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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7442 字 3天前

哪怕明黛根本不喜欢柳无咎。

哪怕贺青冥根本不在乎色相。

第106章 误解 一干人等折腾半宿,总算消停下来……

一干人等折腾半宿, 总算消停下来,明黛抹了把汗,望着昏昏入睡的谢拂衣, 叹道:“这五年来, 他一定很不好过。”

谢拂衣睡着了, 浑身肌肉却仍不自觉紧绷着,他依然抱着他的琴,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平日里他睁着眼, 眼里仍有炯炯神光,旁人便不会注意到他形容何等憔悴, 身形何等消瘦。

贺青冥也似有一丝慨叹:“这五年来, 江湖又有何人好过?”

五年来,江湖没了季云亭, 八大剑派勉强维系的平衡顿时分崩离析, 中原武林又陷入一潭浑水, 而魔教又于此间死灰复燃,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偌大的武林, 竟已无一日安宁。

人心惶惶, 所以世风日下,许多人行迹越发放浪,也有人索性关门大吉,把脑袋埋进沙子里装骆驼, 对窗外之事充耳不闻,只求过一天是一天。

“为什么江湖总是熙熙攘攘,不能风平浪静?”

明黛道:“我在相思门,我的姑姑、姐姐们都待我很好,她们说, 我是她们在戈壁中捡来的孩子,那时候她们一路行来,皆是战乱死尸,一些平民为了躲避兵戈,拼着一条命徒步跨越戈壁荒漠,结果可想而知……我姑姑说,她们找到我的时候,我的母亲也在我的身旁,可她已经没了气息,她本可以丢下我的,可是她不仅没有,还把最后一口水渡给了我。我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我的母亲到最后也没有放弃我。我没有名字,相思门的姑姑、姐姐们便为我取名,叫做明黛,我其实不姓明,姑姑说,她们是希望我一心向往光明、美好,所以我才叫做明黛。我一直记得我的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线生机,也一直记得这个名字的来历,她们都没有放弃我,所以我也很早便下定决心,我不会放弃遇到的任何一个好人,不会放弃我所向往的江湖。”

柳无咎道:“这就是你的路?”

“不错。”

贺青冥已似乎沉思,道:“这一条路,从没有人走通过。”

明黛却道:“我只知道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她又道:“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要去寻。方才听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也有所求,只是你们和我所求不同。”

两人各自思忖,明黛看着他俩,心头忽而冒上来一点捉弄人的主意,她狡黠一笑,道:“贺兄所求为何呢,我是不大清楚了,不过柳兄嘛……”

贺青冥好奇道:“你知道无咎怎么想?”

“咳咳。”柳无咎做作地咳嗽两声,给明黛投去一个不太赞同的眼神,谁知贺青冥却关心起他来,道:“无咎,你也着凉了?”

柳无咎脸上发烫,道:“我没……”

“好像是有一点热。”贺青冥摸摸他的额头,“方才还剩了些姜汤,我给你盛一碗来。”

待贺青冥走了,明黛揶揄道:“贺兄还挺照顾你的。”

柳无咎道:“你不要让他知道。”

明黛道:“我自然是可以保守秘密啦,但是你难道要瞒着他一辈子吗?”

如今情形复杂,贺青冥又身中五蕴炽,浮屠珠还未到手,一切都充满了变数,柳无咎不便与她长篇大论解释个中缘由,只好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不过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我看贺兄那个人,心思压根不在这上边,你们两个,你若要等他出手,怕是一辈子也等不到了,我可还想着在有生之年吃到你们的喜糖呢。”

柳无咎犹豫片刻,道:“你觉得,他……”

明黛一拍桌子,又陡然发觉自己太大声了,登时不太好意思。她怕吵到漕帮众人安眠,便压低了声音,道:“我可从没见过他对别的人这样周到体贴,若是你都没有机会,其他人更别提了。”

两人又嘀咕了一会,明黛道:“你可以多旁敲侧击一下……不过这招可能对他没用,唉,柳兄啊,你一上来就挑战这么有难度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了,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追到心上人的!”

柳无咎忽然嘘声,道:“他来了。”

贺青冥进来的时候,两人正襟危坐,严肃得像是在讨论江湖大事。

贺青冥一进来,柳无咎就发现他脸色似乎有点奇怪,便坐立不安起来,也不知道方才和明黛那一通嘀咕,贺青冥到底听没听见。

明黛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一点尴尬,她尴尬地笑了笑,打了个招呼便溜回自己房里了。

贺青冥欲言又止,却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两人一大早起来,四下无人,柳无咎便去后厨开了个小灶,端来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与贺青冥一块喝粥吃菜。

“枣仁,莲子……”贺青冥道,“你这是……?”

柳无咎道:“我看你昨天晚上好像没睡好。”

贺青冥顿了顿,忽然道:“无咎,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柳无咎顿时紧张起来,贺青冥道:“等回了西北,我的琴还是放回去吧。”

“……啊?为什么?”

贺青冥道:“若是你的心上人不喜欢弹琴呢?”

柳无咎莫名松了口气,又更加无奈了,他忧心忡忡,结果贺青冥只听到了半截对话。

柳无咎想起来明黛的话,道:“若是……他喜欢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她难道没有自己的琴吗?”

柳无咎一怔,贺青冥似乎有点生气?

贺青冥又道:“你喜欢什么人,我不干涉,门第高低,胖瘦美丑都不重要,从前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也不重要,只要那姑娘是真心待你好。”

柳无咎心下寻思:贺青冥到底是听到了个啥啊?

