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黛奇道:“世上除了天魔女,竟还有可控制它们的人?”
渐渐地,传来一丝埙声,那声音起先十分微弱,而后却愈来愈明亮,好像暗无天日之地里,也挣扎着长出来星光。
柳无咎、明黛闻声一动,他们都想起来一个人,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这时候,蚁群竟又变了形容,它们排兵布阵,竟昂着头,摇头摆尾,化成一条威武不屈的眼镜王蛇!
柳无咎等人也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的监牢里,竟锁着一个人——竺可卿!
金蛇帮覆灭后,竺可卿不是带着余下帮众隐姓埋名了吗?怎么他会在这里?
众人找来钥匙,打开牢门,却见竺可卿衣衫单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已很虚弱了。他瞧了瞧他们,微微笑道:“可算……有人来了。”
柳无咎道:“你可还记得我?”
明黛探头道:“还有我。”
“怎么……怎么是你们?”竺可卿仔细瞧了瞧,显然对这两个救命恩人不大满意。
“有我们就不错了。”明黛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金蛇帮其他人呢?”
“我这身伤是被天魔女弄出来的,几天前,我误入五毒林,她见我武功不错,便养着我,要拿我炼蛊呢。至于金蛇帮……说来话长了。”竺可卿又看了看他们,“青冥剑主人呢?”
柳无咎沉声道:“他被巫后请去了。”
“看来……看来也指不上他了。”竺可卿笑了笑,咳嗽两下,“南疆狐假虎威,仗着金乌的势肆虐一方,就连贺青冥也卷了进来……我本以为你们来了,贺青冥也在,到时候……至少可以再见到十三哥的。”
明黛道:“你说这件事跟魔教有关?那你这样子……也跟魔教有关?”
“如今天下桩桩件件,哪一个跟魔教无关?”竺可卿目下又现出悲凉之色,“我只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阿青为了我,已殒命了,我又被困在这里……”
众人一惊,竹叶青竟已死了?
竹叶青是竺可卿的左膀右臂,也是金蛇帮的重要人物,他既已死了,竺可卿身为代帮主却又落魄至此,金蛇帮内一定发生了大事!
明黛道:“你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你看,你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你救了你自己,等咱们出去了,你还可以为竹叶青报仇,你还会活很长,还要做很多事。”
竺可卿一怔,几乎已有泪光:“谢……明姑娘。”
明黛笑着道:“不用谢我,我只不过比较话唠,倒是我要谢你。”
“谢我?”
“不是吗?你可还要帮我们指路呢。”明黛道,“我们可不认得这里的路。”
竺可卿也笑了:“是,是……这些时日来,我已让它们摸清了天魔窟。从此处往东,行四千二百步,不要回头……”
第166章 委蛇 魔窟四十二,七情六欲无分尾首,……
魔窟四十二, 七情六欲无分尾首,却使人一为死,一为生。
“你醒了。”
贺青冥醒来的时候, 灯火熹微, 一人坐在桌边饮茶, 淡淡道。
他起身,身上桎梏已被解开。那人又道:“我劝巫后,说你身体不好, 需要静养,更不能锁住手脚, 淤堵经脉。”
贺青冥走了几步, 只见那人一袭白衣,依稀风采如昨, 只神色又暗弱几分, 气息也不再稳健, 脚上亦被束缚,却是牵机阁阁主曲星河。
贺青冥道:“原来你在这里。”
曲星河道:“我为救门人而来, 不幸中了巫后和天魔女的圈套, 所幸我会医术,不仅没有死,还救活了你。”
他笑道:“能活着,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 不是吗?我生来运气没有你好,不过我比你懂得珍惜这种运气。”
贺青冥道:“你是在骂我?”
曲星河道:“我是一个大夫,作为大夫,当然要告诫我的病人。我活不长,可是我总希望旁人能活得长一点。这样好人会更好, 坏人也总还有变好的机会。”
贺青冥道:“依你之见,我还能活多久?”
曲星河道:“本来只能再活三个月,不过你服了碧玉芝草,下阎罗殿的时间被推迟了,现在么,如无意外,黄泉路上你我还能做个伴。”
贺青冥道:“你能活到什么时候?”
曲星河道:“据我推算,今年。”
也就是说,他们二人都难活到明年了。
贺青冥道:“原来如此。”
曲星河道:“你似乎并不着急?”
“你不也是一样?”
“那可不一样。”曲星河道,“我生来如此,早已习惯了,旁人是急于求生,我的生死却已注定,所以既然不急于死,那么便可慢慢地活。可是青冥剑主,你不一样,济海楼之后,那次棋局上,我看的出来,你似乎很着急,好像要赶着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而今你却不再着急了。”
贺青冥道:“普渡、厄命已死,我的事已做完了。”
曲星河摇了摇头,道:“大好性命,怎可葬送在仇恨手上?”
贺青冥却道:“我只是一定要做这件事。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
“那么别的事呢?”
“别的事?”
曲星河道:“我听盈盈说,扬州一别后,柳公子一直在为你奔波,后来又带你入蜀,他很关心你。”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知道,只是……我尽力了。”
他已喝了太多的药,找了太多的大夫,只是再这样下去,他便要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他不愿自己到死是那个样子。
曲星河叹道:“我本以为你会比我多一些时间,让你做完了那些事,再尝试一些你没做过的事。”
可惜人生来为了自己的使命,要搭进去一辈子,等到完成了,却发现已没有剩下太多时间,竟不能好好待自己。
贺青冥道:“我只想回西北。”
“看来你要比我好一点。”
贺青冥道:“你不想回牵机阁?”
“想,那里是我的家,我怎会不想呢?”曲星河道,“只是,盈盈她……她和柳公子一样,也在到处找灵药,不过她倒不必找大夫了,我就是大夫,所以我给了她一副假药方,让她不用再到处跑,但她后来识破了,又跑来南疆。”
贺青冥道:“是她先来的南疆?”
