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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9258 字 3个月前

贺青冥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贺青冥郑重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保护好他。”

洛十三奇怪道:“你怎么忽然说这个?”

“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洛十三笑了一笑,道:“星阑是我的儿子,我当然要保护好他。”

“那便好。”

洛十三又道:“你不问柳无咎吗?”

“……他?”贺青冥莫名心虚,“为什么要问他?”

洛十三道:“他是你的弟子,也是你的养子,不是么?从前你与我传书,问起星阑的时候,也总要聊聊他的。”

贺青冥道:“他和星阑不同……他已长大了,又不是个孩子。”

洛十三心下怪道:“怎么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现在说起柳无咎的时候,青冥才像那个孩子?”

贺青冥忽道:“十三,我今天一直想问你……”他似乎犹豫了下,“当年你父母本是师徒,可是他们后来又结成夫妻,他们……”

“这件事不是大家都知道吗?”洛十三道,“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贺青冥垂着头,脸色微微发红,道:“我想问,你父亲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你母亲,她可是他师父。”

“你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了?”洛十三笑了笑,“这个问题,很小的时候,在我父亲还没有发疯的时候,我也问过他,他说,我母亲救他,收他做弟子的时候,他已十四岁了,也已懂得男女之事,我母亲那时候还很年轻,她救了他,又待他好,他自然渐渐就喜欢她了,至于到底为什么,他自个也说不清楚。”

“救他,待他好……”贺青冥喃喃,又道,“那什么人救他,他也喜欢吗?若是一个男人救他,他也喜欢?”

洛十三正沉浸在为数不多的父子温情的回忆之中,贺青冥这么一问,顿时给他吓了一跳,他完全想象不出来父亲喜欢一个男人的样子。他道:“怎么可能!?”

贺青冥道:“那是为什么?”

洛十三道:“我又不是我父亲,也不喜欢自己师父,我怎么知道?”

贺青冥又道:“那你喜欢我表姐什么?”

洛十三脸红道:“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老问这些事情?”

“没什么。”贺青冥淡淡道。

洛十三一脸不信。

“我休息了。”贺青冥却已转身回房了。

洛十三摇摇头,只觉近来贺青冥也好,柳无咎也罢,他们都古里古怪的。

贺青冥关上房门,脸慢慢、慢慢红了。

他问洛十三这些,当然是因为柳无咎。

柳无咎,柳无咎,柳无咎……整整一天了,他还是满脑子都是柳无咎——还有他们之间的那个吻。

于是脸红不够,脖子也一块红了,耳朵也红了。

贺青冥哀叹道:“怎么会这样……”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不过,也从来没有人亲他。

他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得到一个亲吻,但这个吻不仅来自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他一手养大的徒弟。

不该这样的。

柳无咎亲了他,本来是柳无咎不对,可是他却好像害怕柳无咎,还要躲着他。

他并没有对不起柳无咎,可他为什么会怕他呢?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也分析不出来,他疯狂地回想自己学过的那些诗书,可是它们都不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已经过了一天了,他竟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还是想不出来办法。他的头脑一向很好使,可这次却像生锈了,怎么撬也转不动了。这在他快三十年的人生里,还是头一回。

贺青冥简直无助极了。

而且这次,他找不到人帮忙——这些年来,遇到什么事,他都会问问柳无咎的,可这次他再不能找柳无咎帮忙了。

柳无咎现在只会帮倒忙!

这个帮倒忙的人,现在还没有来!

贺青冥又恼恨起来了。

他却不知道自己是恼恨柳无咎给他惹麻烦,还是恼恨柳无咎惹麻烦了,却把他一个人丢下。

尽管他已忘了,是他自己跑走了的。

屋子里忽而一道声响,人的声响。

贺青冥方才没有开灯,这时候听了,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柳无咎来了。他道:“你来做什么——?”

一道劲风袭来!

贺青冥一怔,这不是柳无咎!

他一掌劈向那人,灯火已亮,却见是游归去。

游归去喘息未定,道:“三个月之期已满,我来——”

他愣住了。

贺青冥脸色还是红的,而且这种红,好像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贺青冥这个大魔头身上。

贺青冥收敛形容,道:“你来复仇?”

游归去也敛了心神,道:“是。”

“你既要复仇,白天便是最好的机会,错过了,以后不会再有了。”

游归去一口气憋住了,顿了顿,道:“我只是不想你死在别人手上,贺青冥,就算死,你也要死在我手上。”

贺青冥道:“你的功夫还是比不上我。”

“总有一天会的。”

贺青冥道:“那便等那天来了再说吧。”

游归去走之前又看了看他,忽道:“你是不是中毒了?”

贺青冥一顿,终于反应过来,拂袖道:“这个不用你管。”

游归去悻悻然走了,他才不想管,他只不过怕贺青冥死的太早,他都没有机会复仇。

他们终于都走了。

贺青冥一个人坐下来,又望着天上一轮明月。

明月皎皎,流星烁烁,好一派夏夜如梦。

明月底下,会有那个人吗?

贺青冥又看了一会,慢慢关上窗户。

他关上窗户没一会,又打开它。

还是什么也没有,影子也没有。

贺青冥有些失落。

他不知道明月底下没有人,也没有那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影子只是住在了他心里。

第176章 难题 柳无咎没有追上他的原因很简单,……

柳无咎没有追上他的原因很简单, 正如贺青冥躲着不见他一样,柳无咎也有些生气,而且冷静下来后,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见贺青冥。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贺青冥, 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所以当曲星河请他去牵机阁的时候, 他没有拒绝。何况他也想问一问贺青冥的病情,曲星河是当世神农,他也许会有治好贺青冥的法子。

曲星河却说:“我也没有办法。”

柳无咎霎时如坠冰窖。

三个月了。在浮屠珠已成泡影之后, 他从没有放弃过,他走过十五道, 上百个州府, 求访过一切数得上名头的大夫,他甚至想过以毒攻毒, 他问过唐门、天魔女, 他们都说没有办法, 如今连曲星河也说没有办法。

“可是……”柳无咎几乎颤声道,“你不是曾说, 世上没有不能解的毒, 没有不能治的病?”