他道:“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贺青冥道:“那你昨天跟明黛嘀咕什么?”

“……所以你昨天没睡好是因为这个?”

贺青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难道要说,他本已下了决心,本已决定会满足柳无咎的愿望,会和他待在一起,结果却发现未来柳无咎身边还可能有别的人?甚至那个人会比他和柳无咎更加亲密?

他难道要说,他本以为柳无咎说要回西北造屋子,两人又聊了那一通话,他规划了那么多,却可能有一个人要把他的规划全盘打乱?

贺青冥沉下心来,发觉一个令他自己也有些惊讶的事实:他和柳无咎在一起太久了,他竟已不能再忍受他们之间会出现第三个人。

哪怕那个人是柳无咎的妻子。

他从前也听说过,父母和子女之间,有时若关系太过紧密,便往往不能和孩子的伴侣好好相处,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人心如此,就像好朋友之间,也很难忍受第三个人的存在,哪怕那个人是朋友的爱侣。

也许师徒之间,也是这样,也没什么奇怪的。

也许等到以后,他就会慢慢接受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依旧不能接受,他甚至又发现了一个更令他惊讶的事情:他心中竟然有了一丝嫉妒。

他从来没有嫉妒过什么人,如今这个人却连姓名也不知道,却已令他嫉妒。

柳无咎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握着贺青冥的手,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无论你……你对我来说,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贺青冥看着他,不由低头笑了笑。

“咳咳!”

明黛踏步而来,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互诉衷肠了,不过我有个册子得让你们看一下。”

贺青冥接过来一看,不由道:“这是……虎威镖局走私的人口名册?”

“不错,昨天我一直惦记着这事,今天一大早起来,便找他们拿来了这本册子,他们说可以协助我们把人送回去,只要别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贺青冥道:“严丰一向贪婪无度,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明黛“嘿嘿”笑了两声:“严丰虽然贪财又好色,却惜命得很,我拿贺兄你的名头吓他一吓,他便答应了。”

贺青冥沉默片刻,他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名头这么好使。

明黛打了个哈欠,坐下来跟他们凑一块,道:“来回跑这么一趟,可给我累死了,诶,好香啊,这是柳兄煮的粥吗?”

柳无咎便给明黛也来了一碗,热粥入腹,明黛只觉整个人都熨帖了,不由感叹道:“柳兄好手艺,什么时候我找你学一学?”

柳无咎道:“那你得拜我为师。”

“……小气。”明黛一转眼珠,笑道,“大不了我蹭贺兄的就是了。”

贺青冥一边看名册,一边道:“你怎么不去找杜西风?”

明黛一下子蔫了:“可别提了……”

柳无咎道:“他不是很喜欢你么?”

“你们都看出来了?”

柳无咎为贺青冥夹了两筷小菜,道:“只怕漕帮上下,都看出来了。”

明黛叹了口气,道:“我之前也感觉到了,只是他既然不说,我也就当不知道,可是今天早上我回来的时候,他找到我,说喜欢我,唉,可愁死我了。”

他道:“你拒绝他了?”

明黛点点头,又道:“我入江湖不久,朋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每一个,我都不想放手,可是……”

可是她把杜西风当朋友,杜西风却不止如此。

“当时我赶着要来找你们,他知道了,还说柳兄,咳咳,这不重要……”

柳无咎却已明白,杜西风肯定说了一箩筐他的坏话。

贺青冥忽然道:“他说无咎什么了?”

他仍未抬头,但明黛已看出来他似乎有些在意。

这倒是新鲜事,贺青冥一向对自己的名声听之任之,也从来不管旁人说什么,怎么这档子事到了柳无咎的头上,他便变了一个人?

明黛郁色一扫而空,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说柳兄性子冷,脾气臭,还对人爱搭不理,除了长得好看,作为伴侣没有任何优点。”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是不是对无咎有什么误解?”

除了最后长相这一条,其他的明明都是诽谤。

明黛忍住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贺兄你去问问其他人?”

她不过是一句打趣,贺青冥竟然还真的一副要认真考虑的样子,柳无咎忙道:“我看这名册上还有一些姑娘没有注明来处?”

明黛道:“是啊,就像昨天的阿鸢,她说她是孤女,没有家也没有家人,自然也没有归宿。”

贺青冥道:“阿鸢她们,可以问一问杜帮主,设法将她们暂时安置在漕帮,再为她们找一找活计。”

“我也是这样想的,漕帮底下产业遍及长江一带,杜伯伯之前也说过,扬州尸毒一事过后,漕帮现在正缺人手。”

三人一同察看名册,忽而扫过一个名字,顿时都是一惊。

“……阿芜?”明黛道,“她不是和沈大侠在一起吗,怎么会……?”

柳无咎道:“我看备注里说,她去了飞花馆。”

又是飞花馆。

想不到当日阴差阳错,路过了它,又错过了它。不料这小小一方乐馆,竟然水深得很。

第107章 戏局 飞花馆外,宴春台上,伶人歌喉宛……

飞花馆外, 宴春台上,伶人歌喉宛转,唱的却是一出《怜英雄》。

城中的人都说, 馆主云纤纤感念当年季掌门救命赎身的恩情, 于七贤祭典前夕, 一连七日敷演七贤故事。七天日夜不休,场场座无虚席。

有人说,云纤纤有情有义, 以此纪念昔年恩人。也有人说,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 云纤纤却是无情无义都占了个遍。她敷演七贤故事,也不是为了什么报恩、纪念, 只不过要趁着七贤祭典这股东风, 赚得个盆满钵满。

无论如何, 今天已是最后一天了。

春色迟迟,春雨丝丝缕缕, 叫人看不分明, 一如台上台下众人或真或假的情义。

“在下季云亭。”

明月高悬,季云亭破窗而入,立于栏杆之上,长风吹彻不休, 卷来她的剑气,拂去她的衣袂。

贺青冥三人混迹于人群之中,明黛道:“这一折讲的故事,不是七年前,季掌门追踪采花大盗解轩, 昼夜策马三千里,终于解救了包括云纤纤在内的一众姑娘吗?”

