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例外 灯火已熄,人声已寂。 一场疾……
灯火已熄, 人声已寂。
一场疾风骤雨早已没了黄昏的气魄,只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弯柳树试探着垂进来半个枝头,又被卡得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叶子颤动着, 雨珠断断续续滴下来, 倒似美人垂泪,游侠泣血。
贺青冥正在屋里运功打坐,夜雨声声敲打、盘问, 他坐着听着,听着它变作呜咽的哭诉、锥心的祷告, 又化作十年来江湖的波涛和波涛里翻腾熬煮的波云诡谲的人心, 而后海也枯了干了,大千红尘仆地变作一望无垠的沙漠, 大沙漠上, 却忽地拔地而起一座七彩琉璃宝塔, 上有鸢飞唳天、鸾凤和鸣,塔内塔外响彻声声木鱼。
贺青冥忽然睁开了眼, 气息已然运转自如。
夜风忽而拂过, 贺青冥望见窗外微雨斜飞,却是自南而北。自来风雨相生相伴,怎么今夜这风雨却似分了家一般?
柳叶蓦然心动,泪已将尽。
贺青冥抄起几点水珠, 运力打向窗边,只听得三道破空之声划过,刹那间弱水化作强弩,虎扑没入林间!
风乍止息,一道影子如重云飞鸟般闪过, 又一步三跃,从虎口脱险。
影子闪过的时候,贺青冥已然披衣起身,步出内室,柳无咎闻声赶来,贺青冥喝道:“追!”
柳无咎没有问,也不必问。两人提气运功,追出屋外,最后在别业竹林边上停下。
此时雨已停,晚间雾气弥漫,颇为神秘莫测。贺青冥蹲下身,拨开一地湿漉漉的竹叶,寻到三片直插入地上的柳叶,柳叶半身没入地里,便似三把挡在关口要道的利剑。贺青冥忽笑了,“他这是让我不要追来呢。”
柳无咎也看了过来,贺青冥手上一翻,只见三片叶子皆被水珠洞穿。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通万衢而无踪。柳无咎自然认得贺青冥这一手本事,道:“你与他交过手了?”
贺青冥道:“他方才经过我窗边,我送了他这三颗珠子。这三颗珠子,本该打中他三处大穴,教他动弹不得,然而他不但挡了回来,还跑得这么快,真是好本领。”
柳无咎道:“我观此人轻功路数,并不属于今夜下榻的任何一个人。”
贺青冥感慨道:“不错,我入江湖十载,未见有人轻功如此之高妙。”
柳无咎讶然:“连你也不认得?”
贺青冥道:“我也不认得。”
柳无咎心下纳罕:连贺青冥也不认得,难道这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贺青冥道:“不过看来,我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不然他也不会只用这三片叶子警告我了。”
柳无咎忽道:“再往前便出了别业,去往象林馆了。”
贺青冥道:“走,咱们便去会会这位别业新来的客人。”
二人一同敛了声息,随风潜入竹林,他们走了还没有多远,已难辨方向。林子太密,扎根也太深,它们盘根错节,彼此纠缠,世代如此,又岂是一两个外人可以勘破的?
柳无咎道:“起雾了。”
贺青冥道:“还看得见路吗?”
柳无咎摇头,“已没有路。”
这条路他们不是没有走过,一日之内,好好的一条路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贺青冥道:“看来方才那人并非威胁,而是警示。”
柳无咎道:“有人故布疑阵?”
贺青冥道:“有人在象林馆,而且不愿让别人知道,更不准人追来。”
柳无咎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方才那人又是如何走过来的?”
贺青冥道:“只怕他不是走来的,而是飞来的。”
柳无咎脸上已有惊讶,“飞来的?”
别业三面环林,方圆数十里,林高数十丈,中间没有歇脚的地方,就算那人熟知地形,抄了捷径,想要一气掠过此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江湖上有如此轻功的人,本已屈指可数,就算有如此轻功,也不会愿意为了走区区一截路,便去消耗这么多的真气,以免在对上强敌的时候后继乏力。
总而言之,方才那个人要么是过于狂妄自大,要么就是脑子有坑。
贺青冥道:“我也不甚明了,不过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本就不能以常理推断。”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世上既然花团锦簇,出一两朵奇葩又是什么怪事?贺青冥行走江湖多年,已见怪不怪了。
莫说是那个人,就算是他们二人自己,不也一样不能以常理推断?
柳无咎道:“不错,也许那个人本来就有病,还病的不轻。”
贺青冥笑了,打趣他道:“无咎怎么背后说人坏话?”
柳无咎见他有心揶揄,便道:“我又不是君子,也不讲究慎独那一套,自然要说人坏话,不但要说坏话,还要干坏事,不然这辈子岂非太过无趣?”
贺青冥笑意更深,“我却不知道你还能干什么坏事。”
柳无咎心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一边道:“总之不太好。”
“哦?”
柳无咎看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佯作生气道:“你瞧不起我?”
“我哪里敢瞧不起你?”贺青冥还是笑,却又认真道,“从第一天起,我就觉得无咎很了不起。”
柳无咎一怔。对他来说,贺青冥从来就是不一样的,但他从未问过,他对贺青冥来说,又是什么样子。他顿了顿,似乎有种难得的羞涩,不由道:“我如何……?”
贺青冥道:“你一个人长大,却还把自己养得很好,若换了我,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柳无咎道:“你不拿我当小孩子吗?”
贺青冥笑道:“是孩子,却也是个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孩子。”
柳无咎忍不住笑了,又不依不饶道:“都是孩子,又有什么不一样?”