曲星河点头,道:“这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云之,他只知道天魔女掳走了牵机阁的人,却不知道盈盈前不久偷偷来了南疆,但我跟云之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
贺青冥道:“你怕她也中了天魔女的埋伏。”
曲星河道:“天魔女虽非绝顶高手,可她那一身用毒下蛊的本领实在叫人防不胜防,连我也中了招,南疆本就是她的地盘,又早有防备……我只望盈盈不要出事。”
贺青冥道:“你是要我帮你?”
“我只有请你帮我。”曲星河道,“没了寒铁链,你解开被封住的气海,便用不了多久。到时候巫后绝不是你的对手,擒贼先擒王,只要擒住她,南疆的人便要投鼠忌器。”
贺青冥道:“你知道巫后会来?”
曲星河微微一笑:“她喜欢你,自然会来见你,而且她很快就会来。”
贺青冥不说话了。曲星河心情却好了不少,他站起身,朝外走去,石门缓缓开启又闭上,巫奴们看着他,带他走了。
过不多时,巫后莲步轻移,与贺青冥坐下来。她换了一身绯红色的衣裳,又梳了一个随云髻,额戴花钿,唇上涂丹,分外明艳动人,又不失女子娴美,瞧着倒不像南疆霸主,却似中原的哪位大家小姐了。
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启唇笑道:“曲阁主不愧号称‘神农’,果真名医,贺郎气色好了不少。”
贺青冥道:“巫后若回了南疆,贺某气色只会更好。”
“贺郎说笑了。”巫后仍笑吟吟的,“起先是我不好,咱们都要做夫妻了,还吵旁人做什么?你那徒弟也好,明姑娘唐公子也罢,都请他们回来做你我婚宴的座上宾好了,也算为贺郎病体添添喜气。”
“请回来?”
“哎呀,我说漏嘴了。”她掩唇一笑,好像十分娇俏,倒像一个天真少女,她这样的神情,贺青冥从前也见过,只不过那时候她对着巫王,不得不如此讨他欢心,哄他依着自己,骗他放下戒心。
贺青冥道:“不必如此。”
巫后便把那副少女神情一点点收了回来,道:“方才丹灵、素魄回报,你那徒弟带着一群人跑出去了。”
贺青冥神情终于有了些微波动。巫后又道:“不过,你也不用太高兴,天魔窟岂是那么容易跑掉的地方?我已让天魔女去追了,到时候如何定夺,还要看贺郎你的。”
她一面说,一面已把一只纤纤玉手放在了贺青冥手上。贺青冥神色不变,道:“你威胁我?”
“是又如何?”巫后道,“贺郎,你已拒绝过我太多次,可我实在想不通,好好的一件美事,你怎么偏不要呢?还是说,你还念着你那位夫人?可是那都过去十几年了,她骨头都化成灰了,你还抱着一个死人念念不忘做什么?”
贺青冥道:“这却与她无关。”
“那又是为什么?”
贺青冥道:“我婚娶与否,也与你无关。”
巫后霎时沉下脸,道:“好,好……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拒绝的机会了。”
“你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巫后忽笑了,“贺郎,你是男人,难道你不明白,还要我教你?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我要你做什么。既然你不愿与我做长久夫妻,做对露水夫妻也不错啊。”
贺青冥哑然。
巫后却已倾身来倚,但她的身子还未碰到贺青冥,又僵直着慢慢坐了回去,而且如芒在背,冷汗直冒。
贺青冥已扼住了她的脉门,叫她不能迫近分毫。
巫后道:“你什么时候恢复的?”
“就在方才。”
巫后冷笑道:“难怪……难怪你还跟我说了那么几句话。”
贺青冥却已扣住她的手腕,道:“我只需再使三分力,你的武功就要永无用武之地,你若想要继续做南疆的主人,便要听命于我。”
命脉被制,巫后别无他法,她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
“好,好……”巫后咬牙切齿,“我听你的便是。”
贺青冥道:“带我去找曲星河。”
房门洞开,二人一路走来,并未受到任何人的阻挠,他们都以为她只是被贺青冥牵着手,看来青冥剑主已回心转意,而他们的巫后也得偿所愿了。
巫后若能穿梭来去,必定要狠狠扇过去的自己一巴掌——她为了贺青冥花了太多功夫,摆下太大阵仗,以至于南疆上下都知道她要娶贺青冥做王后,在他们看来,她和贺青冥稍作亲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曲星河终于被放了出来,巫后在贺青冥的逼迫下,命人解开他的束缚,又让人退出去。
贺青冥道:“还有呢?”
巫后目光闪烁,道:“还有什么?”
贺青冥道:“他身上中了天魔女的毒蛊,若非如此,怎会被困于此地?解药呢?”
巫后道:“她的毒,我怎么知道解药?”
贺青冥打量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是不是在说谎。曲星河道:“罢了,她若擅长巫蛊,也不会被你我骗了。青冥剑主,你只问她四十二魔窟在哪里便好了。”
巫后道:“魔窟四十有二,即便到了那里,你若找不对路子,也不可能知道解法。”
曲星河笑道:“世上无毒不可医,你不知道,我却有法子知道。”
第167章 魔窟 柳无咎一行人离了监牢,来到一条……
柳无咎一行人离了监牢, 来到一条甬道,这里多了丝光亮,两壁有烛火照明, 只是不知去往何方。
竺可卿道:“从这里再往前, 走到尽头, 便是天魔女炼药的药窟,也称四十二魔窟,那里有各色奇花异草、灵丹妙药, 或可寻到法子解毒。”
明黛点点头。忽听得一阵地动之声,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是——巫奴!”
“哈哈哈哈, 不只是巫奴, 还有我!”众人定睛一看,却见天魔女倚坐在近一丈高的巫奴肩上, 那巫奴青面铜身, 形容十分魁梧, 在他身侧还有两个巫奴,也与他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都目射凶光, 口喷粗气,好像三头横冲直撞的犀牛。
天魔女道:“老二老三,把他们拿下!”
