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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8953 字 3天前

贺青冥忽觉自己这师父当的有点失败。

他又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却已恢复了素日那副温良体贴的模样。

失败?不可能。

那一定是他方才一闪而过的错觉。

二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点微妙的平衡,好像悬崖上岌岌可危的一根绳子,两个人各走一头,至于走多远,走多近,却不敢高声,只能一步步试探。

天长日久,风吹日晒,这根绳子已被磨的愈来愈细瘦,愈来愈脆弱,好像总有一天要被打翻,要他们一同坠入崖底。

贺青冥歇了一会,渐渐恢复如常。

方才微微摇动的树丛仿佛忽而被惊扰了,林间刮过一道带着腥秽的晚风。地上的沙石战栗了,好像和着悼歌,草丛里突地传来一阵古怪的,好像什么在啃食的声音。

柳无咎拨开草丛,却见方才被他扔掉的沾了血污的衣服正在不住耸动,他拔剑挑开一角,眼前景象十分骇人:十几条乌黑棕褐,如成人男子手臂一般长壮的蜈蚣竟爬到衣裳底下,嘴部不断窸窣张动,正在贪婪地吸食衣服上残留下来的那些巫奴的血肉!

它们见有人来了,非但不避,反而朝着柳无咎扑了过来!

柳无咎一剑刺穿一只蜈蚣的腹部,那只蜈蚣死了,掉了下来,又引来更多成群结队的蜈蚣,还有身后乌泱泱爬行、横行的蛇蝎,它们都爬了过来,爬到同类的身体上,占据着它死后的躯壳。

柳无咎道:“这是——”

“五毒。”贺青冥道,“天龙、小龙、北斗,天魔女把它们放出来了。”

它们是天魔女的爪牙,它们来了,天魔女也一定迟早会追过来。

贺青冥道:“可是这也太过古怪,按理说不应来的这么快。”

柳无咎劈开一群毒虫,然而虫群却汹涌如潮海!他这么一剑剑劈下去,只怕要劈到天明,劈到海枯石烂。

毒物们忽而停下来脚步,又忽而一齐掉头。

它们成群结队,井然有序,竟好像是一队士兵,正要吹响号角,开拔去战场上打仗。

柳无咎道:“它们往西边去了,那里是五毒林!”

贺青冥道:“那里一定有古怪,无咎,咱们去看看。”

柳无咎又揽着他,二人于林间穿梭,好像一对疾驰的弓箭。他们追着它们的方向,来到五毒林的地界,只听得一阵金铁振振之声。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

这里有人,而且一定是天魔女的敌人。

他们想的没有错,闯入五毒林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明黛和唐轻舟。

原来贺青冥他们走后第二天,唐轻舟与两名师弟下山采买,明黛也一块去了。然而他们午休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怪事:两位唐门弟子好端端地睡在自己房里,但唐轻舟来寻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已不见踪影。

他们的房里,却残留着一种难闻的黏液。

二人一路寻访,发现不只是他们,附近村镇这段日子以来,也有不少人有类似的遭遇。那些人失踪的时候,就好像忽而从人间蒸发了。

他们再问,镇上的人却都噤口不言,直到一个小孩脱口道:“是五毒林!我娘说五毒林有毒神,专吃人的!”

五毒林当然没有什么毒神,有的只是天魔女和她豢养的一群毒虫。

他们守在五毒林入口,看见一队蜈蚣,它们两两结伴,背上都驮着一个已经昏迷的人,迈着碎步回家去了。那些人里,其中两个,就是唐轻舟的师弟们。

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毒虫,铺天盖地爬了过来,它们张牙舞爪,誓要把猎物生吞活剥!

唐轻舟骂道:“可恶!”

他一棍子扫去,如挥落叶一般,又碾死一群毒虫。但一群毒虫死了,又有更多的爬过来,它们不知疲惫,不知恐惧,只知道爬到他们身边,爬到他们身上,再在他们脖子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咬上一口、刺上一针,然后人们便被麻痹,只能束手待毙,成为它们接下来饱餐一顿的食物。

唐轻舟的棍子已裹满血肉,红的、蓝的血,还有一片惨绿。一枝蒿已变作一根诡异的研墨棒。

它们又扑了过来,却还没有扑到唐轻舟脚下,便纷纷栽倒,仰面朝天,抽搐个不停——它们的身上都嵌着一颗血红的红豆。

明黛掷出相思子,解了唐轻舟之围。她喝道:“我身上带着的相思子快用光了,你不是唐门弟子吗?暴雨梨花针呢?铁簇藜呢?快用啊!”

“我没带!”

“你没带?”明黛不可思议道,“这你都不带,你还好意思自称唐门弟子吗?”

唐轻舟道:“我是下山采买又不是下山打架,带什么暗器?还有,暴雨梨花针那是什么时候都能用的吗?那是用来对付劲敌的,你当它无限量啊?”

明黛狠狠白了他一眼!

毒物愈来愈密了,似已变作一场贴地而行的滚滚黑雾。明黛二人不得不缩紧了,唐轻舟后背撞上明黛,又忍不住分开,却被明黛一把拉了回来,喝道:“你干嘛呢,找死啊!”

唐轻舟不知道怎么动口,只好动手。他把一股子莫名的闷气都撒到了罪魁祸首头上。

他们的敌人却太多了,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

弱小如虫蚁,尚可抱团以吞象,何况是这一大群裹满了毒汁的蛇蝎蜈蚣?

一道劲风袭来!

风有春夏秋冬,也有南北东西,然而这一道风,却好像是从天上劈来,从地府里卷来。

毒虫们战栗着,又停了一瞬间,而后陡然炸开,纷纷退回洞穴!

它们竟也怕了——什么还能比它们更可怕?

明黛大汗涔涔,却兴高采烈地往前跑了两步,喊道:“贺兄!”

