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50(1 / 2)

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9674 字 3天前

第141章 纤纤 人的一生里,实在有太多等待。 ……

人的一生里, 实在有太多等待。

有的时候,是在等着一个人,有的时候, 是在等着一个时间。有时候等待是为了走, 有时候是为了留, 为了别离又团聚,为了毁灭又重生。

等待着,为了下一次等待。于是每一年从春天等到秋天, 每一天从白天等到晚上,又等来下一个白天。

新月又悬挂在天边。

今夜的月, 似乎格外孤冷。今夜她不再被浓雾蒙蔽双眼, 不再被掩盖在重重的阴影之后,但她醒来的时候, 身边已没了星星作伴。偌大的夜空里, 只有这么一轮冷清清的月亮。

月亮照着长长的街巷, 今夜的街巷也空空荡荡。飞花胡乱地飘了过来,飘到东西南北, 飘得晕头转向。等到她折腾不动了的时候, 再泊在月亮撒下来的雪里,留下来淡淡的香气。

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车轮滚过一地香雪的时候,没有留下半点辙印。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 露出来一张半遮半掩、欲语还羞的脸庞。这却是守关的弟子们都相熟的一张脸,她便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

云纤纤命人停下马车,趁着守卫检查车厢的功夫,与他们寒暄:“怎么这两日关口的人多了起来?”

守卫道:“听说别业有贼人闯入,窃取财物之后又逃之夭夭, 最近正查着呢。”

“原来如此。”云纤纤心下思量,又笑道,“你们辛苦了,改日我请你们喝酒赏花。”

她要请人赏花,可她自己便是最夺目的一枝花。几人已被这如花的笑靥迷了心眼,晃了心神,不由自主地应承下来。

车轮又滚动了,滚过城门,又滚上山岗,滚来明月照下的泛着微光的小溪,在溪边停了下来。

云纤纤给了车夫二两银子,命他买些酒肉吃喝,车夫乐呵呵谢过,解下斗笠,而后便知趣地退到看不见她的地方。他没有多想,这样一个浪漫而多情的女人,在这样一个浪漫而多情的晚上,来郊外找她的情人幽会,是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云纤纤仰头望着月亮,望了好一会,一个消失了的男人又重新出现了。顾影空环顾四周,道:“你一路过来,可有不干净的尾巴吗?”

云纤纤摇了摇头,又莞尔一笑道:“果然……他们找的那个贼人是你。”

顾影空不置可否,云纤纤又道:“你今夜留下记号找我过来,是又要我做什么?”

顾影空目光微微闪动,轻轻笑道:“我要带你见一个女人。”

云纤纤娇叱道:“女人有什么好见的?飞花馆都是女人,我也是女人,难道我还不够美么?为什么你还要见她?”

顾影空却道:“这个女人,却和太多女人都不一样,她几乎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奇迹。”

云纤纤轻笑起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

“当然,而且你很快就会见到她。”

顾影空换上车夫的行头,驾着马车,载着云纤纤,来到了一户隐秘在深山老林里的农家。这户农家看上去和寻常人家并没有任何不同:他们的屋子是再普通不过的茅草屋,屋外围了一圈篱笆,院子里有鸡有鸭,还种了亩蔬菜。

云纤纤想起来了,几个月前,顾影空和镖局的人私下议事的时候,她曾偷偷看过名册,名册上好像是有一个姑娘被送到了这附近。

云纤纤看着顾影空跟这户人家的男主人熟练地对着暗号,指甲几乎已掐进肉里,指甲上的凤仙花汁染了她的手心,让她的手看上去像是被血染红的。

这户人家根本不是什么农家,他们是顾影空的手下。

顾影空带她走进后院柴房的时候,还似乎有一丝得意:“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会去而复返,还来了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云纤纤低着头,让自己的神色被埋在月亮照不见的影子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不见天日,也看不见明月。云纤纤只走近了一步,便听见角落里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发出来嘶哑的低吼,像是警告,又像是恐惧。

云纤纤浑身微微颤动:“那,那好像是一头野兽。”

顾影空见状,搂了搂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那是人,不是什么野兽,何况再凶猛的野兽,一朝被剔去利爪,打掉牙齿,也要变作一只仰人鼻息的小猫。”

云纤纤点了点头,顾影空觉得她麻烦,但为了接下来行程一切顺利,又不得不靠她的关系,便好生安抚了她一番。他打开封闭已久的窗户,月光瞬间逃了进来,照在了那个一股子腐腥气的角落。角落里果然没有野兽,只有一个四肢都被铁链牢牢锁住的人,但这个人浑身褴褛,从头到脚都是脏污,一头乱发掩面,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人样,实也与野兽无异了。

那个人碰到月光,忽而又发出一阵嘶声,然而此情此景,听上去倒像是笼中困兽之斗,所谓龙困潜渊,尚不如泥潭蚯蚓,再怎么呐喊,也毫无用处。

云纤纤似是好奇,又似是害怕,顾影空揽着她,叫她靠近些,叫她去看看那个人。他说:“你若见了,一定会很惊喜的。”

“这个人我认识?”她一面跟他谈笑,一面凑近了,那人见有人靠近,猛然挣动起来,似乎想要逃离,但又马上痛叫一声,身子也低低伏了下去,不住喘息。云纤纤见了,似乎害怕,又颤抖着退了一步。

顾影空似乎已不大耐烦,这个女人,平时八面玲珑,看着威风,却不过是一只纸老虎,倒不如另一个女人的十分之一。他道:“她挣不脱,你放心。”

“那就好。”云纤纤终于走到那人跟前,她每走一步,都倍觉艰难,好像她走一步,便走了一年那么漫长。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拨开那人乱糟糟的头发,看见了一张脸——这是一张本该死去,却忽而复活的一张脸,也是一张她本该熟悉,却忽而陌生的一张脸。

这张脸,这个人,本该好端端地躺在华山后山的棺材里,被供奉在各地的七贤祠里。她本该意气风发,神光四射,而非像现在这样满面脏污,双目无神。

季云亭。

这个人,顾影空说要带她来看的女人,竟然就是季云亭!

八大剑派的魁首,华山掌门……季云亭。

但季云亭又已不是季云亭了。很多年来,“季云亭”三个字,已近变作一个形容词,但现在,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比季云亭更不像季云亭。

季云亭已不再是掌门,不再是魁首,她从云端跌落泥潭,没入泥沼,她不再死去,但她似乎也不再是在活着。

她已变成了一个疯疯傻傻,痴痴呆呆的女人。

顾影空为他的杰作感到骄傲:“怎么样,我就说吧?”他见云纤纤半晌没有动作,心下狐疑,“怎么?你难道还把她当做你的恩人?”