贺青冥道:“那时候我看着你,心里只想‘这个孩子,却比大人还要大人’,所以我待你从来和待星阑不同,他可以被当作孩子,你却不能。他被当作孩子,他会开心,但每次我想把你当孩子,你会生气。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生气?”
贺青冥不明白,柳无咎却是明白的。
从前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怨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只他没有。后来他有了贺青冥,贺青冥是他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他并不因为拥有一个父亲而快乐——他快乐是因为可以拥有贺青冥。
他一向如此狼子野心。
贺青冥却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他一向只以为柳无咎是长大了。
如今柳无咎再也不必质问,贺青冥也再不会拿他当孩子了。
但他们又有了新的疑问。
贺青冥道:“无咎,近来我总有种迷惑。”
“迷惑?”柳无咎忐忑着心,干涩着嗓子问他。贺青冥脸上蓦然多了一缕徘徊不定的雾气,却不再迟疑,道:“你我。”
“济海楼之后,我就觉得迷惑,近来迷惑愈多。”贺青冥似乎难为情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我却说不清。”
柳无咎干笑道:“不对劲?”
他笑得太过突兀,他在本不该笑的时候笑了,又笑得不那么甘心。他道:“那你觉得错了么?”
贺青冥叹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下子迷惑的却是柳无咎了。
贺青冥道:“我跟人的缘分一向太浅。”
柳无咎却知道了。一个人既从来没有对过,自然不能明辨对错。贺青冥跟人的缘分太浅,柳无咎已是例外。他只是一时迷惘,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例外。
柳无咎忽道:“我也一样。”
柳无咎是例外,贺青冥同样是例外。一个孤独的人或许孤独,但两个孤独的人在一块,也许便能不那么孤独。
贺青冥瞧着他,心下忽动,又觉熨帖。
柳无咎脸庞轮廓很锋利,如同他坚如磐石、无可转移的一腔心志,然而月亮的影子底下,少年似乎隐隐迈向青年的样子,他愈加坚定,却也多了一副柔软的心肠,这副心肠下有烈火灼烧,却也有春水荡漾。
倔强的少年固然教人觉得可怜可爱,这样的青年却总要使人心折。
第132章 萧墙 茫茫夜色里,象林馆内忽传来一道……
茫茫夜色里, 象林馆内忽传来一道木棺倾倒的声音,一人颓然顿首,似有哭泣, 而后灯火瞬间如白昼通明, 一人从石像背后现身, 面带微笑道:“师弟,好久不见。”
先前哭泣那人猛然抬头,似而惊醒, 又似而讥讽道:“你果然怀疑我在这里。”
那人笑道:“你也果然来了。”
这两个人竟分明是顾影空和谢拂衣!
贺青冥他们若来到此地,一定也要大为惊诧, 今夜之中, 竟不只有那只狡猾的飞鹰,更有两头相争的虎豹。可是谢拂衣为什么要来?他费尽心思隐匿行踪, 如今被顾影空发现了, 岂非将有杀身之祸?不仅如此, 顾影空此行也并没有带他的心腹。顾影空和谢拂衣武功相差不大,二虎相争,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若二人动起手来,顾影空就那么有把握可以一举击杀谢拂衣么?
顾影空打量着谢拂衣,皱眉道:“师弟,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比较好看。”
谢拂衣哼道:“若我还是从前的样子, 只怕早就没命活了。”
顾影空道:“你又是何苦呢?小时候你最爱你那张脸,不小心刮花了都能哭鼻子哭上好一阵,我怎么哄也哄不好,最后还得师姐出马,才能哄得住你。这五年下来, 你却要东躲西藏,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谢拂衣冷笑道:“你还有脸提师姐?”
顾影空目光在那副檀棺上流连盘桓,叹道:“我早就知道,你从没有忘记她、放弃她。”
“所以你故意引我前来。”
顾影空笑了,“我的好师弟,你不是怀疑石像有诈么?要不然你怎么搞一出戏来为难我?是你先诈我,我只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谢拂衣道:“可是这没有假,我不可能听错,此棺分明中空,我方才也检查了,里边的确有暗格,你一定是用了龟息之法,将师姐藏在其中,掩人耳目。”
顾影空定定瞧着他,“师弟啊师弟,你可真是聪明,聪明太过,却太麻烦了,只这么一点端倪,也让你怀疑,又还寻了过来……不错,当初分水路的时候,我的确把她藏了进来,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不然咱们师姐就算本来没死,也早就憋死啦!”
“顾影空!”谢拂衣怒道,“你到底把师姐又藏到了哪里!”
顾影空笑着看他,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一样逗他:“我偏不告诉你。”
谢拂衣这才是一口气差点憋死,他顿了顿,看着顾影空,却忽又笑起来。顾影空怪道:“你笑什么?”
谢拂衣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顾影空不言,谢拂衣又道:“你见了我,却不动手杀我,总不会是顾念昔日同门情谊。”
顾影空反问:“也许我就是顾念同门情谊呢?”
谢拂衣冷冷道:“你要有这个良心,家猪都能上树,太阳都能从西边爬起来了!”
顾影空道:“师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口齿伶俐,师兄为心甚慰。”
谢拂衣“哈哈”笑了两声:“得了吧,姓顾的,咱俩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你想要什么,我还不知道么?”
顾影空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听师兄的话。告诉我,它在哪里?”
谢拂衣笑道:“我也偏不告诉你。”
“师弟,你本已是华山派的罪人,若是他们知道你的来历,只怕更是众矢之的,师兄只是为你好。”
“我的来历?”谢拂衣又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来历。”
顾影空道:“你以为你抛出了诱饵,贺青冥就会一直护着你吗?以他的脾气,若是知道你一直在糊弄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谢拂衣似乎毫不在意:“我只知道今日你我之间,是我不放过你。”
顾影空无奈道:“你这样子,咱们还怎么坐下好好谈?”
