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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8040 字 4天前

二哥也坐的更近了,他几乎已凑到秋玲珑脸上,“你看,一个人喝酒,未免太过无聊,不如我来陪你……”

一群人又嘻嘻道:“是啊是啊!我们来陪你!”

他们的粗气喷了出来,二哥更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

忽而一道惨叫声响起。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二哥右手手掌向上,被一根筷子钉在桌上,掌心被戳出来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秋玲珑反手一招,又往那血洞之中灌入半坛烈酒,于是二哥更撕心裂肺地痛叫起来。

她身手凌厉,出招狠辣,一群人愕然后退,更有的人被吓得腿软,二哥却还在惨叫不休,大哥、三哥闻声而至,大哥连忙为他点穴止血,帮他把那根血糊糊的筷子拔了出来,三哥喝道:“姓秋的!你这毒妇人,竟敢残害我兄弟!往日我们可都是看着崆峒派的面子上,今日你如此毒辣,简直令人发指,有违武林同道之义!”

他虽对着秋玲珑说话,余光却瞥着崆峒派众人,见他们并无任何动作,这才放下心来,目中闪光,看上去愈加得意。

“有违武林道义?”秋玲珑冷笑一声,“我秋玲珑从小到大,就不知道什么是道义!你们三兄弟要打要杀一块上吧,都是往日相识,又何必客气!”

银光一闪,秋玲珑双手祭出玲珑刺,纵身一跃,直冲三兄弟咽喉要害!

第126章 背叛 三兄弟心下一惊,他们没想到秋玲……

三兄弟心下一惊, 他们没想到秋玲珑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一朝对敌,不守反攻不说, 竟还招招又快又狠, 大哥一个恍神, 被她在脸上割出来一道血口,三哥挪转不及,被她削下一截腰带。

这哪里是秋家主人、掌门夫人, 分明是一个满身邪气的魔女!

一些人惊呼不已,又一些人脸色大变, 赶忙劝道:“秋——秋夫人!切磋而已, 不必这般拼命吧!”

秋玲珑置若罔闻,温阳、岳天冬……她来时早已憋了一肚子闷气, 正愁没个发泄地, 这些人不识好歹不说, 竟还敢对她动手动脚,真是老娘不发威, 便当她是病猫了吗!

她斗得兴起, 竟起来一股子摄人的杀气。她到底是秋家人,秋家到底曾出自魔门,武功路数都透着几分亦正亦邪,即便秋家已辗转几代, 定居中原数十年,这一分本色到底不曾更改,亦不能为任何人磨灭。

明黛几乎叹为观止,又似要忍不住喝彩!

方才众人却已白了脸色,他们只听过秋玲珑逝去已久的威名, 却不曾直面她的威胁,他们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却忘记了这第一美人并非什么温软可欺之辈,而是一等一的果断、狠辣。

十多年过去了,她已很久不曾打架,更不曾打得这般酣畅淋漓。

十多年里,她坐惯了车轿,用惯了脂粉,在很多人眼里,她已变作“夫人”,变作“母亲”,变作他们梦中肖想已久,却找不到机会接近的“情人”,他们以为她已不会再亮出兵刃。

所有人都似已习惯了她头戴珠钗玉冠,习惯了她身披锦绣绫罗,他们习惯了她的十二年,习惯了十二年里,她在他们面前的样子——那个她扮出来的一部分,却并不能概括她的样子。但十二年后的秋玲珑,她的血脉仍旧沸腾,身手依旧矫健如鹰,她跃上桌案,又在桌案之间腾挪翻飞,她的那一对一直藏在宽袖里的玲珑刺,也已亮出来锋利的爪牙,随着她的身姿盘旋飞动,刺入那些人的血肉,又飞溅出来一颗颗血珠,宛若一串串珊瑚手钏、玛瑙项链。

他们被她逼退,又被她逼着倒下。

血漫了出来,将她的石榴裙摆染得越发鲜红、艳丽。

她的眉眼也似越发鲜红、明艳。

武林第一美人的石榴裙,本就是用血染红的。

秋玲珑又看着他们。

她看着他们,仍然只似看着一群蝼蚁。

一些人已吓得不敢说话,一些人却忽而怒喝:“一起上!”

这下子,明黛是真的担心了!

他们毕竟人多,而且他们之中,有不少人还是高手,只是方才他们被她的气势唬住了,只是他们一些人一时半会没有反应回来,且又各自为阵,毫无配合,便打得稀里糊涂,被她分而溃之。但如若他们齐心协力,秋玲珑一个人,恐怕不是对手。

他们很多人便是这样,得不到的,便要想方设法摧毁。何况行走江湖,他们也是要得脸面的,很多年来,秋家、崆峒派实在盛气凌人,而今日,秋玲珑亦太不懂得分寸。

秋玲珑依旧毫无惧色,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死,她怕的从来都是苟且偷生、庸庸碌碌地活。

她只在目光扫及左侧崆峒派那桌人时,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他们都是岳天冬的人。他们有的是岳天冬的弟子,有的是岳天冬雇来的门客,从前她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他们便要为之动容。但今日他们却一动也不动,有的人甚至还在悠哉悠哉地喝茶,仿佛被骚扰、攻击的只是一个跟崆峒派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往日秋玲珑使唤他们,便似使唤一条条听话的狗。他们心中对秋玲珑早已积攒了太多怨气,但今日他们敢趁机这样做,无非还是因为他们的主人。

岳天冬曾经说,会一辈子扶着她、照顾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尚年少,却也十分真挚、坦诚。

她听过很多人的情话,她自己也说过很多情话,她并不把这种话当真。

她只是失望,岳天冬竟藏了太多她不知道的心机,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谎言与算计。

人都是会变的。

可笑的是,迫不及待变化的,不是她的情人们,而是她的丈夫。

她的确是看错了他。

原来老实人,才是最不老实的那个。她不要他了,他便不仅要摧毁他们的情义,就连夫妻之间最后一点恩情,也要一并摧毁。

从今以后,恩、情、义一并毁灭,可惜藕断丝连,他们夫妻多年,两家利益纠葛不说,还有一个秋冷蝉,于是秋玲珑只得和他继续纠缠不清。

秋玲珑看向众人,忽又冷笑一声。

无家一身轻,既然走了江湖,本不该要一个家的。

明黛道:“她打不过他们!”

