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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8040 字 3天前

第121章 圆缺 三人各自回房,柳无咎打开行李、……

三人各自回房, 柳无咎打开行李、收拾床铺,整个过程简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贺青冥自然不会坐享其成,只是不由得多看了柳无咎一眼, 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念头:无咎怎么好像做什么都很赏心悦目?

他摇了摇头, 又压下这一个念头, 近来他可越来越魔怔了。

两人一边收拾,一边聊起来方才温阳三人那一通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谈话,刨开一堆毫无营养的酸溜溜的醋坛子, 最后只拎出来一个字:金。

“金?”柳无咎道,“金什么?什么金?”

“别闹。”贺青冥笑啐一句, 又正色道, “我猜,温阳这是在说一个人的名字。”

“……金乌?”

“不错。”

柳无咎道:“这么说, 岳天冬果真与金乌还有勾结?”

贺青冥点点头, “济海楼之后, 金乌身份已然暴露,想来秋玲珑不愿与魔教合作, 便与之断了往来。”

柳无咎道:“但岳天冬不仅没有拒绝金乌, 反而与魔教来往愈密,秋玲珑不能接受这一点,所以与他分道扬镳了。”

“崆峒派系鼎立,岳天冬名为掌门, 势力却不及长老、秋家两派,往往只有依附于其中一方。他早已不满于此,所以近年来招揽了不少江湖上的游散门客,所以当金乌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柳无咎道:“与虎谋皮, 只怕没有好结果。”

贺青冥笑了笑,“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像无咎一样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江湖才有十二年前的混乱,所以武林才有今日。”

“但秋玲珑明白这个道理。”

“秋玲珑到底是秋玲珑,她年年犯禁,却依旧是不可撼动的秋家主人,这一点,不是岳天冬可以比拟的。很多人被她的美貌和风流的名声迷惑,但她远比同样风流的温阳更有城府和谋略。”

柳无咎撇了撇嘴,“只怕是个人都比温阳更有城府。”

贺青冥索性不理会他这句嘀咕,又道:“你可知,当初岳秋二人为何要杀温阳?”

柳无咎思忖片刻,道:“除了嫉妒,还有别的。”

“不错,只不过不是还有别的,而是对他们来说,嫉妒,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东西。”贺青冥道,“他们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在意的东西,可以是名利,可以是武功,却绝不会是一段早已被放弃的爱情。嫉妒只不过是他们蒙蔽世人,转移他人注意的工具。”

“那是什么?”

贺青冥道:“地利。”

“地利?”

“我之前与你说过,侯府、秋家、崆峒互为犄角。”

柳无咎明白了,“他们是在抢地盘。”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几十年来,三家总是纠缠不休的缘故,就像百余年来,大重山、小重山、镜湖三派也是纷争不断、暧昧不清。同样是八大剑派,他们几家的关系,要远比和其他剑派亲近,然而越是亲近,往往也越容易产生矛盾和纠纷。”

柳无咎默然,他忽而又想到了他和贺青冥。

他们如今也比从前更亲近,可是他的心结也比从前更深。

他顿了顿,又把思绪扯了出来,“所以你说,秋玲珑到底是秋玲珑。”

“秋家祖上为相思门人,与魔教一同被中原武林视为魔门,秋家能在短短几十年内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绝非偶然。秋玲珑放弃了温阳,选择与崆峒联姻,不过是为了秋家的未来。她做了牺牲,付出了代价,也得到了她想要的,所以尽管她犯了秋家禁令,秋家子弟仍然拥护她。”

贺青冥又道:“其实也不只是他们三家,江湖上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八大剑派内部如是,八大剑派和魔教之间,亦如是。”

柳无咎道:“所以秋玲珑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爱温阳,岳天冬也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爱秋玲珑。”

“他们要是真的那么爱着那个人,也就不会走到一起了。”

“可是他们还是分开了。”

“既然是因利而聚,必定也会因利而散。”

柳无咎闻言,忽而瞧了瞧贺青冥,心想:“那么你我又是因何而聚散呢?”

若说是缘,那么这一段缘,又能长到几时呢?

“无咎?”

柳无咎回过神来,“江湖人都说,岳秋二人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却原来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贺青冥道:“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又一向亲近,他们本拥有天时、地利,却少了一段人和。”

岳天冬和秋玲珑爱对方吗?

也许是爱的。

只是也许这爱里,夹杂着太多的利益、恩怨。

柳无咎忽道:“那温阳呢?”

贺青冥失笑道:“你竟然问起他来了。”

柳无咎心想,我这不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

贺青冥道:“不过你倒也没有问错,温阳毕竟不是逐利之人,他是侯爵之后,又坐拥江湖上最惹人眼红的财富,却对声名和财富不屑一顾。”

“但江湖对他也有误解,他为人风流,所以大家也都以为他追寻的是色相。”

柳无咎哼道:“不是么?”

“是,但不只是,如果只是这样,他就不该和天下第一美人分开,秋玲珑虽然成婚,却仍有情人,他仍然可以当秋玲珑的情人,但十多年来,他没有再找过秋玲珑。”贺青冥看了一眼柳无咎,“更何况……如果只是这样,他就不该来找我,而该来找你。”

柳无咎差点呛到了。

贺青冥分明是故意的。柳无咎一直拿这事来怼他,他便也要怼一怼柳无咎。

也不知什么时候,贺青冥也好像有了一点孩子气。

也许是因为他和柳无咎在一起太久了。

也许是因为,只有在柳无咎身边,他做一个孩子也没有什么。

贺青冥心情大好,又道:“不过……温阳的确会只为了一个人。”

“温灵。”

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当年温阳断剑立誓,又舍下一身性命,江湖上都说他是温疯子,从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最看重亲情,所以尽管他知道金乌要刺杀他,却舍不得先下手为强。”

柳无咎顿了顿,“可是温灵已经死了。”

这一刻,他忽然没那么讨厌温阳了。

就像他曾经讨厌洛十三,但当他知道洛十三的身世之后,就没那么讨厌一样。

他只是感同身受,只是看到了他们,却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洛十三是他过去的命运,那么温阳是不是他未来的命运?

