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其名,他的笑容灿烂的像太阳。
沈耽却陡然翻身,一把压住他,道:“这是哪里?我在哪里?”
金乌眨眨眼睛,很是无辜道:“这还是玄玉宫,我的卧房啊,你躺在我床上,我的卧榻之侧。”他笑了笑,又有点害羞地补充道,“我们的床上。”
沈耽却苦笑道:“阿芜在哪里?我妻子在哪里?”
金乌似乎闪过一点泪光,道:“我就是你妻子啊。”
沈耽定定看了他一会,道:“你不是。”他说着便要走,脑子却仍是昏昏沉沉,而且他也终于发现,自己的内力好像被封住了,“你——!”
“我什么?”金乌嗔他一眼,又半扶半抱着他坐好,“你刚刚醒来,不要老是一惊一乍的,容易头晕!”
沈耽道:“我只要阿芜!”
“我就是阿芜!”金乌也似乎生气了,顿了顿,又忽地捉住沈耽双手,往自己身上摸去,“你不是不信吗?你不是想知道吗?来啊!”
沈耽几乎触电一般缩回手,金乌又气又急,可他单拼力气不如沈耽,要用内力,他偏偏又舍不得。
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睡袍,二人这么一挣扎,那件睡袍便敞开了,金乌气不过,竟一把扒开自己衣裳,喝道:“你看啊!反正我什么样子你都看过!”
沈耽痛苦地闭上眼,道:“你住嘴。”
他却已都明白了。
事实摆在眼前,他就算不信,也不得不信。金乌的的确确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的的确确是一个男人。他虽只见过这副身体一次,可是已毕生难忘,金乌的胸膛、腰腹,周身骨骼构造、经脉走向,和阿芜一模一样。
他只恨自己是名刀客,他只恨自己虽是名刀客,在那天之前,却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也许他知道的还没有从小走混街头,后来又拜了个风流义父的金乌知道的多。
“你不喜欢我了么?”金乌瞧着他,哽咽道,“因为我不是女人,你就不喜欢我了么?那我也可以扮回阿芜,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
沈耽却道:“我不喜欢你。”
“你说谎!”金乌好像又要哭。
这真是怪事,他在旁人面前,是从来不哭的,不要说哭,即便再苦再难,连眉毛也不会动一动,可他在沈耽这里,已不知哭了多少回了。
沈耽瞧着他,已是满怀叹息。他已不知道金乌这一次哭到底是真是假,他却不敢再猜了,就像这个人,这份感情,他也已经不敢再猜了。
金乌抽泣道:“你,你不喜欢我,可我还喜欢你!小时候,我只要哭了,我爹爹妈妈都会心疼我的,你从前也会心疼我的……”
他忽地上前一步,扑入沈耽怀里。
沈耽却不看他。他红着眼道:“你好歹也是一号人物,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后刀’,难道你跟我有了夫妻之实,却不肯负责任吗?”
沈耽苦笑一声,又叹道:“你好歹还是鼎鼎大名的魔教教主,这又算什么?”
金乌道:“闺房之乐啊。”
沈耽却不理睬他,只道:“西行一路,我已听过太多关于金教主的传闻。”
金乌似乎有些气恼,道:“你倒是说说,他们都怎么骂我的?”
沈耽不再看他,只目光闪烁,道:“他们说,你和你母亲一样,教中有无数豢养的情人,还有你的心腹公孙肠,他也……”
金乌怒道:“他们骂我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要拿这些话来我跟前说!”
沈耽没有回答,金乌又似有一点泪光,道:“沈郎,你也认为我是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之徒吗?”
沈耽仍旧没有回答。
“好,好……”金乌慢慢道,“你若这么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恨恨道:“他们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就是这种人!”
他忽地一把掀开衣裳,赤着身子就要往外走。
沈耽一惊,不由得追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腕,道:“你这是做什么!”
金乌气道:“反正在你心里,我跟那些娼妓也没什么区别!”他侧着头,低垂的长发间,闪着一两点委屈又愤恨的泪光,一眼看上去,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沈耽道:“你不要胡闹!”他一把捡起来衣服,披在金乌身上。
金乌盯着他,忽笑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沈耽顿住了,他道:“你在试探我?”
“不然呢?沈郎,只有你可以试探我,我不能试探你么?你想逼我走,我却偏要将计就计。”
金乌挑了挑眉,又笑了笑,道,“不过,就算我真这样子走出去,他们也不敢看我。”他走近了,双手攀着沈耽的肩膀,似乎还有一点孩子气的开心,笑道,“你还是紧张我,关心我。”
他踮起脚尖,便要去亲沈耽,道:“舅舅说,天下男人多的是,比你俊俏的也多的是,我若要男人,可以再找一百个一千个更温存体贴的来伺候,他说我母亲就是这样做的,她早年有一大堆后宫,数不清的俊俏男宠,他说我也可以和她一样,可是……沈郎,我就是喜欢你,只喜欢你,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的王夫,教中的一切财富与权柄,都是属于你的……我也是属于你的。”
他眼波流转,已可算得上十足的诱惑。
沈耽却推开他,拒绝了他的亲吻,沉声道:“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金乌竟笑得有几分乖巧:“好啊,夫君问话,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耽看着他道:“第一,关于金蛇帮,济海楼上水手们的死,到底是不是你?”
金乌不敢置信道:“你旧事重提,就是怀疑我?”
“我难道不该怀疑你吗?”沈耽道,“还有金蛇帮纪管事,他被人开膛破肚,是不是也是你?”
金乌气道:“我虽然心狠手辣,却还不至于如此残暴!水手他们不是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公孙擅作主张!还有纪管事,我是恼恨他欺负我,可我只给他下了毒,至于后来,那也是公孙干的!”