她已要出手,贺青冥也似微微动容,忽而又道:“不必了。”

一人的拳风还未挥到秋玲珑跟前,便已被一掌截断。秋玲珑神色一动,却见温阳拎着半坛子酒水,侧倚一边,又哼笑了一声,“诸位这般欺负一个弱女子,未免脏了面子。”

一群人青筋直跳,喝道:“姓温的,你说她是弱女子!?”

“不夜侯,我们知道你跟她是老相好,可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她都把你甩了,你管这档子闲事操这等闲心干什么!”

“是哇!还是说——人家夫妇和离,还真是你搅和的不成?哈哈哈哈!”

温阳跳了下来,他似乎是有些醉了,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又捂着耳朵嘟囔了一句,“吵死了……”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秋玲珑叹了口气,“温阳,你又来干什么?”

温阳眼神似有几分迷离,却笑道:“我来帮我的老相好啊。”

众人忽而不笑了,一人怪叫道:“他莫是疯了!”

秋玲珑啐骂一句,几步上前,扶着他道:“你这泼皮别给我捣乱,从哪来给我回哪去!”

“你生气了?”温阳瞧了一眼乱七八糟、一片狼藉的地面,呵呵笑了,“岳天冬又惹到你了?”

温阳哪壶不开提哪壶,秋玲珑索性撒开他,他没了依靠,只好自己靠在桌上,又看着那些人,笑道:“你们不是要喝酒吗?来,我陪你们喝!”

他竟不管不顾,真的一坛接一坛喝了起来,还一边喃喃自语,“喝!接着喝……痛快,太痛快了!”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竟也顾不上打架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真疯啦?

温阳已不是在喝酒,而是在酗酒。

他已不是从酒中获得快乐,而是要把满心的怨怼、伤痛都一并浸泡在酒坛子里。

他浑身都已湿透,却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他哈哈大笑,“来来来,你们都来,阿京,阿萝,玲珑……还有,还有金乌你这个混账!小白眼狼!亏我救了你,又养你这么多年!”

他骂骂咧咧,颠来倒去,又俯下身去,抱着酒坛,望着圆乎乎的水面,低低道:“……阿爹啊。”

他似乎已烂醉如泥,似乎是想这么醉死过去。

他又想把头埋进去,却半途卡住了,只好把脑袋拔出来,又敲了敲自家脑门,嘿嘿笑了笑,“真是一颗好头!”

“温阳——阿阳!”秋玲珑实在看不过去,想要把温阳拖走,却如何也拽不动他,气道,“起来!你一个大男人发什么神经!”

温阳忽道:“你也以为我在发疯?”

秋玲珑一顿,温阳却又笑了,“我醒着呢,我清醒得很,我只是……想喝酒了。”

他又要去够桌上酒坛,这一次,酒坛子却被一人按住了,贺青冥道:“够了。”

温阳盯着他道:“给我。”

贺青冥没有说话,温阳沉声道:“贺青冥,你不要以为你是青冥剑主,我就不敢动手!”

贺青冥却道:“侯府出什么事了?”

一众皆惊!

明黛、秋玲珑等人不由瞪大了眼,又不由看向温阳。

温阳脖子僵硬地转了过去,又蓦地笑了,“青冥剑主,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我只是听贺七回报,长安有变,所以一猜。”

秋玲珑急道:“阿阳,到底什么事!?”

“想知道?”温阳低下头,又笑了,“想知道,陪我喝酒啊。”

秋玲珑一咬牙,“好——!”

温阳却制止了她,淡淡道:“我说的是贺青冥。”

柳无咎喝道:“温阳,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过分?”温阳怒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师父,要不是他——!”

温阳忽然愣住了。

贺青冥竟忽地拎起来一坛子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这一桌子都是烈酒,贺青冥只喝了这一口,便趔趄了一下,退了一步,被柳无咎揽住,却又忍不住弯腰咳嗽。

温阳定定看着他,怒气慢慢平息了。

过了一会,他却突兀地笑了一下,面上似有哀色,“夜幕四十九人,已全军覆没。”

秋玲珑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夜幕是温阳亲信,也是侯府历经几代人培养出来的,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摧毁?

明黛道:“是——金乌?”

温阳漠然地点了点头,“夜幕的名册,一向只有我知道,但数日前,我给了一个人看过。”

他看向贺青冥,眼眶似已红了,“……飞卿,夜幕他们……是我阿爹最后留给我的人了,我又没有家人了。”

“可,可是——”明黛道,“贺兄他不可能……”

她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再说话。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

贺青冥不可能泄露那份名册,但那份名册泄露,是因为他。

伯仁非他所杀,但伯仁因他而死。

贺青冥默然片刻,道:“是慕容。”

“是他,又不是他。”温阳道,“是金乌的人,扮作了慕容。”

慕容是温阳义子,换作旁人,绝不可能骗过他。但偏偏是金乌,偏偏金乌对温阳和慕容都太过熟悉。

魔教不只来到了扬州,而且也已潜入了别业,甚至早在八大剑派设置关卡之前。

这一切草灰蛇线,金乌早有图谋,亦早已有所筹谋。

哪怕他今年不过十七、八岁,哪怕他只是一个少年。

哪怕他筹谋的时候,他还在逃亡的路上。

他太过了解中原武林,太过了解八大剑派,十多年来,他一直都在观察、计划,直到五年前季云亭“去世”,八大剑派不再齐心,他这才振臂一呼,召集旧部,誓要让魔教卷土重来,再度崛起。

他挑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时机,为了这一个时机,他和魔教已蛰伏了太久。

这一盘棋,已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被一双鬼手悄然搅动风云,而第一颗被金乌选中的棋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义父温阳。

第127章 长歌 背叛。 金乌又一次背叛了温阳……

背叛。

金乌又一次背叛了温阳, 且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不可原谅。

温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不在乎侯府, 不能不在乎他的亲人, 但他似乎也总是被亲人背叛。

上一次是八大剑派, 这一次是义子金乌,每一次背叛,都有更多的亲人离他而去。曾几何时, 一年三百六十日,每一日, 长安侯府都人来人往, 热热闹闹,但如今偌大的侯府, 已变得冷冷清清, 再找不出来一张他年少时熟悉的面庞。

