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青冥剑主。”金乌似笑道,“济海楼一别, 已有数月了,青冥剑主近来可好?”
贺青冥道:“不算好, 也不算坏。”
“哦?”
贺青冥道:“好与坏, 日子也总要过下去。”
金乌似乎感慨,“是啊, 人只要活着, 就得把日子过下去。”
他又道:“还未请教青冥剑主, 我那不成器的老父亲怎么样了?”
贺青冥道:“温阳?”
金乌道:“我生父早死了,自然只有他这个义父。”
柳无咎道:“还没死。”
金乌又笑了:“那便好极了。我命苦, 自幼父母双亡, 若不是义父,只怕早做了孤魂野鬼。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这做儿子的,也希望义父长命百岁, 平安喜乐。”
这话说的,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是个大大的孝子。
金乌忽而叹道:“若不是八大剑派,我也不会如此命苦。”
顾影空道:“若不是你母亲东征,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金乌道:“那落霞谷一役, 你们八大剑派截杀我外祖父的账,又要怎么算呢?”
顾影空道:“那杨真杨教主搅乱中原武林,杀害武林同道,又怎么算?”
二人你来我往,皆不甘示弱。百年以来,魔教和八大剑派的恩怨情仇已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只怕他二人在这里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了。上官飞鸿道:“罢了,这样算下去,这些恩怨什么时候能有了结的一天?金教主,往日你我双方皆有过错,你身负血亲之仇,我不敢劝你放下,但你作为一教之主,只望你怜悯生民,不使昔年长安之祸再现人间。”
贺青冥神色一动。金乌闻言,笑了笑,道:“上官庄主好气量。”
上官飞鸿道:“金教主意下何如?”
金乌叹气:“可惜我年纪小,气量狭小,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他似乎还颇为惋惜,大有为不能跟众人畅饮高歌的扼腕之情。顾影空平日里自己喜欢装样子,遇到一个比他还爱装的,浑身都不舒服,道:“何必跟他废话?金乌,你此次前来,总不会是跟我们几个唠叨家常的吧?”
金乌又叹气了:“可怜,可怜……可怜季掌门后继无人,上官庄主,你这位妻弟委实无理,可要好好管教啊。”
他这话大有挑拨离间之意,上官飞鸿道:“华山派与我藏剑山庄井水不犯河水,他身为华山掌门,与我平起平坐,我又如何管教?”
顾影空冷笑道:“金乌,华山派和藏剑山庄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你也不必费心挑拨。”
金乌却笑了,似乎有几分嘲讽:“且不论藏剑山庄,八大剑派之间,还用得着我挑拨吗?什么同门同宗,都是千疮百孔的筛子罢了。”
顾影空道:“你魔教又好到哪里去?你空顶着一个教主的名头,只怕却连杨教主在世时三分之一的版图和部将也凑不齐。”
金乌笑着点头:“顾掌门,彼此彼此。”
沈耽已憋了一肚子闷气,他沉声道:“阿芜在哪里?”
金乌顿了顿,道:“沈郎君何必忧心?我总不会害她性命。”
他倒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方才跟顾影空互怼的时候怎一个阴阳怪气,如今却又变作优雅风流的翩翩世家公子了。
沈耽心中只觉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古怪何处。金乌又道:“你放心,我只不过让小冯把她带来,跟她叙叙旧。”
金乌为魔教之主,即便算不得大魔头,也是个实打实的小魔头了,一个小魔头,倒安抚起他的对头来了,真是咄咄怪事。
沈耽道:“请金教主把她还给我。”
金乌道:“我自然是要还你的,只是……”
“只是什么?”
金乌又是一笑,笑声之中却有种别样的狡黠与俏皮:“能不能找到,便要看郎君你了。”
众人看时,只见眼前多出两条路来,一条往东,一条往西,南辕北辙,两厢耽误。
沈耽道:“这是要选一条?”
金乌忽道:“沈郎君,机会可只有一次哦,错过了,就别想找回阿芜了。”
顾影空道:“不过一二奇门遁甲之术,何必故作玄虚?”
他脚踩乾坤,身登山艮,正要破阵,却被上官飞鸿阻拦:“等等。”
“怎么?”
“这不是——”
贺青冥道:“这并非奇门遁甲之术。”
一声铮鸣,青冥剑出鞘,顾影空等人还未看清楚招式,只知贺青冥左右一点,两条路竟变作一条路了,方才还空旷的路上,忽地涌起来一阵浓雾。贺青冥道:“这是‘过眼云烟’‘云遮雾敛’,乃魔教四使之云使的路数,采天地阴阳二气,变化山川草木之形,教人难以分辨。”
柳无咎言简意赅道:“简称障眼法。”
顾影空语噎,合着是他想的太复杂了。
金乌笑道:“青冥剑主对我教倒很是了解。”
贺青冥道:“我只不过前些年的时候,为了找一个人,曾去过西域。”
金乌道:“什么人?”
“普渡和尚。”贺青冥道,“也就是济海楼上的金先生。”
上官飞鸿等人心下一惊。金乌已似料到:“你果然是找他来的。”
贺青冥道:“他人呢?”
“那就要看他了。”
贺青冥道:“他身为魔教的人,金教主也不知道么?”
金乌道:“他是我的长辈,我怎么好管他呢?”
长辈?
普渡和尚什么时候变作金乌的长辈了?
贺青冥也有些惊讶,金乌漫不经心道:“他是我小舅舅啊,不过他这个人古怪得很,我可使唤不动他。”
这话却也不知是真是假。上官飞鸿道:“江湖上从未听说,令堂还有一个兄弟。”
“你们没听过的多了去了,我教门下众多,武功变幻莫测,又岂是你们能知晓的?”
顾影空道:“金乌,你不必装神弄鬼,说吧,你今天玩这套把戏,究竟是做什么?”
金乌道:“合二为一,上官庄主、顾掌门,你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吗?”
