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食色 贺青冥等人循着香气来到前厅,一……
贺青冥等人循着香气来到前厅, 一落座,严丰眼神一亮,啧啧道:“多日不来, 怎么漕帮却多了两个美男子?”
他原就是个好龙阳的色鬼, 见了贺青冥、柳无咎二人, 当下心痒难耐,走到他们那桌,嘿嘿笑道:“杜贤侄, 什么时候你家来了两位新客,不知可否为我严二引荐一番?”
杜西风哼了一声, 没好气道:“我不熟, 你既然想认识他们,不如自己去问一问。”
虎威镖局向来与漕帮多有过节, 严丰早年还未掌管镖局时, 曾醉酒装疯, 屡次对漕帮弟子出言不逊,杜西风忍无可忍, 带人把他揍了一顿。杜少松又是叹气, 又是教训,杜少明却忍不住大笑三声,在一旁护犊子,于是杜少松叹气叹得更厉害了。后来事情是了结了, 但这梁子可算是代代相传了。
严丰被杜西风怼了一句,瞪他一眼,转头看向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一见二人神色,只觉满面春风还未堆起, 便已吃了一嘴冰碴子。他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离去。下到庭前,明黛却已领着换完一身衣服的谢归而来,她热情洋溢,为这位看上去还有些劫后心悸的琴师引路,又一一与众人打过招呼,两人与严丰擦肩而过,严丰皱了皱眉头,望着谢归背影,心下乍然明了,道:“谢师不在飞花馆,怎么来了漕帮?”
明黛莫名其妙,还以为他是谢归哪个熟人,但看谢归目光一闪,脚步一滞,看上去又不像那么回事。
谢归瞥了他一眼,又低首道:“见过严二老爷。”
严丰笑了起来,道:“既然谢师在此,不如与我等弹上一曲助兴?”
谢归道:“我已被逐出飞花馆,也已不再为客人奏曲。”
严丰笑容更深,又道:“有道是千金难买美人一笑,怎么,难道谢师是瞧不起我虎威镖局,买不起你一曲么?”
明黛可算明白了,她道:“这位琴师如今是漕帮的客人,严老爷若要听曲,可以延请其他乐师。”
严丰早听人八卦说漕帮少帮主瞧上了一个相思门的姑娘,并且对她十分上心,借着报答救命之恩的名头请人来府上做客,又常常跟着她一块在扬州游玩,大有非她不娶的劲头。漕帮上下对这一腔少年心事已是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
他瞧了瞧明黛,便知她应该就是小道消息里那位明姑娘了,他惹不起相思门,何况漕帮的人已寻了过来,此处人多嘴杂,他不便发作,只暂且作罢。
他灰溜溜地转了一圈,又灰溜溜地转了回去,此时众人已皆入席,严嗣宗道:“方才父亲大人又去了哪里?”
严丰目光躲闪,道:“只不过遇见一个故人。”
严嗣宗对自家亲爹的做派心知肚明,他口中的“故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已经滚上床的,一种是还没有滚上床的。
严丰历来风流成性,又颇好男风,只不过为了和他那早已内里虚空的大哥争夺家业,这才娶了严嗣宗母亲,待到诞下长子,便将妻儿抛至一边不管不顾,严嗣宗母亲为此郁郁而终,这件事,严嗣宗一直记在心上。
他们镖局祖孙三代心思各异,偏偏又非要聚在一起,装作孝子贤孙,其乐融融。严嗣宗要做孝子,就不能拿他亲爹怎么样,不过私下使些绊子,让严丰丢丢面子,他还是非常乐意的。
他面上忽而一笑,道:“父亲大人,您可知方才杜少帮主身旁二人是谁?”
“还能是谁?就杜西风那个败家的花瓶大少爷,还能结交什么大人物不成?”
严嗣宗目光流转,悠悠道:“那是青冥剑主师徒。”
严丰一口酒水喷了出来,舌头吓的打了十八个结:“青青青冥剑主!?”
他道:“嗣宗啊,你确定你没认错?”
严嗣宗道:“之前听水山庄外,我曾见过青冥剑主一面,如此气度,儿子绝不会认错。”
严啸闻言,颤颤巍巍道:“那,那要不咱给他敬个酒?”
严嗣宗道:“传闻青冥剑主不喜张扬,更不喜与旁人接触,应当不爱让人敬酒。”
“唉!”严丰又气又叹,“这趟镖可真他娘的憋屈,早知道不接这堆活了!”
美酒佳肴当前,平生再多烦恼也要抛诸脑后。明黛食指大动,她吃相豪爽,却又不失风度。不管是茶米油盐,还是花酒诗画,她都一向对生命充满了热情。旁人见了她,也要情不自禁,对世间多生出来几分喜爱。
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让人即便在八九分不如意之中,仍能对世间生出一两分喜爱。
杜西风滔滔不绝,与她介绍这一桌饭菜。过了一会,他忽而一顿,道:“这是谁做的西湖醋鱼,是外聘的厨子吗?”
漕帮弟子道:“不是啊,少帮主,厨子都是江南道人。”
杜西风道:“江南道人谁吃西湖醋鱼啊?”
漕帮弟子道:“可,可是明姑娘说,她想尝尝。”
“……哦。”杜西风一个大变脸,蓦然笑了,“明姑娘想尝,是该做一做。”
他道:“明姑娘,那你要不要尝一块鱼腹?”
漕帮众弟子看着自家少主那副不值钱的样子,纷纷摇头。
明黛不太好意思,道:“其实我是听贺兄说柳兄喜欢吃鱼,听说西湖醋鱼是名菜,所以帮着点了一道。”
杜西风差点气成个河豚,柳无咎默然片刻,当做没看见杜西风眼里一腔怒火,道:“你不知道现在很多时候,西湖醋鱼都不好吃吗?”