沈耽忽道:“他倒是为你不平。”
金乌更是生气,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噢——”金乌拉长了调子,悠悠道,“沈郎,你真吃醋啊?就算吃醋,也别吃他的醋啊,他算什么?他还不如小冯娇娇他们呢,他不过是一把刀,还是一把不大听话的刀。”
沈耽道:“他为你做了很多脏活。”
金乌哼道:“为我干活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什么人为我做了什么,我就要喜欢他么?”他又瞧了瞧沈耽,眨了眨眼睛,像闪着两簇灿烂的星光,又崇拜、又爱慕地道,“这世上只有沈郎你不一样,我知道你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是教主,而是因为我这个人,哪怕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你也依旧待我好,会舍出性命来救我,会保护我,也会尊重我,爱我,不会勉强我做什么……沈郎,我是个坏蛋,可我这个坏蛋,偏偏就爱你这样的君子。”
沈耽听他说起过往,心中不禁一阵酸涩,可惜过往已成云烟,眼前这个人已不再是他的阿芜,而是一个沾满血腥的魔头。
他定了定神,冷冷道:“你不要扯开话题,我还要问你。”
“哼,问吧!”金乌气得跺脚,他这招攻心计竟对沈耽没有作用!
第227章 疑问 沈耽道:“金蛇帮的原委是什么,……
沈耽道:“金蛇帮的原委是什么,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借着阿芜的身份混进金蛇帮?”
金乌道:“不错,谁叫韩百叶是个残酷不仁又花心败家的纨绔子弟?他这个儿子,便是韩十鹏和整个金蛇帮这艘大船上最大的漏洞, 从他身上入手, 再容易不过。我只不过易容扮作阿芜, 再混入那群女人当中,便可顺利上济海楼了。谁知韩百叶竟如此急色,我还没准备好, 他便让纪管事带我见他,还——”他说到此处, 蓦地一顿, 仿佛正等着什么。
他也的确等到了,沈耽皱眉道:“他对你做什么了?”
金乌眼中露出来笑意, 沈耽顿觉自己又给他耍了, 便不言语, 只又冷着脸。金乌讨厌死他这张死人脸了,却又拿他没办法, 只好瞪他一眼, 接着道:“他没能做什么,我惹恼了他,他叫纪管事把我关起来,我便将计就计, 让公孙假意施刑于我,又趁着晚饭时分跑出来,出现在大厅里,这样一来,就一定会引起韩十鹏的注意, 他也一定会知道,济海楼上竟出现了一个和我母亲模样如此相似的女人,他爱死我母亲了,哪怕只有一点线索,也一定会派人来观察我,找我询问。”
沈耽道:“阿芜像你母亲?那你现在呢?”
“当然是像我父亲,沈郎,你要不要听我父母的爱情故——?”他还没说完,便已被沈耽打断,道,“所以你是故意的,你故意靠近我,让我离开你,后来,你本来想要借着韩百叶抓你的机会重新回到金蛇帮,可是我又出现了,你不得不跳到了江里。”
金乌道:“可不是,沈郎,有时候你真是很会打扰我工作,我在大厅里趁着纪管事抓我的时候给他下毒,本来想着这样一来可以杀掉这个老东西,二来可以借机来到韩十鹏面前,可是你偏偏来了个英雄救美,我便只好试探你,让你自己走了,可没想到,后来韩百叶来抓我,你又来英雄救美了,你可真是个——”
沈耽道:“真是个什么?”
“真是个帅气的绊脚石!”金乌盈盈笑道,“虽然你老是打断我的计划,可是你两次英雄救美,我早就喜欢上你啦,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年纪小,义父他又不是什么好男人,只懂得花天酒地,他三十老几了,却一辈子压根就没正经喜欢过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可是我后来知道了,后来我跟你相依为命,你虽然是我见过的最穷的男人,可也是世上最英雄最棒的男人,若是跟你在一起,一块做对贫贱夫妻也没什么……”
沈耽并不理睬他的恭维,只道:“后来呢?”
金乌白了他一眼,凉凉道:“后来?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那样,韩十鹏确定我就是母亲的孩子,舅舅他们要韩十鹏配合杀掉青冥剑主,跟我们入教,韩十鹏嘴上答应,心里边却一再犹豫,于是纪管事之后,我又制造了韩百叶断臂的事,以此威压于他,他可以不顾惜属下,却不能不顾惜这个小儿子的性命,便答应了。”
沈耽道:“但是他后来还是反悔了。”
“不错,他做了一辈子恶人,临到头了,却想做个好人,这可不可笑?所以我说,要做好人就做到底,做恶人也是,不然平白让自己两头受气,就像青冥剑主,他一边做好事,一边又不让人知道,还要找人家报仇,所以黑白两道都恨他,也就是他太厉害,大家只能一边恨他,一边怕他,没法子轻举妄动。不过我就不一样了,我从来都不想做好人,这世道做好人太难,还是做坏蛋比较容易。”
沈耽道:“所以你杀了韩十鹏,误导了公孙相柳,想要借刀杀人,渔翁得利。”
金乌笑道:“沈郎真聪明,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
沈耽道:“那么,梁有期刺你那一剑,若是青冥剑主不阻止他,你又如何避过?”
金乌道:“因为我会移穴啊,不过沈郎,你也不必担心,就算没有青冥剑主,就梁有期那个货色,也杀不了我。这手移穴功夫,可是我母亲传下来的,当年李飞白负心薄幸,为了朋友不顾夫妻情义,非要跟我母亲吵,还要杀她,好在我母亲早有防备,你想想,就连李飞白也失手了,何况是梁有期?不过,那时候我的确没有想到青冥剑主会阻止他,也正是他这次阻止,让我确信青冥剑主并不是传闻所说那样冷血无情。当然了,我这个人一向恩仇必报,从那时起,我就不再想着先杀掉他了,可惜,他这个人倔的很,跟我义父一样,我三番两次给他机会他都不要,沈郎,你作为我的男人,可不能这么死板!”
