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了结 柳无咎的生命里已有爱。 贺青……
柳无咎的生命里已有爱。
贺青冥的生命里却还要解决恨。
青冥剑剑锋所指, 一路势如破竹,他冲入天枢阁,冲上一层又一层直入云霄的高楼, 高楼一层又一层在他身后倾颓覆灭, 没入江海。
天枢阁机关一体, 一旦启动,就没有回头的时候。
贺青冥也不会回头。所有人都要离开是非之地,他却要踏入这一地是非。是与非, 今日都要用鲜血来洗刷,无论是他的血, 还是南宫玉衡的血。
他登上了楼顶, 看见了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没有走,南宫棠、南宫羽可以走, 但他已走不了了。
他知道贺青冥会追上来, 他知道追上来的不只是贺青冥, 也是几十年来未能解决,被他搁置一旁的恩怨。
贺青冥道:“你不走了。”
南宫玉衡道:“我又走得了么?”
贺青冥道:“你是为了南宫羽留下的。”
南宫玉衡留下了, 南宫羽就还可以有出路。否则贺青冥不只要追上他, 也要追上南宫羽。
南宫玉衡道:“他虽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却毕竟是我的儿子。”
他望着雨中滚动的江河,忽笑了,也不知是嘲讽自己, 还是嘲讽时间。他道:“十二年了,十二年啊,我想了那么多办法,花了那么多精力,却还是被你追上来了。”
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人生又有几个十二年?
南宫玉衡又看向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我只是好奇,你牺牲了十二年,又得到了什么?”
贺青冥道:“那却要请厄命道人来回答。”
南宫玉衡便看着他的剑。
剑光如寒星,似白昼流火,熬干滚滚江河,烧尽漫漫长夜。
他赞道:“好剑!”
大雨滂沱,似乎要强迫人闭上眼,贺青冥和南宫玉衡对峙而立,却睁着一双铁一般的眼睛。他的眼睛竟比高楼还要耸立,比龙骨还要坚硬,雨水可以冲掉血污,冲掉脏秽,可以冲走摇摇欲坠的雕梁画栋,却不能浇灭他的目光。
哪怕他的眼睛本来很秀气,哪怕他的目光本该比春水还要多情。
“快看!”
离开的人群里,忽地爆发一道惊喝。
明黛他们回头的时候,只看见那直入雨雾的阁楼顶上,竟闪过一道又一道白昼一般的光芒!
好像云层里炸开了雷暴!
但今夜只有雨,没有闪电,更没有惊雷。
明黛已明白那一道又一道光芒是怎么来的了。那是生与死的较量,是新仇旧怨的斗争,是一个人十数年来耗尽心血才等来的一天。
人群似乎惊呼,似乎喊叫,南宫羽又哭又叫,不住喊着“父亲”,今夜他已失去了妻子,又要失去父亲。他要留下来,但南宫棠劈晕了他,把他带走。
明黛怔怔道:“贺兄,柳兄……?”
她猛地四顾左右,其他人还在,他们有的狼狈不堪,有的苟延残喘,但他们还都活着。贺青冥和柳无咎却都不见踪影,他们和阁楼的主人一块留在了死地。
柳无咎渡过胡乱奔逃的人海,一路上有人阻拦,不是被他甩开,就是被他一剑挑走。他要跃上重楼,要去寻贺青冥,但在最后一层楼道口,却碰上了十几名南宫玉衡的手下。
南宫玉衡掌管了天枢阁这么多年,自然不是吃素的。他与贺青冥的决战,也决不允许柳无咎来插手。
南宫玉衡武功卓绝,只要柳无咎不能插手,他就有战胜贺青冥的把握。
他要贺青冥死。
柳无咎大喝一声,仍然如入无人之地,仍然迈步冲了过去。
贺青冥一连挥剑上百下,他的人随着他的剑飞快地舞动,快得分不清光影,只看见云间闪烁明灭,一时亮如白昼。
眨眼间,他已几乎用尽了一套剑法,也已指尽南宫玉衡身上大□□道,但每一式剑招,都已被南宫玉衡挡去,南宫玉衡便是漩涡、黑洞,要把剑光剑影都一并卷走熄灭!
贺青冥已大汗淋漓,只是他早被雨水淋湿,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南宫玉衡也已被淋湿了,却不是汗水,而是雨水。
贺青冥经脉沸腾,五内如焚,南宫玉衡胸前被划出来一道血口,断断续续地渗着血丝。
南宫玉衡道:“青冥剑主,何必呢?”
他不过受了皮肉伤,可是贺青冥继续这样下去,怕是要激发体内的五蕴炽,魔功一旦与血脉交融,魔性一旦深入骨髓,就再没有回头的时候了。
到时候,贺青冥就算打败南宫玉衡,他自己的寿命也要折翼了。
贺青冥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
南宫玉衡有什么资格劝他?有什么资格装作一个和气的老者、智者?还要作出一副对他这个后辈指点迷津的模样?
害人的是他,侮辱人的也是他,怎么劝人的、教人的也是他?
南宫玉衡道:“你又还有什么法子?”
贺青冥冷眼看他:“自然永远都还有法子。”
贺青冥一手持剑,一手捏了个剑诀,却不是朝着南宫玉衡,而是朝着自己。贺青冥左手二指合拢,指尖触及心口的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心跳声声,虽然虚弱,却仍然很有规律。贺青冥知道,若二指打开经脉,他的心跳便要变成一团乱糟糟的麻线,届时生死便不再掌握在他的手里,而要看五蕴炽的心情了。
他就这么听着自己的心跳,却忽地好像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心跳。
那一个人的心跳,他已很熟悉,可惜他此刻见不到他。
可惜他们的上一面,没有告别,没有叮嘱,只有吵架和争斗。
这一瞬间,贺青冥似乎在等着谁,却到底没有等到。
他也只会等他这么一瞬间。
贺青冥心中叹息一声,他的指头还是打通了经脉,放五蕴炽进入他的气海,与他原本的内力合二为一。
与此同时,贺青冥浑身真气充盈,面上也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但他的头发又白了,神情也似变得沧桑了几分。
他的血肉、骨髓都在被一点点啃噬,等到五脏六腑都变作一座空城,他剩下来的只有一具空壳和一副不屈的目光。
南宫玉衡惊诧道:“你——五蕴炽!”