“啊?”明黛道,“我不知道啊,贺兄,你没告诉我——”
她蓦然住嘴,却已经说漏嘴了。
柳无咎瞧了瞧左右,在一片觥筹交错声中凑到贺青冥身边,道:“是你说的?”
贺青冥点点头,又道:“无咎,不过我确实不知道……”
柳无咎道:“没关系。”
他只觉心中愈发轻快,又道:“不过你怎么让明黛去说?”
贺青冥无奈道:“你是没看见,昨日我一到漕帮,所有人都知道了,若是我去说,只怕他们便要战战兢兢,做不好鱼了。”
柳无咎却道:“有这么可怕么?怎么我就不觉得?”
贺青冥笑道:“你跟我什么关系,那怎么能一样?”
贺青冥忽然顿住了,柳无咎似乎也怔了怔。
他这话说出来,本也没有什么,他和柳无咎份属师徒,关系远比旁人亲近,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说了这话之后,又忽觉不该说的。
柳无咎轻轻道:“是,你我之间,旁人自然无可比拟。”
人声嘈杂,他若要让贺青冥听见这句话,便不该这么轻声,可是贺青冥还是听见了,而且这话好像忽而在他心上敲起来一阵急促的鼓点。
也许他们已靠得太近了。
他们之间,已失去了应有的距离,但贺青冥忽然觉得,柳无咎好像还想要跟他再走近一点。
他忽而生出许多错觉,它们在他的脑海里一会浮上来,一会沉下去,总是捉摸不定,但在许多错觉之中,他忽而明白了一件事:柳无咎的确没有拿他当师父。
天底下没有一家徒弟会对师父这样说话。
可是那又怎么样?
贺青冥忽然想,那又怎么样呢?柳无咎喜欢亲近他,他也喜欢亲近柳无咎,这又没有什么过错,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很难亲近什么人,贺青冥虽然也和贺星阑亲近,但那只是出于对孩子的爱护,贺星阑一直在他心里,却从未像柳无咎一样走进他心里。
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孤独的,也没有什么人能够理解,如今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可以作伴,难道不好吗?
贺青冥决定不再多想。
他近来花费在思考和柳无咎的关系这件事上的时间,已快赶上他思考南宫玉衡和浮屠珠了,他自觉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对着柳无咎,总不免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犹豫。
他已决定了,他要找到十二年前余下的几人,也要找到浮屠珠,他还要留下来,不只是柳无咎留在他的身边,他也会留在柳无咎的身边。
什么“应该”,都不应该,天底下最不应该的事,就是应该。
第102章 藏匿 人潮已退,徒余满庭寂寥。 方……
人潮已退, 徒余满庭寂寥。
方才还热腾腾的饭菜,不一会已变成残羹冷炙,又不知会兜兜转转, 进了谁的肚子里, 或是被挥霍一空, 转头被扔进下水沟。
院子里忽而有一道琴声。
这道琴声起得突兀,没头没脑,也没个由头, 好像已生来在尘世之中漂泊太久。
它本该生于宴席,然而热闹里没有它, 等宴席散了, 它却冷冷清清地来了。
它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格格不入, 黑白之中没有它的颜色, 正邪里没有它的本色。它似乎早已忘却昔时模样, 也已寻不见自己的归处。
无人可知,无人可解, 天下来来回回那么多人, 他却仍然孤身一人。
“我遍寻谢师不见,想不到你却在此处。”
一道醉醺醺的笑声走来,琴声戛然而止。
谢归侧身望去,只见严丰满面醉红, 又似浮上一层黄澄澄的油光,将他脑子里那半吊子浆糊搅和成混沌未开的样子。
严丰嘿嘿笑道:“谢师怎么不弹了?谢师这性子可真是让人不好琢磨,方才席上让你弹琴,谢师不愿,怎么离席之后, 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你又弹了起来?谢师啊谢师,如此天籁,你可忍心让它无人倾听么?”
谢归只道:“弦断只为知音听。我虽不才,此生亦无望觅得知音,却也不愿明珠暗投。”
严丰打了个酒嗝,笑了几声,道:“什么知音不知音的,你们做这行的,总喜欢咬文嚼字,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谢归仍是淡淡的,一字一句,仿佛十分认真:“我不是什么婊子,也不立牌坊。”
“你不是,可你家馆主是吧?”严丰又笑了起来,“我大哥要八抬大轿娶她云纤纤回家,她却不肯,闹得满大街都知道,我大哥被一个歌妓下了面子。”
谢归终于微微沉了脸色,道:“馆主早已脱籍从良,飞花馆也只是乐馆,是你们强取不成,还到处败坏她的名声。”
严丰颇为不屑,鼻孔里喷出一口气,道:“脱籍从良?我知道,听说还是昔年季掌门花钱帮她赎的身吧?要不是顾忌这个,我大哥早带人砸了她那小馆子。可是谢师,你上街上喊一嗓子问问,干这行的,有哪个是真能‘从良’的?莫说干她那行的,便是我们这些个江湖道上的,哪个不是成天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一朝江湖人,永世江湖身,想要金盆洗手,全身而退,哪有那么容易?你瞧瞧那些个前辈高手,哪一个不是折腾来折腾去,莫说全须全尾,便是能留下一条性命苟延残喘,也不错了!”
谢归不答,只神色似又萧索三分。严丰瞧了瞧他,微微舔了舔嘴巴,目中闪着贪婪的精光,一边悄悄凑近他,一边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要来寻你?”