“呵呵,她算什么恩人?当年她给我脱了乐籍,害我一下子少赚了好些营生,她这样的伪君子,我见得多了,一个个说的好听,其实都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名声!”云纤纤哈哈笑了,又道,“只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听说她可厉害得很。”

顾影空道:“那有何难,只不过使了一点手段而已。”

顾影空便将自己在孝期时候,趁着季云亭没有防备的时候下毒暗算的事捡着说了。云纤纤听了,不由抚掌而笑:“好!好!好!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那一向娇柔迎合的喉咙里,陡然射出一道怒喝。顾影空心中疑虑,察觉不对,便要往后退的时候,却发现山下火光重重,已有人冲了上来,他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谢拂衣!

顾影空瞬间明白了:“你跟他才是一伙的——你们使的苦肉计!”

云纤纤道:“不这样做,又怎么能取信于你呢?”

顾影空忽笑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像是剥下她轻薄的衣裳,洞穿了她的娇躯胴体。他讽道:“你倒舍得,把自个的身家性命一并送了上来。”

云纤纤面色不变,只道:“我本来就是微贱之身,哄人不过是我的老本行。”

“婊子!”顾影空暗骂,他当机立断,一掌打伤云纤纤,又一掌劈断锁链,要带着季云亭从后门逃离此地,却被云纤纤扯住了衣角,抱住了小腿,“你看不起我,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连名字都懒得问,可是恰恰是我,哈哈哈,恰恰是我这个你看不起的婊子!”

“找死!”顾影空怒喝,一掌又拍向她,云纤纤却死不撒手,只瞧着他怀里的季云亭,轻轻笑了,“我叫云纤纤,纤纤擢素手的纤纤……季云亭的云。”

她本来只叫做纤纤。她本来只有名字,没有姓,从她被爹娘卖入乐坊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姓氏。

季云亭不只救了她的性命,更给了她梦寐以求的自由。她让她变回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必献媚,不必逢迎,她让她只用做她自己。

顾影空不会知道,更不会理解,为了做自己,她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心力。

但季云亭理解,她理解她的喜怒悲欢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于是她为她谱了新曲,为了她挣扎着生,又为了她甘心赴死。

曲中含情,这一点不会有假,但世人不会知道,她的曲子是写给谁的。《悼英雄》《怜英雄》一字之差,却已千差万别,《怜英雄》从头到尾,都是写给季云亭的。

“怜”为“怜子”之故,这首曲子,追慕的对象是季云亭,但追慕者却不是谢拂衣,而是云纤纤。

泪水悄然滑落,云纤纤闭着眼,等着属于她的死亡,但她的神情却那么安详,宁静。

士为知己者死,她若为她而死,已死得其所。

云纤纤到底没有死。

一把剑飞掷而来,把顾影空的左手钉在墙壁上。

顾影空不住痛叫,他看着这把剑,目光似又露出来畏惧。

剑是谢拂衣掷的,剑的主人却不是他,而是季云亭。

季云亭好像生来就是克他的,哪怕她此刻已然痴傻,哪怕她还被挟持在他的手上。

谢拂衣已冲了过来,喝道:“抢人!”

顾影空却忽地抓起来季云亭,喊道:“师弟!你看看师姐!看清楚了!”

谢拂衣一眼望去,已近哽咽,然而火光重围之下,他再看的时候,浑身已然如浸泡在寒冰一样。

明黛等人也已大为震惊!

震惊之后,却是滔天的愤怒与痛心。

云纤纤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她方才没来得及看清的——季云亭腹部臃肿,看样子竟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谢拂衣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顾影空非转移季云亭不可,他藏着季云亭,不只是藏着她,也是藏着这个孽种。

顾影空大笑道:“师弟,师姐已经有了我的骨血,你忍心让她受此颠簸之苦吗?”

谢拂衣痛怒道:“混蛋,王八蛋!”

“师弟——”顾影空道,“你再怎么骂我,也无济于事了,如今师姐有了我的孩子,你若不想她一尸两命,便放我走。”

谢拂衣咬牙切齿,道:“好,你走——!”

顾影空以季云亭作为人质,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他跑入后山,又眼看着要跑掉不见,却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第142章 影空 来人却是上官飞鸾。 顾影空忽……

来人却是上官飞鸾。

顾影空忽而笑了:“原来你也跟谢拂衣约好了?”

上官飞鸾沉声道:“你杀了我哥哥。”

她道:“杀兄之仇, 不共戴天。顾影空,今日我必取你性命。”

顾影空轻笑道:“你路都走不了,还能杀得了我么?”

“杀与不杀, 今日是我说了算, 不是你。”她静静地坐在那里, 静水流深,她虽不能行走,却有一股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气势。

顾影空扯了扯嘴角,露出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他要跑, 上官飞鸾却提前在这里堵住了他。他和上官飞鸾对峙, 却没有出手,只是因为他现在身上有伤, 又带着季云亭, 已不是上官飞鸾的对手, 他想激怒上官飞鸾,想让她露出破绽, 自己好再动手。然而上官飞鸾不吃他这套, 他这套嘴上功夫,在上官飞鸾面前毫无用处。

顾影空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他已隐隐感到,谢拂衣就快要找过来了。谢拂衣若来了,他就再没有跑掉的机会。他其实也可以丢开季云亭, 可是季云亭是他的战利品,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一败涂地。

顾影空终于还是动手了。他的剑锋还未至上官飞鸾面门,谢拂衣却已赶了过来。他一拂琴弦,内力催动之下,琴声变作比金铁还要锋利的武器, 顾影空不得不退居一旁。谢拂衣拔剑而起,低喝一声,斩向顾影空的手腕,而顾影空的身侧不远处,还有一个上官飞鸾,他必须要同时防备上官飞鸾。

顾影空再不放开季云亭,便要丢掉一双手了。

他只能放开她。

顾影空飞身退避,总算脱离了上官飞鸾的威胁,得以直面谢拂衣。

谢拂衣一抖手腕,挽了个剑花,一手剑法已然起势。他微微侧头,道:“谢二小姐。”

上官飞鸾道:“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顾影空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好在这里距离山下还有一段路程,这会功夫,明黛他们还没有赶到,上官飞鸾似乎也没有以多欺少的打算,他要对付的只有谢拂衣一个。

谢拂衣道:“今日我便代师姐诛杀叛徒,为华山清理门户!”

