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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9674 字 3天前

这一声却逼的太紧了。阿芜忽拔高了音调,道:“你来问我?你这个时候来问我?”

沈耽骤然沉默。

阿芜又道:“沈耽!你英雄,你仗义!可我只是个弱女子!我只想活下去!我不管什么大义,不管什么——”她顿了顿,“沈耽,你走吧,你给不了我的,他可以给我。”

沈耽的咽喉仿佛被人刺了一刀,好像他吐了血,却没有人看见。

南宫羽笑了起来:“娘子,我们走。”

这一场戏剧便以沈耽的落败和南宫羽的获胜告终了。

众人又回到了马车上,马车陆续经过沈耽身旁,他没有动。

一辆辆滚过,沈耽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马车滚过的时候,柳无咎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沈耽,却像是看到了一颗石头。

君心如磐石,磐石无转移。

柳无咎只看了这一眼,便知道了。

这颗磐石,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太阳被云遮住,更不显眼了。

阿芜已和南宫羽先行回了天枢阁。她坐在房间里,从窗户往外望去,已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屋子里红彤彤的,大喜的红。再过不久,她就要嫁人了。

她还没有嫁过人,她本来以为要嫁的人,也不是这个人。而是那一个黑漆漆的,看上去一点也不温柔,更不懂得体贴的人。

她知道他不是那样的。

那个人外表虽冷,骨子里却很热,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江湖侠义。可惜啊,为什么他骨子里的热情,就不能只对着她呢?

阿芜似乎想要叹气。

她其实没什么可叹气的。虽然她嫁给的这个人不是沈耽,却也对她很好,而且很爱她。南宫羽不嫌弃她的出身,不嫌弃她的过去,不嫌弃她的立场。他不仅为她忙上忙下,筹备婚礼,还处处为她着想,关心她,爱护她。她说什么,他也都顺着她。

就拿这间新房来说,阿芜漂泊了这么些日子,还从没有住过这么好的屋子。

沈耽什么都没有。

他唯一有的,是她的一颗心。

一只飞鸟从黄昏身畔落了下来,他落地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人。冯虚子掩门又掩窗,生怕有人进来。阿芜总算看不过去了,道:“你这么做,会让人以为你是奸夫。”

冯虚子道:“我可不敢做你的奸夫。”

阿芜道:“你来做什么?”

冯虚子道:“晚宴要开始了,你不过去吗?”

“我为什么要去?”阿芜忽而露出来一丝难以捉摸的笑,“阿芜身子不舒服,何况她不会武功,不便行动。何况这出戏,各路人马已经到齐,就算不需要我,也演的下去。”

冯虚子道:“你倒可以偷懒,我却还要露面。”

阿芜道:“能者多劳嘛。金先生不知所踪,我又不能露面,眼下便只有你了,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反正现在贺青冥、季云亭都不在,以你的武功,还怕什么?”

冯虚子叹气道:“我只怕咱们教主多了一位妹夫。”

“妹夫?”

“你不知道?”冯虚子揶揄道,“他们都说你是教主的妹妹。”

阿芜顿了顿,道:“那我还真不知道。”

“我说你这出戏演的也够久了,你总不会真要把自己嫁出去吧?”

阿芜道:“我的私事,不用你来过问。”

“行行行,不问就不问。”冯虚子道,“可是我实在是不懂,难道你还等着南宫少爷来跟你洞房花烛?南宫玉衡已经放松警惕了,天枢阁也好,其他人也好,都只是我教囊中之物,你还在等什么?”

阿芜皮笑肉不笑道:“却是要等人来洞房花烛。”

“啊?”冯虚子故作震惊,“你来真的啊!不会吧?你不会真的吧?”

“跟我这还演上了——快走!”

冯虚子悻悻然叹了口气,转头飞走了。

阿芜脸上浮现笑容,她等的人已来了。

阿芜弹指熄灭一室烛火,滚入床榻,落下床帐。

沈耽口衔刀柄,从桥下游了过来,又爬上来山崖,从窗户那里钻了进来。他落到地上,水声哗啦啦一片,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湿的。

阿芜闭着眼,她努力平复呼吸,但呼吸已变得急促。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的缘故。

沈耽却好一会没有过来。他还在拧干自己衣服上的水渍。阿芜呼吸越发急促,手指抓住床褥,似乎又紧张、又忐忑。

沈耽终于发觉不对劲了,他走到床边,试探道:“阿芜?”

阿芜想要唤他,但喘息先于呼唤脱口而出了。她一下子红透了脸,手脚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沈耽惊道:“阿芜!”

他果然还是来了,而且他还是担心她,还是爱她。

阿芜已忍不住笑着投入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几乎像在撒娇:“沈郎……你,你不是要走吗?怎么又来了?”

他本来是要走的,可是他看到了阿芜,他又怎么能走?他怎么能眼看着心上人落入他人手?

阿芜道:“可是,你,你不是不要我……?”

“我错了。”沈耽抚摸着她的脸庞,“我本以为可以放下,可是今天见了你和他在一起,我还是放不下……阿芜,我爱你,我们私奔,我们远走高飞吧,不再管江湖事……”

阿芜身子一颤!

他为了她放下了。

可是她又能为了他放下吗?

“阿芜?阿芜!”

门外响声不断,却是南宫羽来看她了。

南宫羽心道不妙,当即命人砸门,却看见他的未婚妻,在他的新房,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沈耽——!”

南宫羽怒喝一声,然而沈耽已抱着人跳到水里。冷水一激,阿芜身上却不知怎么,变得更热了。沈耽带着她游走,带着她躲避追兵,两人逃入林中,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沈耽又已提心吊胆起来:“你,你吃了什么?”

阿芜脸和脖子都红了:“我没吃什么啊,只喝了南宫玉衡送来的一杯酒——”

她顿住了。

南宫玉衡送来的那杯酒里掺了东西,他不放心她,所以要她和南宫羽生米煮成熟饭,要她真正变作南宫羽的妻子,这样她就跑不掉了。若非沈耽来了,这一遭不知要如何收场。

阿芜心中暗恨:老贼!

千防万防,没防着这一手。想不到年年打雁,终被雁啄了眼!

但眼下却又如何是好?