谢拂衣冷笑道:“这话说的,跟咱们仍然兄友弟恭一样。”
顾影空哀叹道:“华山如今不孝不悌,是我这个当掌门的罪过——”
谢拂衣打断他道:“当然是你的罪过,不然还是我的不成?”
顾影空一顿,又笑道:“拂衣,你当真要和我不死不休?”
谢拂衣道:“从你害师姐的那刻起,我跟你本来就是不死不休。”
顾影空终于敛了笑容:“罢了,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谢拂衣讥讽道:“终于不装了?”
顾影空道:“我累了,反正大不了杀了你,再给你挑个黄道吉日风光大葬,也算全了咱们同门之谊。至于别的,我去问云纤纤,总能找到些线索。”
谢拂衣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云纤纤?”
顾影空笑道:“她不是对你有救命之恩么?若非如此,你怎么会信了她的话,跑来找我兴师问罪,却被我教训了一顿呢?”
谢拂衣目光闪动,暗中运力:“我早该知道,她不是个东西……”
顾影空盯着他,浑身上下也已蓄势待发,正要寻觅时机,将其一举扑杀!
二人正对峙间,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精彩,真精彩!你们华山派的故事,可真是太精彩了!”
谢拂衣敛眸不动声色,顾影空却又摊开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皮:“不知尊驾乃是何方神圣,既然来了,又为何不现身相见?”
顾影空话音刚落,当即又传来一阵放声大笑,笑声穿林打叶,响彻云霄,却一时难辨方位,足见此人功力之浑厚。顾、谢二人定睛一瞧,只见馆内横梁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其人白衣白靴,浑身上下内力充盈,衣带翻飞,不惹风尘,恍若天人降世,而又眉目宛转,天然带笑,十足风流之态。白衣人纵身一跃,于地面轻轻一点,拊掌笑道:“真是好一出大戏!我久居西域,听闻中原人杰地灵,心中仰慕非常,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与二位相会,终究不教我失望,想来季掌门泉下有知,也必当要为她阋墙的师弟们喝彩!”白衣人明褒暗贬,夹枪带棒,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他们华山派家丑远扬,贻笑大方。
谢拂衣听得心头火起,方才跟顾影空一番唇枪舌战尚未能平息的怒气此时又被一个外来客火上浇油,顿时一蹿三丈高,然而人家句句属实,个中原委又不能与外人道,简直毫无反驳余地,只能哑巴吃黄连,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心中早已恨不得把顾影空拽过来乱砍一顿,但无论如何,顾影空到底还顶着华山掌门的名头,顾及自家门派颜面,谢拂衣这才忍了下来,但面具底下脸色已很不好看。
这一通骂,顾影空却全当没听见,他不但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松了口气。白衣人听墙角只听了半截,压根不知道季云亭还活着的事。只要这件事不为外人所知,他这个掌门的位子就还能长长久久地坐下去。除此之外,什么事都不是事,什么人骂他,骂他什么,也都只要找机会杀了便是。他脸色一缓,正要开口,忽而瞥见白衣人腰间所佩的露出来的一截剑柄,目光骤然一紧,脸色变幻如江天纷纷云涌,当即喝道:“你腰上佩剑是哪里来的!”
白衣人却笑了,“这个嘛,在下久闻浮生剑乃当世名剑,很是好奇,故而借来一观,顾掌门大可放心,君子不夺人所爱,明日我必定按时归还。”
谢拂衣闻言,亦满眼惊愕、满心恼火,下一刻,他和顾影空竟头一次默契起来,二人齐声怒喝:“把我师姐佩剑还来!”
二人一同出手,白衣人早有准备,扭身避开二人这一招上下夹击,又轻轻一笑。谢拂衣二人未及分辨这一笑是嘲讽还是得意,但见白衣人振袖敛襟,提气一跃,破窗而逃。这一连串动作只在眨眼之间,二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那人已如鹰击长空,蛟龙入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夜色还是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算是一滴水落入江海,也要荡开一圈涟漪,然而这一夜里,白衣人神出鬼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简直匪夷所思。
华山派乃八大剑派之首,百年以来,江湖上最变幻莫测、登峰造极的轻功“千仞飞”,正出自他们华山门下,顾谢二人又是华山亲传弟子,二人合击,便是贺青冥也不能小觑,白衣人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不仅跑了,还偷走了浮生剑,这无异于是奇耻大辱。被人当面羞辱了一通,二人又岂能罢休?于是怒叱一声,又飞身追去!
第133章 鸢飞 夜已深,白日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山……
夜已深, 白日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山林又黯淡无光。
浓云未散,月色敛了形容,半空中忽而惊起一道鸢啼!
贺青冥抬头望去, 却见竹林之后还是竹林, 雾色之外还是雾色, 好像平白从天降下来一张大网,把他们一群人都围困其中,也不知一番追逐之后, 谁是黄雀,谁又是螳螂?
柳无咎道:“怎么?”
贺青冥道:“你听。”
柳无咎侧耳倾听, 目中闪过一丝惊讶:“有人, 而且还不只一个。”
“一共三个人,其中两个追着一个, 两个用的是华山步法, 还有一个——”贺青冥话音未落, 竹林深处,猛然蹿出来一条白色的影子, 身形之快, 简直是一道劈开天际的闪电!
来得好快!