曲星河道:“话虽如此,可若病入膏肓,也是没有法子的。更要紧的是,五蕴炽既不是病, 也不是毒,根本无法用寻常法子医治,只能缓解一二。”

柳无咎冷声道:“但它却能致人于死地。”

曲星河道:“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杀人于无形的。有的时候,有的东西, 甚至一开始并不想要杀人,就像浮屠珠,它本是为了救人而存在的,可惜后来已变作杀人的一把利器。”

柳无咎道:“你是说,五蕴炽也和浮屠珠一样?”

曲星河道:“它们都来自魔教,魔教的东西,总是玄之又玄,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五蕴炽是魔教的一种秘传武功,既然是武功,我猜,它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兴许并不是为了叫人走火入魔,与敌人同归于尽那么简单。但具体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了。”

柳无咎道:“这么说,也许只有魔教才能化解五蕴炽?”

“柳公子果然聪明。”曲星河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是唯一的出路。”

柳无咎点头,转念一想,心下又生忧虑:“可是五蕴炽失传已久,只怕教主金乌自己都不清楚如何修炼,又遑论旁人?”

曲星河又道:“魔教的事,我只怕我已没有时间了。不过,我在为青冥剑主把脉的时候发现,五蕴炽在他全身经脉游走,与他自身的功力彼此争斗,但这种争斗之中,又似相生相克,委实很是奇妙。青冥剑主五内之所以亏损,精神之所以疲顿,是因为五蕴炽的内力过于强劲,以至于身体不能承受,精神更难以支撑,所以很多人在受到五蕴炽冲击之后,很快会精神失常,他们会发疯攻击他人,或者自残身体,最后彻底走火入魔死去。青冥剑主受金先生一指还能活下来十二年,可见其心志坚毅,心神沉稳,实在是举世难得。”

柳无咎道:“可是他如今病得已愈来愈厉害了,尤其是这一年来,发作的也越发频繁、严重。”

曲星河奇道:“你说他这一年来发作越厉害了?”

“是啊。”柳无咎顿了顿,“怎么了?”

曲星河道:“一年之前,可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柳无咎摇头,道:“在金乌谋夺温侯府之前,并未发生什么事,那几年里,他一直待在西北,只除了……”他神色忽而一顿。

曲星河追问道:“只除了什么?”

柳无咎道:“只除了……一年前,我在击杀大盗‘漠上飞鹰’的时候,不慎被他的银爪抓伤,没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回还,他便……只身来找我了。”

忆及昔日,柳无咎冷峻的神情之中竟蓦地泛起一抹柔情。原来最坚硬的磐石,也会有长出来梅花的一天。

他记得,贺青冥找见他的时候,形容已然憔悴,却蓦地笑了。那一个笑容,于今日的贺青冥而言并不稀奇,可于昔年昔日,却已十分罕见。他笑了,也仿佛忽地变了,他仿佛忽而变作了一个寻常人。

于是荒漠也好,饥寒也罢,都已通通被柳无咎赶到了九霄云外。时至今日,他回想起来这件事,已不记得自己的伤是怎么好的,却只记得贺青冥这一笑了。

曲星河道:“他很关心你。”

柳无咎不大好意思,转而又暗忖道:“可惜,我已告诉了他最后一个秘密……也不知道他往后还会不会这样对我笑了。”

曲星河道:“如果是这样,那就能说得通了。”

柳无咎不解道:“此话何意?”

曲星河道:“你可知‘五蕴炽’是什么?”

柳无咎忽地想起来十二岁那年,他刚拜入贺青冥门下的时候,贺青冥曾对他说过。他道:“是……人生八苦。”

“不错,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可是你知道,八苦又是怎么来的吗?”

柳无咎茫然无措,心中却已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就像天魔窟有四十二,是从七情六欲中变化而来。”曲星河叹道,“人生八苦,无外乎此。”

柳无咎颤声道:“你是说……?”

曲星河道:“青冥剑主比你想象的更爱重于你,可是他太关心你了,竟不能再克制五蕴炽。”

柳无咎的心顿时沉入深渊。他艰难地道:“所以……是我……?”

曲星河见他神色已十分难看,道:“柳公子不必自责,你那件事,只是一个引子。不过,青冥剑主的确已变化太多,他关心的人,关心的事也越来越多了,他的压力太大了,这无疑加重了他心脉的负担。”

柳无咎却并没有被安慰到。他万万想不到,贺青冥的诸多病因之中,竟也有他。

柳无咎失魂落魄地走了。

临走时,曲星河写了一张方子给他,安慰他说,五蕴炽虽不能根治,但若服用此方,可缓解贺青冥的病情,叫他恢复力气精神。

柳无咎谢了他,也收下了方子。不过,他还是没有被安慰到。

柳无咎一个人在房里待了很久。他形单影只,又忽地想到,贺青冥是不是也这样形单影只?

他又想到昨天。也许他不该告诉贺青冥,这样贺青冥就不会被他吓跑了。

他又很担心贺青冥的身体。虽然曲星河说,寻常的事情,是不会叫贺青冥发病的。

可是……那寻常吗?

对他而言,那当然是不寻常的,可是他不知道贺青冥是怎么想的。不过,贺青冥也许并不愿意接受他。

试问天下又有哪个男子会接受另一个男子的示爱?何况这个男子,还是他的徒弟?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犯了一个错误,可是这个错误也已无法挽回了。

但如果他不犯这个错误,只怕他到死也不会甘心。

他只是想让贺青冥知道他的心意,他只是希望贺青冥也有哪怕一点点喜欢他。难道这么微薄的希望,也不应该拥有吗?

可是如今贺青冥跑走了。不要说喜欢,贺青冥只怕看都不想看他了。

他给子午盟写了信,询问贺青冥的下落,可是他都不知道贺青冥会不会再要他。也许这次就算他回去了,不用贺星阑讨厌他,贺青冥也要讨厌他,要把他赶走了。

不过,就算贺青冥讨厌他,他也还是要回去的,起码他要知道贺青冥还过得好好的。

只是……若离开贺青冥,离开子午盟,他又要去哪里呢?