言下之意,却是已将八大剑派视作囊中之物。金乌道:“天下分分合合,如今也到了一统的时候了,就像这两条路,总该合并的。”
上官飞鸿道:“只怕不是合并,而是吞并。”
“上官庄主,你这个人未免也太过无趣。有些事情,咱们你知我知就好,又何必说的那么明白呢?”他道,“我教诚心想要一统武林,愿秉承季掌门之志,广纳英才,诸位都是当世才俊,在下亲自来聘,诸位大可好生考虑,若错过今日机会,以后可不再有了!”金乌哈哈大笑,而后笑声也已消失在雾气里。
顾影空心里已要骂娘,他师姐的志向,何用金乌一个魔教教主前来秉承?他冷冷道:“倒是先礼后兵,给我们下战书来了。”
金乌也不愧人称“鬼手”,鬼魅般挑动风云,又鬼魅一样湮失在众人面前。他走了,留下来的麻烦却不曾走。几人行了一路,只觉林子愈深,而雾气愈浓,隔离天日,扼住咽喉,叫人几乎喘息不过来。
走了一会,四方大雾骤起,虽已近黎明,却伸手不见五指,路旁怪石嶙峋,头顶怪鸟惊叫,惊悚怵栗,好似入了噩梦一般。
顾影空忽叫道:“师姐!”他几欲拔剑,却在最后一刻勉强按捺下来,回头一看,贺青冥等人狐疑的目光已转了过来。
上官飞鸿道:“阿空?”
顾影空周身汗已湿透,干笑道:“我又瞧见那一天,师姐她……”
上官飞鸿却没有多问,只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
贺青冥道:“路有迷障,前方大雾,只怕掺了瘴气。大家封住穴道,免得中招。”魔教武功千变万化,巫毒更是厉害,几可与南疆并驾齐驱,众人皆不敢等闲视之,当即照办。
第137章 扑朔 雾愈来愈浓了。 路却似愈来愈……
雾愈来愈浓了。
路却似愈来愈远。
人行雾中, 已似望不见路,路已湮灭,路上行人也已变作一个个模糊不清的黑影。
每个人都似做着一场白日梦。梦着了挽留不回的过去, 乞求不到的将来, 梦着了, 又梦魇了,梦湿透了数不清的飞快流逝的人生。
一只手探出去,一只手又伸进来,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才发觉对面的不是十二年前烈火中哀嚎的那群鬼魂, 也不是七年前血雨里莫测的天神, 而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人。柳无咎低头看了一眼他和贺青冥的两只手,又抬头看了一眼贺青冥。
和柳无咎一样, 贺青冥的鬓边已汗湿了。
好在他们都没有迷路。
这里也没有梦, 只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囚笼。
贺青冥又看了看其余几人, 他们也都汗湿了,也都大梦初醒。每一个人的梦却不尽相同, 每一张脸也不相同:上官飞鸿脸上残存着遗憾, 顾影空脸上却只余惊疑。十二年来,贺青冥已习惯了,他已面色如常;至于柳无咎,他只望了贺青冥一眼, 便又收回了目光,于是他和贺青冥都好像从未梦过。
所有人之中,只有沈耽不同寻常。他好像还未从梦中醒来,他好像活在别人为他编织的梦里。
梦又翩跹而来。
这一次却不是噩梦,倒像是一个美梦。
迷雾里忽而跑出来一个少女身影, 忽近忽远,若隐若现,目光脉脉,宛若春水,回首巧笑盈盈。
沈耽喊道:“阿芜!”
“沈公子。”贺青冥拦住他,“你看到的不是她,只是她的影子。”
“那就是她,活生生的她!”沈耽伸手指去,“你们看——”
众人抬头,都已有些愕然,他们竟和沈耽看到了同一个人。难道这次是真的?
沈耽却已冲了过去,几人跟着他,竟一下子冲破了雾障。
几人面面相觑,行走江湖多年,这么容易找见的生路,还是第一次见。这还是魔教教主吗?这简直就是天降月老,在世红娘,是为这对苦命鸳鸯指点迷津的大善人啊!
阿芜斜斜靠在一座早已枯死的树桩跟前,沈耽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几乎喜极而泣:“阿芜!”
“沈郎!”阿芜紧紧抱着他,她脸色惨白,浑身也不住发抖,似乎受了惊吓。沈耽道:“怎么了?”
阿芜指着不远处的洞穴:“那里,那里有人……”
洞穴里不只有人,而且还是他们的老熟人:原本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在别业好生待着睡大觉的胡不为。
他躺在那里,已近乎昏迷,若非大雨把堵住洞口的石块冲刷出来一个缺口,他早该死在里边的。西山人迹罕至,这处洞穴更是隐秘难寻,胡不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胡不为缓了口气,慢慢道:“是,是金先生……”
“金先生?”沈耽吃惊道,“他真的来了?”
胡不为低着头,道:“是啊,他不只来了,而且……”他忽而瞧着沈耽,又笑了起来,“我那外甥太过仁悯多情,留着你本也无用。”
沈耽心道不妙,但已来不及了。他甚至听不见贺青冥他们的呼喝,只双臂一揽一送,推开了阿芜,他把他尽全力所能抢来的一线生机留给了她。
阿芜脸色更白了,她似乎是要呼唤他,但她的喉头太紧,已说不出任何话来。
“胡不为”的骨骼“咯咯”作响,浑身猛然爆发出一股骇人的真气,沈耽当胸被这股真气一激,顿时仿佛利剑穿心,痛彻心扉!沈耽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撞到一棵老树上,脊骨几乎折断,他还来不及反应,更谈不上反击,“胡不为”便已直冲面门,一掌拍向沈耽天灵盖,直欲取他性命!
这一掌杀气腾腾,不会为任何人动心,亦不为任何事停下脚步。如此的冷酷,如此的冷漠,这一掌几乎不像是一个人打出来的,倒像是地狱里的阎罗,冥府中的幽魂。这一个人,是世上本不该活着的一个人,这一掌,也是世上本不该出现的一掌。
这一掌快,却还有人比他这一掌更快!
冯虚子忽而蹿出,一手一个捞过沈耽、阿芜,还没等一干人等回过神来,便已又变作一只蹿入老穴的狡兔,在数位高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众人回头看时,只见到一片微微摇动的竹影。
冯虚子带着二人跑了好长一截路,等到旁人再追不上来的时候,才把他们放了下来。他放下阿芜的时候轻手轻脚,生怕弄疼了她,轮到沈耽,却没能拥有这么好的待遇。冯虚子一个撒手松开沈耽,沈耽被他点了穴,身上无法动弹,差点就这么囫囵滚下坡去。
“沈郎!”阿芜惊叫一声,连忙跑过去抱住沈耽,又捧着他的脸,仔细为他擦拭泥土,已是泫然欲泣,“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她转头看向冯虚子,“他怎么动不了了?你点了他的穴道?”