“温灵死了,温阳也就变成了一头嗡嗡乱撞的苍蝇。”

贺青冥哭笑不得,柳无咎是没那么讨厌了,但是用的比喻可是一点也不文雅,简直不符合柳无咎的一贯作风。

柳无咎又道:“他现在很危险。”

贺青冥道:“怎么说?”

“不是要威胁自己,就是要威胁别人,简直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叹道:“他已疯过一次,再疯一次,似乎也并不奇怪。”

柳无咎道:“所以你还是救了他。”

“水佩青出剑之前,你就出手了,若非如此,温阳便要小命不保。”

贺青冥怪道:“怎么你现在提起他,心平气和了许多?”

他既不知道柳无咎为什么讨厌温阳,也不知道柳无咎为什么心平气和。

柳无咎却知道为什么。

他已知道,贺青冥这样做,不是因为他对温阳有什么情愫。

贺青冥这样做,是因为他虽然为人冷清,却对人怀着一颗同情的心。只是他的同情,是如此的隐蔽,如此的坚忍,又如此的无情,这样的同情,不是长于光明,而是生于阴影。一个永远待在阳光底下,永远未曾经过风雨的人,亦很难拥有这样的同情。

有的时候,不被命运宽容的人,却更能宽容他人坎坷的命运。

但这样的人,总是为常人不理解,为世人不容。

柳无咎却几乎是一瞬间就理解了。他理解贺青冥,就和理解自己一样。

柳无咎似乎有些惆怅:“与秋玲珑他们不同,温阳得了地利、人和,却得不到天时……天时、地利、人和,缺了一样,都圆不了一段缘分。”

贺青冥道:“天道恒常,人生无常,总有圆缺,不必介怀太多。”

柳无咎却道:“我从来缺的太多,圆的太少,天道这样对我,又公平么?”

贺青冥默然片刻,道:“求之不得,又当如何?”

柳无咎目光灼灼,掷地有声:“求得一生,便是一生,求得一刻,便是一刻,若是都求不得,但求无愧于心,无悔于我。”

“无咎……”

柳无咎道:“你说这番话,不会只为了劝我?”

“只是因为你太过执拗。”

柳无咎怔了怔。

贺青冥轻轻叹道:“我早知道劝你不住,我不是要劝你,只是想多教教你。”

柳无咎声线微微颤抖,“……你担心我?”

贺青冥道:“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再反悔,只是人生路长,你我这一段师徒情分,就算没有五蕴炽,也不知能走到几何,我从前教过你武功、诗赋,但它们只能让你强大、聪慧,却不能让你活得快乐。”

他顿了顿,“……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他瞧着柳无咎,柳无咎也瞧着他。

柳无咎瞧着他,却瞧出来一种错觉,仿佛贺青冥的眸中,有一轮温柔的月光。

柳无咎侧过头,几乎热泪盈眶。

贺青冥拥有的,给予了他。

贺青冥不曾拥有的,也要给予他。

贺青冥和他一样。

他们原来缺了的,却都要为对方求来一个圆满。

第122章 三圣 月有阴晴圆缺,天有不测风云,春……

月有阴晴圆缺, 天有不测风云,春日迟迟总多情。

春天总是多情的,多情的天, 也如多情的人一样, 喜怒哀乐不定, 一会功夫,便又变了一副脸色。

半日天青半日阴,四方风起云涌之下, 却停着一座屋子,唤作四方斋。别业有南北, 四方斋位于北园腹心, 隔着象林、剑池,与七贤祠遥遥相对, 相映生辉。

据闻很久以前, 四方斋原是当时别业主人用以筹待宾客, 宴请亲朋的几处馆所之一,本唤作“四方馆”。后来世殊时异, 四方馆历经沧桑, 几度修缮之后,仍被八大剑派用作七贤祭典前,众人歇脚吃酒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如今叫做“四方斋”, 只因八大剑派有循例,祭典前三日,江湖中人,凡有哀思祝祷之诚心者,无论武功高低、声名显隐, 皆可前来参拜祭奠,只需三日焚香沐浴,无食荤腥。因此,别业所有供应饭菜、酒水,一律为素斋,四方斋便是所有馆斋之中,厨子手艺最佳,滋味最妙的一家。

天色转阴,四方暮色沉沉,约莫酉时上下,四方斋里已聚了不少人过来,一群别着脑袋舔刀口的汉子,吃惯了大鱼大肉,对着一桌子素斋,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但为了胸中那堆响动的你知我知的算盘珠子,也便暂且忍耐下来。

他们之中,许多人往年并不关心什么七贤祭典,七贤姓甚名谁,死了还是活着,也都与他们毫不相干,只不过今年魔教卷土重来,江湖风云变幻,又有一颗浮屠珠作诱饵,这才钓得他们大鱼小鱼齐跃上岸。