他说着便要去搂沈耽胳膊,沈耽却只退了两步,而后忽笑了笑,几乎是又爱又恨道:“小骗子。”
金乌心中一动,却又更觉一点哀伤。
他依旧那么温柔,但他的目光已不在金乌的身上。
人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金乌却是个爱吃苦瓜的人,沈耽不乐意,他却偏要凑上去,道:“我骗他们,与你有什么干系?至于你我……我是骗了你,可我爱你啊,这你总要相信吧?我,我总不至于随便跟什么男人以身相许,虽然南宫老贼那次是意外,可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不会……”他竟有几分害羞,低下头看着脚面,小声道,“不会愿意的。”
沈耽苦笑道:“你做了我妻子,可我对你一无所知,甚至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那又怎么了?难道我待你不够好吗?舅舅说要杀你,我不干,你来找我,我也都给你铺好了路,只等你来,沈郎,我把你当我此生唯一的郎君啊!”
沈耽却道:“那你的父母呢,那日你说的那个故事是不是也是假的?”
金乌道:“当然是——”他见沈耽看他,一转声势,道,“……好吧,半真半假罢了,我父亲的确是个小道士,我母亲与李飞白无相峰大战后重伤,是他救了我母亲,可是后来八大剑派的人找上来,他们要问魔头,我父亲却只说‘她是我妻子’,他们发怒伤了我父亲,后来我母亲赶回来,又走火入魔……”
沈耽忽道:“所以你小时候流落在外是真的?”
金乌忙点点头!
沈耽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道:“那么,你说你年少时为人所侮……”
金乌顿时开心死了,道:“你担心我!你问了这么多,最后一个问题还是要问我这个!”
沈耽失声道:“真的?”
金乌眨眨眼道:“假的啊,哪里来什么商人,也就是我义父,不过他这个人男女通吃不假,却坚决不吃窝边草,他就喜欢有挑战的男人和女人,比如青冥剑主和玲珑夫人,他对小孩子才没什么兴趣呢。”
沈耽道:“……我明白了。”
金乌讨好地笑道:“那沈郎,你——”
沈耽道:“我明白,你确实是金乌,不是阿芜。”
金乌又气愤,又不解道:“你为什么能接受阿芜,却不能接受金乌?”
沈耽看着他,目光已无悲喜,只定定道:“阿芜虽然身如浮萍,她的心却玉洁冰清,你的手段,却并不干净。”
这一瞬间,金乌目光之中的讨好卖乖之意已全无踪影。
他背过身去,冷冷道:“想不到真是郎心似铁。”
他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会强留,我可以让你离开,只是你我好歹夫妻一场,你要走可以,写完和离书,我就让你走。”
第228章 盘算 两人不欢而散,金乌离开了他。 ……
两人不欢而散, 金乌离开了他。
金乌离开的样子好似一阵飘忽不定又冷酷无情的风,他已不再是阿芜,不是沈耽的妻子, 他的爱侣, 而是堂堂的魔教教主。他看起来已不会再为任何人留情动心。
待到转过房门, 他却忽地跺脚,气冲冲走到镜台前,把桌上所有物什一气摔了个粉碎!
他怒道:“可恶!可恶!”
可恶的沈耽!
枉他这么痴心不改, 枉他几次三番宽宥他、原谅他,他有什么错?他只不过想要沈耽回头, 想要沈耽站在他这一边!他们是夫妻, 沈耽本来就该站在他这一边!
可沈耽——他简直是个榆木脑袋!
他也没法子杀沈耽,没法子对他动手, 这当然不会是因为他还喜欢沈耽, 只是因为沈耽向来孤身一人, 别无亲眷,他来到大漠, 来到玄玉宫, 早抱着必死的决心,就算金乌拿死亡威胁他,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金乌喘了几口气,又忽地泄气。
沈耽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 也只不过是为了他。
不,不是为了他。
沈耽是为了阿芜,不是为了金乌。
他捂着脸,忽瞧见镜子里的自己,他慢慢地、慢慢地伸手, 遮住了自己一半张脸。他的脸一半隐匿在阴影之中,一半闪烁在明灭的烛光里,一半是假,一半是真,一半已成过去,一半不知归处。
一半是阿芜,一半是金乌。
他却忽地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才是假,他仍记得沈耽一路上如何保护他、照顾他,他也仍记得那天晚上,沈耽如何抱着他,他们如何温存,如何缠绵。他的身上曾经满是沈耽的痕迹,哪怕它们已经随着后来初升的太阳消失了,他也仍记得——沈耽爱他。
他忽地笑了一笑,好似他已沉浸在阿芜的甜蜜里。
他又忽地叹息,好似他已满怀遗憾。
可是他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他是金乌,万人之上,执掌风云,又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阿芜。难道魔教从上到下,还比不过区区一个沈耽?
沈耽这个人,脾气太直,性子又木,不太会说甜言蜜语,也没有什么哄人开心的花样,还总是要惹他生气,而且,而且沈耽也太高了,他就是想亲他,也还得踮脚——沈耽这个木头就不能跟柳无咎一样学会低头吗?!
他在心中把人家数落来数落去,最后还是得出一个结论:人比人气死人。沈耽痴长了这么几岁,还比不上人家柳无咎懂事。
他忽又笑了。
好像嘲笑,他好像嘲笑自己仍爱沈耽,又好像嘲笑自己骗自己不爱他。他仍爱他,不只是沈耽爱他,他也仍爱沈耽。
是了,是了——沈耽不肯答应他有什么关系?只要沈耽爱他,他就总有法子叫沈耽回心转意。阿芜是他,金乌也是他,江湖也好,沈耽也好,他都不会罢手。
他忽地抬头,沉声道:“还不进来?”
窗外人影倏忽闪动,又蓦地不动了。一人步入殿中,俯身行礼,目光却自下而上瞧着金乌。这个人,这道目光,都好像是如蛆附骨的影子。
公孙肠道:“教主可是在为那个人烦心?”
金乌哼笑道:“这与你有干系么?”
公孙肠道:“属下只是忧教主之忧。”
“是么?”金乌看着他,公孙肠被他这么盯着,几乎如芒在背,过了一会,金乌忽笑道,“我就知道,公孙一向最是忠心。”他欠身扶起公孙肠,公孙肠心中微微一动,又道,“那,此人……?”