冯虚子却已走到一边去,又闭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他实在见不得她这副哭哭啼啼,跟人腻腻歪歪的样子,简直刺激得他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沈耽一路上没有吭声,伤痛也好,被冯虚子挟持也好,他都能忍下,但他已不能再忍下她。沈耽道:“事到如今,这里也没有别人了,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阿芜脸上还哭得湿漉漉的,一听这话,忽而顿住了,颤声道:“你什么意思?”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不是么?”沈耽道,“你分明跟他熟的很,你分明就是魔教的人,而非受他们胁迫的弱女子。”
阿芜脸皮扯了扯,似乎是要挤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笑容:“沈郎……”
她不会武功,但她也拥有自己的武器。她很清楚,对于沈耽这样的男人来说,她的泪和她的笑,她的柔弱、依恋,都是最致命的武器,足以让他为她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往日她也就是这样,一会哭,又一会笑,然后沈耽就会原谅她,又会抱她、爱她。
她知道他一定会原谅她——毕竟他一向那么爱她。
今时却不同往日。沈耽狠下心,再也没有看她哭,也不会听她笑。他哑着嗓子道:“没用的,算了吧。”
阿芜泣道:“你不要我了吗?你说过要娶我的,我也愿意嫁给你。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可是我从没有想过伤害你。金先生突然攻击你,我也没有料到,还好有小冯……沈郎,我们是夫妻啊,你怎么能抛弃你的未婚妻子?”
沈耽却道:“你是我的妻子,我却不只是你的丈夫。世上总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事,这句话不用我教你,你比我更懂得,不然你也不会骗我。”
“我不信……”阿芜泣不成声,“你看着我,我不信你看着我,却还是不要我。”
她竟凑到了沈耽眼前,沈耽别无他法,只好无奈地睁开眼睛看她。阿芜含泪笑道:“你可以怪我,怨我,但你不能恨我,更不能离开我,我不准你这样做。”
沈耽叹气,他侧过头,唇角微微擦过她泪湿的脸颊,道:“你不能为我抛下的,却让我为你抛下,娘子,夫妻不是这样子做的,你明不明白?”
他这样说,阿芜就算不明白,也该明白了。何况她从来都是装作一无所知。她垂下头,似在沉思,沈耽瞧着她,瞧她周身气度忽而一变,恍惚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弱女子,变成叱咤一方的风云人物。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正如这些时日以来,他看着她,却总觉得自己看错了她。
阿芜终于不再哭了,却笑得多情而莫测起来:“你要走?”
她道:“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他杀了你?”
沈耽面色如常,只道:“若你要杀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好,好……”阿芜拂袖而起,喝道,“装什么聋子?过来!”
冯虚子只好放下捂着耳朵的一双手,试探道:“要杀吗?要怎么杀啊?教中新开发了好多种不同的杀法,无痛的、痛不欲生的都有,要不你们两口子先商量商量?”
“杀杀杀杀什么杀!”阿芜快给他气死,“放他走!”
冯虚子愕然:“这就……放了?”
“要不然我谋杀亲夫吗?!”
阿芜气得拔高了嗓子,差点破音,冯虚子被这头深藏不露的母老虎吼了,吓得赶紧给沈耽解穴,唠唠叨叨:“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沈耽转起身,一言不发,也没有再多看阿芜一眼。阿芜更气不打一处来,几步上前,她气势汹汹,一改往日温柔可人的做派,沈耽不明所以,却忽觉她这个样子倒看着更顺眼了。
也许因为这个样子,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阿芜气呼呼地往他怀里塞了一瓶伤药:“每日三服,不可误了时辰!”
沈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多谢。”
“谢你个大头鬼!”
阿芜瞧着他的背影,顿时气哭了。
她哽咽道:“沈耽!你会后悔的!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男人?天底下男人多的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可不会像那些蠢人一样,在你这棵朽木上边一辈子吊死!”
她气上了头,口不择言,只想着威胁他,让他后悔,可她头一次喜欢一个人,她不知道这时候说这种话,只会把他气走,而不是把他气回来。
她得到的只有他的背影。
第138章 仇敌 这头儿女情长,那头却是剑拔弩张……
这头儿女情长, 那头却是剑拔弩张。
贺青冥从旁攻来,与那人对了一掌。上官飞鸿、顾影空二人一同出手,那人往后一跃, 避开了他们。
这一掌, 双方都用了十成十的功力。贺青冥没能稳住身形, 一连趔趄退了十数步,若非被柳无咎一把揽住,只怕就要这么跌进山林。即便如此, 贺青冥也气血翻涌不断,当即咯出一口心血!
柳无咎大惊。他揽着贺青冥, 一面为他运功疗伤, 却发现贺青冥似乎有五内亏损之兆,顿时心下一沉, 脸色也白了几分。
柳无咎怒而看向那人, 却见他已变化形貌, 变作一个陌生的样子。那人站在原地,未退分毫, 只嘴角淌下一缕血丝, 却不甚在意地拿拇指抹去,挑眉一笑,似乎有些意外,又更为惊喜。他道:“贺公子, 十二年不见,武功精进不少哇。”
贺青冥冷笑一声,正要开口,鲜血却先于他要说的话从唇齿之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道:“普渡和尚……或者说金先生……这次……倒换上真面目了?”他气息不济, 一句话断成好几截才终于说完,说一截便要忍不住呕血,他却浑不在意,呕一次血,便拿袖子一抹,等到一句话说完,他那右边衣袖已被鲜血濡湿,染得通红。
金先生道:“见老朋友,自然要坦诚相待。”他看了贺青冥一眼,啧啧道,“你怎么还是这般倔强?你自己不心疼,可有人要心疼了。”言罢,目光若有似无,又落到柳无咎身上。
贺青冥一把攥住柳无咎的手,喘息几许,道:“无咎,不要理他。”
“好。”柳无咎当真没有理他,也没有看他,只一心一意看着贺青冥,为他疗伤,又趁着这么一会功夫稍稍侧身,挡住了贺青冥大半个身子。
贺青冥精力不济,自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柳无咎挡在贺青冥和金先生之间,若金先生再次出手,贺青冥便有缓冲的余地。
金先生目光一动,笑得玩味起来。
上官飞鸿道:“你既扮作胡不为,胡不为人呢?”