人变多了,岸上也就有人要失了栖身之地。不过一会功夫,小鱼又被大鱼挤走一波,一些武功平平、声名不显的人,不得不吃酒吃了一半,便惺惺然拂袖离去。

更漏又过一刻,明黛入得斋内,四下扫了一眼,避开一堆闹哄哄的大汉,挑了一个清净地方坐下来,只见桌边无人,桌上却残留一桌羹饭。

她叫人打扫了一桌残羹剩宴,又点了两壶酒和几道爽口小菜。酒菜都上得很快,她虽独坐一边,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

“好酒……”

角落里忽而冒出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明黛定睛一看,却见一中年男人形容落拓,腰未束带,只着一身破烂衣裳,颇为随性地靠在柜台后边。

那人扒开一团乱发,竟露出来一对十分俊朗的眸子,又往前嗅了嗅,笑叹道:“想不到这一屋子里,竟还有一个同道中人。”

他似已醉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侧身一看,似乎一怔,又是一笑,“原来点了这‘明月桥’的,却是一位小姑娘。”

明黛眼神一亮,笑道:“兄台也认得‘明月桥’么?”

“二十四桥明月夜,天下谁人不识?只不过,江湖上爱喝酒的人不少,爱酒的人却不多,不惯烈酒,却喜欢这等清雅名酒的,就更是凤毛麟角,这么多年了,姑娘之前,我也只遇到过一个人。”

明黛讪讪一笑,其实她并非喝不惯烈酒,她点这两壶酒,只不过因为她的两位朋友,酒量皆为平平,偏生口味又挑剔得紧。

她奇道:“兄台遇到的那个人是谁啊?”

那人似是十分头痛,“那个人嘛,为人倒很是风雅,只是成天打打杀杀,魔性太重,不提也罢。”

忽一人道:“姓杨的,我看你不是不想提他,是怕了他吧。”

明黛又转头去瞧,只见那人四五十岁,瘦骨嶙峋,一身吊孝素袍,一副病弱书生模样,却又背着一个大包袱,看上去马上要将他压垮。

姓杨的白了那书生一眼,“我为何要怕他?”

“江湖上人人都怕他,何况十年前那一战,你还败在他的剑下。姓杨的,你要是喝多了脑子记不清,我这书上可记得清清楚楚,不若我来为你翻上一翻。”

那书生说着,五指一抓,竟轻轻巧巧地把那个大包袱掀了下来,却又如一叶羽毛一样稳稳当当落到桌上,未发出半点声响。

明黛心下一奇,此人看着一副快要咽气的样子,竟有一身不俗的内家功夫,看来祭典将至,别业到处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那书生往包袱里扒拉几下,翻出来一套笔墨纸砚,又把一副墨玉棋盘扔开。姓杨的抱着胳膊,道:“你怎么还把木野狐那家伙的棋盘给偷来了?”

木野狐?

明黛心下更奇,难道那副棋盘,就是梅岭三圣之棋圣木野狐的棋盘?

传说中木野狐嗜棋成痴,一向棋不离人,人不离棋,怎么他的棋盘,却落到了这古怪书生手里?

书生“呸呸呸”了三声,“姓杨的,你用词就不能文雅一点,有借有还,那怎么能叫‘偷’?再说了,那老狐狸宅家宅了十多年了,要是不使这一招,怎么逼他出来,跟咱们的老对手一决高下,一雪前耻?”

姓杨的跌跌撞撞,坐了下来,又凑过去闻他那一桌子的酒菜,道:“还老狐狸呢?我看他就是个榆木脑袋,那年姓贺的仗着一身功力,用计赢了他一子,他竟真一直守在岭南潜心研究新棋谱,再也不出来了。”

明黛听二人唠嗑,嘴里炒花生都不香了。

江湖上姓贺的不少,但有如此能耐,曾和梅岭三圣一战,胜而得归的,只有贺青冥一个人。

十年前,贺青冥初入江湖,路遇梅岭,赢了棋圣一子,又御剑草书,叫书圣大为赞赏,只当时酒圣苏醉生不知去处,故而最后一战,由苏醉生的后生小友,当时已颇有声名的醉侠杨九霞代替。

据素面书生《江湖录》记载,青冥剑主与梅岭三圣一战,两胜一平,自此名声大噪。这一战,明黛一直心向往之,只是当她和贺青冥熟识之后,心中一直有一个萦绕不去的疑问:贺兄酒量那么差,到底是怎么赢杨九霞的?

却见那书生终于从包袱底下找出来一本厚厚的、已积了一层薄灰的书,又扒拉几下,长舒了口气,“啊,可算找到了,你看,‘是年腊月二十六,青冥剑主与醉侠启凤曲十坛,于月下一决,青冥剑主饮六,醉侠饮四,青冥剑主胜之。”

姓杨的笑笑,自顾自喝起酒来,道:“他那是胜之不武,他跟我说,一刻钟之内,比谁喝得多,若不是我后来追了上去,看见他醉倒了,我也不会知道,原来他酒量那么差。”

明黛心下一惊!

她歪过头,瞧见那书面上“江湖录”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又是一叹!

原来这“姓杨的”就是醉侠杨九霞,而这一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书生,竟就是大名鼎鼎的素面书生。

素面书生摊手耸肩,“可是是你说,最后一局怎么比任他定的,何况那天你不仅输酒,还输了比武,人家都喝醉了,你还没打过人家。”

杨九霞靠在桌边,似醉非醉,道:“他当时遇袭,我去帮他,他最后却跟我打起来——”

素面书生又道:“人家哪里需要你帮?若不是你,那一伙贼人只怕都被他杀干净了。”

杨九霞又躺了下来,他似乎已经醉了,已不能行走,只能躺下,“你没有看见,他杀气太重,动起手来,比地狱修罗还要可怕,而且又太过冷漠,好像……好像那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蝼蚁,他根本不是人,也根本不把人当人。”

明黛忍不住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也许只是走火入魔了?”