剑光缭乱,夜空下,二人形影交错,闪烁绽开一簇簇剑花,如星如月,又一如早已被尘封的过往,消散在过往的同门之谊。

上官飞鸾看着,季云亭吃着手,也似怔怔看着。

他们二人的身手几乎如出一辙,招式也大同小异,从前他们这样切磋,如今也用一样的招式要杀出个你死我活。

兄弟。

他们曾经是兄弟,但现在已变作仇睢。

百年以来,八大剑派之中,又有多少这样的兄弟,多少这样的仇睢?

谢拂衣曾经以为他们这一代,永远不会再出现上一代、上上一代同室操戈的局面。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师姐、师兄羽翼下的小师弟。

事实证明,他太年轻了,也太不懂得人心。

他竟以为顾影空的心,和他是一样的。他竟以为顾影空跟他、跟季云亭是一条心。

“师弟!”

顾影空到底受了伤,不是谢拂衣的对手。他瞪圆了眼,大喝一声。

谢拂衣也瞪圆了眼,眼眶却是红的,他浑身颤抖,他没有想到,自己竟还记得他是师兄!

可是他的师兄又何曾把他当做师弟?五年来,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顾影空囚禁了季云亭,又想要他死。

他记得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听见动静,闯入房中,却见季云亭和顾影空起了争执,顾影空偷袭季云亭,季云亭毒发震怒之下,真气爆起,将浮生剑折断,正要持剑刺入顾影空胸膛的时候,顾影空却叫了一声“师姐”。

如今顾影空又要故技重施。谢拂衣若心软,只会重蹈季云亭的覆辙。

“你总说师姐心里没有你,不把你放在眼里,可是五年前,若非她一时心软,你又怎么有机会做了这些年的掌门?”

谢拂衣定定道:“我不会再心软了。”

这一剑直指顾影空的咽喉,他要叫顾影空死的痛快,死的干脆,要叫叛徒丧命,叫仇敌用血来偿还代价。

顾影空面上似而惊骇,任谁看了,也要以为他是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惊骇。但他目下却无一丝惊涛骇浪,只平静如一潭弥漫着毒瘴的死水,这潭死水却是他为谢拂衣精心准备的。

明黛等人终于赶来,他们脸上竟有了惊骇之色。

他们当然不是为了顾影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惊骇。他们是为了顾影空掩藏在惊骇之下的阴毒,为了顾影空趁着喊那一声“师弟”的功夫,悄悄藏在身后的碧霄剑,和剑柄处突然射出的暗箭。

世人皆知顾影空佩剑名为碧霄,却不知道他的剑柄之中,还藏着三支名为碧霄飞花的毒箭。就像他们从前只知道顾影空爱重师姐、爱护师弟,为华山奔波劳苦,却不知道他囚了师姐,夺了掌门之位,如今又要毒杀他的师弟。

三支毒箭,奔着谢拂衣的面门,打向他身上几处大穴。

顾影空要谢拂衣死,就像他要上官飞鸿死一样。他不杀季云亭,却要她一而再再而三心痛、心碎。

这三支毒箭是从身侧发出,谢拂衣背着光,根本没有看清,等到他看清了,一切也已来不及了。他来不及抵挡,至于其他人,明黛也好,上官飞鸾也罢,她们都鞭长莫及,离他太远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了。

一片死寂,众人睁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顾影空眨了眨眼,似乎也怔住了。

他低下头,看见那三支贯穿了自己胸膛的碧霄飞花箭。

他的独门暗器,而今却射中了他自己。

顾影空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似是惊诧,似是疑惑,又似是迷茫。

然后他竟忽的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侧过头,慢慢地道:“……师姐。”

众人大惊!

电光火石之间,他们忽然想起来,方才顾影空与谢拂衣在此对战,有机会出手截下碧霄飞花箭的,只有离他们最近的季云亭。

可是季云亭不是已经痴傻了吗?

顾影空望着季云亭,眼里竟浮现出一丝怀念:“好一招……‘流云飞袖’。”

他只道要对付谢拂衣,却忘了防备季云亭。

因为季云亭已经失去了神智,因为她身上并没有任何武器。

但他忘了,季云亭的成名绝技正是“流云飞袖”,而“流云飞袖”这一招是不需要武器的。

五年来,他夺走了她的地位,囚禁了她的自由,残害了她的心智,蹂躏了她的身体,摧毁了她的健康,在日复一日的侮辱、支配、征服与掠夺里,他已逐渐忘记了她曾是他最强大的对手。

顾影空目光闪动,笑道:“师姐真是……真是好手段,也不知师姐您是什么时候恢复的,怎么也不知会师弟我一声?”

他心肺已然伤重,碧霄飞花箭上的毒素迅速地蔓延开来,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他每说一句话,便要剧烈地咳上一阵,又吐出一口鲜血,不消片刻,他原本白皙隽秀的脸庞便已变成青灰,而溢出的鲜血也已被更多的乌血代替。

他却只是不甚在意的擦去了那些乌血,他看着季云亭的目光便似地狱里的修罗恶鬼,一般的疯魔,一般的病态。

季云亭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影空的脸色愈发灰败,但这一瞬间,原本灰败的脸色又徒添一抹兴奋和激动,使得他整张脸看上去越发诡异了。

他的神经不住剧烈跳动,已似对疼痛感到麻木,他甚至还往前挪了一步,笑着道:“师姐,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我做过五年的夫妻……”

“住口!”

谢拂衣的剑已经横在顾影空身前,他恨恨道:“你敢再多说一个字,再多走一步……”

“那又如何?”顾影空竟笑了起来,“反正……反正我也要死了。”

他断断续续地呕血,双目赤红,脸上青筋迸出,活像一张五彩斑斓的蛛网,已变得十分可怖。

“哈哈哈,师姐,你知道吗,这五年来,我过得实在是快活极了,你的掌门之位是我的,你最心爱的华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他的眼睛便似一条毒蛇,如影随形,如蛆附骨地缠住季云亭的脚踝,又顺着她的双腿爬上去,再缠住她的腰身,她的脖子。

“抱歉”

季云亭在谢拂衣的护送下离开,经过他的时候,只微微侧身,道:“我不认得你。”

顾影空登时愣住了。

他看见季云亭的眼睛,双目澄澈如雨洗青空,这样的眼睛,绝对不可能做假。

这怎么可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不曾想到,季云亭已经忘记了他。

季云亭根本没有恢复神智,她并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

这“任何人”里边,自然也包括顾影空。

哪怕他是她的二师弟,哪怕她教了他门派武功,和他一起长大。

哪怕他夺走了她的一切,也几乎摧毁了她的一切。

但她已经不认得他了,既不会怨,也不会恨。

他对季云亭来说,什么也不是!