第157章 金蟾 贺青冥从夜色深处走来,他收剑入……

贺青冥从夜色深处走来, 他收剑入鞘,又忍不住咳了两下。

明黛担心道:“贺兄,你不要紧吗?”

贺青冥道:“无事, 我歇一下便好了。”

柳无咎扶他过来, 道:“方才你不该出剑。”

贺青冥道:“我只是没有多想。”

唐轻舟见到贺青冥如此情状, 心中一怔。

贺青冥这个名字,他已听说过太多年。太多年了,这个名字已近变作武林中的一个神话。

他好像从没有败过, 也不会败。

这么一个不败的传奇,就伴着江湖上年轻一代的弟子长大。

唐门长老们对贺青冥颇有微词, 颇存敌意, 但在唐轻舟这一代眼里,贺青冥只是一个武林前辈。

在唐轻舟的想象里, 贺青冥应该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中年人。但昨日他看见贺青冥的时候, 贺青冥既不是中年人, 也并不威风凛凛。他只是一个很憔悴、病弱的青年人。

今天晚上,他又看见了贺青冥。

贺青冥一剑出手, 便救了他们, 但他似乎已不能消耗太多。

唐轻舟拱手拜谢,道:“晚辈唐轻舟,多谢青冥剑主救命之恩。”

贺青冥道:“唐岚的弟子?”

“正是。”

贺青冥道:“唐门出事了。”

唐轻舟道:“是,我们……我和明姑娘, 还有两位师弟下山采买,师弟他们却被天魔女豢养的这些毒物掳走了,听镇上的居民说,近来这样的事,已发生过不止一次。”

贺青冥道:“以今日情形看, 他们是被掳去炼毒了。”

明黛道:“我记得天魔女是南疆最厉害的巫师,最擅下蛊用毒,也喜欢拿人炼毒,手段残忍,邪门得很。不过,自六年前季掌门夺回河西之后,西边一众宵小皆闻风而逃,天魔女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猖狂,行径收敛许多,也早不再有拿人炼毒的传闻了,怎么如今季掌门复归,天魔女却反而旧态复萌了?”

柳无咎道:“我们今天也遇到过天魔女。”

“你们也遇见她了?”

柳无咎点头,与她把事情原委大概讲了一遍。明黛松了口气,拍着心口道:“幸好幸好,贺兄你没有大碍,这么说你只是一时中毒了?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重病呢,吓死我了。”

柳无咎欲言又止,但有唐轻舟在侧,他不能放心和盘托出,便没再说什么。

他又瞧了瞧贺青冥,却见贺青冥微微侧头,神情淡淡的,又似有一丝哀愁,似乎在跟他说:“你我已伤心够了,又何必让她也跟着伤心?”

唐轻舟皱眉道:“天魔女一向深居简出,而今倾巢而出不说,还搞出来这么大阵仗,一定有所图谋……”

贺青冥又咳了一下,这次却不是难受,而是被呛的。

唐轻舟当然不知道,天魔女图谋之一,便是抓他和柳无咎去给巫后当男宠。

贺青冥道:“唐公子说的不错,天魔女此行恐怕并不简单,五毒林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明黛听他言下之意,便知贺青冥也动了心思。她道:“贺兄要和我们一块救人?”

“与其坐以待毙,等她追来,不如直捣黄龙,一探究竟。”

五毒林坐落于乌头峰西,东面为愁予峰,皆为天魔女所辖。五毒林共有五大林区,分别为“天龙林”“小龙林”“北斗林”“二宫林”“社公林”,其中“二宫林”又可分为“蟾宫林”和“守宫林”。五毒林虽名为“五毒”,林中豢养的却不止五大毒虫,还包括蜘蛛等毒物,以及各色奇花异草,均为天魔女用来炼毒制蛊的材料,可谓是她的后花园了。

贺青冥四人走过天龙、小龙、北斗三林,方才三毒被青冥剑剑气所摄,此刻纷纷退避回穴,因此一路行来倒也平静。

夜光高悬不见月,月色却已满林原。

月华流转,静照流水潺潺、林叶深深。整座山林已变作一座银白的宫阙,恍惚不在人间。

几人奔波半夜,已有些渴累了。

柳无咎让贺青冥坐下歇息,自己去附近找水。明黛道:“柳兄,我也去!”

唐轻舟正要起身,二人却已走远了。贺青冥道:“唐公子也渴了么?”

唐轻舟讪讪一笑,又道:“明姑娘……跟你们很相熟吗?”

贺青冥道:“她算得我和无咎的朋友。”

唐轻舟道:“她好像很喜欢交朋友。”

贺青冥道:“唐公子不也是她的朋友吗?”

“我?”唐轻舟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和她老是吵,她不服我,我也不服她,顶多算半个武林同道。”

明黛打了个喷嚏。

她当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她。

明黛嘟囔一句,揉了揉鼻子,又露出来一个亮闪闪的笑容,道:“柳兄,我还没问你呢,你跟贺兄怎么样了?”

柳无咎道:“你追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明黛道:“那我也不能当着贺兄的面问你啊。”

柳无咎顿了顿,道:“老样子。”

“啊?”明黛心道,“可我看着不像啊?”

二人相依相伴,举止亲近,若其中一个换作姑娘家,只怕要被人认成夫妻。

明黛心中腹诽,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还是老夫老妻。

说话间,柳无咎已寻到一处池子,池水清澈,几无纤尘,只有几簇寻常芳草和数尾游鱼,悠然摇曳、游戏,如闲人散步自家庭院。

柳无咎从怀中取出银匙,在池中搅动片刻,见匙子并未变色,这才放心,拿出别在腰间的牛皮水囊取水。

明黛道:“你怎么随身还带着汤匙?”