难不成真的要做沈耽的妻子?

阿芜想到此处,脸上更红,身子却越发瘫软了,腿脚已使不出来力气,只软在沈耽怀里,她羞得很,捂着脸,几乎要哭了:“沈,沈郎,我好难受……”

沈耽似乎也脸红了,但此处荒郊野岭,他已没法子给她找解药来。他只好抱着她,安抚她,犹豫再三,终于道:“我知道附近有农家,也许可以找到一间屋子……你,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阿芜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样太委屈你了,对不起,你若是不愿意……”

“别走!”阿芜生怕他要走,拽着他的一角袖子,力道之大,似要把它扯断了。

沈耽叹气,拍着她的背,轻轻道:“我没有要走。”

阿芜伏在他身上,把头埋了起来,微微颤抖着,流着泪道:“……好。”

这一晚,两人都手忙脚乱。阿芜害羞极了,叫沈耽关了门窗,又熄了灯,屋子里黑灯瞎火的,沈耽看不大清,等他醒来的时候,已入夜了。

这一夜江湖上已天翻地覆,他却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也不再重要了,他如今只想着他的妻子。然而他找了一圈,也没有找见阿芜的身影。

阿芜走了。

阿芜给了他一夜春宵,却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路上。

他的阿芜,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147章 原委 水声激激,似已淹没所有。 众……

水声激激, 似已淹没所有。

众人坐在车上,行走在阡陌之间,看着窗外的风景。

南宫棠却只瞧着柳无咎。柳无咎道:“你在看什么?”

他当然并不是在问她, 他只是在警告。

南宫棠也懂得他的警告, 只是偏要装作不懂。她这个人不大正经, 所以越正经的人,她越想要逗逗他们。她笑道:“自然是看美人、美景。”

柳无咎没有搭理她。南宫棠又道:“你可知,天枢阁有十二楼, 亦有十二景?天枢阁内移步换景,一季之中, 风光有无穷变化。眼下正是暮春时节, 又将入夜,上了云梯, 入了栈道, 便如身处云海之中, 又兼星光熠熠,沉入碧湖, 故称之为‘荧星碧湖, 碎玉投珠’。”

车队转入山峦,人群之中,果然发出一声声赞叹。

夜色初露头角,天枢阁这座地上的云宫仙阙, 却已抢先一步撷走星辰,把它们琢磨成一颗颗熠熠生辉的宝石明珠,将它们镶嵌在自己身上,让它们睁着眼,替自己俯瞰人间, 巡视人群动向。一千颗明珠,便似一千只监视的眼睛。昼夜不息,轮转不休。

柳无咎已瞧出来了。整座高楼如一发系千钧,一旦入楼,若无出路,要么困死于此,要么摔下悬崖,葬身江海。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却是真正的“碎玉投珠”。

南宫棠又笑道:“柳公子,你进来了,可千万不要迷路,这里这么大,若迷了路,我也救不了你了。”

众人下得车马入内,柳无咎环顾左右,只见不少人都是别业里见过的,除开张夜、杜少松、曲星河这样的一派之主,还有如上官飞鸾、谢拂衣等各派代表人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游侠,如玉如龙、萧关等人,明黛也算得此列,另外,也有从西域远道而来的朱邪等人。

萧关见到朱邪等人,啐道:“什么时候沙陀人也能来天枢阁了?”

朱邪道:“你这条野狐狸都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萧关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们投靠了金乌,就能落得什么好果子吃吗?”

朱邪道:“再怎么样,也比你这个病秧子要活得久。”

萧关当即浑身真气隐动,两人似乎要在天枢阁门口动起手来,却被玉如龙拉住。南宫棠走在众人前头,她适时地打了个哈哈,道:“诸位,今日何须徒费口舌,不如与我一道入阁,观宝去吧。”

话音刚落,阁门轰然洞开。众人抬头去看,天枢阁的大门乃是用一整块太湖巨石雕成,上图各派百年峥嵘,不少武林人士皆以能入画为荣。不出意料,上边刻着贺青冥、季云亭等人的事迹,不过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来,江湖风云转换,实在让人追不上变化的脚步,遑论是一扇沉默的石头。

明黛推着上官飞鸾,忽而叹息。上官飞鸾笑道:“怎么,明姑娘也想入画吗?”

“想啊!”明黛点点头,又道,“不过,一块石头而已,它再怎么稀奇,也只是因为这些豪杰。这么想来,能不能入画,又不那么重要了。若是身前一世不枉,身后如何,又何须一块石头来置喙呢?”

明黛这么想,其他人却不这么想。图形入她眼,却不入她心,她的心从不为旁人左右。但对很多人来说,他们的心已变成了画的模样,他们已将自己捆在了一条风雨飘摇的船上,随它摇摆,任它捉弄,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变成了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

柳无咎却和他们都不一样,也和明黛不一样。图形不入他眼,也不入他心。他既没有看画,也没有看画里的人。画中人再像他,也不是他。他两眼空空,但他的心却不是空的,只是也未曾脚踏实地,落到实处。

他始终不曾得到,但他已决心要为得不到的舍去一切已经拥有的。

心门已关上,身后路已被他亲手斩断。

他不回头,也不后退,他只看着前方。他只给了自己向前的路,至于路上是荆棘还是玫瑰,已不是他会考虑的事情。

一行人鱼贯而入,大厅金碧辉煌,十二根鳌柱擎着这座天宫,十二个仙子一般的侍女飞落路旁,她们身披雾一般的丝裙,手上提着灯笼,在阁楼里翩翩起步,一路上为他们燃起点点明星,夜空倏忽亮了。

夜空当中,却有一座雕兰玉砌的圆台,圆台之下,众人依次落座,便像是北斗归位。

北斗七星只指着一个方向。

众人的目光转动,不由自主地落到一个人身上。

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

他们有的本来在看天,有的本来在看地,但南宫玉衡出现的时候,他们都只能看着他。他们的眼睛竟似不受自己控制似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南宫玉衡很好看,他也许好看,但他现在毕竟已是一个老头子了。老头子再好看,也比不得他们身旁的那些侍女,比不得南宫棠和十二仙。

柳无咎已明白,他们已身处阵中。每个人都已变作局中人,从他们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只有胜负成败。

胜负未分,他们都不可能离开。

他们也都不会愿意离开。

他们和柳无咎一样,都看见了一样东西,一样他们梦寐以求了太久的东西。南宫玉衡座下,圆台中央,缓缓升起来一座莲花,莲心之上,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红珠子。

这颗珠子看上去没什么稀奇,若它不是出现在这里,而是出现在别的地方,别的人的身上,它便与寻常玛瑙宝石无异。但它出现在这里,就只有一种可能,它便是掌管过太多人生死的浮屠珠。

它出现的那一刻,不少人已蠢蠢欲动,已将它视作囊中之物,志在必得。朱邪双眼放光,道:“这就是浮屠珠?”