左右两个巫奴听了她的指令,登时冲了过来!他们行动之间毫无章法, 只一味仗着身材猛撞,柳无咎一个闪身避过,老二收脚不及,一头撞到墙上,竟给他撞出来一个大窟窿, 而他自己浑身上下竟是分毫未损!
柳无咎拔剑刺去,剑身猛然一震,如同撞上钟鼎,如此神兵利器,竟连巫奴皮肉也未能刺破。另一头明黛射出弩箭,却也是一般结果。
天魔女笑道:“你们就省了这个心吧!他们三人是我从小喂养长大,是我最听话的宠物,也是最勇猛的战士!”
明黛道:“柳兄,这可怎么办?”
柳无咎道:“铁壁铜墙,也总有破绽,你试试攻老三丹田,我攻其上路。”
明黛笑道:“好!”
几人齐心协力,唐轻舟、晏云之在两翼掠阵,明黛左右腾挪,她行动机敏,好似一尾雪地里的灵狐,叫那巫奴脚下拿她不得,她又趁对方晕头转向之际,一步跃上膝头,又一箭射出!
与此同时,柳无咎也几步蹬上石壁,跳到巫奴背上,正要刺他咽喉!
老三大声痛吼,张牙舞爪,想把二人甩开。二人只觉一阵颠簸,再看时,却见他身上竟只穿破了层皮肉,甚至都未曾流血!
这样下去,要打到什么时候?
天魔女附掌笑道:“你们是不可能奈何得了他的,他是在药水里泡大的,根本不惧刀剑,也无论生死!”
吼声连天,老三发起狂来,柳无咎二人几乎抓不住了,这时老二也把脑袋从那个大窟窿里拔了出来,却一时不辨方向,竟跟老三撞到了一起,巫奴们跌跌撞撞,又撞上另一面墙,这次却打翻了壁上烛火,灯盏跌落,火光于空中乍明。
这一瞬间,老二老三都纷纷闭上了眼,以手捂面,似乎十分畏惧这星星点点的火光。
柳无咎当即划过石壁,一路火花闪电,又逼得巫奴连连却步。明黛转头喝道:“小唐,拿酒来!”
唐轻舟从腰上取下酒壶,抛到空中,明黛一箭射去,酒水四溅,与周遭剑光火花相撞,灯油相生,登时燃起来一簇烈火!
巫奴们霎时痛吼尖叫,就连天魔女座下的老大也不例外,眼看再制不住巫奴,天魔女挑动瓦块,飞灰扑灭火焰,烟气火光之中,一点剑锋却已悄然而至,点在她的咽喉。柳无咎喝道:“叫他们滚!”
天魔女要害被制,不得已吹了个口哨,命三名巫奴离开此地。她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明黛道:“却也没什么,只不过要你带我们去四十二魔窟,给他解毒。”说着,又指了指已然十分虚弱的竺可卿。
天魔女冷冷一笑,道:“那里岂是尔等能去的地方?你们未免欺人太甚!”
唐轻舟道:“我们只要你解毒,事成之后,不会伤你性命。”
明黛没拦住他,只好叹了口气,心道:小唐啊小唐,你倒还真是不杀生啊!
天魔女却笑得更厉害了,道:“你们以为,我就这点本领吗?”
她口中忽地吐出一枚银钉,朝明黛打去,唐轻舟忙拉她闪过,不料那枚银钉径直打向石壁上方的一处孔洞,只听得“铮铮”两声,顶上机关乍开,竟撒落一丛丛如烟似雾的蒲公英来。
晏云之奇道:“这是什么?”
唐轻舟脸色一变,喝道:“这是——蕊孩儿!小心别被碰到!”
蕊孩儿是天魔女的独门剧毒。天魔女将毒虫、毒花养在一处,毒虫啃噬花蕊,但自身内脏也被毒汁腐蚀掏空,二者共生,合为一体,名为‘蕊孩儿’,又唤作‘白头翁’。虽名为“白头”,却比乌头还要毒上百倍!
蕊孩儿已落了下来,柳无咎不得不退步闪避,天魔女趁机矮身一变,又使出来软骨功溜走了。
密密麻麻的蕊孩儿从天而落,好像泼洒一阵夏雨。
唐轻舟一道怒喝,袖中抛出一枚金银交错的球制香囊,只见它于空中旋转炸开,散出成百上千道彩色香箭,射下一丛丛蕊孩儿,直插入壁中,看上去竟好像天边飞落的云霞。这却是唐门绝技之一,云霞万千。
明黛忍不住惊叹,又道:“你怎么不早拿出来!还有呢?”
唐轻舟顿了顿,道:“没了。”
“没了?”明黛不敢置信,“就这么没了?可蕊孩儿还没完没了!”
唐轻舟道:“又不是放烟花,你以为想要多少要多少啊!”
说话间,新一轮的蕊孩儿却已又落了下来,众人飞驰躲避,然而蕊孩儿却飘起来鹅毛大雪,扑飞个无边无际,真是叫人难以逃出生天!
正在这时,一道石门忽然洞开,一女声道:“快进来!”
晏云之闻声一动,已然迈步冲了过去,柳无咎等人也随之而往,石门复又闭合了。
幽微灯光下,一娉婷女子伫立于此,晏云之神色激动非常,忍不住冲到她面前,道:“你……你也来了?”
柳无咎等人一看,此人正是牵机阁曲盈盈。
曲盈盈仍旧美貌,只是美貌之余倍增伤感、惆怅,人也似为着忧愁而憔悴几分,但那目光却跳动得越发炽烈,好像她要做一件事,不成则誓不罢休。
晏云之似乎发觉自己过于激动了,便敛了形容,又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曲盈盈目光闪动,道:“半个月前,我为阿兄寻觅灵药,不意闯入此地。”
“半个月前?”晏云之道,“所以早在阁主南下之前,你便来了。”
曲盈盈神色一动,道:“阿兄也来了?”