柳无咎不愿过多解释,道:“出门在外,有什么稀奇?”

明黛心中疑惑:可他俩从前也不自己带啊?

这俩人一定有什么古怪。

明黛哼了一声,跑去另一边洗了把脸,忽听得“呱呱、咕咕”二声,抬头一看,却见芳草之中金光烁烁,一株碧色芝草微微颤动。明黛心下一奇,正在回想天底下有哪样奇珍如此金碧交辉,还没等她把相思门藏书阁的本草目书籍都翻一遍,便对上了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

“……蟾蜍!”

明黛惊呼,这声动静却似吓着了它,它慌忙跳了两步,明黛这才看清楚了,这只蟾蜍样貌十分奇特:三足,通体金黄,头上有双角,背上长有一株碧玉芝草。

柳无咎道:“有毒?”

他似乎便要拔剑,明黛却制止了他,道:“我姑姑说过,蟾宫林中,共有三种奇蟾,乃是南疆神物,轻易不与外人道,分别是‘万岁金蟾’‘碧空寒蟾’和‘混沌玄蟾’,这三种蟾蜍之中,只有‘混沌玄蟾’有剧毒,其气呼之,可致人死地;‘碧空寒蟾’无毒,却可使人致幻;至于这‘万岁金蟾’,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之兆。”

柳无咎道:“蟾蜍而已,又怎么扯上祥瑞之说?”

“柳兄,我知道你不信鬼神,可是它背后那株碧玉芝草百年一长,是祛毒治病的灵药!”

……那确实是祥瑞。

柳无咎心道:若有了碧玉芝草,就算不能根治,至少也能让他病情延缓一二了。

明黛知他已然意动,遂笑着道:“不如你逗逗它,说不准它一高兴,就把灵草赠给你这位有缘人了呢?”

柳无咎顿了顿,道:“怎么逗?”

“喂它啊!”

柳无咎道:“我身上只有炊饼。”

“人家又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才不吃那个呢。”

“那它吃什么?”

“钱。”

“钱?”

“是啊,它吞金啊,最好是金子,没有也无所谓,但总之是金银首饰之类,越值钱越好。”

柳无咎顿了顿,忍不住道:“你确定它是神物?”

这也太贪财了吧?

明黛摊手:“喂不喂看你。”

柳无咎只好忍痛割爱,掏出来一个银制小碗,舀了碗水,放到池边。这只银碗本来是用作药碗的,不过贺青冥现在不吃药,也用不着了。

明黛目瞪口呆:柳兄到底带了多少家伙事?怎么锅碗瓢盆样样齐全啊?

万岁金蟾看他二人并无敌意,忍不住诱惑,往前跳了两下,够到银碗,它喝了口水,又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一口吞到肚子里。

它就这么一口池水,一口银子地大吃大喝,不一会,柳无咎那只银碗便已被吃掉了一大半。二人见它沉迷于大餐,正欲趁其不备一举摘下芝草,它却忽地跳到了草丛里。

二人追去,却见沿路竟撒有金币,万岁金蟾蹦蹦跳跳,每跳三步,便停下来吃掉一枚。

又听得一阵幽幽歌声:

“戏金蟾,钓金钱。金钱一钓,万岁不倒,百病全消。”

第158章 素魄 小路尽头,却依山傍水,建了一座……

小路尽头, 却依山傍水,建了一座宫邸,门前伫立着一位年轻姑娘。说是姑娘, 然而沐浴在月光之下, 她那一身水碧色的衣裳微微吹扬, 裸臂皎若新月,神情亦阖眸凝笑,一眼望去, 竟好像月宫里的神女。

她轻轻启唇,道:“金蟾儿, 还不回来?”

万岁金蟾便跳到她的裙边, 又跳上她的臂弯,泊在她小臂金环之上。

这一刻, 万年的祥瑞也好像一只乖顺的宠物。她微微一笑, 似乎很是满意, 眨眼间,却又怒目喝道:“谁在那?!”

柳无咎二人走了出来。明黛道:“抱歉, 这位姊姊, 我们不是有意闯入贵府的。”

碧衣女子鼻间微哼:“小丫头。”

她道:“你们不是有意闯入我这夜宫的,可你们方才在太阴池边鬼鬼祟祟,又一路追着我的金蟾过来,难道也不是有意的?”

明黛转了转眼珠, 正要再说什么,柳无咎却道:“我的确想要金蟾背上的那株碧玉芝草。”

“想的倒容易。”碧衣女子侧眼,忽而眉目微动。之前柳无咎站在树翳底下,这会功夫,她才瞧明白了。她脸上漾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好像月色轻轻落入水中,“若想要,也合该跟我这主人商量商量。”

明黛摸不着头脑,她怎么这般喜怒不定?方才还差点指着他们鼻子骂,这会又变得好说话了?

“碧玉芝草百年一熟,如今金蟾儿背上的芝草还未长成,普天之下,只有我手上还有一株。”碧衣女子似乎志得意满,又看向明黛,“只不过……你这位娘子看上去身强体健,活蹦乱跳,我这芝草给了她,岂非暴殄天物?”

柳无咎道:“她不是我娘子。”

“哦?”碧衣女子眼角也有了一点笑意,“那她是你什么人?”

明黛道:“我们是好朋友。”

“原来如此。”碧衣女子嘴角已微微翘起来,“那么,你要碧玉芝草,是去给什么人呢?”

