冥的死期。

凌夭、王子矛二人一齐发力,一同打向贺青冥!

这一掌,他们二人都已用了十成十的内力,都势要从这头猛虎身上啃下一块血肉!

贺青冥心知不妙,若要对付这一掌,他也必须全力以赴,可是以他如今的身体,若要全力以赴,只怕会激发五蕴炽!

第175章 问情 “青冥!” 一道呼唤闪过,随……

“青冥!”

一道呼唤闪过, 随着这道呼唤席卷而来的,是一道叱咤风云的剑光。

急风剑!

凌王二人不得不收招躲避,王子矛心有不甘, 又要袭来!

这一次, 他也并未成功, 只不过这一次为贺青冥挡下袭击的却不是急风剑,而是游归去的子牙钩。

王子矛冷冷扫了一眼,眼下已再无机会, 再留下去,他们四人只有把命交代了!

“青冥剑主, 来日再会!”四人一道大喝, 飞身破窗而走。

“休走!”游归去瞧了一眼贺青冥,却没有留下, 而是几步追上去了。

洛十三扶住贺青冥, 关切道:“青冥, 你没事吧?”

贺青冥道:“我没事。”

“怎么你的脸色还不大好?无咎那孩子不是带你治病去了吗?”

“可不是!他把父亲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对付群敌,自己却不知道跑哪个地方去了!真是该死!”一少年横眉怒斥, 狠狠地唾骂了并不在场的柳无咎一顿。

“星阑, 这不关他的事。”贺青冥道,“是我先行一步,我……竺可卿伤重,我要先把他带回子午盟。”

“那也是他不对!他说了要照顾好父亲你的, 可现在人却不见了,他一定是看惯了外边的花花世界,就不管父亲你了!”

贺青冥头疼不已,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贺星阑解释。贺星阑小时候就已经很讨厌柳无咎了,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柳无咎。

贺青冥又瞧了他一眼,恍惚间,的确已过去太多年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抱贺星阑的时候,贺星阑还只是一个小婴儿,还只有他小臂那么长,而今却已长成一个少年了。

贺星阑生了一对桃花眼,右边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小的时候,他很像一个俏丽的小姑娘,如今轮廓长开了,便显出十足俊美。

只不过,他已长得愈来愈不像贺青冥了。

洛十三道:“星阑,你父亲他身体不好,不要再吵他了。”

“哦,是,洛伯伯。”贺星阑垂着头,眼巴巴道,“对不起,父亲。”

“没事。”贺青冥安抚他,心中却掠过一丝惊异,转头看向洛十三。

洛十三竟也垂下头,这个角度看去,他和贺星阑神情已太过相似。贺青冥知道,若非洛十三毁容了,他看见的应当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只除了贺星阑眼角那颗痣。那颗痣,是贺星阑的母亲,他的表姐留给贺星阑的。

贺青冥按下疑问不表,道:“对了,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洛十三道:“我接到你飞鸽传书,说可卿出了事,便日夜兼程赶来了,星阑说他许久不见你,很想你,也跟着来了……”他又顿了顿,瞧了一眼竺可卿,似乎不忍,又多了一抹愧疚与忧愁,“可卿他,他怎么样?”

贺青冥道:“他受了伤,又中了天魔女的毒,好在曲阁主为他解了毒,性命无大碍了,只是需要用药调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早些回去。”

“好。”洛十三应了,一把抱起来竺可卿,贺星阑扶着贺青冥,三人一块启程回西北。

日头渐渐淡了,慢慢爬下来一丛又一丛山坡,马车却跑的愈来愈快了。

入了夜,他们已抵达了陇南,洛十三请了大夫为竺可卿诊治,大夫开了方子,又嘱咐他一应忌禁,洛十三都一一记下了。

洛十三走出房门,对着清空皎月,长叹了口气。

贺青冥道:“你若心中有愧,该为他报仇,而不是在这里长吁短叹。”

“青冥?你怎么来了?”洛十三道,“夜里风大,你身体还未大好,不该……”

贺青冥道:“明天我要回凉州,看看他们车马备好了没有。”

洛十三惊道:“这么快?你不多歇一阵子么?”

贺青冥道:“金蛇帮内乱,与魔教脱不了干系,竺可卿昏迷不醒,我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我想回去找黄娥他们,让他们好生打探这件事。”

洛十三道:“那你也不必明天就走,无咎他还没有回来,咱们等他来了,再一块回子午盟也不迟。”

贺青冥顿了顿,低低道:“我就是不想等他来了再走。”

洛十三不解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贺青冥道,“你若不想走,也可以留下来。”

洛十三苦笑道:“你走了,星阑也一定要跟着你,我又留下来做什么?倒不如随你们一块走,起码……也回去再看看她。”

贺青冥道:“我却要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星阑实情?”

“告诉他?”洛十三又苦笑,“他会信吗?会接受我吗?他会要一个这么多年抛弃他不管他,转头等他长大了,又跑回来认他的所谓的父亲吗?我看得出来,星阑他很爱你,也很孺慕你,青冥,你把他养大,你才是他的父亲,他也只会认你,我能做他的洛伯伯,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照顾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贺青冥道:“我叫你回西北,就是为了让你认下星阑!”

洛十三道:“可他不会认我这个父亲!他只认你!”

“可我不是他生身父亲!我只是他舅舅!而且我——!”贺青冥一时头晕,又喘了两口气。

“青冥?青冥?”洛十三皱着眉头,“你到底得的什么病,怎么三个月了也没治好?”

“没什么,只是跟南宫玉衡一战过后受伤体弱,需要休养罢了。”

“那你更不应该这样奔波,魔教的事不用你操心——”

“魔教的事,我必须操心!”贺青冥道,“你已忘了姐姐她怎么死的,可我没有忘!”

洛十三顿了顿,道:“我从没有忘过。”

“那你更应该履行她的遗愿!”

洛十三闭眼长叹一声,良久,慢慢道:“我只是……我只是怕,怕星阑不会要我。”

贺青冥道:“可你是他父亲。”

洛十三微微笑了,又落寞道:“正因为我是他父亲,我才怕他。青冥,你应当知道星阑那孩子的脾气,可是你不知道,他的脾气,与我少年时太像了,都是一样的倔,一样的不听人劝解。我的父亲洛华,也是一样的脾气……我母亲为了玉山上下奔波,年纪轻轻便落下来一身的伤病,所以我父亲只承认他是我母亲的弟子,却不认玉山为师门,后来我母亲死了,父亲悲痛欲绝,再后来,他走火入魔也死了,我被玉山收养,可他们待我不好,我也同父亲一样,恨他们,不认他们……青冥,我只怕如今,星阑也会不认我……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不要让我失去他。”

贺青冥道:“可是难道你要永远瞒着他?”

洛十三叹道:“瞒一时是一时吧。”

贺青冥道:“我说过,不要给我后悔的机会,你如果再不认,只怕这个机会,便要还给我了。”

洛十三笑了,道:“我会想法子的,只是,再等一等吧。”

贺青冥心下叹气,洛十三可以等,贺星阑也可以等,可是他还能再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