素面书生一挑眉,笑道:“怎么姑娘倒帮青冥剑主说话了?”

杨九霞笑了一笑,随手拎过一坛酒,仰头喝了一口,酒水洒了出来,洗去他半脸风霜,半脸尘灰,露出来一张画一般的脸,他却毫不在意,随手一抹,又胡乱擦了擦,叹道:“他只不过喝多了,若是人人喝多了就要走火入魔,那只怕江湖永无宁日了。”

事已至此,明黛不便再说什么,心下却是一叹。

素面书生看向明黛,笑道:“小姑娘,他叹气就算了,怎么你也跟着叹起气来?”

明黛道:“我只叹江湖熙来攘往,人心难测,知音难觅。”

素面书生又笑了,对着杨九霞道:“想不到这位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倒也不少。”

杨九霞笑哼一声,“她不仅心思不少,武功也不弱,你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头子,还是少操心别人为妙。”

素面书生道:“好歹多年老友一场,若是待会打起架来,你可得保护我。”

杨九霞却道:“你把你那堆玩意砸过去不就成了?”

素面书生气得脸都要歪了,“那都是我吃饭的家伙,砸坏了你赔啊!”

两人吵吵嚷嚷,明黛愈发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他们却说待会要打架?

但下一刻,她就不再奇怪了。

此时天色更阴,浓云蔽过一抹日光,只见门口走来一条大汉,眼神那叫一个凶神恶煞,明黛虽一时没想起来他是谁,却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人一定惯会找茬。

第123章 三杰 那大汉堵在门口,把最后一抹天光……

那大汉堵在门口, 把最后一抹天光也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仰着头,似是不屑地扫了一眼众人, 喷出来一嘴粗气, 跨步而入, 走到斋内。

这时候,明黛才看见,他身后竟还有两个人, 那两个人模样与他差不大多,只是看起来年纪更轻, 身形比他矮了一些, 故而被他全然挡住了。

三人一字排开,便似三级顺坡而下的梯子。头一位形容威武, 身长近一丈, 直起身来, 头顶已要戳到天花板了。他双臂遒劲,一双拳头宛如两个大酒坛子, 看起来十分厉害。第二位身高八尺, 穿着打扮要讲究许多,长得倒也英武不凡,但明黛首先注意到的,却是他沉稳有力的下盘, 比起先前那位,这一位应当更擅长脚下功夫。第三位长七尺余,虽不甚高大,身姿、步法却颇为灵巧,走起路来, 竟无半点声响,倒似狸行夜路一般。

明黛又打量了三人一眼,恍然大悟。这三人相貌形似,武功路数却截然不同,若是单独一个出来,倒未必能认得,但今日他们三人一块现身,便能很快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素面书生笑眯眯道:“姑娘想起来了?”

明黛道:“他们三人,便是近些年来赫赫有名的‘江东三杰’。”

素面书生点了点头,又飞快翻起来他那本记载了江湖大小事务的手书,“不错,呐,你看,江东三杰,乃是同胞三兄弟,近年来,他们仗着一身出类拔萃的拳脚功夫,横行长江两岸,其中大哥身材魁梧,号‘一丈夫’;二哥自恃美男子,又擅长脚法,故号‘两脚虎’;三哥轻功不凡,能一气渡八百里洞庭,自称有三条命,号‘三首蛟’。”

明黛忽道:“他们还有弟弟妹妹吗?”

素面书生摇头,明黛又道:“那为什么是大哥二哥三哥?”

素面书生笑道:“只因他们霸道惯了,旁人年岁几何,都只能叫他们做兄长。”

说话功夫,三兄弟已赶走了一桌人,又坐了下来。小厮上菜的时候,看见客人又换了一波,已是见怪不怪,只当做无事发生,免得招惹麻烦。

大哥吃了一筷子素火腿,啐了一口,“怎么这道菜也是素的?”

二哥悠悠道:“大哥有所不知,此为素斋,这一桌子‘烤肉’‘烧鸡’,都是用素菜做的。”

大哥又啐一口,“见鬼的八大剑派!这一路上重重关卡也就算了,到了别业,也不让我兄弟几个吃口好的。”

三哥目光闪动,道:“听说前些日子,魔教金乌已至扬州,八大剑派这是要防着魔教的人呢。”

大哥道:“他们八大剑派还有完没完?金乌一个毛头小子,有这么可怕么?一天天的没事找事,还有这祭典也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照老子说,七贤他们死都死了,为了死人搞这么大阵仗,还不如让活人吃顿大鱼大肉!”

二哥不由笑了,“大哥话糙理不糙,来,咱俩干一杯。”

三哥道:“若非如此,八大剑派如何做得这武林尊位?不过这一次祭典,大家都各怀鬼胎,更有不少人是为了浮屠珠而来。梁有朋死后,八大剑派的担子落到顾影空身上,我猜顾影空这次搞这么大阵仗,必定有所图谋,不是为了浮屠珠,就是为了魔教,无非是想巩固他的掌门之位。”

大哥瞪大了眼,“那他都不管他师姐的祭典吗?”

二哥也道:“是啊,不是都说,他对季掌门一往情深,痴心不改,至今未娶吗?”

三哥道:“那谁知道?男人嘛,比起来权力地位,一个女人算什么?何况那女人还是属了别人的。”

大哥挥挥手,“那可不能这么说,我这辈子没服过谁,季云亭却算得一个,她可是真厉害啊!蝉联了两次论剑不说,还把华山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的,可太牛了!”