南宫玉衡道:“不错,想必诸位也都听过它的故事。百年以来,魔教因它而兴,因它而衰。江湖传闻,浮屠珠是魔教的圣物,但诸位有所不知的是,浮屠珠还是杨氏一族的信物,一向不示外人,除了教主,就只有教主夫人、子嗣等至亲可以拥有。”

“信物?”萧关奇道,“怎么我却没听过?”

“因为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件事,除了失踪的杨教主,就只有一个人知道——魔教当年的右护法,谢秋。”南宫玉衡道,“谢秋不只是杨教主的护法,也是他的表弟,是他唯一的血脉之亲,当年杨教主找回谢秋之后,为了救他,便把浮屠珠赠给了他,又告诉了他浮屠珠的秘密。”

玉如龙道:“可是谢秋已经叛出魔教,几十年过去了,人也早就不在了。”

“谢秋是不在了,可他还有后代,他的后代也不是别人,就是华山派的谢拂衣谢公子。”

南宫玉衡的话,无异于在众人心中投下一道惊雷!

华山派作为八大剑派之首,竟然收留了魔教的后人!不仅如此,还把谢拂衣认作了亲传弟子!

一众哗然!

玉如龙又道:“可是不是说浮屠珠在李飞白之子的手上吗?”

南宫玉衡道:“因为李飞白就是谢秋的儿子,只不过李飞白的母亲姓李,赵郡李氏的李。”他忽地看向柳无咎,又笑了一笑:“这个姓氏,想必柳公子不会陌生,因为柳公子的师父青冥剑主,他的母亲和妻子,也都姓李。”

柳无咎心下凛然!

南宫玉衡这一趟,果然不只是冲着浮屠珠,也是冲着贺青冥。

南宫玉衡不待众人反应,又道:“这个李,也是李圭山的李。”

“李圭山?”朱邪等人惊道,“那个李圭山?藏剑山庄之前的主人,最后一任武林盟主?”

南宫玉衡道:“不错,几十年前那次武林大会上,无名剑吴愁指认,李圭山用计残害前辈同道,夺取了藏剑山庄,当年八大剑派之中,有不少人是他的同谋,此后,中原再无盟主,八大剑派声名衰败,这才变化出今日的武林。”

萧关道:“这些老子都知道了,可是这跟浮屠珠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巧的是,谢秋的妻子,就是李圭山的女儿。李飞白被李圭山养大,一度误入歧途,后来受到吴愁感化,才走上正道,但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也一直和魔教有联系,不要说他的父亲谢秋,就连他自己,也曾和金无媚做过夫妻。”南宫玉衡又道,“他父亲是杨真的表弟,他是杨教主的侄子,所以白鹿崖之战后,浮屠珠落到他手上,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一人忽道:“南宫阁主,你这样拐着弯地污蔑先父,又是何居心?”

这个人正是几日未见的谢拂衣!

谢拂衣道:“南宫阁主,我把浮屠珠拿出来,可不是要你胡编乱造的。”

南宫阁主笑道:“那是自然,谢公子宅心仁厚,不愿诸位同道因浮屠珠蒙难,这才把它拿出来公之于众,希望大家公平竞争,免于杀戮。”

曲盈盈忽道:“南宫阁主,可是你怎么确定这就是浮屠珠?又怎么确定谢拂衣就是李飞白之后?可别弄错了,闹笑话不说,还让咱们跑一趟空啊。”

南宫玉衡道:“魔教一族惯用浮屠珠,所以族人背上,都有一道血红的朱砂胎记,这却是什么人也改变不了的。”

南宫玉衡又道:“白鹿崖之战后边的事,你们也就知道了。李飞白住在无相峰上,后来,他和一名渔家女子相恋,生下了谢公子,金无媚东征前夕,李飞白把浮屠珠交给妻子,让她带着孩子和浮屠珠逃命,可惜李夫人到底还是被害了,好在他们的孩子活了下来,后来又被华山老掌门收留。”

这个孩子,自然就是谢拂衣。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整个江湖都在找的人,竟然一直就在他们身边,就在他们面前。

第148章 夺珠 谢拂衣不仅来了,还带来了浮屠珠……

谢拂衣不仅来了, 还带来了浮屠珠。人人都想要浮屠珠,可是浮屠珠只有一颗。僧多粥少,世上大多纷争皆由此而起, 如今又要上演同样的戏剧, 也不知鹿死谁手, 花落谁家?

谢拂衣道:“你们之中,若有人想要浮屠珠的,大可向我挑战。”

“哈哈哈!好!我便来会会你!”朱邪大笑一声, 一跃登上擂台。

谢拂衣见了他,微微一笑道:“朱老板远道而来, 也想要这颗珠子么?可是我看朱老板身强体健, 拿了它也无用处。”

朱邪却道:“我不要,也总有人要的。”

言下之意, 他只不过是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 至于这个幕后老板是谁,在场的人心中都已猜到几分。朱邪来自西域, 如今西域最大的老板, 无过乎金乌了。

昔日醉生梦死楼前,朱邪尚要遮遮掩掩,不愿旁人说他受金乌驱使,今日却一反常态, 显然已跟魔教勾搭上了。如今季云亭虽然归来,却身染重病,八大剑派式微,魔教势大,他也再无需遮掩了。

朱邪道:“怎么?我不能替人前来吗?”