“金先生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贺青冥抹去嘴角一点血迹,道,“五蕴炽确实不是一种毒,而是一种功法。”
南宫玉衡道:“上一个运用这种功法的,还是金不换,贺青冥,你该知道他的结局。”
金不换在落霞谷被八大剑派联合截杀,与众人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贺青冥却笑了一声:“从我入江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明白我的结局。”
他只是没有想到,他还会遇见一些人,一些事。
一些他本不愿割舍的人和事。
但该是时候割舍,也必定要割舍。
柳无咎猛然回头,他好像听见了青冥剑的声音。
但这一个声音,又那么陌生。青冥剑没有戾气,但这一剑,已沾染了一点魔性。
柳无咎忽然心慌得厉害。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一剑冲破众人屏障,几步跃上天台,雾气弥散,他终于看到了贺青冥。
贺青冥站在那里,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他的脸色也似被雨水浇得褪了颜色。
他的脚下却全是血,他的血,南宫玉衡的血,已交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敌我。
在他身后,南宫玉衡睁着眼、垂着头,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已似变作一个风烛残年的木偶,而后“吱呀”一声,轰然倒塌,摔得粉碎!
南宫玉衡一代阁主,竟死的如此诡异、凄厉!
贺青冥手刃仇敌,脑海中却空空荡荡,只余一团乱七八糟的的迷雾。
他只觉得很是疲惫,很是迷惘,他忽然不知道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十二年了,他的旅途终于落下帷幕,那么他自己呢?
他自己的生命也似乎快要走到尽头。
贺青冥慢慢、慢慢地提步下楼,在他身侧,是一望无际的江海,在他的身后,是摇摇欲坠的高楼。
在他的身前,却有一群等候多时的死士。他们是南宫玉衡的人,却没有等来他们的主人,倒等来了主人的仇人。
他们看见贺青冥的时候,似乎有一点惊讶,但马上这种惊讶就变作腾腾的杀气。他们已化身死神,手持镰刀,誓要收割贺青冥的头颅,让它为他们的主人当作祭品。
贺青冥已是强弩之末,不要说他们,就算是随便一个孩童、一只小鸟,也能把他杀死。
他们怒喝着冲向贺青冥,却只到了贺青冥身前一步,便已纷纷仆倒。
他们倒下去的时候,贺青冥看见了一个人。
贺青冥向前走了一步,摇摇欲坠地笑着说:“无咎。”
高楼坍塌,贺青冥随着天枢阁一并陨落,似乎就要没入滚滚而去的江海。
柳无咎冲过去抱住了他几乎要沉入江海的身体,又抱着他攀住崖壁,爬上平地。
他就这么抱着贺青冥,走过尸山血海,走过长夜,走向天明。
金乌升起,江上新的一天来了。
第152章 轻舟 春天走到了尽头,夏天来了。 ……
春天走到了尽头, 夏天来了。
江湖已快被熬干了。武林混战,刀剑把水都搅浑了,又都洒了出去;怒火蒸煮着, 仇恨又新添做柴火, 直把这一锅江湖烧的滚烫, 烧的咕噜冒泡,它沸腾了,又沸腾着冒青烟, 嗓子眼也哑了,再叫唤不出来了。
太热了, 也太干了。
没了水, 土地也被晒老了,皮肤龟裂, 像被风化了, 然而还冒着热气, 好像还在垂死挣扎着喘息。还没有死,却已离死不远了, 能看见死神招手, 却又还吊着一口气,不进不出、不上不下,活不了,也死不成。
庄稼却都已枯萎, 地上再长不出新的养料,也再供养不了一方人。路上没有行人,却满满一地都是人——一地死人,死法却各不相同,有的被饿死, 有的被晒死,也有无辜被累,被刀剑砍死的。
死了人,开始还有活人来收尸,后来连活人也没有了,于是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像是躺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死人渐渐多了,又渐渐溃败、腐烂,散出来恶臭气,臭气哄天,引来一群嗡嗡乱哄的苍蝇蚊子,盘桓上下飞着,逗留着,吃饱喝足了,还都不肯走。
有人来了。
一个人,还有一匹马,马蹄子高高扬起,苍蝇们再不飞走,便要被它踏扁了,变作烧饼了。
虫子四散而逃。
这匹马走了大半个中原,跨过山河万重,如今已似渴了。它低着头,寻觅着水源,四方却没有水,连血也已干涸,叫黄土地变作红土地。
明黛摸了摸马儿的头,安慰它道:“再等一会,咱们再往西走,翻过前边那座山,到了蜀中便好了。‘蜀江水碧蜀山青’,那是天府之国,还有藏剑山庄,有唐门……”
马儿应了一声,好像听懂了,又没有听懂。但它知道有水喝了。
一人一马又走了起来,跑了起来。
红土地渐渐变作黄土地,又渐渐变绿了。
明黛说的不错,蜀中有藏剑山庄、有唐门,又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战乱还未波及到这一带。
农人扛着锄头上山下塘,明黛与他们搭了几句话,又讨了几碗水喝。他们神情之间还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只不过几个山头,便像是换了一个世界。只不过这样从容的岁月,也许也快到头了。
农人听说她是从东边来的,脸上从容的神情都颤抖了,只几个小孩子还绕着她的小红马嬉笑玩耍,浑然不知情。马儿吃饱喝足,也懒得搭理这群无知的幼崽,只鼻子里喷出来一口气。一位老人家道:“哎呀,哎呀,近来东边可不太平呀,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不回家,却跑出去冒险?小心碰上山匪贼寇哇!”
明黛笑道:“我是冒险惯了的,一日不动弹便浑身不舒服,何况我会武功,他们奈何不了我呢。”
“你会武功?”老人家打量着她,顿时警惕了,“你是江湖人?打家劫舍的?”
明黛无奈笑道:“江湖人……也不都是打家劫舍的。”
“那小姑娘你是干嘛来的?”
明黛道:“我想上唐门瞧瞧。”
农人们给她指了路:从这里往西,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脉,十二峰连亘不绝,林深叶茂,为一众门派盘踞之地。其中有一座鹊月山,本名为“阙月”,因此山山峰被天火分劈开了一道缺口,形似缺月得名。经由此山栈道南下,会抵达一处渡口,名曰“鹊月渡”,在此地坐船渡过跃星河,便到了双峰山下,唐门山脚。
鹊月渡原先是唐门建的,从前不少武林人士要拜访唐门,都是从这里坐船渡河过去,不过季云亭“去世”之后,唐门不与外人往来,这处渡口也已渐渐荒废了,而今能不能再找到船夫渡河,只能碰碰运气。
第二天,明黛赶到了鹊月渡。她擦了擦汗,把马儿栓好,又仰头望天:夏日高悬,好在被绿荫遮住了,倒没那么晒,却添了几分金翠交错的可爱。不过明黛知道,这轮太阳色厉内荏,看着厉害,实则再过一阵子便要偏西了,若是她不能及早找到船家渡江,只怕她便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唐门,要在这里过夜了。
明黛往东转了一圈,别说渡船了,连只船桨都没瞧见,人影没有,鬼影也没有。
她折了回来,又往西走,这次走了一小会,便瞧见一间船屋,可惜早已被废弃了,里边的船都破破烂烂,又结了蛛网,积了一屋子的灰尘。明黛差点被呛死,嗓子都快咳出来了,忽听得一个男声懒洋洋地道:“谁啊?怎么扰人清梦?”