柳无咎道:“我师父。”

“你师父也在?”碧衣女子眼光轻轻闪烁,“那该请他过来坐一坐,今天这么晚了,总不能叫他老人家在林子里露宿。”

“多谢!”明黛笑了,柳无咎亦微微颔首行礼,以表谢意。二人正要转身前往原地,碧衣女子却叫住了柳无咎,让他留下来,和自己一块等待。

柳无咎道:“他还在等我。”

碧衣女子道:“放心,我住在这里,又不会跑了去。再说了,我总该与你先好好聊一聊碧玉芝草,看看你师父是否可以服用,又该怎么服用,这样他老人家来了,也不会再瞎耽误功夫。”

她一字一句,皆切中条理,戳中柳无咎心中要害,他已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明黛已走远了。

柳无咎随她入府,却见夜宫已亮起来一盏盏幽绿的灯笼,好似星辰遍布。凑近一瞧,才发觉里边笼着一群群扑朔的萤火虫。

“那是我叫巫奴他们捉来的,每日一换,一天要用掉数百只萤火虫。”碧衣女子已笑了起来,她脚步轻盈,像踏着岸上的歌声,歌声之中又满是骄傲,“还有这夜宫里的桌椅、床榻,也都是我命他们用最好的木材打造的,我哥哥还怪我太过奢侈,不过你总不会怪我吧?”

柳无咎道:“你有哥哥?”

碧衣女子道:“是啊,我叫素魄,‘夜轮悬素魄,朝光荡碧空’的素魄,我哥哥叫做丹灵,他就住在守宫林的日宫里,不过,他已很久没有回来了,他好像总是在忙,也不知道又在忙什么。”

素魄瞧了瞧他,露齿一笑道:“若有机会,他回来了,该让你们见一见。”

柳无咎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见的。但客随主便,他也没有说什么。

素魄却以为他默认了,一时欢喜,竟要挽着他。柳无咎稍稍退步,道:“不是要看碧玉芝草吗?”

素魄一愣,继而眸光一转,道:“我房中有一株,你随我来。”

素魄带他进了自己房里,又打开衣柜,取出来一个盒子,道:“里边便是碧玉芝草了,它是我外婆给我的,后来她给了我娘,我娘又给了我……”她瞧着柳无咎,又微微低头,似乎又羞又怯,脸上已晕开一抹红云。

柳无咎并未看清她脸上神情,只不知为何,忽想起来贺青冥。

贺青冥有的时候,似乎也会莫名其妙地低头垂眸。

他并不知道贺青冥为什么会那样做。不过贺青冥自己也未必知道。

但素魄却太知道了。她从第一眼见到柳无咎,便已被他摄去心魄。

她道:“柳公子,碧玉芝草本是我家不传之秘,但若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柳无咎道:“什么条件?”

素魄瞧着他,道:“你要娶我。”

“什么?”

柳无咎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条件。

他已知素魄并非寻常人,也已做好了准备,无论刀山火海,为了贺青冥,也总要拼一拼搏一搏。

但他没想到素魄对他怀着的竟是寻常女儿家的心思!

“你不愿?”素魄道,“难道我还不好看?还是说……你有喜欢的人?”

柳无咎蓦地一顿。素魄面色泠然,哼道:“果然——你难道喜欢方才那丫头?”

柳无咎道:“不是。”

“那为什么?”素魄恼道,“你不是要碧玉芝草去治你师父吗?这么一来,你师父病好了,又得了一个徒媳,岂不是好事成双?”

柳无咎道:“我想要碧玉芝草,可我也不会答应你!”

他便要走。

素魄眸中忽地射出一道冷光,喝道:“休走!”

一只三足蟾蜍突然从她身后蹿出!

这一只却不是那只通体金黄的万岁金蟾,而是周身浑然雪白,双目如碧——正是那只会蛊惑人心的碧空寒蟾!

夜色浓浓,蟾宫林中多了几点蛙叫,和着一轮明月,漫天星斗,动静相生,相辅相成。

明黛找到贺青冥、唐轻舟二人,与他们道了来龙去脉,三人一同前往夜宫。

“奇也怪哉。”唐轻舟道,“她既是南疆的人,又住在五毒林,该是天魔女手下,怎么却这般大方又通情达理?”

明黛道:“不知道,不过她并不像在说谎,据我推测,她应当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来历。”

贺青冥道:“你说无咎留下来,是为了碧玉芝草?”

明黛点点头,笑道:“贺兄,若有了它,你身体也可快些好起来了。”

贺青冥微微颔首,心下却若有所思。

他并不觉得碧玉芝草可以攻克五蕴炽。只是,素魄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三人来到夜宫,却见大门紧闭,并不像迎客的样子。

“奇怪,怎么没有人?”明黛上前叩门,一连叩了三下,素魄终于出来了。

她神情似乎还有些紧张,却道:“小女子素魄见过诸位,方才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无妨。”贺青冥道,“素魄姑娘,我那徒弟呢?”

“你就是他师父?”素魄微微讶然,她打量着贺青冥,想不到柳无咎的师父竟是一个年轻男子,她还以为是个老头子。

“正是。”

素魄脸上竟平添一抹乖巧,好像是初次面见长辈的小姑娘。她道:“不知师父如何称呼?”

贺青冥道:“鄙姓杨。”

明黛和唐轻舟内心惊讶了。贺这个姓,在江湖上实在太过张扬,贺青冥为了不暴露身份,要改换姓名,当然合情合理,但贺青冥未免也太过面不改色,太过自然而然了。

好像他本来就姓杨一样。

明黛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贺兄从前不都改母姓李吗?怎么现在换了?

“杨师父。”素魄又转向明黛二人,“对了,方才还未请问妹妹你们……?”

明黛脑海飞速旋转:叫啥?

跟姑姑姓?可是姑姑姓什么她不知道啊!

她不像贺青冥,出门在外,从来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她去想,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好在她脑子灵光,一眼瞥见唐轻舟,忽而灵光一闪,道:“我姓唐,姊姊你就叫我小唐好啦。”

唐轻舟心中迟疑地冒出来一个问号。

盗用他的姓氏也就算了,怎么还随便给他起昵称啊?