金乌道:“此人不足为惧,你命人好好看着他便是了,如有动静,立即回禀。”
公孙肠想了想,又道:“教主,不如属下亲自看着他?”
金乌却道:“沈耽又算不上什么心腹大患,何必劳烦你亲自看守?”公孙肠心中又是一动,金乌又道,“你是我的卫队长,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比如好好稳住桃姬,自从济海楼上你救了她,她可一心都只有你,也只听你的。”
公孙肠却道:“她现在已不像从前那般温顺了,总是跟我闹,成天到晚哭哭啼啼,听得人心烦意乱。”
金乌笑道:“她是个女人,不久前又才做了母亲,这个时候的女人,最是多愁善感,你难道不懂得她的心思么?”
公孙肠目光闪烁,道:“什么心思?”
“自然是希望你多陪陪她。”
公孙肠道:“可是……”
金乌打断他道:“她现在是金蛇帮幼主的母亲,竺可卿重伤,夔龙、佘银环不知去向,只要稳住她,金蛇帮便尽入囊中,到时候便可借由金蛇帮吞食长江一带帮派势力。江南是鱼米之乡,仓廪充实,有了两岸帮派的拥护,还愁不能攻陷八大剑派吗?公孙,这一步棋,你可是头号功臣呐,等到大业既成的那天,不要说金蛇帮帮主之位,你要什么,我也许你。”
公孙肠却瞧着他,道:“属下却不要什么金蛇帮帮主,属下只愿常伴在教主身边,做教主身侧一护卫。”
金乌微微一笑道:“是么?那也……都许你。”
公孙肠给他瞧得心头一烫,忙收了眉眼。
金乌却已又收敛神色,道:“你今夜前来,可是青冥剑主那边有了结果?”
“教主果然料事如神。”公孙肠道,“属下同风云两位使者一道率人追捕,终于赶在圣陵之前把明黛和唐轻舟二人拿下,只是……”他忽地一顿,神色不大好看。
“哦?”金乌道,“只是什么?”
公孙肠垂下头道:“只是……柳无咎被菟丝困住,陷入圣陵,青冥剑主为了救他,也一同入了圣陵——属下等人失职,教主恕罪!”
金乌脸上却无愠色,只道:“罢了,青冥剑主是什么人?你们拦不下他,我早已料到了。”
公孙肠似乎又困惑,又有些气恼,道:“可是,可那是圣陵——!”
金乌道:“圣陵也只不过是我等死后的坟墓而已。”
公孙肠惊道:“教主!”
“不是么?”金乌却笑了,“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么?这世上哪来什么神仙,什么圣人?”
公孙肠道:“教主,这话可不能给旁人知晓。”
“知不知晓,清楚的人自然清楚,糊涂的人从来糊涂。”金乌笑道,“不过,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又怕什么人知晓?”
公孙肠心中莫名一热,又道:“那青冥剑主师徒二人……?”
金乌道:“贺青冥会死,而且会因为柳无咎死。”
公孙肠不解道:“这,这怎么可能?他二人情义深厚,情深意重……”
金乌却道:“正是因为情义深厚,情深意重,所以贺青冥才会死。”
公孙肠更是迷惑,金乌忽道:“你可知,贺青冥是什么人?”
公孙肠道:“属下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江湖人都说,青冥剑主武功出神入化,为人却很冷漠疏离,从前还一度滥杀无辜,所有人都怕他,恨他。”
金乌忽笑了,道:“青冥剑主滥杀无辜?那你我算什么,跟顾影空一样丧尽天良吗?”
公孙肠道:“那……依教主的意思?”
金乌道:“滥杀无辜,那只不过是八大剑派排除异己的说辞,我看过关于他的卷宗,贺青冥从来没有错杀过一个好人。”
公孙肠道:“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解释呢?”
金乌道:“跟那些人解释,只不过是浪费口舌,他很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要把时间花在值得的人身上。”
公孙肠目光闪动,道:“教主是说,柳无咎?”
金乌道:“青冥剑主爱重柳无咎。柳无咎既然中了菟丝,贺青冥能不帮他吗?可是,若要帮柳无咎,贺青冥只怕便很难压制住五蕴炽了。圣陵是什么地方?那样的地方,贺青冥一旦受伤虚弱,如何撑得下去,又如何走的出去?他出不去,便只有死,他死了,柳无咎难道会自己独活么?”
“所以……”金乌顿了顿,几乎叹息道,“他们只能做一对亡命鸳鸯。不过,死在圣陵,也不算辜负了他们二人。”
公孙肠不由道:“教主妙算!”
金乌又是一声哼笑,却道:“对了,小冯他们呢,怎么没见他们过来?”
公孙肠道:“这正是属下要回禀教主的,方才浮屠塔被人点亮,教中不少人在塔前叩首膜拜,风使他们已赶去处置此事。”
“什么!”金乌惊道,“浮屠塔明?”
公孙肠道:“正是。”
金乌心下纳罕,不可思议道:“自杨真教主失踪,浮屠珠失落之后,浮屠塔已经几十年没有人点亮了,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明黛。”
第229章 月使 明黛任魔教月使
金乌传令, 紧急召见风云二使。
“这么说……真是她破了浮屠塔之谜。”金乌听了二人回报,不禁喃喃,“我本以为是青冥剑主, 想不到却是她, 如此一来, 可难办了。”
雷娇娇道:“教主,现在教中皆以为是那个小姑娘缔造了神迹,这样下去, 只怕有损教主神威,依属下之见, 不如——”
“不行!”冯虚子道,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你此刻对她下手, 岂不是让上下寒心?浮屠塔一事本是祥瑞, 若妄开杀戒, 只怕不祥!”
“老冯,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心慈手软妇人之仁!”雷娇娇道, “我知道, 你动了恻隐之心,舍不得杀她,可你难道不知道三百年前那个预言?若不是它,几年前教主统一部众又何须如此不易?如今浮屠珠不在, 教中人心浮动,底下不是没有人说教主的不是,现在又再来一个明黛,你让教主怎么办!”