一人忽叹道:“终究不像她……”

几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紫衫人独坐一桌,他似乎心有所感,与他们遥遥举杯,笑了一笑。

那个人的眼睛很亮,却看的柳无咎很不舒服,好像他是看见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尽管他看上去很儒雅,很斯文,也很有气度。

明黛道:“这位兄台,你怎么知道不像呢?”

紫衫人道:“季掌门风姿过人,明月在她身后,也要为之失色,那位姑娘却做不到这一点。”

他忽而侧头一笑,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位便是青冥剑主了。”

贺青冥道:“阁下认得我?”

“不认得,不过……”紫衫人又看向柳无咎,“据闻青冥剑主麾下有一弟子,生的十分出众,想必这位就是柳无咎柳公子。”

他道:“我也算识人无数,不过像柳公子这般俊美的,也只有一人可以勉强比拟。”

明黛已经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道:“谁?”

“那便是我师弟,谢拂衣。”

这人竟然是顾影空!

明黛心中一惊,一时如芒在背,却不知顾影空在此,又刻意与他们搭话,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谢拂衣的踪迹?

她强自按捺,把一点惊恐变作一腔惊喜,道:“原来你就是顾掌门!”

顾影空盯着她,道:“哦?姑娘听说过我?”

“当然啦!顾掌门执掌华山,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何况我还听说……”

“嗯?”

明黛目光闪动,叫顾影空分不清是试探还是雀跃,她道:“我听说,顾掌门一直很喜欢季掌门,可惜季掌门已有心上人。”

顾影空瞧了她一会,似乎十分惋惜,又道:“姑娘说笑了,不过上官庄主倒是待师姐很好,可惜世间好物不长久,老天爷总不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若非明黛早已得知实情,几乎便要信了他这一副情真意切的做派。

顾影空却已不再看她,只看向贺青冥,道:“怎么,青冥剑主,你也和这位姑娘一样,对我师姐的故事感兴趣吗?”

贺青冥道:“我本以为七贤故事,最后一出会是李飞白。”

“……这么说,青冥剑主是为浮屠珠而来?”

顾影空已似有几分惊讶,江湖上想要浮屠珠的人不在少数,但像贺青冥这样如此坦诚的,还是头一个。

其他人或多或少不敢明言,尤其是不敢在八大剑派掌门人面前明言,只不过因为他们怕招来仇家。

贺青冥却似乎压根不在乎什么仇家。

“浮屠珠是魔教至宝,我自然也想见上一见。”

顾影空笑道:“青冥剑主果然不愧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我听说,华山老掌门与李飞白交好,不知顾掌门可否知晓李飞白遗孤的下落?”

这一招反客为主,倒叫顾影空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他听手下的人说,谢拂衣跳江之后,再无踪影,但那一带是漕帮的地盘,而青冥剑主这几日也在漕帮。

贺青冥在漕帮,他便不敢贸然去漕帮探查,所以才让镖局的人故意生事,但一夜过后,镖局那边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贺青冥这根硬骨头果然难啃,事到如今,他甚至不能确定谢拂衣是不是在漕帮。

既然不能确定,也就只能小心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但今日不说贺青冥,就连这个小姑娘也没露出丝毫破绽。

李飞白遗孤这个消息,贺青冥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是天枢阁,还是谢拂衣?

若是谢拂衣……不,谢拂衣不可能告知贺青冥这个秘密。

顾影空道:“这件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先师说,昔年李飞白与金无媚一战前,曾把浮屠珠托付给妻子,并嘱咐说,若是七日之后,他没有从无相峰上下来,便是已然身死,让她带着孩子和浮屠珠立刻离开。果不其然,无相峰大战后,李飞白和金无媚两败俱伤,李飞白为了让金无媚不再进犯中原武林,装作受伤不重的样子,骗她离开无相峰,不久身死,而金无媚受伤之后,也再无人得知其下落。”

“金无媚虽然不见了,魔教教众却还记得寻找浮屠珠的命令,他们一路穷追不舍,追到了一处密林,却被先师带人拦下。先师解决完魔教的人之后,进到密林,却发现李飞白之妻已经奄奄一息,而李飞白遗孤和浮屠珠都已不翼而飞。”

贺青冥心下寻思,顾影空这一番话,与子午门人探听得来的消息几乎一模一样,莫非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既然如此,李飞白遗孤和浮屠珠又去了哪里?谢拂衣又为什么说他知道遗孤下落呢?

是谢拂衣在这件事上说了谎?还是顾影空没有全盘托出?

这师兄弟两个,真是没一个能全信的。

两人互相试探,你来我往,好一番唇枪舌战。

说话间,台上季云亭已收拾了一众喽啰,转身扶起一个纤纤弱质的姑娘。

“我叫,我叫纤纤……”

顾影空目光捉摸不定,道:“今日云馆主竟没有上场。”

贺青冥道:“顾掌门与云馆主相熟么?”

顾影空一笑了之:“萍水相逢而已,只不过因着师姐的缘故,有过几分交情。”

他道:“这出戏接下来已没什么看头,诸位,在下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顾影空施然离席,只听得几声唏嘘:“那是顾掌门?”

