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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7522 字 22小时前

他想到贺青冥,想到贺青冥同金先生的宿怨, 想到他出发的时候, 贺青冥如何依依不舍,好像这一趟分别,他们已是生离死别。

柳无咎当即跨上马背,纵马疾驰, 贺星阑、温阳等人也同他一块赶回去。柳无咎冲入毡房,左右环顾,却没有见到贺青冥。贺青冥不见了,他只看见榻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他还看见他的衣裳也被人放的整整齐齐,这种叠衣裳的手法却十分繁琐又精细,他认得这种手法,那是贺青冥自孩提时候起养成的习惯,或者说曾经作为公子哥落下来的毛病,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这个毛病便会再犯。

贺青冥把他们的屋子整理的很干净、很整齐,就连厨房的食材、器皿和各种杂物也分门别类放好了,这简直不像是贺青冥。他一向不爱干这种杂活,他一向认为盘子擦的再干净,也只是延缓它变老的速度,却不能擦出来一个新盘子。柳无咎并不认同他这种说法,难道盘子注定要变老,就不去擦盘子了吗?无论如何,他们关于厨房的争论最后总是演变成不了了之,贺青冥总是宁肯自己动手下厨也不愿意洗碗,他做出来的饭菜倒也不能说难吃,但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几乎可以说是鸡肋,而且他身体不好,柳无咎又岂能真的让他干什么活?贺青冥却又不愿意自己总是不劳而获,显得他好像是以大欺小,在欺负柳无咎,好在他那天下第一的剑法在刀工这一项总算派上来用场,于是便给柳无咎把食材切好,给他打打下手。

可是今时今日,贺青冥却把家中一应杂活都干了一个遍。

柳无咎的心越发沉重,他却不肯叫它沉到底,他又冲出毡房,冲到别人家去,冲到牧场上去,贺青冥从来一诺千金,他不相信贺青冥临到头还在骗他,不相信他会把他们之间的誓言通通撕毁作废,可是他忘了,贺青冥在江湖上说一不二,信守承诺,可他跟柳无咎在一起的时候,却总爱耍赖。

他并没有找到他,他看见贺星阑、温阳,看见贺七黄娥他们,他们也并没有找到贺青冥。留守的人说,今天黄昏,贺青冥就出门去了,但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会失踪,他们只以为贺青冥只是和往常一样出去散散心,等到了晚饭时候就会回来的。

柳无咎忽地想笑,贺青冥竟连这一点也已料到。

他骗了他们,骗了他们所有人,然后竟轻飘飘地走了,不见了,且不知去了哪里,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混账……”柳无咎恨恨道,他的声音几乎泣血。

贺星阑却一把冲上来揪住了他,喝道:“我爹爹去了哪?他去了哪?!柳无咎,你不是最了解他吗,你不是该好好照顾他吗,怎么他如今却不见了!”

黄娥他们连忙拉住贺星阑,贺星阑却仍不依不挠,他一面哽咽,一面却又怒喝,他把自己的恐惧、慌张、愤怒和悲伤都发泄到柳无咎头上,他恨柳无咎!柳无咎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他父亲的,他也恨自己!他就不该相信柳无咎,不该同他休战,不该试着接纳他作为自己的继父!

他们之间也许曾经有过短暂的和平,但那都只是因为贺青冥,为了贺青冥,他们不得不和平,不得不和睦相处,而今维系他们和平的人却已不见了。

温阳几乎失魂落魄,喃喃道:“我早,早该知道……”

“你说什么?”柳无咎猛的看向他,“你知道什么?!”

温阳道:“他曾经让我不要跟你们说,他身体的事。”

那天,温阳与贺青冥诊脉,却发现他的心脉已快枯竭了,温阳虽不如曲星河那样行医多年,经验老道,却也一身医术,他知道这个迹象只意味着一件事,贺青冥的生命快到头了。

贺青冥却一直在掩饰,而且还要他也要守口如瓶。

温阳当即冷下脸,冷冷道:“你若是死了,又怎么命令我?”

贺青冥已很是无奈,道:“你就当是我请求你,不要告诉他们,尤其是不要告诉无咎。”他又顿了顿,道,“若你是我,就该明白。”

温阳猛的看他,不敢置信道:“你这是在利用我?你分明知道我的心意,却叫我将心比心?是!你说的没错,我对你的心,就像你对柳无咎的心一样!”

贺青冥叹气,道:“温阳。”

温阳转过头,忽笑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你并不懂这些门道,想不到你是学的真快。”

贺青冥却道:“从前我虽然不懂,却并不是不会用,从前也没有需要我用它的时候。”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贺青冥淡淡道:“我已没有别的时候。”

温阳一顿,又道:“圣坛之战后,玲珑让我跟他们走,我没有走,我始终还是不能确定你的状况,而且,我也始终想要问你……为什么?”

他没有说这个为什么是为什么,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贺青冥冷冷清清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会爱上柳无咎?如同秋玲珑面对温阳总是感到挫败一样,面对贺青冥,温阳也总是挫败,他这辈子还从未失手过。如果是贺青冥不会喜欢什么人,那也罢了,可他喜欢柳无咎,而且他喜欢人的样子,实在是让温阳难以想象。

贺青冥只道:“温阳,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试过只爱一个人?”

温阳愣住了。

贺青冥道:“你若是试过,就不会问为什么。你说喜欢我,我并不曾怀疑,甚至倘若你说你最喜欢我,我也不会怀疑,但是温阳,‘最’和‘只’是不一样的,这个道理,你不会懂得。”

温阳道:“你本来也不懂情,难道我就不能去学?”

贺青冥道:“也许有一天你会懂,但让你懂的人,决不会是我。”

温阳不大服气,贺青冥又道:“你可记得,你我相识过了多少年?”