冯虚子道:“可那也不该这么办!”
雷娇娇道:“那你说又怎么办!”
“好了好了。”金乌听完二人一通吵,揉了揉眉头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关于这件事,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既不必杀人,也可以化解教众疑惑,只是怕你们不答应。”
二人听言,当即拱手道:“教主有令,我等遵命便是!”
金乌微微笑了,道:“那便有劳小冯把明黛二人带来。”
西宫地牢,明黛、唐轻舟刚被关进来不久,还没来得及跟温阳等一众狱友寒暄,就被冯虚子提了出来。
温阳一掌拍向牢门,喝道:“金乌呢?那兔崽子在哪里?他又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冯虚子道:“这便不劳不夜侯费心了。侯爷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想想自己还有玲珑夫人,教主顾念与侯爷父子之义,只要侯爷愿意——”
“滚犊子的!”温阳喝道,“想让我和玲珑入魔教,没门!”
“……那便没门吧。”冯虚子一声令下,大门缓缓闭上,这座地牢又恢复了暗无天日的样子。只听得温阳花样百出的声声咒骂,然而他的骂声也已渐渐听不到了。
明黛与唐轻舟努努眼,冯虚子忽笑道:“明姑娘放心,教主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我可以担保。”
明黛道:“我不明白,我们只不过是小辈,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金教主为何偏偏要叫我们见他?”
冯虚子道:“哦?那依明姑娘之见呢?”
明黛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见解?也许金教主要找我们的事的确十分棘手,也不好解决,但我现在又为什么要去想?我何必自寻烦恼?”
冯虚子不由笑道:“明姑娘是心思洒脱之人。”
明黛却道:“洒脱不洒脱有什么要紧?我现在只想一件事。”
“什么事?”
明黛道:“我很渴,若是有一杯美酒,那便再好不过。”
冯虚子笑道:“可惜我们教主不爱喝酒。”
三人来到议事堂,金乌已端坐当中。他见到明黛二人,微微一笑道:“明姑娘、唐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明黛亦笑了笑,唐轻舟只面色不动,并不理睬金乌。
金乌命人与他二人解绑,又请他们坐下,道:“明姑娘……”他忽地一顿,又笑道,“也许我该叫你明姊姊,从前济海楼上,我做阿芜的时候,便是这样叫你的。”
他瞧着明黛,又道:“那时候,我被纪管事欺负,还是你第一个站出来帮我,明姑娘侠义心肠,救命之恩,金乌一直记在心上。”
明黛道:“金教主今日来请我们喝茶聊天,总不会只为了那件事。”
“明姑娘果然聪明,快人快语!”金乌笑道,“不错,我今日请你们来,自然别有目的,其实这目的想必你们也略知一二,我志在一统江湖,可这件事非我一人之力能够完成,所以我一直希望像你们这样的武林英才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唐轻舟忽道:“金教主是想让我们随你入教?”
“怎么,唐公子不信?”
唐轻舟道:“贵教既有风云二使,又有金先生这样的人物,又何须我和黛黛相助?”
金乌稍一挑眉,又笑道:“唐公子此言差矣。你们皆是少年英雄,江湖后起之秀,将来必定大有可为,何况唐公子是唐门的大弟子,明姑娘则是相思门的传人,相思门与我教都地处西域,祖上也颇有渊源,如今西域各派归附我教,只相思门声称不涉入我教与八大剑派的纷争,不过,若是明姑娘答应我的请求,那便不一样了。”
唐轻舟忽而转头对着明黛笑道:“他这是请你,不是请我。”
明黛哼了一声。金乌笑道:“二位意下何如?”
唐轻舟正色道:“我既身为唐门弟子,当从师命。”
明黛道:“小唐,你怎么回绝的这么干脆?”
唐轻舟道:“难不成你想入教?”
明黛狡黠一笑道:“我又不像你,我从来不听我姑姑的话。”
二人一唱一和,金乌道:“明姑娘的意思呢?”
明黛道:“金教主,我想请问你几个问题。”
金乌一挑眉,今天倒有很多人问他问题,沈耽是一个,明黛又是一个。不过,他一向很有耐心回答。
明黛道:“第一,‘后刀’沈耽沈大侠怎么样了?”
金乌脸色微微一动,道:“明姑娘很关心他么?”
明黛笑着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毕竟是他带我们来的,我总不好意思不问问他好不好。”
金乌道:“他很好。”
“是么?”明黛道,“可我觉得他不应该好。”
“何意?”
明黛道:“他那么远来找你,一定很喜欢你,可是你又不是你,他一定非常伤心,又拿你没有办法,你说,他这样算好吗?”
金乌目光微微闪动,道:“你说的有道理。”
明黛道:“金教主喜欢他吗?”
金乌侧过头,道:“这是第二个问题?”
“当然不是。”明黛笑了笑,正色道,“第二,贺兄、柳兄他们怎么样了?”
金乌笑道:“明姑娘怎么问来问去,偏偏不问一问自己?”
明黛只道:“他们是我的朋友。”
金乌道:“明姑娘是个很好的朋友。”
明黛道:“所以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答你。”
“你也不能?”
“不错,我也不能。”金乌道,“我只知道,他们入了圣陵,圣陵是我教历代教主的陵寝所在,我也不能轻易入内,不过……”他顿了一顿,忽笑道,“柳公子中了菟丝,兴许他们此刻已做了夫妻了。”他的神色忽变得意味深长,神秘莫测。
明黛二人听了,脸色蓦地一红,都不大好意思,他们似乎没有想到,金乌会把这种事拿出来跟他们说。
明黛心下却想:他们真的如金乌所说,做了夫妻了吗?若是做了夫妻,那倒是很好了,他们本来早就该做夫妻,可是他们又为什么不见踪影?