柳无咎当即便认出来了,这个白衣人,也就是他们一直追踪的那个人。
二人立刻提气追赶,那道白色闪电一跃而上, 仿佛群山轰隆隆拔地而起,骤然直冲九霄,天狗一般生吞吃下一轮月亮,又一个鹞子直扑入林,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更恐怖的是, 此人一个来回,便上下近百丈,动静之间,却无丝毫气短,更无半分声响,几如飘雪扬絮,沾衣亦难以察觉。如此跳跃腾挪,这一方被密林遮盖半身的月色,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天象阴晴不定、飘忽浮动,凡人竟教恒常的月亮变作风雨之中瑟瑟抖落的烛火,惶惶然不可终日。
几人围追堵截,竟一时奈何不得。白衣人朗声一笑,忽如猿叫又似鹰啸,但闻呼啸一声又一声,却不见其人影踪。眼看白衣人就要逃之夭夭,他却不知为何,又忽然拐了个急转弯,似乎被什么人给逼退回来,这一下却被埋伏的贺青冥、柳无咎逮个正着,柳无咎挽了个剑花,乱了白衣人心神,也乱了他的步法,白衣人身形稍有凝滞,贺青冥一剑出手,剑背拍向他的腰侧,白衣人似乎终于认出来他是谁,登时震惊非常,他一个闪身躲过,再要避开下一剑却已然来不及了,身后顾谢二人又穷追不舍,当下已是避无可避,逃无处逃!
情急之下,白衣人拔出浮生剑,径直对上了贺青冥的这一剑!
双剑相击,四下骤然响起来一道争鸣,竟恍若龙吟九天,四海翔鸾。柳无咎心下一惊,白衣人这招毫无剑术可言,但他却倚仗着浮生剑之利,硬生生扛住了青冥剑。
贺青冥道:“月敛鸢飞步,你是魔教的人!”
白衣人大笑道:“不愧是青冥剑主,果然好眼力!不错,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正是魔教金教主座下风使冯虚子是也!”
贺青冥道:“你来了,金乌呢?”
冯虚子笑道:“青冥剑主不必着急,教主自有安排。”
贺青冥又道:“浮生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冯虚子道:“自然是我从上官庄主那里借来的。”
好一个借来的!
他偷了人家的宝剑,倒没脸没皮,也丝毫不脸红,逢人问起,不论来者何人,目光也都十分诚恳。
贺青冥道:“你拿了浮生剑,华山派和藏剑山庄都不会放过你。”
冯虚子嘿嘿笑道:“所以还请青冥剑主高抬贵手——等等,你诈我!”
他一脸震惊,这辈子从来只有他骗人,还没有人骗他的。果真是夜路走多了,总有一天要见到活阎王。
贺青冥道:“方才追你的果然是他们。”
冯虚子却道:“顾影空他们算什么,我只是怕那个鳏夫!”他抢白了一句,忽而想起来眼前这个也是鳏夫,顿时不大好意思,“抱歉,我忘了这茬了……”
贺青冥却没听进去他说什么,只心想:“他们”竟然不是顾影空和上官飞鸿。那么别业之中,另一个武功出众,又能将华山步法运用自如的人,便只有谢拂衣了。如此说来,象林馆方向追来的二人,竟然是顾影空和谢拂衣这两个已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虽为仇敌,为了追回浮生剑,却又变回了师兄弟。如此一来,顾影空必然已发现了谢拂衣的身份。
那么,那个逼退冯虚子的人,便只有上官飞鸿了。只是上官飞鸿离得太远,他一时没有发现。
贺青冥和冯虚子脸色忽然变化。
上官飞鸿来了。
冯虚子脸色大变,周身功力暴涨,二人角力,空气中忽听得“铮”地一声响,青冥剑竟现出一丝轻微裂痕。
柳无咎一惊,贺青冥也似惊愕。浮生剑太过锋利、坚韧,若论天下兵器之利,只有一体双生的缘生剑足以匹敌。
再僵持下去,纵然贺青冥可以赢了冯虚子,青冥剑却难以保全。
当此之际,一人一剑直劈而来,上官飞鸿一跃而下,冯虚子惊惶之中抽剑回防,却不料上官飞鸿这一剑只是虚晃一招,他来势如猛虎,看似一力千钧,却中途变化招式,斜斜一挑,又似猛虎嗅花,轻轻隔开了浮生剑和青冥剑,解了贺青冥之围。
贺青冥旋即后撤,上官飞鸿这才大开大合,一剑直冲冯虚子。冯虚子惨叫一声:“又来!你没完没了啊!”
他却别无他法,只得再举起浮生剑格挡。浮生剑的主人不在,它的威力却不减当年,挡下了青冥剑,又架住了缘生剑,任尔等当世名剑都难以寸进分毫。
浮生与缘生重逢的这一刹那,虎啸龙吟,风云相生,群山也似为之战栗,百兽也似为之长歌。
冯虚子挡了贺青冥一剑,已经气息不济,他到底不敌上官飞鸿,更难以同时承受两把名剑的威力,他的虎口已痛的几近崩裂,心中早已骂了上官飞鸿千百遍,却也无可奈何。更要命的是,身后顾影空、谢拂衣已追了过来,而身侧贺青冥二人仍虎视眈眈。
五位中原高手同时夹击,不要说他冯虚子,即便魔教金无媚再世,只怕也要道一声“吾命休矣!”
冯虚子暗啐,今天也不知道是倒了大霉,还是走了大运了。这一遭待遇,怕也只有教主才有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过他还不能跑路吗?
冯虚子计上心头,惊呼道:“呀!浮生剑!”