“再厉害不也还是个女人?她是有两把刷子,可是那又怎么样?我看呐,不说别人,八大剑派里边,就有不少人不愿意让她继续当这个华山掌门。”

大哥奇道:“怎么说?我看大家都挺拥戴她的啊?”

“那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她死了,死者为大,八大剑派捧着她,就是捧着自己,可是她活着的时候呢?季云亭代掌门以来,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步都是举步维艰,为什么?因为八大剑派根本不想改!一百年了,他们本来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在上边活得舒舒服服的,谁要改啊!他们改了,不就是玩自己命吗?他们巴不得江湖永远是这个鬼样子!”

大哥和二哥都听得目瞪口呆,三哥又道:“也得亏她是个女人,又有一个上官飞鸿那样的未婚夫婿,她能干那么多事,不也有上官飞鸿的功劳?只是她死了,死在了掌门的位置上,不然等她嫁到藏剑山庄,上官飞鸿难道还能让自己老婆继续压他一头?”

“说的也是啊……”

“是你个大头鬼!”明黛拍案而起,气得肺都要炸了,喝道,“季掌门生而人杰,就是死了,也当为鬼雄,怎容尔等小人妄论!”

“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也敢跟我们哥几个叫板?”

明黛正要反驳,却听一人道:“人生在世,言而无状,行而无端,怎配为一个‘杰’字?”

明黛叉腰道:“贺兄,你怎么抢我词啊?”

贺青冥微微一笑,柳无咎面无表情,道:“你气性太大,伤肝。”

明黛哼道:“柳兄你多情多思,伤心。”

三兄弟看着他们一同入座,顿时面面相觑,又狠狠咽了口唾沫。

这,这竟然是青冥剑主?

那个小丫头片子,竟然和青冥剑主师徒称兄道弟?

古往今来,敢和青冥剑主师徒称兄道弟的小丫头片子,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传说中来自相思门的明黛,传说她年纪不大,武功却已不凡,济海楼一役,足可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

他们竟然叫明黛小丫头片子。

明黛这口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她一向不会在不快乐的事情上花费太多时间,何况坐在她对面的,是她的朋友们,她的时间,自然要好好花在她的朋友身上。

她道:“你们可算来了,我都等了好一会了。”

贺青冥道:“小友久候,贺某自罚一杯。”

明黛挑眉笑道:“柳兄呢?”

贺青冥无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罢了,我替他再罚一杯好了。”

柳无咎道:“你别跟她喝多了。”

“几杯酒而已,不妨事,何况咱们明姑娘点的酒叫‘明月桥’,不易醉。”

三人闲聊几句,杨九霞瞧着他们,神色似有动容,“是你?”

贺青冥侧过头,与他瞧了一会,慢慢道:“是我。”

我快认不出你了。”杨九霞举杯道,“恭喜。”

贺青冥并未理会他这一杯酒,只打量着他的脸,“你的胡子呢?”

素面书生笑道:“他跟老狐狸打赌输啦!”

贺青冥点评道:“顺眼多了。”

柳无咎道:“他是……杨九霞?”

“是啊,你小时候见过他的。”

“我不小了。”

贺青冥揶揄他道:“总比你现在小。”

“哼。”

贺青冥低头一笑,又尝了一口素面,“这家厨子手艺不错,倒有几分天香楼的味道,无咎,你也尝尝。”

柳无咎忽而想起来,按温阳所说,他第一次见到贺青冥,就是在天香楼。

他撇了撇嘴,很想说一句“天香楼比我又如何”,却又怕被贺青冥听见,觉得他无理取闹,莫名其妙跟厨子做比,于是只干巴巴道:“我去加点醋。”

贺青冥不解,“你不是不爱吃醋吗?”

柳无咎道:“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改吃醋了。”

贺青冥觉得柳无咎怪怪的,却也没想明白,只好道:“……那你多吃点。”

柳无咎于是狠狠加了三大勺老陈醋!

不少人暗自咋舌,这个青冥剑主怎么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自打他们进店以来,其他人明里暗里都在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毕竟这可是青冥剑主在侧!而且他们还齐聚一堂吃素面!

杨九霞没了胡子,原本耷拉着脸,却看见贺青冥和柳无咎这一番互动,竟哈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贺青冥啊贺青冥,你也有今天!”

贺青冥看他一眼,好像是在说“笑什么?难道你没有一个爱吃醋的徒弟?”

杨九霞不管不顾,却笑得更厉害了,而且浑身都已笑得颤抖起来。

明黛不由奇道:“他笑什么?”

素面书生道:“你知不知道他和老狐狸打了什么赌?”

“什么赌?”

“他赌青冥剑主已不是从前的青冥剑主。”素面书生道,“看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他和老狐狸这些年能早些出来走一走,他的胡子就可以保住了。”

明黛心下诧异。

杨九霞并不认同贺青冥的行事风格,但他却赌贺青冥会变化。

或许只是因为,他虽不认同世上很多人,却并不希望他们总是生活在仇恨与痛苦之中。

第124章 步法 暮色昏昏沉沉,引来老天一道淤积……

暮色昏昏沉沉, 引来老天一道淤积已久的沉闷的咳嗽,转瞬间便下起来一阵无声的小雨。暮雨斜斜飞过门外,飞过远方忽明忽暗的暮灯, 又飞过近来仓促、匆忙的脚步声声。

明黛双手托腮, 听着门外脚步, 忽而眼神一亮,“贺兄、柳兄,不若我们来玩行酒令吧?就这么干坐着也太无聊啦!”