这一刻,她便从一个成竹在胸的冒险者,又好似变作依偎在兄长身侧的少女。
晏云之神色一黯,与她挑着说了来龙去脉。曲盈盈脸上似又忧愁,道:“原来如此,却不知如今阿兄身在何处。”
明黛道:“对了,这里究竟是哪里啊?”
“四十二魔窟。”
众人诧异,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里就是四十二魔窟?”
“不错。”曲盈盈执起灯火,众人随她漫步,穿过一处洞口,却见到一座天国一般的洞府:脚下是各色奇花异草,迎风颤动,千姿百态,头上是月光、星点,还有飘飞舞动的一众萤火,壁上石窟四十二,每一窟都藏书十卷,都是千百年来南疆巫医之集大成作。
曲盈盈道:“我也是偶然找见的,好在这里平时并没有什么人来,天魔女不在,旁人也发现不了我。”
明黛道:“此地名为‘魔窟’,却有如洞天福地一般。”
曲盈盈道:“只是看上去这样罢了,若有人不小心碰着什么毒花毒草,可就要一命呜呼,做了它们的养料了。不过,若懂得医理,兴许还有救,四十二石窟里,就藏着解毒的法子。”
明黛高兴道:“这么说,竺帮主的毒有救了?”
曲盈盈摇头,道:“四十二魔窟千变万化,寻常人解不开的,小心没能解毒,却死的更快了。可惜阿兄不在,若他来了,他兴许还有的救。”
她却不知道,曲星河已来了,而且还是由巫后带路,与贺青冥一同来的。
他们都已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只是一时不能辨认,便躲在一处石窟后边,免得被南疆的人发现。
第168章 圣手 石门又开。 贺青冥道:“这里……
石门又开。
贺青冥道:“这里便是四十二魔窟?”
巫后道:“不错, 我曾见天魔女来此炼毒制药。地方我已带到了,至于能不能解毒,就看你们自己了, 可不要赖到我头上。”
曲星河道:“魔窟四十二, 无外乎七情六欲, 七情者: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者:生死眼耳口鼻,由此变化出四十二种毒物, 每一种毒物,又都对应着一种解法, 一处石窟。若要解毒, 便要找到根源所在,才能寻到出路。”
他来回踱了几步, 停在一处石窟门前。
这处石窟门前雕刻着一神魔脸庞, 眼、口皆闭, 似有一抹忧愁。
“闻忧?”贺青冥道,“何解?”
曲星河笑着推开石窟门, 找出来一卷毒经, 道:“我身上之毒以呼吸入,七情之中,以忧主,故当为‘闻忧’窟……找到了, 此毒名为‘魂萦’,取壁角七星草、奎茸,碾碎服之可解。”
七星草、奎茸这两个名字,贺青冥却听也没听过。只见曲星河在一堆药草里边扒拉了一会,采来两株药草, 一株生有七茎,每只根茎上又长有七朵星星状的黄花,想来应为“七星草”,另一株却是一只蘑菇,只不过这个蘑菇状如牛角,便是“奎茸”了。
用这两种东西入毒,也亏的天魔女想的出来,难怪天下之毒千奇百怪,论毒性,她的毒不一定是最烈的,但论古怪多变,新奇诡谲,却无人能出其右。想来今日若无魔窟指引,只怕怎么也找不出来法子解毒。
曲星河解了毒,又走了走,看了看,忍不住赞叹:“好一座‘药王宫’!盖天下药材,无论名种、奇株,大半皆囊入此地了!只可惜天魔女喜好用毒,不爱行医,这么多奇花异草,本可以治病救人,却被用来害人害己,真是可惜!”
他见猎心喜,一个大夫,进来一座药坊,便如同一名剑客入了剑山剑池一般,已是心痒痒,眼放光,恨不能在这里待上个十天半个月,再好好地研究一番。
他又走到一处石窟,指着壁门上的一丛兰草,对贺青冥道:“青冥剑主,你看,这是‘遇仙草’。”
贺青冥看过去,只见那丛兰草生的遗世独立,卓然于群,虽居于一隅,却好似傲视天下群豪。
曲星河道:“遇仙草源自西域魔教,据传杨遇仙教主撞死于夫人墓碑之后,碑上生出三株兰草,故称作遇仙草。其中,左边那株叫做游仙草,服之即死;中间那株是醉仙草,久闻欲醉,服之如痴;最右边那株叫做瑶仙草,取巫山瑶姬故事,有催情致幻之效。三株仙草都有毒性,彼此相生相克,听说天魔女曾取之混合,将其制成神女泪,可教人一偿夙愿,一解相思。”
贺青冥神色微微一动,这种兰草他只在书上看过,大家都道它是传说,不料世上竟真有这种兰草。不过,看来南疆与魔教有联系已非一日两日,否则这遇仙草也不可能开在这里,又开的如此茂盛了。
不过……
贺青冥道:“你说遇仙草生有三株,怎么这里却只有两株?”
曲星河道:“许是天魔女把瑶仙草取走了吧。这也怪了,若要制成神女泪,非三种兰草共用不可,否则便情毒入骨,无可救药了。天魔女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贺青冥不禁道:“医道果然玄妙。”
曲星河笑道:“医毒一体,只是如何应用,却要看下药的人,世人往往难辨,又急于求成,所以才生出来许多悲剧。”
贺青冥点头,几人又行数十步,走到魔窟尽头,曲星河正要推开最后一扇窟门,一探究竟,贺青冥却止住了他,沉声道:“里面有人。”
曲星河闻言放慢了脚步,贺青冥屏气凝神,一剑破去——一剑亦朝他指来!
双剑于空中铮鸣,好像鸾凤和鸣,凤凰于飞。一瞬间杀气尽消,只余下无限呢喃,它们都已认出来彼此。
“无咎?”贺青冥从来沉着的声线里竟也有了几分激动的波澜。
柳无咎想不到会在这里与他重逢,亦很是激动,他禁不住冲了过来,道:“你——你怎么样?”