“玲珑, 你们说的没错,岳天冬说的也没错, 我的的确确, 是个败家子啊……”温阳低低笑了,他又笑了,笑声被喉咙挤出来,听着却很是古怪、沉闷, 倒不像是笑,而是天边一只怪鸟的鸣叫,是雨中滚过的一道闷雷。

此时风声愈紧,雨声愈密,一个幽幽的女声在晦明的风雨中降生, 似哭而笑,似喜而悼,风雨与她一同呜咽、呼啸,一同化作怒吼的游魂,闯开每一扇噤声的门户,焚烧每一盏闪躲的夜灯。

倏忽一瞬,天地彻底暗了,然而茫茫天地之间,滂沱大雨之中,万户千家已似烧起来一团团明晃晃的冲天火光,火光愈烧愈烈,一会生而赴死,一会又死而复生,指引着迷途的凡人,归来的神魂。

上苍降下万古江河,奔腾如烟,又若风云残卷,闪电扑袭,在众人耳边炸开来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只听得:

“弃毒从医,悬壶济世”

“老泉新声,大道晚成”

“逆天知命,再定风波”

“凰飞涅槃,凤倾玉山”

“既见君子,人百其身”

“魂游九天,凤歌四海”

“托体山阿,不废江河”

明黛一声惊呼,“这是——《七贤歌》!”

《七贤歌》共分为七阙,分别是《悬玉壶》《慰平生》《思美人》《悲回风》《忆王孙》《惜公子》《悼英雄》。一阙一贤,前代七贤之中,有药仙寒樱白、青城前任掌门何奈、秋家前任家主秋佩佩、落英双剑、温侯温灵、酒圣苏醉生、剑仙李飞白。

他们之中每一位,一生功过都将盖棺定论,由后人评说,换句话说,一个人被尊作七贤之一的时候,就是他已经身死魂归的时候。

这也就是为什么二十年来,江湖上所有人提起来七贤,无论心中所想如何,面上都不得不以示尊敬。

这也是为什么二十年来,所有人都尊敬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他们。

毕竟对正常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有追名逐利、寻欢作乐的权利,也才有追求所爱、获得幸福的机会。一个死人,名声再大,荣光再盛,又有什么用处呢?

何况七贤之中,有不少人一生历经坎坷、磨难,却得不来一个圆满,他们活着的时候不快乐,死了也要被人利用,不得安息。

除了身后名,他们什么也没能带走。何况更多的时候,连身后名也已被后人诋毁、败坏。

他们之中很多人放下一切,耗尽心血、拼却性命救下的,也只不过是一个依旧风雨飘摇的江湖。

但江湖也总还有这样的人,这样油盐不进,又愚昧不堪的人。

没有他们这样愚昧不堪的人,又怎么能凸显有的人是何等聪明睿智呢?

人头攒动,四方斋外,已密密麻麻围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许多认得的、不认得的人,他们都于这一刻聚在一起,又都忍不住望着同一个方向。

大雨之中,云纤纤等飞花馆人神色肃穆,放声哀歌,她们都着一身麻衣,又都卸下往日脂粉,露出来一张张毫无雕饰的素面。

云纤纤步于众女之前,她没有撑伞,亦未披蓑衣,浑身早已被大雨淋湿,她却似丝毫不觉,仰头对天一叹,歌声又忽而一转,于是那一阙气势磅礴、雄浑的《悼英雄》,忽而变得柔肠百结,如泣如诉。

她好像忽而从一个历经世事浮沉的歌女、乐师,变作一只泣血的杜鹃,杜鹃声声低飞去,于一副灵柩跟前上下盘旋。

贺青冥等人随着歌声来处看去,只见云纤纤身后,却是一队由八大剑派弟子组成的人马,这一队人马由顾影空开道,在他身侧,是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等各派掌门,在他们身后,八名华山弟子合力抬着一副紫檀棺,其后又跟着华山、小重山、青城等一众八大剑派弟子。

这一队人马鱼贯而行,犹如一队送别的幽魂,雨中远远望去,便又似一面巨大的阴幡。

明黛道:“那副紫檀棺,里面是……季掌门雕像?”

“不错,这是祭典的老规矩了。”秋玲珑道,“祭典之前,七贤雕像需移入七贤祠,而后于祭典之上评定功过,盖棺定论,看样子,他们是往象林剑池去了。”

那歌声忽又飘近、飘远,“……千军独往,遗世巾帼。”

温阳在歌声里低垂着头,他把身子藏在影子底下,又把五脏六腑都泡在酒里,他似已不愿再听,也不愿再看,他已变作一块僵硬的化石,风雨只不过让他被泥沼埋得更深而已。

人群却还在议论,“这唱的是小重山拈花剑凌若英?”

“是啊,十二年前,凌若英为了平定江湖动乱战死啦!”

他们议论纷纷,对他们这些不相关的人来说,那不过是一段人尽皆知的江湖过往,一个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

对温阳来说,那却是他的二师姐,是从小到大照顾他、爱护他的亲人。

当年他为了复仇,重伤卧床数月,错过了凌若英最后一面。

他和她的上一次见面,是他冲到小重山山门,当着她和张夜、水佩青等一干同门的面,将自己那把与凌若英三人佩剑齐名的灵风剑折断。

那个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温灵,却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他还会再失去一个亲人。

他有太多亲人丧生,但他们只当他的亲人们是一段谈资。

温阳低吼一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一些人被他赶跑,又有一些人被他吓了一跳,“这是谁?是哪个疯子?”

他们已快认不出来他了。

他已喝得太多,已失了往日风度、体面,任谁看了他,也不会觉得他就是王孙之后、一世风流的不夜侯。

“温阳?”

“阿阳!”

“不夜侯怎么了?”

“他内息逆行,怕要走火入魔!”