“是啊,顾掌门这几日每天都来……”

贺青冥道:“看来顾影空和云纤纤之间,不只是萍水相逢那么简单。”

那么云纤纤收留谢拂衣,到底是为了帮他,还是为了帮顾影空呢?

忽听得明黛一声惊诧:“那是——阿芜!”

贺青冥道:“哪里?”

“就在方才那堆姑娘里,最高的那个就是,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我绝不会看错!”

明月却已落幕,台上场景已变作一望无际,又脉脉无声的秦淮河。

季云亭与云纤纤同乘一骑,季云亭道:“姑娘的家在哪里,我送姑娘回去?”

“我没有家。”

一道温柔绵长的琴声奏起,众人看时,不由道:“那是云馆主?”

“云馆主竟然亲自抚琴?”

柳无咎道:“这是《怜英雄》的变奏。”

明黛道:“怎么了?”

柳无咎摇摇头,按下心头一点疑惑。

曲终人散,戏已落幕。

街上又变作冷冷清清,只余一场冷冷清清的春雨。

三人来到飞花馆后台时,云纤纤正在卸妆,她在台上是明媚动人,惊艳四方,卸妆过后,也不减风华分毫,反而更显得清丽出尘。

“未知青冥剑主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

云纤纤倚门回望,含羞带笑,秋水眸子盈盈一瞥,已是万千风情,叫人心驰神往。

这一眼,柳无咎顿时脸色一沉。

贺青冥却好像根本没看见她如何风情,道:“我只是来问你一个人。”

云纤纤似乎有些惋惜,道:“青冥剑主如此名望,如此相貌,竟怎么两眼空空一般?”

她又看向柳无咎,更是叹气:“真是暴殄天物……青冥剑主,你们师徒简直是白白浪费了。”

明黛咳了两声,正色道:“我们追查虎威镖局走私人口一事,发现了有一个认识的姑娘来了飞花馆,她叫阿芜。”

云纤纤似乎并不惊讶,只道:“你们若是来兴师问罪的,那便不必了,因为那阿芜姑娘,虽然是经由镖局送来的,却不是什么被拐,而是自己自愿的。”

明黛疑惑道:“自愿?”

云纤纤笑了一声,道:“这位妹妹,你把我这乐馆当做强买强卖的青楼了么?她的确是自愿的,不过她来我这里,也只是走走龙套过场,赚点零花,贴补家用罢了。”

明黛道:“她很缺钱吗?”

“我只知道,她是为了给一个男人治伤,为了那个男人,她好像过的再苦再累也愿意。‘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古往今来,这种事情已经太多了。”

几人对视一眼,阿芜甘心救治的男人,一定是沈耽,但是沈耽怎么会受伤?

“那我就不知道了,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还少么,我只不过是做小本生意的,你们死了活了,我不在乎,可不要怪到我飞花馆头上来。”

贺青冥道:“还请馆主告知,那阿芜目前住在何处?”

“好像是离这不远的城隍庙。”

第108章 阿芜 贺青冥三人顶着斗笠,趴在城隍庙……

贺青冥三人顶着斗笠, 趴在城隍庙屋顶上。

雨还在下,雨水淌过他们的脸,又漏进城隍庙里。

明黛心中暗骂:“无良小贩, 买个斗笠竟然还是漏的!”

斗笠漏雨, 城隍庙也漏雨, 屋顶上有好几处漏洞,倒是方便了他们趴上来偷听。

庙里生了一堆火,火光影影绰绰, 照出来一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并非什么不世出的美男子,却生的十分硬朗, 只是他如今身体虚损, 面色发白,神情也多了几分不可捉摸。

这个人自然就是沈耽, 他看着门外, 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 阿芜一路小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她一进到城隍庙, 便笑了起来:“沈郎, 今天我多挣了两钱赏银,咱们可以打打牙祭了。”

沈耽却没有笑,道:“是南宫羽打赏的吧?”

贺青冥心下一动,南宫羽是南宫玉衡之子, 天枢阁的少阁主,想不到他竟然也去过飞花馆,还跟阿芜认识。

阿芜仍笑道:“是啊,少阁主仗义心善,便多给了我几钱银两。”

她过去拨弄火堆, 要煮一煮饭,热一热烧鸡。沈耽就这么静静地瞧了她好一会。

明黛低声道:“我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

柳无咎道:“沈耽只怕不太高兴。”

贺青冥不解道:“为什么?”

柳无咎瞧了他一眼,道:“这世上没有哪一个男人,愿意听到自己的心上人在自己跟前夸赞别的男人。何况是他自己落魄的时候,何况那个男人,对他的心上人有情。”

明黛想了想,道:“是啊,也没听说南宫羽喜欢听曲看戏啊。”

“他不是来看戏的,他只是来看一个人。”

城隍庙里,沈耽也说了相似的话。阿芜咬着嘴唇,道:“沈郎此言何意?”

沈耽道:“你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所求么?”

他到底不忍心把话说的很明白,但这句话,也似变作一声叹息。

阿芜却走到他跟前,靠在他怀里,抱住了他,道:“沈郎,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沈耽道:“我如今受了伤,你跟着我,也只不过徒劳辛苦。”

“你怎么能这么说?”阿芜泪眼盈盈,“我们一路相依为命,再说了,若不是因为我,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找上你,他们迁怒于我,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

她又轻轻道:“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么?我也找到了活干,我——”

沈耽忽然道:“你实在不该去那种地方。”

阿芜陡然顿住,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沈耽,颤声道:“你,你是嫌我……?”