仓皇之下,他的演技可谓十分浮夸。顾影空远远望见,当即长喝道:“别信——!”可惜上官飞鸿关心则乱,生怕损毁浮生剑,冯虚子呼叫之后,已然撤了三分力。三分力虽不算多,对想要保命的冯虚子来说,已足够用了。他瞅准时机,一个运力,跃出一丈远,又顺手将浮生剑抛入不远处的剑池:“上官庄主,你老婆的剑我还你啦!”
上官飞鸿来不及追击,想也没想,当即追随浮生剑而去,跳入剑池湖水之中。
与此同时,冯虚子又使出“月敛鸢飞步”,一气跃出数里,贺青冥、顾影空等人紧随其后,又展开了新一轮的追击。
月下,一群人追着冯虚子一个人,便似一群老鹰围猎鹳雀。他们一个个都是武林高手,然而冯虚子却像只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一会跑东一会跑西,一会要追到了,却又化作夜里一道凉风,顺着指缝间飞走了。
众人追着他,从竹林一直追到别业,又眼看着便要进入内宅。夜色早已远去,不少人被惊动起来,瞬间灯火通明,又是一阵喧哗。顾影空喝道:“前边是飞花馆她们——别让他跑了!”
贺青冥等人闻言,忽而顿步。冯虚子却没有他们的顾虑,趁乱直接溜进了姑娘们的闺房。这一带居住的都是女子,许多人于睡梦之中惊醒,衣裳都还没来得及穿,一个陌生男人便突然闯了进来,一时间人仰马翻,然而这群走江湖的老少娘们都不是吃素的,她们又惊又怒,来不及拔出兵刃,便抄起来锅碗瓢盆尽数砸向冯虚子,又嚷嚷着骂道:“哪来的色鬼!”
“杀千刀的小瘪三!”
“个悖时砍脑壳的!”
……
各式各样的脏话雨点一般扑来,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冯虚子给淹死。各路人马齐上阵,唇枪舌剑,箭箭连珠,把冯虚子射成了一只刺猬。冯虚子一面抱头一面大喊:“对不起,对不起!姑奶奶们!我是走投无路,不是好色的登徒子!”
她们哪里肯信?冯虚子眼瞅着一个个要抽出兵刃,再不跑,接下来伺候着的就不是锅碗瓢盆,而是刀枪剑戟了,那时候他不仅要变成刺猬,还是一只被五马分尸的死刺猬。他连忙就地一滚,躲开第一波十八般兵器,而后救命一样逃离了这群骄兵悍将的领地,又掉进了飞花馆众人的地盘。
这一回可算没有刀枪剑戟招呼他了,正当他感叹“还是这里的姑娘比较温柔”的时候,他的耳朵却差点被一众姑娘们的惊叫喊聋了。他捶胸顿足,心中悔恨不已,为了一把剑,今天晚上他先是被一群男人围追堵截,之后又被一群女人喊打喊杀。难道真是季掌门显灵,让他这个堂堂魔教四使之一如此狼狈?
“唉,早知道白天经过象林馆的时候,也去给季掌门烧柱香得了。”冯虚子唉声叹气,忽而又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哎呀,顾掌门、青冥剑主……你们怎么来了……啊?那个色鬼啊,他好像跑那边了。”
这个声音,却不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又是谁?
还有那死缠烂打的贺青冥和顾影空他们!
冯虚子已然筋疲力尽,却不得不为了身家性命再跑上一跑。这一跑,他却跑到了别业的尽头,这一间屋子里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耽和阿芜。
冯虚子闯来的时候,阿芜正要沐浴,她看见他,似乎惊愕,却并未像飞花馆其他姑娘们那样喊叫,她道:“你——”
冯虚子与她面面相觑,沈耽听见动静,于是推门而入,道:“阿芜?”
这下子,面面相觑的变成了三个人。
沈耽愣了一愣,登时怒道:“混账!竟敢欺负我娘子!”
冯虚子心下大惊:娘子?怎么就娘子了!
沈耽拳风已至,冯虚子一个闪身躲开,喝道:“你对她干了什么!”
沈耽又惊又怒,转向阿芜,“你们认得?”
阿芜道:“他是飞花馆旧客!”
沈耽道:“我早说了你不要待在飞花馆!”
阿芜泪光盈盈,道:“沈郎,咱们说好的,只这一次,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好不好?”
沈耽却已忍无可忍,先是南宫羽,后是冯虚子,阿芜跟太多人有往来,她瞒着他的也已太多。他道:“你我已有夫妻之约……夫妻之间本该坦诚相待。”
阿芜已不敢再看他。
冯虚子青筋直跳,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
沈耽这一分心,便没留神身后袭击,冯虚子一招得手,沈耽几乎难以招架,但冯虚子却无丝毫罢手的意思,又一连猛攻。他这一手点穴手轻灵飘逸,又蕴含金刚怒目的劲头,若他再往沈耽胸前要穴上轻轻一点,只怕沈耽便要命丧当场!
危急关头,阿芜以身庇护,挡在沈耽面前,喝道:“不要杀他!”