他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答应了曲星河来牵机阁,也许也是因为,他害怕面对贺青冥会不要他这个可能。

他若永远不回去,贺青冥就永远没办法不要他,可是他又怎么能不回去见见他?

柳无咎枯坐了一下午,他虽然坐在房里,却好像是外头被烈日晒蔫了的柳树。

第177章 心病 入夜时分,曲盈盈醒了。 自从……

入夜时分, 曲盈盈醒了。

自从晏云之在湘水畔找回她之后,她就时昏时醒。从双峰山到鹊月峰,这一路并不长, 可她总是断断续续地梦, 久而久之, 她似乎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她惊叫着,终于从最后一个梦里醒来。曲星河和晏云之听见声响,都冲了过来。曲星河坐在床边, 晏云之在门前止步,看曲盈盈哽咽着扑入曲星河怀里, 哭着喊道:“阿兄!阿兄!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没事了, 没事了。”曲星河抱着她道,“你只是受了天魔女的蛊惑, 只是做了噩梦, 过一会便好了。阿兄在这里呢。”

他们拥抱着, 曲盈盈瑟缩不已,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埋在曲星河怀里, 好像一只流浪呜咽的小野猫。他们就好像小时候那样彼此依偎, 亲密无间,再看不见其他人。

晏云之退出屋外,慢慢把房门带上了。

曲盈盈轻哼着道:“那阿兄会一直在吗?”

“盈盈……”曲星河又无奈,又为难。

“我就知道, 阿兄都是骗盈盈的,就像之前你给我的那张假药方,你一直在骗我。”

曲星河叹道:“盈盈,我已没有办法。”

“不!不会的!”曲盈盈哽咽道,“阿兄, 会有办法的,一定还会有的!盈盈自幼无父无母,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只想要你,阿兄,我求求你不要死……”

“盈盈,我是大夫啊。”曲星河眼中似乎也有泪光,“若是有办法,我怎么会不给你呢?可是阿兄办不到了。”

“阿兄!”曲盈盈哭着抱住他,她要他留下,要他们两个人变作一个人,再也不会分离。曲星河一顿,他们已没有距离,这个拥抱太过亲密,也已不再像兄妹之间的拥抱。

曲星河稍稍挣开了,道:“盈盈,你已长大了,男女有别,怎么还像小时候这样粘着哥哥呢?”

曲盈盈盯着他,道:“难道我长大了,就不能抱你了吗?”

曲星河瞧着她,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声音也是温柔的,他整个人温柔的便似一道叹息,可这声叹息对她来说,已是无尽的冷酷。

曲盈盈盯着曲星河,盯了好一会,可曲星河还是那样温柔,那样冷酷。

她的目光是刀子,他却是流水,抽刀不断,流水不绝。她再爱他,也不能让他爱她。

她低下头,脸上竟有一丝讥诮,道:“我知道了。”

曲盈盈破门而出,门外,晏云之却还没有走。

晏云之一直沉默地伫立着。不过一墙之隔,二人方才的对话,他都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

浮屠珠不在了,几个月来,这对心思各异的兄妹已对峙了太多回,他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心上却满是纵横交错的新旧刀疤。

曲星河快死了,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曲盈盈并不相信,也并不接受。天魔女蛊惑不假,可也得她心甘情愿做梦。不然她不会直到今夜才醒来,但她醒了,又好像没有醒一样。也许她宁愿做梦,她宁愿要一个将死之人,也不愿意要晏云之。

晏云之看着她,心中忽有一种感觉——这也许是她和曲星河最后一次对峙了。

曲盈盈脸上泪痕未干,眼里却闪动着一种可怕的决心,道:“阿兄宁愿死,也不愿意要我。”

她说:“他会后悔的。”

晏云之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还来不及问,曲盈盈却已挺直了脊梁,快步走开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她从未如此决绝,如此莫测。

她也从未好好看过他。

晏云之低下头,望着井里的影子,他的影子。他的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瘢痕。

另一个影子却徐徐走来,于是他看见曲星河的脸。曲星河病的再厉害,也仍然是一个美男子,病气只不过让他添了几分让人想要靠近和探究的欲望。他的脸却只会让人看了害怕作呕。晏云之忽觉这两张脸放在一起太过讽刺,于是他不再看了。

曲星河道:“云之,你睡不着么?”

晏云之道:“我这就去睡。”

“云之!”曲星河叫住他,“你是睡不着,还是放不下?”

晏云之道:“有什么区别么?”

“若是睡不着,我可以开服药方给你,可若是心病,我也没办法了。”

晏云之道:“我知道阁主是好心,可是她不爱我。”

曲星河道:“那又如何?”

他瞧着晏云之,道:“我已是这个样子了,牵机阁以后却要交给你们。我死了,她就算忘不了,也总要忘了的!”

晏云之浑身一震,猛地看向他。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怀疑曲星河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对曲盈盈全无情意。

曲星河这一声却已牵动肺腑,他咳了两下,缓了缓,道:“无论如何,她始终是我妹妹,若有那么一天……代我照顾好她。”

夜,已变得静了。

风声却紧了,断断续续地拍打房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也叫一屋子灯火风雨飘摇。

曲星河不得不起身关紧门窗,夜里却似飘来一丝香气,叫人恍若入梦,梦中一女子飘然若仙,幽幽地瞧着他,幽幽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曲星河定睛一看,却见曲盈盈曼步而来,她的手上还端着一碗汤药,柔声道:“阿兄,该服药了。”

她抬头轻轻对他一笑,竟好像花萼上的蜜珠一样甜美,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

曲星河无奈道:“盈盈,我早服过药了,你也早该歇息了。”

“是么?可是阿兄的药,一向都是我来送的。阿兄如今不要我,也不要我送药,阿兄,你不信我了么?”曲盈盈瞧着他,绕着他,从他身侧走过,她好像一段轻柔的丝缎,叫人瞧见,却捉不着。

曲星河只有更无奈,却没有责备她,他从不责备她,十多年了,他只有这一件事不能满足她。

他要再劝她,教她,却忽地愣住了,他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曲盈盈——她竟趁他不备,点住了他的穴道,叫他变作一个动弹不得的,只会乖乖听她摆弄的傀儡。

曲盈盈却还是那样柔情似水,仿佛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过。她道:“我是该歇息了,不过,该和阿兄你一块歇息……”她笑着,把药汁一勺勺喂到他嘴里,那药汁黑漆漆的,闻起来也很苦,可它一下子便跑进他肚子里,叫他再不能拒绝她。

曲星河忽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瞧见曲盈盈的一刹那,心脉蓦地跳动,竟好像寻见了失散已久的情人。他的神魄已被摄走,她的一举一动,都钩住了他的心肠,叫他不能离开半步。

她走一步,他的目光也要随着她走一步;她笑一笑,他的脸也要跟着笑。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追随她,就好像从前她对他那样。

曲星河整个人已烧了起来,他好像被泡在烈火炙烤。他勉强克制翻滚沸腾的经脉,干涩着嗓子道:“你……你给我下药?”