沈耽道:“那里鱼龙混杂,近来又有很多江湖人士,你早年坎坷,不该再因为我去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我可以死,但是你要堂堂正正地活。”

阿芜目光一闪,似乎被刺到了,她霍然起身道:“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转过身,哽咽道:“我只要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你说我没有骨头也好,出卖色相也罢,但我只要你活着!”

她哭着跑了出去,沈耽没有拉住她,身形一顿,也跟着追了过来。

他伤重初愈,脚下趔趄,阿芜见他这个样子,又停下脚步,一头扑到他怀里:“沈郎!”

沈耽顿了顿,亦紧紧抱住她,哑声道:“对不起,我只是……”

“没有关系……”阿芜仰头瞧着他,“你对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她踮起脚尖,好像要凑过去讨一个亲吻,沈耽笑着亲了亲她,但阿芜却并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她白皙的脸已红透了,又道:“你为什么还是不要我?你是不是,不想……”

“我要娶你为妻,便该珍而重之,而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阿芜心头一跳,一瞬间撒开了手,转而又泛起来一抹羞怯,道:“你,你真的打算娶,咳,娶我?”

沈耽笑道:“那不然呢,还是说你不打算嫁给我?”

“嫁”这个字却好像堵在了阿芜的喉咙,怎么也开不了口。

沈耽见她似有疑虑,便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我沈耽一生一世,只会有阿芜你一个妻子,不会再有旁人。”

阿芜被他揽在怀里,思绪已然十分混乱,她犹豫道:“沈郎,嫁娶一事……”

沈耽见她仍然没有回应,心中惴惴,道:“莫非……还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

阿芜道:“只是,只是我还有一些事,我还……”

“你还没有想好。”

阿芜怔怔地点了点头。

“也罢……”沈耽道,“那我等你。”

几人又悄悄折了回去,贺青冥道:“阿芜有事瞒着沈耽。”

只是不知道她瞒着他的这件事,是不是跟天枢阁有关。

明黛叹道:“是啊,我本以为他们情深意笃,又患难与共,定会携手后生,怎么却也有这么多变数?沈耽心有疑虑不说,怎么阿芜也犹豫起来了?”

她尚且年轻气盛,便是读书万卷,也很难懂得人生一世,有许多事情,往往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盖棺论定。

柳无咎道:“你倒是很操心他们。”

明黛瞧着他俩,意有所指道:“我只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无咎别过头,贺青冥道:“那你自己呢?”

“我?”明黛摆摆手,“随缘咯,大不了,我就一人一骑走天涯,这样过一辈子,不是也很好么?”

贺青冥似乎又在思考什么,明黛忙补救道:“呃,不过贺兄你嘛,你不必学我,说不定你会遇见自己心仪的人。”

贺青冥失笑道:“我已近乎而立,你与其指望我,不如指望无咎。”

明黛心道:“可不是不能指望你吗?要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

柳无咎道:“你没有想过……?”

贺青冥道:“也许我本性如此,本该亲缘淡漠,如今我有了星阑,更有了你,我已无意婚娶。”

柳无咎脸色不那么好看了,贺青冥不想婚娶不说,竟然还把他和贺星阑相提并论?

他道:“你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

贺青冥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道:“你们当然不一样,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诶诶诶!”明黛赶紧打圆场,“忙活大半天了,我也饿了,咱们还是找家酒楼吃饭去吧。”

飞星渡月桥下,雨声霖霖,行人寂寥,游船如织,好似鱼群一尾衔着一尾,一眼望去,江上已然亮起来一条橘红的长龙。

晕开的灯火里,杨花纷纷扬扬,都被雨打风吹去,不多时,碧绿的江面便已覆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明黛从船舱里探出头,摊开手掌,拈来一片杨花,不由感叹道:“都说烟雨江南,果然下雨天坐船又是一番别样体验。”

贺青冥随手翻开菜单,头也不抬道:“明姑娘,你不是说你肚子饿了吗,还不过来看看?”

柳无咎道:“我看明大小姐是见猎心喜,一会要去之春楼吃酒,一会又要登船观雨。”

明黛哼了一声,心想柳无咎真是不识好人心,她刻意给他和贺青冥创造独处的机会,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江南美景,他还不情不愿,难怪近水楼台这么多年也只捞到了一弯月影。

皇帝不急太监急,就他俩这么耗着,就算是红鸾命定,红娘月老一人一头拿姻缘绳绑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一起。

她干脆利落地报了一长串菜名,反正贺青冥说了这顿他请,她又不是柳无咎,才不会给他省钱。

贺青冥顿了顿,道:“这么多,咱们吃得完么?”

“那就看贺兄和柳兄的了。”明黛抱手斜坐一旁,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贺青冥便减了两道菜,柳无咎见状道:“这一道清炖狮子头你不是挺喜欢的吗?还是把拆脍鱼减了吧。”

贺青冥不由道:“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你母亲曾带你上天香楼吃过一次,不过长安、扬州两地口味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从前吃过的味道。”

贺青冥道:“这道菜本来就是淮扬菜,我母亲顾念故土,所以才去天香楼点了它,后来我也去过天香楼几次,终究不复记忆里的样子……再后来,我也明白了,往事如东逝水,过去的不会再回来。”

他忽而垂眸,微微笑道:“不过,既然无咎留下了它,从今以后,我便不只记得天香楼,也会记得这一条扬州的小船。”