谢归言简意赅:“总归不是为了什么好事。”
严丰哈哈笑了:“谢师啊谢师!你可真是个妙人!你在他们那里装的一派软弱可欺的模样,怎么到了我们这些故人面前,却连装也不装了?”
谢归心道:“爱信不信,反正这些年来,我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事。”
不是都说运气是守恒的吗?怎么落到他头上,就是一直倒霉一直倒?这股子霉运盘桓在他头上,都快盘成不倒翁了。
严丰道:“不过你猜的却不错,他们都说,你相貌平平,却得了馆主云纤纤的芳心,我大哥是吃了飞醋,要我来抓你的。”
谢归道:“难怪严家大郎争不过你,连消息真假也辨不明白。”
“哈哈哈!这话我爱听!”严丰笑得东倒西歪,差点倒在谢归身上,“我那傻大哥不知道,我却知道,你的那些传闻里,至少有一处是假的。”
“你跟云纤纤什么关系,我不关心,也不在乎,你便是已经跟她定了终身,入了洞房,也不关乎你我……”严丰说着,竟要趁其不备抱他,又要摸一摸他的脸,“你若跟了我,你跟我大哥的那笔糊涂账,我便帮你一笔勾销。”
谢归后退一步,严丰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谢归神色变化不定,万万想不到这厮会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他咬了咬牙,方耐着性子,道:“在下蒲柳之姿,不堪阁下垂爱。”
严丰竟笑了起来,道:“美人惯会骗人,我看过你的脸,俊的很,怎么偏要戴一副假脸?”
谢归目光一冷,严丰酒气上头,浑然不觉,又要张臂去抱,口中兀自喃喃:“你既然生了那样一张脸,好东西就该露出来让人看,让人一亲芳泽……”
谢归几欲作呕,掌下运力,正要让他吃些苦头,却忽而听到转角一点动静,顿时卸力委顿,皱着眉头,十足不情愿道:“严二老爷,你怎么……”
严丰只以为他和那些倌人一样欲拒还迎,心下一喜,正要凑上去讨个亲嘴,却被迎面扇了一个大逼兜。
他捂着脸,指着明黛道:“你你你——!”
明黛叉着腰,十分愤怒了:“我什么我!我一直不放心,便跟了过来,不料堂堂严大镖头,竟做出这等强逼龌龊的事来!”
严丰哼道:“小丫头片子!你别以为你是相思门的,杜西风又倾心于你,我便会怕了你!”
明黛心下忽而寻思:“杜西风什么……?”
严丰伺机要逃,明黛眼疾手快,一把给他逮了回来,严丰抱头喊道:“别打!我,我喝酒了,我不是故意的!”
明黛哼道:“打你你知道你喝酒了?酒是什么替罪羊吗?孬种才拿酒当借口欺负人!”
一通鸡飞狗跳,哭爹喊娘之后,还是谢归上前劝阻道:“明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他还是飞花馆的大主顾。”
明黛非常不解,道:“云馆主不是赶你走了吗?怎么你还护着她那乐馆?难道……难道你真和她……?”
谢归摇摇头,道:“我已无依无靠,是她收留了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她可以赶我走,我却不能给她添麻烦。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明姑娘,我不指望你能明白,但还希望你能谅解。”
“……所以就是这样。”
明黛眉飞色舞,说的口干舌燥,又灌了几大碗酒水。
贺青冥和柳无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看了一会。
“你们那是什么表情?”明黛道,“不是你们说谢归来历不明,要探探底吗?我虽然脾气好,但你们再这样我可是要生气的!”
贺青冥道:“看来谢归的确是飞花馆的琴师,不过当日我救他的时候,曾探过他的脉,他内力不弱,分明是武林中人,却极力掩饰,一定另有目的。他来到漕帮的时机也太过凑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他身上有伤,是新伤,应当是华山派的掌法所致。”
明黛惊道:“华山派?怎么我却不知道?”
“他有意遮掩,若非我探脉之时已有所怀疑,多加留心,我也不知道。”
明黛点了点头,忽然道:“诶?你怀疑他什么?”
“这一点,我还不确定。”贺青冥道,“只是,我也没想到,严二竟然……”
柳无咎道:“我听过虎威二郎,大郎好女色,二郎好男风,严二此番做派,倒也并不稀奇,只是谢归相貌平平,严二怎么会看上他呢?”
“对啊!”明黛恍然,“莫非谢归这幅面孔也是假的?我之前也曾怀疑过,可是看他神色自如,不像是戴了皮面具。”
贺青冥略一思忖,道:“我倒听过梨园中有一种点妆手法,敷面之后,可以将这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换成另一个人,而且此妆面遇水不化,便是再老道的内行,也很难看出真假。”
明黛点点头,道:“不错,飞花馆馆主云纤纤就是伶人歌女出身,她一定懂得怎么点妆。”
贺青冥道:“眼下不宜打草惊蛇,谢归身份不明,多盯着他便是。”
柳无咎道:“你认为他会有动作?”
“虎威镖局举止怪异,谢归何尝不是?他一面说要躲着严二他们,一面却又故意引起严二注意。我想,他一定是为镖物而来。”
明黛道:“镖物不对劲。”
“不错,这趟镖里,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第103章 拂衣 日光已歇,人影已息。 窗外雨……
日光已歇, 人影已息。
窗外雨声丁零,贺青冥和柳无咎守着一盏明灯对坐窗前,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子时已至, 贺青冥忽道:“你听见了么?”
柳无咎侧耳倾听, 雨声里好像有一道忽远忽近, 不绝如缕的琴声。
“《招魂》?”