“师姐!”

顾影空突然嘶喊道:“你不记得我,难道你也不记得他么!”

“——上官飞鸿!”

晴空霹雳一般,他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季云亭终于顿了顿,脸上似乎有一点疑惑。

顾影空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似乎想要爬过去,却已没了力气,只好尽力大声道:“他是藏剑山庄的庄主,是你的未婚夫,你一生中最爱的人!”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不得不用上官飞鸿的名字,来挽留季云亭。

他又哭又笑,已是面目狰狞,满面泪流。

“可是……”他顿了顿,眼里忽又闪过一点恶毒的光,“可是他已经死啦哈哈哈!是我杀的他,我杀的他!”

他似乎希望惹季云亭生气,但季云亭并没有留下来,甚至也没有回头。

她就这样不回头地和谢拂衣走下了山。

顾影空望着她的影子,影子已然消失,而他也骤然气绝。

无边飞花落叶铺天盖地地飞舞,很快便盖住了他的尸体。

再过一阵子,连他的尸体也会随着花叶一道腐朽。

身名俱灭,一切转瞬成空。

第143章 浮生 风拂花,花拂阶,半空惟有一弦月……

风拂花, 花拂阶,半空惟有一弦月。

谢拂衣扶着季云亭走下山阶,每下一步, 风月总要相随。这一夜的风月不离不弃, 亦步亦趋, 仿佛要伴着她走向终老。

走到白头,走到她入了棺材,走入每一天日落, 每一夜月沉,走入一年年春灭夏烬、秋收冬藏。走到美人迟暮, 一世英雄走向末路, 变作地下黄泉,冢中枯骨。

少女笑着说:“到那个时候, 你还在我身边吗?”

少年道:“自然。”

季云亭猛地看向谢拂衣, 又转了一圈, 看向明黛、上官飞鸾……不是,不是!都不是!

他们都不是他!

他是谁?谁是他!

季云亭脑子里混沌不堪, 一道霹雳刺穿!

“——上官飞鸿!”

她记得他。

小的时候, 她爬上山墙,偷偷看华山弟子们练武,却没有留神身后走来一个少年。那少年奇道:“你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没踩稳砖墙, 脚下一滑摔了下来。少年慌慌张张地跑来抱住她,道:“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看见他头戴玉冠,身披锦缎,浑然一个翩翩公子, 看样子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亲传弟子。她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又满是烧火扑出来的柴灰。

她心想:还好还好,脸脏了,他想跟人告状也没辙。

少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发现自己抱着的好像是个姑娘家,蓦然脸红,又慌慌张张地把她放下来,又揖了一礼,道:“在下藏剑山庄上官飞鸿,敢问姑娘芳名?”

她随口胡编道:“阿云。”

“阿云。”上官飞鸿笑道,“好,我记住了。”

她心里直打鼓,只想:他不会真要找人告状吧?

她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官飞鸿倒又跑了几趟华山,每一回都借着探望长辈的名义,每一回探望了华山掌门,又都不急着走,而是找到她,和她一块待一会,一来二去,两人已然做了朋友。

她会笑着从墙头跳到他怀里,跟他说自己近日又学了什么武功,他们会一块切磋,一块聊天,彼此交流武学心得,又一块畅想将来。

她道:“要是我也能做华山弟子就好了。”

上官飞鸿道:“你那么聪明,又那么有武学天赋,一定可以的。”

她奇道:“别人都说我痴心妄想,说我只是个烧火丫头。”

上官飞鸿哼道:“你明明是天才!”

她笑了,道:“那我就承你吉言啦!”

一年后,她因天资出众,勤奋用功,被老掌门破格收为入室弟子。她是在华山山脚松林云亭被人发现收养的,那时候正值季冬,于是她为自己正式取名“季云亭”。

三年后的秋天,枫叶转红的时候,上官飞鸿为了公干上门拜访,却碰了一鼻子灰,刚从老掌门那里出来,忽听得一人喝道:“来者何人?”

上官飞鸿定睛一看,只见季云亭一袭白袍,脚踏山石,浑身衣袂翻飞,恍如仙人。他笑道:“在下——”他还没有说完,季云亭仗剑飞来,二人一路打到崖壁,一日之际,天光变幻,剑光缭乱,漫山红叶飞舞,飘来刀削斧凿一般险峻的山崖,飘来他们身畔,又飘飞过万丈红尘,大千世界。

二人收剑而立,总算打得痛快。季云亭抱拳笑道:“上官兄,承让。”

上官飞鸿道:“听说你已达成心愿,做了华山入室弟子,恭喜。”

季云亭轻快地跃下来,挑眉笑道:“那么可有贺礼?”

上官飞鸿无奈摇头,道:“哪里有人像你这样子伸手讨要礼物的?”

季云亭道:“我只问你,你给不给我?”

上官飞鸿道:“你都问我要了,我能不给吗?不然你又要想法子折腾我,跟我胡闹。”

季云亭哼道:“我从不胡闹!”

“好好好,那你要什么?”

季云亭笑道:“你这么爽快?若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也能为我摘来吗?”

上官飞鸿道:“能不能是一回事,尽不尽力又是另一回事。”

“那好,这次公干,我跟你一块去。”

上官飞鸿一顿,季云亭道:“怎么?不愿意?还是看不起我?”

“我哪里敢看不起你?”上官飞鸿道,“只是江湖门派各自为战,河西那边又有魔教威胁,谁也不愿意一块管,遑论帮藏剑山庄出人出力,去找回那批丢失的兵器了。”

季云亭道:“他们不去,我去。”

上官飞鸿又惊又喜:“阿云?”

季云亭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和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飞鸿,你信我,有朝一日,河西会回来的,八大剑派也绝不会还是今天这个样子。”

他一直都信她。

他们一同行侠游历,一同奔波游走。后来上官飞鸿的姑姑死了,上官飞鸿初任庄主,无人可用,庄内老人也不听他的。季云亭来藏剑山庄祭拜,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袍下跪,俯身叩首:“姑姑,一路好走。”

一众皆惊。

这个时候,季云亭已是华山将来的掌门,如今的话事人。他们都知道,两派曾经有意结为鸳盟,但又因上官玉之死耽搁下来。季云亭今日亲自登门,又当众喊她做“姑姑”,岂非已认下来这桩婚约,将来要嫁给上官飞鸿做妻子?