冯虚子瞧着她,阿芜眼眶竟已红了。他道:“金先生让我等前来,可不是为了留后患的。”
“他不是后患他是我丈夫!”阿芜道,“小冯,不要杀他。”
“好。”冯虚子一转攻势,打晕了沈耽,在贺青冥等人赶来的前一刻,抱着阿芜破窗而出,又转瞬没入黑夜之中。
第134章 同行 已是后半夜了。 夜里总该有人……
已是后半夜了。
夜里总该有人, 有人的地方,也总该有梦。有的人是美梦,有的人是噩梦, 也有的人只做白日梦。
沈耽也做了一个梦, 他做的梦不算多, 也不算少,但这一个梦,他已分不清是好还是坏, 是吉还是凶。
他不是爱做梦的人,可是梦里的人是他心爱的人。他也只为了他心爱的人做梦。
他梦见了阿芜。他梦见了他的枕边人, 他那已许下白首之约的未婚妻子。
阿芜总是离他很近又很远, 像海浪轻拍着海岸,等海岸醒过来的时候, 潮水已经褪去, 潮声已远在天边, 原来海浪已金蝉脱壳,剩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躯壳, 海岸拥有的也不过是一滩很久以前的泡沫而已。
沈耽有时候觉得阿芜也是他的泡沫, 看着很美,又那么多姿多彩,但轻轻一戳就破灭了。
他得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 影子在太阳底下,当然有很多种样子,但没有一个样子,是阿芜本来的样子。
阿芜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可怜的, 也总是爱娇的、活泼的,她善解人意,千依百顺,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答应,无论他做什么,她都顺从——天底下有不少男人,都想要阿芜这样的女人。
但沈耽不是他们,不是因为他比他们高贵,也不是他比他们勇武,只因为他是真心爱着阿芜。
他爱着她,所以他爱她本来的样子,他要的不是奴仆,不是管家,他只要他的妻子。
可惜他的妻子只给了他一个虚假的影子。
沈耽已有些惶恐。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他竟怀疑她,怀疑她的模样,她的身姿,怀疑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他本不该怀疑他心爱的人,可是他不得不怀疑。他不得不去分辨她说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他对阿芜说,小骗子。
他说,你从未说过真话。
她却说,我说过。
梦里她又抱着他,他却不看她,他害怕又被她欺骗、迷惑。
她说,我爱你。
爱?
沈耽感到一阵莫名的讽刺,他嘲弄地说,尽管他已不知道是在嘲弄她,还是嘲弄自己。他说:“欺骗也算得爱吗?”
他终于挣脱了她,她并非他的对手,可是他为了挣脱她,已精疲力竭。她说:“你要去哪里?”
他说:“去找真相。”
沈耽终于从梦中醒来。
醒来的时候,他还躺在他和阿芜的屋子里,但阿芜已不在他的身边。
屋外还是闹哄哄的,原本睡着的人已被吵醒,原本难眠的人也更难入睡。新的一天,所有人又不得安生。但新一天的太阳还没有到来,所有人只有继续在黑夜里苦苦煎熬,或是苦中作乐。
屋内却有四个人。四个男人,没有一个是他的未婚妻子。
沈耽心下叹气,他实在不该还想着她。何况这里只有四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有时候,有的男人比女人还要女人,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男人。
阿芜却是女人中的女人。再没有女人比她更像女人。
沈耽不再去想那一个女人,只看着这四个男人。
巧的是,四个男人,他都认得。他们一个坐在他床边,一个在床边站着,另外两个一个坐在窗下,一个站在门外。坐在他床边的是顾影空,他似乎刚刚为沈耽诊脉;旁边站着的是上官飞鸿,他的衣裳是新换的,头发却还湿着,他腰上佩着两把剑,一把是他的佩剑缘生,一把是他未婚妻的佩剑浮生。浮生和缘生也都湿着,却又更锋利了。距他们不远处,坐在窗下的是贺青冥,他刚刚在处理青冥剑上的裂痕,但沈耽看不见了,青冥剑已又回到了它该回到的位置,它在贺青冥的腰上,而贺青冥的腰已被披风掩住。贺青冥旁边的是柳无咎,柳无咎也总是在贺青冥身旁,他站在门口,沈耽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门口,只知道屋子里没有漏进来一丝冷风。柳无咎站在那里,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旁人见了,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但沈耽不小心看见他总是在看贺青冥,而且总挑着贺青冥不看他的时候。这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似乎只有在看着贺青冥的时候,才不那么高深莫测。
这四个人齐聚一堂,神色都算不上好看,若一眼望去,只会让人以为这里是审判嫌犯的刑堂。
沈耽只打量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顾影空道:“醒了?”
他笑着说,但他眼角并无笑意。
上官飞鸿道:“沈公子感觉如何?”
上官飞鸿没有笑,却让人觉得他似乎在笑。
他们可真是奇怪。
江湖上奇怪的人不少,沈耽并没有在意。他道:“无碍,只是被一个人打晕了。”
顾影空道:“你认得那个人吗?”
沈耽沉声道:“我只知道他掳走了我的未婚妻。”
顾影空挑眉,又道:“我以为他应该认得你。”
“为什么?”
“因为这一条路并非通往西山的最近的路,他并非是毫无目的地逃窜。”
沈耽沉下脸,“也许是因为他要掳走阿芜。”
“阿芜?”顾影空道,“你的女人?”
沈耽却道:“阿芜是我的未婚妻,却不是我的女人。”
顾影空轻笑道:“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沈耽道,“阿芜只是阿芜,却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他不该强行掳走她。”
“哦?”顾影空似乎讶然,又道,“也许他不是强行掳走呢?”
沈耽藏在被窝底下的拳头已握出了汗。他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顾影空笑道:“也许是因为她也看上了他,毕竟那个男人倒也俊俏。”
上官飞鸿轻喝道:“阿空!”
沈耽已怒了,“顾掌门,你说话未免太过没有分寸!”