温阳随口道:“十七年。”

贺青冥却道:“是十六年。”

温阳忽地很是尴尬。贺青冥道:“我记得那个少年,他虽然声色犬马一样不缺,却毕竟总是在笑,他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鲜活,我感激他,时至今日,也仍然感激。”

温阳似也想起来年少那段荒唐放纵的时光,一去不回的时光,曾经他对它们不屑一顾,而今想再拾回来一两片,却已办不到了。温阳不禁感慨:“飞卿……”

贺青冥又道:“但也只有感激。”

他道:“也许那个少年,没有你,也还会有别人,甚至洛十三也可以算做那个人。但无咎不一样,爱不一样,除了他,我的生命里再难有别人。而你,这十六年来,你也并没有停止过找别人,哪怕是在我还没有‘死’的时候,不只是我,秋玲珑、李阿萝、苏京……她们都是一样。你明白吗?这就是区别。”

温阳已似怔住了。这些话,他从没有想过,也从没有人对他这么说过。也许如果温灵还在的话,会这样告诫他,但温灵逝去的太早了,他的人生早沉入一片混沌。

贺青冥道:“那时候我并不是不知道你的存在,只是没有戳破,我曾经成全过你,若你愿全了这一段情义,也请你成全我这一次。”

那一天,温阳到底被他说服,可是他并没有想到,贺青冥竟会失踪,他也并不知道贺青冥去了哪里。

他始终不理解贺青冥,从前不理解,而今就更不理解,他以为贺青冥那么爱柳无咎,又怎么会舍得丢下他?贺青冥于他而言始终是一个谜团,一团迷雾,不过,也许贺青冥于江湖上太多人而言,都只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一个女声忽道:“我……我也许知道。”

柳无咎看去,却见是莎纱。她道:“今天黄昏,我见他出门,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白鹿崖,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那里,他说,他要同一个人赴约。”

柳无咎紧紧看她,紧紧道:“那个人是不是姓金,叫金先生?”

“这我就不知道了,贺先生不让我多问。不过……”莎纱摇摇头,又从怀里掏出来两封信,“不过,他说,等你们回来了,让我把这两封信转交给你们,只是,我看不懂汉字,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两封信,一封是给贺星阑,一封是给柳无咎。

贺星阑拆开信封,翻出信纸,却见上面写到:

星阑吾儿:

你我虽无骨血之亲,却有父子之情。想忆昔时,儿牙牙学语,与父相伴,实慰吾心。父常怀愧于心:一则父年少不知如何养育吾儿,二则累吾儿自幼流离失所,未尝一日稍安。怜尔早失萱堂,漂泊一方,怜尔无亲父护庇左右,吾又未能常伴尔身。怜而惜尔,爱而愧尔,恍惚半生过隙,尔来一十三载,竟不觉日之初升,儿已成人,而父老矣。今父临行,惟愿吾儿振奋精神,勉励修行,不怨旁人,所以后生可畏,来日可待。自千古之下,从来骨枯黄土,人固有一死,吾与死同归。

父贺青冥绝笔

“人固有一死,吾与死同归……吾与死同归……”贺星阑失魂落魄,不住喃喃,已然泪流满面。

贺青冥给柳无咎的却是一首诗,在诗行开头,却有一片污渍,他想好了怎么安排他们,想好了怎么慰藉、劝勉贺星阑,却不曾想好怎么安慰柳无咎。

点点滴滴的墨点,好似断断续续垂下的珠泪,而今泪已垂尽,泪痕已干。

“伯劳飞迟燕飞疾。”

柳无咎蓦地上马,疾驰在没有尽头的原野之上,在阴沉污秽的苍天之下。他没有抬头,他不去看天了,天上却有一群飞散了的乌鸦、大雁还是什么别的鸟雀,它们都哀声鸣叫,在他头顶上空盘桓不前。

“谁道相思了无益?”

柳无咎一气奔袭十里,又一气爬上白鹿山,他在山间蝺蝺独行,阴冷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呼作响,刮来一丝又一丝的风雨,风雨如晦,雷鸣不已。

“愿随春风寄燕然。”

柳无咎终于来到白鹿崖。

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地尸体,再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看见山崖上青冥剑划下的痕迹,他看见贺青冥是如何出招应对,而后他扒开那些人的尸体,看见躺在地上的青冥剑剑鞘。

人如剑,剑如人。

白鹿崖下,河水奔流不息,再不回还。

柳无咎颓然跪倒在地。

他直直地跪在那里,好像在那里插了一把剑。

天雷滚滚,电闪雷鸣,倏忽大雨倾盆,雨点噼里啪啦砸下,自上而下把他射穿。苍天俯瞰着他,凝望着他。

他手上却仍握着那张信纸,信纸已湿透,晕染出来最后一句呼唤:

“凭君年年被故衣。”

第247章 柳无咎自白书 特别章,柳无咎第一人称……

世岂孤雁之旅?中道竟失旧鸳。昔年卿寄语殷殷, 柳郎今仍记,贺卿今何在?山盟依旧,锦书难托, 然此身在则情长在, 聊诉衷肠几句, 以慰吾心,以表吾志:

《诉衷肠》春其一

杨柳青,杨柳青, 平生所恨在卿卿。

昨日青青,今日青青, 都不见卿。

(一)

不料春天来了。

你我相遇过后的又一个春天, 你我成亲后的第一个春天,却是头一个没有你的春天。

起先五个月里, 我以为春天永不会再回来了。我住在白鹿崖, 就是你离开我、抛下我的地方, 你离开了我,奔向了你的仇敌。也许我这样说, 你要辩驳, 你并不是想要抛下我,我也知道,可事实是我已经被你抛下了。

我恨你,终生地恨你。你丢下我, 一个人痛快了,独留我一个人痛苦了。你就这样叫我痛苦,叫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你若活着,该告诉我你的下落, 你若——死了!为何不肯把你留给我?

你却什么也没给我,只给了我一首诗,我知道你是在回应我,每一句都是回应,可我不要空空如也的回声,我要你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你说无悔相思,说就算化作一缕春风,就算天涯海角,也会追随我,还要我爱惜自己。可我不爱春风也不爱天涯,我甚至……也没有那么爱我自己。我只爱你,很多年前,在你到来之前,我甚至没有尝过爱,你不明白你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更不明白你离开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相信,你为何如此自负,如此绝情?你竟自负地以为一缕春风便可温暖我,你竟绝情地让我一个人独活!