上官飞鸿找到她,道:“我知道两家结盟的事,也知道你关心我,怕我困难,可是你没有必要为了别的委屈自己,我——作为朋友,我只希望你幸福。”

季云亭却道:“我不是为了盟约,也不是为了别的,我只为你、为我。”

上官飞鸿一怔,季云亭笑着凑近他,把信物放到他手里,道:“飞鸿哥哥,你愿意吗?”

上官飞鸿红着脸道:“愿意。”

他们已是朋友,从今而后,又是亲密无间的爱侣。

然而华山事情太多,她也太忙了。婚约一而再再而三推迟,等到老掌门去世那天,上官飞鸿前来华山凭吊,临别的时候,季云亭面带哀戚,又无不愧疚道:“只怕这次……又要让你等了。”

上官飞鸿却道:“没关系,我等着你,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来做我的妻子。”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还有将来。

谁知道这一次告别,竟成永别。

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上官飞鸿不只是季云亭的未婚夫,还是她的同盟,她的同袍,她的同路人,她的挚友,她的挚爱。他们曾经朝夕相处,也曾生死与共,他们不曾朝朝暮暮,却已天长地久。

她不该忘了他的。

季云亭突然头痛不已,她抱着头不断吼叫。谢拂衣又惊又忧,道:“师姐?”

“飞鸿——!”季云亭仰天长啸,声震九霄,响遏行云,喝断流水。被困在深渊里的潜龙终于咬断锁链,挣脱桎梏,飞出重重迷障,跃于九州之野,腾于四海之上。

季云亭内力陡然炸开,在场众人都被她逼退数步,不得近身。山下许多人听见这声长啸,纷纷举起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一段从天上奔涌而来的黄河。

飞花迷狂地舞动着,舞成一团巨大的风暴漩涡,远远望之,竟好像平地风云相生,龙虎相争。

一刹那,方圆数十里刀剑交鸣,谢拂衣等人的佩剑已似不住挣动!

众人不止惊异,更忍不住赞叹,胆子较小的,竟已畏惧不敢前进!谢拂衣见了,却几乎瞬时潸然泪下,哭道:“师姐!”

这就是季云亭。

这才是季云亭——八大剑派之首!

今日他见到季云亭的时候,已不住劝说自己:这样也很好,只要师姐活着,什么都好。哪怕她一辈子也记不起来,哪怕她一辈子痴痴呆呆,只要活着,只要她活着。

可是他到底不甘心。

又有谁能甘心!

季云亭若不是季云亭,活着已很不错了。可她偏偏是季云亭,季云亭若只是活着,对于她而言,不啻于死去。世上总有一种人,生来就不可能只为活着而活着,他们总有一身天赋要去兑现,一腔抱负要去实现,他们的生命里,总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人生于世,若做烈火,该当烧尽一个旧世界,若做江河,该当浇灌一个新世界。

至于他们自己,无不可弃,无不可牺牲。骨头打碎了要再拼起来,撞的头破血流要再爬起来,痛心疾首、痛彻心扉,要再振作起来,死了也要再活过来!

季云亭已死过一回,而今该活过来了。

可惜她活过来的时候,那个曾经陪伴她、鼓励她、理解她、支持她、爱她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天下谁人不识君?所有人都认识她,都听过她的名字,可只有上官飞鸿,在她还籍籍无名的时候,就已经陪着她,已经那么爱她。

他陪了她那么久,本该继续陪着她的。他们本该在一起一辈子的。

造化弄人,命运竟上演了一出如此滑稽的戏剧:上官飞鸿生而死,季云亭死而生。

季云亭腹痛不止,支撑不住,陡然扑倒在地,哭道:“为什么?为什么……?”

谢拂衣跑下来,却发现她已浑身是血,一地飞花也已被血染红。

就好像是那年的枫叶。

“师姐!”谢拂衣抱起她,哽咽道,“师姐,我们走……”

“拂衣……”季云亭抓住他的衣襟,五指发力,指节已凸出泛白。她咬着牙,紧绷着一张脸,她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一行人慌忙赶回农舍。男人们止步门外,明黛、上官飞鸾则跟着谢拂衣进了屋,谢拂衣把她放到榻上,忙着为她擦汗,焦急道:“师姐?师姐!”

季云亭却已不再回答他,她已几乎丧失神志,脑子里不住涌现一些零碎的片段,她都记起来了。她记起来顾影空是如何偷袭她,她又是如何在最后一刻把内力都逼入脑穴,为今日留下来复生的机会。她也记得顾影空如何羞辱她、鞭挞她,记得他如何强令她为他敞开怀抱,舒展四肢。她若是头猛虎,他便要砍掉她的尖牙利爪,再把她关进暗无天日的笼子里,要她屈膝臣服,任他摆布。

季云亭骤然怒喝道:“滚!滚开!”

季云亭不住挣扎,然而下身流的血水愈多,几乎要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上官飞鸾道:“按住她!”

谢拂衣道:“师姐她——”

上官飞鸾道:“若不这样做,只怕她便要一尸两命,我们三个也要跟着同归于尽。”

谢拂衣又道:“可是这孩子怎么没个动静?”

这却难倒了上官飞鸾,她给人疗过伤,却没给人接过生。明黛忽道:“我知道!”

两人齐齐看她,明黛霎时不大好意思,道:“相思门里都是女子,我看她们……方才我看过了,季掌门惊悸之下胎位不大正,所以孩子老出不来,咱们用内力一点点把胎位正过来便好了。”

孩子果然快出来了。

季云亭痛吼一声。她记得顾影空如何入侵她的身体,掠夺她的领地,如今他的孩子也和父亲一样,要将她的身体撕裂,用她的血来灌养他的出世。

“孽子——!”婴儿呱呱坠地,明黛还来不及高兴,却见季云亭目眦欲裂,翻身一把掐住孩子细弱的咽喉,掐哑了他的哭声。

明黛一惊,心中不忍,但她知道这一刻已没有人能代替季云亭决定孩子的生死。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背过身去,离开了这间屋子。

月亮西沉了,天色如更漏一般,渐渐转明。

季云亭掐住孩子的喉咙——她只用了两根手指。她还没有杀过稚子,但这个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她非杀不可。

她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她只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她的仇人,仇人之子,自然要斩草除根。她刚刚杀过他父亲,自然也可以再杀了他。他父亲袭击她、囚禁她、凌辱她,不止如此,他父亲还残害了那么多义士,还杀了上官飞鸿,他父亲犯下的一切罪行,都将随着他们父子的死亡烟消云散,而今她只需再杀了他。

她只需再杀了他。

季云亭右手食指和中指稍稍用力,她只需再用一分力,便能杀了这个孽障。

“掌门——!”