金先生道:“放心,他还活着,只不过活得不大好,可能半死不活吧,我也不大清楚。我本来是想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的,我那外甥却不要我杀他,叫人吊着他一条命,把他送回云门山脚,要云门上下开门迎客。哎呀,可惜何奈那老头子死得早,不然可太有意思了。”他说什么都是轻飘飘的,好像别人的死活在他这里,已是家常便饭。他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自己。好像世上没什么可在意的。
上官飞鸿心下一凛,金乌真是好毒的手段!
杀了胡不为,会激起云门的愤慨抵抗,但拿胡不为做人质,鲍朴、齐心照他们便要畏手畏脚,如此一来,只怕云门不日便要被魔教攻克!
西北有华山,有子午盟不说,中间还隔着一个河西走廊,金乌难以下手,于是便打起来北方的算盘。云门一破,北方门户大开,玉山又人才凋零,掌门新故,不可能是魔教的对手,而后往西便是华山、崆峒、青城,往东便是大重山、小重山、镜湖……金乌这是瞅准了八大剑派薄弱的地方,打算一一蚕食。
此计虽妙,此举却颇为冒险,中原毕竟是八大剑派经营上百年的地盘,金乌想要逐鹿中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若其他剑派及时呼应,金乌这次卷土重来,必然不能成功。
可惜、可叹!可惜八大剑派近年来早已是一盘散沙,内部纷争猜疑不断,云门出世已久,玉山也早被几大剑派边缘化了,周遭的各大门派更是各自为战,不趁机瓜分地皮就算好了,又怎么可能冒着被魔教吞并的风险援助他们?
金先生道:“既然已想通了,我也不必再留下奉陪,告辞!”
他要走。
他竟要走。
他是十二年前乱局的罪魁祸首,是金无媚的兄弟、金乌的舅舅,而今他在一堆掌门、庄主面前耀武扬威地戏耍了他们一通,他告诉他们,他害了他们同门、同道,将来又要继续害他们,然后他竟就要这样轻飘飘地拍拍屁股走人?
欺人太甚!
上官飞鸿一道怒叱,猛虎咆哮席卷山岗,他骤然掠起,跨过枯枝横木,浮生、缘生双剑出手,剑锋过处,无不摧枯拉朽,又直指金先生后心!
他到底是一代庄主,纵然性子再温和,脾气再好、再能容人,也不可能容忍仇睢在他面前放肆无度。他骨子里流动的是沸腾的血性,只是五年来已被哀恸抚平,再不能轻视于人。但他心中自有一杆秤,对错与否,于他而言,一向泾渭分明,不能容人混淆,更不能叫人捣蛋。
上官飞鸿出手,顾影空自然也不能再做看官,二人皆为一派之主,又彼此了解,双双联手,便是当今武林任何一位高手,也要心下忌惮三分。
金先生却似压根没看见他们,也丝毫不在意二人联手。他只哼笑一声,似乎在说:“果然。”
他要的就是他们来。
他要的就是他们死。
金乌要他拖住上官飞鸿二人,要他杀了贺青冥,他却偏偏不那么做。
金乌为的是大局,为的是魔教崛起,再吞并中原武林,所以他要拔掉西北的钉子,要叫八大剑派活着,却闹得个鸡犬不宁。
金先生却并不关心魔教大计,左右贺青冥也活不长了,再多杀两个人,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金先生从怀中取出一只铁笛,随手一按,稀里糊涂地吹起来一支曲子,他吹笛子的功夫十分不到家,音色全无,也不好听,除了让人听得脑袋疼以外,没有半点用处。十多年前,他在长安是如此,几个月前济海楼上如此,如今在这座了无人烟的林子里,也一样如此。
他吹曲子吹得稀巴烂,给人脑袋也搅和得稀巴烂,倒像是天底下最顽劣的孩童搅和泥巴,越是破坏、摧毁,越是叫他心满意足,心中畅快。
上官飞鸿二人哪里经受过此等折磨,一时之间七窍欲裂,更难以应对。当下只听得一声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嘶鸣,好像十二年前熊熊大火之后,上苍劈下的那道惊雷终于穿过岁月,劈到了这一刻。
十二年前,大火熊熊烧了十天十夜,烧掉了长安三条坊市,把贺园烧成了灰烬。灰烬之中,却爬出来一只浴血的凤凰,凤鸣声声,却太过凄厉、悲怆,叫人听来不忍。
烈火烧过,冷雨砸过,数千个日夜磋磨过,都不能使他动摇心志。他恨过、怒过、痛过,贪嗔痴三毒轮回过,一年不行,就花费十年,一个人不行,就招来千人,江湖上门派盘根错节,他却偏要撼动。他偏要把他的仇敌一个个网罗起来,又一个个降罪,而今终于轮到了这一个最可恨的仇人,最可怕的敌人,他又怎能善罢甘休?
世道如此,他却偏要勉强。
贺青冥脸色苍白,眼眶却似烧起来烈火,鲜红非常,几欲滴下血泪。他猛地挣开柳无咎,拔剑刺向金先生!
这一剑,却倾注了他二十多年的功力,他将自己所有的内力都灌注到这一剑上,他整个人也已变作一把剑。
他的嘴角、双目却已流血,他既然全力用在攻击,便不能防御金先生的笛声。
他竟全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金先生终于惊愕,这点惊愕倒教他变得像一个人了。
金先生的铁笛横在贺青冥剑柄前,但青冥剑的剑锋已刺入金先生胸口。
他们似乎都听见了心脏迸裂的声音。
青冥剑上的裂痕进一步扩大了。贺青冥脏腑受损,双目快要失明,却笑了起来。
金先生叹了口气:“何苦呢?”
贺青冥冷笑道:“你害死了我父亲、表姐,毁了我的家,又要来毁我,却来问我何苦?”