谢拂衣道:“那自然没有这个说法……”

谢拂衣话音未落, 朱邪那钩子一般盯着他的目光已然变化,身形也已动如游蛇,一双手五指成抓,恰似鹰隼扑兔,不消片刻,利爪又变作铁拳,一招一式都凶狠毒辣至极,欲把人五脏六腑都震碎出来。

他一连抢攻,谢拂衣却纹丝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朱邪乱他心神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不说,手脚反倒被谢拂衣牵制,只觉自己如同枯花落叶,落入水中,被一阵漩涡吸了进去似的。

朱邪已滴下来汗珠,道:“华山的‘风火不侵,不动如山’?”

“正是。”谢拂衣道,“朱老板,你本是沙陀人,又何必搅和进中原之争?不如趁早收手吧。”

朱邪嗤笑道:“说的好听。覆巢之下无完卵,西域如今已是金乌一家之言,我又如何——”他陡然罢口,似乎察觉到自己被谢拂衣套话,一时不慎说漏了嘴。所谓祸从口出,朱邪当即不再与谢拂衣搭话,只一路变化招式,欲要舍了谢拂衣,直接夺取浮屠珠。

柳无咎却已从他们零星的对话里察觉出一点端倪。西域被魔教统一,但魔教治下,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朱邪这样不服魔教管教的人物,也许并非只他一个,只是他们畏惧金乌声势,不得不从。

朱邪到底不是谢拂衣的对手,他心知自己低估了这位颠沛流离多年的华山小弟子,于是只一味缠住谢拂衣,叫他不能抽身,口中却大喝一声:“玉如龙!萧关!莫忘当日之盟!”

朱邪向来不与外人往来,今日前来,却和玉如龙、萧关等人结成盟约,他们表面不和,暗地里却竟已约定一同夺取浮屠珠。不仅是他,玉如龙、萧关同样也是如此,三两头独行的夜狐狸竟臣服于同一个人,为了同一件事,齐齐拢成一个狐群,倒也真是怪事一件。

刹那间,玉如龙一挥龙首刀,似要劈开莲座,萧关也已游曳飞空,食指、中指轻轻一拈,似要夺过浮屠珠,而后翻身一落,与另外二人会合。

这一道变故,却叫谢拂衣没有料到。他既被朱邪缠住,一时半会也不能脱身回援。但萧关的手还没有伸到莲座上,身子却已转了个圈,趔趄退后几步,只盯着一根赤红带钩子的鞭子。

这根鞭子吐着蛇信,打开了他一双欲要染指浮屠珠的手。

曲盈盈的鞭子。

除了朱邪三人,在场的人里面,毕竟还有许多人都是为了浮屠珠来的。他们自然不会愿意让其他人捷足先登,独占鳌头。

朱邪的一番盘算被曲盈盈打乱,已经跳脚,又破口大骂起来。

曲盈盈浑然听不见他在骂什么,她眉目宛转,几乎含情一般看着她的鞭稍,看着鞭稍上的浮屠珠。有了浮屠珠,曲星河的病就有救了,为了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她转过头,她看着曲星河的笑容,宛若一个十多岁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的无邪,一般的天真喜悦。她这样笑着,似乎又骄傲,又想要讨要夸奖,她道:“阿兄——”

她刚刚开口,但她的喜悦还维持不到一秒,还来不及展开笑颜,便似已要哭出来。

一眨眼的功夫,浮屠珠竟在她眼前消失了!

她花了那么久,付出那么多心血,好不容易得来了它,却还没有捂热乎,它便已不翼而飞了!

纵然飞鸿踏雪,也要留下爪印,世上发生了什么,也总要留下痕迹。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浮屠珠竟好似散成一缕雾气,雾气随风飘去,凝成一滴露珠,掉进无垠的江海里了。

浮屠珠丢了。在场那么多高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一道风盗走,却无一人反应过来,更无人知晓它是怎么丢的,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们之中,却有一人拔出了剑,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风更快,那便是光。

剑光动了,也似照出来阁楼上一个人衣带飘动的样子。剑光粼粼,好似长天春水,衣裳上边的血珠“咕咚”一下,滚落进水里了。

柳无咎的剑刃上,忽而滑过一颗血红的影子。

他俯身去瞧,却见如水一般的剑身上,一个人也正侧头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剑中交错,撞出来一道水花。

一刹那,那人的目光变了,他已从戏谑、玩笑和轻蔑变幻出来几分惊讶。柳无咎的目光也变了,他眼中常年冰封的雪山已然崩塌,冰雪下烈火烧了起来,烧得他那一颗心沸腾了,又沸腾得近乎贪婪。他此刻满心满眼,满脑子都在叫嚣着同一件东西——浮屠珠!

柳无咎飞身仗剑,一人一剑直冲冯虚子面门,他那么快,那么渴望,教冯虚子只觉飞奔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坠天的流星。

冯虚子想要跑,却忽而发现跑不掉了。他为了躲避众人,隐匿行踪,他选择的藏身之地,正是天枢阁中一处不起眼的角楼,不仅如此,方才柳无咎奔袭而来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往里退了一步,这一步,便已近乎将他自己的出路封死,于是东南西北四方位上,都有虎视眈眈的人们,而他面前,又来了一个咄咄逼人的柳无咎。

柳无咎早在入天枢阁的时候,便已仔细观察过了,如今他正是利用了南宫玉衡打造的这一座大楼,诱使冯虚子退至困境,叫他轻功再高,应变再机敏,也要插翅难逃!

冯虚子却笑了,如果这一个角楼便能困住他,那么他也妄称“风使”了。风又怎么能被一个人困住呢?