“‘神女泪’,这个名字,阿兄你总该听过。”

曲星河道:“你从天魔女那里盗走了神女泪?你……你去南疆,也是为了它?”

曲盈盈笑了,道:“阿兄,怎么能说我是为了它?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我早说了,我只想要你。”

曲星河闭眼叹道:“你就那么想要我?不惜用这种东西?你用了它,我也不会爱你,你得到的只是一个爱你的谎言,一个假相。”

曲盈盈仿佛被他刺中,但她选择刺向他。她喝道:“是!我就是这样卑鄙这样不择手段!谁叫你总是拒绝我?甚至到了现在也还拒绝我!”曲盈盈猛地抽泣,她泪光闪动,一会怒,又一会悲,“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把我当小孩子,你以为我喜欢你,只是这几年的事情,等你死,死了!我就会找别人了!”

她拼命发泄、哭诉,从她的喉咙里,噼里啪啦爆出来一大堆话,却都沉闷着,像蛰伏的蝎尾,只在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忽而拔高了,好像一道嘶哑的尖叫。

她这样撕心裂肺,她对着她毕生的爱,倾诉她毕生的愤怨。可曲星河看她,仍是温柔又无奈,他看着她的时候,和小时候并没有任何不同。

曲盈盈猛的背过身,她似乎已不能承受他这样的目光,也不能接受。她不看他,她的眼睛便只能对着天上闪烁的星点,她眼睛里的那汪秋水已似枯涸了。她道:“阿兄,你不应承我,不应承我……可那又如何呢?你不给我的,我会自己抢来,你知道的,我从来如此任性,都怪你,谁叫你一直宠着我?”她蓦地笑了,又分外哀伤道,“无论如何,今夜过后,我们便是夫妻了,你再不应我,也没有关系,我带你走,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第178章 缺月 曲盈盈抱着曲星河来到鹊月峰顶,……

曲盈盈抱着曲星河来到鹊月峰顶, 她牵着他的手,他们一块去看天上的星河。从这里望去,刚好能看见缺了的一角山峰, 星光撒下, 它的形状宛若一弦银月, 星星们被盛在月亮里了。曲盈盈道:“阿兄,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块看星星吗?”

曲星河不愿意回答她,曲盈盈自顾自道:“也许你不记得了, 可我一直记得。阿兄跟我说,这颗是牵牛, 那颗是织女……夏天来了, 七夕也快来了,他们会在一起的。”

曲星河终于叹息, 道:“天上那么多星星, 你怎么只盯着这两颗呢?你看那边那颗星星, 虽然总是掩藏在云里,也总是不爱出来, 不爱说话, 可它也很美。”

曲盈盈道:“可是我不爱星星,我只爱天上那唯一的一轮月亮。”

曲星河道:“月亮总有圆缺,一年到头,它总是病怏怏的, 你又何必等它?”

曲盈盈道:“那我也爱他,只爱他,天上的万千星河加在一块,也比不上他。”

她瞧着他,好像不是用一双眼睛, 而是用自己的一生。

她企盼他也能这样瞧着她,可曲星河什么也没有看。

曲盈盈终于心碎,碎片又把她扎出血,叫她更加痴狂,道:“好,好……你偏要这般,那我也只能如此。”

夜风拂过,山上飘来丝丝缕缕的烟云,月亮和星星仿佛一块沉入梦乡,都睡在云里了,只时不时闪烁着,像是草丛里的萤火。

曲盈盈带他飞渡山间,又钻入一处人迹罕见的洞穴。

无边无际的夜色弥漫开来,曲星河睁开眼,却看不大清,只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又闻见一缕熟悉的香气。

香气袭人,依偎在他身上。

曲星河叹道:“盈盈,不要这样。”

曲盈盈却贴着他,又来解他衣带,柔声道:“阿兄,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鹊月峰的山洞,小时候咱们捉迷藏,你总是找不见我,我都藏在这里呢……如今,我也把这个地方告诉你,咱们便在这里,好好地在一起……”

夜色好像破了个窟窿,雨忽地落下来了。

鹊月峰星火燎燎,好像燃起来一场大火,大火燃不尽大雨,大雨却也浇不透大火。

水火不容,却偏要交融,便只能自取灭亡。

柳无咎没有睡着。他始终在想贺青冥,想他们之间那个亲吻。

他吻了他,却没有让他喝下神女泪。他们始终还差这最后一步。

他不由想,如果那天他给贺青冥喝了神女泪呢?

贺青冥也许就再不会离开他,他就不会沦落到如今这样两难的境地。可是要他勉强贺青冥,他又心中不忍。

他这样胡思乱想,进退维谷,忽地听见一个极为恐慌、哀恸的叫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曲盈盈,可是她往常不会这样像野兽一般哀嚎。

这个叫声,好像她就算没疯,也离疯了不远了。

柳无咎跑了出去,却见晏云之也在,只是他不知道晏云之是惊醒了,还是和他一样从没有入梦。

晏云之脸上竟似比那道叫声还要惊恐。他道:“那是她,是她……!”

话音未落,又一道尖叫响起!