顾影空还要问什么,上官飞鸿却道:“好了,就到这吧。”
“好吧,我问完了,看来没什么问题。”
沈耽暗自松了口气。
早就听说八大剑派审人手段厉害,今日自己上阵试了一遍,方知此言不虚。
他怀疑阿芜,可是他不能让其他人怀疑阿芜。济海楼那件事,阿芜已招来太多仇敌,他们倒也并非把她视作对手,只是恨她、怪她,他们不能对付魔教,便只有将自己无能的怒火迁移到一个少女头上。
他始终是她的丈夫,始终是要保护她的。就算她真的有罪,也该由他来处理。
沈耽道:“你们怀疑我?”
顾影空却不再说话了,上官飞鸿道:“抱歉。”
一时沉默,沈耽又道:“那个男人呢?”
上官飞鸿道:“跑了。”
“跑了?”沈耽道,“你们几个人还抓不住他一个?”
他看上去很生气,尽管他也只是迁怒,只是伪装。
上官飞鸿却似真的抱歉。他道:“那人是魔教日月风云四使之一的风使,名叫冯虚子,他使的轻功,唤作‘月敛鸢飞步’,可算作当今天下第一轻功。今夜却是我的疏忽,不该让他逃了的,你放心,我已派人搜山,令正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他身形神武,神情却很温和。今夜他们几个人追冯虚子一个,他却说都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这么一个人,沈耽都有点不大好意思装下去了。
顾影空却哼道:“他算什么天下第一?若非我华山‘千仞飞’失传,又怎么轮到他一个魔头当这个轻功第一?”
上官飞鸿道:“你还气他混进来了?”
“若非如此,浮生剑也不会被盗!”
上官飞鸿道:“剑已找回来了,我也已佩上了,总没有人敢从我身上盗剑。”
顾影空目光闪动,似有笑意,道:“还都倚仗阿兄。”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旁看着。谢拂衣又失踪了,上官飞鸿既不能信谢拂衣,更不可能信他们两个外人,对于华山派和藏剑山庄,他们只有按兵不动,暂且观之。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沈夫人。”上官飞鸿道,“我已让飞鸾安置众人,阿空,坐镇别业,西山我亲自去探。”
顾影空却道:“阿兄,我身为华山派掌门,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能龟缩后方?”
上官飞鸿道:“正因为你是华山派掌门,所以才不能走。”他顿了顿,难得软和下来,“华山这一代弟子,如今只剩你一个,你若出了事,我怎么跟阿云交代?”
顾影空目光颤动,他一向巧舌如簧,此刻却忽而舌头打结了,他正要反驳,贺青冥却终于开口:“上官庄主,我也去。”
柳无咎道:“那我也去。”
贺青冥道:“无咎。”
柳无咎却很固执,他倒要看看贺青冥要做什么。
贺青冥奈何不得,只得罢了。
顾影空心下盘算,笑道:“阿兄,有青冥剑主一块,想必无碍。”
沈耽也道:“我自己的未婚妻,我自然要去救。”
上官飞鸿无奈,只好答应,他长揖一礼,道:“西山一行,有托诸位同道。”
第135章 诱饵 兵者有云,逢林莫入,就是因为在……
兵者有云, 逢林莫入,就是因为在山林的表象底下,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危机。
青山点点, 皆如眉黛。山林很美, 但往往危机四伏, 就像有的人容貌再美,话再动听,也总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但很多时候, 一个人只能进,不能退, 再危险的地方也要去探一探, 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上一闯。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要么平平淡淡, 安稳度过一生, 要么只有乘风破浪、披荆斩棘。
贺青冥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在荆棘丛中。
江湖人本来就没有退路, 只有生路和死路。
贺青冥他们一进到西山, 便发觉不对了。这一带山高林密,遮天蔽日,鸟兽往往成群结队,昼伏夜出, 往日里还有猎户见过野猪、老虎之类,为了不伤及老弱妇孺,八大剑派早已让人团团围住,倒像是给这座山脖子上套了一个项圈,教它动弹不得, 也让那些猛兽无法下山兴风作浪。
这座山一向热闹,无论热闹的是人还是动物。今天他们通过关卡,进到山里的时候,却只觉出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枭叫,也没有虫鸣,丛林之间,亦不见幽幽的狐狸碧火,仿佛今天它们一个个都偃旗息鼓,手拉着手,排队上了奈何桥一般——连风声都呜咽着,阴飕飕的,好像是从地府里刮上来似的。
柳无咎很清楚,山上这般寂静,往往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还有比猛兽更可怕的敌人。
他们所料不错,魔教来的不只是冯虚子,冯虚子一个人,也不可能震慑这么多猛兽。
然而谁又能说人不是最可怕的猛兽?
他们走了一会,发现了一堆动物骨殖。上官飞鸿道:“树旁有灼烧的痕迹,加上这些骨骸,应该是有人生火做饭,只可惜昨日有雨,路上痕迹恐怕毁去大半,不知道能否顺藤摸瓜找过去。”
贺青冥蹲下来仔细查看那堆骨骸,脸色已不大好看。上官飞鸿道:“怎么了?”
柳无咎看了看贺青冥,道:“有人的骨骸。”
沈耽很是担心。他已忘记了阿芜和魔教的人有来往,魔教和八大剑派不同,总是对外敌无情,却对姐妹兄弟很是多情,无论如何,冯虚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残害她的性命,但他也只记得担心了。
柳无咎道:“从头骨判断,此人应当是一个中年男人,也已死了有一段日子了。他应该是之前误入山林,被野兽啃噬,只不过这两天下雨,尸体被雨水冲刷出来。”相比起来他说的内容,他的语气已过于温和,几乎不像他平日里的样子。上官飞鸿他们看着他,却忽然发现,这个少年似乎对这些事情很熟悉,他说起来死人的时候,倒比跟他们几个大活人要更亲近。
柳无咎当然很熟悉。山林、野兽、死人,除了连绵不断的春雨,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
顾影空懒得搭理这堆骨头,这里死了什么人,他也并不关心。他只在一旁扒拉树丛,却忽然见到树枝上挂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这是什么?”