贺青冥道:“无咎不会喝酒。”

“以茶代酒也成啊!”明黛笑道, “我都想好了,听声辨人, 四方来人的时候, 轮流猜一猜他们的门派来历,猜错的人要自罚一杯, 如何?”

柳无咎道:“那你岂非对也是赢, 错也是赢?”

明黛讪讪一笑, 又一本正经、义正言辞道:“柳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人生在世, 但求莫负今朝,哪管那多对错输赢?”

“你这个法子,倒有几分意趣。”贺青冥道,“无咎, 左右无事,玩一玩也无妨。”

“爽快!”明黛道,“那我先来!嗯……”她侧耳倾听,脸上慢慢浮现一抹成竹在胸的笑容,“我知道了。此人步履稳健, 几无声息,必是一位一流高手,然而头重脚轻,如负泰山,应为扛着兵器之故,江湖上善使重兵器的高手不多,能将一把二三百斤重的大刀运用自如的,便只有一个——‘龙首刀’玉如龙。”

话音刚落,只见门口迎来一个身姿颀长、形容健美的青年男子,他一身劲装,肩上扛着一把沉重而锋利的青刃大刀,刀面斑驳,昭示着一场场久历江湖的胜迹,由刀柄而至刀背,雕着一条形状威武、张牙舞爪的蛟龙。

人如玉,刀如龙,不是玉如龙又是谁?

“怎么样,没错吧?”明黛一仰头,颇为自得,又囫囵吞了一碗酒。

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默默无言:果然,她猜对了也要喝酒。

不一会,远处又一人走来,这一人步法却颇为奇特、灵巧,寻常人都是脚掌行走,脚尖、脚跟一齐落地,他却似潜夜游狐一般,只留脚尖于地面轻轻一点。

柳无咎道:“此人是‘九江灵狐’萧关。”

“……柳兄,你这谜底揭露得毫无悬念啊。”明黛看着萧关入内,又看着他落座,不由扶额叹气。

柳无咎却道:“绕那么一大圈子,不还是要说答案么?”

明黛“哼”了一声,道:“贺兄,你来!”

这一次,三人却隔了好一会,才捕捉到一丁点声息,贺青冥道:“是崆峒派的人。”

明黛奇道:“是谁啊?我怎么听不出来?”

“因为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你们听。”

气息愈来愈近,却一会轻,又一会重,叫人难辨方位。

贺青冥道:“轻慢九、闪动一,所以其疾霞飞,其巧影动,万霞齐飞,浮光掠影,这是崆峒派独有的轻功步法‘浮光掠影步’,与其‘不变则已,一动天惊’的剑法路数一脉相承。”

说时迟,那时快,明黛抬头一瞧,只见数位崆峒弟子于雨中踱步而来,恍惚崆峒山间流云万千,撷来夕阳身畔半湖霞光。

贺青冥又道:“昔年崆峒派第四任掌门游历四方,听禅问道,自号静成子,静成子有一佛门好友,号曰和光,一生传播佛法、救济众生,乃是一代高僧。一日,静成子邀他前往崆峒做客讲经论道,二人于山上漫步观霞,和光一语,静成子心念一动,遂悟出这浮光掠影步来。”

“原来‘浮光掠影步’还有这等典故。”明黛道,“那和光大师到底跟静成子前辈说了什么?”

“‘天地同光,百岁无妨’。”

柳无咎若有所思,明黛不由道:“大师不愧是大师,我没听懂。”

贺青冥微微笑道:“你才不过多少年岁?来路还长着呢,又何必急于一时?有的事,该懂的时候,自然便懂了。”

“贺兄,你不要拿我当小孩子哄。”明黛道,“再说了,贺兄你也没大我和柳兄几岁啊!何苦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贺青冥一顿,“我有么?”

“有,那是相当的有!”明黛一指柳无咎,嘿嘿笑了,“不信你问柳兄。”

柳无咎咳了一下,对明黛道:“下一轮,该你了。”

明黛恨铁不成钢,又拿他俩无可奈何,蔫蔫道:“这是……”

她忽然不说话了。

她不仅不说话,还拼命低下头,恨不得找个角落藏起来,好像干了什么亏心事,生怕给来人看见。

来人却是杜少松、杜西风父子和几位漕帮子弟。

事与愿违,她不愿让他们看见她,他们却一眼便认出来了。几位漕帮弟子笑着努努眼,揶揄道:“少主,这不是明姑娘吗!”

杜少松见到他们三人,脸上一喜,“我说怎么不见了你们,原来却在这里,青冥剑主、柳公子,明姑娘,一路行来,没什么人难为你们吧?”

贺青冥道:“有劳杜帮主挂怀,我等皆通关无碍。”

“那便好,唉,近来魔教肆虐,八大剑派他们也不得不防啊……”杜少松叹了口气,又道,“不说了不说了,西风啊,你还不来跟明姑娘他们打个招呼?”

杜西风看向明黛,又是尴尬,又是期期艾艾,“……明姑娘好。”

明黛尬笑着点头,笑得嘴角都快僵硬了,而后趁着他们没注意,找了一个方便的借口跑掉了。

一时间气氛微妙,杜少松只觉两人之间奇奇怪怪,却也摸不着头脑,一面与杜西风等人入座,一面低声道:“你这孩子,对着喜欢的姑娘,怎么还能这么木头呢?要懂得争取,多招呼人家知不知道?”