贺青冥点了点头,道:“虽只半曲《招魂》,却有窥见天地怆然之感。”
柳无咎道:“可他是为谁招魂?既是招魂, 又为何只奏半曲?”
“也许他只是不确定。”
“不确定?”
“他不确定那个人身在何处,魂归何方。”
魂飞魄散一般, 琴声忽然沉寂了。
房门却突然被撞开, 明黛冒雨闯入房内,道:“这大雨天的, 谢归怎么抱着琴在江边水榭淋雨?”
她看了看二人, 顿了顿, 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柳无咎道:“一个奇怪的人,做一些奇怪的事, 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
贺青冥与她倒了杯茶, 道:“我们已听见了。”
明黛坐了下来,望着雨水从天上滚滚而来,转头又没入沟渠滚滚而去,好像万箭齐发, 怒马奔嚎。
她定了定神,道:“这是……‘托体山阿,不废江河’?这不是《七贤歌》吗?”
贺青冥道:“《七贤歌》共有七阙,他这一曲,乃是《七贤歌》中最后一阙《怜英雄》。”
“《怜英雄》?我记得不是叫《悼英雄》吗?”
“《悼英雄》是当年天下第一琴师为挽悼李飞白所作, 《怜英雄》却是不久前飞花馆为了七贤祭典而作,在原有追慕称颂的调子上,多了几分哀思。”
柳无咎忽然道:“琴谱是谢归修改的吗?”
贺青冥道:“听贺七他们说,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亲自修定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觉得,这首新曲似乎藏着点什么。”
曲通人情,这一首用作悼念英雄的壮歌,改调之后,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柔情,听起来竟隐隐有一种凄哀动人、缠绵悱恻之意。若非李飞白已死了二十年,几乎要叫人以为琴师暗恋他了。
琴声越发急促,好似是在与大雨缠斗,疾声奔走,又四顾茫茫,不知身之所至、心之所向、魂之所归。
明黛更奇怪了:“他莫是走调了?”
贺青冥道:“谢归琴技已然炉火纯青,应当不至于斯。”
“可是《悼英雄》也好,《怜英雄》也罢,都不应有这样的感情。”
贺青冥沉思少许,道:“也许他悼的是自己,怜的也是自己。”
柳无咎道:“所以,也许那首《招魂》,也是在招他自己的魂魄。”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片刻,却又似终不得其解。
谢归的琴声,便似海面冰山,常人只能窥见一角而已。他二人却能追踪痕迹,循至海面之下,已很难得了。但他们毕竟和谢归不同,也和谢归不是同路人,谁也不知道谢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们知其然,也能知其所以然,却还是不得解,他们不得解的不是不能解释,而是不能理解。
有很多事情,只有形魂同依,命运相印之人才能理解。
琴声戛然而止。
大雨还泼洒个不停,这一刻,却已似天地沉寂。
三人静坐房中,却如坐针毡,仿佛能听见此起彼伏气喘吁吁的呼声。
可是他们坐在这里,又没有奔跑疾走,怎么会觉得气喘吁吁呢?
贺青冥叹道:“谢归琴艺已入神人之境。”
他们没有看到谢归的人,也没有当面看见他弹琴,甚至谢归的琴声已经沉默了,他们却似乎还能听到他的琴。
他们似乎能透过琴声,听见谢归心中的咆哮呐喊。
他们似乎也能看见谢归独坐滂沱雨中,一曲罢了,仰头望着一方沉默不语的苍天。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那是何等亘古的孤寂,又是何等永夜的凄怆?
纵横千古,也似乎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明黛恍惚之中,几乎窥见了未来坎坷不明的道路,竟然不由心有所感,落下泪来。
她拿袖子胡乱抹了抹泪,道:“咱们这是还要等多久啊?”
“再等一等……”
柳无咎望着贺青冥,贺青冥却不知望着哪里。
三人于等待之中,竟不由都生出一种焦灼。
凡人皆有所求,皆有求之不得,这刻骨铭心的琴声,竟已唤起他们刻骨铭心的所求。
又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方歇,子时已过,江上由远及近,最后一盏孤灯也熄灭了。
万籁寂灭,一声弦动!
“这是——《夜奔》!”
明黛高声急呼,贺青冥喝道:“走!”
三人冲到长夜之中,屋内烛火乍然熄灭。
贺青冥掠过镖局门前守卫,如入无人之境,进到后院,闯入房中,却见镖头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无知无觉,如同死人一般。
柳无咎道:“看来谢归刚刚来过。”
明黛提着心探查一番,总算松了口气,道:“他们都还活着。”
贺青冥随手解开一人穴道,镖头刚刚醒转过来,不辨其人,还以为谢归又回来了,不住瑟瑟发抖:“壮士饶命!我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壮士,壮士手下留情啊!”
明黛道:“你看清楚了,我们不是方才那个人。”
镖头又看了看,见三人似乎并无恶意,这才放下心来,道:“方才,方才那人突然闯进来,四下搜罗,然后,然后便走了……”
贺青冥道:“他去了哪里?”
“东边,东边厢房,那里是严大老爷的住处。”
三人匆匆去也,赶到严大卧房,只瞧见外间两口被打开的镖箱,一个箱子里装满了金银珠宝,竟分毫未取,另一个箱子却空空如也。
看来谢归并非为镖局财宝而来。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明黛忽然惊道:“你们看,这口空箱子顶上有气孔,而且这壁上怎么有一点被蹭上去的胭脂?”
“胭脂?”
明黛点点头,道:“还是这两年蜀中时兴的玉面胭,只消抹上一点,肌肤便如上好的暖玉一般,触手温腻,色若春花,久而生香。不过此物昂贵,一盒便值十金,往往只有高门大户的小姐们用得起。”
她道:“可是这里怎么会有玉面胭?莫非严大藏了个姑娘在这里?”