他施展步法,如踏云中,每一次腾挪,每一次进退,都那么游刃有余,旁人怎么围追堵截,也无法捉住他,只觉清风拂面而过,又从指头缝里溜走。

不要说是柳无咎等人,就算是贺青冥归来,上官飞鸿再世,冯虚子不也一样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了吗?他是打不过这么多人,但若要溜掉,天下无一人能比得过他。

一时间人仰马翻,曲盈盈气得跳脚,跟朱邪几人撞上,又是冤家路窄,幸得曲星河、晏云之回护,这才没有闹出来更大的麻烦。杜少松、杜西风等人更是被冯虚子挨个耍了一通。谢拂衣他们有心拦截冯虚子,却被这一群人先拦住了去路。柳无咎利用了天枢阁的机关方位,冯虚子便干脆搅浑了这一潭水。今日来天枢阁赴宴的人,虽然都是江湖上数得上名头的人物,却人心不齐,一个个打着各自的算盘,许多人想要浮屠珠,却又怕浮屠珠落到对方手里,于是在追捕冯虚子的时候,往往是算盘珠子先崩了对方一脸,于是大珠小珠哗啦啦落了一地,他们心心念念的浮屠珠却还稳稳当当地被揣在冯虚子这个大盗怀里。

冯虚子望着身后乱成一锅粥的人群,不由悠悠笑了,又叹了口气,心道:“哎呀,可惜啊可惜,中原武林人才济济,却群龙无首,只不过是一盘散沙,风一吹就化了。”他正要故技重施,像那天晚上一样,再使出来“月敛鸢飞步”,在众目睽睽之下金蝉脱壳,却忽而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柳无咎气喘吁吁,却到底从混乱的人群里边挣脱,又追上了他。

冯虚子叹道:“柳公子,何必追着我不放呢,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至于吗?”

柳无咎只道:“把浮屠珠留下。”

“你也要浮屠珠?”冯虚子心思一转,恍然大悟,“听说青冥剑主受了伤,你是为了他?”

柳无咎抿着嘴,双唇已绷成了一条薄薄的线,显得他越发孤峻沉毅。他道:“把浮屠珠留下。”

“浮屠珠本来就是我教的东西,是你们中原武林抢了它去,我如今只不过要它物归原主,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来拦我?柳公子,你就算要为了你师父,也该讲一讲道理。”

柳无咎却道:“我不知道什么魔教,什么八大剑派,也不管你们有什么谋算,我只要它。”

冯虚子没想到自己今日竟碰上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硬茬,柳无咎根本不讲道理,也不谈侠义、不分敌我,魔教和八大剑派在乎的一切,他竟全然不放在眼里。

冯虚子道:“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他身形飘逸,指力刚劲,指尖点在柳无咎剑身上,倒似刀剑争鸣。柳无咎浑然不顾不住震颤的佩剑,一心只在冯虚子怀中的浮屠珠,他抢身攻入,剑气直逼冯虚子身上数处大穴,也不管两人靠的太近,他自己会不会被剑气波及。冯虚子心下暗骂,出道这么多年,还没碰见过这样不要命的!

柳无咎这个麻烦一时半会无法解决,一波新的麻烦眼看又要来了。冯虚子望见追上来的众人,眼一跳心一横,还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他耍了个花招,正要后撤,却发现脚步似乎乱了。

他脸上竟有了一丝惊愕,他看着柳无咎,道:“你——!”

柳无咎竟也耍了他。

他只道柳无咎是剑客,他一意防着柳无咎的双手,防着他手上的一把剑,却未曾防住柳无咎的步法。他太过自信了,他以为只有他乱了人家步法的份,却无人能够打乱他的。

柳无咎追上了他,但柳无咎用来拦住他的不是剑,而是轻功身法。

冯虚子已明白了,早在那一个晚上,柳无咎便已开始想着如何对付他了。这两招不足以击溃他,却足以乱了他的脚步,乱了他这一瞬间的方寸心神。

前有狼后有虎,冯虚子已没有退路了。他若要带着浮屠珠,便只有留下他的一条命。

冯虚子一咬牙,向上一跃,竟要强行施展“月敛鸢飞步”,想要冲出天枢阁。柳无咎心下诧异,他没有料到冯虚子这样的人竟也会拼命。不过冯虚子这一跃,也已是徒劳了,明黛掷出相思子,冯虚子一个趔趄,没能够到窗边,倒被柳无咎追上来一剑划破衣襟,浮屠珠应声落入柳无咎之手。

冯虚子懊恼不已,今日竟被两个小孩子算计了一回,但此地凶险,已不宜再留。他当即不再犹豫,趁着他们注意力都放在浮屠珠上的时候,一个扑腾跳入江里。

第149章 碎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浮……

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

浮屠珠本是为了救人的,但它问世之后却掀起来太多纷争、太多波澜。

百年来,它杀过的人已比它救过的人还要多了。

无论如何, 浮屠珠终于到了柳无咎手上。柳无咎还未来得及高兴, 却听得身侧一人道:“柳公子果然好手段, 倒也不愧是他的弟子。”

南宫玉衡!

柳无咎心下一惊,南宫玉衡竟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了。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南宫玉衡便要做这一只黄雀。他要在他们都精疲力竭的时候, 再一招夺取目标。

明黛喝道:“小心!”

但她的警示也已晚了。柳无咎本不是南宫玉衡的对手, 何况他刚刚对付完冯虚子,体力、精力都落了下乘。南宫玉衡一掌攻入, 竟似雷霆万钧, 将要劈开一方长夜。柳无咎持剑横挡, 却也虎口剧痛,几乎难以抵御。南宫玉衡掌下再运力一分, 柳无咎仍不后撤, 见此情形,南宫玉衡叹道:“柳公子,你这样为了他,他又何曾为了你?”

他道:“七年前, 他收你为徒,本来就只是要利用你,后来利用完了,发现你很好用,又接着用下去罢了。钱财、名利, 乃至美人、地位,你想要什么,我和金教主都可以给你,你还有大好年华,又何必为一个将死之人丧命呢?”

“你也说了那是七年前。”柳无咎道,“至于今日,他确不必为我,我却必定为他。”

南宫玉衡似也怔了一怔。

七年了。七年来,江湖风云变化,又不知有多少人心变迁。七年的光阴,足以让孝子变成孽障,让义士变成魔头,让本来安稳度日的,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何况本就易变的人心。

他变了,贺青冥也似乎变了,魔教也好,八大剑派也罢,人们都会变的。人们变了,也本就是很寻常的事,没什么可惭愧的。

但柳无咎却没有变。

他的心一如当年西北边陲饱经风霜的磐石,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冥顽不灵。

他年少的时候为着的那个人,如今他不再年少了,也依旧还是为着他。

老了也好,死了也好,都为着他。

他的剑已很锋利,但比他的剑更锋利的是他的感情。

人的感情,总该是柔软的。柳无咎却不是,他的感情锋利得可以刺穿血肉,斩断经脉,任你铁石心肠,也要被他一天天、一点点磨成齑粉。

然而世上又有什么人是真的铁石心肠?