季云亭浑身陡然一颤!

她猛地看向他。

她猛地看向她的孩子。

山下,八大剑派的人陆陆续续抵达了:

“张夜率小重山弟子来贺!”

“苏京率镜湖弟子来贺!”

“李霁风率青城弟子来贺!”

“谢拂衣率华山弟子来贺——”

季云亭抬头望去,众人一齐单膝下跪,抱拳喝道:

“八大剑派众弟子,恭贺季掌门归位!”

长夜已尽,天已大亮,朝阳似火燃烧,熊熊燃烧的冲天火光里,一道新生的婴啼响彻天际。

第144章 风雨 初七,上官飞鸿入殓。季云亭为其……

初七, 上官飞鸿入殓。季云亭为其抬棺,一路送出扬州,上官飞鸢带人返回锦官城, 上官飞鸿葬入藏剑山庄, 佩剑缘生归葬剑冢山。

初八, 八大剑派之中,云门、玉山被围;崆峒、大重山分裂。季云亭连夜调配人手,让华山和镜湖支援云门、玉山, 青城、小重山支援崆峒、大重山。

初九,季云亭病倒, 天枢阁派人诘问浮屠珠下落, 未免众人打扰季云亭养病,谢拂衣不得不接受邀请, 前往天枢阁赴宴。

初十, 各地情形混乱, 不少门派或陷于内斗,或抵御外敌。天枢阁眼线横行无忌, 城中不少江湖人士皆受其胁迫、引诱。沧海横流, 群龙无首,一时之间人心难定,不保朝夕。

“你昏迷的这阵子,江湖上发生了好多事。”柳无咎坐在贺青冥病榻边上, 握着他有些冰凉的手。柳无咎道:“上官飞鸿、顾影空死了,你和季掌门病了,就连金乌也没个影子,南宫玉衡没了忌惮,已越发放肆, 此地已快变成他的天下。”

他的目光落到案上一张浅金色的信笺,那张信笺静静地卧在那里,上边写着贺青冥的名字。柳无咎道:“昨天南宫棠奉南宫玉衡的命令,来别业给各家发请帖,我也代你收到了。如今天枢阁哪里是来发请帖,分明是来下战书,但是很多人都不能不去,为着名利富贵也好,为着别的什么也罢。人活着,总是要为着什么的。”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也不能不去。”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可是我早说过,我一定会为你抢来浮屠珠。我说过的事,一定会办到。”柳无咎的手掌贴在贺青冥的脸庞,食指和中指忍不住拈来一缕垂落的青丝,“师父……我已很久没有叫过你师父了,可惜我这样叫你的时候,总是要违背你的意思,不过反正我违抗师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青冥,就让我再不听话一回吧。”

柳无咎把那缕头发别到贺青冥耳后,目光似无限流连,然后却霍然起身,他刚踏出一步,身后忽而牵绊,低头一瞧,他的手已松开了,贺青冥却握住了他。他心中如春水漾过,轻轻拨开贺青冥手指,便似柳枝抚弄水面。

做完了这个动作,他又陡然化作一把利剑,大步走出屋子。屋外黄娥、贺七等人面有忧虑,黄娥道:“小无咎,不用我一块去吗?”

柳无咎道:“你是四判之一,若你去了,岂非等于子午盟出面?”

贺七道:“那柳少爷你……?”

柳无咎又道:“我却不同。我若去了,不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在他们看来,也只不过是徒弟为着师父,波及不到整个子午盟。”

黄娥道:“可是听咱们的人说,南宫玉衡已倒戈魔教,天枢阁这次酒会,如今已是风云莫测。南宫老贼功力深厚,即便是盟主也未必能敌他,不然你再等等?等盟主醒来了,再……”

柳无咎打断她道:“等他醒来了,浮屠珠只怕已落入他人之手,他身体尚未康复,又怎么能让他去?我这次前去,至少还有明黛他们,还不算孤军奋战,若等到下次,以如今形势,只怕一切为时已晚。”

黄娥见他心意已决,也不知该劝什么了,只叹道:“往日盟主在的时候,一切由他筹谋,江湖上的事,你向来是不关心的……我还以为你小子只会舞剑呢。”

柳无咎略笑笑,又嘱咐他们道:“我若胜了,自然万事无虞,我若败了,你们便带着师父退居西北,静观其变……黄姨,七叔,他肠胃不大好,偏又贪凉,平常要多管着他的饮食才好。”

黄娥捂嘴笑道:“我们哪里管得?还是你来吧!”

柳无咎与二人告别,出了别业,回头只望见一片绿幽幽的竹海,心下暗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西北给他种竹子了。”

他摇了摇头,把一干不吉利的念头甩出去。别业门口,南宫棠早已领着十二仙请众人过去。一共十二辆马车,每一辆马车,皆由一位仙子坐镇,请上来两三位客人一同落座,另由一名车夫执舵。说是车夫,其实不过是天枢阁的耳目。

好巧不巧,柳无咎这辆车上坐镇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熟人南宫棠。她吃吃笑道:“柳小公子,好久不见啊。”

柳无咎道:“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南宫棠道,“柳公子,奴家可想煞你呐,这不,我亲自接你来了,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柳无咎不再搭理她,只敬而远之,坐到她对面去了。南宫棠不满道:“柳公子,这里就咱们两个人,咱俩又都是老熟人了,你不要那么见外嘛。”

柳无咎道:“没有别人?”

南宫棠笑道:“那是自然。”

柳无咎又道:“也没有马夫?”

南宫棠道:“有马夫在,多碍事啊。”

柳无咎道:“如何赶路?”

“这还不简单?”南宫棠笑着吹了声哨子,马儿尥开蹶子,飞也似地跑了起来。她似乎很得意,很骄傲,对柳无咎道:“现在好了,只有你我了,这匹马是千里马,他们一时半会赶不上来。”

柳无咎没有说话。南宫棠却偏要跟他搭话:“不瞒你说,本来抽签下来,跟我一块的不是你,是明姑娘和少主人,不过呢,上官二小姐行动不便,明姑娘自告奋勇,跑去跟她坐了。至于少主么,他如今美人在怀,又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小姨?比起来我这个半老徐娘,他自然更乐意跟未婚妻一路了。”

柳无咎心下思忖,道:“我并未听说过天枢阁少主有婚约在身。”

南宫棠又笑了,笑容里还有一丝玩味。她道:“本来么,是没有的,可是现在有了。”

柳无咎窥她神色,道:“难不成我认识这位未来的少夫人?”