他看见一堆人在他身前挪动,而后几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有人帮他运功调息,也有人找小二拿了醒酒汤来。

“阿阳?”秋玲珑抱着他,摸了摸他凌乱的头发,又唤了一声,“阿阳。”

温阳瞧着她,目中似有一瞬间的迷惘。

明黛几人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几位奇异的感觉。

这一瞬间,温阳竟看上去很是乖巧,秋玲珑竟看上去很是温柔。

温柔和乖巧,这是两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玲珑夫人和不夜侯身上的词。

但今日今夜,它们偏偏出现了,而且好像本该如此,他好像本该是乖巧的,她也好像本该是温柔的。

十数年了,他们之间竟还留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温情,然而这一抹温情,却已似与爱情无关,只为着他们多年前逝去的青春,多年后重归的友情。

两个江湖上一等一风流的人物,竟已无暧昧,亦无怨怼,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是情人,但他们永远都还是朋友。

他们毕竟一个姓温,一个姓秋,江湖上再没有比温秋两家更亲密的门户,两家本来就是一家。

秋玲珑柔声笑了,温阳却已不愿再看,不愿再想,他从她的怀中爬了起来,又跌跌撞撞滚到一边,活像一条沉沦落魄的醉汉,“我不想看到你们,你们走,走——”

贺青冥却一把把他拽了起来,“走!”

几人冒雨而行,温阳被贺青冥拖了一路,他身形虽然高大,武功却不如贺青冥,半天也挣脱不得,只好喝道:“贺青冥,你干什么!”

“祭典将至,你总该来看看你父亲、师姐!”

温阳登时僵住了。

他看见了不远处的象林馆,象林馆里,有温灵和凌若英的雕像和供奉的神位。

温阳终于颓然跪下,他伏在雨中,低低哭了起来。

他哭了一会,却又忽而闪躲,似乎是在避开什么人。

许多人蜂拥而至,也要来看看象林馆,温阳并不愿意让他们瞧见。

没有人瞧见,秋玲珑、明黛、柳无咎他们已把他挡住,他既不会被其他人看见,也不会再被大雨淋到。

但他的朋友们却已快湿透了。

他的朋友们,有的曾是他的情人,有的曾是他的情敌,但无论他们曾经是什么,他们如今都已变作朋友了。

尽管有的人凶巴巴,有的人一脸嫌弃,有的人甚至根本不愿意承认。但他们也总归愿意帮助他,就像他曾经帮助过他们一样。

江湖险恶,但人总要互相帮助。一个人若没有亲人、爱人,也没有什么,因为他们总还可以有朋友的。

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一种可能。

第128章 檀棺 世上本有千千万万条道路,人海之……

世上本有千千万万条道路, 人海之中,本有千千万万种可能。有的人活着,只看见了一条路, 一条路上, 要杀光旁人本该拥有的千万种可能。有的人死了, 却披荆斩棘,开辟出来一条新的路,新的路上, 又给予旁人本该拥有的无限可能。

季云亭便是那个“死”人。

七贤祠外,密密麻麻的活人挤在一堆, 他们吵吵嚷嚷, 争着要看这一个死人像。

很多人来看她,也只是想瞧一瞧江湖上一年一度的热闹, 人总是爱热闹的, 爱热闹是人的天性, 这原也无可厚非。

热热闹闹的唾沫星子啐了一地,密密麻麻的雨点从天而降, 飞扑到一张张形容激动、好奇、惊讶、沉思、哀伤的脸上。

钟声阵阵, 雨声惶惶,抬棺人一步步、一声声,缓慢而沉重地走向象林馆门。象林馆中,七贤皆列其位, 似乎也正望着他们的后来人,面上却已无忧思,亦无悲喜,无贪嗔痴、怨憎恨。他们已死了,死亡赐给了他们久违的沉静与安宁, 所以他们的雕像,自然是什么神情也没有。

活着的人里,神情却已各异。五年来,季云亭死了,又没有死,她活着的时候,在江湖掀起来一场巨浪,而后她死了,江湖上因她奔涌的浪花亦从未平息。很多人仍记得她,不是以她为榜样,就是以她为旗帜,支持她的、反对她的,都要说自己才是秉承季云亭之志,才能获得旁人的青睐、崇拜,才能继续支持她、反对她。于是爱她的更爱她,恨她的亦永远被她烙下痕迹。

无论如何,季云亭在众人眼里,的确已死了。围绕她的种种,也将在祭典之后盖棺定论,再往后,还会有人记得她,还会有人爱她、恨她,但再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如何死的了。

大家只会记得,季云亭之后,顾影空继承了华山掌门,而顾影空之后,将有他的传人,从他的手里接过掌门之位。

这就是顾影空要做的,他不仅不会抹去季云亭的痕迹,还要为她增添无上荣光,她的荣光,即是华山的荣光,也即是他这个继任者的荣光。他要用她的身后名,为自己的未来铺平道路,而他不为人知的罪孽,将由失踪的谢拂衣一力承担。

这恰恰是谢拂衣最不能容忍的。他知道祭典过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将再难有机会寻到季云亭,也再难有机会扳倒顾影空。但他如今只是一个被放逐的琴师,他若要重生归来,就必须揭下自己的假相,做回谢拂衣,但若他做回谢拂衣,他将会必死无疑。他只有等,等顾影空也不得不有所顾忌的时候,但当下不是这个时候。

当下,他只有躲在人群里,做一个陌生人,望着他的一众同门,望着他那一方躺着他师姐雕像的紫檀棺,望着紫檀棺前一左一右,传说中最爱他师姐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已从一只温驯的头羊,变作一条窥伺的毒蛇,那么另一个男人呢?

还有那一个女人,那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季云亭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又救下了从巨鲸帮逃出来的谢拂衣,谢拂衣曾以为她是自己的盟友,但那日他前去刺探的时候,顾影空早已知道了他的行迹。他本以为那是她的缘故,但后来顾影空又中止了寻找他的行动——顾影空不认得他的这张脸,也不能确定,这个身在漕帮,伴在青冥剑主身边的琴师,是不是就是谢拂衣,即便确定了他就是谢拂衣,顾影空也不能不顾忌漕帮,不能不顾忌贺青冥。

顾影空似乎也很清楚谢拂衣如今的处境,没有人想死,谢拂衣如果不想死,就必须永远顶着别人的身份,永远“失踪”下去。或许比起让谢拂衣死,让谢拂衣苟延残喘地活,更能让他得意。

贺青冥……贺青冥也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与贺青冥谈了条件,但他们双方都有隐瞒。他不过是要利用贺青冥借来一时的庇护,贺青冥也只不过是为了寻找浮屠珠的线索。

他早知道,季云亭“死”后,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信赖。

从来知音难觅,何况他一个末路人。

雷声滚滚,局中之人目光纵横交错,人海似已暗潮涌动。

雨声渐渐弱了,从呼啸的怒吼,变作哽咽与哭诉,天公却不作美,突然降下来一道闪电,劈开门前一棵大树,大树从中剖开,一分两半,一半堵在门口,一半截住顾影空去路。人群议论纷纷,一人惊喝道:“苍天降怒!”