贺青冥顺口道:“我没事,你不用——”
“让我看看。”柳无咎却已伸出手来,贺青冥拗他不过,只好把手腕给他把脉,“我真的没事了,曲阁主才为我诊治过。”
柳无咎终于放下心,却道:“谁叫你惯会骗人?”
贺青冥不服道:“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哼,这么多年了,只怕数也数不过来。”
一群人面面相觑,仰头问天天不语,俯首对地地无言,心中都十分尴尬,纷纷想道:“也许,似乎……我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这一刻默契的尴尬终于被曲盈盈打破,她道:“阿兄也来了?”她的脸上却混合着激动、诧异、疑惑、紧张、盼望……好像她既渴望这时候见到他,又害怕在这里见到他。
她的心中彼此矛盾,矛盾又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曲星河的出现却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她看着他,已几乎不能自已,却又似不敢看他了。
曲星河温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才离开牵机阁的。”
曲盈盈颤声道:“阿兄……”
曲星河微微笑道:“如今我们都没有事,岂不是很好么?”
“是,是……”曲盈盈泪光闪动,似已十分动容,然而头却慢慢低了下去。
晏云之瞧着他们,他看见曲盈盈瞧着曲星河,她的眼里都是波光粼粼的情意。
这样的情意,可惜曲星河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要装作不知道、不懂得,他从来把她当做妹妹。
可惜晏云之总能看见。因为曲盈盈虽然一直望着曲星河,他却一直望着曲盈盈。
曲盈盈如何爱曲星河,也许曲星河未必清楚,但他一直都很清楚。
曲星河装作看不见曲盈盈,而曲盈盈又何尝不是装作看不见他?
也许只有这样,他们三人才能平衡,才能共生。
众人重逢,贺青冥看见了竺可卿,竺可卿也看见了他。
故人见面应不识。他们都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来对方。
毕竟他们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竺可卿还意气风发,贺青冥还身强体健。短短几个月过后,一个却已落魄潦倒,一个已病体缠身。
“青冥……剑主?”竺可卿低哑着嗓子,疑惑着道。
他似乎是想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会变成一个病人?”
而今任何一个人见到贺青冥,都要有这样的疑问。
哪怕是他曾经的敌人。
英雄末路,贺青冥的敌人见了他,也要为之扼腕叹息。
贺青冥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么子午盟呢?洛十三呢?竺可卿已不得不去想,不得不为之忧心。
他心绪难平,脚下不稳,几乎晕倒。贺青冥道:“金蛇帮生变?”
“是……”竺可卿叹息道。
他似乎是在叹息,他的兄弟死了,亦见不到朋友,而今最了解他的,却是从前的对手。这是怎样的荒谬?人生荒谬,又岂止在今朝?
贺青冥又道:“你是来找洛十三的。”
竺可卿笑叹道:“……是。”
贺青冥道:“他会来的。”
竺可卿知道,这已是一个承诺,贺青冥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多谢……青冥剑主。”竺可卿放下心,双目渐渐合上,昏迷不醒。
曲星河为他把脉,道:“他中毒了,是‘无妄’。无明无妄,众生幻相,十二个时辰内,若不得解,毒素深入骨髓,他便再醒不过来,只能变作一个傀儡了。”
贺青冥道:“能治吗?”
曲星河忽笑道:“他曾是你的敌人。”
贺青冥却道:“他如今已不是敌人,只是洛十三的朋友。”
曲星河道:“洛十三是你的朋友,那么他呢?”
“他却不是我的朋友。”
“既非敌人,亦非朋友,可你还要救他。”曲星河道,“青冥剑主,你的剑已不再只会杀人了。”
贺青冥拂袖而起,并未回答他。
曲星河也并没有要他回答,他只是很高兴。他半生行医,只不过希望江湖上被杀的人少一点,被救的人多一点。
他的父辈都是杀人的人,他却做了一个救人的人。
他生来带着数不清的血腥与冤孽,少时术士曾言,他要用一辈子来洗刷这些鲜血,破掉这些业障。
于是他比他的父辈们活得都要短,可他又活得都比他们长。
这是他的选择,他选择救人而非杀人,哪怕他的长辈们都要他那样做,哪怕江湖上太多人这样做。
而今他快死了,他却只觉痛快,只因世上救人的人又多了一个。
哪怕这个人也和他一样快死了。
巫后方才被定住了,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看他如何救人,救一个陌生人。
曲星河身上尚有伤痕,脸色尚且苍白,手脚尚且虚弱,但他捣药的时候双手却很稳健,他神情自若,好像正在做一件与生俱来的事情,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巫后心中忽地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一个时辰前,她还以为自己困住了曲星河,还以为堂堂牵机阁阁主,已为她驱使,做了她的仆从。
她忽地想,她错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困住?生死也困不住他。
她又撇开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岂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是她的威风,又岂能灭得了他人志气?
她又看向贺青冥他们。他们正在帮曲星河做这件事。
没有理由,也无需命令,他们已心甘情愿地围在一起。
从来没有人这样心甘情愿地围在她身边。
她总是命令,总是呵斥,若臣民不听话,她便动动手指把他们都杀掉。他们都畏惧她,奉承她,臣服于她,但他们从未有一刻把她视作自己的君王。
她本以为恐惧就能统治人心,可她忽地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世上还有比恐惧更能统治人心的东西,那就是仁义。只是她没有想过,也不敢想。
她用恐惧统治人心,只不过因为她心里总是恐惧,她恐惧有朝一日被取而代之,她看着南疆的臣民,却只是看到了一个个潜在的仇敌。
她把仁义看作懦弱,看作愚蠢,只不过因为她自己做不到,只不过因为她屈从于自己的恐惧。
恐惧将她变作了一个懦夫,而她仍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厉害、最聪明的人。
曲星河救下竺可卿,已满头大汗,也似越发虚弱。
他却笑了。他不为自己的生命而哀伤,却仍然为他人的生命而快乐。
巫后不再看了。她已又觉得恐惧。
第169章 唐岚 魔窟之中,忽飘来星星点点的雪花……
魔窟之中, 忽飘来星星点点的雪花——众人定睛一看,却是蕊孩儿!