金先生摇头:“你的这些苦楚,我自然清楚。”
他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现在还能活多久?”
“你为了杀我,竟然动了五蕴炽的内力,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下场?”金先生轻轻笑了,“我这样的下场。”
金先生松手,坠入深不见底的山谷。
铁笛随之坠落,扑入一地尘土。
贺青冥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强敌已去,周身气力骤然一松,便似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琴弦蓦然断开,又忽地跌落。
柳无咎扶住他,还未等他说什么,二人四目相对,他却从贺青冥眼里看出来一丝不祥。
贺青冥看着他,又看着上官飞鸿、顾影空等人,却似看到了十二年前互相撕咬的人们,那些人在他眼里,又变成无恶不作的禽兽。
贺青冥不对劲。
他不仅没有卸力,周身内力比之从前反而更为轻盈、充沛,他身旁的落叶、尘埃竟微微飘浮,青冥剑也在不住颤动。
“闪开!”
柳无咎大喝一声,将贺青冥死死箍住扑倒,他这么一扑,青冥剑也没有刺中顾影空他们,只在柳无咎脸上划破了一道血口,又直直插入古树中。
第139章 缠斗 贺青冥疯了。 说他疯了,似乎……
贺青冥疯了。
说他疯了, 似乎也不那么贴切,毕竟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疯子头脑这般狡猾,出手这般狠辣。但他又的确疯了。他杀了金先生, 却没有罢手, 又转而对自己人下手, 而且下的都是死手。方才众人都没有防备,若非柳无咎及时察觉,只怕今日他们都要血溅于此。
柳无咎抱住贺青冥, 几乎哀求地道:“你看看我,看看我……”
他脸上的血滴了下来, 滴在贺青冥的脸上。贺青冥本来不住挣扎, 看到他脸上有血,却忽地停了下来, 轻轻道:“你这是怎么了?”
柳无咎一边笑, 一边却快要哭。他道:“我不小心划破了。”
“真可惜……”贺青冥凑了过来, 为他舔去余下的血迹。
柳无咎浑身一颤。
贺青冥领子里的一缕檀香飘了出来,柳无咎一时头晕目眩, 恍惚昼夜颠倒, 二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正要交颈同眠。
贺青冥吻过他的脸,又顺着他的耳垂和颔骨吻下来。他的犬齿擦过柳无咎的血管,然后他会张嘴咬断柳无咎的脖子, 把他喷涌的鲜血都吞进肚子里。从来色字头上一把刀,何况柳无咎身下是天下第一剑。
“停下。”柳无咎喉头颤动,哑着嗓子道。
他气息不稳,但他拿剑的那只手却已稳稳地放在贺青冥后颈——这只手原本是用来抱着贺青冥,为了贺青冥不被地面的石头磕到。他不会是贺青冥的猎物, 贺青冥若要动手,他们只会同归于尽。
事已至此,再僵持下去也不过徒添烦恼,两人一齐松手,瞬间放开了对彼此的桎梏。贺青冥几步踩上树干,避开了柳无咎一记横扫,而后反手拔剑,回身刺向柳无咎胸口!柳无咎持剑格挡,岂料贺青冥的目的并非一击致命,只是虚晃一招,借着剑身交错的当口,剑尖一挑一削,便要削到柳无咎右手手腕!
对一个剑客来说,右手无异于他的性命。贺青冥不取他的性命,却要废了他的武功,教他从此以后只能做一个废人。
贺青冥要羞辱他。
青冥剑从来干脆利落,不要说是这个一心仇恨、满身杀气的贺青冥,就算是从前的贺青冥,也不会给敌人留下活路。柳无咎很清楚,贺青冥一向对羞辱敌人没有丝毫兴趣。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没能想明白。他不知道贺青冥羞辱他,是因为在这个贺青冥看来,柳无咎方才羞辱了自己。
这一个变故,却给上官飞鸿等人抢得了时机。上官飞鸿、顾影空从两翼袭来,贺青冥没能刺伤柳无咎,只一力逼退了他,转而与上官飞鸿二人战作一团!四下剑光四射,剑气纵横,眨眼间,三人已过了十数招,贺青冥本来未必是二人合力的对手,但他此刻杀性太冲,上官飞鸿二人不得不暂避锋芒,好在上官飞鸿有双剑在手,青冥剑不敢正面与之较量,只要么堪堪擦过,要么剑走偏锋,一连挑、抹、点去上官飞鸿几处穴道,上官飞鸿虽仗剑一一化解,却也不能近身,无法夺剑,更无法制住贺青冥本人。
二人正在僵持,顾影空又从旁协作,一剑挥向贺青冥,上官飞鸿惊道:“不可伤他性命!”
顾影空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然而他这一招急于求成,反而露出破绽,贺青冥回首一笑,借力打力,借着浮生之利,打向了顾影空的碧霄剑,顾影空回防不及,被自己剑背当胸击中,连连退步闪避,似已受了内伤。
贺青冥乘胜追击,提步上挑,被顾影空一剑打开,贺青冥顺势绕了一个乾坤,斜刺肋下,顾影空提剑回击,然而贺青冥的动作比他更快,顾影空每一次出招,贺青冥都像拨弄琴弦一样拨开了,他时快时慢、时轻时重,身形快如鬼魅,脚步却稳如泰山。华山派剑法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总要讲究一个“不动如山”的章法,贺青冥这个打法,却是仗着自己内力的优势压迫对方,逼迫顾影空自乱阵脚,丧失主动。贺青冥剑法一向以灵巧见长,如此大开大合,波云诡谲的打法,他还是头一回用。
几个回合下来,顾影空已不大能招架得住,只能一味防守,一路几乎是丢盔卸甲,而贺青冥却步步紧逼,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他又一剑挥去,这一剑却含着劈山的力道,顾影空退无可退,几乎已是死路一条,喝道:“阿兄!”