有人惊惶,有人诧异,顾影空猛然回头,似要揪出来那一个人,却被攒动的人头晃了视线,看不真切。

谢拂衣蓦然笑了,这一遭下来,只怕顾影空想要做什么,便不那么顺心了。

“吱呀”一声,一个抬棺人被天雷吓住,慌得手脚凌乱,雨天泥泞,他这一乱,脚下忽地打滑,身子一晃,紫檀棺便这么滑了下来,碰到地上,发出一道古怪的声响,又眼看着要滑到象林馆外。紫檀棺这一下触地不要紧,然而棺中尚有季云亭雕像,雕像以玉造成,如若继续磕磕碰碰,怕是要玉碎当场!

众人哗然,众人之中,上官飞鸿、顾影空、谢拂衣、云纤纤更是陡然色变!

“阿鸾!”上官飞鸿一声暴喝,妹妹上官飞鸾立即会意,腕上碧玉金睛双环斜斜飞出,于檀棺之下救出那一个早已被吓破了胆的年轻弟子。与此同时,云纤纤惊叫一声,上官飞鸿、顾影空二人齐步跃进,只顾影空身法慢了上官飞鸿一步,落在他身后。众人看时,只见上官飞鸿一人当先,一力抗下檀棺,又化了一股巧劲,恍若拥抱一般,将它轻轻揽在怀中。

众人不住惊诧,早听闻藏剑山庄庄主剑法高深,却不曾想还是天生神力,这一道檀棺沉重非凡,即便是八大剑派弟子,也得八人合力方能抬起,一路运送,上官飞鸿却仅凭一人之力,便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它,一丝晃动都不曾有,亦未让它再沾上一滴泥水。

顾影空只迟了一步赶到,面上似乎多了一丝焦急,“阿兄!阿姊没事吧?”

贺青冥等人面色微动,谢拂衣神色更不大好看。他们都没有想到,顾影空与上官飞鸿竟然十分亲近。

顾影空仓促之下,神色、称呼都做不得假。季云亭是他师姐,他唤一声“阿姊”,自然天经地义,但他却唤上官飞鸿为“阿兄”。

“放心,无碍。”上官飞鸿语气温和,竟如同安抚幼弟,他转过头,又对上官飞鸾道,“阿鸾,那孩子怎么样了?”

“他没事。”上官飞鸾坐在木椅上,回头应了一声,又扶起来那个年轻弟子,那弟子千恩万谢一番,“多谢,多谢上官庄主,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

上官飞鸾微微笑道:“不必言谢,你是华山弟子,华山与藏剑山庄本来就亲如一家,何况救人危难,乃我江湖儿女的分内之事。”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顾影空命人送那名弟子下去休息,又对上官飞鸿道,“阿兄,我和你一块送送阿姊吧。”

上官飞鸿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去看看其他人吧。”他一面说,一面已抱起来檀棺,往象林馆走去。上官飞鸿身长八尺余,在一干人中,几乎是一座耸然而起的玉山,他英姿神武,行动之时,又如渊渟岳峙、沂水春风,然而他抱着它的时候,神情温柔得如同少年,他抱着它的样子,亦宛若抱着那一个曾经笑着跳入他怀中的少女。

顾影空望着他,神色变化莫测,他又转过身,望着人群的方向,却忽而一笑。

那一个方向,方才千钧一发的时候,谢拂衣关心则乱,也和他们一块追了过来,只最后停住了脚步,又把自己藏在人海茫茫之中。

第129章 机锋 人群如雁行,忽而齐聚,忽而又散……

人群如雁行, 忽而齐聚,忽而又散开了,变作零零碎碎的星点, 散落在象林馆内。

上官飞鸿等人安置好檀棺, 只待祭典之后, 棺中人像便归入七贤祠了。顾影空四下扫了一眼,仍一无所获,又走到上官飞鸿跟前, 道:“今日骤生意外,多亏了阿兄及时出手, 不然那几个毛头小子还不知要生出什么岔子。”

“华山的事, 藏剑山庄自然责无旁贷。这些年你整顿华山上下,着实不易, 听闻你治下颇严, 可那些孩子也不是存心的。阿云在时, 曾与我说,人生在世, 立身处事当需严谨, 但待人接物需严宽相济,方得长久。”

顾影空目光闪动,却笑了一笑,“阿兄的话, 愚弟铭记在心。阿姊一去,华山诸事繁多,是愚弟太过心急了。”

上官飞鸿道:“八大剑派纷繁复杂,个中原委我不甚了解,也不便插手, 但你师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都一一记在心里,我只希望华山将来不要忘记她。”

顾影空仍笑着,但他已明白了,上官飞鸿这一次过来,是劝诫,也是警告。顾影空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已逐渐背弃了季云亭“不拘一格,广纳英才”“同门一心,八大剑派”的宗旨,他在华山排除异己,唯我独尊,对其他门派,则极尽收拢敲打之能事,于是近年来,八大剑派彼此猜忌更甚,对外又更为排挤。但顾影空声势愈盛,麾下簇拥者亦不在少数,所以纵然有人议论,也不过背地里骂他几句罢了,却无法动他分毫。

顾影空道:“阿兄,你和阿姊是一条心,难道我就不是么?可是八大剑派如今什么样,你也清楚,尤其是那些掌门、舵主,逆了他们心意的不是我,是阿姊。我不是不想和阿姊一样,只是我现在还办不到,阿兄,正如我当年所说,我从未变过,你且等我一等吧。”

上官飞鸿定定看着他,似乎是要看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有几分真假。顾影空又道:“阿兄,你与我、阿姊一同长大,小时候,你和阿姊总是护着我、照顾我,你们如何待我好,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你和阿姊在一起,我虽然伤感,却也欢喜,可惜……阿兄,我从小没了父母,又没了哥哥,如今阿姊也去了,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上官飞鸿似有触动,他的指尖于檀棺之上流连颤抖,一边判断,一边怀疑。他终于道:“好,你既这样说,我便信你。”

顾影空笑道:“多谢阿兄。”

他又道:“听说阿兄前不久已将浮生剑重铸了?怎么今日却未见阿兄佩剑?”