眼看没别的备选了,唐轻舟只好勉强笑道:“我姓明。”

一群人张冠李戴,姓什么叫什么都乱七八糟。

素魄的心思却似乎并不在他们身上,几人客套几句,一块入府。素魄道:“你们旅途劳顿,想必也已渴了饿了,我已叫人备下酒菜,还望赏脸。”

她已很有礼貌,礼貌得叫明黛都不大好意思了。

她这样礼貌,但她说话的时候,只瞧着贺青冥,似乎也只在意贺青冥的反应。

贺青冥应了,又问她柳无咎现在何处。

素魄轻轻笑了,脸上似有一点红,道:“他已在里边候着了。”

几人入席,桌上的确是好酒好菜,看来今日素魄招待他们,并无恶意。

贺青冥终于见到了柳无咎,见到他了,他那莫名有些浮动的心才平静下来,但不一会,他心中波澜却更甚。

柳无咎见到他,却并不像往常那般亲近。往常贺青冥还没有近身,柳无咎已朝他走来了,今日却不同。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倒离素魄近了。

“无咎?”

柳无咎看着他,毕恭毕敬道:“师父。”

这下不只是贺青冥,明黛也感到奇怪了。

柳无咎并不怎么叫贺青冥师父,更不可能这样叫他。

他这样叫贺青冥,好像他真的把贺青冥当做授业恩师,而没有一点旁的心思。

贺青冥竟微微失落。

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他和柳无咎本来就是师徒,柳无咎本来就该这样对他,就像寻常的师徒一样慈孝。

席上,素魄把碧玉芝草拿了出来,她也同柳无咎一样恭敬,好像贺青冥也是她的师父。她道:“听柳郎说,师父您有恙在身,正在寻觅灵药,恰好素魄这里有一株灵芝草,不若送给师父,当做礼物。”

贺青冥道:“柳郎?”

柳无咎眉心忽地挣动,好像正在挣扎。

素魄似乎很不好意思,道:“不瞒师父,柳郎与我已定下终身,今夜特来跟您禀明,明日还望……还望师父您为我们主持婚礼。”

第159章 意乱 明黛的筷子一下子落在地上。 ……

明黛的筷子一下子落在地上。

啊?

她看向柳无咎, 心道:怎么回事?柳兄不是喜欢贺兄吗?怎么突然要跟素魄成婚?

贺青冥脸上已是一片空白。

他脸色本来已经苍白,这下更是白得吓人。

他的手也已颤抖,只勉强按捺。他不再看素魄, 只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忽而心有所感, 也看着他。

贺青冥道:“你要娶她?”

柳无咎眼中迷雾顿生,他要娶谁?

素魄却已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又看着他。

是了, 他要娶她。

这一瞬间,贺青冥忽而变了。

他那张面具已全然碎了。

背叛。

他忽而想到了背叛。

他的生命里有太多人背叛过他, 但他从没有想过这个词会用在柳无咎身上。

离开。

太多人离开过他, 可他也从未想过柳无咎会离开。

尽管他总是说柳无咎会离开。

他其实并不愿意柳无咎离开,他这么说, 只不过是太想让他留下, 又太怕他不会留下, 更怕柳无咎留下了,也只是看着他离开, 也只是伤心。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 心中蓦然刺痛!

他却并不知道为什么心痛。

他只看见,那双平静又多情的眼睛,已骤然变化!

那双眼睛本来有着像镜子一般的湖面,但这一瞬间, 一块大石头扔了进去,把湖水砸开,镜子粉碎,碎片扎进骨头里,破出一个窟窿, 扎进肉里,渗出血来。

有的人即便伤心,也不会大哭大闹,只会用一张苍白的脸和憔悴支离的眼睛望着你。

贺青冥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哭,但似乎也不会笑了。他那么安静,安静得好像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

他的身体却比他的人更坦诚。他气血上涌,胸膛起伏不定。他已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待在众人面前。

他勉强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他的借口找的不算好,但他也顾不上了。

他必须要立刻运功调息!

他一走,柳无咎也突然离席,素魄还牵着他,却似已牵不住了。

素魄道:“你做什么?”

她心中已很是慌张,柳无咎毕竟是她骗来抢来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她已不能控制住他。

柳无咎脑海一片混沌,却脱口道:“我去看看师父。”

素魄终于又笑了,道:“好,师父本来就该好好孝敬的。”

柳无咎追了过去,他好像不是用走,而是用飞的。

不知为何,素魄心中已生出一种嫉妒。

她竟嫉妒贺青冥。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贺青冥是柳无咎的师父,也等同于是他的父亲,她竟嫉妒自己未来丈夫的父亲,这简直说不过去。

她只好勉强安慰自己:也许只是他们师徒感情比较好。

但寻常师徒,会这副模样吗?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而想到自己曾问过柳无咎,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柳无咎当时的反应,分明就是有。

她本以为是明黛,可她观察过了,明黛对他要娶素魄这件事只是震惊。

难道?

一个念头骤然闪过——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未免太过荒谬!

素魄一边要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边却已疑窦丛生。

柳无咎追上贺青冥。

贺青冥的状况不大妙,柳无咎关切道:“师父,我为你——”

“不必。”贺青冥平息片刻,转身看着他,“你确定你要娶她?”

柳无咎似乎被他问住了。他脑子里忽而发出了一阵生锈的尖锐的声音,他顿了顿,目光复又迷惘,道:“不错。”

贺青冥咽下一口气,勉强道:“你就算要找人成亲,未免也太快了,明天并不是什么好日子。”

柳无咎脑海之中,忽而响起来一个声音,素魄的声音,她好像在跟他说: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自然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贺青冥紧绷着脸,紧抿着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你喜欢她?且不论她是天魔女的人,更不论你今天才认识她,就算不管这些,你也该跟我商量商量。”

贺青冥的拖延却并未奏效。柳无咎脱口道:“你又何曾与我商量?”