过去不会再回来,但明日会变作今日,今日会变作昨日,终有一天,昨日已被放下,记忆便从此焕然一新。

第109章 张夜 炊烟袅袅,暮雨声声,人影和灯影……

炊烟袅袅, 暮雨声声,人影和灯影混杂在一起,已不分彼此了。

吃饱喝足之后, 明黛枕在船上闭目小憩, 哼着方才从其他桌客人那里学来的民歌小调:“马马嘟嘟骑, 骑到那嘎嘎去……”

柳无咎过去柜台结账,一时半会竟还没有回来,贺青冥不由侧身一望, 只见柳无咎叽里咕噜地和小二比划着什么,人群喧闹, 却也听不分明。

他不知道柳无咎是在问清炖狮子头怎么做, 也不知道船家小二不懂官话,两人鸡同鸭讲, 最后还是旁边一赤膊大哥帮忙转达, 柳无咎这才终于逃过一劫。

贺青冥又是无奈, 又是笑道:“怎么还惹来这么多汗?低头……你这样子,怕是回去又得换一身衣裳了。”

柳无咎微微低头, 抬眼瞧着贺青冥, 暮色之中,他的眸子一闪一闪,便如被桨声搅动的江波。

贺青冥从前也很照顾他,但是这一次, 似乎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他虽然看上去是在怪柳无咎,但这一点怪,却已不再是长辈训斥晚辈,倒像是一点嗔怪。

两人走到船头,并肩站在一块, 江面上仍旧满是落花,落花浮动一江春水,又渐渐没入满城烟火。

明黛还在哼着小曲,调子却已不知拐到天南地北哪个旮旯了,她就乱七八糟地唱,贺青冥两人也便稀里糊涂地听。

一刹那,也许是花落入水,也许是风雨沾衣,贺青冥心中忽而拥有了一种久违的宁静。他忽然觉得,人活一世,有三两知交好友作伴,再看看花,听听曲,已是足够惬意的事情。

他忽然不再想那场大火,只望着眼前一汪春水。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矣。

他好像在这一刻,忽然忘记了很多东西,他拼命追寻,却又从未给予他快乐的东西。

人这一辈子,往往总会有很多这样的东西。

贺青冥到底已经变了。他竟已开始想着以后,想着他老了的时候。

从前他是不会去想的,从前他似乎也不会老。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什么,但近来却有一种奇怪的期待——他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点。

从前他的生命里总是空落落的,就像长安家里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子,但如今住进去的人已越来越多了,他们吵做一团,乱成一锅粥,但贺青冥竟一点也不觉得讨厌。

他只觉得欢喜,而且他很喜欢,他希望人生能欢喜得更久一点。

转过几条狭长河道,船身摇摇晃晃,好似母亲怀里的摇篮,明黛几乎舒服得要睡过去,正欲梦周公梦回相思门的时候,另一条船却忽的撞了上来。

“哎呦!”

明黛一头栽倒,又委屈又生气:“谁干的?”

这里的艄公艄婆都谙熟掌船之道,便是狭路相逢,也绝不会出现此等撞舟事故。果不其然,众人吵吵嚷嚷一通,这才发现,原来却是那条船上,有一十二三岁负气出走的少女,她一身鹅黄短衫,形容虽不十分俏丽,却也五官端正,气度不凡,只因过于肥胖而遭路人讥笑,于是愤而拔剑击之,几人扭作一团,碰倒船身,贺青冥他们便不幸撞枪口上了。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干人等全解一番,便也小事化了。待到停船靠岸,明黛见那少女孤身在外,不免担心起来,贺青冥道:“那姑娘武功平常,不过对付几个小混混不在话下。”

话是这么说,不过三人还是跟了过去,却见那少女打完几个屁滚尿流的小混混,竟蹲在地上,一会又愤愤拔剑,欲要砍路旁柳树。

贺青冥随手摘下一叶,弹开她手中长剑,那少女抹了一把脸,怒道:“谁——!”

贺青冥道:“你心中有气,也不该迁怒于一株弱柳。”

“哼,我道是谁,原来只是一介书生,我迁怒又如何?谁叫这棵树长在这里,又生的这么纤瘦,简直是故意与我作对!”

明黛道:“小妹妹你好生霸道,贺兄好言相劝,你非但不听,还把一切都怪在一棵树上。”

那少女咬了咬唇,哼道:“我知道,你也是来嘲笑我的,你们都骂我胖,可是那又怎么样?你们也没什么了不起!”

“胖一点,也没有关系。”

少女一怔,只见贺青冥蹲下身与她说话,又把她的剑还给了她。

“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这样说的……他们都说,我长大了就瘦了。”少女抱住剑,一仰头道,“不过,既然你把我的拈花还我了,我就大人有大量,对尔等既往不咎了!”

这么一个小人儿,说出这么一番装作大人模样的话,任谁听了,也要忍不住噗嗤一笑。不过,在场的三人却都没有笑,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

贺青冥道:“这把剑是拈花,你母亲是凌若英?”

少女十分骄傲道:“不错,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张嫣,我父亲乃是小重山掌门张夜,我娘亲便是七贤之一的凌若英。”

贺青冥面色微变,明黛惊喜道:“原来这就是小重山雪月风花四剑之拈花!”

“正是!”张嫣道,“我可告诉你们,我父亲和我师叔就在路上,你们休要作怪!”

明黛几乎欣喜若狂:“映雪剑水佩青也在?”

天呐,如果一天之内,便能见识到映雪、戴月、拈花三剑,她也太幸福了!

柳无咎目光微微闪动,似也已有些激动。

只可惜拈花战死,灵风折剑,江湖人道小重山如今只余雪月之寒远,终失风花之烂漫。

贺青冥道:“难怪我觉得你步法与温阳肖似。”

只是小姑娘年纪小没学到家,一眼没看出来。

张嫣奇道:“你认识我小师叔?”