你错了,白鹿崖上没有春风,春风不度玉门关,何况这里比玉门关还要遥远,还要孤冷。我在这里搭了个屋子,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每一天都在找你,起先一个月里,我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下到崖底找你,我吃不下东西,也喝不进去水——我讨厌水,那是你不见的地方。我看见河水,我看见它们就要作呕,可我也不能作呕,那是你待过的地方,我不能玷污它。

我走过了崖底每一寸土地,看过每一个浪花,我进到洞穴里找过,潜进水底下找过,我甚至异想天开地扒开礁石,拨开草丛,可无论哪里都没有你,没有你的痕迹,我只看见青苔,看见青天,看见青天上青翠的鸟雀,青天下青色的草叶。它们也都是青色的,可它们都不是你。

然后我睡着了,我在崖底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来,对着河水一照,才发现自己竟变得像一只鬼,过路人见了,都说这个疯汉蓬头垢面,胡言乱语。我没有疯,我当然没有疯,我只是太清醒了以致于看上去像是疯了。我只是晕倒了,饿晕了,我已太久没有果腹了,也不曾进水。

我又活过来了,不过我也不知道还能这样活多久。五个月来,我没有办法好好睡觉,我不是不想睡,只是夜里风声作响的时候,我总疑心那是你回来了,我总要出去看看,没有见到你,又总要疑心你也许在附近徘徊,于是又总要再找一遍你。我总是不愿放过你。

前日来信,没有署名,但我知道那是明黛,她在信中劝我多活一活,她说你只是失踪了,并没有死,她说人只要活着就总还有希望,总有转机,也许会失望,但若死了,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她说也许将来有一日,你会回来,若你回来了,我却不在了,你会伤心。

她真会劝。

我始终不忍让你伤心。

《诉衷肠》夏其二

苦日短,苦日多,苦去日把来日煎。

前日已过,明日将至,新日复行。

(二)

今天还是和昨天一样。

今天?也许只是又一个昨天。

明天也是,后天也是,你不见了以后,好像每一天都是昨天。

人皆道人生苦短,我如今只道人生苦多。我真正及冠了,刚过了二十岁,可我忽觉好像已经过了两百岁。我总是还会想起你,想起过去的日子,过去的日子那么长,可为何又那么短?恍惚我是在昨天与你邂逅,恍惚今天的夕阳,还同那天的夕阳一样梦幻,呵,也许你听见了,要笑我了,那天死了那么多人,好的人、坏的人,一地的血红,天空也是血红的,像是被煮熟了,被烤焦了,怎么会梦幻呢?

可于我而言是的,于我而言,那天之前的所有日子都是一个样,只有那天不一样。那是梦幻的,也是浪漫的,我遇见了你。你原本没有留下我的意思,可你毕竟还是留下了我,后来又教我武功,教我诗词歌赋……我总是会想你教我的每一招每一式,每一首诗词,每一篇文章,想起它们,好像你也就还在我身边似的。

我也记得我们的冒险,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我说我爱你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说爱我,相爱,这实在是一个太过梦幻的词,可它竟的的确确发生了,发生在你我两个本来绝不可能发生这件事的人身上。

可惜那也毕竟只是一场梦。那些过去的日子,终究如梦幻泡影一般离我而去了,我一遍遍想起它们,也不知是为了让我好过一点,还是让我如今的日子愈加难过。我如今已不在白鹿崖了,我回到中原来了,但我也没有回去子午盟,你的儿子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看见彼此便要厌烦至极。我漂泊了好一阵子,自你离开以后,我再没有家了,但我想着等你回来,该给你一个家,等你回来,你必须和我待在一个家里。

于是我来到了长安,你的故乡,你曾经的家园。我路过长安的郊外,看见了一片竹林,我想起来你说你喜欢竹子,我说要给你种竹子,我可不像你,对于给你的承诺,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所以我在这里住了下来,我建起来一座竹屋,又种下竹子,我看见竹子一天天长大,太阳一天天落下,月亮一天天升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每天还是雷打不动的十二个时辰。

时间的车轮总还以它的轮廓转动,日子总是一天天过下去,不管我愿不愿意。

我却仍然很想见你。

我现在每天都在好好睡觉了,我想在梦里见到你,可是快一年了,你只有一次入梦,而且你在梦里喜欢说我不喜欢的话。

你说:“放弃我。”

我说:“放弃你?”

你说放弃你才能见到你,你说让我去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你没有看过的风景。

我知道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很多很美的风景,可是你不在,山河俱已成空,我没有精神看顾它们。但我记得答应过你什么,你说这件事我可以做到,也一定会做到。不错,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诉衷肠》秋其三

草流萤,天上星,终日乾乾又冥冥。

山色有无?水色有无?有无之经。

(三)

今日练剑,又有进益。

今天还钓了一条大鱼,我很高兴,然后我忽地发觉,我已很久没有像最开始五个月那样想你了。那五个月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我已可以好好练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还是会想你,可这份想念已不再会伤害自己。

我恢复了往常的作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会自己做菜,近来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给我自己做鱼吃,可惜你尝不到。我也会种种花草,你不喜欢的花花草草,我都种了一个遍,你喜欢的竹子,我也种了一个遍。我闻见花香,闻见草木的清香,闻见泥土的芬芳,我漫步在草丛里,看见飞流的萤火,从前在圣陵里,我骗你说有萤火,却给了你一个吻。而今倒真有萤火了,却没有一个你来让我吻。

萤火很美。

天上的星星也很美。

我躺在花草丛里,萤火就流连在我身边,星星就徜徉在我头顶,我一时分不清什么是星星什么是萤火了,它们都一样美。

我也爬山,我也涉水,却不再只是为了找你,我望见天色,望见山色水色,它们都恍惚一色。那一天,我忽然很快乐,也许这是我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快乐,很奇特,又很平静,好像静水流深,又好像细水长流。

我不再恐惧以后的日子了,我已期待它们。我期待你回来,可你若还没有回来,我也依然会快乐。我已好好活着,这也真是奇怪,你在的时候,我没有明白的真谛,你不在了,我却懂得了。