这话一出,二人似乎都怔住了。

柳无咎更加迷惑,他为什么要怪贺青冥这个?

他的嘴巴却又一张一合起来:“你我师徒多年,可你要复仇不跟我商量,你不愿意吃药也不跟我商量,你想做的,总是你自己做了便好,可我想做的,你却总是不应承我!”

柳无咎又道:“从前我总是听你的话,我总是怕你生气,后来又怕你伤心,我把你当我唯一的师父,我把你当我唯一的——”

师父?

不!不对!

但不是师父?

不是师父,又是什么?

柳无咎混沌不堪,却还在说:“你却当我什么?你先把我当做一把剑,后来又当做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弟子,你又把我当什么?!”

弟子?

难道不是弟子?

柳无咎又迷惑了,他似乎已迷路了,已走到一个死胡同里,那里有一只通体雪白、双目如碧的蟾蜍在瞪着他。

他最后道:“如今我只不过想留下来成亲,你却还不允我?”

是了。

是了,没错。

留下来,成亲。没错,绝没有错,这次绝不会错了,他绝不会一错再错,他要贺青冥允的就是这个。

一阵死寂。

过了好一会,贺青冥才有些颤抖地道:“你答应过我。”

柳无咎答应过他的,不会离开他。

他一直都相信他。

“可你也答应过我。”柳无咎正要说这句话,却突然哽住了,好像有一双手正扼住他的喉咙,叫他不要说这句话。

他自己的一双手。柳无咎要他自己记得,他绝不能再说这种话。

“你……”

贺青冥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忽然咬着牙,紧闭着一张嘴。

但一缕鲜血已从他唇齿间蹒跚而下。

“师父……?”

柳无咎怔怔地,他还是生气,也还是忘记,但他已忍不住要过去扶着贺青冥。

银光一闪,贺青冥忽而拔剑挥退了他。

“你要干什么?!”

三人离席,素魄已冲了过来,她只看到贺青冥拔剑挥向柳无咎,她手上金环脱飞,打向贺青冥面门。

贺青冥的剑却只是用来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并不是像素魄以为的那样,要伤害甚至杀掉柳无咎。

柳无咎蓦然回首,一剑将金环一分为二。

他记得这一招。

那是去年的除夕夜,他已识得风月,那时候他未能心如铁石,将贺青冥掷来的飞石一分为二,贺青冥问他:“让你心乱的人是谁?”

素魄并不能让他心乱,只是教他迷茫和遗忘。

柳无咎回身,一把抱起贺青冥,冲入房中。

明黛和唐轻舟也冲了过去。

素魄留在原地,却已感到一种刺骨的恐惧!

她不知道柳无咎是这个样子。

她不知道柳无咎还能这个样子。

冷风一吹,她才忽觉自己冒汗了,已将身上衣裙湿透。

好在贺青冥并没有事。不过他这个样子,今天没有事,也可能明天会有事。他这个样子,总是不能相安无事。

柳无咎指尖抚过贺青冥汗湿的额头,似乎颤抖了。

明黛推门而入,她道:“贺兄怎么样了?”

“好了。”

柳无咎蓦地站起身,道:“我走了。”

明黛道:“你不照顾他吗?”

柳无咎却道:“我还要照顾我的妻子。”

明黛目瞪口呆地看他出门了,气得跺脚道:“妻他个头!”

唐轻舟一脸状况外,道:“他去看看素魄,有什么不对?”

“你懂个屁!”

柳无咎找到了素魄。素魄正在她房里走来走去,似乎很是焦急。

她见到了柳无咎,终于松了口气,仰头偷偷看他,道:“你还是来了?”

“我当然该来。”柳无咎道,“你太过鲁莽。”

素魄道:“可是他对你动手!”

“他是我师父!”柳无咎道,“是他救了我,教我武功,把我养大,他对我恩重如山!”

素魄试探道:“只是……恩重如山?”

柳无咎道:“当然,就和你哥哥一样。”

素魄听他提起来哥哥,放下心来。她终于很是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师父动手。”

“你也不是故意的。”柳无咎盯着她,似乎深情款款,又似乎别有深意,“何况他并没有受伤,只是生病了。”

素魄道:“师父的病怎么样了?”

柳无咎叹道:“不太好。”

素魄想了想,挽着他的手道:“不过没有关系,明日你我成婚,洞房过后,我便把碧玉芝草作为嫁妆交给你,你把它送给师父,这样师父的病就会好了。”

她变卦了。

她本来说的是,成婚之后,便会把碧玉芝草给他。而今却变作洞房过后。

她已不能再相信柳无咎。他对贺青冥的态度叫她琢磨不清,又太过恐惧。

柳无咎却似乎压根没在意这一点。他笑着道:“好啊。”

他笑得已不大像他,而且也有一分咬牙切齿。但素魄并不知情,又轻轻抱着他,娇声道:“柳郎……”

柳无咎却微微推开她。素魄目光闪动,道:“怎么?”

柳无咎道:“我今夜来,是与你告别的。”

“为什么?”素魄惊讶,“我们都要成亲了?”

柳无咎道:“在我们中原,有一种习俗,新郎新娘成婚以前,是不能见面的,否则会不吉利。”

素魄心道:怎么碧空寒蟾没把他的那套礼仪教化也忽悠没了?

“可是……”

柳无咎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要我做你夫君,总要听我的话。”

素魄噎住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道:“好,我听你的,不过,明日黄昏之前,你也要待在自己房里。”

第160章 困惑 明黛和唐轻舟吵了一架,唐轻舟气……

明黛和唐轻舟吵了一架, 唐轻舟气得跑出门了。

明黛却更气,她气得一把把门关上了。

贺青冥忽而出声:“你不该和他吵架的,他并没有错。”

明黛不敢置信, 回头一看, 却见贺青冥已缓缓坐起, 顿时惊喜道:“贺兄?你醒了?你怎么样?”