金乌似乎已想到她在想什么,道:“可惜,他们也许再出不来了。”
明黛脸色霎时白了,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贺兄那么厉害!还有柳兄,他们,他们……不可能,不可能……”明黛不住喃喃,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她已明白,金乌敢这样子对她说,一定是有了把握。可是她又如何接受?他们是她的朋友!
唐轻舟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不要太担心,你——”他忽地脸色一变,变得十分痛苦,双手扼住喉头,却怎么也呕不出来东西,但他浑身已经抽搐不止,脸色也已铁青!
“小唐?小唐!”明黛连忙抱住他,急急道,“小唐!这是怎么回事?”
唐轻舟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只指着案上那杯茶。
茶?茶!
难道是茶的问题?可她也喝了茶,怎么她没有事?
明黛目光陡然锐利,又陡然射向金乌,喝道:“金教主!枉你贵为一教之主,我本以为——”
“你本以为,我不会叫人下毒?”金乌笑道,“明姑娘,你未免低估了你自己。”
“你果真是冲着我来的?”明黛大脑飞速旋转,猛然惊醒,“浮屠塔!是因为浮屠塔!”
“聪明。”金乌笑道,“跟明姑娘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明黛盯着他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唐轻舟喉头“荷荷”作响,已然十分痛苦,却拽着她一角衣袖,摇了摇头。
“你都这样了还管我干什么!”明黛又气又急,金乌微微笑道,“唐公子放心,我要明姑娘做的又不是什么苦差事,我只不过要她入教,做我圣教月使。”
明黛登时一惊!
月使乃是魔教四使之一,地位仅次于日使!如此一来,甚至连冯虚子、雷娇娇二人都比不上她!金乌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竟要她担任月使?
金乌当然不可能是吃错了药。
他这样做,只可能有一种解释,那便是她点亮浮屠塔一事,对于魔教上上下下而言十分重要,那时她隐约听到塔下有人呼喊“神迹”,也许魔教教徒把她当做了神的使者,金乌此举不是要拉拢她,而是要借她之手拉拢教中人心,为己所用。
金乌观其神色,便知她已然明白了。他道:“明姑娘,考虑的如何?”
她自然是不愿意入魔教的,可是今日若她不答应,唐轻舟怕只有死路一条!
金乌的声音又传来了,好像泰山压顶,叫她喘不过气来:“明姑娘,唐公子的生死,就握在你手上,我知道,你一向看重他,看重你的朋友……”
唐轻舟面色已由青变黑,他瞧着明黛,目下几近潸然,似乎在说“不要”。
若入魔教,她便再也不能脱身,她便是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便是要与她信仰的侠义背道而驰!
他还记得那天她在华山山顶大笑三声,说自己想要做大侠。他是宁肯死,也不肯明黛为了自己而背叛自我的。
“哎呀你别扒拉我!”明黛一喝,而后整座大殿又忽地沉默。
她抬头瞧着殿中扑朔迷离的烛火,她瞧着瞧着,一双眼睛似乎已经酸涩,她的脸庞也变得同烛火一样扑朔迷离。
她好像看见了一条路,一条已满是荆棘迷雾的小路,不知是要通往地狱还是天堂。她就站在它面前,她的身后却是坦途。
人的一生中,总要有很多选择,有的选择只一瞬间,却可以改变人的一生。她知道自己正要做这样的选择。
她也知道有人会说,自己别无选择。她却不能这样说。她知道一直都有选择。
明黛的脸上忽地露出来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笑容,她竟仍在笑。她笑着道:“好。”
她选择了走上那条属于她的不归路。
夜已深了,星月睡得正酣,好似已要从此长眠。
明黛当了月使,自然也不需要被关在地牢了,非但如此,她还住进了玄玉宫中,在她的要求下,唐轻舟也住了进来。
唐轻舟的毒已解了,只是仍脸色苍白、十分虚弱,明黛倒了杯热水喂他,唐轻舟叹息一声,道:“为何如此?”
明黛道:“我总不能看着你死,你是,是我的好朋友。”
唐轻舟忽笑了一笑,道:“可我却不当你是朋友。”
明黛似乎有点生气,道:“难道我做了月使,你就要当我是敌人?”
“黛黛……”唐轻舟忽地抬眼瞧她,“我当你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明黛忽地一怔,恍惚怦然。唐轻舟道:“我想说……”
他的声音却太微弱,明黛俯身倾听,唐轻舟睁着一双虚弱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她,轻轻笑道:“我第一天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睛像太阳,像月亮……黛黛,你做大侠也好,魔头也罢,我知道你都一直是你,我也一直……都喜欢你。”
明黛心跳得飞快!
她好像忽而回到了小时候,她在相思门,她梦见自己在门前的草原大漠上驰骋飞扬,那时候天上的烈鹰,地上的骏马也跑不过她,她笑着化作了风,化成了云,吹遍了原野上的夏花。
夏花倏忽一瞬,全都盛开了。
唐轻舟见她没有回应,脸色慢慢黯淡了,他慢慢别过头,似乎有点倔强,又有点失落地道:“我知道,也许你喜欢的不是我……”
明黛忍不住歪头看他,道:“你怎么酸了吧唧的?”
唐轻舟一怔,道:“那你不喜欢柳无咎吗?”
明黛很是惊讶,又十分不解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他虽然很好,我却不喜欢,他不爱说话,做朋友是很好,做情人却有点闷了。”
唐轻舟顺嘴道:“你觉得他闷,那难道你喜欢能跟你斗嘴的吗——”他忽地一顿,一路上跟她斗嘴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明黛哼道:“不错,我就喜欢跟我斗嘴的。”
二人瞧着瞧着,两张年轻的脸庞都慢慢红了,又都慢慢笑了起来,他们笑得愈来愈厉害,愈来愈快活!