贺青冥不是。

南宫玉衡也不是。也许他从前是,但他现在已是一个老人,老人的心肠,总是牵绊太多。

南宫玉衡道:“我本已答应了她,不再多造杀孽,可是贺青冥找上了我,我也只好想办法杀他,既然你非要追随他,那么我便送你们师徒一并归西!”

南宫玉衡一掌拍来,恍如惊涛骇浪,十多年前的风波重又卷来。

他要折断柳无咎的剑,再折断他的骨头,正如十二年前正月初六那天晚上,他和金先生对贺青冥的父亲做的那样。

原来他的业障从未消退。

他为了他的妻儿隐姓埋名,但他还是厄命道人。

他扼住了自己的路,也要扼住旁人的路,扼住世间千万条生路。

但这一次,他却没能杀的了柳无咎。

他和柳无咎都感受到了一道剑气。那剑气对他而言是寒冬地狱来的杀气,对柳无咎而言,却是拂面的春风,脉脉的春水。

贺青冥握着青冥剑,站在走廊尽头。

尽头的烛光很弱,他的身体也似烛光一般微弱,他的脸色还很白,又那么单薄,被烛火一照,好像是一张书房里的洒金纸。但他的目光却是锋利而坚韧的,只要他还睁着这一双眼,任何人都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他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倒下。

贺青冥道:“放开。”

他的语气很轻,却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压迫,南宫玉衡不得不暂避锋芒,退到青冥剑威胁不到的地方。

南宫玉衡目光闪动,道:“你竟还活着。”

贺青冥道:“你既未死,我就不会死。”

柳无咎看见贺青冥,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径直冲到贺青冥面前,又停了下来,似乎怕他带来的风惊扰了贺青冥。柳无咎笑着拿出来浮屠珠,开心道:“我说过,我一定会做到。”

贺青冥也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无咎一向说到做到。”

他拿起来浮屠珠,众人瞩目之下,贺青冥却似乎怔了一怔。

柳无咎率先察觉不对:“怎么了?”

贺青冥脸色还是很白,他看着柳无咎,目中却似凝结出来一滴血泪。柳无咎忽觉贺青冥好像很伤心,但他不是为着自己伤心,而是为着柳无咎伤心。

他不明白的,马上就明白了。

下一刻,贺青冥手上运力,浮屠珠顿时碎成齑粉!

一众哗然!

曲盈盈尖叫道:“青冥剑主!你就算不用浮屠珠,也不能毁了它!”

曲星河却拉住她,叹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

怎么可能!

谢拂衣也很是震惊道:“不可能!母亲给我的就是这颗!”

贺青冥叹道:“这不是浮屠珠,它只是一颗血色的珍珠。”

他道:“也许浮屠珠早在白鹿崖之后就丢失了,苏醉生后来失踪,也不是失踪,更不是游历山水去了。李飞白想了一切办法,也救不回来他的挚友,只勉强挽回了他几年寿命,后来他死了,李飞白便在无相峰上闭关思过……至于这颗血珠,只不过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却不是什么浮屠珠……不然,为什么你父母都救不了自己呢?”

鸦雀无声。

没有声音,也似没有呼吸,一干人等都失魂落魄,他们追求了那么久的东西,竟然已经不在了!

曲盈盈哭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不愿相信,没了浮屠珠,曲星河再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贺青冥又未尝不是如此。

“不存在……”柳无咎无意识地喃喃,整个人竟已失魂落魄。

在这春光明媚的一年之初,他却感到了一阵末日般的严寒。

他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他本以为可以和贺青冥一直在一起。

可是浮屠珠不再,贺青冥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原来那些未来,从来都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美梦破碎,原来上天从未给过他机会,贺青冥也不能给他机会。

他已没有机会了。

他的心中忽然又涌起一阵滔天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总是要跟他过不去,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放过他!

那股火烧得越来越旺,而后又慢慢熄灭。

早知如此,合该让他死在当年边陲的那场火里。

很多年来,他活着,只是因为他爱一个人。

他凭着爱而活着,也凭着爱而快乐。

如今这个人要没了,他又该去爱谁?他又该怎样活着?

众人几乎变作行尸走肉,只南宫玉衡面色不变,他甚至更高兴了。浮屠珠不在,贺青冥也活不了多久了。

南宫玉衡目光闪动,道:“如此一来,大家倒不必争了。”

贺青冥沉声道:“南宫阁主,你我的恩怨却还未清。”

“哦?”

贺青冥看着他道:“李霁风已飞鸽传书,我已解开了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当年我砍下了你右手一根手指,你却还是五指——因为你,赵玉衡,那个本来是青城外门弟子,后来被逐出师门,又化名厄命道人的人,右手原来是六指。”

其他人听见这话,不由大为惊诧:南宫玉衡,天枢阁的阁主,竟然就是当年为祸武林的厄命道人!

那他们这些年,到底都听了什么人传递的消息?又误做了什么人的手中刀?

他们听来的,到底有多少是谎言?

他们为着谎言奔波劳碌,为着谎言舍生忘死——他们的身家性命,只不过为一个个谎言做了嫁衣。

南宫玉衡忽笑了:“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查出来一切的。”

他又转向众人,道:“你们不信我,不过这个人,你们又能信吗?他是什么人,你们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来到江湖的,你们也不知道。”

南宫玉衡道:“他的父亲、祖父,是长安贺家,可是他的外祖父,却是李圭山的堂亲,他的外祖父把孙女嫁给他,只是为了把李家藏着的武功秘籍交到江湖人够不着的地方。”

贺青冥脸色似乎更白了,道:“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南宫玉衡道,“你的父亲,竟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藏书楼里,可不只是什么诗词歌赋,还有李家的秘籍,包括你的妻子,她带来的也有秘籍,如若不然,我们又为什么要找来你家呢?贺公子,你家可并不无辜,你身上流着的本就是江湖纷争的血。”

贺青冥的脑子一时嗡嗡作响,他们骗他。

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外祖父,他的表姐……他们都骗他。

他们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骗他,所以他从没有怀疑过。这么多年,他虽知道李家是江湖人,却不知道他们背后和江湖的渊源。

“可怜啊,可怜……”南宫玉衡盯着他,“贺公子,我都替你可怜,你几岁的时候,父母就一直争吵不休,后来你长到十二岁,你的母亲彻底疯了,丢下你不要,父亲又酗酒,你一个人撑起来家业,虽为世家子弟,却总是和他们格格不入……不过,贺公子,你总还记得钱老板,记得陶家少爷。”

众人窃窃私语,贺青冥道:“那又如何?”