贺青冥沉声道:“只怕那姑娘是被掳来的。”
几人对视一眼,心下顿时明白了。
虎威镖局这趟镖走的遮遮掩掩,便是要掩盖这一点。
明黛登时怒了:“好哇!这群人贩子!”
怒从心头起,明黛冲进内室,却差点被一条大腿绊倒,烛火一照,只见严大脑满肠肥、赤身裸体地趴在地上。
贺青冥道:“手法与方才一样,应该是他正要就寝,却被谢归点了穴。”
谢归来了,却又在找了一遍之后离开了。
他依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
四下悄然,却忽而听见一点微弱的动静,柳无咎循声而至,揭开一边床幔,只见一妙龄少女抱膝蜷在床头角落,泫然欲泣。
少女见到柳无咎,似乎怔了怔,又眨了眨眼,几乎已看呆了。
这下她倒是顾不上哭了,只生出一点好奇,道:“你是谁?”
“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
明黛已走了来,对着她笑了一笑。
少女亦报之一笑,道:“谢谢阿姊!”
明黛温声道:“你是哪里人,怎么到了这里?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少女目光闪烁,道:“我叫,叫阿鸢,是锦官人,两个月前,我和家人出门游玩的时候不小心走散了,后来却遇到了贼人……”
明黛心中疼惜,不由道:“你放心,有我们在,我们一定帮你找回家人,送你回家。”
阿鸢讪讪笑了笑,虽然道了谢,却一副不大自在的模样。
贺青冥道:“绑你的可是镖局的人?”
阿鸢摇摇头,道:“应当不是,不过,我隐约听见他们说,要找什么主顾,然后把我托给镖局。和我一块被绑托镖的,还有一些姐妹,她们有的已被卖走了,我,我什么也不会,便被姓严的自己留了下来,让人把我运到这里……方才我听见动静,却不见人,后来便看见你们了。”
贺青冥等人便已明白了,想必是虎威镖局在接下顾影空镖物之余,又和人贩子串通一气,顺带接下来这趟黑镖。
镖箱里装的不只是七贤祭典用物,还有这些活生生的人。所以他们害怕漕帮开箱验货,严家小儿把季云亭雕像抬上来,也不过是为了声东击西,掩人耳目。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每个人都有贪心的时候,但赚这种黑心财,简直是丧心病狂。
明黛又安抚了她几句。贺青冥走到一旁,柳无咎道:“里里外外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谢归的影子。不过阿鸢说,兴许还有一个地方。”
北面仓房,谢归已把镖箱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一无所获。
“没有,还是没有……”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还是没有!”
他颓然靠在栏边,仰天长啸,狂风骤雨之中,一会笑一会哭,竟已有几分癫狂。
他这番动静到底惊动了睡梦之中的严丰,严丰带人赶来,还未近身,却被谢归一招扼住咽喉,谢归喝道:“你说!你到底把人藏到了哪里!”
严丰惊恐不已,他哪里知道,不久前调戏过的琴师竟深藏不露,分明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谢师……谢师饶命……”严丰艰难地从喉头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什么,什么人……我一定为谢师寻来。”
“什么人?”谢归竟笑了,“你不知道么,不就是顾影空托你们镖局运走的人。”
“顾,顾掌门?可是顾掌门运的都是些死物,确实,确实没有人……”
“死物……?”
谢归蓦然一怔,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死……”
严丰压根听不明白他在自言自语什么,谢归却松开了他,翻来倒去都是那几句话,几乎已然魔怔了。
大雨倾盆,纷纷打向江面,谢归周身一冷,望向江上,只见风雨飘摇之中,有几点要死不活的浮萍。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他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他忽然心灰意冷,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如今活着,又还为了什么?
他一步跨出,半边身子已然凌空,心似悬崖之上,整个人已摇摇欲坠。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那一句话:“走投无路之下……”
当日随口编纂的谎话,如今竟然一语成谶。
“谢拂衣!”
当空一道大喝,谢归听见这个名字,蓦然周身一震!
第104章 当归 贺青冥匆匆赶来,路上碰见逃窜的……
贺青冥匆匆赶来, 路上碰见逃窜的严丰等人,听说谢归行为怪异癫狂,似有轻生之意, 当即提气踏空而来。
在他身后, 柳无咎和明黛也跟了过来, 听见这一声喝,都似怔住了。
贺青冥拔出腰间青冥剑,一剑斜飞, 谢归这一步到底没有踏出去,转身一拨琴弦, 琴声所过之处, 震开阵阵洪波。忽而一道铮铮剑鸣,好似鹤唳九天, 谢归竟从琴中抽出一把长剑, 雨声匆匆, 剑光交错之中,贺青冥却已然收剑归鞘, 负手而立。
谢归脸色微变, 诧异道:“你没用全力……你不是来抓我,你是来试探我的。”
贺青冥道:“拂衣当归,琴剑合一,你果然是谢拂衣。”
几人雨中对峙, 贺青冥道:“你不叫谢归,你是谢拂衣,你是华山弟子,季掌门是你师姐,她救过你, 从小到大,她照顾你、教导你,她待你恩重如山……”
“够了!”
谢拂衣怒喝,面上却已潸然。
贺青冥顿了顿,道:“……所以你才要不顾一切,也要找到她。”
“什么!”
明黛大惊道:“季,季掌门竟没有死么!?”
“当然没有!”谢拂衣似乎生气了,“那都是顾影空扯出来的障眼法!我去年还在长安别业找见过她,她绝不会死!”