天魔女已卷土重来!
魔窟震颤不止,花草狂乱不堪, 虫鸟亦发出尖叫!
“不好!”唐轻舟道, “天魔女要关上魔窟!”
话音未落, 在他们身后,第一道石门已然轰然落下,好像斩凤屠龙!
众人拔脚便走, 终于赶在最后一道门“怒见”落下之前逃出生天!
他们下到愁予峰山脚,巫后望见身后的天魔窟, 似乎心有余悸。曲盈盈讥笑道:“看来你这个所谓的南疆之主, 不过徒有虚名,人家天魔女压根没把你的命当回事。”
巫后道:“你又算哪根葱?这里还轮不到你跟我说话。”
她虽这样说, 却也只是强自镇定。从蕊孩儿飘来的那刻起, 她就知道, 她已被天魔女弃之不顾了。南疆几代巫王变迁,天魔女可以帮助她斗垮巫王, 自然也可以再另行扶持一位新主。
巫后要的是顺从的奴隶, 天魔女要的却是一个更为听话的傀儡。
晏云之忽道:“你们不觉得此处古怪么?”
“太安静了。”柳无咎环顾一周道,“而且,也太过空旷。”
愁予峰是天魔女的老巢,是她炼毒的花园, 山上本该林深茂密,绿荫葱葱,然而他们所在的地方,却好像一下子跨过夏天来到了秋冬,没有花, 树上的叶子也都枯死了,阳光再无所顾忌,争先恐后地射下来。
曲星河拾起来一片叶子,道:“不是自然老死,是被毒死的,这附近只怕长有乌血木。”
明黛道:“乌血木?传说中天下最毒的树?”
“不错,乌血木长于西域,剧毒无比,方圆十里之内,不可能有生灵存活,但这些草木枯萎不久,这株乌血木应当是被天魔女移栽过来的。”
“不愧是曲星河!却不知你这再世神农,还能不能再救自己一命!”随着一道冷喝突地袭来的,还有数十枚飞箭,这些飞箭箭簇都是用乌血木汁浸泡制成的,见血封喉,奇毒无比。
晏云之飞凤刀出,打了一个旋儿,斩落十数枚毒箭。与此同时,柳无咎、明黛等人也一齐出手!
一片雾蒙蒙的箭雨过后,天魔女带着丹灵、素魄和一众巫奴,飞身踏步而来,巫奴们一字排开,丹灵、素魄双翼斜飞,而天魔女本人则凌空停在树梢头上,俯视着一干人等。
“你们别来无恙啊。”天魔女悠悠地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到巫后身上,似乎顿了顿。
巫后盯着她,沉声道:“天魔女,还不救主?”
天魔女故作惊诧道:“救主?”
巫后冷喝道:“你难道想抗命么?”
“那自然不是。”天魔女深深鞠了一躬,对巫后行礼,然而她似乎压根没有从天上下来的意思。她丹唇轻启,语气又轻柔又恭敬,但字里行间却叫人胆寒,“贺青冥等人挟持陛下,我等奋力追杀,不料陛下已为奸人所害,哀哉!痛哉!”
巫后瞳孔一缩,浑身一颤!
这句话,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一年前,天魔女帮她杀掉巫王的时候,也这样对巫王说话。后来这句话便成了巫王临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再后来,这句话便成为南疆的历史。
南疆真正的主人从来不是什么巫王巫后,而是天魔女。她制造出来那些巫奴,看似是巫王巫后的奴仆,其实只是天魔女自己的人。
那些奴隶,既然可以成为巫后的,自然也可以回到天魔女手中。
巫后脸色灰败,她知道自己已彻底被放弃了!
天魔女说完,振袖轻轻挥动,霎时间,千丝万缕都从她的袖中射出,径直打向贺青冥等人!
又是降魔丝!
这一回,降魔丝却已遮天蔽日,蒙蔽了一轮炽热的太阳,叫白昼也变成黑夜,叫生变作死,叫他们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天上的天,却忽地下起来一阵雨,而且是梨花一般如烟似雾的滂沱暴雨!
暴雨梨花针!
明黛大喜:“你终于使出来了!”
唐轻舟道:“不是我,这是——我师父!”
天魔女脸色一变,来人竟是唐岚!
唐岚竟然来了,他不仅来了,还一出手,便克制了她的降魔丝,有唐岚在,天魔女那些毒物就不再是必胜的法宝,反倒变作束缚自己手脚的蛛网。
贺青冥、柳无咎不懂医毒,曲星河只懂解毒而不懂用毒,至于明黛、唐轻舟,他们虽是相思门、唐门出身,却毕竟道行太浅,根本不是天魔女的对手。
唐岚却毕竟可以做她的对手,而且事实上,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做对手了。
她做过太多年唐门的对手,从前是唐岚的师父,这二十年来,唐岚的师父死了,她的对手又变作唐岚。她活了太久,已不知见过多少代兴亡变迁,然而唐门依旧是她的心头之患。
梨花雨落纷纷,堕入千丝万缕,千头万绪。天魔女回身闪动,又掷出来降魔丝,突地把唐正捆了过来!
“好久不见,原来是旧相识。”天魔女脸上肌肉抽动,笑着扼住唐正咽喉,只要再寸进一分,她那涂了丹蔻的指甲便要插入这少年的喉管,叫他一命呜呼。唐正吓得几乎要哭了,喊道:“师父!”
唐岚只得收手,道:“天魔女,你我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要一再刁难,还掳走我唐门弟子?”
“井水不犯河水?”天魔女嗤笑道,“那只是你这样以为。唐门这些年来退守一隅,不问江湖事,可江湖又岂能善罢甘休?如今金教主卷土重来,与八大剑派对峙,你我都脱不开身。你以为你依附于季云亭,她就能护着你吗?世上根本没什么救世主,她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你和唐门!”
唐岚道:“这么说,你果真已倒戈向着金乌?”