年轻的人,年轻的时候,就是要多笑一笑的,他们都爱笑、爱闹,爱山水天地,爱日月星辰,爱生爱死,爱世上一切可爱。
可爱的人啊。而今他们的心,也终于彼此相爱。
第230章 诡谲 一堆戏精
日子一天天过去。
每一个白天, 明黛会随侍金乌左右,会同风云二使、各堂主一道议事,与他们一同审问八大剑派等人。她几乎已走过玄玉宫每一块砖瓦, 见过教内每一张面孔, 也得到了来自八大剑派的每一个或愤怒或惊诧, 或不解或叹息的表情。
当她换上月使的服饰,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想问她:为什么?当她走过玄玉宫宫道, 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也都想问她:为什么?她知道他们的问题并不相同,有的人想问她为什么入了魔教当了月使, 有的人想问为什么是她当了月使, 也有的人想问她为什么能点亮浮屠塔。但他们都不能问出口,她也就都没有回答。
只不过, 他们都变得一样了。从前无论是什么人看她, 或笑或怒, 都无需遮掩,她亦无需解释, 而今她的身边却是满腹疑虑、猜忌、妒恨和虚浮的崇拜, 但他们见到她,又不得不把这满腹的心思都藏在心底,藏在每一日即将来临的夜色里。
每一个晚上,她会与金乌、冯虚子、雷娇娇、凌夭梅伯、公孙肠乃至各部头领见面, 他们会翻阅卷宗,会例行述职而后散去,或者也会一同聚会吃饭,甚至吃酒赏月。
真奇怪,区区数日, 好像她真的已经变成了魔教的一员,好像所有人也都这么觉得,甚至连金乌也似真的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心腹,自己的得力助手,自己大业的见证者、辅佐者。
她却知道并不是。金乌给了她地位,却并没有给她权柄,漠上八骑并不属于她,她也无权指挥,她虽知道了不少消息,可她并没有办法传递,金乌显然很有自信,也并不怕她做什么手脚。他也从没有把事情单单交给她一人处理,她每一次出现,身边都还有别人,她知道那不是她的同伴,而是她的监视者。金乌想要的只是一个吉祥物,他只需她待在玄玉宫。
但这些,八大剑派他们却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她已是四使之一,又常常与魔教高层首领出入。这正是金乌想要的,长此以往,任谁也不会再相信她不是魔教教徒。
长此以往,她就算不是魔教的人,也已经是了。她就算不当月使,也已经是月使。金乌要的就是她再没有别的出路。
每一个晚上,她只有在回到住处的时候,方能得到安息,只有在面对唐轻舟的时候,她才不必面对种种质疑。
唐轻舟会等她,会相信她。他们待在屋子里,好像这已是独属于他们的天地,他们恍惚已与世间夫妻别无二致。
唐轻舟身体尚未复原,见到她,却总要露出来一个笑脸,这已是她这些天来唯一能得到的笑脸。他道:“今天怎么样?”
明黛卧在他膝上,道:“不怎么样。”
“哦?”唐轻舟笑道,“是老子不怎么样,还是小子不怎么样?”
这已是他们之间的暗语,“老子”指的是不夜侯温阳,也就是八大剑派他们,“小子”则指的是金乌等魔教教众。
明黛笑道:“都不怎么样。”
唐轻舟心下了然,这么说来,金乌依然没有找到季云亭,燕尾关之后,双方几乎都已陷入停滞,而不夜侯温阳他们就更是糟糕了,身陷囹圄,已是无处可逃。
但是,中原那边呢?他的师父、师叔他们,还有八大剑派留守驻防的人们,又是怎么个处境?
这件事,却连明黛也不知道了。也许整个魔教,只有金乌知道。
“小唐。”明黛慢慢合上眼,轻轻道,“我累了。”
唐轻舟道:“累了就该好好休息。”他低下头,却见明黛已经睡着了。他把她抱回床上,又为她除下鞋袜,盖好被子。
“黛黛……”他抚摸着她的眼睑,她的眼下已有乌青。
这一个晚上,明黛却没能休息好。
午夜时分,隔壁忽地传来几声若有似无的女人哭泣声,夹杂着婴儿的哭闹,男人的呵斥,后来那男人好像是走了,婴儿也哭着睡着了,夜里便只剩下女人断断续续的幽咽,如丝如缕,直到天明始休。
她记得隔壁住着的是公孙肠,可是公孙肠不曾婚配,哪里来的女人和孩子?更何况,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公孙肠似乎对金乌怀有不轨之心。
第二天晚上,还是午夜时候,那哭声却又来了,唐轻舟不得不捂着她的耳朵,好叫她安眠。
这一个古怪的女人哭声又持续了一个晚上,好在第三个晚上的时候,哭声并没有持续很久,未到天明,便已戛然而止。
她心知这一定很不寻常,可是她没有问,也没有让人传报。
黎明时分,教中行人匆匆,他们都似乎有些匆忙,尤其是公孙肠属下的卫队。
她还没有与风云二使会面,便被金乌派人叫了过去,又让她候在偏殿。她透过偏殿的窗棂,瞧见正殿之中,金乌来回踱步,他显然也刚起不久,身上还未着正装,他的脚下却跪着一个男人,一个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男人——王子矛。
金乌道:“你可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王子矛道:“属下不知。”
金乌忽地一笑,道:“昨天夜里,桃姬和她的孩子不见了。”
王子矛猛的抬头,又顿觉不妥,忙低下头,却被金乌捏住了下巴,叫他看着自己,道:“据公孙回报,是夔龙、佘银环二人干的。”金乌盯着王子矛,好似一把剑钉死了他。
王子矛脸上更是震惊,他道:“不……这不可能……他们早就退出江湖了,何况神宫守卫森严,他们怎么能进的来……?”
金乌道:“这也是我想问的。”
王子矛立刻便明白了,道:“教主!属下绝没有做过!”
“凌夭也这么说,可是梅伯不信,他们二人还吵了起来,教我跟小冯他们都头疼得很。”
王子矛似乎有几分羞愤道:“他们两个吵架,为何总要扯上我?”
金乌忽笑道:“难道你不知道么?”
王子矛道:“我知道什么?教主,莫非您也怀疑我?”