上官飞鸿挟双剑而至,一剑攻贺青冥背心,一剑拍向他腰侧,一者成魔,一者成神,一个是防不胜防的杀招,一个却手下留情,给对手留下一条退路,所谓“围魏救赵”“围师必阙”,不过如是。一招之内,竟蕴含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法路径,实在叫人叹为观止,真不愧为藏剑山庄庄主。
这样的劲敌,对于任何一名剑客来说,都不啻于一种兴奋剂,何况是已经发起来魔性的贺青冥。贺青冥果然舍下顾影空不管,掉头与上官飞鸿鏖战。旁人见了上官飞鸿的双剑,就算不是战战兢兢,也要退避三舍,暂时躲一躲风头,他却不躲不退,全力迎了上去。
上官飞鸿似乎没有料到,就像他方才没有料到顾影空会这么快败退一样,此刻他也没有料到,贺青冥竟选择与他角力。今日无论是顾影空还是贺青冥,都已一反常态,变得不像他们了。
论剑之一道,上官飞鸿未尝与贺青冥较量过,也不知谁胜谁负。但上官飞鸿身长近九尺,身姿伟丽,他手中双剑又一向未逢敌手,单凭气力,贺青冥不可能赢他,二人相持的结果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贺青冥也果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力压不过,终于飞身没入松林,打算借地利与上官飞鸿放手一搏。上官飞鸿随即追去。柳无咎等人看时,却见林子群鸟惊飞,松柏震动,两人声势震天,竟好像应下天劫。
贺青冥借着地形与上官飞鸿周旋,上官飞鸿双剑一劈一砍,竟活生生劈开来一条路。贺青冥隐匿声息,剑锋悄然如暗夜游龙,于上官飞鸿剑身游走,上官飞鸿反手一刺,却没有刺到贺青冥,倒把缘生剑留在了一截树干里,这时候再要拔剑已然来不及了,贺青冥已然又攻了过来。
上官飞鸿心知已然中计,却并不慌乱,他当机立断,舍弃陪伴自己多年的缘生剑,假意逃往后方。贺青冥追着他来到江边,此时天光大亮,江上悬着一轮炽热的白日,日光染尽丛林,仿佛燃起来一丛丛艳光烈火,江水滚滚轰动,水声激激,似乎是要将这漫天的火光冲刷殆尽。
贺青冥见到这样一幅场景,不自觉记起来十二年前的旧事,心神跌宕不宁。一没留神,差点被上官飞鸿一剑得手,经此一役,他胸中一腔毒火愈演愈烈,烧得比这一日的太阳还要灼热,烧得他心肝肺腑一应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杀戮的念头。
于是二人你来我往的谋算终于化作一番缠斗。他们跳入江中,持剑相斗。浪花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青冥浩荡不见底,浮生倥偬,总见行人不见归客。等到柳无咎他们赶来的时候,二人已打的难分难舍,贺青冥固然已满身杀气,上官飞鸿为了应付他,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
二人从兵刃斗到拳脚,天上地下都斗了一个遍,已近斗得你死我活。贺青冥的拳脚功夫不比上官飞鸿,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失了神智,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他的神经已绷到极限,招式却愈发狠决,他根本已不是人,而是一个魔头,是一架满怀血腥的机器,莫说是斗这一日,就算是斗得物换星移,只怕他也压根不会感到疲倦。
上官飞鸿气喘吁吁,已精疲力竭,他本来无心与贺青冥缠斗,这样拖下去,只会对他越发不利。
再这样下去,上官飞鸿非死即伤,他一死,贺青冥也只怕要力竭而亡!
忽听得一道琴声,由远及近,恍惚不知何来,不辨何往,如斯春日,却似秋风中一道忽而吹散又聚拢的雾气,叫人琢磨不透。琴声无处不在,无所不往,看似十分柔弱,却柔中带刚,好像于绝境逢生。
贺青冥被琴声一激,脚步一滞,仿佛有了一分神智。
上官飞鸿不由喜道:“阿鸾!”
一声弦动,天地仿佛生来一股长风,风声徐徐飞过,起先只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的一缕,而后穿梭来去,裂石迸土,于幽谷之中洪然响动,继而归于一地寂静,只留下滴滴、答答,仿佛是洞中千载,笋石涓流。
这琴声竟生而死、死而生,让人听来一腔绝望之处,却忽又生出一抹盎然的新机。
贺青冥一颗心已被琴声揪住,不住浮沉跃动,虽仍不识前路,纷争、纠缠的思绪却忽而放下,纵然千古独往,我心一如当年,于是灵台澄然,无我无物,亦无来处、烦忧,只觉一派幽静旷明。
柳无咎心下乍明,这曲调……他从前研习六艺的时候学过,是《独幽》。此曲乃是昔年华山灵境道人所作,“托天地之遗响,鸣一心而独幽”,跳脱域界,不在五行,可谓天人一曲。只是知音难求,灵境道人创出此曲后,未能得遇高山流水,后来便断弦罢曲,再不复弹了。
伯牙绝弦,知音难觅,千古之下,向来如此。
人生来孤独,却又不甘不满于孤独,于是总要求着什么,又总要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琴声似断非断、似续非续,尾音处却藏了几分苍凉与孤寂,那无人相和,无人相知的孤寂,便从春夜草木生长之声变化出一点萧瑟。
贺青冥那股子魔性于满心萧瑟之中,似又死灰复燃,上官飞鸾挥指弹弦,却似已压制不住他了。
她若失败,贺青冥也好,上官飞鸿也罢,一干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天边乌云作响,天色由明转暗,却听那道孤寂的琴声外,竟忽然多了几弦响声。
顾影空目光闪动,这是《潮生》。
一时间好似洪波涌起、碧浪掀天,潮生潮灭之中,竟别有一番金石争鸣的喑哑与放诞,便像阮籍穷途,长歌当哭,然而烈烈悲风里,又自有一番狂放不羁,纵然千夫所指,身死魂灭,依旧无愧于心,无悔一生。
于是一人化作鲲鹏做逍遥游,一人变身义士于暗夜奔走。两人往来九霄四海,直下五洋八荒,一个游历于出世与入世之间,一个却是极度的任侠自我,是尝遍人间七情八苦之后的不拘世俗。
最后两人变作一人,在天地之间悠悠地走,悠悠地唱: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
天色已暝,尘归尘,土归土,喧闹终归于一地悄寂。
林深处,忽地传来一道略显清冽的女声。上官飞鸾道:“阁下何人,可与在下一见?”