明黛心下一喜,循声跑了过去,见到一条藏在树荫下的小船,却没有看见人。她敲了敲船舷,又走进船舱,道:“有人吗?”
船舱里倒确实躺着一个人,还是一个青年男人。他躺在船里,拿斗笠遮住了头脸,整个人好像陷了进去,明黛压根没瞧见他,还差点踩了他的脚。他被惊醒了,嘟囔着翻身起来,船身一个颠簸,明黛一时没站稳,那人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明黛手腕,带她站好了。他刚要开口,却看见明黛的脸,愣了愣神。
船身摇摇晃晃,像天宫里的一弯月亮,日光碎金,从树林缝隙撒了下来,撒到船上,又撒到明黛的脸上,一会跳到她的鼻尖,一会又跳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亮的也像月亮,像太阳。
明黛道:“多谢船家。”
那人退了一步,弯腰捡起来掉下的斗笠,道:“北人果然不习水性。”
明黛道:“你知道我是北方人?”
那人道:“不仅是北方人,而且还是关外来的。”
明黛笑道:“船家好耳力!”
那人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道:“我行船惯了,走南闯北的,自然练就一副好耳力。”
明黛道:“那船家可识得去唐门的路?”
那人忽地回过头,仔细看了看她,道:“你要去唐门?”
“正是。”
“你去那里做什么?”那人道,“那里如今不欢迎外人,你就算渡了河,若无唐门弟子引荐,也一样登不上山门。”
明黛笑道:“这个却不劳费心,我有办法。”
“那好。”那人肩上扛起来一根长竿,“我便渡你过河。”
明黛从舟中往外眺去,但见这一段河水宽缓,水青如碧玉,两岸山峦点点,好似女子娥黛。曜日西行,浮光跃动于水面,好像群星腾跃,倒真不愧于“跃星”之名。
那人撑竿划船,信手哼来一段歌:“山上的山色青,水里的闪星星,江海的鱼儿哟,莫忘了山水情。”
渔歌飘到云上头,潜入水里头,藏在游子的心里头。
游子站船头,船头水悠悠,思也悠悠,乐也悠悠。
他就这么悠悠地唱,好像浑不知天地,浑不知来去,身处一叶扁舟,心却不拘方寸。
明黛忍不住听,又忍不住喝彩。那人笑了一笑,他长了一张仪表堂堂的娃娃脸,不笑的时候会以为他是个老实人,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很好看,又带有一丝狡黠。
明黛道:“听你口音,你是本地人?”
那人道:“我生长于斯,已二十年了。”
他道:“你呢,你既从关外来,又来做什么?”
明黛道:“我来中原游历。”
“噢——”那人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明黛。”
“你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人悠悠道,“关外来的,又喜欢四方游历,不就只有明黛么?只不过你这个人,似乎很爱多管闲事。”
明黛道:“行侠仗义,怎么能算是多管闲事?”
那人道:“你这样想,别人可不这么想,比如唐门的人。”
明黛道:“唐门的人也有好任侠的,我听说唐门弟子唐轻舟,他便常常下山,又做了不少好事。”
那人目光闪动,道:“你听过他的名字?”
明黛道:“听过是听过,可是他只能扬善,不能惩恶。”
“哦?怎么说?”
明黛道:“一个月前,锦官云家失窃,他帮主人家找回了失物,抓住了飞贼,却又将他放了。”
那人道:“那飞贼是贫苦人家,只是走投无路,才走上歧途,本该放他一马。”
明黛忽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顿了顿,道:“我听人说的呗。”
明黛道:“放了这一个,其他的呢?他们没有出路,就还会再偷。若有朝一日,偷变作抢,抢变作凶,还能放了吗?”
那人道:“到时候,你会下杀手?”
明黛道:“有时候为了救人,也只能杀人。”
那人道:“那么唐轻舟从不杀人,你也并不赞同。”
“以刑止刑,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但若要解决问题根本,却不能靠惩罚。”
“如何解决?”
明黛道:“自然是帮那些人找到出路。”
那人道:“你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一派掌门都未必能做到的事,你却要做。难怪你救了云岭秦家,人家却不领情,嫌你干涉他们门内家事太过。”
明黛恼道:“你又大我几岁了?怎么来唠叨我?”
那人挑眉道:“大你两岁。”
两人你怼我一句,我怼你一句,有来有往,皆不甘落于下风。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却怼到了日落,怼到了月升,怼到青山已在暮色中归隐,碧水仍在月光下浮沉,怼到天色暝暝,二人这场龙门阵却还没能分出个输赢。
吵着吵着,却已吵到了唐门脚下。
第153章 唐门 唐门乃西南名门,门下以擅长毒药……
唐门乃西南名门, 门下以擅长毒药、暗器、机关而闻名江湖,虽比不得八大剑派的声势,却也无人敢小觑一二。
八大剑派还未兴起的时候, 唐门便已成为武林中的一个传说。传说唐门始祖本为西南一位唐姓巫医, 后来开宗立派、广收门徒, 后人也便将他们称之为“唐门”。
唐门盘踞于西南一隅,门派建于双峰山山腰之上,双峰一为乌头, 一为白头,乌头多风, 白头多雨, 四时风雨不同,门派亦有“乌白之争”, 百余年以来纷争不休, 甚至一度决裂, 无非为着“攻守”之辩、“医毒”之分。八大剑派兴起之后,唐门内部纷争逐渐平息, 转而一致对外。双方拉锯日久, 彼此猜疑,谢长风谢老盟主在时,才逐步化解了各大门派之间的干戈,后来唐门也便被认作中原武林一大名门, 一直屹立至今。
到了双峰山脚,小船靠岸,明黛气呼呼地下船,又气呼呼地跑去牵马,道:“谢了!我要给你多少船钱?”