我能摸到宇宙的呼吸,能摸到流星闪烁的心跳,我能摸到它们的呼吸和心跳都和我一样炽热澎湃。我好似听见四面八方的风,听见它们在空中舞蹈,在空中沉睡梦呓。我还好似听见了海浪咆哮,海风是湿漉漉的,咸乎乎的,就像我吃过的烧鱼,味道很美。曾经这个世界上我只喜欢你,而今我也试着越来越喜欢这个世界了。

我也会出门了,开始只是去到集市,第一次去的时候,一群人围着我看,后来我学乖了,每次都把脸遮住,或是戴个斗笠,这样他们便看不清了。不过,他们和从前看我的人不一样,我知道他们看我,只是好奇,只是欢喜,他们不认得我,却给我莫大的善意,他们和江湖上很多人都不一样,他们不会党同伐异,勾心斗角,他们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的心地还没有被江湖排泄的脏水玷污。

我也开始有点喜欢人了。尽管我仍然警惕,人总是自私的多,无私的少,也许老百姓也是一样。我忽地想起来第一个善待我的人,第一个真正爱我的人,你不用吃醋,那就是你。你那么可怕,却又那么可亲可爱,我怜惜你,敬佩你,爱你,我爱你,从前爱你,往后余生也依旧爱你。

尾声:

我出了一趟远门。

这已不是我今年第一次出远门了,今年我已不再只待在长安,我在长安待的有点闷了,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我走了很多地方,天下几乎走遍了,走到了海角天涯,每一个地方我都找过你,不过你还是不见踪影。

你没有回来,不过我也不能再闲着了,我想试试别的生活,我想试试看看更多的人,更多的风景。我在路上,一直在路上,路有不平,不平则鸣。我的剑又已有了新的用处,从前是为了你,而今也为了旁人,旁的善良的人,他们是你曾经守护过的人,我也会继续守护他们。

已入秋了,又似已要入冬。

这已是第二个年头了,今年你在哪里?

我去了关外,而今马上又要入关了。新的一年又要来了,兴许新的一年已经悄然到来。

第248章 故剑 故剑情,故剑情,竟辗转他人飘零……

故剑情, 故剑情,竟辗转他人飘零。

故人何在?故心长存,故剑长鸣!

——《诉衷肠》冬其四

是年大旱, 一直旱到了晚秋, 一日忽降大雨, 河水大涨。不久大雨变作大雪,百姓夹道欢呼,闾里相逢, 面上皆有喜气,都言瑞雪兆丰年。

两年来, 江湖风波已灭, 却被这一场大雨泼得秋风又起,起因却不过是河水大涨之后, 一名渔夫在河边捡到了一把剑。

一把银柄软剑, 剑身薄如蝉翼, 色若雨过天青,挥剑时恍如日月光华揽照其上, 星河微动, 长夜乍明。

名剑沉于河底,明珠蒙尘多时,今终重见天日。

只可惜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唤得它的名字。

之后的一个月里, 这把剑几经倒卖,终于落到一个江湖人手里。

它在江湖甫一问世,便轰动了整个武林,引起了一阵腥风血雨,短短十日, 便有太多的人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为它舍生忘死。他们争着抢着,都唤着同一个名字——青冥剑!

阳关连日大雪漫漫,初九黄昏忽然狂风大作,卷起戈壁一面酒旗,怕是已吹到了十里开外。

入夜,一道闪电沉默地划破苍天,大雨倾盆而落。

一人从电闪雷鸣下走来,他的步子很轻,却很稳,仿佛是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生根。

他一身玄衣,头戴竹笠,悄无声息地走入了闹哄哄的人群,又寻了一处角落坐下。

一群人忽然静默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或者说,是看着他腰上佩戴的那把长剑。

一把乌鞘剑,剑虽未出鞘,剑气却已逼人。

他们都是关外走马倒货的镖头刀客,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第一眼便看出来,这个陌生人一定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一个疤头刀客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位兄弟,未知你走的是哪条道、哪条路啊?”

陌生人道:“江湖道,风雨路。”

众人心下一奇,既是江湖人,却无门无派,四方游历,如今这条路上的人,已是十分罕见。

但这样的人,必定是一位人物,必定有常人不能及的本领,否则也无法在江湖上立足。

疤头刀客立刻敛了笑意,道:“那么兄弟你是喝酒,还是喝茶?”

陌生人道:“我不喝酒,也不喝茶。”

众人又是一奇,既不为名利,也不为侠义,非黑亦非白,天地之大,难道这人真如离群大雁,茕茕孑立么?

陌生人道:“我从关外回来,却在阳关听说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不知诸位可有耳闻?”

“什么事?”

“青冥剑再度现世一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店刹那人声鼎沸,又终归于寂灭。

疤头刀客道:“兄弟你……你也是为寻青冥剑而来?”

“怎么了?”陌生人笑了一声,“不可以么?”

“不是哥哥没提醒你,这些天多少人为了那把铁疙瘩丢了性命,你还年轻,何必非要凑那个要命的热闹?”

陌生人轻轻道:“听说它是青冥剑主的佩剑。”

“可不是嘛!江湖上,这青冥剑主贺青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原是世族子弟,二十岁入江湖,腰缠一柄青冥剑百战百胜。二十二岁连挑西域十七家匪帮,若非如此,边关也不会有这十年的太平安宁,我们兄弟也没法往来关口运货啊!”

陌生人微微一笑,并不作声,却似乎是勾起来一段久远而美好的回忆。

疤头刀客一拍腿,又道:“想当年青冥剑主是何等威风!他成立子午盟,立下子午判官书,铲除江湖上各门各派的虚伪小人,二十九岁在扬州接连破获江湖公案,与谢拂衣谢少侠一并救出华山季掌门,三十岁,又和武林同道一块瓦解了魔教的阴谋诡计,铲除了魔头金先生,真叫人佩服、赞叹!”

“是么?”陌生人道,“可我记得几年前,江湖上不是这么传他的。”

“嗐!那都是江湖上的伪君子们嫉妒他、忌惮他,这才传出来他那些不好的名声。月前季掌门盖棺论定,要选出新武林七贤,青冥剑主也在入选其列,季掌门的话,那还能有假吗!”