柳无咎道:“这么说,五年前,偷袭季掌门的也不是你,而是顾影空。”
明黛一惊之下,一颗心几乎已碎了一地,她气愤极了,道:“竟然是他!亏我还,还信了江湖传言!”
谢拂衣颓然跪在地上,埋头低声啜泣:“师姐,师姐,师姐……”
五年来,为了寻找季云亭,他改头换面,改名更姓,失掉了身份声名,留下了一身伤痕,连性格也变得古怪起来……为了找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他已彻底摧毁了谢拂衣这个活人。
一年前,他在长安见到季云亭,但顾影空一招李代桃僵,把她换走,让他以为季云亭被改换了形貌,变成了顾影空身边那个麻衣人。
他一路寻来,趁着西郊门派争斗混乱之际潜入华山派营帐,想要救走季云亭,却被顾影空一掌打伤。他这才明白,季云亭怕是早在顾影空兵分两路之际,便已被托给镖局从水路运走了。
他打听到虎威镖局的行镖路线,得知他们会经过漕帮码头,于是挑好了时机潜入漕帮,便是要探听虚实,从而找到镖物所在。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找了个天翻地覆,也没有在这趟镖里找见季云亭。
季云亭去了哪里?她是不是还活着?
谢拂衣已不敢去想。
这些年来,他已将生命都托付给寻找季云亭这件事上。
谢拂衣形容狼狈,哭得肝肠都要呕出来,但今夜雨下的这么大,旁人即便远远见了,也不会明白他在哭。
贺青冥三人瞧着他,只觉这一点被埋葬在雨中的哭声,却比方才的琴声还要让人心神震荡。
过了一会,谢拂衣仍旧伏在地上,却似已没了声息。
他竟然这么晕了过去。
贺青冥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已然烫得厉害。
他四处奔波,又在雨里这么折腾自己,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何况他的身体早已危机四伏。
明黛担心道:“他怎么样啦?”
“他受了风寒,发了高热,无咎,你和明黛去城中药铺抓些药来,然后回漕帮与我汇合。”
三人兵分两路,冒雨疾驰。贺青冥悄无声息地回到漕帮,把谢拂衣放到榻上,脱去他身上湿衣,忽见其左边肩胛之下隐隐有一处红痕,似乎是什么印记,他正要再看,却被谢拂衣阻止。谢拂衣烧的人都糊涂了,眼睛也看的不甚分明,却还撑着一口气,警惕着周遭一切动静。他喘了两口气,又咳嗽两声,才道:“青冥剑主,怎么,也有严二之癖么?”
贺青冥一生背锅无数,却还未背过这口唤作“登徒子”的大锅,他又瞧了瞧谢拂衣,却见他并无半分羞恼愤怒之色,却已是一等一的防备。他心下明了,道:“谢公子,你既然有秘密不愿示人,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你不必如此说辞。”
谢拂衣低低道:“原来青冥剑主什么也不明白,我还以为……”
贺青冥道:“你以为什么?”
谢拂衣只道:“没什么,也许是我身处乐馆久了,想多了罢。”
他虽然这么说,心中仍然疑窦丛生:怪了,看青冥剑主和他弟子朝夕相处,默契相投,尤其是柳无咎,看贺青冥的眼神都能拉丝了,怎么看怎么不清白,他本以为二人已成眷侣,柳无咎年少慕艾,贺青冥经年之后,也认清了对逝者追慕无望,终于被那俊美少年打动,开启了人生第二春,从此师徒二人效仿落英双剑故事,百年好合,早生咳咳他俩生不了……他都把从小到大看过的那堆话本缝缝补补,脑补了一遍又一遍,结果贺青冥他俩却是八字还没一撇吗!?
谢拂衣思如奔海,早已七拐八拐到了天边外,忽觉周身一暖,却是贺青冥在与他运功疗伤。
他心中诧然,道:“青冥剑主,你不必……”
贺青冥道:“你元气虚损,又被人伤过脏腑,若你还不想英年早逝,就马上闭嘴。”
谢拂衣只好听话。
他屏气凝神,只觉贺青冥内力深厚,有如银河沧海,所过之处,四肢百骸无不舒坦,就连原先因为旧伤淤堵的经脉也瞬间通畅了。
早在飞花馆的时候,他就觉得贺青冥不像江湖传闻里的样子,这一天接触下来,贺青冥种种言行,更是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想。此刻他虽看不见贺青冥,却终于卸下了一分提防。
不过,贺青冥分明也没比他大几岁,怎么举手投足都是一派师长的风范?这一点又叫他不由想起来季云亭,可惜季云亭如今生死不明,想来又是一番惆怅惘然。
贺青冥道:“你在想季掌门?”
谢拂衣只笑了一笑,贺青冥道:“你应当明白,你五内郁结,乃是思虑太过之故。”
谢拂衣却道:“青冥剑主不也是如此么?”
贺青冥不言,谢拂衣环顾四周,道:“青冥剑主,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在找浮屠珠,我也知道,你也想找浮屠珠。”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你知道浮屠珠在哪里?”
谢拂衣道:“师父曾与李飞白李前辈交好,李飞白前辈故去后,师父曾经派人寻找他的遗孤……青冥剑主,我只请求你一件事,只要你帮我这一件事,我就把李飞白遗孤所在告诉你。”
贺青冥道:“你是想要我帮你救出季掌门。”
“不错。”
贺青冥想了想,道:“我可以答应你,但季掌门遇袭一事,江湖上历来众口不一,此事原委究竟如何?”