那人收起来船竿, 背在背上,道:“我回我自己家,渡你过江不过顺手的事。”
却听得暮色之中,远远传来唐门弟子的声音:“大师兄!你回来啦!”
明黛惊道:“唐门大弟子,你是——”
那人笑道:“我就是唐轻舟。”
原来如此。
这个跟她吵了一路的“船家”,就是唐轻舟。
明黛转过头,又看见那根“船竿”,这么说,船竿也不是船竿,而是唐轻舟的独门兵器“雪里一枝蒿”。
唐门擅长善于用毒,唐门子弟无不精通医毒,只有唐轻舟不一样。他不爱学那些瓶瓶罐罐,却捡了一只竹竿,习了棍法,自创了“惊涛十三式”。他的那根棍子上,既无华饰,也无锋芒,从外表看去,确实是与船竿无异。
唐轻舟笑了笑,道:“恭喜你,答对了。”
明黛道:“你自己装模作样,又怎么好意思阴阳怪气?”
唐轻舟道:“谁叫你骂我?”
明黛道:“你不一样骂我?”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一旁师弟们连忙劝道:“师兄,别吵啦,今天山上来了贵客,师父正和他会谈呢,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吧。”
“会谈?”
据唐轻舟所知,他师父唐岚已多年不曾与人会面,更不要说“会谈”了。到底是什么人,非得要唐岚亲自出马不可?
“听说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竟来了唐门。天枢阁一事过后,贺青冥几乎已隐退了,也不再在江湖上露面,这一回他不仅来了,还和唐岚会了面。
贺青冥是和柳无咎一块来的。确切的说,是柳无咎带他来的。
明黛随唐轻舟等人登上山门,未能得入内堂,却在门口看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站在一株楹花树下,他站得笔直,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剑。
三个月不见,这把剑锋芒依旧,却似乎憔悴了。
明黛道:“你带他来治病?”
柳无咎道:“唐门善使毒,也善于以毒攻毒,我想试一试。但唐岚却开出了别的条件。”
大门轰然被撞开了。一人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急,像一阵怒气冲冲的风。
明黛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来了,他是贺青冥。
贺青冥却已不大像贺青冥了。这么热的天,贺青冥身上却还裹得严严实实,外头还罩了一件披风。他裹得这么严实,一走起来的时候,衣裳卷起,底下却似空空荡荡。更叫人惊心的却是他的脸:他的脸上已没有血色,只余下病色,他的骨骼轮廓都已消瘦,双鬓竟皆白了。他还未满三十岁,一只脚却已踏进了坟墓,只等着哪天另一只脚也踏进去了。
唐岚追了出来,在他身后喊道:“青冥剑主!子午盟当真要置身事外?你当真要看着魔教吞并中原武林?”
贺青冥道:“那又与我何干?”
唐岚叹道:“我知道,八大剑派对不住贺家,可是我受季掌门所托……青冥剑主,如今各大门派元气大伤,唇亡齿寒,你就算不为武林公义,也要为门人考虑考虑。”
贺青冥却道:“你劝我出山,金乌也派人来劝过。”
唐岚陡然闭嘴,他睁着一双眼,两只眼似已变成两个血洞。
“天子失其位,朝堂无主,群雄逐鹿。于是各大门派有如军阀豪强裂土盘踞,相互虬斗。所以有官、野,大、小之分,官大则正,小野则邪,百年以来,皆为此端。”贺青冥道,“在我看来,八大剑派和魔教并无不同。唐门主,我没有答应金乌,却也不会答应你。”
贺青冥走了过来,柳无咎和他一块下山了。
身后,唐岚还在喊着什么,他们却都没有回头。
唐门长老们窃窃私语,有的人说:“贺青冥身为江湖一份子,却只想着报仇,不想做点什么。”
有的人说:“可是贺青冥一开始并不是江湖人士,江湖也并没有善待过他。”
江湖人毁了他的家,杀了他的家人,他到现在还被他们叫做魔头。
天色已晚了。
贺青冥二人下了山,他们既不住在唐门,山下也无别的人家,他们便找了一间被废弃的屋子住下。
这间屋子已很破败了。蛛丝盈户,尘灰满地,屋顶、窗户还破了好几个大洞。柳无咎花了一阵功夫,才勉强把房子补好,又扫去一地的灰尘,一户的蛛丝,贺青冥这才进门。若换作从前,贺青冥本不必这样讲究,但如今的他若住进那样的地方,只怕这一晚上他便很难入睡了。
贺青冥的桌上摆着一个药碗,药碗已空了。
柳无咎盯着他干涸的嘴唇,道:“你把药倒了?”
贺青冥道:“我喝了三个月,我已喝够了。”
“你的病还没有好。”
贺青冥道:“那不是病,也不会好。”
柳无咎顿了顿,嗓子几乎哽住了。他道:“唐门不行,还有南疆,还有……”
“我已受够了!”贺青冥道,“无咎,你为我奔波了三个月,从关中找到关外,找了一圈,又找回来蜀中……你为我做的,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不愿拒绝你,可是……可是无咎,你放过我吧!”
贺青冥竟已语带哽咽。他倒在椅子里,他的衣襟有些乱了,露出来他已嶙峋的胸骨。
柳无咎道:“可是你会死!”
“我本来就会死!”贺青冥喘了两口气,又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感受?因为我答应了你,所以我每天,不,是每时每刻,都要用自身内力去抵御五蕴炽,我还有精力,却已没了力气,我的五脏六腑还在沸腾,可是身体已经沉寂、腐朽,再这样下去,我是不会发疯死了,可我会变作一个废人死去!我不想变作一个废人,我只想我死的时候还是一名剑客!”
“那你要我怎么办!”柳无咎颤声,“你死了,要我怎么办!”
贺青冥道:“你还年轻,你还有大把的时光,你还可以去交朋友,去认识更多的人,看更美的风景,你只要离开我、忘了我,你会有惊喜的,你也会有新的人生……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可你的人生里本来就不该只有我的。”
柳无咎道:“我的人生?我已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你。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只有你,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贺青冥道:“无咎,你看你已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你就算没有我,也没什么的。你没有我,只会活得更好,起码很多人不会因为我而讨厌你、排斥你,你只是柳无咎,而不再是贺青冥的弟子。”
柳无咎道:“不是因为这个。”
贺青冥疑惑地看他,柳无咎低下头,道:“我只是想你。”
贺青冥轻笑一声,道:“我就在这呢,你想我做什么?”