但没有人回她。
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未散的余音。
风声徐徐,吹动林叶深深,余音散尽了。
第140章 缘灭 琴声也好,刀剑争鸣也好,都已落……
琴声也好, 刀剑争鸣也好,都已落下帷幕。
江天一色,都阴沉着同一张老人脸, 蛰伏一宿的乌云又翻涌着身子, 酝酿着新一轮风暴。
贺青冥已陷入昏迷, 风啊雨啊的,他听不见也管不着了。柳无咎抱着他,为他驱寒偎暖, 为他甘心疾首。贺青冥睁着眼的时候,他还不能这样抱他, 如今贺青冥闭了眼睛, 他怎么样抱他,也由不得贺青冥拒绝了。二人亲如一体, 至于旁的, 柳无咎不去想, 也不再去问。
柳无咎拿别人当空气,别人却没法子无视他们这对另类的师徒。其他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心生古怪, 偏偏又不好意思询问,只好自个干自个的。
顾影空没有留下来,他借口说捡些干燥的柴火过来,一入林子, 不见了众人影踪,便不再继续走了。江天阴沉,林子里更是只见其影,不见其形。顾影空杵在树林阴翳下边,没有挪步, 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出来。然而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除了在空中低飞的蜻蜓和在地上爬行的蛇蝎蜈蚣,又还有什么人呢?
顾影空道:“师弟,你既来了,又何必躲着我不见呢?”
林子里边走出来一个人,果然是前日再度失踪的谢拂衣,这次他还背着他的当归琴。顾影空一见到他的琴,便笑了:“五年了,师弟的琴声还是宛若天籁,叫人过耳难忘。记得上一回听你弹琴,还是师父在的时候,可惜后来他老人家仙逝,再后来——”
谢拂衣打断了他:“我今日前来,不是听你絮叨家常的,你我同门情谊早在五年前一刀两断,更不必再跟我套近乎。那天被冯虚子搅和了一通,今日你我狭路相逢,合该做个了断。”
顾影空忽道:“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跟我做生意,管你只赚不亏。”
谢拂衣讥笑道:“是跟你做生意,还是跟你的主子做生意?”
顾影空皱了皱眉头,道:“师弟,我好歹也是你师兄,你可不要这么没大没小,免得叫旁人说我们华山弟子不讲礼数。”
“兄不友,则弟不恭,何况你跟魔教的人来往,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华山弟子?”
顾影空道:“为兄的却不知道了,这话又从何说起?”
谢拂衣道:“八大剑派管辖别业护卫,一路上关卡重重,却偏偏放了魔教头子进来,这样不可思议的疏漏,你是想怪属下办事不力,还是想把黑锅甩给其他剑派的头上?”
顾影空恍然大悟:“你是认为我跟魔教金乌他们有勾结?”
谢拂衣冷冷道:“难道不是么?”
“师弟,这你可就错怪我了。”顾影空道,“我一心想要拿下金乌,又怎么会和他们沆瀣一气?”
谢拂衣道:“你想要擒拿金乌不假,想要以此为契机,行借刀杀人之事,也不假。”
“借刀杀人?”顾影空似乎很是惊讶,“杀谁?”
谢拂衣道:“青冥剑主。”
顾影空不解道:“我跟青冥剑主无冤无仇,又为何要杀他?”
“子午盟动摇了你在西北的威信,贺青冥早已变作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能光明正大地拔除,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呢?而且你记恨他庇护过我,你心中记恨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放过。”
顾影空竟笑了起来:“好!说得好!”
谢拂衣道:“你承认了?”
顾影空道:“师弟讲的这般精彩,我又如何能不赞叹呢?不过啊,师弟,你跟师姐他们,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那就是你们都以为我做的这些事,只是我一个人想做的。不错,我是想除掉贺青冥,可是这也是八大剑派那群老古董的意思。”
谢拂衣道:“所以你就和魔教串通勾结?”
顾影空摇头,道:“我早说了,我跟魔教没什么关系,顶多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跟魔教有关系的,是天枢阁,是南宫玉衡,他才是中间人。至于贺青冥,他只怕早知道魔教要杀他,也知道魔教和南宫玉衡有联系,但他还是来了,为了报仇,他以自己作为赌注,无论赌输赌赢,都是一本万利,可惜他运气太好,碰上了你和上官飞鸾,又多留了一会性命。”
谢拂衣道:“所以你们心知肚明?”
顾影空道:“有些事,即便心知肚明,也是要做的,这一点,不用我来教你。”
谢拂衣又道:“你说要做个顺水人情……这个人情的代价是什么?”
顾影空道:“自然是浮屠珠。”
谢拂衣道:“除了浮屠珠呢?”
顾影空道:“八大剑派从此不再过问河西的事。”
谢拂衣不敢置信道:“你把河西拱手让给他们?师姐好不容易才夺回来!”
顾影空道:“师姐可以夺回来,我也可以!”
谢拂衣喝道:“顾影空,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我丧心病狂?”顾影空笑了,“师弟,你在外流浪的时候,华山可都是我在打理,你以为打理一个门派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以为魔教不是好东西,可其他剑派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一个个恨不得趁机瓜分华山!师弟啊,我这个华山掌门的位子,可当的不安生啊!”
谢拂衣冷笑道:“你这个掌门为什么当的不安生,难道你自己不是心知肚明?若换了师姐,华山又岂会这般不安生?”
顾影空眼皮底下翻滚着一道阴狠的光。他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觉得我这个掌门当的不如师姐!”
“难道不是么?”谢拂衣道,“师姐为人光明磊落,深受爱戴,可你呢?这五年来你都干了什么?你在打压异己!挑起门派纷争,你想要八大剑派永远变作你的一家之言!”
“我想要华山独尊有什么错!”顾影空道,“华山本来就是八大剑派之首,他们本来就该俯首称臣!”
“那师姐呢!”谢拂衣怒道,“师姐她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害她!”
“她哪里对不起我?”顾影空呵呵笑了,“是啊,她哪里都对得起我,可是我永远都是老二!还有上官飞鸿,有他一天,师姐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他们那么般配,那么恩爱,我又算什么?”