陌生人顿了顿,道:“盖棺……论定?”

疤头刀客叹一声,道:“是啊,两年前白鹿崖一战,青冥剑主从此失踪,现在青冥剑再度现世,却仍不见青冥剑主身影,这便,便……唉,我等边民承蒙贺君恩情,心中感激涕零,可惜世上好人不长命啊!”

陌生人道:“子午盟对此没有异议吗?”

“唉,贺小盟主倒是一直没有放弃,可是这都两年啦!大家伙嘴上不说,心里却也知道没什么希望了。”疤头刀客道,“青冥剑主生前曾受诸多非难,只盼着此次华山大贤议之后,他的身后名能得以长存,不叫后来人心胆寒吧。”

陌生人眉头一跳,道:“大贤议?”

疤头刀客道:“就是商讨武林七贤人选的事。前几年各地战乱频频,尤其是和魔教一役,各派损失太多英才,因此,季掌门提议扩大七贤提名范围,按大家公认的七贤三义来进行筛选。各大门派纷纷赞同,结果筛选过后,发现青冥剑主也入选在内,而且他完全符合三大条件……”

其一,武功卓越之人。

其二,对武林有大贡献之人。

其三,舍生取义之人。

依例,入选武林七贤的人,需符合三义其二,出乎各大门派意料的是,贺青冥竟三条完全符合。

于是,不少人提出抗议,季云亭再次提议,关乎青冥剑主能否入选武林七贤一事进行讨论,并由中原各派掌门、长老、子弟投票。

一个月来,华山上各派首领争论不休,至于投票结果,双方就更是拉锯不下,其中,包括大重山、小重山、云门、崆峒乃至唐门在内的各大门派反对贺青冥入选七贤,不夜侯温阳因为对小重山上下投票结果不忿而再次叛离返回长安。此事一度还引起了不少争议,一些人说他是想起来从前温灵的事,认为贺青冥也同温灵一样蒙受委屈,导致他再度叛出小重山;更多的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不夜侯对青冥剑主本有旧情,这两年没有新的情人,此次又公然为贺青冥不忿,一定是他那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与这些门派相对,子午盟、玉山、漕帮等门派赞同贺青冥入选七贤,不少江湖上本已了结仇怨,散落在天南地北的原子午门人还重新回到了子午盟,选择声援他们的故首领。

此外,青城、镜湖等门派弃权,西南天星帮、孤竹阁乃至南疆巫后和西域大小门派声称也要加入此次讨论。魔教新任教主明黛写信给季云亭,表示七贤属于整个武林,讨论不应该限制在中原。不过,她这封信却引来了一些门派的反对。人人皆知,明黛曾与贺青冥交好,魔教教徒众多,上下又都以教主为尊,魔教若也要加入,只怕票数便要一边倒了。

季云亭见争议不休,于是提出在华山召开第二次讨论,人称“大贤议”或“华山侠议”。这次议论从贺青冥生平功过出发,广泛议及各个方面,包括贺青冥的身世背景、生平经历、行事风格、一生功过乃至同爱徒柳无咎的种种暧昧传闻。

不少人就此提出了很多问题:第一,贺青冥出身世族,中道步入江湖,他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江湖人士?或者说,江湖人的身份定义是什么?江湖的定义是什么?什么人可算作江湖人士,又什么人可算作侠士?

第二,贺青冥所建立的子午盟,到底应该算作什么性质?是动用武力了结私人恩怨,还是救济生民,维护一方安定?江湖门派的宗旨和意图是什么,行为准则又是什么?到底什么算正,什么算邪?

第三,有关贺青冥行事作风讨论,他到底是不是魔头?又是否有侠的目的?他的行动过程中,是否存在行为不当,手段过激问题?侠者的行为尺度又在哪里?到底什么是魔头,什么是正义之士?

第四,贺青冥的功过该如何计算?他对武林的功绩体现在哪些方面,又有何种影响?他的过错又是什么?或者说他是否真如十几年来众人口中所说有那么多过错?还是说平白受了太多不应该的是非难诬陷?

第五,贺青冥的私人感情。如果说他同贺夫人的婚姻只是有名无实,那么所谓“父母之约,媒妁之言”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什么才是婚姻,才是爱情?他同徒弟柳无咎的暧昧传闻是真是假?如果是真,贺青冥作为师长,是否存在行为不当之处?两个同性之间,又是否存在真正的类似男女之情的爱情?

……

总而言之,人们忽然发现这个人身上满是矛盾谜团。议论激烈,几次中止,季云亭一度旧疾发作,近来不得不闭关休养。

不过,第二次议论毕竟给武林带来了新风貌,改变了很多陈规旧习,比如放宽出身限制、规范侠客行为、规避党同伐异、提高私德标准等等。其中,关乎私德一项,着重强调不得与十八岁及以下少年男女接触过密,哪怕是无意为之,各派师徒年龄差不得少于四十岁。这一条后来招致很多人反对,很多人在三四十岁甚至四五十岁方才在江湖上成名立足,若要按这个标准,只怕他们这辈子直到入土也无法收什么徒弟了。于是之后便改成了师徒相差三十岁。

为此,青城山掌门李霁风被人狠狠批评了一顿,因为他和他的徒弟法真相差不过八岁,比贺青冥、柳无咎二人的年龄差还小,又一向关系亲近感情深厚,逼的他赶紧同水佩青表白,表示自己是清白的,不能一杆子打死认为世上所有师徒关系都会演变成情人关系。

第249章 问剑 陌生人哼笑一声,道:“不错,青……

陌生人哼笑一声, 道:“不错,青冥剑主二十岁成名,像他这种例子毕竟是极少数。”

疤头刀客道:“诶, 这个, 也不是说就是说青冥剑主啦, 其实像师徒这种事情,古往今来也不是头一回了。当年洛英洛掌门也曾被议论,不过她是八大剑派掌门又是女师, 所以没什么人觉得哪里不对。反正大家都是男人嘛,巴不得自己碰上一个漂亮能干又痴情的师父。”

陌生人忽道:“青冥剑主不也是一样么?”