“是啊,五年前,我没能赶上丧礼,你把浮生断剑送给我,我便想有朝一日,一定要将它修好,只是浮生剑与我的缘生剑都是天外玄铁所铸,材料难以觅得,我找了几年,才终于寻到了一块回来,又花了大半年功夫,将它铸好。只是浮生、缘生一体双生,浮生重铸之后,两把剑若放在一块,便会发出剑鸣,今日请像入祠,未免干扰,我便将浮生剑放回屋里去了。”

顾影空道:“难怪,往年阿兄总是双剑不离身,今日却不见浮生影踪。”

上官飞鸿看着他道:“我知道,按华山规矩,历代掌门归葬后,佩剑也应一同入葬,你当年是体恤我,才送了浮生剑给我,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斯人已逝,往事已矣,浮生剑既已重铸,再放在我身边便为不妥,待祭典过后,我便会把浮生剑送归华山。”

顾影空面上似有一丝惊讶,又叹道:“五年了,阿兄既放下了剑,又为何还放不下人?”

上官飞鸿不再看他,只看着檀棺,“阿云与我少年相知,怎奈未能相守,当年你们师父仙逝,我来华山凭吊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她,会一直等着她,活着要等,死了也一样等。”

顾影空已笑不大出来了,他目中飞驰而过一道阴沉的闪电,却又敛目低头,“原来阿兄从未忘记。”

“我已而立之年,再没有心力去爱别人了。”上官飞鸿道,“但你又为何不忘了呢?”

顾影空一怔,他没有想到,上官飞鸿竟会在今日,当着季云亭雕像,当着他的面问他这件事。

他们都爱着季云亭这件事。

尽管这件事江湖上已传了太多人、太多年,尽管早在这件事还未在江湖上传开的时候,早在他们三人都还年少的时候,他们都已彼此心知肚明。

十多年来,他们三人一直都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好像他们没有人说出来,这件事就不存在似的。

好像没有人说出来,上官飞鸿和季云亭就可以成就一世眷侣,顾影空就还是他们的弟弟、师弟,就可以看着他们白头偕老。

大错特错。

顾影空心里一个声音怒吼道:“大错特错!”

这个错误,终于被顾影空亲手终结,又被上官飞鸿揭开来了。

但今日的结果,又何尝不是更大的错误?

顾影空涌起来一阵得意和讥讽,上官飞鸿永远都不会知道季云亭发生了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五年来,季云亭的魂魄并未入梦。

季云亭的人也好,魂魄也好,都是他顾影空的。

华山也是他的,一切都是他的。

就让上官飞鸿永远守着一颗已经痴呆的心吧。让他怀着愧疚,怀着爱屋及乌的心,为他的华山牺牲吧。上官飞鸿不是当他做兄弟么?兄弟娶妻,总要随礼的。

顾影空心下已是一片碧海翻天,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只道:“我待阿姊的心,却如阿兄一般。”

“果真?”

顾影空一笑道:“果真。”

“罢,我劝不动你。”上官飞鸿转过话锋,“听说你不久前见过他?”

顾影空道:“我没有见过他,我只是知道那是他。”

他们都没有说那个“他”是谁,但他们都知道那是谁。

五年来,他们只在提到一个人的时候,不提姓名,或许是因为上官飞鸿不愿提起那个人的名字,而顾影空也装作和他一般模样。

上官飞鸿看着他,叹道:“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敢相信是他……”

顾影空并未回避,亦叹道:“我也不敢相信,只是阿兄,有的事你不得不信。”

上官飞鸿道:“他武功不弱,又精通易容,只怕不好找到,我会让藏剑山庄的人协助你。”

“阿兄怎么心存妇人之仁?”顾影空一字一句道,“是抓到、杀掉,不是找到。”

杀气。

顾影空身上陡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杀气,逼得过路人纷纷退避。

上官飞鸿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身上杀气尽数化解,“好,但愿阿云在天有灵,保佑你清理门户。”

贺青冥等人目睹了这一番情形,柳无咎低声道:“上官飞鸿不信他,他也不信上官飞鸿。”

但顾影空和上官飞鸿,都不能不信对方。上官飞鸿已无法接受另一个兄弟的背叛,顾影空则不能赢过上官飞鸿。

没有把握,也没有凭证,他们谁也不能动作,他们不仅要顾忌恩怨情仇,还要顾忌华山和藏剑山庄。

贺青冥道:“这就是谢拂衣五年来还活着的原因。”

五年来,谢拂衣游走于门派的缝隙之间,栖身于市井闹市、山野村居。

“我也知道了。”明黛也学着柳无咎压低了声音,跟他们说悄悄话,“他利用了他们,利用了门派之间各自为阵的棋局。只是不知道,他又在下什么棋呢?”

柳无咎一顿,“你怎么在这?”

贺青冥道:“你不是要去参观象林馆吗?”

明黛笑道:“我逛完了呀。”

她又道:“你们两个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你们好奇,我也好奇啊。”

顾影空和上官飞鸿的对话,江湖上有谁不好奇?两人都是一派首领不说,又都跟季云亭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此等秘辛,支起来耳朵也要听啊。

贺青冥道:“谢拂衣呢?”

明黛摊手,“没看见。”

贺青冥又道:“温阳他们呢?”

明黛道:“玲珑夫人带他去醒酒了,喏,就在那边。”

贺青冥道:“你没制止她?”

明黛很是不解,“我为什么要制止她?小重山不是温阳的师门吗?”

柳无咎道:“你忘了,小重山不仅是温阳的师门,还跟他有仇。”

明黛道:“我没忘啊,可是玲珑夫人说没事,那应该——”

话音未落,只听得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却见温阳打碎了汤盏,指着张夜怒道:“我不要你照顾!我不见你,也一辈子不会再理你!”