“我曾在陶家见到了一幅画,画上有一句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知道了,原来这幅画是不夜侯画的,长安乱后,几经辗转,先是到了钱老板手上,后来钱老板死了,又落到陶家手里。那画里的人也不是旁人,就是贺公子,或者说如今的青冥剑主,不过,那个时候,贺青冥还不叫贺青冥,而叫贺端云。”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南宫玉衡此言暧昧至极,不得不让人多想。南宫玉衡却似乎还嫌热闹不够大,又道:“贺公子为了振兴家业,认识钱老板、不夜侯他们,也不足为奇,难怪当时坊间有一句话——‘贺家公子年少洵美,荡子王孙多渴慕之’。”

“够了!”柳无咎喝道。

他已脸色铁青。

贺青冥却面色如常,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道:“南宫阁主,你总不会以为,如此便能羞辱我吧?”

南宫玉衡目光沉沉,只道:“事实如此而已。”

“那你知道的事实也太少了,亏的你是天枢阁阁主。”

南宫玉衡激他不成,反倒被他质问了回来。他道:“贺青冥,你如今的身子骨,又能撑的了多久?”

“不多不少,刚刚好够杀你。”

南宫玉衡沉声道:“天枢阁是我的地盘,不是你的,你这话未免为时尚早。”

他一掌拍去,掌风扫过,正催倒了那一个莲座。与此同时,天枢阁这头沉睡的猛兽也似醒来,又挣扎着要飞越地面。

南宫玉衡竟催动了机关。他宁肯毁掉天枢阁,也要将他们葬身于此!

第150章 无情 浓云滚动,一声轰隆,天劈开来了……

浓云滚动, 一声轰隆,天劈开来了,雨劈下来了。

天枢阁好似被劈成两半, 地动山摇, 海枯石烂, 高楼颓废成一地断壁残垣,欢宴已散,良时已尽, 子夜已至。

人群吼叫着逃离这座即将崩溃的阁楼,贺青冥却追着南宫玉衡, 一直追到了天枢阁深处。

青冥剑垂了下来, 垂到湿漉漉的地面,划过木质的地板, 好像破过仇人的骨头;雨水顺着剑身滴滴答答淌下来, 好像滴下仇人的血肉。

贺青冥穿过长廊, 却没有看见仇人,倒先看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气喘吁吁, 却到底追上了他。柳无咎的两只眼睛已红了, 红得好似两滴血,又和着这一夜雨水滴下来,滴到青冥剑上。

贺青冥看着他,眼睛也好像红了。

他们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是泪如雨下,还是血流如注。

贺青冥道:“你是帮我,还是拦我?”

于是他们之间又隔出来一条长长的奔流不息的大河。

柳无咎淌过大河,蹒跚而来。他道:“你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等?”贺青冥冷笑了,“我为什么要等?我已等了十二年了, 好容易等来今日,我为什么还要等?”

柳无咎几乎哀求道:“哪怕一天,一个月……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全,我只求你——”

“你以为我不想活,你以为我不想——可是我已等了太久!我已不知道还能不能等这么久!”贺青冥顿了顿,冷着声线道:“这是我的仇,我的仇人,用不着你来劝我。”

他的声线冷得也像这一夜的暮雨,像青冥剑上冷冷的剑光。

贺青冥要与他擦肩而过,柳无咎却偏偏狠狠攥住了他的手臂,他的力气很大,大到贺青冥忽然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柳无咎的嗓子似乎哑了,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五蕴炽——”

他竟还是阻拦。

他竟还要阻拦。

贺青冥冷得像冰的声线里,又多了一丝如火的愤怒。他道:“五蕴炽无可解,我来这里,本来也是为了找浮屠珠,可是浮屠珠已不在了。”

柳无咎道:“天下未必只有浮屠珠可以解五蕴炽。”

贺青冥忽而反问:“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柳无咎猛然一顿,又猛地看向贺青冥。他那眸子里的两滴血已陡然凝固,变作最深沉无垠的黑夜。

贺青冥道:“你是我的弟子,不是我的老子,你管不着我。”

他蓦然用力,他的手臂从柳无咎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正如一头憋闷了太久,从囚笼里挣脱出来的饥渴难耐的野兽,一心只觅着仇人的血腥气。

他什么也不顾了。

不顾着自己,也不顾着旁人。

他也不再顾忌五蕴炽。

他要的不是活,而是死得其所。任何人来劝,都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柳无咎喉咙里忽地溢出一道嘶哑的声音,好像是呻吟,又好像是怒吼。他仰头大喝,身形蓦然一动,又突然对贺青冥出手!

他要变作深山里的猎户,要把这一头一意孤行的猛兽关进笼子里。

猛兽就是猛兽,又怎么会甘心受猎人的辖制?

哪怕他只是要它活下去。

但对渴望着山林和厮杀的猛兽来说,他却是要它变作行尸走肉。

夜雨凄厉,夜雨里的一招一式、一拳一脚,却比夜雨还要凄厉。

柳无咎打向贺青冥的腰侧,贺青冥也打向他的腰侧。

贺青冥劈向柳无咎的肋下,柳无咎也劈向贺青冥的肋下。

双手双脚,竟变作一双手脚。他们用的是一样的招式。

柳无咎的武功本来就是贺青冥教的,他们的招式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出入。

从前他们也用一样的招式,那时候贺青冥在柳无咎身后,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出拳,怎么踢脚。后来也是一个春天,春天里花儿正开,鸟儿正鸣,他们便在那样的春天里切磋,一边切磋,一边又笑。

如今他们却都不再笑了。

如今的春天里,既没有花开,也没有鸟鸣,只有噼里啪啦的雨点。

柳无咎的手掌切到贺青冥的胸膛。

贺青冥却没有回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攻击他的地方,正是当日藏王村密道之中,他为了不让青冥剑伤到柳无咎,而伤了自己的地方。

这一个地方,若剥开来衣裳,还能瞧见一道浅浅的白色的疤痕。

柳无咎的手已不知道该举起还是放下。他怔愣片刻,最后只紧张地抓了抓衣角,把衣裳捏成皱巴巴的一团。他干巴巴道:“我不是故意……”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同为剑客,同为习武之人,二人比试的时候,只懂得破阵杀敌,又怎么还能记得守着这一处柔肠百转的关隘?