一瞬间,往日种种浮现眼前,谢拂衣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五年前,顾影空偷袭师姐,致使师姐重伤昏迷,却被我发觉,他便将此事嫁祸于我,对外声称师姐已经不治身亡,而后匆匆将师姐出殡下葬。那几天里,顾影空曾派华山弟子下山搜查我的下落,可是他绝不会想到,那几天里,我压根没有离开华山。”
谢拂衣在山上以天为盖,以地为铺,以甘露止渴,野果充饥,在一方无人发觉的世外过了好几天的野人生活,终于寻到了机会。那天葬礼之后,他顶着夜色,趁着顾影空应付宾客的功夫,冒险潜入后山历代掌门墓葬,寻到了季云亭的墓穴,他刨土开棺,却发现里边的人根本不是季云亭。
贺青冥道:“你是说,顾影空偷天换日,把真正的季掌门藏了起来?”
“不错。”
贺青冥又道:“但季掌门却不在华山,而在长安。”
“我师姐在华山威望甚高,顾影空怕被门人发现,不敢把她放置华山,所以把她藏到了长安别业,由一名武功高强的聋哑仆从看守。那处别业原是顾家的产业,顾家衰落之后,也只有顾影空一人知道那个地方,那名聋哑仆从也不是别人,而是顾家的家养护卫,所以对顾影空十分忠心。”
“只不过,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的。我在华山遍寻无果,差点被人发现踪迹,只得下山,过着隐姓埋名,四处躲藏的日子。顾影空咬我咬得太紧,我一连两年,竟连秦川都不能入境,后来华山人事浮动,一些人对顾影空处事作风有所不满,心生怨怼,顾影空不得不腾出手来整顿,把自己的人换上去,我这才又得以喘口气,继续追查师姐的下落。”
贺青冥心中了然,当年华山派中兴,上上下下人才济济,但他们都是奔着季云亭而来,也只信服季云亭一个人。季云亭“暴卒”,顾影空虽然做了掌门,却威望不足,不能尽得人心,不得不多加安抚整顿。他借着谢拂衣一说清理门户,实则是要把季云亭的心腹势力逐步赶出华山,如此一来,他才可以真正高枕无忧。
如今几番整顿之后,华山已是顾影空的华山,也已经早不复从前 。
第105章 坠日 “两年前,我顺着顾家这条线索,……
“两年前, 我顺着顾家这条线索,终于查到了顾影空名下还有一处隐蔽的别业,我扮作卖菜的小贩, 花了大半年的时光, 终于取得了那聋哑仆从的信任, 得以进入别业……”
谢拂衣言及此处,心绪波动起伏,竟似强忍着泪光。
贺青冥明白, 他一定是在这次打探的时候,看见了季云亭。
“我, 我看见师姐, 师姐她……”
谢拂衣已然哽咽,几乎不能言语。
那天他潜入别业卧房, 无意中发现了那间密室。
没有日月光华, 也没有荧荧烛火, 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一处暗无天日的黑匣子。
他擦开火折子, 却听到一阵喑哑的哀鸣和叮当作响的铁链声,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密室里关着一头野兽。
小时候他贪玩,在华山漫山遍野地招猫逗狗,结果被它们追着咬, 一边哭一边跑回去找师姐求安慰求抱抱。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那以后,他就害怕这些四肢着地的活物,就连骑马也是季云亭教了他好久才教会的。
他壮着胆子, 慢慢走了过去,火光盈室的一刹那,却已面无血色,整个人几乎被冻住了。
他看见季云亭一身污秽、狼狈,长发凌乱,衣衫不整,四肢被四条精钢玄铁打造的铁链死死锁住。她听见人声,呆滞地转过头来,却已双目无神,神志不清,显然已经痴傻了。
谢拂衣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晕厥,他扑倒在季云亭面前,一声哭叫道:“师姐!”
但季云亭已不认得他了。
“什么!”
房门蓦然被闯开,明黛和柳无咎已然回来了。
明黛眼眶已红了,道:“怎,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季云亭何等天之骄子,往日又是何等神采飞扬、神光外射,又有谁能想到,她竟然会落至这番境地,变成这个样子?
谢拂衣哽咽道:“在那天之前,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他掩面而泣,过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
谢拂衣喊了季云亭几声,季云亭却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师姐,我带你走!”
谢拂衣抹了把泪,想要解开镣铐,季云亭却忽然发出一声痛叫。他顿时慌了,细细察看,竟发现有人以金针刺穴,封住了她的手腕脉门。
顾影空竟是怕极了她,即便她已武功尽失,神志不清,被他囚禁此处,他却还要锁住她,还要用金针封住脉门。
谢拂衣要解开金针铁锁,却不得其法,他大汗淋漓,听见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这脚步声的主人,正是和他与季云亭一同长大学艺的师兄顾影空。
他趴在房梁上躲了起来,他看见顾影空一袭华服,逡巡四周,而后走到季云亭跟前,极尽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
季云亭似乎想要躲开,却躲不开他。
她似乎也害怕他。
顾影空看她的目光几乎可以说是柔肠万千,语气也温柔似水,但他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师姐,你说,我对华鸣那么好,可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还要与我作对?师姐,你把华山交到我手里,我当然不能让他们翻出天去,既然华鸣不能用了,也就不要怪我不仁义了。”
“华鸣?”贺青冥道,“是岐山三剑华鸣?”
谢拂衣面色沉重地点点头,道:“华鸣是我师姐的左膀右臂,他不服顾影空作为,顾影空便,便找了个背叛华山的由头,把他坑杀了。”
“华鸣死了,这华山也就终于清静了,师姐,我终于可以来多看看你了……”
顾影空似乎十分欣慰,他握着季云亭的手,又靠在她怀里,长舒了口气。
“打理门派,可真不容易,师姐,也不知道你从前是怎么做到的,又是论剑头名,又是八大剑派掌门之首……”顾影空满怀仰慕地瞧着她,“师姐,你一直是我的榜样,从小到大,我敬佩你,喜欢你……也嫉妒你。”
“有你在华山一日,我就永远都是第二,可是我怎么能甘心如此?”