疤头刀客顿时涨红了脸, 结结巴巴道:“诶, 那,那不一样啦!”

陌生人道:“怎么不一样?”

“青冥剑主是男人呐!而且, 而且他, 男人怎么能说漂亮?”

陌生人却道:“他不漂亮么?”

疤头刀客道:“那哪知道啊又不认识!不过, 我曾见过有人供奉青冥剑主的塑像,我这还有张图呢, 你看!”

陌生人一看, 沉默了片刻。

画上的“贺青冥”是一位怒目金刚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还有将军肚!贺青冥失踪之前已经很衰弱、清瘦,腰带几乎不足一握,怎么可能有将军肚?

疤头刀客嘻嘻笑了两声,道:“这可是我找人淘回来的, 说是能广生财运、驱邪避鬼!不过,可不能给它摆在小孩屋里。”

陌生人道:“为什么?”

疤头刀客顺口道:“因为青冥剑主能止小儿夜啼啊!”

陌生人又是一顿。

贺青冥那么喜欢孩子,要知道了一定非常难过。

陌生人见他拿着那张画像喜气洋洋,好像自己马上便能财源广进福星高照。他道:“你确定青冥剑主真长这样?”

疤头刀客一拍大腿道:“男人就该长这样!青冥剑主多男人呐!这么男人的男人肯定长这样!”

陌生人又又又沉默了。

疤头刀客跟他聊了这么一通,看他似乎顺眼多了, 好心道:“小兄弟,看你这样子,是冲着青冥剑来的吧,听我一句劝,别去找什么青冥剑了,现在黑白两道吵的吵闹的闹,不少人虎视眈眈都想抢剑,江湖怕是又要变天,你一个人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也抢不过一堆人啊!更何况,魔剑销声匿迹多日,这次只怕也要回来了。”

“魔剑?”

“就是青冥剑主的弟子柳无咎,两年前青冥剑主身故,柳无咎与贺小盟主决裂,离开了子午盟,后来他在江湖上行侠游历,颇有声名,一把剑使得千变万化,如入神魔之境,便有了这么个名号。”

陌生人道:“……这我却不知道了。”

“嗐,小兄弟你不知道的可多着呢,不过魔剑这两年的确行踪莫测,人人都说他和青冥剑主有点那个什么,就连大贤议也明里暗里拿他俩关系说事,不过我是不信的,他们两个大男人,又都是一等一的剑客豪杰,怎么可能搞那个呢?只有娘了吧唧的男人才搞那个。那些传闻一定是各大门派的小人为了污蔑他们这样说的!”

陌生人道:“却也未必。”

疤头刀客不乐意了:“诶?诶!小兄弟,你这……”

“雨停了。”

陌生人站了起来,喃喃道。

疤头刀客顿时愣住了,雨是停了,可天边仍有一道闪电掠过。

闪电照亮了陌生人斗笠下的脸,却见黑夜里仿佛亮起一抹皎白的釉色,那人年纪还很轻,两鬓却已近微微灰白,双目神飞之余,略显一丝孤寂冷峻,而其丰神俊朗、形貌昳丽,一眼望去,几乎叫人窒息,又好似霎时失魂落魄。

——真乃百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疤头刀客顿时说不出话来,他想了又想,心头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道:“你,你是……”

陌生人颔首,道:“在下柳无咎。”

三日后,长安郊外。

十几匹骏马飞驰于竹林之外,领头的是一名戴着斗篷的姑娘,只偶尔马儿跃动之时,方能看见她一对锐利而美丽的明眸,似这一方寒星点点,又如名剑乍然出鞘。

明黛跳下马背,掀开斗篷,却见满目青翠,心下不由赞叹。

一眼望去,竹林深处,只有一条青石小路,小路尽头,只有一间竹屋。

“教主,我等……”

“你们先在外候着吧。”明黛道,“我这位朋友不喜人多。”

她步入竹林,走了一会,终于寻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一身农夫打扮,他的身边是几株新移栽的幼竹,他坐在一侧,却是在专心雕着一座人像。

明黛瞧了一眼一地的竹苗,还有一旁搁置的几尊雕像,道:“两年未见,想不到你竟种起来竹子了。”

柳无咎道:“他曾经说过,从前贺园后院有一大片竹林。”

明黛顿了顿,又道:“你这雕的又是什么?他的塑像?”

柳无咎道:“入关之后,我去西北一些祠堂看过,他的塑像一点也不像他。”

就像当日那个疤头刀客一样,江湖皆道贺青冥威风凛凛,也把他的雕像塑造得如金刚怒目一般,但柳无咎知道,他是……很美的。

明黛默然一瞬,道:“他已不在两年了。”

“两年又五十七天。”

明黛忽然悲从中来,道:“你……”

柳无咎道:“两年来,我曾踏遍名山大川,我本不信鬼神,为求他回来,也曾向四方祷告,可是悠悠经年,他只一次入梦。”

“我总是觉得,也许他还活着,与我共着一轮明月。可是我找不到他,哪里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他,醒着没有他,醉了也没有他。”

“我请求上天,把青冥还给我。”

“我问天,可是青冥也是天,天不作声,神鬼不言,四方无人,无适我愿。”

一时无言,明黛却也已有些心痛。

她知道,柳无咎从前不信鬼神,也不拜各道神灵,不感激天地的。这两年,柳无咎见到寺庙道观,却都要拜一拜。

“两年了。”

柳无咎道:“两年过去,我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我本以为没有了他,我已活不下去,可是两年来,我也活的很好。”

他道:“从前我什么也没有,我的生命里只有他,也只有爱他,但后来便不是了。他写给我的诗,我一直都记着,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两年来,无论有没有他,我仍然活着,仍然爱他,而且也已感受到生命的愉快,我没有辜负这一段相思。”

明黛不由感慨:“你能明白便好。”

柳无咎道:“你这次来中原,是为了唐轻舟?”

明黛道:“不错。”

柳无咎道:“唐门不放他走?”