贺青冥却不待他解释,陡然怒道:“拔剑!”

柳无咎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二人过了没有几招,都没有尽全力,但现在贺青冥却要他拔剑。

剑一旦出鞘,就是决生死,不是定胜负了。

贺青冥喝道:“我教你的,你忘了吗?拔剑!”

柳无咎怔怔地看着他,看了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他终于不再犹豫,拔出来自己的剑。

与此同时,青冥剑再度出鞘!

他们的剑锋,终于头一次对着彼此。他们的剑刃,终于头一次刺向彼此。

他们第一次对彼此动手,都没有留情。

贺青冥要走,柳无咎要他留。贺青冥的身体痊愈不久,柳无咎的武功差了一招。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留情,若要赢,就必须无情。

他们的剑却似与彼此交换了。青冥剑本来游刃有余,工于灵巧,今夜却变得迅猛直接,不留后路。无咎剑本来善于攻势,长于速度,今夜却多了变化,似乎不忍,又似乎怜惜。

若说贺青冥是在雕刻一块不朽的顽石,柳无咎便像在修剪一枝无悔的梅花。

顽石尚能被点化,梅花历经寒冬,却如何度过暮春,活过盛夏?

顽石自不会老死,梅花却毕竟要有凋零的一天,它毕竟要枯萎,要在枝头死去,死在顽石的身旁。

贺青冥苍白的脸上,竟起了些许血色。他斗得兴奋,斗得疯狂,他斗的体内血液沸腾如汤鼎,斗得暮春也要被他逼退,逼回早春,逼回冬日。冬日皑皑的雪里,却绽开血一般鲜红的寒梅。

他的脸色,也似雪里的红梅。既是万物凋亡,又是独自桀骜。

旁人的死地里,他却复生。

贺青冥一剑逼退柳无咎,逼得他退至墙角,青冥剑破风刺来,却不是刺他的脸,刺他的身,只是刺到他头上的廊柱,刺了他的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俯视他,也似压迫他。若换了一个人,若换了旁人,便要在贺青冥的压迫下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柳无咎却不是旁人。他既没有怕,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眨了眨眼,这一夜既没有血,也无需泪,只有从他们脸上淌下的滚滚的雨水。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二指摸到贺青冥的手腕,抚平他烈火一般跳动不息的心脉。

贺青冥的脸色便从雪里的梅花变作春日的桃李。

无需死地,也有生路。

“我走后——”贺青冥蓦然开口,却又停下来。

他似乎是要嘱咐柳无咎什么,但他忽然想起来,柳无咎已长大了,他就算出门,就算离开了他,也不需要嘱咐什么了。

他可以嘱咐一个年幼的弟子,却不能嘱咐一个会拦着他,也会护着他的男人。

贺青冥道:“我走了。”

他拔出来剑,却没有收剑归鞘。柳无咎看着他,不一会,他的人和他的剑,都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雾里。

他走的很稳,很快,他一步也没有犹豫,一次也没有回头。

柳无咎看着他离开。

贺青冥离开了好一会,他还在看。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贺青冥若不在了,他还要看什么?

看肮脏不堪的夜色?还是看混沌无常的大雨?看雨中扑朔迷离的灯火?还是看灯火下被打湿凋零的花草?

他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一个喧嚣又寂灭的世界。

他看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柳无咎活了快二十年,头一次觉得冷暖不知,他头一次觉得无聊、无趣,觉得无所事事,觉得迷惘无所往,混沌无所归。

他忽地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手指上似乎还有一点消散不久的余温。

他头一次发觉,原来他活着。原来他活过。

原来他也会说话,会得趣,会忙碌,会醒悟,会出门,也会回家。

原来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以为他是被天地抛弃的,但其实他一直存在于天地间。天地怎么会抛弃一个存在于自己身体里的孩子?

他睁着眼,张着嘴,他感受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贺青冥走了。

但柳无咎还活着,他还没有死。

没有贺青冥,他也依然活着。

这一点,他竟刚刚才发觉。

他并不是为了贺青冥活着的。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死。

他的生死不由贺青冥决定,也不由老天决定,只由他自己决定。

贺青冥不是他活着的理由,却是他快乐的借口。

贺青冥只是让他不再寂寞,贺青冥只是让他活得快活。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快乐,也不该寻求快乐。

柳无咎忽地仗剑起身,忽地冲入了一夜的雨雾里。

他要贺青冥活着。

他要自己快活。

很多年来,柳无咎心中有恨、有怨,他怨恨苍天,怨恨他那抛弃他的父母,他不愿意记起他们,不愿意原谅他们。

他以为自己不愿意原谅他们,其实他只是不愿意原谅自己。

他们本来就从未存在过,又何谈原谅?

他只是没有原谅自己,没有放过自己。

今夜之后,他过往的怨恨已被冲刷殆尽,他也许还是会怨,还是会恨,但那已不是因为不愿意原谅,而是因为不愿意放下爱情。

他爱他。

他爱贺青冥。

他爱他的师父,爱他的养父,他爱他如爱他的妻子或是丈夫,他年少的时候爱他,年轻的时候爱他,若是以后年老,也还是爱他。

他也恨他。

恨他狡猾,恨他冷酷,恨他来了却又要走,恨他让他爱却又让他的爱无处寄托。

他是他一世的爱,也是他一世的恨。他是他一生的爱侣,也是他一生的仇敌。

他要征服他的仇敌,拥抱他的爱侣。

柳无咎冲进雨夜里,他的剑鸣代替了他的嘶吼。

他已不知是痛楚还是痛快。

他却已冲出来一个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