柳无咎道:“若是有一天看不见你,我只会更想你。”
贺青冥便没有说话了。他瞧着柳无咎,瞧了好一会,似乎叹息了。
柳无咎目光闪动着,却像是在闪着泪光。他道:“你听我的话,咱们再找一找,好不好?”
他看似是在询问、商量,却又像在恳求。
贺青冥闭上眼,似乎又在叹息。柳无咎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无咎,我不是不想答应你。”贺青冥道,“可是我太累了,我吃药吃的都快没有味觉了,我不想吃药……我想回家。”
柳无咎浑身一颤!
贺青冥竟也在恳求。
贺青冥躺在那里,却像只躺着一张薄纸,他闭着眼,看上去气定神闲的样子,声音却是颤抖的。
贺青冥这样的人,竟也似走到了尽头。
这张强弩似乎已经生锈了,也早晚该下战场了。
“好,好……”
柳无咎呆呆应着,把余下熬好的一罐汤药拿出去倒掉。
夜色已浓了,双峰山下却热闹得很,草木蓬勃生长,飞虫挥舞着翅膀跑来跳去。
他却想起来贺青冥方才说过的话。
放过他。
他若放过贺青冥,谁又来放过他?
回家。
贺青冥不在了,他又何以为家?
柳无咎忽盯着那个药罐,这罐药他熬了一个时辰,从日落熬到月升,而后它熬好了,他却还要接着熬过一个个晚上。
柳无咎盯着它看了一会,忽地抓它起来,仰头灌了一大口。
太苦了。
他只不过喝了一口,就要忍不住干呕,何况贺青冥一连喝了三个月,每天都要喝三道。
他又要喝。
一只手却摁住了罐口,教他不能如愿以偿。
柳无咎见过这只手,它曾经是匀称、温暖而有力的,如今已有些凉、有些瘦了。
很久以前,他曾经很喜欢让自己的手心躺在这只手心里,如今这只手却似可以躺在他的手心了。
贺青冥摊开手心,给了他一颗糖渍莲子,微微笑道:“吃一颗吧,这样就不苦了。”
柳无咎吃了一颗,莲子很甜,然而莲心咀嚼到尾声,还是有一丝苦的。
就像贺青冥,他此刻在笑,神色却有一丝憔悴和疲惫。
他也很难入睡,要么睁着眼到天明,要么总是被梦魇惊醒,于是一日日下来,又越发憔悴和疲惫。
“白马白,长亭长,晚流霞,夜留芳……”
柳无咎为他哼了这首曲子。贺青冥笑道:“无咎唱的比我好听。”
他又道:“乐游原上愁,陇歌几时休。可惜,我许久不见故乡,如今怕故乡见了我,也再认不出了……”
第154章 乌头 贺青冥的声音愈来愈低,又愈来愈……
贺青冥的声音愈来愈低, 又愈来愈轻了。
他好像坠入了一个很轻盈的梦里,他被梦包裹着也温暖着,渐渐入了天明。
这是他十二年来做的第一场好梦。
醒来的时候, 他看着枕上不属于他的压痕沉默了片刻, 而后被柳无咎香喷喷的早饭叫走了。
柳无咎给他盛了碗粥, 他决定改药谱为食谱,为贺青冥补一补身体。
贺青冥吃了两口,忽又停箸。柳无咎道:“怎么了, 不好喝吗?”
贺青冥道:“昨天晚上,我好像梦见了我母亲。”
柳无咎脑门硬生生挤出来一个斗大的问号。
贺青冥看着他, 道:“我梦见她抱着我。”
斗大的问号咣当一下掉地上了, 柳无咎脸上微微发红,只装作若无其事道:“她毕竟是你母亲。”
贺青冥又道:“可我四岁过后, 她就不再抱我了。梦里她抱着的却是现在的我。”
柳无咎只好改口:“那毕竟是梦。”
“是么?”贺青冥笑道, “可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梦。”
柳无咎呛住了。贺青冥道:“无咎, 我早教过你了,吃饭要细嚼慢咽。”
柳无咎这下可真是骑虎难下, 有苦说不出。
他道:“你慢慢吃, 我去准备车马。”
柳无咎站了起来,一不小心踢倒了凳子。
贺青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柳无咎听见他笑,也忍不住笑了笑。
笑虽然于他们而言已没有用处, 却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柳无咎怕贺青冥热到,于是在车顶上洒了好些冰凉的井水。贺青冥如今也像水做的,一会怕冻着了一会又怕热坏了。
贺青冥总结道:“你只怕以后做不好父亲。”
柳无咎当然很不服气,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你怕是会惯着孩子。”
柳无咎却想, 对你怎么能一样?
日头升得很快,落得也很快。
夏天总是毛毛躁躁、匆匆忙忙的,生怕耽搁了秋天的时间。
贺青冥他们却慢悠悠的。他们虽然说要赶路,却似乎很享受路上的时间。这一带还是唐门的地界,路上既没有坏人也没有麻烦人,只有初夏的花丛和花丛里翻飞的鸟雀蜂蝶,还只有他们两个。
正午的时候,柳无咎停了下来,贺青冥叫他进到车厢里,递给他剥好的荔枝,道:“热不热?”
“我戴着帽子呢,今天日头还好,何况咱们在十二峰下,有林荫遮着。”柳无咎囫囵吞了一个,又吐出来果核,正不知道往哪里吐,贺青冥却已顺手接了,放到身后的果篮里。
贺青冥道:“再走一个时辰,便出了十二峰了。无咎,你已赶车赶了一上午了,待会吃完饭好生休息一阵子。”
柳无咎应了,又抓起来几颗荔枝,却被贺青冥拍下来一颗,轻斥道:“荔枝吃多了上火。”
柳无咎道:“就一颗。”
“不行,你吃了一颗又要一颗。”
柳无咎道:“东坡先生还说‘日啖荔枝三百颗’。”
贺青冥道:“可惜你没去过岭南,那是‘一啖荔枝三把火’。”
柳无咎吃不成荔枝,只好睡他的大觉去了。
车厢不比房里宽敞,柳无咎坐着没什么妨碍,躺下了才发觉他近来个头蹿的太快了。柳无咎嘟囔道:“明明几个月前还好好的,我还特意从盟里挑了辆大车。”
贺青冥揶揄道:“只怕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柳无咎懊恼不已,站起来却又磕到了头。贺青冥让他半躺下来,枕在自己膝上睡觉。柳无咎结巴了一下,道:“你,你不睡吗?”
贺青冥道:“我今日已睡的太多了。”
“哦。”
贺青冥怪道:“你怎么还往那边坐了?”