明黛道:“除非我打上唐门,赢得唐门几位长老的文武比试。”

柳无咎想了想,道:“有朝一日,他会和你在一起的。”

明黛笑了:“谢了,承蒙吉言。”

她又道:“不过,这次我来中原,其实也不只是为小唐。”

柳无咎道:“你也是为了青冥剑?”

“此等大事,我身为魔教教主,怎能不来凑一凑热闹?”明黛看了看柳无咎,又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的。”

柳无咎叹道:“青冥剑数度转手后,如今已不知下落……我几番打探,才知道它已被人高价买走,藏于邙山卧雪楼之中。那位买家却不是江湖人士,而是出身世族。”

明黛不由道:“难怪,我说八大剑派近日怎么没个动静,如果买家不是江湖人士,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就不便出手夺剑了,除非有人先行一步。”

柳无咎道:“不错,他们不便出手,有人总想要动手。三日后冬至,卧雪楼将会举办一场茶会,到时候前来争夺青冥剑的江湖人士一定很多。”

明黛看着他道:“你可想好了,这是一场恶战。”

柳无咎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拿回他的剑。”

明黛感叹道:“你真是不曾放弃。”

柳无咎道:“你呢?你不是也不曾放弃唐轻舟?何况你要的是一个人,我只不过是要一把剑。”

明黛笑了笑,又道:“说吧,你传书于我,是要我帮你做什么?”

“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夺剑之后,各大门派都有了由头,我想请你帮我在邙山拦一拦他们。”

“好说。”

“你答应了?”

明黛笑道:“我为何不答应?我如今已是魔教教主,不搞一搞乱子,岂不是对不起我这个魔头的名声?”

她顿了顿,似乎又想起往事,感慨道:“想当年我和小唐于华山醉酒,我在屋顶上大笑三声,说想要当大侠。可是大侠哪是那么好当的啊……这些年来,我没当成大侠,倒是做了魔头。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也知道后来人会怎么说我,他们会说,我是个大魔头,也许还会说,我风流放纵,品行不端……”

柳无咎忽道:“……所以金无媚?”

明黛道:“那倒不是,她确实有很多男宠。”

柳无咎道:“于你,这岂非很不公平?”

明黛却道:“我们这一代人,又有谁能得到公平?若以我辈之不平,换后世之太平,我这个魔头,也就当的不冤了。”

她说着,又往外走了两步,仰天一笑道:“不过,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沧海桑田,世殊时异,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也许有朝一日,世上再无八大剑派,也许八大剑派变作六大门派,又也许,将来人人都不再习武,而去修仙了。”

柳无咎忽道:“你怎么不说魔教?”

明黛道:“哼,我玄门子弟,自然是长盛不衰。”

“……”说好的客观呢?

柳无咎道:“你一向志在四方,我却只志在一个人。”

明黛却道:“一个人也好,千千万万个人也好,只要矢志不渝,都已很难得。”

“我明白。”柳无咎道,“所以我也已决定,我没有能找到他,但青冥剑,我一定要替他夺回来。”

第250章 夺剑(一)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风云……

悲风成阵, 荒烟埋恨。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

大雪纷飞,已变作茫茫白雾, 雾气蒙头盖脸, 扑面而来。

一列车队在白雾中慢腾腾、阴沉沉地行走, 行走在已然褪色的邙山下,什么都变了,都变作一团白茫茫的谜, 车上灯火瘦骨嶙峋、破碎支离,更不用说已经被蒙蔽的日月了。车马一粒粒撒在雪地里, 人似僵死的, 马也似僵死的,人马困顿, 又变作半死不活的阴兵过阵。

他们要穿过风雪, 要走到卧雪楼里。

卧雪楼名为“卧雪”, 其实跟雪没什么关系。只因卧雪楼里种满了名种花色,春夏是白鹤卧雪的牡丹花, 夏天的仙鹤卧雪的碗莲, 秋冬是紫龙卧雪的菊花。

只不过,今日雪已太大了,已什么花也瞧不见了。

客人们也并不是来赏花的,他们只盯着厅房里陈列的一把剑——青冥剑。

“好剑, 好剑……”“嗜剑如命”秦剑见了它,瘦猴似的脸上已勾起来一抹笑,“如此好剑,该把它挂在我的剑房壁上,千年百年, 永作壁上观。”

“哈哈哈哈!”几个光头蹿了出来,他们是西域马帮的人,他们的帮主“啸鹰”契力诃浓眉大眼,面堂威武,只脸上有一道斜贯的剑痕,那正是青冥剑留下的。契力诃眉头一拧,粗气一喷,声如洪钟:“就该把它熔作铁水,铸成门槛,每天早晚从它身上跨过踩过!”

“做成门槛岂不是辜负了它?”虎威镖局严丰意味悠长地笑了,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虎头豹眼,形容肃然的汉子,却是虎威镖局新请来的镖头镇山虎胡九霄。他一言不发,严丰却大放厥词:“照兄弟我说,若把它做成玉势、勉铃,或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儿,才叫做风雅。”

契力诃重重哼了一声,似并不愿同他做什么兄弟。

巨鲸帮姚飞鹏大笑道:“姓严的,你以为大家伙都跟你一样喜欢兔儿爷么!”

一时哄笑,严丰却道:“那又如何?姓贺的不是喜欢么?叫我说,只有我的办法才最能叫他满意。”

“只可惜贺青冥死了,就连尸身也找不见了,不然我看还是他本人最能叫你严二满意!”