杜西风只觉别扭极了,被老爹这么一说,嘟嘟囔囔道:“那爹你怎么不把娘接回来?还好意思说我。”

“你娘那小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见我,我哪敢找她?”杜少松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不过明姑娘就不一样了,她又漂亮,又聪明,脾气还好,这样的女孩子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还不赶紧上点心?”

杜西风捂着两只耳朵,心下愈发郁闷,索性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

杜少松看着他的背影,却还在唠叨,“瞧瞧人家柳公子,一表人才不说,又和明姑娘交好,你还能不能争口气?”

人声嘈杂,杜少松便没太注意,他又唠叨儿子上了头,这一番话,便都传到了贺青冥他们耳朵里,柳无咎听了,差点被一口茶水噎住。

贺青冥笑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道:“无咎,你去替我打壶酒来罢。”

柳无咎明白了,“你是要我……?”

“此事虽非因你而起,但可因你而止。”

人声淡去,暮雨仍落个不停。

柳无咎来到后厨,与小二问了路,不多时,便瞧见转角两个熟悉的身影。

贺青冥所料不差,明黛果然和杜西风狭路相逢了,这方天地既窄,两人相逢,也不是什么怪事,何况因缘际会,有心的人,总是能找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杜西风到底还是找到了明黛。他已有好几天不曾见到她,但她的影子在他心上,还是那么鲜明、活泼,他见了她,这一刻灰扑扑的天,便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远远地见了,又忍不住停下来脚步。

他似乎已害怕她,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但他到底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唤道:“明姑娘!”

柳无咎默默瞧着,忽而心有所感。

少年的心事,总是忐忑不安。

但少年时候,也总是还能这样一往直前。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就算错了一次,也还可以再错上千百次。

他忽而有些羡慕杜西风。

杜西风可以对他喜欢的人坦诚,但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明黛已发现了杜西风,她又尴尬地笑了笑。

但她已不再躲了,她不愿让她的朋友伤心,于是又一笑,这一笑,却似乎是在鼓励他。

杜西风又期期艾艾起来,但明黛还是等着他,他顿了顿,终于道:“明姑娘,你上次跟我说,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他忽而眼眶一红,“我好好想了……我还是很喜欢你。”

“你呢……你是不是,还是不喜欢我?”

他声音很轻,轻得似一道怯生生的雾气,又执拗地停留在原地,赌气不肯飘走。

明黛顿了顿,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西风,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希望我们是以朋友之爱,而非情人之爱相处。”

“……朋友?”

“是啊。”明黛点点头,笑眼弯弯,“而且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来中原不久,每一个朋友,我都要好好珍惜!”

她道:“当然啦,我比你大,你也可以把我当你姊姊。”

杜西风眼眶又红了,她又道:“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

“那么,你就会知道,以后你还会遇见很多很好的姑娘,你会找到你喜欢的,也喜欢你的姑娘,也许有朝一日,我也会找到我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你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可是……”杜西风想了想,“你喜欢的人,不会是柳……?”

“不是我。”

柳无咎走过来,道:“你想错了,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

明黛笑道:“是啊!我和柳兄也是朋友,咱们都是朋友啦。”

杜西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柳无咎,“……我可不想和他做朋友!”

“彼此。”

明黛只好尬笑了一声。

第125章 玲珑 三人原路折返,行不过十步,原先……

三人原路折返, 行不过十步,原先嘈杂的人声忽而沉寂,人影在灯下沉默地挪动, 又陡然被定住了轮廓, 影画在窗边、壁上。名不见经传的厨子、小厮也好, 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游侠、好汉也罢,都在这一瞬间变作一群伸长了脖子的鸭鹅,带着十足的仰望、渴望, 凝望着门口的方向。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都在等着、望着那个人从远方缓缓走来, 走到他们身旁。

昏昏暮色里, 一个窈窕的影子慢慢明晰,她从阴阴的平野上走来, 从一场愈下愈疾的雨里走来, 行至门前, 灯火已把这一场雨染得变了颜色,她便停在灯下, 停在灯下疾飞的千丝万缕昏黄的雨幕里。

明黛他们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 便不再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了等她,都忽而变成了呆子、傻子。

来人却不是别人,正是秋玲珑。

数十年来, 天底下只有一个秋玲珑,也只有她,当得上一句“天下第一美人”。

江湖上美人如云,于旁人而言,这一个名号, 也许是赞美,也许是夸耀,但于秋玲珑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锦上添花,她美得人尽皆知,美得已成天下无人不晓的一桩事实,但她对此不屑一顾,亦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旁人只看上她一眼,便要惊为天人,终生难忘,但她从小到大,已在镜中看过这张脸太多次。

太多次过去,再惊为天人的东西,也要变得平平无奇。

她当然懂得它的魅力,也懂得它的威力,她乐于利用它,利用人心,让他们对她顶礼膜拜,对她魂牵梦萦。

很久以前,她享受这一切,她有无数的情人,每一个都仪表堂堂,又都爱她爱的如痴如狂,她也爱他们,爱他们爱她的样子。

后来她遇到了年少的温阳,他们都同样的多情而又无情,偏偏又都误以为对方就是自己寻觅的最美味的猎物。

这一个误会,她花了太多的时间才终于解开。误会解开的时候,她已不再年少,前半生已经悄然离她而去。

前半生里,她经过了太多繁华,又目睹过太多颗奇形怪状的人心。她辗转于漫长的岁月里,奔波于茫茫人海,她终于疲于奔命,终于还是回到生她养她的秋家。

她的母亲病了,病入膏肓,她跪在秋家祠堂,向诸天神灵祈祷,向先祖立下重誓,愿将终生献与秋家族人,壮大秋家家业,让母亲晚年安宁、自在。

她跪了一天一夜,天明之后,她的舅舅温灵接到她的书信,带着药仙所赠凤先草赶到秋家,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救下她母亲的性命,使她母亲转危为安。