晏云之拔腿便追,柳无咎也追在他身后,二人一路疾行,循声而来,终于在山腰找见一处隐秘的洞穴。

山洞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然而那声声凄厉的尖叫已变作沉重的呜咽和喘息,好像走到了尽头似的。

晏云之点亮了火折子,却忽地不敢往前了。

余光里,柳无咎瞧见了一地散落的衣裳,有曲盈盈的,也有曲星河的。

曲星河竟和曲盈盈在这里,可他们在这里又做什么呢?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自然能猜到一个可怕的答案。也许他们已来晚了,也许曲盈盈已经得偿所愿,已经和曲星河洞房了。

忽又一道惨叫:“阿兄!阿兄!”

柳无咎二人发现不寻常了,若是洞房,她又怎么会这样叫?好像她已不是人,而变作鬼了。

他们冲进去,却发现将要变作鬼的不是她,而是曲星河。

曲星河、曲盈盈都衣衫不整,曲盈盈哭着倒在一边,已颓然了,坐在她身边的,是曲星河。

曲星河勉强支起身子,却不住呕血,鲜血已染红了他的衣襟,他的脸色也惨白了。

晏云之震惊不已,道:“这是怎么回事?”

曲星河微微叹息:“我中毒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曲盈盈披头散发,已近疯狂了,“我只不过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只不过给你喝了神女泪,想要你永永远远爱我,不是爱一个妹妹,而是像爱妻子一样爱我!可是,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神女泪?”柳无咎道,“你怎么会有神女泪?”

曲盈盈目光闪烁,道:“我从天魔窟那里拿的。”

柳无咎道:“可是天魔女在临死前,把神女泪给了我。”

世上只有一瓶神女泪,天魔女把它给了柳无咎,那么,曲盈盈的神女泪,又从哪里来的?

“……盈盈。”

曲星河勉强睁着眼,缓缓道:“那日天魔窟里,消失了的那株瑶仙草,是不是你拿的?”

“是……又如何?”

曲盈盈不解,她不知道曲星河为什么要问她这个,可她心头已掠过一丝不安。

“……原来如此。”曲星河微微一笑,似乎叹气,似乎无奈,又似乎不可捉摸。

他在笑什么,又叹什么呢?

也许是不可测的命运,也许是捉摸不定的情愫。

神农尝百草,可神农最终也死于百草。

曲盈盈爱他,可她为了得到他,也害了他。

无论如何,都已化作一声笑叹。

他道:“可惜……世人只知道瑶仙草可以制成神女泪,却不知道,若无游仙草、醉仙草,神女泪便与致命毒药无异。”

曲盈盈浑身登时僵住了,她五内俱焚,心中却冷如坚冰。

“不——不可能!”

过了一会,她才忽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道尖锐的呜咽:“为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我只想要你和我在一起,哪怕只有一个月,哪怕只剩下最后的日子!”

可是她那么爱他,他却总是不应承她。

她走投无路,便只有铤而走险——她想到了传说中的神女泪,想到了瑶仙草。

所以她去了南疆,又趁着天魔女外出的时候,偷入了天魔窟。

她也有犹豫,也曾徘徊,可是天魔女——她蛊惑了她,引诱她踏上最后一步。

柳无咎浑身一震!

他却知道,那一天,天魔女不止蛊惑了曲盈盈,其实也蛊惑了他。

他也差一点顺从了天魔女的蛊惑。

不,不是天魔女。

无论是他,还是曲盈盈,他们只是顺从了自己的欲望。

情欲。

情和欲,总是分不开的。然而襄王有心,神女无意,神女泪只不过是让一个人暂时屈从于另一个人的欲望,却并不是两情相悦。

如果柳无咎没有丢掉神女泪,而是把它给了贺青冥呢?

以贺青冥的脾气,一旦清醒,他们之间必定再无转圜余地。

柳无咎很早以前就很清楚,贺青冥不会原谅。

他却太过绝望,曲盈盈也太绝望,绝望的人,总会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那只是大漠里饥渴难耐时候的一杯鸩酒。

“罢了,罢了……”曲星河目光渐渐涣散,却仍瞧着曲盈盈,神色柔和,“盈盈,我不怪你。”他脸上仍有笑容——他还是那么温柔。他到死也是温柔的,无论是对着她,还是对着死亡,好像他不是逝去,而是归来。

“阿兄?阿兄!”曲盈盈爬了几步,要握他的手,但那只手已无力地垂了下来。

这一瞬间,曲盈盈脸上神色骤然空白。

什么悲啊怒啊,什么爱啊怨啊,都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整个人也好像空了,她的魂魄已好像随着他的离去飞走了,只剩下来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

她忽地怪叫,她跑了出去,笑着、哭着,飞身来到鹊月峰顶,似乎是寻着什么。

她顿了顿,似乎要化作飞鸟,一头扎进悬崖。

“盈盈!”晏云之大喝,一把抱住她,按住她的身体。

她却似乎瞧不见他,只仰着头看天,夜已将尽,天色将明,月亮和星星都黯淡了,只有云还漂泊着。曲盈盈喃喃道:“没有星星了……”

柳无咎看着她,却像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了,却惊出来一身冷汗。

“吾生安好,万盼归还。”

惊梦终了。

了结这一场噩梦的,却是一封来自子午盟的回信。

信上只有这八个字,字迹虬劲,不失章法。

那是贺青冥的字。

他记得他的字,一如他记得字的主人。见字如见人,可惜他如今见不到人。

于是他拜祭过曲星河,向晏云之辞行。

晏云之眼下乌青,下巴都是胡茬,神色已憔悴了。他道:“你要走?”

柳无咎道:“我要回去见他。”

晏云之瞧着他,只见柳无咎神色一如春水,于是恍然。

柳无咎顿了顿,道:“保重。”

晏云之道:“想不到昔年你我为敌,而今却已变作故人。昔年,你还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盈盈她也还……罢了。”

柳无咎道:“你打算怎么办?”

晏云之道:“我答应了阁主,会一直照顾她,她疯了也好,老了死了也好,我都要照顾她。也许我会一直待在牵机阁,也许我会带她走走,散散心。”

曲盈盈会清醒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就像如今对他来说,她爱他还是不爱他,也没有关系了。

她爱他或是不爱他,都不能改变他爱她。

是了。

柳无咎想,贺青冥爱他或是不爱他,都不能改变他爱贺青冥。

既然如此,他又何苦自寻烦恼?又为何逃避?