“不仅你认识,很多人都认识,说来这个女人可神奇了,前几天还是另一个男人的未婚妻,如今嘛,她还是别人的未婚妻,只不过她的男人已换了一个了。”

柳无咎道:“阿芜。”

“柳公子真是冰雪聪明!”南宫棠笑道,“不错,就是她。阿芜姑娘嘛,长得倒也俊俏,只是心思委实难测,连我也看不大出来她到底是什么心思,怎么前一天还跟后刀你侬我侬,生死相随,后一天却要嫁给我家阿羽了呢?想想这些年,我跟阁主为了他的婚事,也不知道操心多少回,物色了多少名门淑女,可他偏偏不要,说什么他跟阿芜姑娘一见钟情,他只要阿芜姑娘一个。可是那阿芜姑娘外柔内刚,连沈耽都镇不住,又何况他一个毛头小子?唉!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这男孩子大了也是不大中留哇!”

柳无咎道:“你不放心?”

“我好歹也是做他长辈的人,这么一个厉害的媳妇进来家门,当然不放心!可是我再不放心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这小屁孩随了我跟他娘亲,非得经历一遭情劫不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柳无咎忽道:“那南宫阁主呢?”

“阁主他就更奇怪了,本来他是非指给阿羽一个大家闺秀不可,这个阿芜不仅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还往来于飞花馆,甚至还曾是沈耽沈大侠的未婚妻,这么一个女人,不要说是给阿羽做妻子,便是做妾,只怕阁主都不会同意,可是那天阁主见到她,偏偏就同意了!”南宫棠说着,忽低下头,又低着声道,“听人说,这个阿芜啊,是魔教的人,还有人说,她容貌跟金乌肖似,兴许是金乌的同胞姐妹!”

话说到这份上,柳无咎也不必再问了。南宫玉衡必定看上了阿芜跟魔教之间的种种联系,所以才答应她跟南宫羽的婚事,想要借此姻亲与金乌结为亲家,跟魔教结盟。这也难怪南宫玉衡近日一改往日谨小慎微的作风,变得蛮横起来。知晓他所有秘密的金先生死了,贺青冥在他眼里也快死了,中原武林群龙无首,魔教却又来势汹汹。如此情形,南宫玉衡作为天枢阁阁主,必然是要押宝的。

如今又何止南宫玉衡?只怕此次赴宴众人也要掂量掂量,以后站在哪边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江湖无人得以身免。

第145章 弱水 然而,眼下柳无咎疑惑的却是另一……

然而, 眼下柳无咎疑惑的却是另一件事:南宫棠。

南宫棠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天枢阁秘辛一向不为外人道,何况他还是南宫玉衡往日仇敌的弟子。

南宫棠却笑得花枝乱颤,似乎他问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她道:“柳公子, 你难道还不知道奴家的心意吗?你虽是青冥剑主的弟子, 可是你若做了奴家的夫婿, 自然便是奴家的人。”

柳无咎面无表情,只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我虽无父母,却有师父, 自当遵从师命。”

“遵从师命?”南宫棠笑得更厉害了,“柳公子, 何必把自己装成一个小古板呢?”她顿了顿, 目光深深如炬,“你若是个小古板, 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变成榆木脑袋了!柳公子, 你觊觎你师父, 不是吗?”

柳无咎却道:“他是我的师父,又不是别人家的, 怎么能说是觊觎?”

南宫棠啧啧道:“好一个‘你家师父’, 若是青冥剑主醒来,听见这话,也不知作何感想?可惜啊,他身染沉疴, 连赴宴都做不到了,还能听见你说这话吗?”

柳无咎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道:“南宫棠!”

“我有说错吗?”南宫棠忽笑道,“青冥剑主就算撑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呢?柳公子, 不要说他不会应承你,就算他应承了你,那又怎么样呢?他活不了多久的,与其等他死了,你到时候再找新人,不如干脆跟我好一场,也不亏啊!青冥剑主一看就不解风情,我可不一样,你想怎么着,我都可以……”南宫棠说话起来也像唱歌,她这一番话落入一个余韵悠长的调子里,倒更引人遐想。她一向很懂得如何钩住男人的心,尤其是少年男人。

她一面说,身子也慢慢软了,又似要软进柳无咎怀里,柳无咎拿剑鞘抵住她的腰,逼她退了回去。他道:“我这辈子只欢喜他一个,没有他,也不会有别人。”

南宫棠被他威胁,只好正襟危坐,这姿势对柳无咎而言是家常便饭,对她而言却是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她毫无感情地拍了拍手,道:“好一个痴情种!可你这样的痴情种,我见多了,不过是什么‘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可真到了时候,早把这一瓢忘了个干干净净。”

柳无咎道:“我生在西北。”

“那又如何?”

他道:“西北不像江南,没有三千弱水。我也不是喝水长大的,那里没有春水,只有黄沙、碧血和冰雪,若没有他,我早已渴死了。”

南宫棠怔了怔,还没想好拿什么话来反驳,柳无咎又道:“你之所以看见我,是因为他。没有他,我也不会来这里。但你和我不一样,你既有弱水三千,又何须我这一瓢饮?”

南宫棠张了张嘴,最后干巴巴道:“我以为柳公子只会动手,不会动嘴。”

柳无咎道:“我又不是哑巴。”

“可你往日不会说这些话。”

“往日我不说,是因为不必说。”

南宫棠道:“但今日你必须说?”

“我必须拒绝你。”

南宫棠忽笑了,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柳无咎摇头,道:“今日我有别的事要做。”

南宫棠道:“这件事,你还是不做的好。”

柳无咎道:“我却非做不可。”

南宫棠道:“你若非要做这件事,只怕我也保不住你。”

柳无咎道:“我今日赴宴,本就不是为了保全自己。”

“好!好!好!”南宫棠笑叹道,“我这辈子看错了那么多男人,你这一个,总算没有看错。”

她道:“青冥剑主半生坎坷,有你这么一个人在他身边,也算幸事。”

柳无咎目光闪动,道:“你知道他的事?”

南宫棠道:“不是我,是阁主。”

她还未等柳无咎说什么,便自顾自道:“听阁主说,青冥剑主曾是世家公子,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虽然家道中落,却文武双全,难能可贵。这也难怪,一个大妙人,自然教出来你这个小妙人。说实在的,若不是我先瞧上了你,青冥剑主这个人,我也很感兴趣的。”

柳无咎看着她,目光冷得好似剑已出鞘。

南宫棠打了个哈哈,笑道:“我说笑的,你可不要吃醋,毕竟青冥剑主已经老了,又怎么比得上你青春年少?”