她看见她舅舅在她母亲病榻前低低絮语,又扶着她母亲在后山花树下漫步,舅舅看上去却似比大病初愈的母亲还要憔悴。

她也看见了温阳,看见了岳天冬,他们都是秋家故人,都是赶来探望她母亲的。

她和温阳分手,又送岳天冬往回走,她的膝盖跪了太久,岳天冬扶着她,把她送回了她的房间。

她身为主人,却劳烦一个客人照顾,岳天冬却说,不劳烦,如果她愿意,他会一辈子扶着她。

后来她决意与崆峒派联姻。她嫁给了岳天冬,又和他有了一个孩子,岳天冬一直捧着她、顺着她,她本以为尘埃落定的事情,却又因为温灵之死而掀起来波澜,他们争执不休,又各自寻欢作乐,他们已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选择了忠于自己而对彼此不忠,但他们从未想过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人生总不尽如人意,这段姻缘并未能如她所愿善始善终。

她有过很多情人,也有过一段婚姻,但如今浮华散尽,昔年美梦已变作一场空。

秋玲珑容色依旧,穿着一身血一般鲜红的石榴长裙,眉宇却仿佛覆上一层冰霜,她走过来的时候,仍然不改高岭之姿,且愈加坚韧不拔、超然不群,但细细看来,又似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她走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探出身子,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她,如逐日的葵花、伴月的群星,他们恨不得伸出手,只盼着她的容光如月光倾泻的时候,能分给他们的指尖一点爱怜。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便纷纷要站起身来,为她让座。他们都看着她,她却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只径直找了一处位子坐下,道:“酒呢?”

一堆人又手忙脚乱,给她倒酒,但她仍什么人也没有入眼,又道:“我要烈酒!”

烈酒很快被端了上来,又很快送到她面前,她要什么,都会有人为她送来,哪怕他们送来的时候,她仍然神色淡漠,不发一言。

他们的眼里,已忘却一切,他们许多人也许有老婆,也许有情人,但他们看着她,已记不起来生命里除了母亲以外的任何女人。

目睹了一切的明黛不由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秋玲珑,但从前她并未觉得她竟是如此摄人心魄,秋玲珑的所在,已让一切颜色失色!

贺青冥道:“她毕竟是秋玲珑。”

没有别的原因,这个名字已足够证明一切。

柳无咎道:“可她又不是从前的秋玲珑。”

贺青冥道:“因为她现在只是她自己。”

秋玲珑已在喝酒。

琼浆玉酿入喉,她仍是那么动人心魄,她好像不在人间,而是从银河而来。

四方斋内,他们都看着她,但这一刻他们看着她,又似乎不再只是看着一位可望不可即的神女。

她还是秋玲珑,也只是秋玲珑,但对他们来说,她已不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不归属于任何人,但他们都纷纷做起来白日梦,妄想她会归属于他们。

他们之中也有人发现了,今日秋玲珑独身一人,崆峒派的人并未与她同行,崆峒弟子见了她,也不似往常那般起身行礼,对她恭恭敬敬。

这些崆峒弟子都是岳天冬的亲信,他们并不忠于秋玲珑,他们只是忠于岳天冬曾经的妻子。

于是那一双双仰望着她的眼睛,又变成了俯视,他们的眼睛变成露骨的钉子,盯着她的脸庞。还有一些人的眼睛,已变作一只只游走于她身上的手掌,从头到脚,又从她的胸膛,溜到她的腰间,他们肆意打量着她,像是打量着一枝从云端跌落,又荒芜在雨中的玫瑰。好像他们这样打量她,就可以随时把她摘走。

秋玲珑很快便喝完了一壶酒,她又要酒。

她并不很渴,但他们看着她,喉咙已渴得快冒烟了。

一些人已蠢蠢欲动,终于一个人从人群里冒出头来,他拎过酒壶,便要与她倒酒。

秋玲珑一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往日她的眸子总是流光宛转,今日却冷得怕人,她虽然是玫瑰,但玫瑰也总是带着扎人的刺。

这一瞬间,她虽抬头看人,但目光仍然高高在上,那人已似低了她一头。

那人却是“江东三杰”里的二哥,他一向自恃为美男子,他自以为他已有资格入她的眼,近她的身。

二哥笑道:“久闻秋姑娘美名,不若今日由我为你效劳?”

秋玲珑仍旧冷冷盯着他,他却觉得自己已得了美人许可,一边笑,一边竟坐了下来,还坐到了她的身侧。

秋玲珑不再盯着他,只盯着桌上那一壶酒。

二哥见她不理睬自己,也丝毫不恼,只笑着饮尽了那一杯酒,“有道是人生在世,你我皆当及时行乐,对也不对?”

秋玲珑没有回答他,一堆人却已嚷嚷起来“对!说得太对了!”

他们似乎对他十分赞同,于是一同凑了过来,这一桌子空间本就狭窄,一群人挤在一块,秋玲珑已几乎被淹没了。

明黛忽而心焦,仰头看了又看,却见不到她。

柳无咎道:“你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担心他们。”

“那怎么能一样?”明黛道,“若是贺兄被他们围住,你也能这般淡然自若吗?”

柳无咎语噎,他还真不能。

哪怕他知道,他们这群人加起来,也不是贺青冥的对手。

一群人又凑的更近了,他们似乎也想跟她说说话,让她喝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