柳无咎心道,不仅认识,你师叔还对我师父死缠烂打。

甚至不只是贺青冥,他和明黛也被温阳看上过……脸。

小姑娘却压根不知道她那小师叔的德性,顿时十分开怀:“我听说小师叔还是来扬州了,真的吗?娘亲去世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只在每年生日的时候收到他送来的礼物,他的礼物和其他人不一样,都可好玩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回小重山呢,我父亲一直很想念他,老是念叨他的名字,还给他写信,但是小师叔都没有看……”

张嫣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唠叨了一番,最后却又黯然了。

几人也不知道该安慰什么,昔年张夜年轻气盛,听信奸人之言,以为加入普渡一教,便可以普渡众生,化解各派恩怨,打通门户壁垒,谁知到头来都是一场骗局。

年轻人总有梦,为了一个梦,可以颠倒众生,但为了这个梦,也容易被人蛊惑,走上歧路。

为了这个梦,张夜拖累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凌若英诞下张嫣不久,奔赴四方平乱,最终战死。

为了这个梦,张夜间接害死了温灵,温阳又痛又怒,于小重山山门折剑立誓,直言此生再不用剑,与张夜恩断义绝,和八大剑派断绝一切往来。

这个誓言,温阳信守了十二年,张夜也被困了十二年。

“嫣儿!”

贺青冥等人齐齐看去,只见一中年人跑了过来,又气又急道:“嫣儿,你怎么一下子就跑不见了?”

“父亲,其他剑派的师姐妹们都笑我!”

“那你也不能离家出走!”

张嫣气道:“谁叫你都不管我!你只知道小重山,在你心里,我还没有师叔他们重要!”

她红着一对眼,张夜叹道:“对不起,嫣儿,我只是,只是太忙了……”

“你总是在忙!”

父女两个吵闹一场,到底暂且和解下来。

明黛道:“看来他们虽然有隔阂,但彼此还很有感情。”

柳无咎道:“张嫣幼年丧母,她是她父亲一手带大的,还有水佩青……”

他忽而顿住了,他忽然发现,贺青冥脸色已不太好看。

柳无咎稍稍一想,便已明白了。

昔年长安之乱,始于普渡和尚,张夜既然是普渡教众,自然也是贺青冥的仇人。

贺青冥望着这一副父慈女孝的场面,却已觉得有些刺眼。

他们父慈女孝,可又有多少人因为张夜和他的同道家破人亡?

张夜安抚完女儿,上前几步,一拱手道:“多谢几位义士,我……”

他看见贺青冥,忽然愣了一下,面上掠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

他刚过不惑,相貌却衰老得过了头,头发全然灰白不说,更是眼生皱纹,双颊凹陷,似有病色,身形藏在长衫之下,也能窥见如何瘦削,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拿得起那把成名的戴月剑。

但他看见贺青冥的一刹那,忽而好像看见了什么原本遥不可及的希望,一下子竟然显得年轻几岁了。

第110章 众怒 “贺——公子。” 柳无咎顿时……

“贺——公子。”

柳无咎顿时察觉出来这称呼的不同寻常, 旁人见了贺青冥,大多称呼他的名号“青冥剑主”,以示尊敬, 若是不认得他的身份, 也会以为他是读书人, 唤他一声“先生”,唯独“公子”二字,只有贺青冥少年, 还叫做贺端云的时候,会有人这么叫他。

难道张夜认识贺青冥, 而且早在贺青冥成为贺青冥之前?

可是看他的神情, 也不太像啊。

贺青冥淡淡道:“张掌门。”

张夜心头掠过一点疑惑,贺青冥好像对他并不友善?可是他哪里惹到他了吗?

他想来想去, 只得了那一个原因。

他小心道:“贺公子, 我师弟他从前年少无知, 许是惹恼了公子,可是他不是有心的。”

柳无咎面色一沉, 十多年前, 温阳竟然跟张夜说起过贺青冥。

十多年前,温阳和张夜还是哥俩好,但那时贺青冥和温阳甚至没有正式见过面。还是说温阳这老油条就是这样从小泡到大的,见一个爱一个不说, 还爱一个就跟师兄唠一个?

明黛也一脸惊奇地望了过来,贺青冥顿了顿,道:“张掌门,你误会了。”

张夜也便不再追问从前,只道:“长安失事, 贺公子下落不明……如今贺公子回来便好。”

贺青冥目光一冷,张夜却浑然不觉。

十多年前,他听说温阳被温灵关了禁闭,心中挂念,于是下山前往长安看望师弟。温阳闲来无事,无非写写画画,左不过是一些风月情诗、美人图鉴,往日温阳见他来了,也便大大方方地给他看,甚至口若悬河地和他聊起来。

张夜与温阳不同,他一生一心只系一人,也不大赞同温阳的行事作风,但温阳毕竟是他师弟,两人一块长大,温阳年少时依赖他、喜欢和他撒娇讨乖,张夜别无他法,向来只得迁就他。

那一日,他来到侯府,温阳却手忙脚乱地遮住了桌上的画,只是到底迟了一刻,张夜已看见了画中人的模样。

他只道贺青冥是师弟喜欢的人,却又一直可望不可及。温阳折剑后,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他只道若是帮温阳寻回意中人,兴许温阳便不会不理他了。