天魔女道:“江湖无非熙来利往,他予我南疆好处,我也予他好处,又何尝不可?换了季云亭,会给我好处吗?”
“你所谓的好处,无非是利己害人,又终于害己罢了。”
“那也比你龟缩一隅好得多!”天魔女喝道,“百年来,八大剑派鲸吞蚕食,毒门中人被视为邪魔外道,只能偏居一隅之地,对着他们摇尾乞怜!唐岚,你的祖宗忘了,你忘了,可我没有忘!”
“你已是邪魔外道!”唐岚亦喝道,“你害了多少人?又叫多少人家破人亡?南疆亦被你搅和的乌烟瘴气!若不是你,我等西南诸门又岂会被冠以污名而不能自辩?”
“那又怎么样?他们骂便骂了,那又怎么样!”天魔女道,“我想要做的,容不得你们来置喙!”
唐岚冷笑道:“你想要做的?你不过想要一家独大,想要吞食他人来供养自己,就像你养的那些毒物一样。”
天魔女笑了一声,道:“我就是要一家独大,那又怎么样?世上本该如此!唐岚,如今你的徒儿在我手上,你若有本事,便来抢啊!”
唐岚道:“你究竟想怎样?”
天魔女目中射出寒光,好像一株终年不见天日的毒花。她道:“我要你拿自己来换——我要你自废经脉,变作一个废人!”
她要永远除去唐岚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师父不要——”众人一惊,唐正忽叫了一声,似乎想要劝止,却被天魔女点住了哑穴,再发不出声响。他被困在敌人手里,本已很是害怕,很想要师父来救自己,可他此刻却睁大了眼睛,眼睛里并未有半分恐惧,只有无限坚定和恳求。他恳求唐岚不要那样做,他不愿意他的亲人为了保护他牺牲自己。
“师父?”唐岚一声长叹,唐轻舟发觉不对,上前一步,想要拉住他,却被唐岚甩在身后。明黛道:“唐门主!你不要中了她的诡计!”
唐岚却道:“她说的不错,我已退居一隅太久,我没法子壮大唐门,只能守成。不问江湖事,已是失了侠义之心,如今若连门下弟子也守不住,那还做什么掌门?”
他又对唐轻舟道:“轻舟,你与我不同,唐门以后,该交给你的,你要……”他说到半途,突然以指为剑,斩向手腕经脉!
“师父——!”这一下太过突然,唐轻舟目眦欲裂,却如何也追不到他。柳无咎剑气挥去,又被唐岚用梨花针打开——但唐岚的指力终究没能落到自己身上。
一颗红豆打在他的手臂,震开了他这一指。
一抹倩影于林中闪动,抱着他的腰,握住他的手。
相思子,却不是明黛的相思子。
唐岚的这一指忽而转向,两股内力合成一股,天魔女始料不及,忙拉过唐正抵挡,却不料这股内力竟劈山赶海,隔山打牛,没有打中唐正,却穿过了他,打中了天魔女的胸膛!
天魔女当即痛叫不止,蓦地呕出一口鲜血,已然伤重!
她也再制不住唐正了,慌忙闪身躲避,没入林中。
贺青冥道:“无咎!”
“休走!”这一声呼唤,柳无咎已明白贺青冥的意思。他当即喝一声,与曲盈盈等人纵身提气,追了上去。
第170章 双峰 那抹影子伴着唐岚落地,唐岚只觉……
那抹影子伴着唐岚落地, 唐岚只觉触到了一点熟悉的温度,却见不着她的脸庞,看不见她长天秋水一般的眼眸, 天山寒雪一般的目光。
明黛兴高采烈道:“姑姑!”
来人竟是红娘子!
下一刻, 更令众人惊讶的事发生了。唐岚不敢置信道:“姑姑?小雾, 你何时……何时竟入了相思门,成了红娘子?”
红娘子别过目光,淡淡道:“早二十六年前, 你我分道扬镳之时,我便已是红娘子了。”
唐岚道:“你毕竟是唐门的人, 你……”
“我早已不是了!”红娘子道, “当年乌白之争,你做了掌门, 从那刻起, 我就不再是唐雾了。”
唐轻舟讶然, 原来明黛的姑姑红娘子,就是他的师叔唐雾。
唐雾这个名字, 如今于唐门之中已经讳莫如深, 但唐轻舟听长老私下议论的时候说起过,二十多年前,她曾是乌头峰的用毒天才,精通巫毒、机械, 武功出众,与白头峰唐岚并称“双杰”,风头一时无两。
长老们说,可惜后来她走上歧路,要以毒入医, 以毒入武,要叫毒门光大,再后来,乌白之争中,乌头峰使诈用毒,唐雾作为下一代掌门候选人,被长老们审问,她却拒不认错,又言“医毒本为一体”,要唐门“反守为攻”,最后自逐出师门,从此不知下落。
唐岚道:“小雾,就算你,你不愿再入唐门,也可以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红娘子笑了,“唐岚,当年你说过,你同我才是最好的,你许下过那么多誓言,可你为了乌白之争背叛了我——那天长老审问的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站在他们那一边!你踩着我的地位,踩着我们的情分做了掌门,如今却要我跟你回去?”
“……当年是我不对,可是你说的那条路一时半会行不通!他们不会答应你!”
红娘子喝道:“所以你违背誓约!所以你背叛了我!”
“我没有背叛你!我也是到了才知道他们是要审问你!小雾,你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二十多年了,如今唐门已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内斗了,你如果当时再等一等——”
“我为什么要等?等来这一个死气沉沉的唐门吗?”
唐岚顿了顿,道:“唐门之中千头万绪,我只是没有办法,江湖纷乱,我总要先保住门人,才能图谋后事。”
“你已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唐岚道,“乌头峰还在,你的房间也还在!我从没有忘记我跟你说的话!我也从没有放弃乌头峰,唐门双峰,若只有一峰独存,都不可能绵延后世。你如果回去看看,就会知道一切已大不相同,为了不让乌白之争重演,我已花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我一直都想着你,想你回来,回来和我一起振兴唐门!”