他要见到贺青冥。无论贺青冥是留下他,还是不要他,他都必须回去见他!他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他绝不能叫他们就这样分开!

晏云之笑了,他已很久不再笑。

他说:“江湖路远,从今往后,也许再不会有龙凤双刀了,我也不会想再见到你,见到青冥剑主。不过……但愿你早日再见他。”

第179章 踌躇 贺青冥已同洛十三他们回到了子午……

贺青冥已同洛十三他们回到了子午盟。

连日来, 他总是恹恹的,好像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也不大有胃口。洛十三跟他聊起门下子弟去留的时候, 他也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若是有事还好, 若没有事, 也没有人找他,他就自己一个人静静待着,坐在轩窗下, 偶尔拨弄一两声琴弦,目中仍是恍惚惆怅。

他忽地很寂寞。他少时也寂寞过, 可是他已习惯了, 而且他总还有事情做。他来西北的路上,虽然孤身一人, 却也不曾这样寂寞。那时候他只想着回来, 可是回来了, 也见到了洛十三、贺星阑他们,他却寂寞了。

洛十三也曾劝他多出去走走。他来到了后山, 便想, 这里是柳无咎从前练武的地方,他在这里教柳无咎点穴,教他舞剑,柳无咎每学会了一招一式, 眼睛都亮晶晶的,又想要夸奖,又不好意思说,非要表现得成熟稳重一点。

天气转热的时候,他们会在这里纳凉休息, 柳无咎会给他摘果子,给他送花,贺青冥不爱花,可是柳无咎送他,他也都收下来,好好地养在屋里,尽管他养花总是养不活,没几天就蔫了。后来他就不再养花了,柳无咎也不再送花,却开始琢磨送别的什么。有一回,柳无咎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只狸奴,贺青冥很喜欢它,但贺星阑怕猫,第一次见它就哭了,一屋子大人小人外加一只小猫闹的鸡飞狗跳,贺青冥只好避开贺星阑,另给它找了一间房住下。不过,那只猫也并没有待太久,一个月过后,一只大猫来把它叼走了。贺青冥这才知道,柳无咎是拐了人家的孩子给他。

贺青冥只好叫柳无咎不要再薅山上的花花草草,也不要把什么动物都捉回来。

柳无咎不大懂,他常年被人们驱逐,与野兽为伍,久而久之,他已染上了它们的一些习惯。他只是学着它们的样子,把猎物送给贺青冥。

贺青冥决定教他读书。

他来到了书房。他想找本书读一读,静一静心,他翻开书柜,却发现底下厚厚的一摞纸,那是柳无咎从前练字的时候写的,这些年他都没有扔,而是攒好了存着。他一张张翻开,见到最上面的字迹,忽地笑了,柳无咎开始写字歪歪扭扭,像半死不活的蚯蚓,待翻到后面,却已愈来愈俊俏、沉毅,就像柳无咎本人一般。

贺青冥忽而默然。他撇开那堆纸,找了一本诗集,却见扉页上写:

昔人因梦到青冥

上有青冥之长天

行尽杳冥青嶂外

回合青冥万仞山

这首集句,从前他也瞧过,那是柳无咎第一次外出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他瞧是瞧了,却没留心,只道柳无咎好学不倦,又孺慕于他。

这一回他瞧了,脸上却蓦地发烫,他忽而想到柳无咎那句表白:“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于是这首诗翻来覆去再怎么看,也都只剩下“青冥”二字。柳无咎当初哪里是好学,哪里是孺慕师父,分明字里行间一声声都在呼唤他,爱慕他。山外有山,山不见天,柳无咎的心中也只有他,除了他还是他。柳无咎爱他,以至于爱而无望,却还爱他。

贺青冥也不敢再待在书房了。

他又能去哪里?哪里都没有柳无咎,可是又哪里都还有他。就连他此刻拨弄的焦尾琴,柳无咎也曾看他弹琴,他也曾教柳无咎学琴。柳无咎的手,也曾抚弄它,从前是小手,后来已长大了。

贺青冥抚摸琴弦,忽地好像碰到了柳无咎的手。

他于是拂袖而起,把琴搁置一边。

贺青冥叹气,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什么也不能看,什么也不能碰?

他却忽地听见一个声音:“盟主,小无咎回来啦!”

无咎?

无咎!

贺青冥忽地冲出房门,却见柳无咎正站在院子里,黄娥他们围着他驱寒问暖,贺星阑在一边瞪着眼。

贺青冥想要过去问问他,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人欺负他,但不知怎么,又踌躇不前。

柳无咎却已瞧见了贺青冥。他拨过人群,朝贺青冥走了几步,而后愈来愈快,竟跑了起来!他飞奔至贺青冥面前,这次却忘了在他身前一步停下,他太过激动,太过高兴,他还未等贺青冥做出反应,便一把抱住了贺青冥!

“你还好,你还好……”柳无咎几乎哽声,“真是太好了。”

贺青冥怔道:“怎么了?”

柳无咎道:“曲星河死了。曲盈盈爱他,却害死了他。”

贺青冥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轰得脑子不大清醒,柳无咎却又道:“是我不好,我不该信天魔女的话,不该被她迷惑……”

贺青冥千言万语只好化成一句话:“回来就好。”

“你,你不怪我……?”柳无咎不敢置信,又万分惊喜,他瞧着贺青冥的目光已太过炽热,又满是眷恋。贺青冥心头一跳,推开柳无咎,道:“我还是你师父。”

柳无咎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了,贺青冥压根就是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想回到从前,接着和他做一对孝悌友善的师徒!

“你是这样想的?”柳无咎道,“你在信中说,你想我回来,还说‘万盼归还’,你竟是这么想的?”

贺青冥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柳无咎愕然:“……你没有?”

“我不知道该回你什么……”贺青冥顿了顿,“那封信一定是黄娥自作主张。”

柳无咎道:“就算是她,难道……难道这些天,你就没有想过我?”

贺青冥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把你当弟子。”

柳无咎冷哼道:“是么?”

贺青冥也恼了,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柳无咎道,“那一天晚上,我就说过了,也做过了,你该明白我到底什么意思!”