他却不知道,贺公子已成过去,如今在他面前的,已是青冥剑主。

几人漫步城中,一路上张夜明里暗里对贺青冥驱寒问暖,关怀备至,几乎要把他当做自己人。

聊了一会,张夜叹道:“这些年,阿阳一直没有回信与我……这次七贤祭典、天枢阁大会,我本以为他不会来了,却听说他不但来了,还追查到了温叔叔之死的真相,最后又和李师妹去了镜湖派暂住。我写信给他,可是他还是没有回我,偶有寥寥几句,还是李师妹代为回复的……我知道他还怪我,也一直不想见我。”

贺青冥仍只淡淡的,道:“这次七贤祭典,温阳必定会回来,你若想见他,大可在祭典上寻他。”

“多谢贺公子。”张夜无奈笑笑,又道,“我知我那师弟一向心性不定,想来贺公子也无意于他,只是十二年的谎言,十二年被掩埋的真相……之前他的义子金乌叛逃,后又出了这档子事,我本已有负于他,作为师兄,不能不多多挂怀。”

贺青冥道:“张掌门说的是,已经十二年了……”

他言语之间暗藏锋芒,张夜忽觉古怪,却来不及细问,只见一少年匆匆跑来,喊道:“张师伯!不好了!”

他一个踉跄,差点刹车不及,所幸被贺青冥一把扶住,明黛关切道:“你没事吧?”

他脸上一红,道:“没,没事……”

他抬起头,却见到贺青冥,顿时又惊又喜,贺青冥也认出他来了,道:“原来是法真法公子。”

法真笑道:“当日我被南疆巫术迷倒,后来青冥剑主让人送我回门下所居客栈,青冥剑主相护之恩,晚辈不敢忘记。”

张夜心下一惊,贺公子竟然就是贺青冥!

贺青冥道:“当日你原就是受我连累,不必谢我,何况我日后还有一事,要向你们青城派讨教。”

法真道:“青冥剑主但有何事,晚辈任凭差遣。”

贺青冥略一颔首,张夜道:“法真,方才到底发生何事,怎么如此莽撞?”

“方才,沙陀、紫锋等派门人聚在醉生梦死楼下,向海棠夫人讨问南宫阁主行踪,我师父他们也在,还碰上了云门胡不为胡师伯,张师伯您也知道,青城和云门素来不和,两人一见面,说了几句,一不对付,竟打了起来,水师伯过去劝和,却没劝住,反倒被一块卷进这场风波!”

一刻钟前,陆陆续续抵达扬州的各派武林人士在几番追问天枢阁无果后,跑去醉生梦死楼,向海棠夫人讨问南宫玉衡行踪,他们心口不一,面上是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嘴上冠冕堂皇,说是要问候南宫玉衡,要共讨关乎魔教的大事,实则是想要独占鳌头,尽早逼问出浮屠珠的下落,好占为己有。

一群人聚在楼下,吵吵嚷嚷:“海棠夫人,三月已至,大会到底何日召开?为何天枢阁至今也没个准信?”

“就是!南宫玉衡莫不是耍老子,老子大老远过来他却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他别是躲着去做缩头乌龟了吧!”

一女声由近及远,响彻贯耳:“阁主早就说过,大重山出了事,八大剑派尚未聚齐,故而推迟几日,若各位连区区几日都等不得,不如趁早散了!”

“他奶奶的,难道他们八大剑派的人是人,我们就要低他们一头吗?凭什么有什么好的总是紧着八大剑派!我就不信中原武林,没了他八大剑派,就还活不下去了!”

那女声又道:“八大剑派乃武林泰斗,如今七贤已逝,金乌统率魔教,便要卷土重来,一应人事,都离不开八大剑派。”

“哼,去他的武林泰斗!八大剑派那点子腌臜事,这些年来还少吗!且不说梁有朋狼子野心,便是他们华山,顾影空诛杀华鸣,还给他安了个背弃师门的罪名,我呸!我认识华鸣多少年了,他一直对华山对武林忠心耿耿,顾影空根本就是出于一己私心,想要排除异己,独霸一方!”

“哈哈哈!施兄啊施兄,你何必跟天枢阁多费口舌?他们跟八大剑派,早就是串通一气!当初季掌门革新除旧,意图破除门派壁垒,可他顾影空呢?一边感怀师姐,一边把季掌门多年举措逐步更改、废除!这么多年,我等但凡不服的,他们便请来天枢阁,把我们打成异端,变作魔道中人了!”

“就是就是!”

新仇旧怨交织一块,一干人等早已怨声载道、怒火冲天,一人道:“我看如今南宫玉衡不在,海棠夫人传声却不肯露面,他们天枢阁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不错,只怕天枢阁有心要使缓兵之计,想独吞浮屠珠!”

这一声却已捅破了窗户纸,众人又炸开了锅。却见一人须发黄褐,面色红润,出言讥讽道:“紫锋尊,你这可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

“哼,在座的哪一位不是为了浮屠珠而来?朱邪,如今魔教即将一统,也在四处寻找浮屠珠,你们沙陀人从西域远道而来,莫非是想探骊献珠,好在金乌手下讨一条活路?”

紫锋派门人顿时哈哈大笑,朱邪面色又青又紫,阴晴不定,喝道:“姓封的,你休要出口狂言,血口喷人!”

他啊呀一声,使出一记“漠上寒”,所到之处草木摧折,寸土不生,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便要立时寒毒侵体,暴毙身亡!

两人大打出手,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忽而一刀飞斩,逼退朱邪,一刀横劈,困锁紫锋,朱紫二人登时折身,连连退出十数步,身上都血流不止,多了一处刀伤。

人群一声诧叫:“龙凤双刀,晏云之!”