他喝醉了酒,发怒起来也似小孩子发脾气,张夜和秋玲珑齐齐喊了一声“阿阳”,追着他跑出去了。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齐看着明黛,明黛喊冤道:“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啊!”

贺青冥正要叹气,却忽而顿住,猛然回头张望,眼眶几乎怒红了。

明黛仍在唾弃不夜侯,柳无咎却已发觉贺青冥异样,道:“怎么了?”

“无事,我只是……看错了人。”

柳无咎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一干云门子弟。

难道是胡不为?

可是胡不为只不过是贺青冥手下败将,贺青冥为何如此警惕?

柳无咎还没有想明白,却听得一个清冽的笑声,随着这一个笑声而来的,还有环佩声声。

三人看去,却见到一个女人。

第130章 玉玦 天底下有无数个女人,明黛自己也……

天底下有无数个女人, 明黛自己也是女人,但当她看到她的时候,也不得不惊叹。

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但他们看见她的时候, 却看不见她残疾的身躯, 只看见了她桀骜的灵魂。

昏黄灯色里, 她的颜色有些看不分明,却能听见车轮滚过砖面的声音,还有她腕上环佩交鸣的声音, 一如她很早以前就变得淡泊却又无法被忽视的生命。

她看上去很清瘦,她的容貌并不十分美丽, 却颇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风骨。世上男女何止千万, 美人何止千百,然而这样的风骨, 江湖之中已然屈指可数。江湖险恶, 人心不古, 手脚健全的人尚且未必能够自保,何况是一个腿脚不便的年轻女人?这样的风骨, 必然是历经千锤百炼而成的。上天赐予她一世残缺的命运, 而她面色自若、形容坦然地接受了,且并不以此为耻,亦不为此自怨自艾。

他们看见她的第一眼,便认出来了, 她便是方才混乱之中救下华山弟子的女子,江湖上有着“环佩将离”之称的上官飞鸾。上官飞鸾是上官飞鸿的二妹,却又不只是他的妹妹。江湖人人都认得她,开始是因为惋惜、遗憾、同情,后来却是因为敬佩、尊重、爱戴。

上官飞鸾颔首代礼, 轻轻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今日竟也来了。”

贺青冥道:“你认得我?”

上官飞鸾道:“我并不认得你,却认得你的剑。你腰上的那把软剑,长二尺三寸,轻薄、柔韧,一望而生寒意,却并无半分戾气,如此当世名剑,又怎能不认得?”她看着青冥剑的时候,倒似看着一个老友,倒比看着贺青冥这个人的时候要亲近、欣赏。

贺青冥道:“听闻藏剑山庄二小姐是当世一流的相剑师,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不虚。”

上官飞鸾自幼年发了一场高热之后,便双腿瘫痪,不能行走,二十年来,只能以轮椅代步。她虽不能行动,却通晓百家经纶,遍习诗书,又继承了藏剑山庄相剑师一责,习得一身一流武功。

上官飞鸾笑道:“多谢青冥剑主夸奖,我这便收下了。”

明黛心下一奇,江湖上一向视贺青冥为魔头,许多人一遇到他,便要忍不住戒备、防范。人心隔肚皮,贺青冥其人,无论武功、智谋,都已可做太多人的对手。防备之心是一个武者的本能,任何习武之人在遇到贺青冥这样的高手的时候,都会在不经意间提高警惕。但上官飞鸾却似毫无芥蒂,她不仅旷达自若,而且好像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贺青冥是什么样的人。

上官飞鸾道:“自古人如剑,剑如人,人与剑的脾性、命运,也总是相似的。”

她又看向柳无咎,不由一笑,“柳公子的剑,就更是难得,我相过这么多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纯粹的剑。只世上之物,总是越是至纯,越是易折,有时候该多放过自己一些。”

柳无咎被说中心事,只侧过头,不再看她。

贺青冥道:“听君一席话,贺某受教了。”

“不敢当,青冥剑主乃当世剑术大家,飞鸾不过捡着几年相剑的经验说说罢了,但论剑之一道,实在是班门弄斧。”

“那我呢?”明黛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上官飞鸾看向她,笑容愈深,也更亲切,“这位便是相思门的明姑娘吧,早听说过你啦,只是明姑娘不佩剑,我这个相剑师也是无用武之地啊。”

几人都笑了笑,明黛寻思道:“那我赶明也挑一把佩剑去。”

柳无咎故意道:“你又不用剑,佩剑来岂非糟蹋了那剑?”

明黛却道:“不用剑又怎么了?剑,君子之器也,君子有六德:智、信、圣、仁、义、忠。依我看,江湖上成天追名逐利,打打杀杀的,才是糟蹋了剑呢。”

“好,好一个君子剑!”上官飞鸾笑道,“明姑娘果真是个妙人!”

明黛却不大好意思了,又道:“我很有名吗?”

“济海楼一役,又谁人不晓?”上官飞鸾道,“不过明姑娘这样的人,便是有名无名,又有何妨?”

明黛笑道:“我却是个俗人,无名虽无碍,不过还是有名的好。”

上官飞鸾会心一笑,又道:“哦?明姑娘看上去可不像是会追逐虚名的人。”

明黛道:“一个有名的人,总比无名的时候,能做更多的事,交到更多的朋友。”

上官飞鸾道:“朋友未必真心。”

明黛道:“朋友真心与否,我自会分辨。”

“朋友多了,敌人也会变得多了。”

明黛大笑道:“我只怕这辈子缺了朋友,却不怕多了敌人。”

上官飞鸾叹道:“明姑娘这话,倒叫我想起来季掌门了。”

季掌门?

明黛与贺青冥对视一眼,明黛道:“二小姐跟季掌门相熟么?”

上官飞鸾摇了摇头,“季掌门为华山四处奔波的时候,我只不过十一、二岁,那时我不常出门,华山地势险峻,我腿脚不便,所以也没有登门拜访过,只是常常听哥哥说起来季掌门的事迹,心中很是仰慕。可惜这么多年,我只见过她一面,那还是十年前,那时候华山老掌门有意与藏剑山庄结亲,双方约为婚姻,哥哥怕委屈了季掌门,不愿她终身幸福被结盟困住,季掌门却亲自来了藏剑山庄,与哥哥互赠信物,以此表明心迹。”

贺青冥三人心道:原来如此。

江湖上对于季云亭与上官飞鸿这一段婚约,一直有两种说法:一者认为二人年少相知,情投意合;二者认为他们只不过是为着两家结亲,与秋家和崆峒派的联姻并无区别。但依上官飞鸾说来,二人结盟是真,情意相投、金石交契也是真。

上官飞鸾又叹道:“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们二人本是天作之合,却阴阳相隔,令人扼腕。”

贺青冥心道:上官飞鸾并不似作假,如此一来,藏剑山庄上上下下,岂非对顾影空谋害季云亭一事毫不知情?