贺青冥道:“头疼。”

“头疼?”明黛担心道,“怎么会头疼?”

贺青冥道:“吵的头疼。”

“……所以你一早就醒了?”

“不错。”

明黛道:“那柳兄跑去人家那里你也不拦着?”

贺青冥只道:“他要见他的娘子。”

明黛道:“柳兄一定是被她用什么法子蛊惑了,贺兄, 你不要怪他。”

贺青冥却道:“我已知道了。”

他顿了顿,道:“无咎来找我的时候, 我就已知道了。”

明黛不解道:“既然贺兄你已知道了, 又为什么还要和他吵——”

她忽而顿住了。

她这样问贺青冥,可是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唐轻舟并不知情, 不知者无罪, 她这样对他, 分明只是迁怒,她生柳无咎的气, 生自己的气, 最后却生起来唐轻舟的气。

她从来不曾这样胡乱生气的。

贺青冥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似有一丝苦涩,又生出惆怅与迷茫。他道:“我不知道。”

他又变了。这一夜他已变了两次,他本该冷静沉着, 却忍不住生气、伤心;他也本该胸有成竹,而今却迷惘无助。

他只是没有想到,柳无咎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

也许他太自以为是了。

柳无咎总是理解他,他便以为柳无咎应该一辈子理解他。

不知什么时候起, 他竟已把柳无咎的陪伴、照顾当成了他们之间与生俱来的东西,他竟觉得柳无咎应该永远这么对他。

他忽而发觉,他们之间,如今竟是柳无咎包容他的时候比较多,柳无咎已一再包容他的冷酷和固执,只为了让他少难过一些,多快乐一些。

他已习惯了,所以今夜,尽管他知道柳无咎是被迫的,他仍然生气,他觉得已不能控制他,或者说,柳无咎已不再是他的了。

贺青冥忽而被自己吓了一跳。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方。

他既不大方,也不大度,但他却要努力当好一个师父,一个长辈,这简直是自相矛盾的事情。

他只是又生气,又伤心。

他们才是最要好的,不是么?柳无咎怎么可以背弃诺言,怎么可以在他身体不好的时候跟别人在一块?

哪怕那并不是柳无咎的错。

他心中对素魄甚至都并无多少波澜,他并不在意她,他只是在意柳无咎。

所以哪怕柳无咎并没有错,也已大错特错。

贺青冥竟已生出渴望。这么多年,除了报仇,他从没有渴望过什么人,什么事,但他已渴望柳无咎一如既往,渴望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站在自己这一边。

为了上一个渴望,他已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么这一个呢?

上一个渴望是恨,这一个渴望又是什么?

他曾经不懂恨,后来懂了。

可惜为了懂得,他已付出太多,牺牲太多。

贺青冥叹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怪他。”

然而下一刻,明黛瞧着他,只觉他神色微微波动变化,似乎不甘了。他道:“我该教导他,帮助他……”

他这么说,但他的神情却并不认同。

于是他整个人显得十分古怪。

但明黛却忽从这种古怪里,品出来几分可亲可爱,好像他终于不再是青冥剑主,而只是贺青冥了。

“是了。”贺青冥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该帮他。”

人与人之间,总是要互帮互助的,“帮助”二字,用在任何一种关系里,都是应该的。

贺青冥总算不再矛盾了。

他分析道:“无咎方才用了一招‘蓦然回首’,破解了素魄的金环,也就是说,他摆脱了她的控制。但他却没有留下来,以他的脾气,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虽一时清醒,却不能完全恢复,不能完全摆脱她的牵制。”

如此一来,他们就必须在明天黄昏之前找到解药。

明黛寻思道:“三蟾之中,只有碧空寒蟾有迷惑人心的作用,传说它可以声惑人,若要解除蛊惑,需借用它身上的蟾酥,和水抹于额间印堂。我记得我离开之后,柳兄好像是被素魄以碧玉芝草的名义请入夜宫了,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出来过,因此我猜,碧空寒蟾一定就藏在夜宫。”

明月悬空,人已安息,此起彼伏的蛙鸣也已渐渐弱了。

贺青冥二人趁着夜色,已找过大半个夜宫,却并没有发现碧空寒蟾的踪迹。明黛索性把木塞从耳朵里取出来,道:“总不能真藏起来不见了吧?”

贺青冥道:“夜宫这么大,只怕不好找到碧空寒蟾,可有什么法子引它出来吗?”

明黛道:“碧空寒蟾又不是万岁金蟾,没法子用金钱来钓——”

她一扭头,忽而顿住了。

贺青冥道:“怎么了?”

明黛努努眼,贺青冥看去,只见幽幽萤火之中,闪烁着一点金光,那点金光忽而从花丛里蹦跶出来,又对着他们大眼瞪小眼。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竟是万岁金蟾。

明黛笑着跟它打招呼,万岁金蟾瞅了她一眼,并未搭理她,只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

贺青冥道:“它在干嘛?”

明黛与他耳语道:“万岁金蟾最爱金钱,贺兄,它肯定是看上你这个有钱人了,想要赖着你。”

贺青冥顿了顿,道:“可是我的盘缠都给无咎打理了。”

“啊?”

万岁金蟾似乎等的不大有耐心了,它“呱呱”两声,从他们脚下跳走了。

明黛莫名从它的叫声里听出来一种嫌弃的味道,好像是在骂骂咧咧,说贺青冥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贺青冥被许多人骂过,有言简意赅骂他“魔头”的,也有长篇大论骂他“冷酷无情”“不仁不义”“飞扬跋扈”“傲慢无礼”的。不过,被一只蟾蜍当着面骂“吝啬鬼”,这还是生平头一回。

明黛道:“他们那么诋毁你,贺兄你也不管一管?”