贺青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没有想到,柳无咎竟会这样跟他说话。柳无咎那样对他还不够,还要拒绝他的提议,还要继续旧事重提。

他好不容易忘了的,柳无咎却又叫他想起来,叫他心海难安——那一个吻,柳无咎亲了他。

“是,你我的确不再像从前了!”贺青冥心中又难过,又生气,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委屈,却不愿叫柳无咎看出来,只撇开他,自己走了。

柳无咎要拉他,却没有拉住,心中也是又气又痛。

一群人面面相觑,这一对师徒竟破天荒地吵架了,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有贺星阑得意了:“哼,谁叫他惹了父亲生气,该!”

这一面之后,柳无咎没有再见到贺青冥。

午饭时不曾见,晚饭时也不曾见。

太阳已快落山了,柳无咎一张脸也跟夕阳下的影子一样拉的越来越长。

他找了很久,可是贺青冥还是躲着他,不见他。

人怎么可能找到一个非要躲着你的人?

何况这个人还是贺青冥,贺青冥要躲着他,有一千种办法。

柳无咎耷拉着脸,耷拉着影子,抱着他的剑,渐渐走远了。

他还是不甘心,还是要再找一找。

身后,贺青冥叹了口气。

柳无咎还是这个样子。旁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柳无咎却是见了棺材,也要把棺材掀个底朝天,再跳进去跟棺材里的人躺一躺,才肯罢休的。

他又叹气。

柳无咎找不见他,他本该松了口气,可是他却叹气。

他并不是不想见他,只是柳无咎若再问他,他又怎么回答呢?

师徒?他是这样想,可是柳无咎并不高兴。

贺青冥失魂落魄,恍惚之中,竟走到柳无咎房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子午盟上上下下这么多地方,他为何偏偏要走来这里?

既然来了,又要走么?

还是留下?

贺青冥一时犹豫了。

他却瞧见一个侍女偷偷在窗外左顾右盼,贺青冥心中疑惑,却似乎又松了口气。

有人已帮他做了决定。

贺青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侍女见了他,不好意思道:“我,我来柳少爷这里送东西,可是他不在屋里,我就想着等他一等……”

她期期艾艾,语带羞怯,贺青冥心中顿生一种不妙之感,他道:“你要送他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转送给他。”

侍女大喜过望:“如此,便谢过盟主了!柳少爷性子冷,我一直,一直不敢……”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贺青冥一看,却见是一张浅兰色的信笺,上边印有松纹,闻之带一缕幽幽兰香,让人难以忘怀,可见写信之人何等用心。

贺青冥道:“你喜欢他?”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严肃了。侍女似乎被吓了一跳,又脸色一红,嗫嚅道:“柳,柳少爷年少俊朗,盟中许多姐妹都……”她似乎掠过一丝黯然,“我容貌并不出众,胆子又小,又算得什么呢……”

贺青冥莫名不适,他勉强压制了,道:“你不必妄自菲薄,这封信,我会代你给他的。”

于是她千恩万谢地走了,这个地方又只余下他一人徘徊不定。

第180章 争吵 贺青冥进到柳无咎房里,房中陈设……

贺青冥进到柳无咎房里, 房中陈设一如当年,七年前,贺青冥让人布置了这间屋子, 让柳无咎住了进去。他还记得那天柳无咎很高兴, 柳无咎说, 这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贺青冥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柳无咎还保留着当年的陈设布局, 就连贺青冥送他的几件玩偶,也一应好好珍藏了。

柳无咎年少老成, 不像贺星阑天真活泼, 也不爱摆弄这些小孩子的玩意。这一点,贺青冥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柳无咎一向爱憎分明, 爱之欲其生, 恶之欲其死, 他的屋内摆设也一直十分简洁,可是贺青冥送他的东西, 无论他是否喜欢, 都一直留在床头。

贺青冥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柳无咎喜欢的不是这些玩偶,而是送他玩偶的那个人。

爱屋及乌,也是因为这样,柳无咎才一直留着它们。

他想到这里, 心头又似被烫着了,他的心忽然乱得厉害,心乱了,脚步也乱了,竟碰到了柳无咎桌边柜子, 他一时心慌意乱,忙要去扶,却听哗啦一下,柜子里倾倒出来一堆信笺。

不消说,这些也是姑娘们送柳无咎的情书。

贺青冥随意翻动几下,只见最早的一封情书已微微泛黄,一看落款,已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一堆情书粗略估计,已不下五十封,就算同一个姑娘多送了两三封,柳无咎近些年招来的桃花,也已太多了。

可是每一朵桃花,都好生生地挂在枝头,没有被人摘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数十封情书,柳无咎竟然一封也没有打开看过。

贺青冥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柳无咎说他爱慕已久,莫非几年前,柳无咎便已对他有了异样的心思,所以无论什么人送多少情书来,他也不愿打开看一看?

不是这些信笺不够雅致,也不是文辞不够优美,情感不够真挚,只是这堆情书里,没有一封是柳无咎的心上人写来的。

可是几年前,柳无咎才多大啊?

在那之前,柳无咎常常生病,贺青冥为了便于照顾他,还总跟他睡一个屋子。

贺青冥记得,有一年,柳无咎跟他说,他的身体已好了,要自己住一个屋子,他那时候还觉得是自己思虑不周,没有想到柳无咎已经长大。现在看来,他的确是思虑不周,只是柳无咎不是因为想一个人住,而是因为害怕和贺青冥一起住。

他心里已住了一个贺青冥,他不敢唐突他。

贺青冥摇了摇头,不愿让自己多想,却不由看向那堆情书,顿时心烦意燥起来。

柳无咎的确长大了,还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

忽而一点脚步声传来,贺青冥忙收拾好一柜子信笺,整顿形容,转过身看向柳无咎。

他一看柳无咎,便已不敢再看,又别开了眼。

倒也不是别的,柳无咎看向他的目光实在是太过滚烫,仿佛是要将世间的万丈光芒,一生的满腔热血都浇筑在贺青冥身上。

柳无咎从前也不是没有这么看过贺青冥,可是那时候贺青冥没有多想,而且从前柳无咎也不敢这般毫无遮掩地直视着他。

这下好了,自从柳无咎坦白心迹之后,倒是破罐破摔,什么也不怕,也什么都不遮掩了。

柳无咎道:“我找了你很久,却怎么也找不见你,他们说,你来了我房里。”

他上前一步,道:“你为什么要躲我?”