柳无咎还没找好说辞,贺青冥却似乎恍然了,道:“你怕硌着?”
柳无咎道:“那倒不是……”
“那为什么?”
“我……我头太重。”
贺青冥瞧了瞧他。
柳无咎已全然长开了,他脸小头也小,周身比例近乎天人,脑袋似乎重不到哪里去。
这种毫无现实依据的借口当然被贺青冥冷酷无情地驳回了。
睡觉总是要平心静气的。枕在贺青冥的膝上,柳无咎自然不可能静心,更不可能很快睡着。
他不知道他虽闭着眼,眼珠子却还在躁动。贺青冥道:“你也要我为你助眠吗?”
“……嗯。”柳无咎看似淡定,实则仓皇地道。
贺青冥道:“我唱的不好,还是念诗吧。”
于是他念起来诗,好巧不巧,正是《诗三百》第一篇。
柳无咎道:“为什么是《关雎》?”
贺青冥道:“念诗不从《诗三百》开始,从哪里开始?《诗三百》不从《关雎》开始,又从哪里开始?”
柳无咎哑口无言,贺青冥说的真有道理。
可他现在偏偏就是很没有道理。
很没有道理地心动,很没有道理地心慌。很没有道理地为之喜乐为之忧愁。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贺青冥倒很天真,他天真地以为柳无咎像小时候开始背书的时候一样,一背就容易犯困。
可是柳无咎已不再“思无邪”了。
柳无咎挣扎又忍耐,忍耐又挣扎,终于在一番纠结斗争之后入睡了。
彼时贺青冥已念完了《周南》《召南》,他该庆幸他没有念到《卫风》。
《卫风》是更为大胆而热烈的。若念到《卫风》,只怕柳无咎今天都别想睡了。
贺青冥念到《柏舟》,便不再念了。
柳无咎已睡着了,他已不必再念。何况下一篇是《绿衣》,他已不忍念下去。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几乎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柳无咎会怎样伤心。
尽管这一天,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就算没有意外,他也总是要先离开的。只是如今这一个意外来的却太快。不要说柳无咎没有准备好,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准备好。
贺青冥没有叫醒柳无咎。
他也没有出声,没有动作,他知道柳无咎睡的一向很浅,也很警觉。
他只看着柳无咎,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听着周遭躁动的蝉鸣,在风中摇曳的草木。
草木的影子被太阳慢慢拽短又拉长。
贺青冥运转了一个周天,他的气色比昨天在唐门的时候好多了。
柳无咎起身,正好是一个时辰。他如狼一般作息,如狼一般敏锐,好像他身体里刻着一座日晷。
再走一个时辰,他们便离开了十二峰的地界,那时候正是傍晚,他们可以在附近村镇歇脚。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却还在群山里边打转。
柳无咎仰头看了看天色,道:“已酉时了。”
贺青冥道:“只怕咱们不是往北,而是往南了。”
柳无咎不可思议,道:“往南?”
贺青冥点点头,道:“你看,这附近有一种树,有花无叶,有果而赤,唤做‘赤练子’,赤练蛇喜于盘踞其上,花果皆有剧毒。这种树不长在别处,只长在十二峰中南四峰,也就是鹊月峰、白头峰、乌头峰、愁予峰。无咎,我们并未出唐门北上,而是南下了。”
柳无咎道:“再往南,岂不是到了南疆?”
“不错。”贺青冥道,“南疆巫后与我有隙,若入了南疆,只怕不好。今日天色将晚,咱们还是找处地方落脚再说。”
柳无咎道:“乌头峰往西有一片村镇,那里尚属中原管辖之地,咱们往那里去吧。”
“好。”
柳无咎一扬马鞭,两匹马追着日头落下的方向跑了起来,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乌头峰附近的一处镇子。
此时已快戊时了。
镇上场口立着一块石碑,上边用朱墨写了三个大字:鹅儿镇。
石碑边上长着一簇蓝紫色的花,状若飞蝶翔鸾,翩翩而动,很是幽美。不过,这种美丽的花却是有毒的,它就是乌头,又唤做“鹅儿花”。
贺青冥二人走进镇子,眼下是暮归时分,农人都从田埂上扛着锄头、镰刀归来,老少妇人们也在家中备好了餐饭,等待着一家团圆。
二人找了一家客舍住下,老板娘是一位头发花白,微微有些驼背的老婆婆。她见有客人来,很是热情,只是她年纪大了,不通官话,二人与她沟通了一阵子,方才大致听懂了。
听她口气,这家小店原是她和她老伴一块经营,前两年她老伴得病走了,儿子儿媳又外出营生,过年过节才能回家一趟,她一个人住着总是无趣,他们来了,她也欢喜有人可以跟她说说话。
老婆婆瞧见柳无咎,眼神便是一亮:“好俊的后生!”
她又笑道:“我那孙女长来十七八岁,倒跟这位小哥年纪相仿,她一向爱痴,好在她今天不在,不然定要缠着你。”
柳无咎勉强笑了笑,心道:幸好。
菜已上齐了。柳无咎特意嘱咐老婆婆不要做辣,婆婆笑着应下了。
贺青冥抿了一口肉丝,这道菜没有一丝辣味。
他放下筷子,对着柳无咎摇了摇头。
老婆婆来收拾餐桌的时候,发现他们只吃了白米饭,却没有动过一筷子菜。她道:“哎呦,好端端的菜,怎么不吃呢,好浪费哟!还是说不合口味?可是我已按你们说的,做的不辣了啊。”
贺青冥道:“这却要问你了。”
“什么?”
贺青冥道:“我来过蜀中,这一带家家户户都吃辣,就算说了不要辣,铁锅也早被炖出来辣味了,可你做的这几道菜,竟一点辣味也没有。”
老婆婆道:“我家是做生意的,怎么能和他们一样?这南来北往的客人,若都吃不惯我家的菜,那我老婆子还做不做生意了?”
贺青冥道:“你说的不错。我们进镇子的时候,看见路上农人,本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想来,农人劳作一天,本已累了,怎么还像他们那样精神抖擞,昂首阔步?更何况……”
老婆婆目光闪动,道:“更何况?”
“更何况,这里有男人,有女人,却见不到一个孩子,真是奇怪。”贺青冥微微一笑,“我说的对也不对,天魔女?”