贺青冥道:“他们骂他们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况且有时候他们骂的也都是实话,于他们而言,我的确无情,也的确傲慢。”

明黛顿时对贺青冥的脑回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说话间,万岁金蟾忽地拐了个弯,单足一蹦,扑飞一丛萤火,萤火四散奔飞,却有一只流光溢彩、金光烁烁的蝴蝶蹁跹而动,它飞一步,金蟾也跟着跳了一步,已似被它迷住心神,要被它钓走。

贺青冥二人心下一奇,跟了上去,却来到一处水潭边上。明黛道:“怪了,那只蝴蝶好眼熟啊,好像姑姑跟我说过,那是——”

一人道:“那是我唐门特制的照夜鎏光蝶,小唐姑娘。”

明黛抬头望去,却见唐轻舟斜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一手撑腮,一手操纵着那只照夜鎏光蝶,逗得万岁金蟾左扑右旋,已快找不着北了。

“原来是明公子。”明黛叉着腰道,“你在上边做什么?”

“当然是找人啊,难不成还接着跟某人吵架啊?”唐轻舟道,“只可惜我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师弟他们,看来他们并不在夜宫。”

明黛顿了顿,道:“方才是我不对,小唐。”

唐轻舟似乎被她这个称呼惊吓到了,差点没坐稳,从石头上摔下来。他侧过头,鼓捣着那只蝴蝶,哼道:“叫什么‘小唐’?我年纪比你大,资历也比你老。”

明黛道:“那我叫你唐兄?”

唐轻舟道:“那还不如叫小唐呢,‘唐兄’听起来好像‘堂兄’,我可不想跟你沾亲带故,而且你对贺前辈和柳公子他们也都这么叫,一点新意也没有。”

贺青冥忍不住咳了两声。

唐轻舟这才发现明黛旁边还站着一个神出鬼没的贺青冥,然而贺青冥武功卓绝,几无声息,身形又被大石头挡住了,他竟全没发觉。

唐轻舟忙跳下来,脸上似乎有点尴尬,道:“贺前辈,那个,我不是针对你。”

他舌头打结,说完了这句胡话,只想抠下一块石头拍死自己。

他瞪了瞪明黛,心道:“都怪你啊!”

明黛无辜死了,心道:“瞪什么瞪?你自己乱讲话,还好意思怪我?”

贺青冥看着他俩,沉默了片刻。他心头忽而浮现一个疑问:他们真的在吵架吗?

贺青冥道:“唐公子,你可曾见过碧空寒蟾么?”

“碧空寒蟾?”唐轻舟道,“就是那只南疆传说中可以蛊惑人心的三足蟾?”

贺青冥点点头,明黛也跟着点头。

“我没见过。”唐轻舟摇摇头,又道,“你们找它做什么?”

贺青冥道:“我们怀疑无咎是中了碧空寒蟾的蛊惑。”

唐轻舟讶然道:“这么说,柳公子他是给那个素魄骗了?他不是真的要娶她?”

明黛道:“我早说了,柳兄不可能喜欢她,你偏不信。”

“我怎么知道?”唐轻舟又瞥了她一眼,“我又不像你,一向与他相熟。”

贺青冥道:“明日黄昏便是婚礼,若到时候还找不到碧空寒蟾,只怕此事不好办了。”

唐轻舟想了想,笑道:“我却有一个办法。”

二人疑惑地看他,他笑着指了指万岁金蟾。

明黛恍然大悟,道:“对啊!正是春夏之际,可以用万岁金蟾引出碧空寒蟾!”

贺青冥仍不大明白,道:“怎么引?”

唐轻舟朗然笑道:“天地阴阳相和,万物生长之道。”

万岁金蟾扑倒一只又一只照夜鎏光蝶,心满意足地连声“呱呱”叫起来。

它当然并不知道,天上从没有免费的馅饼,这三只铁公鸡一朝变脸,对它如此慷慨大方,只不过因为打上了它的主意,想要引诱碧空寒蟾出洞。

三人等了一会,终于等来了一点动静。

水中忽而泛起来涟漪,一连蛙鸣之中,忽地叠声了。

水潭边先是露出来一双碧绿色的眼睛,而后一只雪蛤蹦上岸来。

三人对视一眼,难怪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碧空寒蟾,原来它竟藏到了水里。

三人屏气凝神,只待碧空寒蟾跳到金蟾身边,跳进他们事先挖好的陷阱里边。色字头上一把刀,寒蟾如何也不会想到,它梦寐以求的东西会把它送入深渊。

碧空寒蟾还未来得及再叫一声,就掉进坑里,一下子摔晕了。

万岁金蟾疑惑地望了一圈,而后抱着剩下来的一片蝴蝶,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一片寂静。

唐轻舟忽道:“你还要捂着我的耳朵吗?”

明黛松开手,道:“这不是怕你也被蛊惑吗?”

唐轻舟戴上手套,三下五除二取下一点蟾酥,置入瓶中,做完这一切工序,又放寒蟾回去了。

明黛看着他那一堆精美的机械,道:“……你不是说没带暗器机关吗?”

唐轻舟道:“我只是没带暴雨梨花针。”

“嗯哼?”

“还有铁蒺藜。”

明黛哼道:“有用的不带,没用的花瓶带了一堆!”

唐轻舟道:“那些都是杀人的东西,我成天带着干嘛?再说了,这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眼见二人又要开怼,贺青冥索性自己拿过那只蟾酥瓶子,道:“你们继续吧,我先回了。”

他实在是累了,也困了。如今的贺青冥已很难支撑一个通宵,何况明天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是柳无咎的师父,柳无咎既无父母,他就是他的高堂。婚堂上,他是决计逃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