哄堂大笑。

荒唐的笑声中,忽地传来点点咳嗽,而后却是轮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一人道:“诸位好汉今日远道而来,陶某三生有幸。”

这声音很是嘶哑、腐朽,好像已快腐烂入土了。众人瞧去,却是卧雪楼的主人陶然,此前陶然买下来青冥剑,今日又办了这么一场茶会,请众人观剑。他的脸,他的神色,却也似已经腐朽,已经垂垂老矣,尽管他曾经是长安走马斗鸡的世族子弟,尽管世族之中,他同贺青冥一个辈分,但十多年前,自长安那场大火之后,他的双腿作废,而他整个人也似彻底荒废。

这些人却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很有钱,该是富庶人家,却不知为何要淌江湖这躺浑水,又为何要买下来青冥剑。他们也无需知道,他们只用知道,青冥剑就在这里,陶然说过,若谁想要它,只需凭本事来取。

不过,他们不认得他,却认得推着他的那个年轻人——天枢阁少阁主南宫羽。只不过,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已死,南宫羽已不是少阁主。两年前,圣坛之战后,天枢阁分裂,南宫棠为了保全天枢阁,同外甥南宫羽决裂,而今南宫羽还是阁主,却只拥有一半的空中楼阁。他的神情也不再似当年那样神采飞扬,已有些阴鸷了。

南宫羽身后,却还跟着三名他的得力属下,一位是桃仙——玄都子裴玄都,另外一男一女是一对兄妹,乃是双生水仙高弄影、高怜影。他们都位列天枢阁十二仙。

南宫羽推着陶然,陶然坐到厅堂主位上,南宫羽等人也都落座,陶然命人看茶。

茶是上好的茶,雪顶含翠,就连泡茶用的茶水,也是用暗香浸润过后,三年窖藏的邙山雪水煮制而成的。严丰方才口中说什么“风雅”,可他那套到了陶然这里,已变作粗俗浅薄,几乎可说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卧雪楼的一切都已极尽奢华典雅,连房梁也是黄金翠玉做的,地毯是用十数条高山雪狐的尾巴做的,无数织娘日夜赶工,又刺以银丝金线,浮光锦绣,数月方得了这一整张。

如此这般,已不一而足,可惜……陶然看他们饮茶如喝酒的模样,他们不像贺青冥,他们是什么也不懂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们只会觉得喝茶不如喝酒来的痛快。

秦剑却已很是好奇,这里边只有他会好奇,因为他不是为着仇恨贺青冥而来,而是为着青冥剑而来。他道:“不知陶老爷是怎么得到青冥剑的?”

陶然开口,咳嗽却先冒了出来,而后才是他在说话:“几天前,我在一个刀客手里买下它,他不识货,我只花了一万两。”

众人不禁咋舌,即便是秦剑也不由得面露惊讶,又转了转眼珠,道:“青冥剑再度现世后,江湖上仿制者不知几许,陶老爷又是怎么确定,那个刀客手里的青冥剑是真的呢?”

陶然似乎笑了一笑,只是他脸上沟壑万千,全然把这丝笑意挡住了。他瞧着青冥剑,竟好似在望着一个久远的情人。他道:“因为我见过青冥剑,也见过青冥剑主。”

众人这可奇了,陶然身为世族中人,怎么见过贺青冥呢?他若见过青冥剑出鞘,又怎么毫发无伤?

陶然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青冥剑出鞘,还不一定要见血。”

秦剑心里咂摸了一通,道:“陶老爷曾经认得贺青冥?”

“或者说,是认得贺少爷。”陶然忽而又笑,“若不是……也许他该是我的夫人。”

平地惊雷!

众人哗然,一时间已止不住胡思乱想。严丰这下子来了兴致,目露精光,道:“听说贺青冥喜欢男人?还和他徒弟柳无咎有一腿,难道他在长安时便……?”

陶然道:“他喜不喜欢男人,我不知道,不过,倒的确是有一些男人喜欢他,从前扬州的富商钱善见钱老爷也喜欢他,还想对他下手,只不过许是打不过贺青冥,没能成功。”

严丰叹气,好像他已很是遗憾。

众人议论纷纷:

“我就说!姓贺的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八成就是有毛病!”

“他那副样子,难怪有男人念着他!照我说,兴许他早给什么男人用了!兴许他早跟不夜侯有过一段,他养柳无咎,也是养他来当自个的相公!”

他们大笑,反正贺青冥死了,怎么也不怕他。反正他死了,如今什么人都可这样诽谤他,也不怕会招来他的报复。他们这样笑他,好像他已变作下九流的戏子娼女,好像他们终于高高在上,终于扬眉吐气,他们的仇恨、怨气也终于彻底发泄!

门外忽地传来一道沉重的响声。大雪纷飞,风雪如鼓点一般打在门上,好像战场上声声擂鼓。

大门忽地被撞开!

风雪猛然灌了进来,一群人几乎睁不开眼,也再笑不出了。等他们再看的时候,只见风雪之中走来一个黑衣人,他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

柳无咎伫立门边,他穿了一身肃穆的黑色,风雪却已把他周身染白,只碰不到他的脸,稍一靠近,便被融化成雪水,雪水滴答滴答,好像是苍天垂泪。

一些人已然戒备,一些人戒备着又笑着道:

“哈!原来是贺青冥他相公来了!”

他们的目光看着他,笑声也对着他,目光和笑声中都有似是而非的轻蔑。

柳无咎认得这种目光和笑声,这一年来,他行走在江湖上的时候,也总能隐约感到这种目光和笑声。他走在江湖上,和小时候一样被一些人侧目,只不同的是,他们再不敢像柳无咎小时候一样打他了。

他们有的人鄙夷他又不敢说,或者只敢说不敢动作,有的人因为他的武功臣服于他,如同那些骂他的人臣服于既定的规则,还有的人得意洋洋,他们虽然不说,柳无咎也从他们脸上看清楚了:看呐,江湖头一号美男子,却爱上他的师父,他的师父也还是一个男人。

他们得意,他们炫耀,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胜过这头一号美男子,这一代头一号高手的地方:柳无咎爱睡男人,而他们好歹爱睡的是女人。

真是奇怪,平常他们是决计不肯把女人当人的,到这时候,女人倒成了他们高贵的借口。

柳无咎却不看他们,他的目光只穿过他们,看到了青冥剑。

他看见青冥剑身上的裂痕,他知道那是它。两年来,它失去了主人,一度不见天日,又几经辗转波折。人如剑剑如人,青冥剑的命运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坎坷。

他们看见他的目光,蔑笑着说:“一个月之内,它已辗转四十三人手,被四十三人摸过、用过,就算你得了它,也只不过做它第四十五任主人!”

柳无咎道:“青冥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