贺青冥盯着她,她也盯着贺青冥。
她盯了一会,忽而笑了,慢慢直起来脊背,道:“不愧是青冥剑主。”
第155章 巫女 “听说青冥剑主去了唐门,我奉巫……
“听说青冥剑主去了唐门, 我奉巫后之命,前来拿你,那妮子也倒对你钟情, 都过了这么久了, 还念着你、想着你, 我也好奇,想来看一看你,看看到底你长的什么模样, 竟教她念念不忘……”天魔女慢条斯理地撕下伪装,露出来一张艳光四射而又诡谲迷人的脸庞, 她好像一条剧毒的美女蛇, 说话的时候也似吐着蛇信,“可惜, 青冥剑主已是个将死之人。一个死人, 她就算带回南疆, 也玩不了太久,更玩不了多少花样。”
她对着贺青冥说“玩”来“玩”去的, 已惹恼了柳无咎。不过时候不对, 柳无咎也只能暗压下怒气,沉声道:“你放尊重些。”
“尊重?”天魔女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还需要尊重么?柳公子啊, 你做人家的徒弟,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些。不过,你倒是比你师父还俊俏,若是把你一块带回去,就算青冥剑主哪天病老色衰, 巫后也还可以接着好生宠爱你。你们师徒二人一并承宠,岂非也算是江湖上一段佳话?”
她说这种话,竟脸不红心不跳,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南疆毕竟民风彪悍,诸族之中,不少人一夫多妻、一妻多夫,有的甚至没有丈夫也没有妻子,只是兴之所至,情之所往而已。天魔女常年居住南疆,早已习惯了,也不把中原那套礼仪规矩当回事。
她习惯了,贺青冥和柳无咎却不能习惯,一时无法接话。
贺青冥道:“巫后既让你来,就不会叫我成功北上。今日我们迷路,是你的手笔?”
“不错,我早在双峰山附近设下迷障,只等你来了。”
贺青冥道:“双峰山是唐门所在,与之不远处,还有牵机阁,你不怕把他们也引来么?”
天魔女却道:“来了又如何?大不了把他们一并收入囊中。”
柳无咎道:“你很有自信。”
天魔女仍旧慢悠悠道:“我活了几十年了,已看惯风云变迁,几十年来,江湖风波不断,南疆也换了好几代主人,可我仍是南疆的大祭司。你说,我该不该有这个自信?”
柳无咎忽道:“几十年?”
她看着却并不像一个老人,也不是一个中年人,倒像是二十上下的小姑娘。
天魔女笑道:“那自然是因为我驻颜有术。怎么样,你们若想学,跟我回南疆,我便教教你们。”
柳无咎却道:“我们都还年轻,若再要年轻,只怕要变作孩童。你的驻颜术,我们是用不上了。”
贺青冥忍不住笑了笑,无咎又阴阳怪气了。
他可以笑,天魔女一张如花的笑靥却似有一点扭曲,好像这一瞬间里,她已从盛放的夏花变作干瘪的秋叶。任何一个爱美的女人,都不会喜欢听到这种讽刺。
天魔女道:“这么说,你们是不打算跟我回去了?”
贺青冥道:“不错。”
天魔女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我这趟来,是请你们的,毕竟巫后好歹算得我的王,你们好歹算是我们南疆未来的娘娘,可若你们敬酒不吃,便只能吃罚酒了,既然请不回去,我也只好动手强抢。”
柳无咎道:“你抢的赢吗?”
“我知道,你们师徒都是狡猾的狐狸,可我也不是傻子,没了一种法子,我还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对付你们。”天魔女道,“正所谓‘五色使人盲目,五感使人心发狂’,你们难道不知道,有时候,毒不一定非要从嘴巴里吃进去的?甚至有时候……不需要毒。”
贺青冥忽而发觉异样:他今日疏通的肺腑经络,似在这一瞬间又淤堵了,内力也不再流转自如。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却什么也咳不出来。柳无咎忙掩住他口鼻,喝道:“你做了什么!”
天魔女冷冷道:“自古是药三分毒,二者本来就不该分家。唐门有‘乌白之争’,那是他们迂腐顽固,在我们南疆,巫即医者,医者亦巫。你师父五脏亏损,尤以心、肝、肺三者为甚,我只不过在你们用餐的时候,多抹了一点脂粉,那脂粉名为‘玉生烟’,乃是我亲手调制,用的是南疆七种开的最烈最香的花瓣花蕊,女子敷用之后,可驻颜延年,永葆青春。不过嘛,它也有一个坏处,就是心肺有损的人,是不能用的,不要说用,闻也不该闻呐!”
柳无咎道:“解药呢?!”
“解药?”天魔女笑道,“它又不是毒药,自然也就没有解药。怪只怪青冥剑主已不是从前的青冥剑主,又偏偏走了霉运,碰上了我这个行家。”
贺青冥咳了两下,道:“果然是南疆第一巫师。”
“能得青冥剑主夸奖,我今日也不虚此行了。”天魔女竟与他奉承起来,又道,“素闻青冥剑主武功卓绝,难逢敌手,我自然不敢跟你硬碰硬,不过嘛,你现在这个样子,青冥剑只怕也没有用处!”
她二指一点,直取贺青冥膻中穴!
膻中穴主管心肺经脉,贺青冥此刻本就心肺不利,如何再经得起她这一指?
她的指头未至,柳无咎剑风却已突袭至她面门!
天魔女脸色一变,身形一动,勉强躲过这一剑。
她再看时,柳无咎的剑却已收了回去,好似从来没有出鞘过。他的两只手臂还是稳稳地揽着贺青冥。
好快的剑!
这一剑却不止快,而且稳健、灵活,动静相生,虚实相宜,几可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却与她从南宫羽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截然不同。
南宫羽说,无咎剑赢了金蛇帮王子矛,却未能赢得夔龙、竺可卿。她与竺可卿交过手,竺可卿既未能胜她,按理说,她也不应当被柳无咎打败。
可是她不知道,济海楼已过去数月了,数月里,柳无咎经历了太多,明白了太多,剑法也已大有进益。
她不知道,柳无咎上一次的对手,却不是什么金蛇帮了,他的对手是全盛时期的贺青冥。
他输给贺青冥,自然也没有什么,天底下又有谁不输给贺青冥?
该死!
真该死!
她在心中痛骂:该死的南宫小子!害她吃了暗亏!
她怪南宫羽,可是南宫羽又能怪谁?柳无咎跟贺青冥切磋,谁又知道他们师徒是真刀真枪地打,还是只是闹着玩的?