他的眼眶已红了,眼里也闪着泪光。
红娘子侧过头,只道:“你说过太多谎话,有太多事没有做到,我不信你。”
“可你我还有白首之约……”
“可我是乌头峰的人,乌头风,白头雨,本就是两不相见。”红娘子道,“忘了吧,正如这二十多年来,我早忘了我曾是唐门弟子。今日我救你一命,只是答谢唐门这几日帮我照拂黛黛,从今以后,你我相忘江湖吧。”
唐岚瞧着她,竟已潸然泪下。
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他们曾经每天都要在一起,一起争论,又一起练功,后来她走了,他们海角天涯,再后来,又是数十年光阴荏苒,一世倥偬。
少年心事,到如今到底罢休。
红娘子不再看他,只对明黛道:“黛黛,你跑出来太久了,如今魔教和八大剑派相斗,中原已不是什么好地方,跟我回相思门。”
明黛不大情愿道:“姑姑,这江湖我还没看完。”
“还没看完?世上到处都是虚情假意,尔虞我诈,有什么好看的?”红娘子道,“还有你,你老跟青冥剑主他们待着做什么?贺青冥又不是什么好人!”
平白无故被骂了一嘴的贺青冥:“……”
“贺兄他们挺好的啊!”
“还贺兄?你竟敢跟青冥剑主称兄道弟起来了?可真是长本事了!”红娘子一把抓住她,唐岚等人还没反应过来,明黛便已被她强行带走了。
唐轻舟惊呼道:“——黛黛!”
他这一声呼唤脱口而出,竟也把自己惊着了。然而他再看时,除了云烟林雾,已什么都不剩了。
贺青冥等人留了下来,天魔女跑了,可她带来的麻烦还在。唐岚命唐轻舟、唐正等人清点天魔窟的各种花草,打算把它们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天魔女到底在炼制什么毒药。
曲星河道:“天魔女用毒堪称一绝,若是寻常人,她不必如此大动周章。”
唐岚道:“依曲阁主所见,那是……?”
曲星河道:“只怕是八大剑派的人。”
几人没有开口,但一个可怕的猜测都已浮现脑海:也许天魔女要对付的人,就是八大剑派,甚至就是季云亭。
唐岚道:“可是季掌门还在闭关,魔教不可能有机会。”
“有一个机会。”曲星河道,“那便是今夏的比武大会,到时候季掌门一定会出关主持。也许魔教正是盯住了这个机会,想要扰乱八大剑派集会,破坏比武。”
“这样一来,那便麻烦了。季掌门曾托我劝说青冥剑主,一同抵御魔教,可他……”唐岚一叹,又道,“对了,青冥剑主人呢?”
曲星河道:“有人要见他。”
这个人正是巫后。一天之前,她还是南疆叱咤风云的王,如今却已变作阶下囚了。她形容似有狼狈,然而神情依旧沉静自若。这样的日子她并不陌生,几年前,她父母暴毙,她被迫沦为俘虏的时候,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巫后道:“有时候,我真想回到五年前,那时候我的父王、母后还活着,我还是南疆的公主,什么也不用愁,我要什么有什么,他们会为我献上一切……后来我做了南疆的巫后,又做了南疆的王,我还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一切已和从前不一样了。”
贺青冥道:“你说要见我,就是为了追忆往昔?”
“自然不是。”巫后笑了,“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我从金乌那里偷听来的,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可是既然我要死了,说出来也没有什么……青冥剑主,你的仇,也许并没有了结。”
贺青冥疑惑道:“什么意思?”
“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好像跟金蛇帮有关,待竺可卿醒了,你大可以好好问问他。”
贺青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当然是希望你多活一阵子。”巫后道,“活下来,对付金乌,我虽不能摆脱他的摆布,却总有人可以帮我对付他,也算为我出了口恶气。”
贺青冥却道:“你大可自己对付他,用不着假借在下之手。”
巫后也惊讶了:“你说什么?”
“你不会死。”贺青冥道,“唐岚并不打算杀你,他会放你走,你还是南疆的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江湖已经够乱了,南疆再一乱,便更是叫人焦头烂额,你虽不是什么好人,却毕竟是南疆之主,金乌不可靠,其他人也不可靠,那片广袤的土地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你。”
“我……?”巫后又惊讶,又迟疑。
贺青冥道:“你已登上了王位,虽然借助了他人之力,可王位上的人是你,你若真的爱你的故乡,便该回家去,善待你的家人。”
巫后垂下头,道:“我已没有家,更没有家人。”
贺青冥却道:“南疆便是你的家,南疆的子民,便是你的家人。”
巫后内心一震,好像一道闪电骤然穿过脑海,掀起来万丈惊涛,狂风大作,席卷了整片海面,海上浓云密布,天公顷刻降下大雨。
巫后笑了,笑着笑着,却止不住哭了起来。起先是低低的呜咽,而后竟变作嚎啕大哭,哭的好像心肺肝肠都一并呕出来。
她错了。
她错了太久了。
她只是一直把自己困在了过去,她怀念着过去的自己,过去的家园,可她竟忘了,她早已朝前走了。
她的脚步已走的比她的心更快,所以她记得在父母膝下的日子,也记得在巫王脚下奴颜婢膝的样子,却忘了那都已经过去了。
她斗倒了巫王,可她也没了对手,没了目标,于是她的心在广袤的南疆大地上流浪,没有人可以驱逐她,只是她自己在放逐自己。
她早该回家了,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她没有父母,可南疆千千万万的老人会因她而长命百岁,颐养天年。她没有丈夫,可南疆千千万万的夫妻会因她而琴瑟和鸣,白头到老。她也没有孩子,可南疆千千万万的孩子会因她无忧无虑,长大成才。
她是南疆的主人,更重要的是,她还是自己的主人。
巫后泣不成声,哭了好一阵子。等到雨后天晴,她再抬起头来看的时候,贺青冥早已不见了踪影。
贺青冥回屋去了。他静静地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他要等一个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