柳无咎反驳道:“他不老。”

“行行行,不老就不老。”南宫棠嘀咕,“什么老不老,还不是看心情?反正喜欢人家的时候,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喜欢了,便是‘老妇面目可憎’了!”

柳无咎懒得跟她耍嘴皮子,只道:“南宫玉衡对他很了解。”

南宫棠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可惜今天青冥剑主来不了了,不然……”

“不然什么?”

南宫棠笑道:“不然,阁主本来为他备了一份礼的。”

柳无咎道:“他的礼物,也能叫做礼物?”

南宫棠道:“敌人的礼物,自然与众不同。”

柳无咎道:“敌人?”

“啊哈哈!”南宫棠打了个哈欠,“奴家困了,先睡一会。”

柳无咎看着她,她竟真的侧卧下来,和衣掩面而睡,她虽然睡在马车上,却似睡在海棠花丛之中,自有一番别样风流。

南宫棠要做什么?她为什么对他说了这么多?如果说天枢阁是做情报生意的,那么南宫棠今日行径,无异于当了别家间谍。

她说是因为爱他。

但柳无咎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的爱是可靠的,没有几个人会为了一厢情愿的爱而损害自己的利益,甚至把自己陷于可能的危难之中。

何况是南宫棠。她爱过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南宫棠忽道:“柳公子,你再这样看着奴家,奴家可要以为你移情别恋了。”

柳无咎道:“你不是困了么?”

南宫棠果然不说话了。她打起了盹,呼吸也慢了下来,顷刻间,她好像就这么睡着了。

南宫棠并没能睡很久。

千里马不愧是千里马,打个盹的功夫,便已快到了天枢阁门口。

天枢阁建在悬崖之上,乃是附近方圆百里最高点,其楼高九层,近乎十丈,从底下往上仰望,只见云雾缭绕,恍如天上宫阙一般,飘然欲仙,又巍峨庄严,不愧为“天枢”之名。

天枢阁阁底悬空,只用四根状若鳌头的楠柱支撑,鳌脚下是流动的一江春水,千丝万缕,川流不息,好似蛛网一般,连接着城中每一条支流,传递着天枢阁百年来庞大的信息网络。巧的是,从天枢阁到别业,再到大重山总舵旧址,都需穿过一条巷子,也就是斜月巷,斜月巷再往南一里,便是听水山庄、陶园等私家园林所在。百年来,此地的名门望族,多在这一条巷子附近盘踞生根。

柳无咎他们走过来的,也正是这一条路。或者说,若要通往天枢阁,也再没有别的路,只有这一条路。

这一条路上,却已有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挡在路上,教其余人难以前进。

南宫棠这一觉睡的还不大安稳,便被人吵醒了。她道:“什么?刀客?”

“是啊姐姐。”来禀报的人正是她手下醉生梦死楼的一位黄衣姑娘。黄衣姑娘道:“那人约莫八尺有余,比,比姐姐身边这位公子,还要高那么一点……”她瞧见柳无咎,脸上似乎多了一丝红晕,又道,“那人瞧着倒也很是年轻英武,只是一脸凶神恶煞的,一副谁惹他谁就要倒霉的样子,跟咱们欠了他一万两似的!”

南宫棠笑了起来,道:“咱们虽没有欠他一万两,可却欠他一个老婆呢。”

“啊?”黄衣姑娘一脸诧异。

南宫棠笑道:“连日来天阴得很,江上也不大风平浪静,今日好容易来了一出好戏,柳公子,随我等前去观戏吧。”

第146章 假戏 来人正是沈耽。 南宫羽听闻沈……

来人正是沈耽。

南宫羽听闻沈耽来了, 一脸不置可否,道:“是他先跟阿芜分手的,如今阿芜不要他了, 他又腆着脸来做什么?”

阿芜脸色却已不大好看, 道:“小羽, 毕竟是我有负于他,又怎么能视而不见?我,我想去看看他。”

南宫羽面色古怪, 不大情愿道:“阿芜,你不会还对他……?”

阿芜摇头, 道:“我既已答应了你, 就不会反悔,今日权当了断这一段情谊。”

南宫羽到底是少年心性, 听了这话, 底气足了, 也乐的装出一副大方的样子。他高兴道:“好,咱们夫妻就给他看看, 让他死心!”

沈耽一人一刀杵在原地, 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得他的脸更白了一分,与他这一身黑衣服一搭,倒像是白桦林枝头上的一只乌鸦, 好似要带来凶兆。他开门见山道:“阿芜呢?”

南宫棠好言相劝道:“沈公子,沈大侠,弱水三千,何必只取这一瓢饮?阿芜已与我那不成器的外甥定下婚约,你便忘了她,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她倒好,柳无咎方才说她的话,她转头抄了拿来糊在沈耽脸上。

沈耽不理她,只道:“我要见她。”

“你看看!你看看!”南宫棠回首众人,叹道,“怎么现在年轻人一个个都这么倔!”她方才撩拨柳无咎的时候,一口一个娇俏的“奴家”,如今面对沈耽却讲起来辈分了。有的时候,有的女人,她们的年龄简直灵活的像条蛇一样。

沈耽却似只会说这一句话:“我要见她。”

他好歹也算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这样闹到众人面前,彼此都不好看。这样的人物,却为情所困,真是叫人不忍。

“沈——沈大哥?”

阿芜被南宫羽揽着,和他一块下了马车。方才她坐在温暖的铺了毛毡丝绒的马车里,脸色宛如桃李,而今一见到沈耽,桃色却跑到了眼眶里,脸上只余雪一般的李色了。她似乎要脱口而出旧日称呼,但临到头还是改了口。

南宫羽喊道:“沈耽!我素日敬你为人,也算是条汉子,怎么如今却拖泥带水起来?你既和阿芜分手,阿芜又和我定下婚约,便与你再无干系,还望你速速离去,不要打扰我的未婚妻子,否则天枢阁上下都不会放过你!”

“未婚……妻子?”沈耽却似看不见他,目光只穿过人墙,定在了她的身上。他们虽然隔了那么远,隔了那么多人,这一眼对视,却恍惚如同昔日喃喃私语。

阿芜似已不敢看他,只低下头。

沈耽道:“你果真和他在一起了?”

沈耽一再追问,阿芜顿了顿,终于道:“前尘已矣,又何必再问?”

沈耽喉头滚动,似乎哽了一下,道:“你爱他吗?”

这一问,南宫羽却紧张起来,他的喉头也似滚动,脊背也挺得更直了,只是太直了,倒有些僵硬。

沈耽又道:“你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