贺青冥不答,柳无咎竟又不管不顾,上前两步,道:“难道你现在连一个回答也不给我吗?”

两人只隔着一步之遥,柳无咎却似乎压根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他瞧着贺青冥,已是又爱又恨,又喜又悲。

贺青冥生平头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了压迫,他不得不抬起头看向柳无咎,柳无咎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他乱七八糟地想,这么近的距离,他已没有把握能第一时间制住柳无咎。

贺青冥没来由一点怒气,道:“你是要逼我?”

柳无咎不敢置信,道:“你分明知道我不会逼你。”

一问一答下来,两人望着对方神色,都愣了一下。

虽然都是“逼”,但这个“逼”的意思,两个人好像想的不是一回事。

两人相处这么久,这么没默契的时候,还是十分罕见的。

贺青冥一甩袖道:“你都在想什么!”

柳无咎望着他已然红透了的耳根,也有那么一丝窘迫,却梗着脖子道:“我想你,难道想错了么?”

他道:“你我虽有师徒的名分,可是很少以师徒相称,我们不过差了十岁,我年少的时候邂逅了你,你救过我,又……一直待我很好,你那么年轻,那么俊秀,又和我默契相投……我喜欢你,便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天经地义?”贺青冥道,“你一向不信天地,不服经义,怎么此刻却对我说什么天经地义?”

柳无咎只直直地瞧着他,道:“我柳无咎此生,只信过一次天地,便是七年前,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便是天意。”

贺青冥怔了怔,道:“无咎,你……”

柳无咎又道:“世情冷暖,人心变迁,这些在你到来之前,我就已经尝遍了。我早知道情义难得,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不信奇迹,我学到的一切,虽然是你教给我的,却也是我努力学来的,我的这一条命,虽然是你救下来的,却也是我寻到机会找上你的……我本来就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得到过,我现在得到的这一切,是你教给我的,也是我努力得来的,所以我不感激任何神灵,但我感激你——你赠予了这世上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拥有的东西,那便是你待我的一颗心。”

贺青冥道:“无咎,可是我待你之心,与你待我之心不同。”

柳无咎抿了抿嘴,露出一点年少时的倔强神色,咬了咬牙,道:“我不信。”

贺青冥道:“你什么意思?”

“我不信你,你连自己都不明白,你我朝夕相处,又几番出生入死,我不信你对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贺青冥心中一震!

他竟然不能反驳,他对柳无咎,似乎的确是有些奇怪的念头。

柳无咎道:“等你想明白了,再拒绝我也不迟。”

“站住!”

贺青冥久违地叫住了他。

这一声落在柳无咎耳里,却已有些刺耳,他道:“我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贺青冥叫不动他,只得屈尊走到他面前,气恼道:“你说你喜欢我,你就是这么喜欢人的?”

柳无咎哽声道:“谁叫你要死了也不回答我!”

“那你可以好好想想怎么回答人家!”

贺青冥一气之下,把那封情书摔到柳无咎身上。

柳无咎讶然道:“这是……”

“有姑娘喜欢你,你不知道么?”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贺青冥更生气了,转过身去,拉开那一柜子的情书,“你这叫不知道?”

不知怎么,柳无咎竟然紧张起来,辩解道:“我不喜欢她们,你不要误会……”

“我误会什么?”贺青冥顿了顿,总算明白了,“你以为我在拈酸吃醋?”

柳无咎嘀咕:“又不是没吃过……”

贺青冥道:“我只是要你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喜欢她们,也不回应她们,凭什么却要求我回应你?”

“你以为我从前没有回绝?我回绝过了,可是她们没有放弃,又送我这些书信,我才索性不看的。”柳无咎道,“你说的不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前你说什么教什么,我都听你的,可独独只有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我只要你想一想,再好好地想一想……”

“那天晚上,若是我不停手,你是不是要以死相逼?!”

贺青冥怒视他,眼里却似闪过一丝痛苦。

柳无咎张了张嘴,似乎也被刺痛。良久,方道:“……我只是想,纵是死了,也死在你前头。”

“混账!”贺青冥骂一声,又骂了一声,“混账!我怎么过了这么久,才知道你这么混账!”

“青冥!”柳无咎见他伤心,自己也很不好受,他想要抱他,安慰他,但贺青冥却不愿他再靠近自己,“别碰我,也别这样叫我!”

柳无咎道:“你真这样讨厌我?”

他顿了顿,道:“好,你若这样讨厌我,说一声便是!我会走,不会再来打搅你!”

贺青冥陡然喝道:“柳无咎!”

这一道喝,却似晴空霹雳作响,轰隆隆劈得人心房震动。

贺青冥已有多久未叫过他的全名了?他和他都记不清了。

这个名字,却是贺青冥给他的,贺青冥给了他的名,他取了姓。在他那短暂的岁月里,贺青冥已烙下太多深不见底的痕迹。

但他呢?

柳无咎身形不动,留给贺青冥的背影也是挺直的,只似有一丝僵硬。

贺青冥不由迈步,又悄然停下。此时此刻,他竟也留了这一步之遥,他心中已生出胆怯,他不知以何面目,又以何态度面对柳无咎,他甚至担心柳无咎会回头看他。

柳无咎到底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叹息。

他又叹息什么?

也许是他太明白贺青冥,他明白贺青冥此刻的犹豫不决,他仍体谅他。

他只攥着拳,把剑又握紧了一分,缓缓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问什么,我今日便一一回答你,这件事,我不是一时兴起,我也分得清什么是师徒之情,什么是夫妻之爱。我想和你做世上最亲密的事,成为世上最亲密的人。为了这个答案,我已苦苦探求了太多年太多遍,我本来并不打算告诉你,本来我已打算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可是……那天晚上的事,也许的确是一个意外,也许不是,无论如何,我并不打算纠正它,也并不打算回避,就算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还是会那样做。我做过的事,绝不后悔,我喜欢的人,也绝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