“我是说——”金乌顿了顿,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凌夭这个人一向花痴,他看你好看,就总是为你说话,梅伯却不乐意他偏心你,所以总是要说你坏话。”
王子矛更是羞愤道:“我又不喜欢男人!”
“好啦,好啦,别生气嘛……”金乌拍拍他的肩膀,“梅伯不信你,我信你。”
王子矛似乎很是感动:“多谢教主!”他的背上却已都是冷汗。
“不过……”金乌道,“我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王子矛道:“什么事?”
金乌看着他道:“我要你带人擒下夔龙等人,就地格杀勿论。”
王子矛心下一惊,颤声道:“教主?”
“金蛇帮的那几个旧人,已没什么用了,留着也是隐患,不如尽早除去,竺可卿已经重伤,现还卧病在子午盟内,够不着他,难道还够不着送上门来的夔龙和佘银环么?”金乌又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我知道,你一向与夔龙交好,要你亲手杀他,你肯定不愿意,可是教中上下,也只有你最了解他的武功路数,由你出手,我很放心。”
王子矛心中惊疑不定,又道:“可是,他们现在……?”
“潜卫回报,他们现在正往降龙峡方向逃窜,他们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走不快的,你带上十几名好手,赶去那里埋伏,一定可以解决他们。”
王子矛心中颤动,只得抱拳应下。
王子矛已走远了,金乌又露出一点莫测的笑容,忽道:“你都听见了?”
这句话,却是对着明黛说的。
明黛便走了出来,道:“都听见了。”
金乌道:“你认为如何?”
明黛道:“属下不知教主所指……?”
“你可太知道了。”金乌道,“我自然是问你,你认为这件事与他有没有干系?”
明黛道:“就方才的情形看,他不像是知情人。”
金乌瞧着她道:“你倒肯说实话,不怕我怀疑你么?”
明黛道:“事实如此,我何必自欺欺人?”
“可惜你懂得这个道理,有人却不懂得。”
明黛疑惑道:“难道这件事跟他有关?”
金乌不言,只道:“我却要你也做一件事,这是我要你真正为圣教做的第一件事。”他却没有给她时间拒绝或是询问,道,“你即刻带人跟在王子矛身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有异动,当即斩杀。”
明黛心下一凛,金乌竟还是怀疑王子矛。可这件事实属机密,金乌为什么偏偏要她来做?
她道:“可是,如果王子矛跟此事无关呢?”
金乌忽笑道:“你认为他有可能无辜?”
明黛不说话了,金乌也并没有等她说话,只轻轻道:“他也是金蛇帮的旧人,又哪里无辜呢?”
明黛周身顿生一阵胆寒,几乎汗毛发竖。
明黛也已走了,在她身后,却又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却是早上行色匆匆的公孙肠。
金乌道:“你听完了。”
公孙肠侧眼看他,揣测他的心思,道:“教主这是在试探明黛?”
金乌道:“明黛若为我所用,必堪大用。”
公孙肠道:“可是她一心向着八大剑派,甚至从无遮掩,这些天审问八大剑派等人,她也总是不肯施刑,今天教主你问她王子矛的事,她还为他说话。”
金乌却道:“她若一味遮掩,那才不是她,也才真是可怕,这一点,她明白,我也明白,难道你不明白么?”
这一问,金乌脸上虽仍和颜悦色,却已透出一丝不满,公孙肠忙低头认错:“是属下愚钝。”
金乌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提拔她当月使吗?”
公孙肠目光闪动,道:“难道不是因为浮屠塔?”
金乌道:“是因为浮屠塔,可也是因为她当得起,圣教部众虽多,兵力虽盛,可论高手却不如八大剑派,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以来要对他们先行招揽的一大原因。明黛年纪虽轻,可武功不弱,智略、心志更属上乘,你们看不见的,她却看得见,她心中装的可不只是恩怨情仇、逞勇斗狠,还装的下武林大局,这一点,只怕小冯、娇娇也做不到。”
公孙肠不由道:“教主未免夸她太过……”
金乌却道:“你可知她任月使以来,有过多少谋策,又有多少人向我称道她么?你不知道,因为你任卫队长的时候,从来做不到如她一样事必躬亲、令行禁止,更做不到与上下开诚布公,洁身自好!就像桃姬!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总是逼迫她、辱骂她,她又怎么会想要逃走!”
“教主!”公孙肠脸色大变,当即下跪,“教主恕罪!”
金乌道:“这件事,与王子矛有没有干系还尚且不能判断,可我知道,桃姬出走一定与你有关!”
“教主!”公孙肠跪地仆行数步,抱着他的一双脚哭道,“是属下错了!属下不该那样对她,可属下实在是不喜欢女人,更不喜欢她!她只不过是韩百叶的姬妾,一个烂泥一样的女人!属下,属下……”
金乌冷冷道:“你的一大错误,便是看不起女人!你以为她的眼泪是臣服于你,可她早生叛逃之心,而你竟被她麻痹!”
公孙肠痛哭不止道:“对不起,对不起,教主,都是属下的错,属下罪该万死……可,可属下的心思,教主难道不明白吗?属下对你从来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罢了!”金乌似乎终于心软,他把公孙肠扶起来,“也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他说着,语气微微一顿,瞧了瞧公孙肠,公孙肠也瞧着他,似乎心中一动。
金乌话锋一转,道:“现在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带人跟在明黛后边,不过,不要给她发现。”
公孙肠一怔,道:“教主,这是……?”
金乌笑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已清楚,接下来你就代我看看,她到底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是!”公孙肠当即应诺,低头之时,目光却不住闪烁,仿佛方才一场可怜的哭号只是一个精心准备的骗局。
金乌又轻轻道:“待这件事过后,你就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我如你所愿,你再也不用去别的地方。”
公孙肠忍不住瞧他,心中终于动容,道:“是,教主。”
一干人等都已各归其位。金乌转过身,蓦地一笑。
这件事到底如何结尾,他可很是期待呢。王子矛、明黛、公孙肠……乃至于夔龙他们,可不要叫他失望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