沈耽的脸色变了:“这是她的发钗。”
顾影空一望,笑了:“原来走的是这条道。”
上官飞鸿道:“看来冯虚子往北边去了。”
几人继续往北前进,走了没一会,便见到有一串断断续续的脚印。雨天泥泞,冯虚子带着阿芜,不可能长途奔袭,一路都用轻功,尤其是阿芜,她不会武功,势必要在路上留下脚印。柳无咎心下疑惑,还不待他把疑惑说出来,顾影空已道:“沈夫人的脚,比起来寻常女子似乎稍大了些。”
他已近乎轻佻,轻佻而近乎挑衅。沈耽闻言,果然没有好脸色,道:“她本来就比寻常女子高些。”
“哦?”顾影空意味深长,“你这位夫人倒是有点意思。”
“姓顾的——!”
上官飞鸿拦下二人,又对顾影空道:“这个时候了,你还说笑?”
顾影空冷笑道:“我只是要他小心枕边人,听说她在济海楼的时候,曾和魔教有勾结,焉知此刻不是如此?”
沈耽更怒,然而他一腔怒火又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发泄,只盯着顾影空。顾影空却也盯着他:“沈耽,我可是好心提醒你,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
沈耽怒极反笑:“怎么?顾掌门也懂得女人?江湖都说顾掌门心有所属,怎么我今夜见着,顾掌门倒是跟云馆主很熟悉的样子?”
顾影空道:“师姐是她的救命恩人,我曾奉师姐之命资助她,与她相识,又有什么不对?”
沈耽冷冷道:“只怕季掌门不过是你的幌子罢了!”
顾影空道:“我华山派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上官飞鸿道:“行了!”
他这一喝,二人方才止住架势。上官飞鸿目中郁郁,他们吵的闹的,正是他心头难弃、毕生难舍之人,他又如何不痛不气?然而强敌当前,他身为长兄,谁都可以发作,只他不能。他幼年双亲尽丧,是姑姑把他们几个兄妹抚养长大,可惜好景不长,少年的时候,姑姑也去世了,留下来偌大的藏剑山庄和一个双腿残疾,另一个又尚且年幼的妹妹。他是别人的倚靠,别人都在他的怀里喘息,但他一生从未有过喘息的时机。只除了她,也只有她。
沈耽明白自己已经过分,为了自己的妻子,他伤害了另一个失去妻子的人,且这个人不久前还对他好言相向。顾影空低着头,心里却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贺青冥却没功夫理会他们这群人的恩怨情仇,他道:“痕迹断了。”
再往北,春意已将尽,林子没那么茂密了,远方已似能听到江水拍动的声音,空气里也多了一丝咸腥。
这一切只意味着一件事,冯虚子再不用被地形限制了,以他的轻功,不要说阿芜一个小姑娘,就算他再带着一个大男人,也能飞跃此地。
然而柳无咎只想到一件事:为什么到了这里,还是不见其他人?一个阿芜,值得堂堂风使如此大张旗鼓么?冯虚子想要什么,或者说,金乌想要什么?早在他们入西山之前,便已料到可能会有埋伏,但走了一路,却不要说埋伏,连个人影也没见到,难道说是调虎离山?
他能想到的事,贺青冥、顾影空他们也一定能想到,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问,也没有人要回去看看。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阿芜也许只是诱饵,而贺青冥他们将计就计,也把自己做了诱饵。
金乌要的,是贺青冥他们,而贺青冥他们,要的也正是金乌。
两边如此默契,默契得让柳无咎感到恼火,他不是什么仁人义士,也不懂什么大局为重,他只隐隐感到,贺青冥在铤而走险。为了见到想见的人,达成想做的事,贺青冥一向决不回头,哪怕代价是他自己。
正如柳无咎一样。
柳无咎又觉悲哀,他劝不了贺青冥,正如贺青冥劝不了他。
愤怒也好,悲哀也罢,他都已来不及安放,更不知往何处安放。当下只听得一道啸叫,那熟悉的白影又飞快掠过!
那道影子一会东一会西,却没有远去,只在原地打转。这一次,随着这道影子而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诸位见谅,请恕金乌招待不周。”
金乌!
魔教教主,金乌。
江湖上都在找的,无论是要投奔他,还是要对付他,但他都一直不见踪影,而今他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却仍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几个月前,他在众人眼里,还是不夜侯那深居简出、沉默寡言的义子,而今却已摇身一变,成为了八大剑派乃至整个中原武林的头号劲敌!
几十年来,魔教四分五裂,已不再是八大剑派的对手,他们虽然也有人提防魔教卷土重来,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统御魔教归一的,却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
这少年费尽心血,只为麻痹他们,但在八大剑派忙于内斗,没有注意的时候,他已悄悄联络属下,将魔教这一张大网重新编织起来,而后又网罗了不夜侯、金蛇帮,又翻江倒海,在江湖上制造数不清的混乱。他利用着各大门派,甚至他只是把他们一个个棋子搬上来棋盘,把棋子放到合适的位置,这一局棋便自动开始运转了。他做了这么多,筹谋了这么多年,只为了卷土重来的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
第136章 寒暄 贺青冥道:“金教主,别来无恙。……
贺青冥道:“金教主, 别来无恙。”
这个时候,还有这个心情跟金乌打招呼的,怕也只有贺青冥。
他不属于魔教, 也不属于八大剑派, 他是第三条路, 第三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