五年来,顾影空利用了上官飞鸿,也利用了藏剑山庄,如若将来顾影空地位稳固,只怕他第一个要下手的人,就是上官飞鸿。

贺青冥这厢殚精竭虑,柳无咎却只瞧着他,似乎在想什么。明黛一腔心思更是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去了。

“哎呀!”明黛忽而感叹一声,似乎十分懊恼。

上官飞鸾道:“明姑娘怎么了?”

“啊,没什么。”明黛道,“我只是想,季掌门去了,上官庄主一定很不好过。”

她才不会说,她方才在想,早知如此,就不该胡乱听说书的,信了顾影空那厮对季掌门一往情深之类的胡话。果然尽信书不如无书,她听了小半辈子的八卦,竟然一朝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了。

上官飞鸾道:“是啊,五年了,哥哥还是不能忘怀,还有阿鸢,那丫头也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去闯荡江湖,可她功夫又没练到家……”

阿鸢?

贺青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由都浮现了同一个念头:难道此阿鸢就是彼阿鸢?

他们不是没有怀疑过阿鸢的身份,可是江湖上不是都说,藏剑山庄三小姐温柔体贴、贤淑大方么?那小姑娘到底哪点跟“温柔体贴”“贤淑大方”这几个词沾边了啊!

人群忽地传来一声动静,上官飞鸾蓦然道:“阿鸢?”

她颤声道:“妹妹……是你吗?”

“二姐……”

只见阿鸢从人群里冒出头来,又几步飞奔到上官飞鸾面前,飞扑入她怀里,道:“二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家出走的,江湖跟话本上写的一点也不一样,坏人又多,又不好玩……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哥我又闯祸了,不然他会揍死我的!”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长串,上官飞鸾道:“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上官飞鸢撒娇道:“二姐,我都认错了,你就不要骂我了好不好?”

“你从小就这样,认错认得比谁都快,却总是不改。”上官飞鸾叹气,“……罢了,好生回来就好。”

上官飞鸢笑道:“二姐最好了!”

上官飞鸾道:“你与我说说,这阵子又闯什么祸了?”

上官飞鸢耷拉着一张脸,一五一十与她说了,上官飞鸾不由抱紧了她,又道:“多谢青冥剑主,多谢柳公子、明姑娘,大恩大德,藏剑山庄一定铭记于心。”

明黛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如今阿鸢回家,我们也可放心了。”

上官飞鸾与三人颔首,又牵着上官飞鸢去寻上官飞鸿了,上官飞鸢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柳无咎,上官飞鸾忽道:“阿鸢,你可记得玉姑姑?”

上官飞鸢一怔道:“二姐……怎么说起来这个?”

“你方才虽未言明,我却知道,你想请柳公子他们一观山庄。”

上官飞鸢道:“柳公子他们是我的恩人,请他们来山庄一观,不好么?”

“那自然没什么不好,可是你要知道,柳公子那样的人,心里一旦装了人,就不会容得下第二个……二姐是怕你重蹈覆辙。”

上官飞鸢脸色一白,上官飞鸾又道:“你玉姑姑就是犯了这个错误,爱而不得,后来心有不甘,到底所托非人。”

上官玉是上官飞鸿三兄妹的姑姑,也是藏剑山庄前任庄主。藏剑山庄有一剑冢山,藏着数千把好剑,历来为剑客向往,但藏剑山庄有一规矩,非上官族人不得入剑山,除非这个人,是上官家将来的女婿。

上官玉尚在闺中之时,曾爱慕洛华,邀他到剑山观剑,洛华不谙藏剑山庄的规矩,便随她去了,后来被老庄主找上门来,才知道这么一回事,当时洛华与上官玉交好,上官玉暗中心仪于他,却没好意思言明,洛华也并不知情,但两派都以为这门亲是板上钉钉的事,老庄主这一趟上门,江湖上更是传的沸沸扬扬,最后洛华不得不立誓不娶,才免了一场流言。

“这件事之后,玉姑姑匆匆出嫁,然而姑父并非良人,后来他们大闹了一场,玉姑姑回到藏剑山庄,从此终身未再嫁。”上官飞鸾道,“玉姑姑一生为山庄鞠躬尽瘁,令人钦佩,但她若能放下洛华,便不只能得到钦佩,还能得到幸福,又何乐而不为呢?阿鸢,你嫁不嫁人,没有关系,能不能有所作为,也没有关系,姐姐只是希望你过的快乐、自由。”

上官飞鸢几乎哽咽,“姐姐……”

上官飞鸾道:“年少慕艾,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但你是我上官家的女儿,要什么美男子没有,又何必执着于一人?”

上官飞鸢哭不出来了,幽幽道:“姐姐,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肤浅吗?”

上官飞鸾笑了,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明白。你与柳公子相交不深,情谊亦浅,但他对青冥剑主可不是这样。我知道你只是心高气傲,心有不甘,可是感情的事,还是不要太过骄傲的好,不然就像玲珑夫人,只会误了自己,又误了旁人。”

“我明白了。”上官飞鸢又奇道,“可是二姐,你怎么看出来柳公子……?”

上官飞鸾道:“他的目光,一直都在青冥剑主身上,这样的目光,我只在哥哥看季掌门的时

候见过。若这还看不出来,只怕那人是个不解风情的大傻瓜了。”

二人已然远去,只留下来明黛、柳无咎,和某个不解风情的大傻瓜。

然而喜欢这样一个傻瓜的人,岂非更是傻瓜?

贺青冥不笨,柳无咎也不笨,他们本都可以算作是聪明的脑袋瓜。只不过情之一道,本就莫测。也许就是再聪明的脑袋瓜,也要有朝一日变成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