顾影空兀自激动,谢拂衣却道:“好了,我帮你问完了。”
“原来如此。”
顾影空听见这个声音,登时僵住了。他木然地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上官飞鸿。
“原来……竟是如此。”上官飞鸿道,“枉我一直把你当兄弟,阿云不在了,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结果你才是害她的罪魁祸首。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一面摇头,似是不断否定自己,一面眼眶却已红了,“可叹阿云她……她竟信了你,她的好师弟,竟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的一切?”顾影空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的一切本应是我的一切!若没有她,我就是师父的大弟子,我就是华山掌门!她不过是一个贫苦孤女,来历不明,又如何比得上我?可是啊……”他忽而又哀伤,又无奈,“可是若没有她,也不会有我,不会有我的从前,我的今天……她既夺走了我的东西,就该把它们还给我,把她自己补偿给我。”
上官飞鸿喝道:“你简直混账!阿云她不欠你的,更谈不上什么补偿!”
“你当然这样说——你当然这样说!”顾影空道,“你是藏剑山庄的庄主,又是她的未婚夫!你有我想要的一切!连谢拂衣——这个臭小子,也背着我跟你串通好了,要来套我的话——要知道我才是他的师兄!不过谢拂衣——呵呵!”他忽而笑了,“师弟,你以为,你能活得了多久?告诉你,我已命人将消息传给了天枢阁,再过不久,所有人都会来找你,所有人都会问你、怪你,甚至想要杀你!”
上官飞鸿震惊不已,他道:“拂衣,他说的是什么?”
谢拂衣只低着头,没有说话,沉默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顾影空又笑了:“阿兄,我知道,他不忍心告诉你,可是没有关系,反正我没有良心,我告诉你吧——浮屠珠,就在他的手上,他就是那个李飞白失落江湖已久的儿子!”
顾影空这话,却似一记响鼓闷锤,重重敲打下来,却不见任何伤痕。真正的伤痕都不在腠理,而在骨髓。病入膏肓的时候,任你是再世华佗也回天无力。
谢拂衣脸上仍旧没什么波澜,只道:“我死不死,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不到浮屠珠,你和他们并没有不同。”
顾影空青筋直跳,忽而却又笑了:“没有浮屠珠也没什么,你死了,我也算消了一口气。”
他目下精光闪烁,已起了击杀谢拂衣的心思!
顾影空一剑出手,谢拂衣躲闪不及,被剑气扫到,剑尖离他胸膛半寸的时候,却是上官飞鸿眼疾手快,拦住了顾影空,教他再不能动弹分毫。上官飞鸿道:“他是你师弟!”
顾影空冷笑一声:“我连师姐都敢动,又何况是他!”
“阿云还活着。”上官飞鸿道,“你不可能杀她,她在哪里?”
顾影空目光一沉:“谢拂衣连这个也跟你说了?”
上官飞鸿道:“我猜的。”
顾影空已都明白了:“你早就在怀疑我,你借着寻找陨铁的由头暗中查访,暗地里庇护谢拂衣。”
上官飞鸿道:“我只是觉得阿云还没有死,我收到你给我的浮生剑,你说它是阿云和拂衣打斗的时候被拂衣弄断的,可是阿鸾说,浮生剑是被人用内力催动折断的,这世上能用内力折断浮生剑的人寥寥无几,折断它的不是拂衣,而是阿云。你说了谎。”
顾影空笑道:“说的不错,真不错……可惜啊,你既然知道浮生剑的秘密,又怎么还要把它一直佩戴身边呢?”
上官飞鸿不明所以,他动了动体内真气,才惊觉竟有凝滞枯竭之象,道:“你,你什么时候——?”
顾影空定定道:“你那么爱她,也爱她的剑,却不知道她会害死你。”
“这不可能,阿鸾——”
“上官飞鸾是相剑师,她跟你说的,浮生剑没有问题是吧?”顾影空道,“剑没有问题,问题是在剑鞘啊。一天两天没有妨碍,也无法察觉,可是你和它朝夕相处……阿兄,我就知道,你爱师姐。你越爱她,就死的越快啊。”
上官飞鸿道:“你今日一反常态——你是故意退避,让我和青冥剑主缠斗,好激起我体内蛰伏的毒性?”
顾影空抚掌而笑:“不错,不错……本来我也没这么快打算让你死的,毕竟你和她一样,都待我好……可是你已知道了我的事情,也已知道了她还活着,我又怎么能让你活着见到她呢?”
上官飞鸿怒喝一声,拔剑而起,顾影空却握住浮生剑,一剑挥去——夫妻剑相撞,缘生剑断,浮生斩断缘生,又刺入了上官飞鸿的胸膛。
这一世姻缘,从此尽灭。
顾影空走了,他最后一句话却还回荡着,像是一句诅咒:“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师姐都不会在意,我伤她的,她也不会入心,但杀了你,一切就不一样了。她会永远记得我,记得我……”
上官飞鸾他们赶到的时候,顾影空已消失了。谢拂衣受了伤,勉强把他们找来,但一切为时已晚。
上官飞鸿靠在一棵树边,他本来穿着一袭浅金色的衣服,但他的血已将衣裳染红,又染红了一片土地。上官飞鸾张着眼、张着嘴,却似已变作了瞎子、聋子,她如坠冰窖,已似变作了一个活死人,只有她忍不住颤栗的身体证明了她还活着。
上官飞鸾往前一步,却已忘了自己双腿残疾,根本走不到他身边。她呜咽一声,从轮椅上扑倒,纵声大哭:“哥哥!”
她不能走,便只能爬——她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有一日如今日一般痛恨自己无用的双腿。
谢拂衣心中不忍,俯身抱起来她,又把她抱到上官飞鸿身边。上官飞鸾扒着他的衣服,抵住他的掌心,哭着道:“哥哥,哥哥,你醒醒,别不要阿鸾……”
上官飞鸿终于睁开眼,却已奄奄一息,他虚弱地笑了一笑,似是要安抚妹妹。他道:“不要再为我耗费内力了……阿鸾,阿云还在,可惜我见不到了……我,我死后,先不要出殡,我要等,等她来,她说好了的,会来找我,她不能食,食言……”
气息骤绝。
上官飞鸿却还睁着眼,似乎还在等一个人。
等的那个人,是他的心上人。
他的心上人啊,却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