贺青冥忽地笑了,道:“你倒也不必怪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已过了三个月了。”
柳无咎却忽地心中一痛。
三个月过去了,他们都已不是三个月前的样子。
他从前一直盼望自己更强大,可是他不会想到,他更强大的时候,贺青冥却病了。
他再强大,也不能治好贺青冥。
他武功再强,也只能换来别人的敬畏,他想要的并不能得到。
贺青冥说的没有错,一个人武功再强,才华再高,财富再盛,声名再大,也不一定会开心的。
然而人们往往也只能把幸福寄托在它们身上。
柳无咎心中更痛,出手却更为果决!
天魔女当然不愿意自己变成他的出气筒,生死关头,当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道青烟飘过,她使出一招“虚与委蛇”,矮身一蹿,化作一条灵蛇,赤条条地滑走了。柳无咎一剑刺来的时候,只刺到了一堆衣服。
贺青冥道:“好厉害的软骨功。”
柳无咎瞧了一眼剑上的一点血迹,用地上衣服抹去了。
“老子的本领可多着呢!”天魔女飞身而至屋顶,用防雨的油布裹住自己。她点住肩上穴道,又呸了口血,好像要透过房瓦吐到他们两人头上。
柳无咎道:“花招不少。”
“那么却看看你能不能接的住了!”
房门突地破开!
一群人已闯了过来。柳无咎只扫了一眼,他们都是镇上伪装的农夫,他们的衣裳还未改换,形容却已变了模样,变得又古怪,又可怖。
贺青冥道:“他们是南疆的人,都是巫后的奴隶,巫后用他们喂毒,以至于面目全非,无咎,你要小心。”
柳无咎却压根不看他们,他只看着贺青冥,道:“你现在怎么样?”
“好些了,只是经脉还不大通。”
“那好。”
柳无咎忽地抱住了他,贺青冥怔了一怔:“无咎?”
“抱着我。”
贺青冥几乎瞬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贺青冥抱住了他,柳无咎一把撕开下袍,将其一分为二,一半把贺青冥裹好,一半遮住自己口鼻,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二人从头到脚,也只有这么一双眼睛和柳无咎手上的一把剑。
虽只有一把剑,却好像是两把剑。
柳无咎单臂搂着贺青冥,右手手持无咎剑,径直冲了出去!
大巧若拙,他竟好像看不到前方有这么多敌人似的,只一味猛冲,好似一力劈山!
他速度太快,也太过猛烈,巫奴们根本意想不到,更抵挡不住,竟一下子被他冲出来一个豁口!
他们的血肉溅了出来,溅到地上花草,花草也要被腐蚀枯萎。也有的血肉溅到了柳无咎身上,却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他们开始惊叫,开始畏惧,柳无咎再闯过来的时候,有的人已不由自主地因为恐惧而退步和让路。
柳无咎寻到出路,几步跃上墙头,没入山中。
第156章 五毒 山色已暝,树丛影动。 柳无咎……
山色已暝, 树丛影动。
柳无咎找了一块空地,轻轻放下贺青冥,扔开那一堆已经被毒血腐污的衣裳, 道:“我已一气奔行百里, 他们暂且追不过来了。”
贺青冥轻轻咳了一下, 道:“天魔女横行南疆多年,变化多端,此事难以了结, 也不知要何时才能重回西北。”
柳无咎道:“西北总是会回去的,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身体。”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我已无大碍了, 只是胸口还有些闷, 歇一歇便好了。”
柳无咎点头,挥剑掸去一地灰尘, 扶贺青冥到一块大石头边上坐下。贺青冥身上尚且乏力, 只得稍稍倚着他, 见柳无咎拭去一剑污血,收剑归鞘, 忽道:“你的右手怎么了?”
柳无咎道:“我的右手?”
贺青冥捉过来一瞧, 却见柳无咎大拇指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小块乌黑,好像被什么腐蚀过一般。
柳无咎道:“可能是方才突围的时候不小心被溅到了,就这么一小点,我也没有留心, 待会把腐肉剜去,叫它重新长好就是了。”
贺青冥忍不住瞪他道:“什么叫‘剜去腐肉,重新长好就是了’?”
柳无咎被他斥责,却有些高兴,道:“方才我没顾得上, 以后不会了。”
贺青冥心下叹息。
柳无咎没顾得上自己,只不过因为他都在顾着贺青冥。
他说他以后不会了,可是以后又是什么时候呢?那个时候……贺青冥自己又在哪里呢?
贺青冥道:“无咎,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练剑的时候吗?”
柳无咎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来这回事,道:“记得,那时候我十四岁,你说我学了两年的心法,打熬了两年的身体,已可以拿剑了。我记得有一天,你从外边回来,把这把剑送给了我,又亲自教我怎么用它。”
柳无咎陷入回忆之中,又忍不住笑了笑。那段回忆对他而言实在是再美好不过,他拥有了第一把属于自己的剑,教他练剑的人又正是贺青冥。
贺青冥又道:“你还记得什么?”
柳无咎道:“我还记得我练了一个月,学完了第一套剑法,不过……”
“不过我却没有夸你,是不是?”
柳无咎点点头,道:“我当时还想,是不是我学的不够快,不够好?”
贺青冥却道:“是你学的太快了,可是你学的这么快,却是每日朝夕不辍练出来的,你这样下去,只会伤害自己。”
柳无咎顿了顿,道:“你想说的是这个?”
贺青冥道:“你记得那么多,如今我要你再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无咎忽而有些生气,道:“你要我照顾自己,那你呢?言传身教,以身作则本该是第一位的,可你自己都不这样做,却要我记得照顾自己?”
贺青冥顿了顿,道:“是。”
柳无咎差点又气着了,道:“这简直是不讲道理!”
“你就当我不讲道理吧。”贺青冥道,“你说过,你会记得我说过的话的。”
柳无咎没有回应,贺青冥忽然不知所措,只好又唤了一声:“无咎?”
柳无咎实在是拿他这样子没有办法。
他又拿贺青冥有什么办法呢?贺青冥一共也没有几个心愿,难道他要拒绝满足他的愿望吗?
柳无咎狠狠握了握他的手,好像是在怪贺青冥太过蛮横无理,又好像是在唾弃自己太过软弱多情。他顿了顿,几乎是在哄人,道:“我记得。”
贺青冥正要松口气,柳无咎却又看着他,道:“你说过的话,我会每一刻记得,这辈子都记得。”
于是贺青冥那口还没松缓的气又提了回去。
他忽然觉得,柳无咎好像在威胁他。
威胁他要活得更长一点,威胁他不能抛下他。
他们一个一边强迫一边示弱,一个一边纵容一边威胁,师徒竟做到这种地步,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