“在你的心里,我也永远只是第二,不要说武林、华山,就算在人堆里边,我也只是第二……你最爱的人,永远是上官飞鸿。”
柳无咎忽然道:“上官飞鸿?藏剑山庄庄主?我记得他还是季掌门的未婚夫。”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平常不怎么发言,怎么涉及情爱婚娶的事情,他就一副门清的样子?
谢拂衣点了点头,道:“我和他相交不熟,不过,师姐倾心于他,两人青梅竹马,自幼相识,也早定了婚约。”
明黛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藏剑山庄找上官庄主?”
“我曾经想过,但是华山和藏剑山庄相隔不远,我若要去藏剑山庄,必定会经由华山派的地盘,顾影空也必定会发现我,何况他早有防备,早在藏剑山庄周围布下暗探,我若去了,便是自投罗网。”
他顿了顿,道:“再者……”
贺青冥道:“再者,你不能信任他,也不确定他能不能信任你。”
谢拂衣闭目叹道:“便是如此。”
柳无咎道:“不止如此吧?”
贺青冥疑惑道:“无咎?”
他忽然感觉柳无咎有点奇怪,有点阴阳怪气。
柳无咎道:“你和顾影空虽然不共戴天,但你们却有一点是一样的,你们都不喜欢上官飞鸿。”
谢拂衣涨红了脸,道:“柳公子,你拿我和顾影空相提并论,到底什么意思!”
柳无咎只道:“你们不喜欢上官飞鸿的原因,也是一样的,因为季云亭喜欢他。”
“才不是这样!”谢拂衣气得差点喘不过来,“顾影空喜欢——呸!他那叫什么喜欢师姐!我是不太喜欢上官庄主,可我对师姐没有别的心思,我不喜欢他,只是因为我觉得师姐已经很忙了,却还要分心被他牵绊,而且,而且当初师姐和他定下婚约,有两派联姻的意思,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爱慕师姐?”
明黛已明白了,谢拂衣还是怕上官飞鸿抢了季云亭,只不过不是怕自己的心上人被人抢了,而是弟弟怕姐姐被人抢了。
看来上官飞鸿这姐夫不好当啊。
柳无咎道:“我又没说你喜欢你师姐。”
谢拂衣明白了:“你诈我?”
“不这样,你怎么会全盘托出?”
他们都已发现了,谢拂衣历经几年挫折,看遍人世沉浮,已较许多同龄人沉稳,甚至有些沧桑,但他一腔热火未灭,心气也仍然尚存年少时的几分肆意。
若是提到华山,提到季云亭,他甚至还会有点孩子气。
可见他在华山,也应当是师长们宠着长大的,若非遭逢大变,如今又该是何等的任性潇洒?
谢拂衣瞥了眼柳无咎,哼道:“总之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对师长,可不像某些人那样心存非分之想。”
柳无咎被明着指桑骂槐了,却碍着贺青冥在场,不能发作,只能算了。
贺青冥道:“那日顾影空还说了什么?”
这一问,谢拂衣却已脸色一变。
“上官飞鸿又如何?他是你的未婚夫,却也永远只是未婚夫……师姐,我才是你的丈夫。”
谢拂衣看见,顾影空捧着季云亭的脸,俯身与她亲吻。
谢拂衣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顾影空忽的停下,吐了口血沫,竟然笑了起来:“师姐,看来你还不傻……”
他竟已探手去解她的腰带。
“畜牲!”
谢拂衣怒不可遏,终于一剑刺出!
顾影空却似早有防备,他笑道:“师弟,好久不见。”
谢拂衣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顾影空悠悠道:“不这样,怎么引你出来呢?”
谢拂衣喝道:“她是我们的师姐!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顾影空却道:“我不这样做,又怎么能得到她,得到她的华山?”
他又道:“拂衣,我知道你一向敬重师姐,你视她如师、如母,可我不一样。”
谢拂衣道:“原来……你一直都狼子野心?”
“我只是一直都想要她,想要她的一切。”
柳无咎陡然心惊!
谢拂衣道:“你简直是走火入魔!”
顾影空却道:“我本来就是魔头,难道你此刻方知?”
柳无咎一时竟已陷入迷惘。
贺青冥却仍旧清醒得可怕,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谢拂衣道:“顾家曾为魔教拥簇,当年师父不忍杀他一介稚子,所以留下了他。”
“师姐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现在想来,顾影空对师姐……”
他似乎已不知道该怎么说。
恩怨,爱恨……他们这些人之间,已经说不分明。
“那天我和他打了一架,最后师姐忽然发狂,咬了他一口,我才得以逃脱。”
贺青冥心下便存了几分思量。
谢拂衣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未以真面目示人,你们救了我,我总不能再瞒着你们这个。”
“这件事,还望你们不要告诉别人……”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倒了些油脂状的药膏在掌中,抹了几下脸,却见妆面化开,露出一张不加雕琢,也已巧夺天工的脸。
却见谢拂衣颀眉秀目,面带春风,眨眼间,好似星河乍明,闭目时,便如万籁俱寂。
明黛惊讶不已,谢拂衣如此俊俏,竟几乎要赶上柳无咎了,只是到底憔悴落魄,风采已不比从前。
她又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好像心情不是很好。
人总是要有危机感的。就像杜西风看见柳无咎,就觉得很有危机感,柳无咎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